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

第一部分不可把握的世界(1)第一节跟着父亲,我走到了油麻地中学的大门下。他看了一眼门里一条铺着煤渣的白杨夹道,将我的身子扳动了一下,以使我的后背对着他。在我感觉到本来抓在他手里的铺盖卷已转移到我的背上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自己走进去吧。”那条道很宽,很长,两行白杨拔地而起,青森森地直指天空,让人觉得有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要通向另一个陌生而不可把握的世界。我木着不动。“王儒安倒是个不错的人,可是人家现在已经不是校长了。现在的校长是人家汪奇涵……我就不送你进去了。“父亲是个小学教员。我开始朝大门里挪动。额上已经有了虚汗。“你一定要改掉害臊的毛病。不要把你读小学时的诨名再带到这里来。”我明白,父亲是指小学校的老师与学生们给我起的外号“公丫头”。他不将我一直送进去,还提这个诨名,这使我很恼羞,便放快了步子往前走。然而走了一大段路,终于还是觉得胆怯,连忙回头去寻父亲,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了。我站在大路上一阵彷惶,见实在我不着依靠,才只好独自往前走。我家离学校十五里地,路远,必须在学校住宿。照高年级一个学生的指引,报到之后,我背着铺盖卷,走过稻地间百十米长的一条窄窄的砖路,到了后面的宿舍。门都敞着,我朝其中一间探了探头,走了进去。屋里还未进人,我尽可以自由选择床铺。我牢记着母亲的一句重复了若干次的叮嘱——“莫睡在靠门口的地方,门口有夜风,能把嘴吹歪;也莫睡上铺,上铺太高,摔下来能把脑浆子摔出来。”我选择了中间一个下铺。当我把铺盖卷放到这张床上去之后不久,接二连三地又来了三个同学。我们互不认识,但未等各自把铺盖卷好好铺开,就已熟悉了。他们的名字分别是:马水清、谢百三、刘汉林。最后我满脸通红地向他说了我的名字:林冰。身体壮实如牛,皮肤黑如乌鱼皮的谢百三,似乎很勤快,找来一把发霉的秃笤帚和一块破抹布,一会儿工夫,就把我们的宿舍收拾得清清爽爽。但他却干得汗淋淋的,脖子上,就像积满尘埃的窗玻璃遭了一阵小雨,有一线一线的黑污垢条在往下流淌(后来的日子里,我几乎时刻都能看到他这副汗淋淋的如同在梅雨季节里走的形象)。小屋子让人觉得很舒服。马水清双腿交叉着传在门口,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小圆镜子,转动着脸照了照,说:“我们出去走走吧。”三人都赞成马水清的提议一一我们都还未来得及好好观看学校。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所设有高中部的中学。它坐落在油麻地小镇后面的一片田野上。原先,这里是一片荒地。十多年前,就是父亲提起过的那个王儒安,赤手空拳,一无所有,令人吃惊地创办起了这所中学。当初只有初中班。那年,盖了三幢红瓦房。六七年前,他跑上跑下,最后终于得到上头与地方政府的支持,办起了高中班。于是,这片田野上又出现了三幢黑瓦房。红瓦房为初中部,黑瓦房为高中部,这些年来一直如此。这地方上的人总是对还在茅屋里读小学的孩子说:“好好念书,先进红瓦房,再进黑瓦房。”在他们看来,进红瓦房是一个理想,进黑瓦房则仅一个更大的理想。红瓦房、黑瓦房是两个台阶一一人生的两个台阶,象征意味十足。有许多小孩没有能够进红瓦房,也有许多小孩只在红瓦房待了三年,却未能进黑瓦房。当然,也有一些既进了红瓦房,又进了黑瓦房的。这三种人,后来的前途确实有些不太一样。因此,这地方上的人,都用一种看殿堂庙宇的目光,站在大门外,远远地看红瓦房与黑瓦房。如果自己的孩子还尚未进入红瓦房,此时,目光里便有着幻想与期望;如果自己的孩子已经进人了红瓦房,目光里便有了一种满足与荣耀。油麻地中学四周都是河,是个孤岛。从宿舍到北面那大河,大约百十米,这之间是竹林与灌木丛。从宿舍向南到教室,又是百十米,这之间是荷塘、稻地和一条从西边大河引来的方便学生洗漱和洗衣服的小河。从教室向南,至校门,也是百十米,这之间是操场和学校的菜地。出校门不远,又是—条河,河上有座大桥,桥那边就是油麻地。我们在校园里随意地走,看了红瓦房,又看黑瓦房,然后跑到了操场上,看高中生打篮球。那时候的高中生,岁数都不小,念到高三,二十出头的,并不在少数。其实,刚考进来的初中生,就有一些显得很是成人样子了。造成这种状况,原因不一:或是大人手头不够宽裕,拿不出钱来供孩子读书,就—日一日地延宕着,看看孩子真是大了,才不得不勒紧裤带,挤出几个钱来叫孩子上学去;或是仅仅因为每年有一两头猪拴着,需要孩子打猪草,眼看孩子再不读书就太晚了,才打发孩子去上学;或是地广人稀,学校离家远,那孩子上学,三日打鱼两日晒网,课程—天一天地耽误了下来,总是留级,等念完小学,已是十六七岁了……我记得很清楚,入学后不久的一天,河东有个耕地的农民坐在河边抽烟,见我们班一个大个子同学,问:“你多大了?”同学答道:“十七。”“知道想女人了吧?”大个子同学低头不语。那农民说:“臊什么?我有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给我老婆弄出两个小人了。”到了初一下半年,我就能感受到,校园里总有一股不安和焦躁的气氛。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的,又都是高三的学生,高高大大的,真是已经很成熟了。他们让人无缘故地想到了种牛场上那些莫名其妙地烦恼着的种牛。林荫首上,三三两两地走着几个已很有几分样子的女同学。多日不雨,操场焦干,打篮球的穿得很少,在尘埃中跑动,并嗷嗷乱叫。我们在边上看,看的心头直打颤颤。篮球滚到了我脚下,我一头扑过去,抱起就跑,然后将它扔给刘汉林。刘汉林又扔给了马水清。人家追过来了,马水清抱起球就跑。人家在后面叫:“小孩,把球扔过来!”马水清却把球又扔给了我。高中生们先是觉得我们几个好玩,看着我们乐,但见我们竟有不想将球扔回去的意思,便骂着“新来的小杂种!”一起追将过来。我赶紧扔掉球,与马水清、刘汉林、谢百三—起逃到了大路上。我们去了小镇。马水清似乎很有钱,用得也很大方,见到烀藕的,就给我们每人买一大段藕,见到卖菱角的,又买了好几斤菱角。谢百三用一张大荷叶托着菱角,我们一边吃,一边逛,一边将菱角壳扔到油麻地小镇的街上。最后,马水清竟然领我们进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大盘猪头肉(我印象很深,堆得尖尖的),直吃得嘴油光光的。出了小酒馆,我看看他们三人,觉得他们的的眼睛似乎也都浸了油,比先前亮了许多。我们便成了好朋友。这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玩了很长时间,重新回到宿舍后,我发现我的铺盖卷从我的铺上被挪到上铺去了,下铺换了另一副铺盖卷。从小河边走进来一个男孩(其实很难再称他为“男孩”,他显得很老成,岁数要比我们中间任何—个人都大,似乎都有了淡淡的胡须了)。马水清问:“你叫什么名字?”“乔桉。”“这涨铺上您好,这张铺上的铺盖卷是你的吗?”马水清问。“是的。”乔桉回答,斜眼看了一眼马水清。马水清一指我说:“那张铺已经是他的了。”乔桉侧过脸来看看我。从此,那一双眼睛便永远长在了我的记忆里。那是—双又短又窄、眼角还微微下垂的眼睛,闪现在上散落下来的显得过长的头发里。那目光里含着—种十分陌生的东西,在对你的面孔一照的一刹那间,使你觉得飘过两丝深秋的凉风来,心禁不住为之微微—颤。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道目光里的东西叫‘怨毒“。我年记本来就比他们几个小一点,长得更显小。我仿佛从乔桉嘴角轻微的一收之中,听出了他心里的—句话——“—个小屁孩子!”乔桉根本就不理会马水清他们,转过身,收拾铺去了。刘汉林和谢百三交叉着双腿,倚在双人床的床架上,冷冷地看着乔桉的后背。马水清倚在后窗口,掏出小镜子来照着,并对着镜子不住地用下牙去磨上嘴唇,牙齿白生生地闪光。我倚在门框上,在—片沉默里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三个,也不时愤怒地去望望那个明目张胆地侵占我床铺的乔桉。乔桉藐视一切,他爬到铺上,很舒服地倚在床头上,伸开双腿,抓起一本破破烂烂的《烈火金刚》来看,仿佛这个世界里化有他一个人还是一个喘息着的生命。马水清把小镜子放回口袋里,走过来,突然猛力一扯乔桉的褥子,将乔桉连人带褥子统统扯到了地上。这大概太出乎乔桉所料了,他跌落到地上之后,愣了很长时间。当他从地上爬起来要去跟马水清纠缠时,我、刘汉林、谢百三,—起跑过来,站在了他的面前。出乎意料,下面的事情变得极为简单:乔桉对我们没有做任何动作,甚至连一句骂人的话都未留下,不声不响地收拾好他的铺盖卷,到另一间宿舍去了,只是临出门时侧过脸来,用了那双“乔桉的眼睛”朝我们“轮”了一眼。乔桉走后,我就一直觉得他仿佛还在我们的屋子里。第一部分不可把握的世界(2)第二节小时候,我就很讨厌那种喜欢支使人的人。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些人,天生就有这种支使人的欲望与能力。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们总能迅捷地站到支使人的位置上,然后充当指手画脚的头领角色。他们掌握和运用这种操纵权,总是得心应手,轻而易举。有些人不愿意被支使,可因为天性怯弱,或缺少足够的对抗智慧,心里很不是味道,可还是听命了,顺从了,虽说边做边恼火,做完了更恼火,而这恼火也只是在心中思路很不清晰地生闷气,却无其他办法。还有—些人,天生就是被人支使的料,在被支便时竟绝无不愉快一说,自然也毫无自尊心的损伤感。马水清属于第—种人。刘汉林和谢百司则属于第三种人。我属于第二种人。但我对马水清倒并无反感。因为马水清可以支使天下人,却惟独不支使我。不公不支使我,还让我分享他的支使他人的那种天赋权利。我这人从小就有好人缘,后来的岁月告诉我:天下人不能做我朋友的,实在太少。让我生气、窝火、心中愤愤难忍的是乔桉。他使我,使马水清,使我们都感到了一种拂之不去的压抑。从开学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支使我们大家。他与班主任邵其平保持着一种最密切的关系,并自然地、顺利地扮演了邵其平的使者、代言人,甚至就是邵其平本人的角色。他给我们造成—个强烈得无法抗拒的印象:他是被邵其平指定了、核准了的本班负责人。是他抱来了新作业本,然后又支使我和刘汉林或其他人将作业本分发给大家。是他去找管后勤的白麻子,联系好借出一些笤帚、水桶之类的工具,并在支使班上几位同学将这些工具取来后,又支使我们打扫整理教室。是他从办公室抱来篮球和排球,说:“今天下午后两节课自由活动。”支使是—种不由自主的欲望,一种荡彻身心的快感。乔桉不加掩饰地表现着自己。我和马水清在被他支使时,心里充满压抑,可是在不被他支使时,心里除了压抑外还有一种孤立。因为我们清楚地感觉到,在乔桉当了我们的面支使其他同学去做什么事情时,他是在有意忽略和冷落我们。最使我们感到压抑的是,我们竟毫无理由来对乔桉的支使加以反抗。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得到邵其平的默许、认可的,并且又都是—些为了大家的公众的利益而做的好事。我们除了有—种被支使的压抑感以外,还有—种智力上、精神上皆被他比下去的压迫感。乔桉似乎感觉到了这—点,偶尔突然用“乔桉的眼睛”看我们一下。我看得出,在差不多两周的时间里,马水清—边在忍气吞声地承受着这种压抑,—边在暗暗地准备与乔桉做—种心理、智力和凶狠程度上的较量。他总是掏出那枚镜子来照自己,转动着脑袋,在脸上寻找着胡子或某些凸出物。刘汉林对乔桉没有强烈的感晴反应。他—有时间就往篮球场跑。不管人家是不是在比赛,逮到球就到处乱跑。当许多人追来时,他就突然一弯腰,把球死死抱住,紧紧压在腹下,活像—只受了惊动而突然蜷起身子的虫子。他的躯体一旦形成这种姿态,即便是高中部的学生,也不可能将球夺去。直到在场的人答应让他往篮筐里投—球,他才会慢慢舒张开身体,抱了球去投篮。如果中途又有人偷袭,他会又一次突然一弯腰,将球压到腹下去。他投球的样子很难看:双手端着球,然后往上抛。我们管这种姿势叫“端大便桶”。刘汉林“端大便桶”极有本领,百发百中。鉴于他这两种本领,每次比赛时,我、马水清都要他与我们一拨儿。谢百三就道干活,干得汗淋淋的。又过了一周,马水清将乔桉的所作所为凝为一个明确的短句:“乔桉想当班长!”马水清在同学们中间不动声色地重复着这个短句,仿佛在重复一句咒语,或打出去—梭子弹。有时,我和刘汉林、谢百三,也很兴奋地把这个短句在同学间传播着。于是这个短句像朦胧中一道耀眼的闪电,刷地照亮了乔桉,也照亮了大家的眼睛。人讨厌野心的心理大概与生俱来。大家再看乔桉时,仿佛不再是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颗野心。乔桉从在大家的目光里看出了异样。但乔桉永远是乔桉。他用他的神情在他的脸上写着:我就是要做班长!他把这张脸挑战性地在马水清的目光里停—停,又在我的目光里停—停。他之所以敢如此放肆,是因为他已从邵其平口里得到暗示:好好干,就是你当班长。他以他出色的工作,已经赢得了邵其平的信任。邵其平之所以迟迟不落实班干部—事,就是想通过—段时间的考验,找到—个可以分担他工作的人。显然,他对乔桉是欣赏的。他开始慢慢地给全班同学进行—种感觉上的渗透:不必要经过大家选举了,乔桉将自然过渡为正式班长。于是,不少同学做出了被动认可的姿态。当乔桉再支使他们时,他们就摆出一副顺民的嘴脸,笑嘻嘻地去做了。有人还显出了巴结乔桉的俗样,如爱把玩一管笛子的姚三船。乔桉也喜欢吹一吹笛子,姚三船便去河边的芦苇丛,撅了十几根粗硬的芦苇,然后用脚将它们踩破,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薄膜采下,在阳光下照一照,夹在书页里压好,然后送给乔桉。这—举动,被我亲眼所见,因此,后面的好几年时间里,我总是对姚三船喜欢不起来。记得是—个上午,马水清领着—伙人来到了办公室。他回头看到自己身后有不少人站在台阶下,便很气粗地走到邵其平跟前,说:“我们要求早点选举班干部!”马水清的声音大了—点,惊动了坐在另一张办公桌前的校长汪奇涵。他掉过头来朝这边看。可能学校曾经有过“班干部必须经过选举”的规定,邵其平咱让汪奇涵知道他有不打算选举的念头,便出乎我们意料地说:“着急什么!已经安排啦,本周内就选举。你们都回班上去,过—会儿我就要去班上说这件事。!公开选举,这是肯定无疑了。但邵其平把“我看乔桉就很适合当班长”的倾向性态度也暗暗地表示出来。其选举结果很可能还是乔桉当班长。这比不选举就使他变成班长还要糟糕——大家自己选的,就没有丝毫理由不去接受乔桉的支使。所谓酝酿,也正在盲目地往—寸方向而去:就选乔桉当班长吧 .我和马水清等几个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种虚弱。我甚至觉得,局面也就这样了,已根本不可逆转了。当我看到乔桉在忙忙碌碌做着选举班委会的—些准备工作时,觉得这个班长非他莫属。我甚到认为:也只有他合适做这个班长。马水清不时照他的小镜子。此时此刻,他又是在哪—种情境与哪一种意义上照他的小镜子呢?选举前,马水清悄悄把我叫到厕所后面,小声问我:“你知道吗,乔桉没有父亲?”“我不知道。”马水清擤了—下鼻涕,告诉我—个让人顿生龌龊感和下贱感的故事(他说他是从高—班—个学生那儿听到的):乔桉的父亲就是他的外公。他十岁时,放火烧了那老东西的房子,和他母亲一起走了三百里路,逃到了现在的邹庄。我和马水清抑制不住激动地从厕所后面走出来,在路上正巧遇到了乔桉。我突然觉得比我高出—头的乔桉的样子,确实很猥琐:那双小眼睛,让我觉得是—对令人不快的动物的小眼睛;他头上那些稀黄的头发,让我想到了冬天臭水沟边上的衰草。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他为什么总是用那种目光来面对世界了。我希望这个故事只有我和马水清两人守着。然而,我终于没有去阻止这个故事的流传。那些天,我觉得全班同学都在用轻蔑的目光瞟着乔桉,仿佛要在他的脸上、身上看出某种让人不齿的痕迹来。我看到乔桉像—堆雪地上的火,慢慢地很丑陋地熄灭掉了。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种更可怕的东西在黑暗里生长着。就在全班同学深陷疑惑之际,马水清说:“我们为什么不选谢百三当班长?”众人都掉过头来看他,随即,又掉过头去看谢百三。“谢百三整天都是汗淋淋的!”马水清一指谢百三,“汗淋淋的!”于是“汗淋淋的”这—印象立即在大家的感觉里变得异常清晰,又异常深刻起来:汗淋淋的,汗淋淋的……选举的结果是马水清所期望的:汗淋淋的谢百三当了班长。后来,从初中到高中,谢百三当了五年多班长(高三上学期,他辍学离校),就是靠那副—年四季都“汗淋淋的”形象。选举那天,乔桉说他生病了,独自一人躺在宿舍里,没有到教室来。在选举过程中以及选举结束后,我始终没有太激动的情绪。马水清似乎也很淡漠。只有谢百三显得有点激动,越发地汗淋淋的。第一部分不可把握的世界(3)第三节姚三船有意要与我们几个亲近。我对姚三船不感兴趣,他便索性把那份亲近全部交给了马水清。他寻找各种借口与马水清搭话,并总是毫无条件地附和马水清的看法。打篮球时,他只要抢到球,总是高高兴兴地立即扔给马水清。我真的不喜欢姚三船,甚至连他的外表都不喜欢。他总穿得干干净净的,把头发梳得很整齐,把牙刷得很白,白得发亮。他有一颗门牙缺了一角。听他说,是去厕所蹲坑时磕在台阶上磕坏的。这颗缺了一角的白牙,总使人联想起—只缺了口的白瓷碗。他总是文绉绉的,说话缺乏男子味,倒有点像女孩那样软绵绵地腻人。他吃饭的样子尤其让我看不惯:慢慢地吃,吃得极仔细,极认真,如果—颗饭粒掉在了桌子上,他便很文雅地用手指轻轻捉住放到碗里(从不直接放到嘴里);吃完了饭,碗很干净,像狗舔的。他的笛子总是装在套子里,那套子永远是雪白雪白的。课间或饭后,他把它轻轻取出来,然后横到唇边,用十根只有女孩子才会有的手指捏住。他在吹笛子时,总要发出—种让人感到不愉快的“噗噗”声,像割断了气管似的。有些日子,他常和乔桉—起到荷塘边去吹笛子,后来不去了。马水清看出我不太喜欢姚三船,也就不与姚三船太亲热。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姚三船,让他从乔桉他们的房间搬到了我们的房间。这件事对乔桉来说,也是一个小小的刺激。乔按他们房间只剩下三个人了。乔桉明显地显出了孤独。他很少到户外来进行活动,听与他同宿舍的同学说,他总是躺在床上不分昼夜地看小说。我只有在他上课时才能看到他。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眼光里有种深不可测的怨限。只有一次,他很兴奋地参加到我们中间来,与我们—起,干了—件很残忍的事——地里,一只野兔被惊起,跑到了球场上,于是就遭到了很多人的追赶,四下里响起—片呼叫声和“哧嗵哧嗵”的跑步声。所有的教室都空了,连女生都一惊一乍地参加了捕杀。那只野兔东窜西窜,蹿到了大路上。它把人潮—会儿引向这里,—会儿又引向那里。乔桉操了一根木棍,最卖力地追赶着。他的样子很凶,像一只饿瘪了肚皮的食肉动物。他居然用木棍扫了一下那只野兔,但只是擦了—个边,那只野兔歪斜了一下,又迅捷地奔跑起来。后来,它穿过几层包围,蹿到了河边上。人潮“哗啦啦”朝河边压来。跑到绝境的野兔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朝对岸游去。已是深秋,水很冷。谁也没有跳下河去,人潮涌到河边便止了滚动,无停数双充满杀气的眼睛望着水面——野兔的身子几乎沉没在水中,只露出一颗脑袋来,两颗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在它的身后,是一条窄窄的水痕。乔桉拎着棍子挤出人群。他看了看野兔,扔下棍子,衣服都未脱,纵身一跃,跳到水中。他朝野兔游过去,并在野兔即将游到对岸时,—把抓住了它的后腿。他就那样抓着野兔的后腿,一直游到对岸。这时,大概野兔突然拗起脑袋来咬了他一口,只见他将兔子高高举起,重重地掼在了河坎上。那只野兔“吱哇”一声惨叫,躺在河坎上,蹬着两条后腿。乔桉抹了抹脸上的水,盯着那只垂死挣扎的野兔。野兔挣扎了几下,居然又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沿着河坎跑去(严格来说,是爬去)。乔桉—步一步地跟着,却不立即去捉住它,直到他认为没有必要再进行这场游戏了,才紧迫几步,将它捉住。他提着它走到水边,然后将它摁到水中。随即,水面上泛起两串细小的水泡。等水面上终于不再有水泡后,他才将野兔拎出水面。他提着野兔,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对岸,站在我们全体的对面,朝我们瞧着。河这边,鸦雀无声。几天之后的—个上午,课间休息时,马水清掏出小镜子,倚在教室门口正照着(最近,他的脸上老长小疙瘩),乔桉从外面回来了。因为教室有两个门,马水清似乎打定了主意:不闪开身子让乔桉过这道门。乔桉站定不走。马水清继续照他的镜子。我紧张地朝门口看着。陶卉、夏莲香她们几个女孩靠到了一起,侧过脸去,一双双略带腮的眼睛望着门口。教室里—片寂静。乔桉突然挺着胸脯,朝门里用力走来,只听见“咣”的一声,马水清手中的镜子被撞落在地,顿时粉碎。马水清的身体往后摇晃了几下,也终于很难看地跌坐在地上。陶卉和夏莲香他们赶紧抱成—团。马水清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揪住了乔桉的衣领。乔桉的力气很大,—甩脑袋,把马水清甩脱了,但同时也失去了两颗钮扣。马水清再度冲上去死死抓住了乔桉的衣服。乔桉猛—扭转身子,又把马水清甩脱了,但这回听到的是衣服被撕裂的“嚯嚓”声。乔桉很恼火,没等马水清站稳,便—拳砸在马水清的脸上。马水清向后倒去,碰倒了两张课桌,桌肚里的东西撒了—地,一只蓝墨水瓶被跌碎,流了一地蓝墨水。陶卉们尖叫着,躲到了讲台后面。谢百三汗淋淋地从外面跑进来,“别打了!别打了!”马水清的嘴唇出血了。这时,初二班的女生丁玫正巧过来找陶卉去做什么,见马水清满嘴是血,尖叫了—声,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乔桉的嘴角闪过—丝微笑。我知道,马水清准要与乔桉拼命了。他操起—张凳子朝乔桉走过去……陶卉们一个个赶紧跑出了教室。乔桉并不躲让,只是当马水清的凳子劈下时,才迅捷地一闪身子。马水清劈空了,还差—点将凳子砸在自己的脚上。乔桉顺手揪住了马水清的衣领,并将他朝门外拖去。马水清死死往后赖着,但因他是一个没有力气的人,还是被乔桉施到了门口。此刻,乔桉一心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像拖死狗—样将马水清拖到门外廊下,一直拖到丁玫的面前去。丁玫吓得跑到陶卉他们中间去了。马水清屈辱地被乔桉的双手揪住衣领,不能动弹地被抵在廊柱上。马水清不可能做出任何—个英勇的动作来,只是很可笑地歪着嘴。他想用脚去很得力地踢乔桉,结果却使他的形象变得更为可笑——鞋踢飞了,并且就落在了那些女生们的前面。现在他—只脚有鞋,而另一只脚光着。乔桉自然希望延长保持这种局面的时间以获得更大的满足,无奈,我、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起过来,从他手中将马水清解救了出来。邵其平被叫来了。他查看了教室之后,把乔桉和马水清叫到办公室。作为班长,谢百三自然也跟了去。邵其平做了这样的处理:乔桉必须买—枚新的镜子,当众赔给马水清。邵其平之所以如此处理,是由于马水清白始至终—口咬定:“我当时正在照镜子,并没发现乔桉想进教室。”打扫战场的自然是谢百三。第一部分不可把握的世界(4)第四节有很长—段时间,我们的学习生活似乎变得很平静,按部就班,许多事情是—遍又—遍地重复进行的,让人觉得,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我们也就这样下去了。上课,下课,再上课,再下课,打篮球,逛小镇,吃饭,睡觉,背后议论女生……生活自有它固定的格式,但我们并不觉得枯燥乏味。因为在这固定的格式里,我们总会去创造许多新的细节,一次与—次不—样。人在这么大岁数时,总是容易满足的。这次打篮球与上次打篮球,只要换了—个人,或只要球滚进水里去的样子不—样,我们就绝不可能把两次打篮球看成是—种重复的活动。即使觉得重复,也还是饶有兴味,就像—个小孩老对—种固定不变的游戏感兴趣一样。每个星期,我都要和马水清下一次馆子,吃—顿猪头肉。钱当然是他掏。他有钱,我没钱。他有时叫上刘汉林,有时叫上谢百三,有时叫上姚三船,有时将他们一起都叫上,但,每一次都必然叫上我。我们还共同买了—块布,然后去缝纫店,做了两件相同的衣服分别穿上。有一位老师在办公室里对其他老师说:“马水清与林冰合穿—条裤子还嫌肥。”我常常星期六不回家,而跟着马水清回十八里地外的吴庄去过星期天。马水清似乎已忘了乔桉当着丁玫的面对他所进行的羞辱,一天到晚地总很自在。他所塑造的形象是少爷的形象。他的钱,在我们那个岁数上,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和在我们那个穷地方上,是多得惊人和让人羡慕不已的。他三岁时,母亲就已在吴庄那地方去世,在上海工作的父亲并未把他接到身边去,而以每月三十元钱的固定款顷,作为他与祖父祖母—起生活的费用,将他永远地留在了乡下。他的祖父曾经开过木排行,有许多财产和储蓄,根本不要这笔钱,于是那三十元钱便仅仅作为马水清的零花钱,同时也作为祖父的一份溺爱,全部给了马水清。这三十元钱既养成了他的少爷作风,也使他获得了大胆的想像和一种别人望尘莫及的能量。现在,只要他愿意,他自己可以不刷饭盒而让谢百三刷,自己可以不洗衣服而让刘汉林洗,自己可以不做作业而让姚三船做。可他从不支使我去做任何一件事。他让我难堪的惟一的事情,就是拿我和陶卉去闹。比如,他见陶卉决走进教室了,就会喊:“林冰,外面有只鸽子。”听了他的话,我连忙往外跑,差点与陶卉撞个满怀。于是,他和许多同学便会“嗷嗷”地哄闹起来。再比如,我们一起去小镇找小铜匠配钥匙,半路上遇到陶卉,他会将胳膊放在我肩上非常友好地走着,等与陶卉走近时,出其不意地将我猛一推,使我差点将陶卉撞倒。我急了,就变恼。但他会咬着牙,狠狠—揪我的腮帮子,赖皮赖脸地说:‘你是假变恼。“马水清是我行我素的马水清。乔桉总站在远处注视着我们,对马水清更是抱了敌意的态度。他当然会记住那天,他当着众人的面,将一枚新的小镜子赔偿给马水清。那天晚自习,他没有到教室来,跑到宿舍后面那口恐怖的大塘边,直把笛子吹到后半夜。冬天即将来临,被浓荫遮掩着的校园,随着棕树、榆树、白杨树等树木叶子的凋零,而把那片红瓦房和那片黑瓦房越来越分明地袒露在人们的视野里。四周被收获了的稻地,现在满是稻茬,荒凉地躺在乡野的天空下。宿舍前面的小河里,菱角都已枯死、烂断,随着西风,和落在水中的芦叶、树叶—起,被冲到了小河的尽头。世界—下子空阔起来,也似乎寂静了许多。于是白麻子敲响的钟声显得十分清脆、空远,仿佛能一直传到到天边去。学校决定在霜冻到来之前,把办公室门前的荷塘加以清理并扩大,任务布置下来了,我们得停课—天。谢百三叫了几个人,取来一大堆工具,并很快地领着我们投入了劳动。乔桉不声不响地从一堆大锹中挑了了一把最锋利的的,猛—剁下去,将地上一根树枝切成两截。当证实了这把大锹确实很锋利也很是顺手之后,他拖着它,走到了他应去的位置上。用大锹挖泥,需有一把好力气,而且又得会挖——不会挖就挖不成块,那就无法装筐。我和马水清自然不会去选择这种活儿,各自挑了一副泥筐。而邵其平分小组时,竟把我和马水清等几个与乔桉分到了一组:乔桉挖土,我们几个担土,他一把大锹,管我们几副担子。当邵其平宣布这—组合时,我瞥了乔桉—眼,见他猛—踩大锹,把它痛快淋漓地直插进泥里去。和我们分在同一小组的还有陶卉和夏莲香。他们两人合抬—只筐(女生受照顾,两人抬一只筐就行),先走到了乔桉跟前。马水清用扁担顶了我—下,“该轮到你了。”走到乔桉那里去,要通过菜地间的—条不可两人并肩而过的小路。我自然知道马水清又在闹我和陶卉:让我和陶卉相逢在小路而尴尬在那里。因此不论马水清多么使劲顶我,我就是不肯走到路上,死死赖在路口。分在另—组的刘汉林看到了,又嗷嗷嗷地叫起来。我朝他砸了一块泥块。幸好没有人与他呼应。我怕马水清在陶卉她们走过来时又要做出什么动作来,便先跑到远处待着,直到陶卉她们走出小路,而马水清走向乔桉,我才重新回到路口。等了—会儿,马水清挑着担子过来了。扁担两头的筐里各放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泥块,直压得他满脸红得发紫,仿佛被—个残暴的人狠狠地勒着脖子。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几次差点歪斜到菜地里。乔桉的机会到了。马水清走到我跟前时,我看到他在龇牙咧嘴,并用双手往上使劲顶着扁担,以便让扁担轻些压在已经硌疼了的肩头上。他的背本就因为没有大人管教和提醒而微微有点驼,这会儿更驼了。他的那副熊样很可笑。他总算走出了小路。我听见他低声骂了—句:“乔桉这个杂种!”该轮到我了。我一路走,一路在担心:乔桉这狗日的又将如何对付我?当我把筐放在乔桉面前时,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往手心狠啐了—大口唾沫。乔桉能干活。他很早就下地干活了。他干活已经很有几分样子了。他的动作很熟练,很到位,又有一身好力气,干起活来,总让人觉得他不是个学生,而是庄稼地里的—个好劳力。当他将大锹向泥中使劲蹬去时,我马上就知道:我今天绝对在劫难逃。谁让我和马水清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呢?除此以外,大概还有另一件事情也使他对我耿耿于怀:最初一段时间,邵其平总说乔桉的作文是全班做的最好的,而近来邵其平却是这样说了:林冰的作文和乔桉的作文,是全班做得最好的。我们在暗暗地较着劲。他果然用足了劲,挖了两块火油桶划、的泥块,稳稳地放在了我的担子里。第一部分不可把握的世界(5)我鼓着腮帮子,将担子硬挑来。从塘底到岸上,要爬坡。我总不能掌握住肩头的担子,—会儿前面的筐碰到了地面,—会儿后面的筐又在地上拖着了。一步一步,都爬得极艰难。我觉得,前后左右有许多目光在看我,我甚至能觉得此刻乔桉正拄着大瞅,望着我的后背,—脸的嘲弄。我总算走到了小路上。那时,我已经满头大汗,张着大嘴直喘气。在干活这—点上,我也不比马水清强到哪儿去。我直不起腰来,真想将担子搁下。然而我绝不能在乔桉眼前这么做!我必须让自己坚强地挺着。我两腿发软,晃悠着,东倒西歪地往前走。当我用劲抬起头来往前看时,只见陶卉正抓着扁担笑眯眯地站在路口,等我走出这段小路。我咬紧牙关,挺起胸脯,竟然走出了快步。乔桉决心要让我们更清楚地感受到,他今天存心要做的就是惩治我们,因此在给陶卉和夏莲香装筐时,他像—个吝啬的卖颜料的人,只用大锹挑些碎泥,勉强将筐底遮住,就让她们抬了走。她们极轻松,夏莲香甚至能用一只手代替肩膀,举着扁担,—边走,—边用另一只手从路边采摘一朵小蓝花戴到头上。每当我在路口与马水清相遇,总要听到他骂—句:“乔桉这个杂种!”快到中午时,马水清已经十分狼狈了。他的后筐经常是在地上拖着的,并且已有三次因稳不住脚步而滑出小路,把泥担子挑到了菜地里,把菜踩倒了好多棵,几次引得许多人把脸转过来朝他看。我两次看到夏莲香笑弯了腰,陶卉也把脸转过去窃笑。我的肩头像火烫的—样疼,根本不敢将扁担压上去,便用足了劲,用双手托着扁担,腰弯得像张弓。我集中注意力,心里不停地说:“走稳,走稳……”走在小路上,就像走在—根钢丝上那样心悬悬的。由于使劲过猛,我觉得瞪着的眼珠子有点发胀,汗水流进眼眶,还有点淹人。在爬坡时,我有两次差点滑倒。乔桉始终是那样一副神色。他似乎永远能挖起火油桶那样大的泥块。随着我和马水清一点一点地坚持不住,他却干得越来越潇洒,越来越有派头。那泥块挖得四面光滑,十分完整,几乎不掉—块碎泥,端起,放筐,都极为自如而准确。他绝不肯很快结束他的游戏。我们也就必须接受煎熬。总算熬到了吃中午饭。乔桉把大锹往泥里—插,几步就蹿上岸来,然后扬眉吐气地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下午,我们挑了几担以后,实在撑不住了,便开始磨洋工。马水清老往厕所跑,有时—去半天,仿佛便秘拉不出屎来了。有一回,我也溜进了厕所,看到他并没有拉屎,而在那儿挤尿。我倒不常往厕所跑,但常蹲到一边去收拾筐子,系一系绳子,补—补漏洞,极仔细,极认真,煞有介事。其实绳子是我故意弄开的,洞是我故意捅出来的。乔桉对夏莲香说:“我看见老师宿舍门口的水塘边,开了许多小蓝花。”夏莲香总喜欢在头上插朵小蓝花,听了乔桉的话,与陶卉抬走一筐土再也不回来了。乔桉便把大锹一扔,在塘边拔了些枯昔铺在坡上,躺下来睡大觉。邵其平见乔桉躺着,便走过来质问:“你们是怎么回事?”乔桉说:“我把土挖给谁挑啊?”“马水清和林冰呢?”“我不知道。大概玩去了吧。”邵其平火了,离开塘边就去找我和马水清。他先找到了我,问:“马水清呢?”我只好告诉他:“在厕所里。”召其平把马水清从厕所里叫出,又将我叫到一块儿,冲着我们吼:“老老实实地干活去!”我俩只好又乖乖地去继续领略乔桉的“火油桶”。马水清的身体被娇惯得太不中用,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往小路旁边摔倒了两次,爬坡时,后面的筐没有抬起,前面的筐滑过来,又使他往后仰倒了一次,还因为两腿—软,扑通,往前跪倒了—次,几次遭到众人哈哈大笑。他跪倒的那一次,样子很滑稽,形同乞讨、哀求和求饶,连我都禁不住笑起来。然而,就在我笑他之后不到十分钟,我也往前跌倒了一次。这—跌倒使我铭刻在心,终身难忘:我挑到路口时,双腿无力,脚无法抬到应有的高度,脚尖被—块凸出地面的土疙瘩绊了一下,身体立即失去平衡,连人带担子往前扑去,终于跌倒。我很丑陋地趴在地上(就是那种叫“狗吃屎”的姿态),这时我看到了一双女孩的脚——我竟摔倒在了陶卉的脚下。我羞愧得不敢抬起头来,直到那双脚极轻柔地走开去,我才爬起来。我猛一使劲,把两筐泥都掀翻在路上,把扁担远远地抡到菜地中间,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傍晚,收工后,马水清照了照小镜子,拉了我、谢百三和刘汉林,来到了乔桉的宿舍门口。当时,乔桉正在洗脸。马水清对与乔桉同一宿舍的两个同学说:“走,我们到镇上吃猪头肉去!”那时,所有的人都饿得变成了馋鬼。每人每月才—元五角菜金,每天中午每人一碗咸菜汤,许多同学能四五个月闻不到肉味。人的嗅觉会因为馋而变得异常的敏锐,让人怀疑那是否还是人的鼻子。一回,马水清的父亲托人带回几只红烧肉罐头,他和我两人撬开—只吃了,然后把空罐头盒扔到了床下,都过了大半天了,门窗且又开着,刘汉林从家回来,居然一进屋子就叫:“你们吃罐头了!”他一边像狗一样嗅着,一边四处寻找,终于从床下找出了那只空罐头盒。馋是—种克制不住、令人忘记—切的欲望的颤栗。它能使人失去自己,处在一种很不清醒的状态里,而在记忆里只剩下某些食品的诱人的气味。馋会使人大失风度,让自己好端端的样子变得很不好看,甚至很猥琐,甚至会使人做出各种各样不光彩的事情来。一九八八年十月,台湾一家大报社与大陆—些杂志社与出版社联合搞征文,那天在国际饭店召开新闻发布会。在会后举行的宴会结束后,—位台湾朋友对我说大陆一些人吃相不好看。我听了,并未反驳,因为她说的是事实。大陆人曾有过一段饿怕了、馋坏了的日子。我想总有一天,在他们完全失去这—记忆且又脑满肠肥之后,他们也会面对一桌丰盛的酒席,摆出一副漫不经心地夹—点菜随便尝尝的斯文而优雅的样子的。乔桉宿舍里的同学听马水清说要请他们吃猪头肉,双眼顿时熠熠发亮。猪头肉!太棒了,太诱惑人了,更何况是在一天紧张的劳动之后饥肠辘辘极埯油水的时候呢?“走吧!”马水清催促他们。他们微微忸怩了一下,便跟我们走了。我回头瞧了一眼乔桉,只见他把脸埋在水盆里—直未抬起头来。马水清有钱,乔桉没有钱。那天晚上,马水清慷慨极了,把钱用得“哗啦哗啦”,用得使我们—个个说不出话来。猪头肉蘸酱油,—个个吃得满嘴油光光的。吃完猪头肉,我们就在小镇上东逛西逛,心里很开心。马水清和我都忘了肩头的疼痛。回到宿舍时,我突然想起我和马水清晾在面绳子上的床单和衣服还没收回来,便出门去收。—看,晾衣服的绳子断了,我们的东西全都落在田边的臭水洼里。那水洼里都是些尿——夜间,我们懒得去厕所,总是站在门口,将下身向前挺去,憋足了劲远射,天长日久,田边就有了—个臭水洼。我和马水清认定,那晾衣服的绳子是乔桉搞断的。第一部分河边小草房里的老头(1)第一节开学后不久,我们就知道了,那个住在河边小草房里的老头,就是原先的校长王儒安。那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头。真是又瘦又小,难得见到的又瘦又小。那么一片红瓦房,那么一片黑瓦房,那么多树木,那么多花草,那么多田地……我们很难将这样一份可观的家当与他瘦小干瘪的身向躯联系在—起。我们甚至觉得将油麻地中学跟他的名字连在—起,简直是—个天大的谎言。然而,事实的确是:所有这—切,皆因为有了他,才得以实现,才得以存在。除了宿舍后面那片灌木丛,我们已看不到一点荒野的痕迹。十多年时间里,王儒安将它变成了一处环境优雅的所在,—所花园式的学校。除了萧条的冬季,在其他任何—个季节里,学校的所有建筑都掩映在树林里。若从远处眺望,只能偶尔从树叶的缝隙里见到一角红瓦房和黑瓦房。到处是树木,谁也无法数得清这里到底长了多少株树。夜深人静,若有风掠过校园,便到处是—片树叶的响声,“哗啦啦”,像是—片雨声。倘若风大些,这声音便大得如涌动的潮水,让人感到有点害怕。林子从四面八方招来了各种各样的鸟雀,从早到晚,我们总能听到不同的鸟鸣。眼下正是春天,草木在阳光与春风里苏醒和生长着。大道两旁的白杨,已是满枝头嫩黄油亮的叶子。所有池塘边的垂柳已开始飘动柔韧的枝条,池塘边的上空笼了一团团鹅黄色的树烟。如果是潆潆雨的天气,站在宿舍门口往外看,这迷离的树烟让人觉得世界在一片迷人的虚幻之中,能把—颗颗少年的心久久地引到幻想的境界里而收不回来。那一方方池塘,还显得有点贫寒,清水涟涟,映着淡蓝色的天空,但在风中摇晃着的似乎还有点怕冷的尖尖小荷,以那份鲜嫩的绿色和孩子般的摇晃,预示着—个绿荷满塘的未来。对油麻地中学,我们心满意足,无话可说。对王儒安,我们心存感激,充满敬意。然而,他已不再是油麻地中学的主人。他已没有资格再踏进校长办公室,而只能出入于河边那间风雨飘摇的小屋。我第一次见到他,竟是在—个很不光彩的地方:厕所。我去厕所撒尿,当时附近的几千农民正在出粪,我看见—个干瘪的小老头守在厕所门口认真地收筹子记担数。我这个人的害羞毛病无处不在,明明憋了一泡尿,见了人却撒不出。可既然已解下裤子,又不好意思当了人的面没有一个结果,便只好很难为情地站着,闭起双眼,在心中默念:尿吧,尿吧……可是人来人去的就是尿不出。这时,老头走过来,说:“别急。你在心里想着流水声,尿就尿出来了。”他还闭起双眼,在嘴里说着:“哗啦啦,哗啦啦……”然后,像请人入席似的一摆手,意思是说:请来吧。我看了他—眼,把身子微微侧过去,照他说的,在心里想着流水声:哗啦啦,哗啦啦……还真灵,我尿出来了,又急又猛,“哗啦哗啦”的。老头对他的经验很得意,说:“没错吧?”我一边尿,一边点头,还一边看着他:他的眉毛是灰黑色的,粗而浓重,其中还有几根特别长的,眼窝很深,面相很慈祥。我煞好了裤子。“你是刚入学的新同学?”我点点头。老头忽然发觉有—个农民没有给筹子,便走过去叫道:“筹子!”那农民笑了笑,“别想在你眼皮底下偷走一担粪。”他只好掏出一根筹子来交给老头。回到教室,我问马水清:“看厕所的那个老头是谁?”马水清告诉我:“他是王儒安。”我不相信。刘汉林和谢百三走过来,都说:“就是王儒安。”“你们知道他是怎么下台的吗?”谢百三和刘汉林都不知道。过了很长—段时间,我才慢慢地从别人那儿一星一点地知道了这—变故——三年前的—个冬天,—个高二学生去教室上早自习,突然发现教室里蜷着两个女人。他问道:“你们是谁?”可对方都不回答。他又问了一遍,仍不见回答,便走近去看,只见那两个女人面色蜡黄得怕人,便立即逃到教室外,并高喊:“死人,死人,两个死人!……”人们闻声赶来,纷纷拥进教室。许多人挤到前去,看了看说:“两个要饭的,大概是母女俩,冻死了。”王儒安来了。他蹲下身去,将手分别放在两个女人的鼻子前面试了试,说:“还有一口气,快抬到我房间去。”两个女人被人抬到了王儒安的床上。王儒安也不嫌她们脏,把两床干干净净的被子都压到了她俩身上,还在屋里生起火来。她们被温暖过来了。王儒安让勤杂工白麻子熬来了一小盆米汤,让两个女学生给她们一勺一勺地喂下去。两个女人便—点一点地有了阳气,脸色慢慢地好转起来。她们果真是母女俩,母亲四十多岁,女儿十七八岁。在这里将养了几日,母女二人完全恢复了体力,那十七八岁的姑娘,脸上居然有了红润。有人问她们为什么出来要饭,母女俩低头不答,王儒安便用手轻轻做了个动作,让人不要再去追问。当母女俩要离开学校继续去讨要时,王儒安讲话了:“冰天雪地,无路可走,就留下来在学校干活吧。隔壁有间屋子,你们先住下来……”那母女俩要下跪,被王儒安边忙扶起……大约过了一年,校园里便有了风声:老光棍王儒安养起那母女俩是深藏心机的,并有鼻子有眼睛地说出许多事来。那意思概括起来是:王儒安不光占了那老的,还占了那小的。事隋不小,风声渐大,王儒安被叫到了上面,同时上面还派来一个调查组。就在调查组准备盘问那母女俩时,那母女俩却在头一天晚上走掉了,并且再也没有找到。王儒安不明不白,事情真假难辨,上面便来了一文,要将王儒安调离油麻地中学。王儒安却死活不肯离开油麻地中学,就与上头闹翻了。上头坚持硬调,王儒安坚持不走。最后,惹恼了上头,向他摊牌了:“要么,你到另一所学校继续当校长;要么,就撤职,在油麻地中学当勤杂工。”“当勤杂工就当勤杂工。”王儒安选择了后者。他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也离开了他原来的宿舍,住到了河边上那间原先堆放工具的小草房里。他—直不太满意、早想辞退了的勤杂工白麻子,做了后勤组长,他由白麻子直接指挥。副校长汪奇涵升为正校长,从此统辖油麻地中学。听人说,汪奇涵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很有学问。学问大小,我—个初中生没有能力判断,我只知道,他常常用“毛体”给人家写字。油麻地小镇上的许多牌子和匾,都是他的手笔。那人不苟言笑,,总戴一副黑边眼镜,使人觉得深不可测。说老实话,从—开始,我就喜欢只读过几年私塾的王儒安,而不太喜欢那个有学问的汪奇涵。我们从王儒安老头的脸上没有看出一丝怨恨。他总是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修剪树木花草,下池塘去把要钻进板泥的藕藤小心转向池塘中间,用铁丝把水码头的木板牢牢固定住,把驱赶麻雀的稻草人立到地里去……他像—个幽灵四处游荡,但只是在校园里游荡。他几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那些树木,那些池塘,所有—切,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无限延伸。那些树木仿佛是因为他的呼唤而漫上绿色,又仿佛是因为他的默许而让自己的叶子变成—片金黄。我亲眼看到—件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林子里种花,几只麻雀居然飞到他脚边来觅食,其中一只甚至战战兢兢地落到他的肩头。这年开春以来,我们发现他的身体有点变形了:上身与下肢在腰间错位,倾斜到左侧。从教室到宿舍的那条百十米长的路上,两旁竖有十几盏颇具风味的罩子灯(当时还没有电通到这里,都是油灯),当时都由他去点去灭。夜里,当我们站在宿舍门口,见他从路那头走过来,将灯一盏一盏地熄灭时,我们看到,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个弯曲如老树的影子,精灵般摇晃在空间里。马水清得到消息,告诉我们:“王儒安老头得的是坐骨神经痛。”几回,我在睡梦中听到了河那边传来疼痛的嘶喊声。然而,这弯曲的身体,仍然在校园里不停地游荡着。那天,我们走到河岸边的苗圃,只见老头侧卧在泥土上,在给那些梧桐插枝松土、培土。他因为疼痛而不能蹲着了。即使侧卧着,也还是疼痛。于是他在嘴里颤颤悠悠地哼唱着。他—身泥土。见了我们,用胳膊支撑丰收身体说:“这是最值钱的树。”我们几个赶紧蹲下,帮着他一起松土、培土。离开苗圃,在走往食堂的路上,马水清说:“王儒安老头是硬被冻坏的,那屋子四处漏风,白麻子却不给修补。”“白麻子!”我吐了一口唾沫。走到食堂时,我们看到了女会计施乔纨的三岁小儿子羊子。他正在用一根芦苇够水沟里的一张香烟纸。我们便停下来逗他玩。不—会儿,白麻子从食堂走出来,在我们面前闪了—下,去水码头了。我们这里兴致勃勃地逗羊子玩时,刘汉林却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目光呆呆地望着远去的白麻子的背影。“你在看什么?”谢百三问刘汉林。刘汉林不吭声。过了—会儿,他把我们几个拉到—边,小声地说出一句话来:“你们看出来了吗?施会计的儿子长得像白麻子!”刘汉林的发现使我们大吃一惊,也使我们感到了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第一部分河边小草房里的老头(2)第二节马水清用手指抬起羊子的下巴,我们便很仔细地审视羊子的小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白麻子来。我、马水清和刘汉林觉得羊子还真有点像白麻子,但谢百三却说不像。刘汉林便与他争起来:“就是像!”谢百三坚持认为:“不像,一点也不像!”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白麻子正从河边走来,便对马水清他们说:“仔细看一看白麻子。”我们装着闲得无聊的样子,到食堂门口的棚子下坐下了。白麻子走过来,我们一起悄悄将目光转向他。平素,人看人,都是粗粗的,只留—个大概印象。因此白麻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我们实际上谁也说不上来。只是在这—刻工夫,我们才真正地把他看清楚:大白胖子,皮肤白嫩得水豆腐似的,脑袋圆圆的,像只白面馒头,两颊还泛着红色,像微微施了些胭脂的女人的脸,那些麻子又小又浅又稀,并且和脸上的皮肤颜色差不多(不是那种黑桃麻子),一点也不难看;他走路的样子呈外八字,加上他给人的另一突出印象——白,便使人联想到一只大肥白鸭子。白麻子觉察出我们在察看他——因为他脸上有小白麻子,对人看他便很敏感——颇有些不悦地说:“你们几个怎么在这儿呆着?”我们便起身走出棚子。马水清说:“走吧。”但谢百三还是说:“我看羊子不像白麻子。”这回,我、马水清、刘汉林三个人与他争执起来:‘像,太像了!“然后,我们骂谢百三”眼瞎了“。刘汉林还多补了一句:”眼瞎了,还有两个洞洞呢!“谢百三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不服气,躲到了棚子的柱子后面,想等白麻子出来时,再仔细看个究竟。白麻子没有出来,倒从食堂隔壁会计室走出施乔纨来。施乔纨长得极文静,那种苗条身材,是乡下看不到的。她总是穿得那么讲究,那么干净。她走路的样子,给我们所有人都留下了记亿。她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仿佛都是经过认真掂量的——她要一步—步都走得好看。随着脚步的移动,她的腰肢也在轻轻地扭动。我们从来没有见她走过快步,也没有见她走过慢步,她永远走那样一个速度的步子。施乔纨叫她的儿子:“羊子,别掉到水沟里!”羊子歪过脑袋来,“白麻子呢?”施乔纨在脸上摆出不高兴,“不准瞎叫!”羊了看了我们一眼,“他们都叫他白麻子。”施乔纨同样不高兴地看了我们一眼,走过来拉走了羊子。白麻子挎了一只大篮子出来了,“羊子!”羊子听到了叫唤声,马上跑向白麻子,仿佛一只独游的雏鸭听到了老鸭的叫唤。白麻子说:“羊子,我到菜园去拔菜,你去吗?”“去!”羊子说。施乔纨回会计室去了。我们便看着羊子和白麻子沿着田埂往菜园走。白麻子在前,羊子在后。我们突然觉得这是两只走路走得—样的白鸭子——一大一小两只白鸭子。谢百三说:“真像,羊子就差脸上有几颗白麻子了。”第一部分河边小草房里的老头(3)第三节马水清又请我去吃猪头肉,酱油倒得太多,渴得我趴在水码头上咕嘟咕嘟喝凉水,深夜肚子疼,肛门憋不住,穿着小裤衩就往厕所跑。宿舍顶头只有小便池,到食堂后面的大厕所解大便,得跑出—百米。我死死收缩住肛门,活像—头被追赶的牛,一口气跑进大厕所,刚蹲下,下面便汹涌而出,舒服得让人闭起眼睛。我很快活地蹲着,可夜深人静,又颇为无聊,便透过厕所的花砖洞往前看。就在这时,我看到施乔纨宿舍的灯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了。我想到了白麻子。因为蹲得很舒服,又想到从宿舍到这厕所来一趟也不容易,便决定多蹲—会儿。我仰头望着厕所上方的天空:月色朦胧,浮云片片,寂静无声地飘向黑暗的远方。这春夜真是恬静得很。蹲着茅坑,来享受这份春的恬静,也真是件让人心醉的事情。一边,身体在微微疼痛和排泄带来的舒畅之中享受着一种难得的快感,—边,心灵被一种纯洁而温柔的恬静所净化,所抚慰,真觉得此时此刻,很是幸福。—对可恶的猫破坏了这份恬静。它们简直不像话,并且太没皮没脸。它们在厕所前面的林子里呜咽着,叫喊着,那声音很怨屈,很悲凉,很痛苦,又很狂浪,一阵一阵的,像是在互相威胁着,互相撕咬着,互相蹂躏着。我在嘴里骂了一句脏话,擦净自己,出了厕所,从地上抬起—块砖头,恼怒地向林子间掷去,霎时,林子里寂静下来了。但,不—会儿,在另一处,它们又继续了刚才的呜咽和叫喊,并且不时掀起丑恶的浪潮。我懒得再去理会它们,往宿舍走去。走过食堂东侧时,我下意识地往施乔纨的门口瞥了一眼,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声轻微的开门的“吱呀”声,我机灵地闪到了—棵大白杨树后,把脸侧过—半来,用一只眼睛朝前看去,只见一道白光从施乔纨的门里闪出。白麻子!肯定是白麻子,只有他才有那么白的身子。不知为什么,我的双腿开始颤抖起来。挨着白杨树就是—道小水沟,沟里有水,泡松了树根边的泥土。随着我双腿的颤抖,我感觉到脚下的泥土在坍塌下去。当我正要用双手去抱住树干时,脚下的泥土已经滑落到水沟里,我的身子失去平衡,很不体面地(幸亏是深夜)跌了进去,发出一片水响(不可原谅的声音!)。我连忙爬上来,想拔腿跑掉,但是白麻子已经走过来了。我们两人都只穿了一条裤衩。我只穿一条裤衩是因为肚子闹腾急着要上厕所来不及穿衣服,而白麻子凭什么只穿条裤衩呢?我们挨得很近地站着。浮云逝去,月光粲如白昼,我不敢抬头看白麻子,但我能感到白麻子在审视着我。我让自己壮起胆子来,也看白麻子。但还是不敢仰着头来看他的脸,而只是平视着看他。我看见了他白乎乎的裸着的上身:真肥,有一对女人似的乳房,短裤落在胯上,肚脐眼深深地陷进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面前的白色躯体转了过去,走开了。这时,我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香味忽然使我想起了施乔纨。每当我们去会计室买饭菜票或交学费时,我们总能闻到这种甜丝丝的香味。白麻子朝他的房间走去,越走越远。月光下摇摆着一只白鸭子,让人别人一番感觉。为这次无意中的窥看,我将在整整—个春季领受白麻子的冷淡和为难。看来,人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的。人会对知道自己秘密的人产生不快、恼怒和怨恨。那天,谢百三让我去向白麻子领取水桶扁担等工具给菜地浇水,我一连叫了三声“罗师傅”,他都未答理我,脸上冷冰冰的,让人十分尴尬。我又叫了一声“罗师傅!”他掉过头来问:“什么事什么事?”我说:“领水桶扁担浇水。”他说:“叫你们班长来领。”我只好去告诉谢百三,一路上,心里不住地骂:“白麻子!白麻子!”我们每周都要订饭,早中晚各是几两米的饭,要在上周星期天晚饭之前向白麻子订好。我不想去见白麻子的冷脸,因此这—周的饭,我就请刘汉林给我代订了。星期—早上,我抓了饭碗准备吃粥,两个抬粥桶回来的同学说:“林冰,白麻子说,你这—周没有订饭。”我说:“刘汉林给我订了的呀!”抬粥桶的同学说:“你去问一问白麻子吧,反正这桶里没有你的份儿。”我问刘汉林是怎么一回事。刘汉林说:“我是跟他说了的呀!”他便拉了我,一起去找白麻子。“罗师傅,林冰这—周的饭,不是我代订了的吗?”刘汉林问。白麻子说:“不能代订。他如果不吃,你吃呀?”“过去,不是也有代订的吗?”我说。白麻子把麻脸朝我—晃,“过去是过去!”说完,夹着—筐饭碗到河边洗碗去了。刘汉林追上前去问:“能补订吗?”“—周订—次。他要补订,你要补订,我还要专门划出—个人来伺候们们吗?”往回走的路上,刘汉林问我:“你在那儿得罪他啦?”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了刘汉林,他叹了一口气,“谁让你知道人家丑事的?”不过,他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一路上不停地向我打听详细情节:“是光屁股吗?”我说:“干吗光屁股?穿着裤汉。”(那些年,我总觉得马水清、刘汉林他们几个都比我多知道好多事情,我常常显得很傻。)他还问这问那,问得我很心烦,因为我在想我这—周没饭吃怎么办。当天晚上,我回了一趟家,弄了点干粮,加之马水清他们每天分一点米粥给我,才勉勉强强地馄了—周。施乔纨也跟我过不去,她让姚三船通知我补交学费。我去了会计室,问她:“我的学费不是免掉一部分了吗?”“你家并不穷,穷还老去镇上吃猪头肉?”“那是马水清花的钱。”“你还挺有福气的嘛,反正不能免!”“邵其平老师通知我说免了的。”“他说免,让他替你掏钱。我这里不管。我只知道你欠着学费。”我只好转身出来去找马水清借了钱,把学费交了。那天夜里,我没有拉稀,但我却跑到大厕所里去蹲着。天气已暖,厕所里臭烘烘的,但我坚决地蹲着。我用眼睛盯住前面那间屋子。这天夜里,没有讨厌的猫,万籁俱寂。厕所离那间屋子很近,有什么响动这里都能听见。然而左等右等,除了听到施乔纨迷迷瞪瞪地把羊子叫起来撒尿,其他任何响动也没有。我又躲到食堂旁边的白杨树后面守了一阵,终于什么也没有看到,只好,悻悻地跑回宿舍。春末的一天早晨,我去水码头洗手,脚刚踏上木板,那木板便向下沉去,吓得我立即跳到岸上。我再回头看时,只见木板从架子上滑脱了,在水上漂着。“把木阪够上来!”岸上响起白麻子的声音。“这不是我弄开的。”“你还赖,我这里亲眼看见你把它蹬开了的。”“拴木板的铁丝断了,我刚一踩上去,它就往下沉。”“我刚刚还挑了满满—担水,它也没往下沉,怎么你—踩上去就往下沉?这铁丝是谁弄断的?”“反正不是我弄断的!”“你嘴还硬。它总不会是自己断吧?”“那我不知道。”“你还不把木板够上来!”“我不够!”“是你说的,林冰!”“说了怎么着?我就不够!”白麻子把水桶咚地扔在地上,“我偏要让你够!你今天如果不够上来,你,以后就甭想在食堂订伙食!”我掉头—看,只见木板正朝河心漂去。我有点心虚了。万—白麻子也不去够木板,让木板漂走被人捞了去,学校还不让我赔?再说这木板也确实是我蹬开的,万一白麻子真不让我订伙食又怎么办?我被白麻子抵着,只好一边哭,一边转身走向水中……水有点凉。当我的手抓到木板往岸边拖时,我忽然有了仇恨,并有了—股勇气。我仰视岸上的白麻子,把眼睛瞪圆了望着他的麻脸。我终于把木板拖到了岸边,然后像扔一具死尸—样将它扔到岸上。我水淋淋地走上岸去。不知是因为气喷还是因为被河水冻的,我浑身直打哆嗦。我想,我当时的目光—定很凶。因为我看见白麻子的神态有点虚弱起来。他的反应给了我巨大的鼓舞,我便越发地瞪圆眼睛,并咬着牙,攥紧两只拳头,一副要对他进行还击和报复的样子。“小林冰,你干吗那么凶?”我根本不答理他,像—条抖着浑身水珠的落水狗—样冲着他走过去,逼他只好把路出来。“小林冰!……”我转过身去,把头一歪,“哼!”这—“哼”,使白麻子忽然醒悟,发现我并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这一“哼”,使白麻子清楚地听出一句潜台词:我要把那天夜里见到的事到处张扬!他立即心虚,跑过来想拉住我,但我却撇下他,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远远地,我听见施乔纨说了—句:“你总是没轻没重地逗人家小林冰。”逗我?逗你妈个X !第一部分河边小草房里的老头(4)第四节当时全县的学校都在做一件事情:精简人员。白麻子害怕起来了,一下子变得对我很亲热。只要一见到我,就笑嘻嘻的。那天中午,我在棚子下吃饭,白麻子走过来,“林冰,你来一下。”见我把饭盒摆在桌上,又补充了一句,“把饭盒带上。”我拿着饭盒跟他走进食堂。他揭开盆盖,然后用长柄铁勺舀了一灼红烧肉倒进我的饭盒。白麻子烧的红烧肉是很地道的。即使今天,我的记忆里还飘散着那种味道。我扣上盒盖,赶紧走出了食堂。从此以后,我总能不断地从白麻子那里弄到好吃的。一开始,我还有点“硬骨头”的样子,脖子梗梗的。但白麻子不管,执意要向我表示亲热。加之那些美味挡不住的诱惑,我便不卑不亢地接受了他的亲热。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种默契,进行着—种无声的交易。但双方在给予和接受时,又都故意忘却了它的背景,而竭力做出很自然的样子,似乎想使对方感觉到,这一切皆是没有什么原因的。我们把“交易”几乎抹得—丝不剩,我甚至常到食堂来与他聊天。我好像真的忘记了一切,我什么也没看见。马水清用手掐了一下我的腮帮子,“白麻子想把女柳嫁给你。”我踢了马水清一脚,但没踢着。施乔纨对我也好起来。她扮演的是—个母亲的形象,—个圣洁的、温柔而又慈爱的母亲。她总叫我“小林冰”。这“小”字,一下子把她与我的位置都标了出来:她是给予爱抚的,而我是接受爱抚的。她或是用疼爱而又嗔怪的样子说:“膝盖都磨破了,还去打篮球!”或是板着脸却在目光里透出一丝温暖,‘你这孩子太不讲卫生,把萝卜在袖子上擦擦就吃下去了,就不怕肚里生虫子?“有一回,她甚至用手抚摩了一下我的脑袋。这—抚摩,就永远把我固定在了”小孩“的位置上。夏天到了,我们都脱去了长裤和长袖衫,身体自由多了,总想蹦踺。白天长了,又总有许多时间玩耍。然而油麻地中学除了树荫下几张水泥乒乓球桌(已缺角),就那么一块篮球场。那时节,我们总喜爱那些肉体相触相撞扭打在—起的活动,喜爱弄得满身泥灰,喜爱将对方挠破或被对方挠破,喜爱被人绊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直哼哼,喜爱集体性的争斗,喜爱—伙人与另—伙人打得头破血流。因此,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喜欢打篮球。我、马水清、刘汉林总喜欢分在一边。我从小就很机灵(有人说我是“灵雀子”),身体极轻巧灵便,善于突破、躲避和隐藏(有人叫我“猴子”)。我最得意的—招,是我能在急速的奔跑中突然刹住脚步。我深知自己这一能力的妙处,因此经常去捉弄些个头高大、身体笨重的同学。我去撩逗他们,直把他们撩逗急了,要抓住我揍一顿。我奔跑开去,他们就在后面穷追。我并不把他们落下很远。我不停地躲闪,只是让他们的手稍微碰到我一下,却总逮不住我。等折腾了几个来回,我笔直地跑去,并越跑越快。我要把他们的奔跑惯性拉到最大的限度。这时,我直朝一棵大树跑去。当我离树只有一尺远时,我突然—闪,改变了奔跑方向,而迫我的人却一头撞在树上,跌坐在地上。要不,我直朝一条小渠跑去。当我到达渠边时,突然—闪,改变奔跑方向,沿着渠边跑开了,而追我的人却扑通跌进了水渠里。这一招,我在篮球场上经常使用,并且总是连连得手。马水清打球的样子极难看,张牙舞爪,运球走动时,像头跛脚牛一颠一颠的,但他的倒手勾球却使人防不胜防。刘汉林的“端大便桶”自然是—绝。我们三个非常善于打小配合,因此,我们是油麻地中学篮球场上的一景。我们几个便越发地喜爱打篮球。逮到机会,就抱—只瘪瘪的蓝球往球场跑。如果没有课,能玩到天黑见不着人影,光凭球过来的“嗖嗖”声去判断球的位置,去枪球、运球、投球。我不止一次判断失误,被球砸中脑门,满眼金星地摔在地上,手—摸,鼻子底下湿乎乎的——流血了。这天中午,我、马水清和刘汉林,加上另外两个同学,与初三的几个同学约好,下午两节课后要与他们比赛。由于渴望那时刻的到来,下午听课我就没有听进去—句,我们几个都眼巴巴地等下课。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我抱了篮球第一个冲出教室。但球场上已有人:初一(二)班在加上体肓课。体育老师不在,他们自己就把体育课变成了打篮球。我们只好站在球场外面,不时地进行一些小小的捣乱。比如球滚来了,我就一脚将它踢到了远处的麦地里。在等待期间,我不时用眼睛瞟—下球场上的杜高阳。杜高阳是镇长杜长明的儿子。我很讨厌他那一副高人—等、盛气凌人的样子。马水清说我是吃醋。因为同学间早有传闻,说陶卉大了,是要嫁给镇长家做儿媳的,两家的大人是都已说好了的。那天晚上在镇上熟食铺吃猪头肉,马水清又闹我,邻桌就有—个喝酒的说:“陶矮子(陶卉的父亲)到底要把闺女给谁呀?不是说了给杜镇长家的吗?“但我心里并不承认我仅仅是因为这—传闻才讨厌杜高阳的。场上的这帮贱骨头,拿到球总是讨好地扔给杜高阳。他就越发地高傲和潇洒起来,几次到篮下,高高地跃起,手这么轻轻—磕,就把球很准确也很漂亮地投进字篮筐里。我瞧见,球场边上,陶卉和夏莲香正互相搂着肩在看着。我对马水清说:“我们还打不打篮球了?”篮球正巧滚过来,马水清把它抱起来,“我们要比赛!”杜高阳过来了,“这我们不管。我们在上体育课。要等下课铃向,才能把球场让给你们!”他们的—个人像个贼,从马水清身后突然冲上来,—下子把马水清手中的球夺了去。我坐在我们的篮球上等了一会儿,把球给了刘汉林,说:“我要让这鬼体育课早点结束!”说完,我—声不响地跑向食堂。那钟悬吊在一棵杨树上。刘汉林抱着球跟过来了,问:“你要干什么?”“没到下课时间,白麻子是不会让你敲的。”“他不敢!我想敲就能敲!”我解开绳子,“当当当”把钟敲响了。白麻子闻声从食堂跑出来,“林冰,你干什么?”我不理他,只管敲,直到我认为敲得已经足够了,才扔掉绳子。白麻子说:“林冰你真胡来!”我拉了刘汉林就跑。那边,马水清等人趁杜高阳他们听到钟声直发愣的时候,呼啦—起跑进了球场,“已经下体育课了,你们滚吧!”我和刘汉林跑到球场时,正是杜高阳要去责问白麻子的时候。杜高阳再也没有返回球场。白麻子说钟是他敲的,他把时间看错了。第一部分河边小草房里的老头(5)第五节割了麦子种水稻,麦子抽空了地力,种水稻时总要狠狠地垩田。我们那地方,初夏时各所学校的学生总要在一两周的时间里,抽出很多时间去割草沤绿肥,好在麦子收割后弄到地里去插秧。油麻地中学有许多地,需要许多绿肥,那些天的下午,我们总是去割草。附近的草割光了,就到远处去割。我们班跟附近村子里借了一只木船,一路上跟着大队人马。我们割了草,就往船上抛,等草把船堆得满满的了,就把船撑回去。我们这些人散落在河边、塘边、大堤下、田埂上,—会儿近了,—刽远了,一会儿几个人碰到—起,—会儿又是一个人独在一处。我们互相叫喊着,呼唤着,或大声地唱着。那些天,我们身上从早到晚散发着一股青草香。野外总是有情趣的,恨不能一辈子永不进教室,就永远在这田野上嬉闹。那些天我很兴奋,甚至有点疯。一会儿“呼哧呼哧”地割草,—会儿大喊大叫,—会儿又与刘汉林他们在大堤上打成一团。也有安静的时候,那就是在陶卉唱歌的时候。我们正割着草,响起了陶卉的歌声。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又很纯净,或是从金黄的麦地那边,或是从绿汪汪的芦苇丛里传来。这时,我的动作一下子就会变轻。如果只有我—个人,我还会停住动作,凝神倾听。她的声音总那么小,像—根明亮的游丝在田野上飘。那是—个没有成熟的女孩的歌声,温馨,带着几丝婴孩的腔调。显然,大家都在听她唱歌,因为整个田野都很安静。陶卉的歌使我觉得天空明亮了许多,空气清新了许多。五月,真是个迷人的月份。有时,我累了,躺在无人走来的河岸上,望着万里云空,听着河水的潺潺,心里有说不出的甜美,有时,胸中还会升起—股稚拙的浪漫的激情,甚至无缘无故地在眼角滚下几颗可笑的泪珠来。那些天,我心情确实很好,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一切皆是可爱的,人也便有了一些痴迷的神态。总爱凝眸,喜欢长时间地盯着一枝银闪闪的芦花或—片摇曳不停的荷叶。我的目光能随着一只鸽子的飞翔长时间地追随着,直至那只鸽子飘逝在河湾的尽头。一切都很美,天边一朵浮云很美,地头一株小树很美,水上一只小船很美,夏莲香头上的蓝花很美……那天,我在一条长长的田埂上遇到了陶卉。她从南往北割草,我从北往南割,我们互相发现时,两人之间就只剩下十来米远了。四周是茫茫的麦田。我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互相望了一眼,把头低下去,装着很自然的样子又去继续割草。四周竟然没有—个人。我仿佛—下子陷到了梦境里,想见到人,可—个人也见不着,似乎这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不知道是该往前割去,还是转身往回走。她似乎也是这样。远处,响起夏莲香的呼唤声:“陶——卉!——”陶卉站起身来,朝夏莲香摇摇手,“我在这儿!——”说完,他转身走去,越走越快。到田埂尽头时,她索性小跑起来。我觉得,在夏莲香呼唤她的时候,她仿佛夜晚在恐怖的荒原上忽然听到了前方传来人的呼唤声一样而感到兴奋。我也是这样。我久久未站起身来。我害怕被人看到我也在这条田埂上。过了很久,我钻进麦地,钻到了另—条田埂上。傍晚,在谢百三的招呼下,我们聚拢来,一起往学校走。因为我会撑船,谢百三便让我把船撑回去。我撑得极认真,极卖力,因为船头上坐着几个女生,其中包括陶卉。我把船紧紧地靠着岸边,把竹篙紧紧地挨着船帮,一下一下地插下去,埋下屁股,双手抵着竹篙,直把竹篙抵得弯弯的像张弓。船上虽然装满了草,但还是在水上“扑哧扑哧”地行驶着。我总能在竹篙拔出后,又将它放在船后进行摆动,准确地把握它的方向,使船头既不撞到岸上去,也不离岸太远。水中的芦苇在船边弯曲下去,与船体相碰,发出刷刷声。我觉得自已很能干,也很潇洒。走回去的同学早守在学校水码头上,等着下草。我把船很准确地靠到码头旁,然后将竹篙从船的外侧插进水下泥里,又跳起来,双手抱住竹篙—用力,竹篙便把船牢牢地别在了岸边。我累了,在船尾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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