红瓦黑瓦-9

“你凭什么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的最不好的?”她拉开抽屉,取出六本作文簿来。我—看,都是她前不久向我要去的。她说她要看看我过去写的作文。她抽出最底下的—本说:“这是你今天撕掉的那本。”我一看,果然是的。但都已被她用纸仔细地糊好了。“你为什么要撕掉它?”“因为,它是全班写得最不好的作文。”她把我的作文按时间顺序在她的床上排开,并—本一本地打开,然后把我叫过去,“你自己来看吧。我们且不说作文的内容,就说这字。你不觉得你在一年—年地浮躁起来吗?初一时,你的字还写得那么干净、稳重。可到了高中,你倒把字写得张狂起来了,一笔—画的,都不塌实了,往轻浮一边去了。”我从第一本作文一本—本地看过来,血液便—阵—阵地涌上脑子。我分明觉得,那六本作文簿—本一本地连接着,在好几年的时光里,铺成了一条我走过来的路。那路居然是那样地清晰。我的目光在这条路上走来又走去。我的脑袋沉重如夯,额上、脖子里都汉津津的。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这六本作文中,各有—篇写到了春天。第一本里,你写春天,写得稚拙、朴实。你看这个句子——这个句子很好,把春天柳絮纷飞的样子,把春光带给人的温暖感觉,写出来了。虽然你几乎还一点不知道写作,但所有的文字,都出自你的一番真诚。”她又很仔细地讲我的第二本、第三本作文……一路讲下去,有时为—个句子,给我讲出那么多道理来,“后来,老师们都说你的作文写得好,你就觉得自己很有才气,写作文时,就沉不住气了,静不下心来,还特别想表现自己的才气。你看看,这些句子越写越膨胀了,写到现在,就膨胀得不行了。堆了那么多华而不实的形容词,像要跟人比谁的财富多似的。你看这个句子,有这个必要这样写么?夸张得那样蛮横。才气有时候是害人的。你要知道这点才好。这最后—篇作文,写得很炫目,但最少真诚……”她的话不绝于耳,依然那样没有力气,但却字字句句清晰真切,带了那柔软的南方口音,声声入耳。这声音,我日后千百度寻觅过,但始终再也没有听到过。在几年前的一次晚会上,我曾突然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当时心头一阵微颤,掉头去寻那人,见到的却是—张太漂亮、太艺术化了的面孔。当她朱唇微启,再说出话来时,我就觉得心中满是别扭。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我是再也不会有那种声音所给予的感觉了,除非我去回忆艾雯。她给我泡了—杯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情景。我们那地方,实在太穷,是没有人家饮茶的。口渴了,揭开锅盖,喝瓢由柴火和铁锅的余热煮成的锅底水,或者干脆走到河边,用双手捧那河水痛饮。夏天则往往是用竹叶煮一大盆水凉着,除供家人喝而外,也做来人的饮料。她用的是一只无花的透明玻璃杯,就见那茶叶在水中舒张开来,绿生生的,鲜活鲜活地在水中闪动,真是好看。(当我日后有条件饮茶并有饮茶的习惯之后,我是不太喜欢用瓷杯泡茶的,而更喜欢用透明的玻璃杯)。她让我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然后用双手将茶杯端给我(那个样子,很有仪式感)。我喝着茶,她便看着我不说话,等我喝去—半,她才又接着说:“我知道你今天会很生气的。可不说,又觉得太可惜了你。我可能把话说的太重了些,请原谅。”我低着头。“以后,每周写两篇作文。”她说。“你什么时候对同学们说?”“不,就你一个人每周写两篇。”她说。“我还能把作文写好吗?”“能。”她说,“你过来一下。”我便跟着她走向北边的窗口。那儿有两只大箱子摞在—起,都上着锁。她打开其中一只,揭开盖子,掀去—层布之后,我看到了满满一箱子书。“你看书太少。”她说。“借给我看?”她点点头,“你只能在这儿看。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能让任何人知遍这两箱子书。”我点头答应。她把箱子又锁上了,然后把钥匙放在我手上。那钥匙上拴了一颗红色的玻璃球坠子,很好看。下自习的钟声敲响之后,我才离开她的房间。在往宿舍走的路上,我又掉头看了一眼那夜的幕布。第四部分不属于这个世界(3)第二节油麻地中学的人与艾雯之间总有那么点隔膜。艾雯有洁癖,并且比以前的施乔纨更甚。施乔纨的洁癖,只是“洁”在她个人的卫生上,“洁身自好”,并且多少有点做作,总要露出有意让人知道她是个干净人的痕迹。而艾雯的洁癖却是宽广的。她不容与她接触的人肮脏,并且没有任何矫揉造作。她做我们班主任的第二周,在—个男生被叫到黑板前默写生词而把装满污垢的指甲暴露在她眼前时,她宣布停止上课,并回宿舍取来指甲剪和两把普通剪子,又让那些只有剪刀的同学都将剪刀拿出来。“这节课,剪指甲。”她说,“那是手啊!”我们—下子发现了,我们的手原来是很脏的,自尊心就微微受到了一点伤害。艾雯也不考虑到我们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她采用这样一种生硬的形式,让大家感到很难堪。—个女生把手藏到背后哭了起来。艾雯没有软弱,重复说:“这节课,剪指甲。”教室里就只好响起—片剪指甲的声音来。下课后,那个哭鼻子的女生愤怒地推开后窗,朝艾雯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口,轻声骂道:“丑八怪!”油麻地中学的老师吃饭,总是自带餐具,吃完了,洗净后,就放在—个有许多格子的柜里。那天,艾雯进城去了,初中部的语文老师王文清来了—个亲戚,中午吃饭时,王文清就拿了艾雯的餐具。他还怕艾雯嫌他的亲戚脏,将自己的餐具给他的亲戚,他用了艾雯的那—套。艾雯再吃饭时,发觉她的餐具被人动用过了,就不再吃饭,直接走到镇上去,重新买了一套餐具,把原先的那一套放到了—边。王文清—边看着,脸红—阵白一阵的。她是个女人,可又是那么讨厌女人的话题。油麻地中学女老师不少,凑到一块时,自然要说一些女人们喜欢说的话,一个说镇上的合作社来便宜布了,扯一块套裁成两条裤子,是很合算的;—个说她的那个当干部的丈夫出去开了几天会,一回来就像后面有人杀来了似地将她往床上推;另—个说男人们都是这种东西……说得很尽兴,很满足,像吃了—顿好酒席。每逢这时,艾雯就远远地走开去。有一回晚上办公时(油麻地中学有老师晚上集体办公的制度),—个年轻的女老师对—个年纪稍大的女老师说,她的“例假”该来了可没有来。那年纪大的女老师立即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莫不是有了?”正说着,又过来了两个女老师,就—起探讨起这个“例假”问题来。后来越说声音越大,问题也越来越深入,直到明确地问“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艾雯将手中的红蘸水笔“啪”地摔在了办公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办公室里的所有老师都愣住了。过了—会儿,那个年轻的女老师转着脑袋问大家:“她是个女人吗?”那个王文清立即坫到了女人们的一边,“丑必怪!”女老师们没有听清楚,跟着说:“真是个丑八怪!”王文清纠正道:“不是丑八怪,是丑—必—怪。”坐在远处角落的—个男老师直点头,“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丑——必怪。”王文清往椅背上—仰,然后用双手往后捋了捋头发,潇潇洒洒地做了半个多小时题为“丑必怪”的论说,博得一个满堂彩。艾雯鹤立鸡群,这样—个姿态,是不能与世界对话的,世界也不愿与她对话;孤独之中,她倒将心思全用在了我们身上。她利用一切可能去占住那个讲台,没完没了地给我们讲课。其实,这也不是对话,而是独语。但她毕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渐渐地看出来,她似乎很愿意我去她那儿看书,听她讲作文。每次去,她都给我泡上—杯茶。这一很细微的举动,无意中一次又一次地强化着我的—个意识:我已长大成人了。它使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份亲切、一份尊重,同时也使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距离。感觉到这一点之后,并无伤感,却只于心中添了些静穆。她的到来,宛如一双手轻轻—推,将我推出了疯疯癫癫、粗野愚顽、脏兮兮而不觉、傻呵呵却不知的少年阶段,竟—下子到了青年时期。我比从前沉着了,安静了,爱干净了,甚至觉得目光也比从前自觉了一些,不再总是懵懵懂懂、毫无意义地看待这世界上的一切了。我有点能理解她在讲作文时对我说的那句话了:“你凝视着它,你将会发现这世界土的一切都是有意思的。”我到她那里看书,一般情况下她并不与我多说话,只是让我坐在那儿看书,她自己也看书,或批改作业。她的那间屋子在—大排宿舍的最东头,紧挨着—个大荷塘,无路可走,因此,周围显得很安静,风大时,只有荷叶的沙沙声与水的潺潺声。她的那些书虽然很旧了,但不脏。我每次来她这里,总要去水边把手—遍又一遍的洗濯,生怕弄脏了书,让她不高兴。这是她秘密的财富。这几年她总在辗转之中,但她却好好地守住了它们。有时候,她会停下自己的事,向我讲—讲我手上正在阅读的那本书。这些书大概已被她许多次地看过了,因此,她讲起来总是头头是道,仿佛就是她写的那样。我的印象中,她似乎特别偏爱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她说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写得很大气,广漠辽阔的俄罗斯文学风格,是其他民族的文学所没有的。但她同时告诉我:“你不要学,学是学不来的。你见过无边无际的草原吗?你见过只有俄罗斯才有的天空吗?各有各的东西,你不要轻看自己,更不要难为自己。”不久,她又给了我一把她门上的钥匙,“每个星期天,我都要进城去的。我有—个姨妈住在城里。你如果星期天不回家,想看书的话,就自己开门进去。”我发现我似乎也愿意去她那儿。这里的静谧氛围,让我很喜欢。这方小小的、朴素而清洁的天地,与满是灰尘的教室和散发着汗臭、尿骚的宿舍明显地区别开来,使人感到了一种舒适。舒适是人不会拒绝的一种感觉。即使新洗的被子给人的那种微不足道的舒适,也都是人所喜欢的。我在她的屋里看书,就成了—件很喻快的事情。但,这使马水清他们几个感到了冷清,尤其是马水清。往常,我们两个总是形影不离、黏糊在一块儿的,突然地,我就减少了许多与他在—块儿的时间,他就觉得少了许多情趣。那天,我正要往艾雯那边去,他—把揪住了我,“又去!你怎么这样喜欢往她那儿跑?”他咬牙切齿地朝我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很生气,回了他—句:“她叫艾雯,不叫舒敏!”他狠狠揪了一下我的腮帮,放开了我。我走出去好几步远之后,他在后面大声地叫:“林冰,快点回来,我们去镇上。”我回头大声地说:“我不去!”然而我走进了艾雯的屋子之后,虽然捧了一本书,却没有能够看进脑子里去。坐了—会儿,借口说我要回趟家取些米来,就离开了艾雯的屋子。在我往宿舍走的路上,又遇上了乔桉。他正倚在路边—棵树上,两腿交叉,等我走近了,他说:“林冰,你好。”“你好。”“又去她那了?”他把“她”字咬得很重。他与马水清—样,都不说“艾老师”或“艾雯”,而说“她”,但那语调让人觉得比马水清恶毒。我扭头看着他,“你不觉得无聊吗?”他立直了身子,“我说什么了?”我不再理会他。后来,我有十多天没有再去艾雯的屋子。这天,她讲完语文课说:“林冰去我那里一下。”她走后不久,我就去了她的屋子。“你怎么不来看书了?”“……”“为什么?”“……”“你总得把这两箱子书看完呀!”我打开箱子,取出—本书来,坐到了她为我准备的一张书桌跟前。她望着窗台上一小筐葡萄,“还等你来吃葡萄呢,大概都坏了。”这天,她有点不太像往常那样总是坐在她的桌前做她的事,而显得有点忙碌,—会儿为我冲茶,—会儿又去河边洗葡萄。第四部分不属于这个世界(4)第三节这年冬季,有—个男人走进了艾雯的生活。他叫甄秀庭,是油麻地镇的农业技术员。他是苏州人,是—个不太知名的大学的农林系毕业的,分到油麻地镇工作已经十多年了。油麻地镇委会的大院里,就他—个南方人,也就他这么—个“知识分子”。他的工作似乎又很重要,特别是庄稼发生大面积病虫害以后,到处可以听到“找甄技术员去”的声音,仿佛城里有一处着火了,大家赶快想办法去呼叫消防队一样。我早在上中学之前就多次见过他。他背着—顶大草帽,被村里的干部带着,在田埂上走,有时停住,指着庄稼地向村干部们说些什么。有时还掐下一片稻叶或一根麦穗来,在阳光下看了看,又交给村干部们看。若是上午来的,他必定要在这里吃完一顿午饭才返回镇上。若是下午来的,必定要吃完—顿晚饭才回镇上。我见过他吃饭的样子,吃得很斯文,长长的手指,很优雅地捏着筷子,少少地夹菜,少少地拨饭,嘴张得很小,绝不露齿。一九八五年,我读《围城》,有—段写方鸿渐请唐晓芙吃饭的情景,其间,方鸿渐调侃—些女人与男人吃饭时很做作,嘴张得极小,尖尖的,像眼药水瓶的瓶口。读到此处,我突然想起甄秀庭吃饭时的嘴来了。甄秀庭还是我所见到的第—个不吃肥肉的人。那时,我们那地方上的人都爱吃肥肉。哪天若决定吃肉了,必先去肉案上看一看这天的肉膘好不好。那时候,最喜欢有人从肉案那边走来说:“今天的膘好,一拃宽。”若真好,就割它——斤两斤。若并不好,就姑且强压住馋涎,等膘好的那一天再割。仿佛吃膘不好的肉,就不过瘾,就不能达到预想的吃肉效果。现在想起来,原因很简单:穷,肚里无油。甄秀庭不吃肥肉的原因也很简单:天天下乡,天天吃肉,肚里有油。这两年,我就太认识他了,因为邵其平经常请他来学校教文艺宣传队女生的舞蹈。说实在话,早在他未进入艾雯的生活之前,我就不喜欢他。他像个女人,简直就是个女人。走路是女人的样子,小碎步轻轻盈盈地走着。声音也是女人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还带了些女人特有的娇而嗔的尾音:“是吗?——”把“吗”字拖得长长的,像根柔软光滑的飘带。这里的老百姓都说:“甄技术员,娘娘腔。”他即便是站在那儿不动,依然还是个女人的样子:左手掌心朝上,五指弯曲,轻轻勾住了右手同样弯曲的五指,然后双臂下垂,将手放在腹前偏左—点的地方,像个女人在静静地等镜头。一个家业技术员,—个杀小虫子的人会跳舞,这本就让人有点不太愉快,又偏偏擅长女性的舞蹈,这就让人更不太舒服了。可是,他确实懂舞蹈。他未教之前,总在纸上用那细长如圆规的女人形象,把舞步的程序一道道地画下来(很像画卡通),像个搞专业的。油麻地镇的文艺分子们有谁能做到这一点?没有。许—龙的舞蹈纯粹是瞎扯淡,就知道—手搂住人家姑娘的后腰,一手扭住人家姑娘的胳膊使劲往后扳。邵其平也没有理论,就知道让那几个女孩扭秧歌步,他在一旁拍节奏。甄秀庭自然是要被请来请去的。那些女孩子们一经他调教,就变得格外像个女孩子了,很可爱。女人没有腰肢,一块水泥板子,全完;而—个男人要有腰肢,—左—右地晃动,也全完。甄秀庭有腰肢,而且很能扭动。他左手高高地托—只花篮,斜着身子往台上走,右手—荡—荡,眼珠—转—转,腰肢一摆一摆,这臀部也就一扭—扭的,很婀娜,从后面当他是个女人看,觉得真是好身段。可他确实是个男人。只要看见他来教女生舞蹈,我便都是站到他背后去看。甄秀庭总将自己看成个知识分子,并且是南方的—个知识分子,他来到油麻地镇十多年了,也未能被油麻地镇熏染为—个油麻地镇的人。他永远像一个油麻地镇的客人。他不肯进入油麻地镇的生活,虽然他并不讨厌油麻地镇,虽然他吃了许多油麻地镇那么多上好的瘦猪肉。他还是用南方口音说话,只是采用了这地方上人的讲话速度,从而使“唧唧喳喳”的南方话变得慢条斯理,软款款的。平素,他总爱在脖子上挂着照相机,那机子很老式,是那种带伸缩性镜箱的那一种。这成了他的—个徽记,将他的身份、趣味、格调,—下子与油麻地镇的人区别开来了。这里出产的女人,似乎对他都不合适,因此,快近四十岁的人了,依然还未能成家。不过,他也没有显出焦躁来,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会碰到—个的,但肯定不会是油麻地镇的。这不是来了一个艾雯吗?甄秀庭认识艾雯是在油麻地中学的食堂里。那天,甄秀庭来教陶卉她们—个新的舞蹈节目,完了,学校招待他吃饭。席间,邵其平把在另一张饭桌上用餐的艾雯介绍给了他。吃完饭,他就跟艾雯在食堂门口聊天。聊天之后,甄秀庭说:“艾老师,你看背后这—大片冬天的景色,不觉得比春天更有一些意味吗?照张相吧?”艾雯不知如何作答,甄秀庭却已把照相机打开了,那镜头便像龟头伸长着脖子对住了艾雯。人在镜头面前,就会—下子失去自我。一旦被镜头对着,不管心中乐不乐意,都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姿态来,艾雯也不例外。甄秀庭就一口气给她拍了十几张。完了,又聊了—会儿天,两人便分手了。第三天,甄秀庭着意打扮了一下,换了一副金边眼镜,给艾雯送照片来了。大概差不多所有的男人接近女人所采用的策略,都是先找到—个借口。甄秀庭只送来了三分之一的照片,说:“先洗出几张来看看。”实事求是地说,甄秀庭的照相水平是油麻地镇照相馆的照相师所不能相比的。他已很知道选景、剪裁、用光了,并且能够避开人形象上的短处。他给艾雯照的都是正面的,平面地反映在照片上时,下巴与额的凸出就比实际看到的削弱了许多,面也也就好看了许多。艾雯从前大概对自己的形象—直不太自信,因此,几乎没有照过相。她看了这几张照片,满心欢喜,甄秀庭走后,她将它们放到了玻璃板下,仿佛很愿意看到自己似的。过了两天,甄秀庭又送来了第二批照片。艾雯又是满心欢喜。甄秀庭是下午两点钟来的。艾雯正好没有课,他就在艾雯的屋里一直待到傍晚,方才回镇委会大院。只隔了一天,甄秀庭又将五帧放大了的照片给艾雯送来了。其中拍得最好的一帧,还配上了当时流行的用电影拷贝制成的相框。甄秀庭是晚饭后来的,在艾雯的宿舍里一直待到白麻子调皮响了熄灯钟才离去。甄秀庭来艾雯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几次去艾雯那儿看书,都碰到了他。我不知道是坐下来看书好呢还是走好。艾雯见了我,倒还是像往常—样,“你坐下来看吧!”我坐下来之后就很不自在,希望甄秀庭能快点走。可他像是粘在了椅子上,迟迟不走,找出各种话头来与艾雯说话。艾雯既没有表示出厌烦,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热情,就听甄秀庭在那儿不住地说话。当我感觉到甄秀庭对我的到来似乎有点不悦之后,就不再去艾雯那儿了。我又把自己的全部时间交给了马水清,与他一起打篮球,与他一起吃猪头肉,与他一起胡闹。马水清问:“你怎么不去找她了?”“找谁?”“她。”“她是谁?”我偏要逼他说出个“艾雯”或“艾老师”来。马水清照照小镜子,就是不说。我反而沉不住气了,“她是我们的老师!”“老师又怎么啦?”我抓起一根棍子朝他走过去,他便跑了。“马水清!”我就追过去,一直追到宿舍后边的大河边。当我终于追上了他时,他用双手抱住了头。我就在他屁股上砸了一下。他叫唤了—声,坐在了河边上。“谁再瞎说,谁就不是个东西!”我说。可马水清是个十足的赖皮脸。他见我也坐下来后,却站了起来,“你被人有挤出来啦!”说完,撒腿就跑。我没有去追他,呆呆地在大河边上坐了很久。往回返时,我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艾雯宿舍前荷塘的那一边。我在心里说:“我很久不从这儿走了。”眼睛与耳朵却关心着艾雯的屋里。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甄秀庭的声音。“我再也不来看书了!”我心里说着,很快离开了荷塘,走到了大路上。陶卉与夏莲香正互相搂着肩走过来,见了我,很诡秘地笑了笑,我低着头,赶紧走得远远的。大约过了—个多星期,艾雯对我说:“你为什么又不来我这儿看书了?”“你屋里常有客人。”她停了停说:“今天下午下了课,你还是来看书吧。”“……”“来吧!”下午下了课,我便去了她那儿。她显得非常高兴。过了—会儿,她说:“从现在开始—直到晚饭前,你必须坐在那里看书。”没有多久,甄秀庭来了。艾雯对他的到来,似乎显得很冷淡,说了声“请坐”之后,却过来与我讲我不久前做的一篇作文,偶然回头对甄秀庭说广句“请喝茶”。甄秀庭坐了—会儿,说:“我有事,得走了。”艾雯将他送到门口,说了声:“再见。”甄秀庭—走,艾雯又坐回到她的桌前,很安静地去批改作业了,没有再给我讲作文。这天,我正在教室里与谢百三说话,姚三船走进来说:“林冰,艾老师叫你去一趟。”“什么事?”“她说,她批改三个班的作文,有点批改不过来了,让你去帮她先看一部分。”我就去了她的屋子,—进门就看见甄秀庭坐在那儿。“你来得正好,我还要去找你呢。你这周的作文做得很不好,你自已先看看吧。”我坐到桌前去,打开我的作文,只见那上面画了许多红圈,像一串又一串糖葫芦。翻到最后,就看见两个很秀气很工整的字:传阅。第四部分不属于这个世界(5)第四节不久,就放寒假了。我回到家第二天,生产队长就找来了,让我也作为—个民工,参加三十里外的—个水利工程。这是全县的—个水利工程,抽调了成千上万的民工,要在一片盐碱地上挖出一条大河来,工期限在春节前夕完成,谁也不得中途请假,我在那里一干就是三十多天,直到大年三十头一天才回家。本想立即去看艾雯的,无奈实在太疲乏了,一回家就大睡不起,直睡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才咬牙起床。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人都喝了点酒,听着远远近近的鞭咆声,父亲说:“每人又添了一岁。”等鞭炮声变得稀落起来,外面路上也绝无人声时,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无边的寂寞。我坐到了门口,想看一看远处的世界,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抬头望夜空,竟不能找到一颗星星。我又看了看我们家的茅屋,仿佛这世界上,除了我们家这一幢茅屋,就别无他物。我心中想起了陶卉,想起了马水清,还想起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赵—亮……甚至想起了乔桉。当然也想起了艾雯:她去姨蚂家过年了吗?不会独自一人在学校吧?大年初一上午,我一吃完早饭,趁拜年的邻居们还未到,就早早地往学校去了。学校里很冷清。所有的教室都锁着门,没有—个人影走动,只有无数赤条条的树木静静地立着。那条通往小镇的路,无言躺在天空下。“她不会在学校待着的。”这样想着,心中少了些凄清,但有了一些遗憾。走到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的花园时,看着校园那一副百年沉寂的样子,我竟然在花坛上坐下来,不想再往后面白走一遭了。然而,我只是坐了一坐,还是起身往后面去了。当我一走过办公室的西墙时,竟远远地看见了艾雯的门洞开着。我站在那儿久望—阵之后,扯了扯衣角,大步走过去。离她的屋子还有十几步远,我就听到了艾雯的笑声。这笑声是愉快的。我想,大概是陶卉她们这些离学校近的同学来向她拜年了。但当我走到她的门口时,我一眼看到的却是甄秀庭。艾雯一见是我,很主兴,“林冰,过年好!”我说:“你们过年好!”“快进来吧!”她说。“快进来快进来!”甄秀庭也跟着招呼,仿佛这屋子也是他的。 .我走进屋里。艾雯与甄秀庭就给我泡茶,端糖果和瓜子,一阵忙碌。我坐在那儿,觉得很自然。艾雯今天打扮得很好看。她上下都换了新衣,脖子上围了一条雪白柔软的羊毛围巾,很长,也没系上,就让它随便地从肩头垂挂在胸前。她的脸上,居然从苍白中泛出微红来,眼睛里也少了一些从前的忧郁,亮了—些。甄秀庭说:“林冰,你来得正好。瞧,我给你们艾老师做了一桌菜,中饭你就在这儿与我们一起吃吧。”靠墙放着的小桌上,真是满满—桌菜,中间还放了—瓶红葡萄酒。墙角上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煤球炉,此时,炉膛的煤球正烧到旺时,一粒—粒的,皆有生命的样子。粒粒饱满,粒粒金红,把屋子的一角映得—片红亮。它给这依然处于寒气中的小屋酿出—派温暖。“我该走了。”我说。“留下来一起吃饭吧。”艾雯说。“不了,我还要去镇上买东西呢,我是买东西来的。”甄秀庭把双手互勾着放在腹部,“哎哟,林冰,留下来嘛,留下来嘛!”我就觉得有两个女人在留我。我看了他—眼,望着艾雯说:“艾老师,我真的不能留下来,家里在等着我买回去的东西呢!”说着就走出了屋子。艾雯一直站在门口望着我。我去了镇上。所有的铺面都关着门,只是把—副副新贴的对联显露给行人。我—路踏着鞭咆的残屑,去了傅绍全家。屋里没有人。我正打算走,却听见阁楼的楼梯响,便站住了等人走下来。真叫人奇怪,走下来的不是傅绍全,却是秦启昌。“秦干事。”“林冰,你好。找傅绍全来了?我也是来找他的,他不在。”又从阁楼上走下—个人来,是傅绍全的妻子。她的脸色很红润,头发有点乱。见了我说:“他人又不知跑哪儿去玩了,玩不够!”秦启昌说:“林冰,我那对儿绛鸽开始叼草了,孵出小鸽来,—定给你。”“欸”我点了—下头匆匆走到街上。我想去看—看赵—亮,可又打消了这—念头。赵—亮初中毕业后,没有能够被推荐上高中,与我的关系已经有点生疏起来了。在通往他们家的巷口,我站了—会儿之后,就转身去了许—龙家。许—龙正收拾出门,去丈母娘家拜年,见了我,照例流下一串口水来,“林冰,来陶卉家拜年啦?”“滚你个蛋!”他—边收拾东西,—边说:“陶矮子要搞一女两嫁。我刚才看见杜高阳去了他陶家了,是他老子让人派车送来的。”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走。但我不知道该往那儿走,仿佛今天哪儿也不需要我。我竟没有—个去处,却又不愿回家。我就在街上闲逛。后来还在大桥的栏杆上趴了半天,毫无心思地看着两三只因为什么原因而未能赶回去过年的远方客船。船虽在异乡,但船家似乎并不觉得孤寂,把节日的气氛浓浓地笼罩了这总在漂流之中的船:船头挂了鲜红的绸布穗儿,舱门上贴了对联,大大的‘福“字,到外贴着,仿佛那福千船万船装不过完似的。船艄处正在做饭,铁皮做成的烟囱,炊烟袅袅,鱼肉的香味,一阵一阵飘上桥来。“这不是林冰吗?”我抬头一看,是镇文化站站长余佩璋。“你怎么在这儿?快吃午钣了,到我家吃饭吧!”“不了,我这就回家了。”说完,与他各走各的路。我选择了—条从陶卉家门前经过的路回家。我真的看到了杜高阳。他在陶卉家的门口闪了—下,一身的好衣服。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个大年初一。第四部分不属于这个世界(6)第五节过了年还有十天才开学,我在家中待不住,去吴庄住了一周。开学那天,我直接从吴庄和马水清一起回到了学校。一周后,我去了艾雯那里,把门上的钥匙还给了她。她还让我继续拿着,我说:“不用了,星期天,你也不再进城去,我若要看书,你人也在。”她也就没有多说。甄秀庭天天来艾雯这里。不久,他们就—起走在户外了。起初,艾雯还有点怯生生的样子,但两人—起走了几次之后,她也就变得很大方很自然了。天气一天暖似一天,这天空下,那绿越泛越浓,那空气也仿佛浸了绿,让人吸着,感到满腔的湿润。天总是那么好,天天—个好太阳,温暖,但不燥热,把个世界照得生机勃勃的。艾雯和甄秀庭都有一份喜欢自然的雅趣,因此,总能见着他们在户外散步的影子。脱去冬装的艾雯,显得有点单薄,但把—个年轻的形象印在了我们脑海里。当我在十多年之后才理解“气质”一词时,重品艾雯的形象,我才知道,艾雯是属于那种长得并不漂亮,但气质却很好的女人。女人原是有两种的,一种为漂亮,一种为气质好,而后一种女人也许才是上乘的女人。她在户外走着,反而叫那些原以为长得好看的女人无端地生出一些忌妒来。甄秀庭总在脖子上挂个相机,不时地给艾雯照上一张。他们二人,给这土兮兮的乡村,抹了一道浪漫、抒情的色彩。那个叫王文清的老师望着他们的背影,不无恶意地说:“晚到的恋情胜似火。”那时,艾雯三十出头,甄秀庭约近四十(不久,有人揭露出,甄秀庭瞒了岁数,实际上已经四十出头了)。艾雯再给我们讲作文时,声音似乎比从前大了—些。但在夏天陋到来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艾雯像—把本身就不够生猛的火,快得出人意料地在暗淡下去。那个谈论“例假”问题就像论论报纸社论—样坦然的年轻女教师说:“啧,别看艾雯长得那个样子,也谁也瞧不上呢!”艾雯与甄秀庭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都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一些小事。比如说艾雯与甄秀庭一起去镇上买豆腐,甄秀庭就一定像个芭蕾舞演员那样,踮起脚来瞅那个卖豆腐的秤。豆腐进了菜篮之后,甄秀庭又为一分钱的来去,跟那个卖豆腐的争执半天。往回走时,甄秀庭就—直用眼珠子看篮子里的豆腐,越看越觉得那豆腐块比他认定应该那么大的要小,就又返回来,直奔供销社,请人用公秤重称一下。分量是不太够,可也没有差太多,再说,这么来来回回的也近—个小时过去了,那水豆腐已滴去许多水分。但甄秀庭还是找到了那个卖豆腐的,一定要将缺的分量补回来。结果两人就吵起来了。纠缠了很长时间之后,那个卖豆腐的说:“我算认识你甄大技术员了!”只好切了一小块豆删到他的篮子里。艾雯独自一人已早早地回到了屋里,见了甄秀庭,也没多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有这个必要吗?”夏季,是—个万物闹哄哄地生长的季节,而这个夏季,却又注定了是艾雯与甄秀庭的爱情归于灭亡的季节。六月的一天,甄秀庭来看艾雯,正说着话,几个农民神色慌张地从镇委会大院找来了,“甄技术员在吗?”“在。”甄秀庭走到门口,“有什么事?”“我们那边的早稻田里,全都生虫子了。那刚刚抽出来的稻穗,眼见着眼见着就耷拉下脑袋来了……”甄秀庭坐到椅子上,“噢,我知道了。”“请你赶快去吧。”甄秀庭说:“我有空就去,你们先回吧!”“你过一会儿就去吗?”甄秀庭说:“今天上午去不了。”“那不行。求你快点去吧!”那几个农民反复地说着,“那刚刚抽出来的稻穗,眼见着眼见着就耷拉下脑袋来了……”他们睁着大眼,不住地擦汗,那神情让人觉得,此刻在他们眼前浮动的情景,倒不是稻穗耷拉下脑袋,而是千百颗人头从颈上纷纷滚落到田里去了。“你们先走吧,先走吧!”甄秀庭歪着脖子,朝他们挥挥手。那几个农民很固执,蹲在地上不走,还是说:“……眼见着眼见着就……”甄秀庭小声说:“不生虫子那还叫庄稼?岂有此理!”甄秀庭与农民对话时,艾雯正与我说我的—篇作文,这时,就走到甄秀庭面前说:“他们很着急,你就早点跟他们去吧。”我听见甄秀庭小声地向艾雯说了—句:“我与食品站说好了的,今天上午要去接—盆猪血呢……”猪血很便宜,与食品站说好后,等到屠宰场杀猪时,自己拿只盆子去,放上小半盆水,放在将要杀掉的猪的咽喉下。屠夫—刀子下去,那血就呼地喷溅在盆子里。端上一大盆血,只要交上五角钱。这机会不容易轮上,得与食品站有点关系才行。艾雯听完甄秀庭的话,脸色骤然变了,变得很难看。她走回到我身边,说:“你先去教室吧。”我就先走了。艾雯来上课时,脸色依然很难看,苍白得怕人。就在六月的月底,艾雯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上,“请你帮个忙,将这封信放到镇委会的传达室里。好吗?”她的样子很平静。我没有把信放在传达室里,却找到甄秀庭,把信直接交到了他手上。当时,他正在镇委会的会议室里开会。我当了一屋子的人,用了很大的声音说:“这是艾雯老师给你的信!”我就看见他的嘴角轻轻地抖起来,纠得很有意思。甄秀庭还想采用缠的战术(女人就怕缠),却没有奏效。七月,甄秀庭给闷热、枯燥的油麻地制造了—个越嚼越有味道、越嚼越有快感的话题,使本来因为天气炎炎而变得空空荡荡的街道,又流动起人群来,使晚饭后的各处乘凉群落都变得谈兴浓浓,使炎热变得微不足道。这不要脸的“知识分子”说,艾雯已让他睡过了,艾雯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处女。他的眼中燃烧着那种坏女人的恶毒,胸中滚动着一腔坏女人的狭隘仇恨,用他的绵软的“娘娘腔”,向—切愿意知道男女秘密的人们,叙述着那些百听不厌的故事。他还将他从艾雯的档案里偷看到的材料公布出来:艾雯的父亲是上海的—个大资本家,艾雯是他父亲的第三个姨太太生的。艾雯不能再走到镇上去了,她感到那里的空气里都流着毒汁。不久,甄秀庭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他将十多张他认为能够证实他与艾雯之关系程度的照片,一律放大为一尺大小,挂到了余佩璋的宣传栏里。人们就“嗡嗡”地围着看。其实,这几张照片并无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有几张是艾雯与甄秀庭的合影,很正常,并无卿卿我我的动作与姿态。有几张是艾雯的单照,只不过比人信平素看到的艾雯稍微放开了一些罢了。最了不得的一张,也不过就是艾雯身着内衣——她的背心就要从左肩上滑落下来了,似有似无地露出了—痕胸部的隆起,她用双手抱住了胸前,神情羞涩而惊慌。一看就知道,是甄秀庭出其不意地闯入,又出其不意地抢拍的。甄秀庭很得意,总站在镇委会大院门口,双臂下垂,两手互勾着放在腹部,笑眯眯的。于是,我就和马水清商量着怎么样去教训一下这个女人样的男人。我们搞了许多套方案。然而,还未等我们的方案付诸实施,却有一个人站出来,好好地收拾了他—顿。此人叫鲍小萌,是插队在郝家村的苏州知青。郝家村紧挨在油麻地镇边上。鲍小萌经常到镇上来。油麻地—带,只要谁提到鲍小萌的名字,没有—个不打寒噤的。都说他力大无比,并且下手凶狠,是插队在这—带的苏州知青的头头。这地方上的人,从当官的到老百姓,都畏惧他。这几天,他天天到街上来,但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当那些照片贴出来三个多小时之后,他拨开了人群,将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撕下,划了根火柴烧了,然后径直走到镇委会大院。后面呼啦啦地跟了—大群人。甄秀庭正站在镇委会大院的门口。鲍小萌几大步上去,不由分说,一把就薅住了甄秀庭的圆领汗衫的领子。鲍小萌用另一只手指着甄秀庭的鼻子,说了一声:“无耻!”薅脖领的手猛一拽,就将甄秀庭的圆领汗衫“嚯嚓”一声撕开了。挤在最前头的几个小男孩就叫:“奶子!奶子!”众人都看到甄秀庭的胸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的胸脯竟然也白嫩成那个样子。鲍小萌将甄秀庭拖到街上,一路向西,直拖到大桥上。然后,他面对众人:“谁他妈的再卑鄙无耻,就甄秀庭这个样!”说完,双手举起甄秀庭,将他横着扔进河中。油麻地中学的学生觉得鲍小萌是个英雄好汉,“哗哗”鼓掌。没有过几天,就放暑假了。回家前,我去看艾雯。我问她暑假在哪儿过,她说她去城里姨妈家。她早给我准备了一包书,让我带回家去看,还给了我一张纸条,那上面写了五个作文题目。向她告别后,我就往家走。在小路拐弯处,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宿舍,只见她站在荷塘边上目送着我。我觉得她很瘦,像—只冬天水田里的鹤。第四部分不属于这个世界(7)第六节暑假里,我和大舅驾了一只大木船去海滩上割茅草,一去就是四十多天。回来后第二天,谢百三来看我,谈话中我得知艾雯一直独自—人住在学校里。翌日,我便去学校看她。不到—个暑假,油麻地中学就呈现出一派荒凉景象来。白杨夹道两侧的杂草,趁人的脚步不再频频践踏,都贼头贼脑地爬上来。大路中间,两边爬得最快的草头,竟然亲昵地纠缠在一起了。操场也几乎快被杂草淹没了。草几乎长到了教室门口,有一些甚至将脑袋探进了门缝。太阳和热风,使野草疯狂地生长,仿佛要把油麻地中学淹没掉—般。所有的门都锁着,让人觉得,这是—块被人遗弃或遗忘了的所在。我在野草中的路上走着,心里一直在想:艾雯怎么会独自一人在学校里呢?远处的草丛里,竟然有一顶雪白的凉帽在闪动。它使我想到在河边洗碗和盘子时,一只大白盘子从手中滑了出去,然后在清澈碧绿的水中一晃一晃地闪着亮光。站起一个人来,是艾雯。她看见了我,用手将凉帽往上推了推,就站在草丛里看着我。我朝她走过去。“你怎么来了?”“我到学校来看看。你在干什么?”她向我微微摊开沾满泥土与草的绿汁的双手,“我在拔草呢。”我看了看周围没过双膝的野草,再看看她那瘦弱的样子,摇了摇头,“你一个人,那儿弄得过它们。”她说:“这些草都疯了。”她去水边洗完手,就带我去了她的屋子。屋子里很荫凉。“你不是说好了,暑假在城里姨妈那边过的吗?”她说:“十多天前,姨蚂死了。”“学校里,就你一个人吗?”“这些天就我一个。王校长一家去庐荡了。”“害怕吗?”她笑了笑,“再过几天就开学了,你们都回来了,就好了。”这—天,我在她那里待了很久。我要回家时,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只大纸口袋,从里面取出两本新的作文本递给我,“你的两本作文,被我改得太乱,你的字也写得不太好,这些天,我反正也没有事情,就把它们重抄了—遍。”我打开作文本,只见那字一个个都很工整,都很清秀。我看了一段,觉得我那原本写得并不好的作文,因为这字,变得好了,让我自己都喜欢起自己的文章来。这两本作文从头到尾,字都一样地觉着,从未有过片刻的焦躁和散漫。“你的作文越写越好了。”她仿佛将其中的—些段落都记在了心中,“你写到,你家中一只母鸡忽然就不见了,大约过了一个月,你去竹林里看竹笋,只见草垛底下,那只母鸡竟然带了十几只小鸡在觅食,那小鸡竟然一只一只都是白的,像一团一团雪。我这眼前,就老有这个情景,撵也撵不掉……”我离开她的小屋,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往东去,她站在草丛里目送着我。太阳从西边反射上来,草叶上散落着金红的亮光。她则成了一个浅黑色的瘦弱的影子……第四部分不属于这个世界(8)第七节按小说的作法,艾雯的故事本应该结束了,但生活不肯。九月,油麻地镇爆发了一场知青大战。战场就在油麻地中学。分到这地方上来的知青有两部分,一部分来自无锡,一部分来自苏州。他们像是—个农夫背的一袋豆子,而这袋子是漏的,于是他们就被三三两两地散落到这个平原的各处。而他们又常常地集中在—处,向这地方上的人显示着一股力量。可是,这地方上的人,抑或是宽厚,抑或是并不把这股力量放在眼里,因此,也都不在意他们。不被在意,再去显示自己,就显得没有多大意思了。他们或许认识到了这地方上人的宽厚,不好意思与之作对,或许认识到了这地方上人的力量过于强大,与之干起来等于是以卵击石,因此,无论是无锡知青还是苏州知青,都与这地方上的人相处得还可以。可他们在城市里生活惯了,也热闹惯了,有点受不了这乡村的寂寞,生出一些事来的心思,天天总有。既然与这地方上的人对立不起来,就自己跟自己对立吧。无锡知青—拨儿,苏州知青—拨儿,就常常地找—个理由纠集起来,然后打它一打。开始是小打,后来越打越大了,并打出了仇怨,几乎把所有来这里插队的知青都卷了进去。他们已多次受到地方政府的警告,但双方都无动于衷,充耳不闻。这种厮打,隔不多少日子就要有一次。油麻地镇的—位工农干部说:“这就像女人来例假,到时总要来它—下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来它一下”,有多种好处:一、一个城市里来的人,好碰碰头,叙—叙同城人的情谊,再酿一份那已远去的城市的快乐;二、地里的农活让人受不了,正好有个借口出去消闲它一阵;三、满足一回做英雄好汉的欲望;四、给这地方上的人表演它二回,让这地方上的人知道,他们是—些不同凡响的城里人;五、把那无边的寂寞,猛烈地打破……总而言之,非打不可。这地方上的人非常乐意看打,像爱过节日—样,像守了一台大戏一样。两拨儿知青即便是打得头破血流,他们也还是—旁站着看下去,从不去阻拦,仿佛那故事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既然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你上去劝解,岂不是笑话?人性原本真是不太好的。不然,有的人在听新闻时,怎么就老那么希望有—个船难事件或空难事件的报道呢?这两拨儿知青到底那一拨儿厉害,一直也没有个分晓。无锡知青的头子,叫褚善露,两条长腿,像蚱蜢的后腿。会唱“不献青稞酒,不打酥油茶”,唱起来,声音颤颤的,像数九寒天光着脊梁站在雪地里唱的一样。还会表演车技,常到油麻地中学的操场来露一手。他或将车突然停住,或突然撒把,人从车上—跃而下,任由那车自向前方。而那车似乎还有—个人在上面驾驶着一样,划着弧,又很亲密地过来了,他又一跃重骑了上去,右手将头发往后一撩。也有很多时候,他又像个文化人。有很多好看的女知青要跟他好。苏州知青的头子,就是鲍小萌。这—回的打,规模最大。油麻地中学的学生非常欢迎他们在这里摆战场,当无锡知青先到达油麻地中学操场之后,我们就开始盼望苏州知青能马上出现在白杨夹道的那头。但苏州知青迟迟不肯出现。无锡知青就站在大土台上叫骂,并拿油麻地中学出气,践踏了许多花草。有几位,竟然在教室的门前撒尿。还擗下许多树枝来做武器。快近中午时,苏州知青突然从油麻地镇外—处集中,然后越过油麻地镇,直扑油麻地中学。双方也没有废话,见了面就打。比起乡下人来,他们确实敢下手多了。那早准备好的棍子就敢往下砸,这便不时地响起一声声凄厉的叫唤。双方的女知青也来了许多,但都不参战,而是站在各自的男知青们的背后,或替他们抱着衣服,或抓些预备用的武器,还都尖声尖气地喊叫助威。双方人员打的水平也不—样,有瞎打的,毫无章法,与一般乡下人为—路,也就是勒脖领揪头发吐唾沫,没多大看头。也有会些拳脚的,双方摆开架势来,在一处互相转着圈,突然地起脚或突然地出拳,但也是样子货,煞有介事,很少有实实在在的打击。最让人兴奋的,看得人的眼珠都要被勾出来的,是没有多少架势、将人往死里打的那种凶残的相拼。油麻地中学的操场上有不少这样的家伙,不—会儿,就有好几个,因为这样的厮打而瘫痪在地上呻吟,或踉踉跄跄地跌到了操场边的水沟里。就听见油麻地中学的学生喊:“那个人流血了!那个人流血了!”这血腥气,又把双方的残忍进—步激发了出来。再打就要出人命了。王儒安赶快派人去镇委会,让干部们立即来。不—会儿,就有干部来了。但劝不住,因为有许多知青并不属油麻地镇管。他们就让鲍小萌住手。这鲍小萌哪里肯听,指挥着苏州知青,一次又一次地扑上去打击无锡知青,仿佛这是最后一次的厮打了,是非要把无锡知青打服了不可的。他的样子很英武,相比之下,对方的褚善露,就只剩下凶残了。但打了—会儿,苏州知青反而有点顶不住了。其中有几个被撵得无处可逃,一头钻进了我们的教室。几个无锡知青就追进教室去。双方就搬板凳砸,不—会儿工夫,就把教室搞得—塌糊涂:桌子倒了,玻璃窗砸坏了,到处在流淌蓝墨水。几个苏州知青就从后窗跳出去,跑进树林了,有—个没跑得了,被几个无锡知青打得半死,瘫在墙角里直呻吟。鲍小萌急了,看清了褚善露,突然地冲上去,—脚将他踢翻在地上。褚善露手里抓了根长棍子,躺在地上,将棍子一扫,本想打坏鲍小萌的腿的,但鲍小萌灵敏地—跳,却把他的棍子躲过了。褚善露一跃,起来了,抡起棍子就砸。鲍小萌就躲闪,但左肩头还是挨了一棍子。那一棍子,在我们看来,鲍小萌的肩胛骨大概要被打断了,但却没有被打断,只是被打得微微有点倾斜。这时,鲍小萌站住了,双目瞪着褚善露,朝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褚善露就扬起棍子来,那样子在说:你再走上前一步,我就往下劈!我们都希望鲍小萌能赢。鲍小萌在油麻地中学学生的心目中是个好汉,而褚善露总做偷鸡摸狗的勾当,还一人占着几个女知青,总让我们想到土匪。鲍小萌的目光的如两枚火珠,他迎着棍子走过去。当棍子劈下来时,他往旁边一跃,并一步上去,一拳打在了褚善露的脸上。这沉重一击,把对方打晕了,只见他转了两圈,跌倒在地上。鲍小萌就—脚踩在他的脖子上,朝那些还在各处厮打的无锡知青说:“你们再不住手,我就一脚踩下去!”我们挤上去看,就见褚善露的眼珠慢慢地往外胀凸,挺瘆人的。鲍小萌说:“你们都给我扔下手中的东西,往后退!”无锡知青就只好扔下东西往后退。这时,秦启昌带了许多民兵来了,还背了枪。秦启昌与鲍小萌常到油麻地中学的操场上—起打篮球,两人很熟悉,就没有对鲍小萌来硬的,只是叫他将脚赶紧拿开,然后大声向双方知青告知其利害,叫他们赶快离开这儿,回到各自应该待的地方去。油麻地镇的医院,一下子就忙碌起来了。其中有—个苏州知青伤得很重,医生传出话来:可能要残废。这次厮打,情节十分严重。第二天夜里,县公安局突然下来了几十个人,到处搜捕,抓了不少人。褚善露落网,鲍小萌却走脱了。有个人说,他夜里去油麻地中学偷藕,看见—个人正往油麻地中学急匆匆地走,样子极像鲍小萌。于是,公安局的人就都进了油麻地中学,像在地里干活的农人寻找一只惊脱了的野兔,对油麻地中学进行了好一通搜捕。荷塘、树林、辣椒地、厕所等,都搜到了,但就是没有搜到鲍小萌。公宏局的人就撤了。但我和马水清去河边洗手时,却看见了一只小篷船,船上有一个人,岸上又蹲了一个人(像在草丛里拉屎),穿着一般人的衣服,可老用眼睛朝校园各处瞟。马水清小声说:“这是便衣。”于是,我们就想,鲍小萌还在油麻地中学吗?第四部分不属于这个世界(9)因为心里老有一种挂念,一种惊恐,就忘了去艾雯那儿看书。过了两日,突然想起来了,才赶紧去了她那儿。她的门却锁着。此后,我一连去了几次,门都锁着。我从办公室门口过了一下,见她正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这就让我有点奇怪,因为据我知道,她是不太乐意去办公室跟那些人在—起的,她只喜欢在她的宿舍里,独自一人静静地做事。我又发现,晚上她竟然不回她的宿舍去住,而是抱了铺盖卷,睡在了夏莲香她们宿舍的一张空床上。夏莲香跟同学们说:“校园里有便衣,这就说明鲍小萌还可能藏在学校的什么地方,吓得艾老师都不敢独自一人在宿舍待着了……”我想想,觉得也是,大黑夜的,又住在最顶头,屋子前面是荷塘,后面是树林,让人没法不联想,万一门一开,门过了十多天,风声慢漫缓和下来了。那几个便衣(到底是不是便衣,大家也就是猜测)也不见了。不久,传出话来,经过多日多方调查,现已查明:鲍小萌虽然多次领人与褚善露厮打,但都为正义之战。那褚善露流氓成性,天性残忍,目无贫下中农,好吃懒做,惹是生非,蓄意制造矛盾,蛊惑人心,经常领人突然袭击苏州知青点,敲诈钱财和从城中寄来的食物……搞来搞去的,鲍小划反而成了个英雄。这一日,我们正在上数学课,就听见红瓦房那边有人喊:“鲍小萌!”接着就有很多人喊:“鲍小萌!鲍小萌!”很像夏日夜晚望星空,—人说:“人造卫星!”于是很多人就都去望星空,并都惊奇自己的发现:“人造卫星!人造卫星!”数学老师率先出了教室,我们也就立即拥了出去。在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在那块巨如屏障的语录牌下的台阶上,悠闲地坐着—个人,正是造卫。他见人多,就站了起来。他的脸很白,一看就让人觉得他有十多天不见阳光了。他朝我们豪迈地一笑,走下台阶,沿着白杨夹道,走向镇子,那挺直的背影牵去无数双眼睛。这之后,我们就经常看到他来油麻地中学看艾雯。我们都很喜欢鲍小萌,尤其是女生。她们总在一旁“唧唧喳喳”地议论,说鲍小萌长得很帅气。她们看鲍小萌,总有点仰视,老有—个消失不了的距离。鲍小萌确实长得很帅气。他个头高大,但并不宽阔厚实。一双凹眼总在鼻梁与眉骨的阴影里。两只胳膊很长,打篮球去空中夺球时,就把好两只胳膊的漂亮最充分地显示出来了。人的魅力,常在走路上,但这走路的形象,尤其是一个男人的走路形象,却是很难指望用语言去表达的,尤其是像鲍小萌这种人走路时带出来的那种味道,更不可用语言来形容。总而言之,他—出现在白杨夹道那头时,我们就会用眼睛去看。他的背影似乎更禁看。因此,他穿过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而往后面的艾雯的宿舍走时,总会有更多的眼睛贴到教室的后窗玻璃上。一种人长成那副样子,总跟长他的地方分不开。种子也一样,长它的地方不—样,长出来时,就肯定不是—个样子。那些知青,与这地方的人就长得很不—样。皮肤不同,一望便知。身材比例的不同,也是—望便知的。比如说姑娘们,这地方上的姑娘,长长,就成了臀大身肥的了,很少有像那些女知青—样苗条身材、腰软如春柳的。小伙子,长长,就成了结实的石磙子,腿粗胳膊粗,还短,很少有像那些男知青长胳膊长腿上下很匀称的;这或许是饮食方面的原因,或许是劳动方面的原因,或许是文化方面的原因(后来,我坚定地认为,文化对人的长相是绝对有影响的)。反正,这地方上出产不了鲍小萌这样的人。深秋时,一天,我们居然看到了艾雯与鲍小萌一起在外面散步。其时,正是芦苇飘飞银絮,淡黄的银杏树叶落满一地的时候。他们在秋光中慢慢地往天边走,那形像很明亮,很安静。天底下出现这样一幅情景,这是油麻地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的。但,人们似乎又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当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深秋的风景中时,谁也没有觉得他们不合适,尽管大家都知道,艾雯大鲍小萌近十岁,艾雯长得不好看,而鲍小萌却长得很帅气。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艾雯会去做妻子。但,她做了。寒假里,她跟他结婚了,她随他去了一趟苏州。她穿上围裙了,—件淡绿的围裙。这围裙将她—下子固定在了—个温馨、恬静的媳妇形象上。她似乎很乐意为人妻。因为这结束了那漫长的寂寞和淡淡的自卑。她拥有鲍小萌,便使她与这世界上的那些幸福的女人—下子扯平了。她除了上课,就是愉决地去忙那些家务。那间独身宿舍,现在有了温暖的家的气息。她总是给他洗衣服,给他弄吃的。她的心情就如这秋天一样地明净。她脸上有了红润,上课时,比从前有了力气。男人真神奇,他居然能使一个女人变得健康、决活。在好长—段日子,艾雯沉浸到她的生活里去了,忘了我的作文,忘了让我去看那些书了。鲍小萌也似乎成了另—个人。他的那股野气,竟如同飘落的秋叶,从他身上飘逝了。他很勤劳地参加劳动,每天傍晚,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卷了裤管,扛着工具,右手里抓—顶草帽,略带疲倦却又显得很愉快地从地里回来。他走得很快。因为他知道,那间小屋里,有一盆清水在等着他,有一条柔软的散发着香皂味的毛巾在等着他,有很可口的饭菜在等着他,更有—个文静的笑容在等着他。这世界上,似乎只有鲍小萌真正领略了她。女人更神奇,女人能很轻易地软化—个男人,把—个男人软化成她所希望的样子。但那年春天,艾雯却几乎要被毁掉了。那天晚上,鲍小萌迟迟不归。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到路口上去眺望。后来,天完全黑了,夜风也—阵紧似—阵地吹起来。她沿着鲍小萌去田野干活的路,一路找过去。夜色苍茫,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世界无声无息,只有夜风掠过树梢时的沙沙声。她又重新找回来……不久,—个消息就从黑暗里—路传来:鲍小萌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是那个叫褚善露的无锡知青越狱逃跑后,将一把匕首捅到了他的心脏上。鲍小萌被杀死在芦苇丛里,据发现的人说,他躺在那里,像在那里睡觉。艾雯—听到这消息,当时就跌倒了。我们将她送进医院。在那里她输了一周的液。停止输液后,她在病床上又继续躺了一周。出院那天,我们不少人都去接她,她瘦得更像—张纸。又休息了些日子,她终于又走上了讲台。她用枯涩的眼睛望着我们,很久,才向我们讲话,声音像微弱的风吹过浩淼的水面。高三第一学期将近一半时,她得到上头来的通知。通知上说,同意她调到上海去工作了。她准备离开油麻地镇的那些日子,恰巧赶上了油麻地镇开往县城的轮船坏了,拖上岸修理,使她不能离去。她等了几日之后,对我说:“我不想再等了。”星期天,我借来了一只船,载着她,也载着她的行李,去十多里地外坐另一班开往县城的轮船。河水很满,伸向河心的树枝,不少已经快要与水面接触了。人从船上站起来时,可以看到堤岸那边的庄稼地以及远处的村庄。艾雯望着这些她已熟悉的乡野风情,眼中满是留恋。她微微叹息了一声:“哎,说走就走了……”我无言地摇着橹,将她送向前方。河水很清,清得见底,可见水中鱼虾。她有很长—阵时间低着头,望着河水。她见到了自己的面容,见到了一些混杂在黑发里的白发。我有点累了,停—橹来,让船暂且顺流着往前漂去。“我老了。”她轻声说道。“你不过才三十出头。”“可比你大了了多少?”“才大十三岁。”“才大十三岁?”她微微摇了摇头,“大十三岁还少吗?”船往前漂着,我偶尔扳一下橹,将秀摆正。她望着我问:“喜欢陶卉吗?”“我不知道。”她笑了,“你已经十八岁了。”我把她送到了船码头。往岸上搬那两箱子书时,她只让我搬上去一箱,另一箱却要留在船上,“我们一人一箱。”我—下子局促起来,“我没有东西送你。”她打开她的小箱子,拿出了我的两本作文,“我抄的那两本你留着,这两本底稿就留给我。”轮船开出时,她站在船外边,一直望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轮船消失了,机器声也消失了,大河仿佛一下子笼在了洪荒里。我坐在那箱子书上,忽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第四部分赵一亮(1)第一节我在黑瓦房读高一时,赵一亮在红瓦房读初三。我在黑瓦房读高二时,赵一亮却没有能到黑瓦房读高一。油麻地镇初三学生太多,不可能个个上高中。推荐时,镇上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他。他从此便与黑瓦房永远无缘,与学校永远无缘了。有很长时间,赵一亮闭门不出。最初几天,他几乎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房门一关,整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也不睡,翻着白眼看房顶。他母亲很担忧,怕他的脑子出问题,就总在他的房门口转,叫他起来吃东西。他倒也不发火,只是说:“我不饿。”人便—天—天地瘦下去。他母亲便来学校找我,“林冰,你和—亮玩得那么好,也不去看看他。他整天躺着……”说着,眼睛里就有了泪。我早想去看他了,可是又不知道是否合适。从前那个傲慢的、总是沉浸在优越感之中、绝不肯在人底下而只能在人头上的赵—亮,总在我眼前晃。这样一个人倒霉了,你去看他,并且你现在处在一个绝对比他优越的位置上,他会怎么想呢?我这人,似乎很小时就对人情世故很敏感(岁数大了之后,反而迟钝了许多)。去看—个倒霉的人,真是件很难办的事情。不看他吧,对方也许会想:好,你现在比我强了,就瞧不起人了。去看他吧,对方也许会说:你来显摆了,你来看我笑话了。即便是这两者都不会有,还有可能无端地让人家自卑。若是这样,去看的人,岂不又无端地增加了一份歉疚?“有空去看看他吧。”赵一亮的母亲说。既然他母亲这样希望我去,我当然要去看看他。那天下午,我就去了。我敲着他家的院门,不一会儿,就有脚步声走过来。开门的是他的母亲。“你来了!”他母亲见了我,很高兴,“他在家呢……”说着将我一直引进屋里,走到赵—亮的房门口喊:“—亮,林冰来啦!”房里没有声音。他母亲提高了嗓音,“一亮,林冰来啦!”“谁呀?”赵—亮在里头含含糊糊地问。“我,林冰。”赵—亮将门打开了,“林冰。”随即舒展双臂,双眼闭着打哈欠。那双臂抻得很用劲,仿佛练臂力把五根弹簧都拉开了。他的样子,很慵懒,很舒适。然而,我并未从他脸上发现熟睡的余痕。“你在干吗哪?”我问。赵—亮双手往上捋了捋头发,“没事做,睡睡觉。你学习忙吗?”“还行。”“我是念不成书了。不过这挺好。我本就不喜欢读书。读与不读,也没有什么两样。读了又怎么样?再读几年,不还是回乡务农?想起来,读书真没有太大意思。我现在不读书了,在家睡睡觉,拉拉胡琴,比读书舒服……”我们正谈话,他母亲出去包了一纸包熏猪耳朵回来了,倒在—个盘子中,浇了些酱油,放到了院子里的小桌上。赵一亮轻轻拉着我的胳膊,“吃点东西。”我和赵一亮面对面坐下来,中间是—盘切好了的猪耳朵。他吃得很香,猪耳朵的脆骨在他雪白的牙齿间咯吱咯吱地响。他不时地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他母亲说:“妈,再来一点酱油。”“妈,有蒜瓣吗?剥两颗。”那盘子,冲他的那一面,不—会儿就快要见底了,而我这一侧,却还像河岸那样矗立着。过了—会儿,这“岸”就向他那一侧坍塌了下去了。他—边吃,一边向我不停地说话,说他新搞到了几首二胡曲子,拉起来很好听,但常要换把位,有时突然地要换几个把位下去,难度挺大,但现在对他来说,已完全不成问题了。我在他家待了一两个小时,觉得赵一亮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心里倒也坦然了。他送我到院门口时,依然还是从前的形象——腰杆很直,脑袋微微扬起,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我走到巷头,忽然起了—个要加强“我俩—如从前”这—感觉的念头,就转身回来,准备向他要一块好松香(其实,我还有好松香)。走到他家院门口,就听见赵一亮在向他母亲发脾气:“谁让你去叫人家林冰来看我的?我怎么啦?我怎么啦?我干吗要让人家来看我?我干吗要让人家来看我?……”口气很凶,并且踢翻了一个什么东西。他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回去的。当又—个什么东西被赵—亮踢翻之后,他父亲骂道:“你这个畜生,还问‘怎么啦怎么啦’,你干吗整天躺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不想活了,门口就是大河!”赵—亮大声叫道:“我这就去干活,我这就去干活!”我怕赵—亮真的要出来干活,赶紧走开了。赵—亮并没有干活,但也没整天躺着,而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拉胡琴。拉的都是—些哀怨悲愤的曲子,很投人。拉得他母亲泪汪汪的,拉得他父亲不住口地骂:“死吧!死吧!……”拉了半个月胡琴,赵—亮突然很潇洒地旅行去了——去上海的—个亲戚家玩去了。过了—个月,赵—亮回来了。回来第二天,他就宣布:“我要劳动了。”他所说的“劳动”,不是指帮助父亲染布。他从前的骄傲在于他家的富有,但他—直就有点鄙视这使他家富有的相传了五代的作坊活计:一双手一年四季被颜色染着,像什么样子?他所说的“劳动”,是作为—个社员,参加地里的劳动。他母亲一听说他要劳动了,就仿佛听见他说“我要活下去了”一样,眉头舒展,满心欢喜,赶紧去给他准备劳动工具。只一天的工夫,大锹、洋锹,镰刀,扁担,柳筐……就——办齐了。扁担还是—根桑树扁担,极有柔性。赵—亮说:“我还得有—双草鞋。”他母亲说:“从前的人做生活,要穿草鞋。而今的人做生活,不太兴穿草鞋了。”赵—亮却说:“不,我要穿草鞋。”他母亲马上就出去寻找草鞋,找出镇子,才买回几双草鞋来。第一回穿草鞋的人,穿不上一会儿工夫,脚就要被打破皮的。于是,他母亲就用榔头反反复复地捶打那些草鞋,直至将它们捶打得软绵绵的。怕还要打脚,在脚后跟等关键处,又缝了几层布。赵一亮下地干活了,初时,混在人群里,不太自然。有人说:“赵大少爷,下地了!”他的脸就忽地—下红了。后来干了几天,也就自然了。不过,他的形象仍然像舞台上—个演出来的“新型农民”。他总穿得那么干净(每日换两套衣服),两只裤管卷得一般齐整,草帽是新的,带子雪白,腰里束了根牛皮带,手腕上还戴了一块从上海买回来的手表,而脚上却穿着草鞋,显得太煞有介事。他到地里劳动,他母亲就为他劳动——除了不停地给他洗衣服,还要给他端上洗脸水,还要请人帮他磨镰刀之类的工具,还要—天两次地往地里给他送吃的。赵—亮在野外被风吹着,被太阳晒着,心情又不太坏,倒显出了油麻地中学的学生们所没有的健康。那天,我在大桥上碰到了他。他正挑着空筐从地里回来,见了我,就在桥上站住了,“林冰!”声音很响。他将担子搁在桥栏杆上,双腿微微劈开,稳稳地站着,多解了一两颗钮扣,露出结实的胸膛来,右手拿着草帽,轻轻地扇着。那样子让人觉得,只有劳动才是件叫人身心愉快的事情。过了些日子,我们又一次相遇。他说:“林冰,晚上要是有空,到我们家来玩吧,把你的胡琴带来。”晚上,我就拿着胡琴去了他家。他很不在意地向我问了许多关于学校的情况,还向我开了个玩笑:“听说,那个叫艾雯的老师很喜欢你。”“别听他们胡说!”他笑了一阵说:“我们拉几首曲子吧,我—个人拉也没有多大意思。”我自然还是给他拉副弓。拉了一阵,我感觉到赵—亮的胡琴拉得不及从前顺了。不管是弦上的手指,还是捉弓的手指,皆显得有点僵。我明白,这是劳动的缘故。体力劳动能使人的手的感觉钝化。—个乡下人敲你的房门,为什么不及一个城里人(尤其是一个城里姑娘)敲得让人愿意接受?就是因为乡下人的感觉钝化了,不知轻重,一敲门,就像有人来搞突然搜查,那门敲得你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看来,体力劳动对某些艺术来讲,是—种损害。搞这些艺术的人,可以看着别人劳动,然后把劳动的节奏与快乐弄到自己的艺术里去,但惟独自己不能亲自去劳动,尤其是不能去参加那些沉重的筋肉劳动。有人不大懂得这—点,把艺术家们一窝蜂地轰进地里去,轰进工厂去,结果,毁了无数的钢琴家、小提琴家和画家。赵—亮才劳动了几天?手就不听使唤了。我—边拉,就一边想着,从前赵一亮的手。那四根在弦上的手指,都是活活的小精灵,它们在弦上活动着,犹如四只在松树干上淘气着的小松鼠,既灵活,又让人喜欢。赵—亮曾给我们做过一次表演,把一铁块从火炉里取出来,稍微凉了凉,他用左手的四指在上面弹跳,竟然烫不着。这会儿让他再做这种把戏,我想,是非要将他的肉烧糊了不可的。手好使不好使,他心中的感觉自然比我清楚。他有点不服气,突然停住不拉了,然后特别使劲地甩手,仿佛那手被狗咬了一口。再拉时,依然生硬。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眼睛里克制不住地流出了一丝伤感。又勉强拉了一阵,他说:“不拉了吧?”我点点头。这之后,他还是参加劳动,但多少有点属于挣扎了。因为初时,队里念他是刚参加劳动的,就安排他做一些轻活,时间一长,就一视同仁了,真的将他当—个劳力使了。他是禁不起这种劳动的,就—天比一天痛苦起来。刚下地,就盼收工。可那时间是个怪东西,你越盼它快点过,它就越是—寸一寸地熬人。他咬紧牙关,调动了全部的毅力,在时间的齿轮里经受慢条斯理的辗压扎。他就很想参加镇上的文艺宣传队。第四部分赵一亮(2)第二节油麻地镇的文艺宣传队,一年里头,差不多有半年活动,几乎成了专业的。这是个养人的地方,是个好去处。别人赤日炎炎,在田野间劳作,他们却可以挑个阴凉地方排练节目。而且活动一天,就有一天的工分。若晚上演出,还有夜餐补贴。排练时也很舒服。念念台词,练练唱腔,东—个西—个,三个一团,五个一群,很随便,很自由。男的女的,人也长得好看。女孩不下地劳动,就都穿了好衣服,洒了廉价的花露水,从人面前—走,就留下香气来。累了,脸上爬着细汗,她们就用香喷喷的手帕扇扇,让人觉得她们的汗也是香的。尤其是男男女女手拉手,或有些其他的肉体的接触,像过电,更是件让人快意的事情。至于还有的在一块儿时间长了,生出感情来,幕前幕后的,免不了有些浪漫的情调,那就进入大好的境界了。赵一亮倒也没想到这些,他只想:去了宣传队,就不劳动了,就不会荒疏自己的胡琴了。他也有条件进宣传队:他的胡琴拉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好。但也有一件事,心里想起来就梗得慌:他将听从他的宿敌许—龙的吆喝——在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是许—龙掌大权,而且是大权独揽。他就先把去宣传队的欲望压住了几日,但那起早摸黑的劳动太折磨了(怪不得改造犯人最得力的手段就是让他们劳动——劳改犯)。他也顾不得脸皮了,找到干部家去,说他想进宣传队拉胡琴。干部说:“行。”他就问:“什么时候?”干部说:“我们商量一下,你等通知。”赵一亮很高兴,心想总算可以不劳动了。他有一种解脱感,像要跳出苦海似的。他不上工了,就在家里—边练习胡琴,一边等通知。可是等了五六天,也不见干部们捎话来。他遇到了那干部,而那干部似乎将他想进宣传队的事情早忘了。又憋了两日,他终于憋不住了,又去找那干部。那干部说:“你还是下地劳动吧。”他问:“为什么?”那干部说:“口水龙不要你。”赵一亮顿时觉得这世界太没味道了,简直暗无天日。他用一对有点呆滞的眼睛,望着脚下的路,直走到镇南的大河边上去,然后躺在河滩上,望那辽阔天空的游云与孤鸟,直望到天将黑,飞鸟归林,镇上大人唤小孩回跳晚饭。赵—亮无奈,还得去劳动。他心里倒还想如以前—样精神,却没有精力去精神了。人要精神,是要有宽绰的剩余精力的。老年人趿拉着个鞋子,裤扣懒得去系上,露出一根里裤的带子来,一副邋遢样子,是因为他实在已没有精力去注意自己了。赵—亮一天劳动下来,身体疲惫不堪,各种心思全无,哪里还顾得上保持从前那份潇洒?一切也就将就着了。我碰见过他两次,只见他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上尽是泥点,一只口袋撕开了,也不让他母亲缝上,就那么耷拉着,草鞋已不再穿,穿胶鞋了,一只系了带子,一只却没有带子。见了我,也不像从前那样要做出架势来,而是显出一副很劳累、很没有意思的样子。看来,劳动并不总是美好的。找些轻巧活,干个—两天,做做样子,然后发一通赞美劳动的言辞,甚至要归隐田园,去永做个农人,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若是让他在毒日头下连割—个月(不要多,就—个月)的麦子,他还在内心里赞美劳动,那这个人也就真是条好汉了。赵—亮反正不是好汉。他已经快垮了。秋末冬初,忽地刮了三天西北风,把个世界—下子带到寒冷里。一部分双季稻,还在地里没有来得及收割。地里的水没有放掉,结了薄薄的冰。赵一亮得跟大家—起赤着脚,站到水里去。那薄冰受了震动,就“咯嚓咯嚓”地响,同时碎裂开来。在赵—亮看来,这水中犹如飘满刀片。那些刀片就拥挤着来咬他的脚与腿,咬得他额上直滚冷汗珠。他几次从刀片里逃出来,跳到田埂上。但眼见着被人越拉越远,又只好重新让那些刀片去撕割自己。天色昏黄,田野—片寂寥,只有这些刀片相碰,发出冷漠的声响。赵—亮看看其他人已经远去,就他独自一人守了六行还未来得及黄的瘦瘦的稻子,心里真是觉得自己已走到了绝境。这天晚上,他找到了我宿舍,说有话与我说,将我叫出了宿舍。“林冰,你去对许—龙说,从前的事,我们就忘了,让他同意我进宣传队。进去后,我给他好好地拉副弓。”他说完,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第二天中午,我就在理发店里找到了许—龙,把赵—亮的意思与他说了。他一笑,就流出长长—串口水来。“同意了?”许—龙把—盆水泼到街上,转身说:“同意个屁!他想忘?我还忘不了呢!我忘得了吗?他气得我吐了一大口鲜红的血呀!“他把”鲜红“二字咬得很重,并且又重复了一句:”一大得,就在这—刻,他又看见了那口鲜红鲜红的血了,鲜红得就像一朵突然绽开的红色月季花!他不住地点着头,一副很舍不得那“忘不了?”“忘不了!”我起身要走。“你林冰,没有别的,就是心软。你这个样子,是搞不到陶矮子家的姑娘的。”我骂了—句:“滚你妈的蛋!”转身就走。许一龙在我身后大声说:“我忘不了那口鲜红的血!”我知道他又流口水了,我甚至听到了口水掉在地上的吧嗒声,因为他最后一个“血”字没有完全说出来。第四部分赵一亮(3)第三节我再见到赵—亮时,他的双手已经被染料染成紫黑色了。赵一亮很小时,就对他家这份祖传的行当有一种对抗心理。小时候,他在街上走,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有人答:“染布的人家的。”人家这么说,其实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但赵—亮却不愿意听到这种话。这些年,像他们家这种小手工业已经被说得很不光彩了。有一段时间,甚至有人要来毁掉这个染坊。读小学六年级时,同班一个孩子与他吵架,他揭人家的短说:“你老子是小偷!”那孩子竟指着他的鼻子,极有力量地说:“你老子是开染坊的!”赵一亮很少去他家的染坊,总觉得那儿是个不太光明的地方。他一直与父亲之间存有隔膜。他闻不惯他身上那股—年四季总散发着的染料味,更看不惯那双总也洗不净的手。当父亲用那手端起一碗白米饭来,或者捧了一块金黄瓜瓤的西瓜来吃时,他的眼睛就总是回避着。许多职业不留明显的痕迹,惟独这染布,却像树招牌—样,把—双乌手染给众人看。他父亲往人群里一站,在人的视野,似乎什么也没有,就只有那双手了。假如他父亲哪天做了坏人,不管跑到哪儿,也会因为那比乌手被人抓住的。赵一亮从来不向我们提他们家的染坊。赵—亮见到我,脸—直红到脖子。我想让自己不要去注意他的手,可眼睛不答应。人的眼睛,不是人什么时候都能管得住的。晶莹的雪地里有一朵红玫瑰,眼睛回避得了吗?洁白如银的米饭上,有一只绿头苍蝇,回避得了吗?赵—亮局促了一阵,索性将那双手放到了身前。当他将手—摆(在空中闪过—只黑手)叫我坐时,我就立即想起那双从那些捧着红菱的女孩子手中接过红菱并与那些女孩子的手构成一幅图画的手来。那真是—双漂亮的手。赵一亮的胡琴拉得好,也拉得帅气。这帅气全仗他的一双手。过不了多少天,就是春节了,这里的人家照例想着要穿新衣服。然而不是每个人家都能做到一家划、都换新的。钱总是少得让人发窘。可还是穿着旧衣过年,也太说不过去。于是,就把旧衣服拿到染坊里去染一染,让它变得像新的—样。我在十八岁之前,就有许多个春节穿的是这种重染的旧衣。至今我还记得那新染之后的化学气味。有时候,衣服在染料锅里煮得不够,那颜色在衣服上待不住,掉色掉得很厉害,把脖子染得很污浊。然而人想穿新衣的念头又很顽固,很执著。大人小孩都盼过年,其中一项就是盼穿新衣。因此,春节前的半个月,染坊就会旧衣如山。赵—亮家的染坊变得十分忙碌。那几口大染锅整天沸腾着,冒着热气,‘染料味几乎弥漫了整个油麻地镇。赵一亮围着大围裙,听着父亲的吆喝,—会儿用两根细木棍在染锅里搅动那些旧衣,—会儿又用这两根细木棍把衣服缠上来绞干扔到清水里,一会儿又将它们从清水中捞出来拧干晾到绳子上,赵—亮默默地干活,谈不上快乐,也谈不上苦闷。这活儿总要比地里的活儿容易让人承受。赵一亮得干活,不干活就是二流子。既然地里的活儿干不了,就干这染坊的活儿吧。赵—亮只有认可,别无他法。放寒假时,我去看他,他正在给取活儿的人算账,围个沾满各种颜料、斑斑驳驳的围裙,在那儿拨算盘,已经有点像个染坊主的样子了。交了活儿,算了账,就过来跟我说话,倒也平静、自然,仿佛他本就是个染布的。活儿很多,他不能停下活儿专门与我说话,就一边干活,一边与我说话。我要给他帮忙,他连忙阻止,“不不不,颜料会染了你的手和衣服的。”他总是不住地向我询问学校里的情况,仿佛学校对他来说,已很陌生很遥远了。他问了许多关于我自己的情况:“钱够用吗?不够对我说。”“我的胡琴你可以先拿去拉,反正我现也没空拉。”“你和陶卉到底怎么样了?陶卉这个女孩不错,但陶矮子是个势利眼。”……比起从前来,他显得很随和,很有人情味。我和他谈了很长时间的话,才去学校取东西回家。当赵一亮认清了前途,明白了自己能够承担—个什么样的角色之后,就不再焦躁,不再伤感,更不再绝望,而换了另样的姿态。生活改变人,有时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赵—亮不再羞于他家祖传的行当了。他围着大围裙,很坦然地走到大街上去,走到人群里去。见到他的那些仍在油麻地中学读书的同学,他居然也不再感到那双手的寒碜了。他甚至能在与他们分手时,将手高举起来与他们告别。“这有什么呢?我就是—个染布的嘛!”他的脸上开始出现笑容,一种普普通通的寻常男青年的笑容。他开始学会抽烟了,初时,只是冒一冒,不久,就能像倒吸—口凉气那样将烟吸进肺里去,然后在仿佛过了—个世纪之后,才将那烟从鼻孔中缓缓冒出来。那双手是拉胡琴的,本就比通常人的灵活,因此,刚学会抽烟不久,弹烟灰时的动作就显得十分老道了。那天,我在街上碰上了他。他围着围裙,挎着个竹篮在买豆芽菜,耳根旁夹了一根烟,像个大师傅。这个形象使我在几天的时间里都老想着从前那个赵一亮。赵一亮的父亲老了,身体也不太好,见赵—亮能够安心地在染坊里干活,心里倒也高兴,就将染布的手艺一—地教给他。等赵一亮能够独当一面了,就退到了后面,让赵一亮主活儿,自己打帮手,并将这染坊的一切财务都交给了他。反正就这么—个儿子,一切,都是他的。赵一亮就忽然地意识到,这个染坊是他的,不管他乐不乐意,反正他得继承它。他也忽然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了。他的心思开始越来越多地用在染坊上——这是他以后的生路,是祖上留给他的财富,他的未来早已被这染坊规定好了。我觉得,赵一亮越来越比我大了,大了许多(其实才大我一岁),并且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有人来给赵一亮提亲,他父亲想,这染坊也需要—个帮手,觉得早点给儿子成家,也是件好事,但怕儿子不太愿意,就犹豫了许多日子。后来,又有人来提亲,他父亲说:“直接问他吧。”没想到去问赵一亮,赵一亮竟没有说不愿意,只是脸红了红。他没有其他心思了。他只能像许许多多的农村青年—样:成家立业。再说,他的身体也完全发育成熟了,到了想有个老婆的时候了。他读书时,曾喜欢过—个女孩。然而,变得现实起来的赵一亮知道,现在已没有这个可能了。他在口袋里揣了几包好香烟,懵懵懂懂地跟了媒人去相亲。那个人家的姑娘在他面前晃了晃,低了头进房里去了。他觉得那个姑娘不算好看,也不算丑,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脑子里糊糊涂涂的。那媒人路上问他:“那姑娘行吗?”他不吭声。媒人说:“不吭声,有八分。在家等我话吧。”赵一亮回到家,继续做他染坊里的活儿。心里也不太去想那个姑娘。隔了两天,那媒人没有露面,他反而想了:那姑娘和姑娘家同意了吗?又等了几日,那媒人依然没来。他母亲就去问媒人。母亲问完后,就急急回来。赵—亮看到母亲的脸色不太对头,知道事情没成。就有了一种失败感,但并不强烈,依然做活儿。第四部分赵一亮(4)后来,他跟了别的媒人又相了两次亲。后一次,他见到的那个姑娘,还像个小孩,不过,很让他喜欢。隔了两天,媒人上门送话来了:“那姑娘家有意与你家做亲。”赵—亮心里很高兴,那天,把好几块布染杂色了,被父亲骂了一顿。但看看他也要成家立业了,就没有太狠骂。赵一亮的母亲就开始准备定亲时给姑娘和姑娘家的东西。走在街上,脸上满是笑容。然而,这里将布呀什么的都买好了,媒人却连夜赶来打招呼:“别忙乎了,那人家的姑娘死活不点头。”这一回,赵—亮自卑了。从前对自己的那份自信,被彻底地打掉了。再干活时,就很没有力气,于是又惦记起他的胡琴来。他看着活儿,也不急着去干,躲在他的小屋里拉胡琴。但,现在拉胡琴跟从前拉胡琴,感觉全不一样。从前拉胡琴,满心田的傲慢、优越与潇洒,—起往十根指头上流,拉的是—份派头,—份精神。现在拉胡琴,纯粹是因为无聊、寂寞与苦闷。从前是表演,现在是向胡琴寻找自我,表现自我。这倒也是真正的艺术了。但,他父亲骂开了:“没出息的东西,找不到婆娘就这样!”他拿了胡琴出门了,到河滩上的无人处去拉。流水漠漠,水鸟怨怨,篷帆寂寂,他将那胡琴如情人—般搂在怀里拉,那曲子真是如泣如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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