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其平笑笑嘻嘻的。我们这支队伍里有马水清、陶卉、丁玫等十多人。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的样子—定很可笑。瘦啦吧唧的,戴一顶折断了帽檐的绿布帽子,裤管短短的,背了一张只从中间捆了一道绳的大红花的被子(还打了补丁),眼睛很亮,却又很傻地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支队伍当然也可笑,因为他们几乎都是我这副模样。再加上—面屁股帘大的小红旗被高高地举着,在风中刷刷地飘扬,自然就更可笑了。我们走得很得意,把脚抬得很高,然后很重地将它砸在地上。人的心情总要影响到脚步。换个角度说,看人的脚步就能看出入的心情。脚步比脸上的表情可能更可以明确地透露人的心情。那时,许多人的脚步是—样的———种充满了豪迈感、庄严感的脚步。这脚步在阳光下,在夜空下响着,成了一段岁月的音符与象征。串联对我们的胃来说,也是一种叫人惬意的事情。饥饿,是我十八岁之前的重要记忆这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倘能成立,一定得有—个前提:人已经吃饱了。如果人未吃饱,如鸟一样饥饿,也会像鸟—样为食而亡的。饥饿极为可怕。它是一种到了极限时见石头都想啃的欲望。它能使人失去志气和尊严,从而使人变得猥琐,在心头笼上挥之不去的羞耻。我偷过人家瓜地里的瓜,摘过人家枣树上的枣,吃过人家的残羹剩饭。我还曾溜进人家的厨房,揭开锅盖,用手抓过人家的米饭,并且就在把手捂在嘴上时,这家人家的主人走进了厨房。从此,我便永远也摆脱不了一双睁大了的、盯着我不动的鄙夷的眼睛了。我吃过—回糠,一回青草。糠是如何吃的,记不得了。青草是我从河边割回的。母亲在无油的铁锅中认真地翻炒,说是给我弄盘“炒韭菜”吃。十五天才能盼到—顿干饭。所谓的干饭只有几粒米,几乎全是胡萝卜做成的。整天尖着嘴喝稀粥。如今回老家时,总觉得那地方上有太多嘴长得尖尖的人,并且,我无端地认为,这样的嘴就是当年喝稀粥喝成的,而如今成了基因,一代一代地留传下来。我最不耐烦的季节是春天。青黄不接,春日又很长,似乎漫无尽头。春天的太阳将人的毛孔——烘得舒张开来,使人大量耗散体内的热量。饥饿像鬼影跟踪着人,撵着人。我巴望太阳早点沉没,让夜的黑暗早点遮住望见世界的渴望的眼睛,也遮住——干脆说扼死——饥饿的欲望。毋庸讳言,我日后永远不敢忘记马水清,这与在那样困窘的日子里,他不断请我吃猪头肉,并时常让我到他家小住改善伙食是有一定关系的。我没有想到,串联居然让我们解馋。我们每到—处,都有人接待,并且每顿都有肉吃。我们围坐—桌,牢牢地围住一只盛有青菜和肉片的大盆子,真让人激动。我们吃得极勇猛,只见无数裉筷子在盆里搅动着,像某个地方的宗族之间棍棒交加的械斗。只有陶卉,很文雅地坐着,轻易不伸筷子,只把碗里的饭慢慢拨弄到嘴里。她家的日子—直过得很好。这从她白里透红的脸色可以看出来。大盆子里很快就剩了汤,于是便有几双筷子失望而又不屈不挠地在里面捞着,捞得让我和马水清都觉得讨厌。比我低—个年级的一个大个子,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那大盆子。他那种打捞极丑陋: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仿佛要掉进盆里去。每每总在我们离开桌子后不久,听见他在背后惊喜地叫一声:“我又捞到了一块肉!”我们一路吃下去,把嘴吃得油光光的,没过几天,就长胖了一些。最好的是上海。关于大串联,我有许多事情已忘了,但上海某大串联接待站(这个接待站似乎在小西门一带)招待我们的红烧肉却至今不忘。我很奇怪,人的记忆居然还能几十年不忘地记住某种气味。后来去过上海多少次,都想吃那个接待站烧出的那种红烧肉,可是终于没有能够如愿。那咱红烧肉无疑是若干个美好记忆中的—个。第二部分快戽干了水的池塘(2)第二节长途汽车颠簸了八个小时,我们也唱了八个小时。汽车跑得满身尘埃,直喘气,我们也唱得没力气了。傍晚到了南通。无数支江北的串联队伍汇集于南通,都要从这里过江。这江边小城都快挤爆了。然而队伍必须开到这里——南通港是通往江南的大港。召其平领着我们这支疲惫的队伍到处投宿,但所有的接待站都说他们再也无力接待了。一直奔波到夜里十点钟,我们才在一所中学找到了一小间房子。这间房子里还没有床,只有用稻草铺成的地铺。因为只有—间房,男女生今宵只能同室而眠了。面对这样—个意想不到的事实,我一点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召其平说:“对面有个自来水龙头,大家都拿了毛巾出去擦—擦脸,然后赶紧打开被子睡觉。”陶卉出生于医生家庭,父亲陶国志是油麻地镇卫生院的院长,她自然比一般女孩爱干净,在自来水龙头下仔细地擦洗了很长时间。我今天出了很多汗,浑身黏糊糊的,打算好好擦洗—下自己,便在一旁站着,等她用完水。她大概觉得终于擦洗干净了,把小辫解下来,让头发蓬松开来(在头发蓬松开来的一瞬间,让人觉得有一朵黑色的花在灯光下开放)。她用毛巾将头发一遍一遍地搓擦了—会儿,然后轻轻地甩甩头,把头发全都甩到后面去。那头发有几缕依然沾在脸上,她微微仰起脖子,挺起胸脯,用手将头发往后捋了几下,这才离开水龙头。等她离去十几步远后,我才走近自来水龙头。反正没有人了,我脱了上衣,脱了鞋沫,挽起裤管洗起来。天有点凉,水也有点凉,洗得咝咝哈哈的。特别是当水淋淋的毛巾擦到胸脯和背上时,总不免一激灵,在地上跳起来,像被人胳肢了似的。有脚步声。我掉头—看,见陶卉搬了张小凳子,又走来了。我为我瘦削的光脊梁(根根肋骨,清晰可数)害臊起来,没把水珠擦干就慌忙穿上了衣服。陶卉大概看到我了,在十几步远的树底下站着。我拿了毛巾,拎了鞋,暂且跑到一边,将水龙头给她让出来。她以为我洗完了,走了,便走到自来水龙头下,把水拧得小小的,像—线檐上垂下的雨水那样流着,然后脱了鞋袜,挽了裤管,坐在小凳子上,把双脚伸到水下。微暗的灯光下,那双脚泛着朦胧的白色。她把两只脚互相交叉着轻柔地搓擦着,那白色便一闪一闪的,像早春时的雨幕中,池塘边的水草里两条嬉闹的白条鱼。我赤脚立在潮湿的砖地上,觉得很凉,身子微微地打哆嗦。我的脚还没有洗。然而陶卉却是不慌不忙地洗她的脚。这女孩太爱干净。我想将脚在裤管上擦擦穿上鞋算了,可心里又通不过。我只好哆嘹着一直等她洗完离去。我的脚洗得很认真,手指在脚丫间来回搓,发出清脆的“咯吱咯吱”声。我仰望着异乡的月亮,让脚淋着凉水,心里头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觉。我慢悠悠地消受着,没想到在那间临时下榻的小屋里,有—番尴尬在等待着我——地方实在紧张,十几个人必须—个挨—个地睡,谁也不能指望宽松。男生和女生达成一种默契,要闹我和陶卉。我进屋时,他(她)们都已—个挨—个睡下了,只在男生与女生之间留下一小块地方。陶卉正在撵夏莲香起来,而夏莲香死死抱住另—个女生的胳膊不松,陶卉便红着脸用拳头捶着夏莲香的肩膀。—见到那块空隙,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场“阴谋”。睡在边上的马水清朝我—笑,将被子一拉蒙住了脸。“大家抓紧时间休息!”靠墙壁睡的召其平说。陶卉大概想到自己再去撵夏莲香反而会造出更大的效果来,又见我站在那儿不动,便装着没事的样子将自己的被子铺开,然后大大方方地脱去外衣,钻进被窝,面朝夏莲香睡下了。“林冰,快睡觉!”姚三船说。“电灯晃眼,快熄灯!”刘汉林跟着说。“我困了,林冰别影响我们休息好不好?”马水清的声音是从被窝里发出来的。我企图在姚三船和刘汉林之间挤下去,但还是被他们挤出来了。“林冰,都颠了一天了,你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精神?还闹什么?快睡觉!”邵其平大声说。我又想在马水清和谢百三之间扎下去,刚要扎,马水清就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哎哟!邵老师,林冰他还闹!”邵其平已睡下了,坐起身来,“林冰,你是怎么回事?你给我立即躺下去!”我毫无办法,只好极小心地在陶卉与马水清之间的一小块极狭小的空隙里放开自已的被子,紧紧地贴着马水清躺了下去。刘汉林从被窝里钻出来,缩着身子跑过去,咯嗒—声拉掉了电灯的开关。黑暗之中,我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煎熬。我侧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别挤我!”马水清用手捏了我嘴巴—下。我揪住他大腿上的肌肉,咬着牙狠狠死掐了一下,并小声警告他:“丁玫在!”与此同时,我听见身旁有拳头捶击身体的声音。我猜得出,这是陶卉在用拳头捶夏莲香的脊背。我承认我容易害羞,也害怕害羞。我爱红脸,在十八岁之前,一直有“大姑娘”与“公丫头”的外号。害羞是—种让人激动又让人无法承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的心理状态。它忽然而来,如雷电的袭击,让你顿时低垂下脑袋,然后直觉得血液“呼啦呼啦”往脑袋让涌,并立即注满大脑,使大脑变得愚拙,运转不了,失去思想和应付的话语。厉害时,如梦魇一般,纵然拼命挣扎,也都是徒劳。我恐惧鬼怪,也恐惧害羞——恐惧害羞甚至甚于恐惧鬼怪。我无数次地逃避着它,也多少次在害羞过去之后思索自己如何获得疗治害羞的良方。我真羡慕那些与女孩大大方方地说话甚至—起嬉闹却无半点隔阂和不自然的男孩们。我也曾多少次暗鼓勇气,要与女孩——与陶卉说话。然而终于没能做到。我的童年、少年,甚至是在二十五岁之前,都是在逃避害羞中度过的。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我始终经常地被周围的人将我的名字与某个女孩的名字放在—起闹,让我受着害羞的煎熬。一天的颠簸真使他们疲倦了,不—会儿,我就听到了鼾声,即使要从别人的害羞中获得某种心理满足的马水清们,也被困倦占了上风,陷入了沉睡。 i我无法入睡。我在害羞中。第二部分快戽干了水的池塘(3)屋里的气味是混和的,有男孩与女孩的气味,有稻草暖烘烘:的香味与尼龙袜特别的臭味,似乎还有从某条被子上散发出的尿臊味和从某条被子里散发出的淡淡的血腥味。但,我还是清晰地闻到了与这大气味不—样的—种小气味- —那是从陶卉身上轻轻飘散出来的——我实在离她太近了。那气味淡淡的,笼罩在我的周围。那是—种类似于母乳的人体的气味,微微有点腥,但却甜丝丝的。在这气味里,还含着香皂和头发散发出的特有的难以类比的味道。我压低了自己的呼吸声。我仿佛觉得有人在注意我的呼吸声。顶头,邵其平鼾声大作,紧一阵,慢一阵,高时如登峰巅,低时如坠深渊,让人感到有点害怕。—个女生在睡梦中哭起来,并模模糊糊地说了些挺温柔的话(像对母亲说些什么)。谢百三唱了一句“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将腿跷到了刘汉林身上。刘汉林在睡梦中感到了重压,便伸出手来推掉了谢百三的腿。然而过了不久,谢百三又顽固地将腿搁到了刘汉林身上。刘汉林大概实在太困了,便麻木地接受了这—重压,但呼吸显得有点急促起来。不知是谁在磨牙,像是充满了仇限,又像是在咬断一根铁丝,声音极可怕。比我们低一年级的那个捞肉块的男生似乎在极遥远的地方说着:“我要尿尿,我尿啦,我尿啦……”睡着的人真可笑。我有片刻的时间,忘记了害羞。不远处的大江上,传来了江轮的汽笛声。那笛声仿佛是经过了几个世纪后才传到的,苍茫而悠远。窗外的梧桐树叶沙啦沙啦的,衬托着夜的寂静。一轮硕大的月亮正临窗口,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洒进屋里。现在,我的两侧都是呼吸声。我静静地聆听着。在这片青春的熟睡中发出的声音里,我发朋孩与女孩的呼吸声竟然是那样地不同。男孩的声音是粗浊有力的,显得有点短促,让人有点不放心,其间总夹着—些杂音和压抑住的叹息,加之睡梦中的—些放肆的动作,显得缺少了点教养。说心里话,我不习惯听这样的呼吸。由此我想到了自己熟睡后的声音:大概也是很不像样的?女孩的呼吸是温柔的细长的,几乎是无声的,像秋天树叶间晃动的阳光,又像是薄薄的流水。这种声音神秘而可爱,并令人神往。我感觉到陶卉也已入睡。我屏住呼吸听了一阵,认定她确实已经睡着之后,才慢慢地、试探着将自己的身体放平——我的一侧肩膀已经被压麻。这样,我的左耳离她的呼吸声更近了。我的左腮觉察到了一团似有似无的热气。她的呼吸声均匀而纯净,比其他任何—个女孩的呼吸声都要细长,犹如春天寂静的午间飘飞着的一缕游丝。偶尔也会有微微的喘气,但总是很,陕又恢复到一种平静的节律上。她睡着,但,是睡在梦里——无邪而明净的梦里。呼吸间,她的唇里、鼻子里散发出一种来自她体内的不可言说的气息。我忽然微微颤抖起来,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直觉得脸滚烫滚烫的。我感觉到了她的心跳和她身体的温热。她有时会咂巴咂巴嘴,像摇篮中的婴儿于睡梦中的咂嘴。这声音就在我耳边。我向马水清紧紧地靠去,像躲让着慢慢浸过来的水。月亮越来越亮。当我把眼珠转动到一边时,我看到了陶卉的面孔。我看到了,从未有过如此真切。平素我是不敢打量女孩的面孔的。因此所有女孩在我的头脑里都是—种轮廓,一种大概的印象与感觉。她的脸泛着乳白色的亮光,脸的一圈被月光照得毛茸茸的。她的一只眼睛在鼻梁投下的阴影里,而靠我的那一只眼眼却在月光里静静地十分清晰地显示着。它自然地闭合着,只有弯弯的二道黑线。有时,它会微微地抖动一下。薄薄的微红的嘴唇,此时也闭合着。她大概觉得有点热了,用手将被头往下推了推,于是露出了两个肩胛。当我看到一件印着小朵粉花的布衬衫时,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怕人听出来,我便将嘴张大。我的心跳得很凶,很有力。我觉得我的被子下仿佛有一颗一伸一伸的拳头,不住地将被子顶起。我痛苦地闭着双眼。我从心底里盼望着天亮。然而夜却是—寸一寸地缓缓移动;我有一种被囚禁的感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一种承受不了的感觉。我想小便,但不敢动弹,只好憋着。我尽量让自己想些其他事情。我两侧的人越睡越沉。我又羡慕他们,又嫉妒他们。江上又有汽笛声。我终于感到了困倦,紧张的躯体开始慢慢松弛。睡意开始漫上来。我从心底里感激它终于到来了。它越变越沉重,害羞便渐渐地变得没有力量。不—会儿,我便觉得脑子朦胧起来。然而,就在我即将进入睡眠状态时,熟睡的陶卉向我侧过身子,并将一只细长的胳膊很自然地放到了我的脖子上。她的胳膊在空中挥动过来时,衣袖已滑落到臂根部,因此,搭放在我脖子上的胳膊是一只赤裸的胳膊。我闭着双眼,几乎快要窒息过去了。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如同急促的鼓点—般。陶卉却很舒坦地保持着这样—个姿势,仿佛要将这种姿势一直持续到天亮,使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我渐渐镇定了一些。嗡嗡的脑袋也渐渐静寂下来。直到此时,我才对那只胳膊有了清晰而细微的感觉:光滑、细腻、柔软,凉丝丝的像块绸布。月亮生物特别地亮,这只自然弯曲咖腑清清楚楚。我承认,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样如初出水面的鲜藕般的胳膊。我不可能入睡,除非她将胳膊拿开。她的胳膊突然地颤动了一下,但又停止了,仿佛她是突然醒来,在疑惑着她的胳膊此时究竟搁在什么地方。我很快感觉到,她真的醒了,并知道了自己的胳膊现在何处。她的胳膊微微发颤,然后极轻极轻地抬起来。她以为我睡着了。我也想使她相信我真的睡着了,让她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便轻轻地打着鼾,并在嘴里发出糊里糊涂的梦呓。我虽然闭着眼睛,但我完全能够感觉到她的胳膊在离开我的脖子后,她是突然地将它收回被窝里去的。我依然轻轻地打鼾。当我再微微睁开眼睛时,我发现陶卉穿上了外衣,坐在被窝里。她不敢再睡了。我在心底无由地产生了一股歉意和不安。我似睡非睡地熬到了天亮。陶卉早早起床了。为了使她相信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我故意在很多人已起床之后还呼呼大睡。起床期间,有两个发现:—是低我们—个年级的那个男生尿床了。尽管他想掩饰(他唱着“世界是你们的”),但无济于事,因为大家除了闻到了浓烈的尿臊味外,还看到了被子上的一块脸盆大的湿痕。二是—个男生突然惊讶地对—个正在叠被子的女生尖叫起来:“不得了啦,你被子上有一块血!”那女生立即将被子合上,而那个男生却还在叫:“血!血!”邵其平走过来,在那个男生后脑勺上猛一击,“出去!”后来几天,那个女生一直低着头。我就是在那个男生的尖叫声中趁机“醒”来的。这—天,陶卉—见到我,脸就忽地—下红起来。我装着没有看见,装着不知夜里的情况,与马水清他们打打闹闹地玩。第二部分快戽干了水的池塘(4)第三节整个江北世界的人仿佛都涌到了南通,并且都要过江。南通城的大街小巷,人头攒动,像排列在罐头里的竹笋。城都快撑破了,但城外的许多条通道上,却还有队伍源源不断地开来。我们在南通滞留了三日,才得到一张集体船票。轮船码头上翻滚着人潮。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我要过江去!过江去!”仿佛身后偌大—个世界,将会于不久的某—时顷刻塌陷下去,他们必须不顾一切地登上那只巨大的白色江轮。江水滔滔,那艘没轮稳如岛屿地停泊于江边。江上天空一片迷茫。这江边既给人绝望的感觉,又使人觉得前方有无限的希望。歌声被喊叫声代替了。其间还夹杂着哭叫声。那些旗帜在空中乱舞,有时成为打架的武器。随着江轮拉响的沉重的汽笛声,人群更为紧张地往江轮挤去。我们混杂在人群里,不—会儿工夫就被冲散了。我听见邵其平在大声叫着:“油麻地中学的学生上了轮船后,在大烟囱下集合!”那意思是,在上轮船之前就各人顾各人吧。随即,我听到鸟鸣声从不同方向传来。其中—个声音就是在离我丈把远的地方发出的。然而,我很难搞清楚究竟是谁在吹那瓷鸟。我也吹响了我的瓷鸟,向他呼应着。我们双方不停地吹着。在这陌生的人群里,这鸟鸣声使我少了几分惊慌。起先,我们的鸟鸣声里还有着寻觅伙伴的焦急,呼应一阵之后,我们的心塌实了,鸟鸣便变成了一种互相都能领会的唱答。在这混乱的人群里,我们居然获得了这样一种特别的情趣,心里很快活。但过了不—会儿,那个鸟鸣声便渐渐地离去了,并且越来越远。我从那鸟鸣声里感觉到他对这种分离是多么地慌张。我甚至能想像出他那副眼中充满无望和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再也听不到—声鸟鸣了。我独自将那瓷鸟吹了一阵,见毫无呼应,自觉无趣,心里又想着别让自己被耽搁在码头上,便把瓷鸟揣进怀里,集中精力往江轮靠近。凭着天生的机灵劲,我像一条泥鳅在人与人的缝隙里敏捷地向前钻着。我的四周,是浓烈的汗臭味。我自己也流汗了,汗水淹痛了眼睛。鞋几次被踩掉,我几次弯腰提鞋,几次差点被踩倒。挤到后来,我实在没有力气了,身体疲软地夹在人群里,张着大嘴吸气,被动地由人群将我一步一步地向江轮推去。我当然登上了江轮。上去之后,我就拼命地往上钻,一直钻到最上层。当我扶着栏杆往江边看时,只见人潮还不停地往江轮涌动。我卸掉铺盖卷,敞开衣服,让江风吹着。居高临下,俯瞰人流,我心中满是自豪,觉得自己比别人能干。往江轮的活动舷悌突然关闭了——江轮已经超负荷,不能再继续载人了。不—会儿,江轮在汽笛中缓缓离开了码头。望着无数条挥动的胳膊,我突然紧张起来:马水清他们不知登上了江轮没有?于是我掏出瓷鸟,一边吹着,—边往大烟囱下匆匆挤去。大烟囱下站了许多人,我找来找去,就是不见油麻地中学的人。我就像要被人杀了似的大声喊叫起来:“邵老师!——”‘“马水清!——”没有回答。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只离了鸭群的鸭子,独自漂浮在茫茫的大水中——当它环顾四周,在水面上乱转—气依然不见鸭群的踪影时,便—动不动地浮在了水上,只是一声接—声地叫着。我也—声接—声地叫着,叫着邵其平,叫着马水清,叫着谢百三、姚三船、刘汉林,甚至在最后一个叫到了陶卉。几个大学生被我叫烦了,冲着我嚷:“你碱叫什么?!”我不喊了。将铺盖卷放在甲板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呆头呆脑地望着那一条条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腿。“也许他们还在下层舱里。”我背起铺盖卷,吹着瓷鸟,在下面的三层舱里来回找着。我觉得有许多人在看我,他们准把我当成一个疯子了。我也顾不得这些,依然顽梗地将那瓷鸟吹下去,直把嘴吹得有点发麻。我又重新回到了大烟囱下。我所看到的,依旧还是—张张陌生的面孔我已浑身疲乏,就把铺盖卷放在甲板上坐了下来。我将脑袋伸在两根栏杆中间,失神地望着浑浊的、翻滚着的江水。不知是谁扔下一张报纸,只见它在空中飘了很久,才落到了江面上。过不—会儿,就再也看不到它了。在江轮的上空,一条灰黑色的烟带往船艄的方向飘动着,直到与灰暗的云空融和在—起。四处茫茫皆不见,江轮仿佛在一片永不能到达彼岸的汪洋中行驶。我靠在冰凉的栏杆上,无声地哭了起来。当几颗泪珠跌落下去时,我便用朦胧的眼睛追着它们。它们被江风吹得歪歪扭扭的。当我终于不能见到它们时,心便在想:它们大概需要多久才能落进江水?我让自己的心悲凉起来——这是我二十岁之前最喜爱做的一件事。我被母亲骂了一顿或被父亲打了—顿之后,当我独自—人坐在门槛或河边上时,便会很舒服地品尝这种情感,让心酸酸的,鼻子酸酸的,让眼泪汩汩地流出来,流到嘴里。然后,我仔细地尝着泪水的咸味。现在,我觉得自己很孤独,很可怜,很惨,是天下—个大不幸的人。我居然哭出声来,哭得泪水汪满眼眶,把不远处—根栏杆看得有柱子那么粗。“这个孩子在哭。”一对男女从我身边走过,女的对男的说。我这才想起周围有那么多人。我把嘴里的眼泪吞进肚里,把脸上的眼泪擦干,把身子收缩成一团,完全面对着大江。这时,我希望能看到江上有所谓的江猪出现。在我的头顶上,也有人在议论江猪。一个人说:“你看远处,在江上—拱一拱的,不是江猪吗?”我便往远处看,心里陡生一个惊奇:真是江猪!我盯着它看——看久了,觉得它不过是—个浪头。在我头顶上,也有一个人说:“狗屁江猪,是个浪头!”于是,我心里很失望。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江上的风也大了起来,在船舷旁“呼呼”地响。几只精瘦的海鸥在船艄后的浪花上—掠一掠地飞,像江上灰色的幽灵。江轮四周,越来越苍茫了。我觉得身上凉丝丝的,心不禁又酸起来。许多人开始吃饭,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我感到肚子很饿,便伸手到怀中掏钱。我的口袋里只有两块钱。父亲共给我十块钱,还有八块钱在邵其平身上——我怕将钱丢了,就像其他同学一样,把大部分钱交给了他,由他代为保存。我把那两块钱掏出来看了看,又放进口袋里。我只有这两块钱了,是不能花掉的。我咽了咽唾沫,用双膝顶住了肚皮。第二部分快戽干了水的池塘(5)我背着铺盖卷,又像个流浪者,在江轮上到处溜达。当我再重新回到大烟囱下时,天已黑了。江轮在黑暗中航行,更给人一种无边、无伴、无家可归的感觉。黑夜很奇特。人在天一黑时,就有了归家的欲望,就企盼有熟识的人相伴于身旁,它比白天更容易使人觉得凄凉。这种感觉,我曾有过,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我在心中—遍一遍地希望着邵其平他们的出现。我坐在铺盖卷上,掏出那只瓷鸟吹起来——这纯粹是出于—种侥幸心理。然而做梦也没有想到奇迹竟然出现了:在船艄方向,有鸟鸣声呼应着!虽然离得很远,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立即跳起身来,连铺盖卷都忘了,一边使劲吹着瓷鸟,—边疯了一般往船艄跑。鸟鸣声越来越近。我感觉到对方也正朝我跑过来。“肯定是我们的人!”当这—判断在我脑海中生成时,我几乎兴奋得想一头撞在舱板上或跪在甲板上。—盏明亮的灯照着通道。我看见—个女孩朝我跑来。“陶卉!”我停住脚步大声叫了起来。同时,我听到她的叫声:“林冰!”我们走近了,两人都低下头哭了。我哭了一阵,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身去用衣袖擦去泪水,问:“就你一个人?”陶卉把两手交叉着放在身前,朝我点点头。“你是怎么上来的?”“我被挤到了一群大学生的队伍里,是他们把我夹在中间,把我带到船上的。”“我上船后一直找我们的人,怎么一直没有遇到你呢?”“我也一直在找。我去过大烟囱下面好几次……”这么大的船,你走左边我走右边,你到船艄我到船头,你到下层我到上层,互相碰不着,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就在大烟囱下死等就好了。我们不由得都后悔起来。我们—起走到了大烟囱下。也许还能等到一个我们的人。我们在相距四五步远的地方分别坐下来。两人无话可说,且又不敢互相正视,只沉默着把头低着或偏向—边。夜深了,甲板上的人——离去,钻到船舱里边去了——那儿暖和一些。只有少数几个人还伏在栏杆上,将江上夜色静静地领略着。远远地,可见几点渔火。我终于对陶卉说:“你冷吗?”“不冷。”但我看到的却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双手抱在胸前,—副寒冷的样子。我不觉怜悯起她来,“甲板上风太大,走,到船舱里去!”我的话里,居然有一点命令的成分,这使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更使我吃惊的是,陶卉居然顺从地站起身来,提着铺盖卷往船舱走去。“把铺盖卷给我。”我走上前去,一把将她的铺盖卷拿过来。她没有反对,在我前面很温顺地走着。我则一人背了两个铺盖卷走在后头。船舱里已无—块空地,我们只好在两个船舱之间的过道上放下铺盖卷。我把我的一块塑料布从铺盖卷里拽出来铺在地上,然后对她说:“你把铺盖卷放开,睡觉吧。”她坐在铺盖卷上摇摇头,“我不困。”我也在铺盖卷上坐下。过道上就我们两个人。十分寂寞。我们终于开始大胆地说话。首先说话的是她,“你的作文写的真好!”“不好。”“好,你的作文总是被传阅。邵老师说:我们班作文写得最好的是林冰。”我们的话时断时续。每次开头,似乎都是在犹豫了半天之后才终于进行的。几乎没有一个人再走动了。夜已很深了。“你睡吧。”我说。“你呢?”她把铺盖卷放开后问我。“你先睡吧。”她实在困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很高兴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我无声地哭了起来。有风从过道口吹来,正吹着她的头。我拿起铺盖卷,坐到了过道口上,给她挡着江风。不一会儿,我就被风吹得有点发抖。但,我依然坐在那儿,不让风吹到她头上。她睡得安静极了,仿佛睡在温暖的家中。第二部分快戽干了水的池塘(6)第四节第二天上午,江轮停靠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之后,我和陶卉便把找到队伍的希望寄托在了乘客的出口处。我们老早就挤到了舱口,舱口的铁栅栏一拉开,我们便抢先下了轮船。我们牢牢地守在出口处。船上的人仿佛憋坏了似的,拼命地往外挤,不时地把我们挤到—边去。陶卉不好意思吹她的瓷鸟,偶尔吹—下,声音也很小,含了几分羞涩。我却—个劲儿地吹着,活像—只三月春光中求爱不止、不屈不挠的雄鸟。我并不用眼睛去寻找我们的人,因为我知道要在这样混乱不堪的人流里去发现熟人,是愚蠢的。这种时候,借助声音去呼唤,自然是最佳的办法。人流渐渐稀疏下来,到了后来,像是—大瓶水倒空了,现在瓶口依然朝下,不时地往下滴出几滴剩水那样,走过—两个动作缓慢的或极沉得住气的乘客。终于再无一个人。我和陶卉望着那艘人尽舱空而在水上显然升高了的白色江轮,不禁陷入绝望。我们开始转过身来,惶悚地面对着上海。傻站了—会儿,我们沿着江边的路一前一后地往北走去。陶卉不时回过头来望望我——她生怕丢失了我。她的眼神使我觉得,如果她是我的—个小妹,如果没有害臊的阻碍,她便会紧紧抓住我的一只手,与我寸步不离。外滩的高楼使我们感到愕然。我们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楼。当我们仰望它时,我们感到震晾,同时也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细弱。行走中,陶卉竟然往回退了几步,仿佛目瞄的高楼使她感到了一阵恐慌。当她发觉已退至我胸前时,才继续向前走去。走累了,我们便在江边坐下。当时,我们的目光一定很呆滞。人来人往,不时地有人转过脸来看我们——我们两个肯定将“乡下小子”和“村姑”的原形败露出来了。我有着一种深刻的异乡感。这种感觉一直保留着。今天,每当我看到北京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个或两个呆头呆脑的乡下人时,我便会立即想到当年我和陶卉坐在外滩路边的情形。坐了一阵,我们又继续走。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我很羞愧——一个男孩在一个女孩孩面前丢人,莫过于没有主意。谁都见过这样的情形:当一群男孩与—群女孩在—起时,男孩们总要竭尽全力(常常呼吸急促)显示自己是—个有主意的男孩,而那些没有主意的男孩就会感到压抑,并升起—股挡不住的妒意,然后便做出一些很令别人尴尬也很令自己尴尬的捣乱行为。我想让自己有一点主意,然而脑袋像—只装满泥巴的瓦罐,就是想不出一点主意。于是,我们就在外滩一带很木讷地徘徊着。我们常常被人撞到一边,只好靠边走。钟楼上的大钟将指针指到了下午一点。我们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陶卉掏出她仅有的三块钱,递给我,“交给你吧……”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这意味着我将承担起一切责任。我接过她的钱,然后将它与我的两块钱合在一起。我们一共有五块钱。我让她守着铺盖卷,然后走向江边的—个售货亭。我用—块钱买了两个面包和两瓶汽水,先解决了我们的饥渴。吃完了,我们就歇在江边。陶卉坐在铺盖卷上,我则爬坐到栏杆上,样子很像—只被塞足了鱼虾而歇在架上的鱼鹰。我看了—会儿江上景色,便开始观察自己。我发现我的两只胶鞋的头已被踢破,露出脏兮兮的大脚趾来。我的衣服上,一只口袋被撕开了,一只裤脚也已扯开,当腿弓抬高时,很可笑地露出白生生的腿来。我很快还发现,我的裤裆也裂开了—道四五寸长的口子。我立即夹紧了双腿,并满脸发热。我没有—件像样的衣服。少年时,我无时无刻不被一种寒碜的感觉追逐并折磨着。如今,我看到人家铁丝上的尿布在风中飘扬,竟然会联想到我当年总飘动着布条条的衣服。都读高中了,冬天时,我的棉裤后面还绽出棉絮来。压板了的棉絮很像猪的板油,有人看见我的棉裤时便说:“林冰,板油多少钱—斤?”因住校,不能总回家请母亲缝补,就自己补,白线,大针脚,像胃切除后缝合的针线在肚皮上留下的痕迹一样难看。遇到女生时,我便靠墙或靠树站住,以挡住屁股,等她们走远,我再离开。大概正是因为这一情结,如今我对衣着是那么地在意。陶卉仰起头来时,看到了我的鞋和裤脚,说:“你的鞋破了,裤脚也开了。”我小心翼翼地跳到地上(我怕陶卉看到我的裤裆),说:“我们走吧,去把串联接待站。”我们俩一下子振作起精神来。我带着陶卉胡走—会儿,居然真的找到了—个串联接待站。但人家不肯接待我们,理由是我们没有介绍信(介绍信在召琪平身上)。在往外走时,我看见陶卉的嘴唇有点发颤,她也感觉到自己马上要哭出来了,便用牙齿一下咬住了嘴唇。重新走到大街上时,她突然变得像个孩子似的说:“我不走!我要回家……”说着,眼睛里就汪了薄薄的泪水。“总会有人肯接待我们的。明天我们再想办法回家。”我说。她又跟着我,继续去找别的接待站。天黑时,终于有—个接待站(—个中学)禁不住我们一副可怜相的诉说而答应接待我们,但同时强调:只接待我们一晚,明天白天就请我们离开。这天晚上,直等陶卉从女生宿舍中出来告诉我她已经把铺盖卷打开了,一切都很好之后,我才回到接待站为我安排的男生宿舍里。这一夜,我混杂在一群陌生人当中糊里糊涂地睡了—觉。第二部分快戽干了水的池塘(7)第二天吃了早饭,我和陶卉又开始流浪,并寻找新的肯接待我们的接待站。临近中午时,我们在连连失败之后,在—个接待站的大院门外瘫坐下来。这个接待站极大,串联队伍进进出出,像《列宁在十月》中那所集结革命力量准备暴动的大学。大门口,虽有人把门,但并不严格。如见单人进入,守门人可能过来查一杳证件,如见—支队伍过来,便信赖地闪在—边,不再检查了。我突然看见大院前面的路边上有一杆被人丢下的旗帜,心不禁怦然一动。我跑过去,将那杆旗帜捡起,然后向陶卉招手,示意她过来。不久,一支队伍开过来了。我对陶卉说:“你别吭声,只管跟着我。”当队伍走到我跟前时,我举着旗帜插到了队伍的前面。陶卉跟得很紧。我们与那个队伍中间,竟无空隙,谁也不能怀疑我们不是这支队伍里的人。我把旗帜高高举起,迈着大步踏进了大院。大院里很混乱,很她混饭,也很好找睡觉的地方。我们出大院时,总把那面旗帜带上。我们还剩四块钱。由我做主,我们竟然花了两块买了五香豆和其他—些好吃的东西。我们吃着这些东西,在大街上溜达,兴致勃勃地看着上海的风情。有半天,我们就待在接待站里,把衣服、鞋袜都洗了—遍。我没有第二双鞋,只好光脚坐在一张长椅上等鞋干。太阳挺暖和的,周围也没有多少人,心里觉得挺安闲。不远处,陶卉坐在另一版权法长椅上,看着椅被上的袜子和绳上的衣服。傍晚,陶卉跟我要了一毛钱买了针和线,然后又把我的裤子要了去,把裤裆与裤脚缝好了。她的针线活很不错。后来的几天,我们天天去外滩。因为我有—个固执的念头:这是上海最值得看的地方,邵其平也们肯定会到这儿来的。我知道这个念头很愚蠢,但却不肯放弃。我总让陶卉待在—处,然后自己吹着瓷鸟,在南京路—带的外滩溜溜达达。有时,我想:我这么吹着瓷鸟,会不会让人生疑?因为这太有点像打暗号了,太有点像地下工作者或特务接头失败后的等待了。当我感觉到有人用眼睛瞟我时,我真的觉得有人在怀疑我了。但见那人走开后,便又在心里笑话起自己的胡思乱想来,于是更肆无忌惮地吹着瓷鸟,继续溜达。这天下午,我正吹着瓷鸟往十六铺方向走,突然听见陶卉叫:“啉冰,你听!”我站住了,隐隐约约地听到前面有鸟鸣。但只听到一两声就再也听不到了。我把我的瓷鸟使劲吹响,并往前跑去。前面又响起了鸟鸣,并且是许多鸟鸣!我和陶卉都站住了,我把瓷鸟吹得更响。陶卉也不再顾及—个女孩应有的矜持,鼓起腮帮子,吹得弯下了腰。一片鸟鸣朝我们逼近,仿佛真的有一群鸟朝我们飞来。我和陶卉—步一步朝前走去。一面旗帜在我们的前方飘动。“我们的旗子!”陶卉用双手握住她的瓷鸟,望着前方。“油麻地中学的旗子!”我看得很真切。我们的旗子已经破烂,像烂布条在空中飞扬。首先到达我们面前的是邵其平。他像捕捉—种稍纵即逝的幻影一样冲上来,一手抓住我的右手,一手抓住陶卉的左手。我感觉到他的手在索索发抖。我听到他在不住地说:“我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我也不敢相信。然而,我不能不相信:在我面前站着马水清、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夏莲香……我回到了男生中间,陶卉回到了女生中间。我和她眼中皆汪满泪水。我第一次领会了“世界真小”的意思。后来,我了解到,那天他们都未能上船,是两天后才上船的。因为丢失了我和陶卉,这些天他们一直焦急着,尤其是邵其平,更是吃睡不宁。因为陶卉和我,都是由家里的大人亲自托付给他的。他们也一直找我们,天天去十六铺船码头。后来,我发现丁玫不在了,忙问:“丁玫也丢了吗?”姚三船说:“她没丢。那天,在延安西路遇到高中部的串联队伍,那个王维—让她跟他们去北京,她就跟他们走了。”马水清不吭声,站在一旁照小镜子。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觉得马水清的情绪一直不高。我从谢百三那儿又知道了—件事:马水清去他父亲那儿只待了半天,就回来了。于是,我便常常与马水清在一块儿。在上海,邵其平领着我们串联了半个月后,说:“不行了,该回家了,身上净是虱子……”回到家后,我在镇上的收购站过了一下磅秤,发现体重增加了四斤多。第二部分蓝花(1)第一节夏莲香是班上发育得最快最好的—个女孩子。当我们不少人还未长成,细溜溜,宛如一根根猪尾巴时,她已经是—个长得很有几分样子的女孩了。她的胸脯和臀部几乎是—天—个样地丰满起来的。她走路的样子也已经很有几分味道了。就连她说话时的声音、语调以及嘴形,都使我们感到有点异样。她有时用一种似醉似睡又仿佛是被明亮的阳光刺了的眼睛默默地看人。那种目光使我们这些男孩的心微微有点慌张,总是禁不住她看,很快地又将自己的目光挪开,去看其他的物象。不知为什么,她是那样地喜欢蓝花。如今,当我再回想起蓝花时,就觉得她戴蓝花是有道理的:她的头发很黑,肤色很白,蓝花与这黑的头发、白的肤色相配,确实是和谐的,并去掉了那个年龄的女孩所特有的浅显和孩子气。蓝花还能给人—种安静的和浪漫的、梦幻的、遥远的感觉。当然,她那时这样做,也只仅仅是出于一个女孩子的天然直觉,如此而已。夏莲香喜欢杨文富,这一点让人不太想得通。杨文富的个头细长,像根铅笔;两只眼睛很小,但很亮;牙出奇地白,很细密,像女孩子的牙,吃胡萝卜时,就看见那牙亮闪闪地往下切。他干什么事情都很仔细。他的作业没有一丝涂改,并总是打着一弯弯红钩。我的课本往往半学期就成碎片,到了期末就有可能无影无踪,不得不寒酸地与别人合用一册。而此时,他的课本还像新发下时那么干净和完整。据说,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他所有的课本,竟无—册损坏,都很完美地保留着。他很小心地穿着他的衣服和他的鞋。衣服上很少看见油渍和泥斑,从衣领开始往下,每—颗钮扣都在,并且都毫无例外地扣着(通常情况下,我的钮扣只有二分之一在)。我—个月要穿破两双鞋,而他的一双球鞋,在穿了两年之后,居然没有一处破烂,让人觉得他是穿着鞋在床上躺了两年。我们不太愿意与他来往,因为他总是—个人吃东西,绝不肯分—点给别人。如果你欠他—分钱,他会在—天里想方设法提醒你两三次,甚至追在你屁股后讨要,说他等着要用。他倒也不怕孤寂,当我们在室外玩耍时,他总—个人坐在教室里,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写日记。他有—个很厚的日记本,已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杨文富的父亲是个地主,而夏莲香的父亲当年则是他家的一个佃户。但这两户人家在当年似乎并非是一种残酷得吓人的关系。夏莲香曾与陶卉她们几个女生说,她听母亲讲,要不是杨文富家的慷慨,她母亲和父亲早葬身于饥荒岁月了。夏莲香是与杨文富—起长大的——这大概是夏莲香与杨文富关系密切的—个原因。当女生问夏莲香为什么星期六下午回家总在桥头等杨文富时,夏莲香一点也不害臊地说:“小时候,我就等他。”夏莲香与杨文富的家离油麻地镇十多里,快到邻县境内了。杨文富心细,动作也就慢—些,因此星期六下午回家时,总是夏莲香先走出校园,然后在宿舍后面的桥头树下等杨文富,与他—起往家走。一路十多里,净是荒野,很少人影,遇到日短的冬天,他们还得走—会儿夜路,因此,我们各自在心里都有—些不光明的想像与猜侧。刘汉林似乎很在意夏莲香与杨文富的关系,星期六下午,总是对我们说:“夏莲香又在桥头等杨文富了。”马水清说:“你是看不过人家,想她跟你—块儿走。”刘汉林恼了,就去追打马水清。第二部分蓝花(2)第二节一支支串联的队伍如同远去觅食的鸦群于日暮时归来那样,陆续回到了油麻地中学。在大世界里走了—遭,—个个皆有了异样的心思和神情。从乡民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们已感觉到了这—变化。他们预感到了,往后的日子里,总会发生一些事情的,便—个个用兴奋而担忧的目光看着学生们。我们确实很想做一些事情,心像春天的猫闹得慌。高中部的学生很快就动手了。高三(一)班的—个男生将物理老师的帽子从秃头上抓下来扔在地上,“狗娘养的资本家的秃儿子!”另一个男生就把帽子捡去,背冲女生们往帽子里撒了一泡尿之后,又湿淋淋地摔到物理老师的脸上,嘲弄地说:“这就是你所说的抛物线!”镇上的八蛋和他的哥哥们也嚷嚷着要造反了。初中部的势头不及高中部的猛,乔桉颇为扫兴。他在教室里走,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脚将一张凳子踢倒了。觉得心里还是不快,又将一张课桌推翻了。他咬着牙,手抓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将刀尖深深地扎入很光滑的乒乓球桌面,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前划着。王儒安正巧路过这里,见这番情景,直觉得乔桉不是用刀子在划乒乓球桌,而是在划他的皮肉。可他又不便发作,只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乔桉又把四五大瓶墨汁“咕嘟咕嘟”倒进—只小铁桶,找了—把排笔,在干干净净的墙上乱涂乱抹,仿佛一口气要将油麻地中学整个弄成腌臜不堪的样子。一直跟着他的王儒安终于发作了,一把将乔桉手中的笔夺过扔掉,并踢翻了墨汁桶。乔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上来抓住王儒安,以自己为轴心旋转起来,王儒安体轻力薄,跟着旋转,速度快时,竟然双脚离地。乔桉突然手—松,王儒安便跌坐在地上。乔桉—踢地上的墨汁桶,说:“你以为你还是校长哪?”说罢转过身,扬长而去。我们都有直觉:乔桉肯定要做出什么事来。—天,杨文富很惊慌地问我们:“谁看到我的日记本了?”问谁,谁都说没看见。杨文富就一个桌肚一个桌肚地找。坐在讲台上椅子里的乔桉突然说:“别找了,你的日记本在我这里。”“你为什么拿我的日记本?把它还我!”乔桉一拍桌子,“滚你妈的蛋!还你?还你个狗屁!你日记里都写些什么了?啊?”“我没有什么。”“没有写什么?你再想想!”“就……是没有写什么。”杨文富完全蒙了,那木呆呆的亦很没把握的样子,让人觉得他连有没有这样—本日记本都不能肯定了。乔桉走上讲台,把那本日记本高高举起,向我们通报:“杨文富特反动!”杨文富的日记本已被乔桉仔细看过,乔桉在上面画了许多红杠。记得杨文富写了这样—- 段:“……夏天,一条很瘦很瘦的老牛,在雨幕里啃着青草……”乔桉在一旁画了—个大问号,—个大惊叹号。批判杨文富时,乔桉说:“地主柳子杨文富,诬蔑贫下中农养的牛!”并责问杨文富,“难道你们家原先养的牛是很肥很肥的吗?”杨文富不及思索,竟然脱口而出:“是的,我们家原先养的牛很肥很肥。”于是挨了乔桉一脚。杨文富不能回家了,他被看了起来。乔桉们天天围攻他,他就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乔桉嫌他话说不清楚,就让他写下来再念。他写得很认真,有时还向我求教用一个什么标点符号。他念得也很认真,像朗读课文。这使乔桉们十分反感,就朝他拍桌子,并向他发狠,要揪他到镇上示众去。他一听就哭了,用手背不住地擦眼泪。擦着擦着,竟忘了这是在批斗他,而把乔桉们的行为看成了平素那种—般的欺负人,竟然恼火起来,要跟乔桉们打架。直到挨了几脚,被骂了几声“地主狗崽子”之后,他才忽然记起自己现在是个罪人,于是老老实实地把头低了下去。乔桉们累了,就让杨文富站在凳子上,叫他反省。有一回他站困了,从凳子上扑倒下来,把脸摔破了。一直沉默的夏莲香跑过来,将杨文富扶起,并把寻块干净的手帕掏出来,给他擦去血迹。杨文富便“呜呜呜”地哭起来。—千男生责问夏莲香:“你为什么跟他好?”夏莲香忽然变得很凶,—把揪住那个男生的衣领,说:“我就跟他好,就跟他好!你怎么着吧?!”那是个瘦小的男生,被夏莲香勒得光张嘴喘气,亏了乔桉过来掰开了她的手,他才得以逃脱。乔桉警告夏莲香:“你要有觉悟!”夏莲香却就不觉悟。杨文富吃完饭,她居然帮他洗碗。星期六下午,她居然不回去,守在教室门外,听着教室里的动静——乔桉们在逼杨文富交代问题。当乔桉们要求杨文富历数他父亲的罪恶时,夏莲香居然站在窗口,双手各抓住一根窗条大叫:“他父亲不坏!”两天后,杨文富病了。他躺到了床上。他的庞本来就小,现在则显示得小如蟹壳,不禁使人生出几分怜悯来。这天早晨,夏莲香回家去了。当天,杨文富的母亲在夏莲香的搀扶下,拐着一双小脚,提了一只盛了猪肝汤的暖水瓶看望杨文富来了。杨文富馋了,闻见猪肝味,病去了—半,坐起来,双手托住碗,一口一口地喝猪肝汤。我们很多人都站在窗外看。喝到后来,杨文富的脸渐渐没有了,就见—只碗扣在他脸上。这只碗在他脸上扣了很久。后来,见他将碗歪斜着举起来,很耐心地等着碗中残留的汤慢慢地流下。最后两滴汤,似乎如叶上两颗不饱满的露珠,在碗边停留、颤动了很久,才总算有了点力量,浑浊地跌入他的嘴中。我们很忌妒:这狗东西,挨斗,还有滋有味地喝猪肝汤!第二部分蓝花(3)第三节杨文富的身体没有好起来,终日躺在床上。但饭量并不减,由夏莲香端来的每顿都被他吃净。他还如从前—样,吃完后,将饭碗舔干净。他的舌头窄窄的,软绵绵的,红红的,很长,很灵活,仿佛那知头另有—条生命。我们总能记住他舔碗的样子。风声渐渐紧起来。每天都能听到—些让人激动却颇为残忍的事情。原先融为一体的人群,忽如滴进了盐卤的豆浆,开始分离——在人群里分出去—些人。谁都不想成为被分出去的人——任何人都害怕孤立和孤独。于是人们就像看见黄鼠狼而拼命往一团挤的鸭子一样往人群里挤,惟恐落在了外面。女生开始疏远夏莲香。夏莲香倒还是一日三餐给杨文富端饭,但似乎也有了点紧张,不像从前那样满不在乎地跟杨文富好了。她开始谨慎起来。我几次看到,她绕过池塘,从宿舍后面的树林里走到杨文富宿舍的窗下,与杨文富俏悄说话。杨文富到底还有没有病,我是怀疑的。因为这天我在宿舍后面的树林里看见了杨文富——他肯定是从后窗跳到外面的。当时,他正在草丛里采蓝花。见了我,他慌忙将花丢在草丛中,然后把手插在裤兜里。“你在这里干吗?”我问道。杨文富脱:“几只喜鹊闹死人了,我是来赶走它们的。”我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点点头,转身走了。到了墙拐那儿,我贴墙站住,然后慢慢探出头去张望,只见杨文富将那些蓝花又一枝—枝地重新找回,然后快速跑到窗下,轻轻—跃进了宿舍。乔桉去高中部串通,欲在油麻地中学开杨文富的批判会,但高中部的学生说:“你们再从杨文富的日记本中多找一些罪证。”其中有几个人知道我,说:“请林冰看一看,他水平挺高的。”乔桉不太乐意,因为他不愿意我的水平比他高。可是跟他—起闹的几个同学也都同意高中部那几个同学的意见。于是,杨文富的日记本便从乔陵的手中转到了我的手中。杨文富的日记写得很认真,像他做的作业—样,—个字—个字,都写得很工整。日记内容很杂,其中有不少是回忆他与夏莲香的童年往事的。知道别人的私事和秘密,真是—件乐事。无怪乎生活中有许多人总喜欢听壁或偷看别人的日记、信件等等。我躺在床上,两腿交叉着,津津有味地读着杨文富的日记。内中许多情景的描绘极仔细,比如他八岁时,夏莲香从邻居家的桑树上偷来桑椹与他—起吃—节,从他想吃桑椹而不敢偷写起,写到夏莲香偷桑椹,再写到两人吃得满嘴紫黑还在邻居面前狡赖,共写了大约四五百字。而他与夏莲香在池塘里游泳一节,写得最为详细,大约有六七百字,以至把他坐在池塘边,夏莲香蹲在水中给他洗脚丫子这样的细节都一一写到了。我在看杨文富日记时,刘汉林老在屋里转。我知道,他想看,但故意不理会他。他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后,坐到我旁边,说:“林冰,让我也看看。”我说:“那不行!”他便抢,我便与他打起来。 3马水清来了,说:“别闹了,走,我们去吃猪头肉。”刘汉汉林不再抢了。我便把日记本藏,在枕头下。我们又叫上在教室里的谢百三。姚三船,一道去了镇上。吃了猪头肉,身上来了劲,就跑到篮球场打篮球,直打到傍晚。吃完晚饭,我又回到宿舍——心里总惦记着读杨文富的日记。当我伸手到枕头下取日记本时,发现日记本不在了。我在床上—通乱找,就是不见日记本的踪影。我便跑到教室,把刘汉林拉出门外,“你把杨文富的日记本还我!”刘汉林说:“我什么时候拿他的日记本了?”“你要看就看,看完了给我。”刘汉林说:“我真的没拿。”“你不拿,还会有谁拿?”“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我没有拿。”“你别再闹了!”我认真起来。‘俄说过了,我真的没有拿!“刘汉林也认真起来。“谁拿,谁就是王八蛋!”我跑回宿舍,又找了一通。马水清将我叫到一边,“你别再找了,这日记本肯定被谁偷走了。你认为谁最有可能偷这日记本?”我将—些人挨个在心中排了—遍,最后仍将怀疑放在了刘汉林身上。理由有三:一、刘汉林对杨文富的日记最感兴趣;二、就刘汉林一人看见我将日记本藏在枕头下的;三、吃猪头肉回来,就刘汉林一人未去篮球场打篮球。但我并无充足的把握,而没有充足的把握是不能瞎说的。于是我向马水清摇摇头说:“说不准是被谁偷去了。”乔桉来了,说:“这本日记是绝对不能丢的!”他的话使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其他一些意思——乔桉肯定要做文章的。事实正是如此——他用很短的时间就将这—消息在整个学校张扬开来,“—本反动日记失踪了!”他首先使那些并未看过日记的人相信,这是一本反动日记,然后,制造出失踪的神秘气氛、可疑性和复杂性。他用精心设计的言辞和精心选择的表情,使油麻地中学的师生产生了“事情十分严重”的感觉。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告诉我:“有人怀疑这本日记本没丢失,是被你藏起来了,说是为了杨文富销毁证据。”“这话不会出自别人之口,只有乔桉这个杂种会这样说!”我说。我又对刘汉林说:“不能再开玩笑了,如果是你拿了,你就快看完,然后往床下一扔,我将它找出来就是了。”刘汉林说:“林冰,我可是跟你很正经地说,我真的没有拿这本日记!”他脸上的表情使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于是我就有点紧张起来了。马水清他们几个对我说:“别怕。乔桉敢找你的麻烦,我们绝不会让他的日子好过!”听他们几个—说,我反而觉得这件事很有点刺激性了,并为自己可能陷到一场困境中去而产生了一种带有英雄色彩的感觉。路过杨文富宿舍门口时,我站住了,看了他—眼,心里说:“不知是谁救了你了!”乔桉们再批判杨文富时,杨文富一口赖得干干净净:“我可没有说那些话。”他还发誓,“谁说谁是狗日的。”他的病也好了起来,还跑到镇上去晃了一圈,并饶有兴味地在大桥上看了好长—阵时间河上的风光。乔桉到高中部活动了好几个人,准备揪住我围攻,要我交出杨文富的日记本。他还到镇上联络了八蛋们我不怕乔桉,却怕八蛋。因为八蛋做事是完全不讲道理的。马水清他们一个个做好保护我和打击乔桉的准备。这天晚上,刘汉林突然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回宿舍,小声地说:“我知道日记本被谁偷了!”“谁?”我们几个从床上跳下来问。“杨文富!”“你怎么知道的?”我问刘汉林。刘汉林说:“这几天,我一直留心着他。刚才,我看见他去那个池塘边了。他这个人,胆小得很,怎么天黑了敢往那儿去?(传说那个池塘常常闹鬼。)我就悄悄跟上去,看见他跑到那棵黑柳树下,往树洞里藏了件什么东西就走了。你们想,还能藏什么?肯定是那本日记本!“谢百三说:“去看看!”我们拿了手电,就往那口池塘跑。到了黑柳树下,我伸手往树洞里一掏,掏出—个布包。手电光下,我们一眼就认出这个布包是杨文富的碗袋子。就在抓到这个布包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里面是个厚本子,打开—看,果然是个厚本子,并且就是那本日记本。我们离开池塘往宿舍走去。在走上那条从教室方向延伸过来的大路之后,我们远远地看见惨淡的路灯下站着杨文富。他像—个失魂落魄的影子,在灯光下晃动着。我们不由得都站住了,朝他默默地望着。他转过身,飘飘忽忽地朝外走去。第二天早上,校园里专出—个消息:杨文富失踪了。但到傍晚,又传出—个消息:杨文富躲在镇前二户人家的猪圈里,被八蛋他们抓住送回了学校。我们是在—间堆放破烂课桌的小屋里见到杨文富的。他坐在墙角里,两腿张得很开,将头低着。这天夜里,乔桉和高中部的学生审问了杨文富。杨文富不说话。到了后半夜,高中部的那个为首的男生,露出一副疲倦的神态说:“好吧,明天上午,到镇上游斗你!”杨文富突然站起来,两只小眼睛满是泪光,“日记本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那是谁偷的?”杨文富哭起来。“说,谁偷的?!”杨文富不肯说。“你说出是谁偷的,我们就放了你。”“她偷的。”“她是谁?”“夏莲香。”杨文富向乔按他们如实交代:“那天,夏莲香在镇上看见林冰他们几个都在熟食铺里吃猪头肉,就匆匆忙忙赶回学校,进了他们的宿舍,翻……找到了日记本,然后将它交给了我,我本想将它毁掉的;但心里舍不得。我又怕被别人发现,就把它藏到池塘边的树洞里……”于是,夏莲香被高中部的几个男生扭了来,然后将她与杨文富关在一起。杨文富抓着铁窗条嚷:“你们说放我出去的!你们说放我出去的!你们是说话不算数的王八蛋!”他们并不理会他。见他嚷个不停,烦了,咬着牙就骂:“放你?放你妈个X !”第二部分蓝花(4)第四节杨文富龟缩在墙角里,低着头不敢看夏莲香。夏莲香站在后窗口,朝窗外看,一直没有将身体转过来。屋外围了许多人,闹哄哄的。夏莲香突然转过身来。大家都没有想到突然转过身来的夏莲香竟然是一副很厉害的样子。她的嘴紧紧地抿着,目光拎冷的。围观的人便如既定潮时的水一般,悄没声地退走了。天黑下来。夏莲香大声叫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见没有反应,就从窗台上扳下一块砖,把门上、窗上的玻璃全砸了。乔桉他们来了,说:“杨文富,现在放你出去!”杨文富看了看夏莲香,对乔桉他们说:“我不出去。”夏莲香轻蔑地看了一眼杨文富。杨文富低下头走了出去。屋里只关了夏莲香—个人。她没有再吵闹,而是安静地坐在一张凳子上。夜里十点之后,乔桉他司令部开始审问夏莲香。他们问道:“你为什么要帮帮杨文富?”夏莲香把眼一瞟,“我喜欢他!”乔桉说:“他父亲是地主!”夏莲香说:“是地主,但他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在窗外偷听的几个人“扑哧”笑了。乔桉满脸涨红,但又无从发作。夏莲香嘴角—撇,微笑了—下。乔桉搬起一张凳子举起来。夏莲香双目盯住乔桉,“你敢砸吗?”乔桉将凳子在空中举了一阵,只好又放下了,说:“你老实点!”乔桉他们对夏莲香无可奈何,只好扔下她,将门锁上。乔桉他们没有再审问夏莲香,只是把她关着,一连关了好几天,不让她回宿舍,也不让她回家。这几天,外面的情况变化更快,到处是呐喊声,世界仿佛变成了—们尚在榻上肚子疼的孕妇,毫无风度地叫唤着。夏莲香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通过乔桉他们偶然一闪的面也,她感觉到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压力。人类记载了许多故事,这些故事之中,有不少是说一个人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与外界断掉联系之后而孤独,而软弱,而垮掉的。夏莲香不禁也有点害怕了。这些天,我在心中对夏莲香—直抱有歉意。我无端地觉得,她现在的处境与我有着关系。如果我不去那样竭力地证明自己和开脱自己,而默认了那本日记本就是我故意藏匿了的呢?我心里明明知道,此事我并无责任。但我作为事件的参与者,就有了一种无法摆脱的自愧感。这天傍晚,我独自—人跑到关押夏莲香的那间屋子的后窗下,想对她说几句安慰的话。丫夏莲香正站在后窗向外望着。仅仅几天的时间,她似乎消瘦了许多。她脸上所特有的红色也淡了许多,反显出苍白来。她望着我,我望着她。我从未想到过她的眼中也会有如此软弱和迷茫的神情。“你好,夏莲香。”“你好,林冰。”“你不要怕。”“我才不咱呢!”她用—行雪白的牙齿咬住嘴唇。我离开她走出四五步远时,忽然听到她叫我:“林冰……”我回过头去望着她。那时,夕阳的余辉正照着她的面庞。她的眼睛里似乎闪着泪光。我走向她:“有事吗?”“帮我—个忙好吗?”“行。”她用手指着池塘边草丛中的几朵蓝花,“那几朵花摘给我好吗?”我走到塘边,把那几朵蓝花全摘了送给她。她将头上几朵早已枯萎的蓝花轻轻丢到窗外,然后将那几朵新鲜的蓝花放到鼻子底下,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我把我见到夏莲香的情形告诉了马水清。他把镜子摔在了地上,“乔桉这个杂种!”这天,吃完晚饭,马水清说:“走吧,去镇上礼堂看演出去。”这一阵镇上各个机关以及周围许多村子都成立了文艺宣传队,因此镇上礼堂总有演出。我们都有点看腻了,不太想去。但马水清说:“今天晚上的演出好看,是会演,—个宣传财只出两个节目。看完了,我们去吃猪头肉。”于是我们一个个很过分地表现出去看演出的热情:是会演,当然去看。事实上,主要是因为有猪头肉。但我们—个个都装成没有听到马水清的最后一句话的样子。我、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马水清,便横走成一排,去了镇上。看演出的人很多,窗台上都站了人,有几个孩子爬到了大梁上,像栖在黑暗中的乌鸦。我们手拉着手,像一根长钉子楔进了人群。所有的观众都仰着脖子看,看呆了的张着大嘴,样子很像让牙科医生检查牙齿。第二部分蓝花(5)后来,邹庄也上来—们艮别致的节目:《四老汉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