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2-3

妈的,这家伙这么一比一划,大家都看出来,他比机村这些倔头倔脑的年轻人可都机灵多了。意识到这点的人包括木匠自己,都有些不大自在了。  索波说:“这么说来,你就是那种畜牲罗?”  木匠赔着笑脸:“是,大队长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我一个手艺人,能找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  就在他这么笑着的时候,索波又感觉到那笑容背后藏着一个倨傲的家伙。  接下来的几天,骆木匠都没有等到雇他干活的人家。但一到吃饭的时候,他就大大方方地走近随便一户人家,坐在火塘边的客座上面。在每一户人家,他都会说这样一句话:“不用对我太客气,就把我当成机村人一样。”  他在村子里转悠好多天,好像没有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最后,他跑到溪边的磨坊跟前,看中了两扇正待开齿的沉重石磨。  他对索波说:“我要造一个机器。派几个年轻劳力给我帮忙吧。”  索波感到这个人是在支使他,而不是在求他帮忙。但他还是给他派去了几个帮手。  这个人也还真是能干。他把一扇石磨架起来作为底座,然后,用粗壮的松木搭起两个三角形的架子。三根木头相交处,榫口紧紧咬合在一起。他只说了一句还要一点铁丝。村里的野孩子们就从建筑伐木场的工地上拿来了大盘铁丝。这些铁丝,又被他用一根铁棒撬着,紧紧箍在了三角架相交的部位上。就是这两个三角架,把另一扇磨子培起来,扣在下面的石磨上。加上一个好几根麻绳合成的绞盘,他制造机器的工程就宣告结束了。  大家都问达瑟,这算是一台机器吗?  达瑟说:“运用了杠杆原理。”  达瑟从来没有在榨油作坊的现场出现过。于是,当大家都想起要让达瑟来评判这是不是一台真的机器,我就带着大家的疑问飞奔而去。从溪边跑到他的树屋底下,仰起脸来喊:“他们想知道,那个东西算不算台机器?”达瑟想了半天,才说:“运用了杠杆原理。”  这句话太拗口了。一句话有多半是汉语。我连学了三遍,才开始从树屋下面向着溪边的磨坊飞奔。一边飞奔还一边念叨:“杠杆原理,杠杆原理。”  然后,我大叫:“达瑟说,运用了杠杆原理!”  没人能听懂这句话,但都明白这句话多半是肯定的意思。  骆木匠坐在太阳底下,满脑门都是汗水,满脸,是笑容,对着围观的人们说:“好啦,乡亲们,把你们的菜籽背来吧。让我来替你们榨出香油吧。”  人们迟迟疑疑地把刚从过火地收获的油菜籽背来了。  他就通过那个几根麻绳和几根木棍组成的绞盘,轻巧自如地操纵着那扇沉重的石磨,很快,清亮黏稠的菜油就从石磨之间一个小孔中不断线地流出来了。很快,一口袋一口袋的菜籽就把磨坊前的空地堆满了。  这些天,机村临时的榨油作坊成了最热闹的地方。达瑟待在他的树屋之上,关心的还是榨油作坊。胳木匠动工的那一天,他从树屋的门口伸出脑袋,对树下的我喊:“你现在是我的侦察兵,去看看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在干些什么?”  从那一天,我就来来回回不断向他通报情况。直到土机器初具雏形,他才垂下一根绳子来,把我吊到了树上。我还没有站稳,他就说:“妈的,你真是一个笨嘴娃娃,你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懂他造了一个什么东西?”那神情,好像他是一个多么伶牙俐齿的家伙。  他搬出一本厚书来:“来,指指,像这些机器中的哪一个。”  我们把这本书从头翻到尾,也没有看到一个与骆木匠装置大致相同的机器。但我却猜出来了一些东西,比如火车头和抽水机。想不到,我们在一本专门讲刑具的书里发现了相同的东西。那是一种用来夹断人的四肢的装置,小的可以夹断手指,大的可以挤碎大腿。于是,达瑟笑了:“妈的,杠杆原理。”  从此,达瑟也就不再给我布置侦察任务了。但我还是把一件事情向达瑟报告了。  木匠会画画!  这对于因为拥有那些书,显得神秘又权威的达瑟来说,好像是个严重的挑战。连达戈也感到了这一点,他说:“会榨油是一种手艺,就像我会打猎,可是,会画画就不一般了。”  榨油坊工作了几天后,就只有一些孩子和老太太在那里守候了。被称作全劳力和半劳力的人都去干活了。集体的麦子要早点打完,晒干,进仓。过火地里私种油菜收上来了,洋芋还大多埋在地里。深秋时节,天气一天比一天晴朗,早晨的霜冻也一天重过一天。地里的洋芋要不赶快挖回来,谁都不知道深秋里最后的晴天是哪一个晴天,之后一场大雪下来,所有东西就都冻在地下了。  这时,木匠画了好些电影里的人物在他榨油机器的结实的木头横架上。  我再次受命前去侦察,骆木匠到底在榨油的木头架子上画了些什么。  这件事情所以这么郑重其事,是因为胳木匠这手艺已经使村子里的漂亮的和自认为漂亮的姑娘们都激动起来了。她们商量着要请这家伙画像。木匠当然不敢造次,一个也没有答应。但他越是拒绝,姑娘们越是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达戈说:“妈的,母猴子发情时就是这副叽叽喳喳莫名其妙的样子。”  更让达戈愤怒的是,曾经四处演出,见过大场面,还被好多大官紧握过小手的美嗓子色嫫也混在这群发情的母猴子里。色嫫甚至摆出十分娇艳的样子,问他:“达戈,我叫木匠画我这个样子好不好看?”  达戈不予理睬。  我白天去侦察。看见木头横架上一字排开,画着电影里我们已经见过十遍八遍的那些英雄人物。《南征北战》里的人,《平原游击队》里的人,《打击侵略者》里的人。这些人从电影里走出来,整整齐齐地站在了一起,好像他们是同一个班的战友。  而且,都像连环画上的人一样大小。  我带回情报,达戈皱起了眉头,他问达瑟:“为什么都是一般大小呢?”  达瑟想了半天,说:“他就喜欢整齐,就画成一般大小了呗。”  “那么,为什么又只有一种颜色呢?在部队上,就是画个黑板报,也是五颜六色的。”  达戈说:“我想是他没带颜料吧。”  从这一问一答就看出来,达瑟喜欢思考,但脑子来得慢。倒是达戈,这个被人叫做傻瓜的家伙,脑子转得快,一下就觉出了胳木匠画中那么多的蹊跷。  甚至连我都提出了一个问题:“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画上去的。”  达戈猛拍大腿:“达瑟老弟,听见这个聪明的问题了吗?你的脑子嘛,老想问题却提不出问题。”  达瑟很深沉地摇头:“我想的不是你们这样的问题。”  每天,木头横架上的英雄人物都在增加,但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画上去的。晚上,胳木匠就一个人住在磨坊里。已经有姑娘晚上跑到磨坊外,坐在星光下对他唱歌了。  这个消息,是色嫫专门跑去告诉达戈的。  达戈没有吭气。  色嫫说“要是我去一唱,这个家伙肯定就出来了。”  达戈正把从伐木场捡来的空牙膏管融化在小小的生铁勺子里,牙膏皮慢慢变软,锡汁流到勺底轻轻动荡。同时,漆皮焦煳时发出一股刺激的气息在这个四壁张满兽皮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色嫫说:“你的手在发抖,其实你喜欢我。其实你现在就想要我。”  “我有病,配不上你了。”  “你不要我,却还要管着我。”  “你爱我!”  “你还爱我!”  达戈眼里露出了凶光,他扔下手里的勺子,融化的锡淌在铺在地上的熊皮上,熊皮上马上冒出了青烟,焦煳味升起来,压过了融化牙膏的陌生的化学物的味道。他一把就把姑娘揽到了怀里:“这还用你告诉我吗?我怎么到这个村子来的,难道这世上还有谁不知道吗?要不是这样,我堂堂的惹觉·华尔丹都被人叫成达戈了,你说,老子真是一个傻瓜吗?”  色嫫叫了一声,说:“你弄疼我了!”但她马上又咯咯地笑着,躺在达戈怀里。她的身子微微发烫,声音也含着一种迷迷糊糊的味道:“我也爱你!”  达戈的怒气上来了,把钩在他脖子上的双手猛一下拉开:“我不相信!”  色嫫还是咯咯地笑着:“我知道以前的错了,我伤了你的心,人家就是想当一个歌唱演员嘛!再说,我不是没有当上嘛!”  “你对那些当官的摆出那副下贱样子,我连想都不愿意想。”  那双蛇一样的手又环到达戈脖子上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迷离的光芒:“那么多男人都想占我的便宜,你却不想要我?”  她胸口的衣襟已经敞开了,达戈的双眼落在她露出多半的浑圆的乳房上。色嫫把他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色嫫呻吟了一声。不想,达戈发出了更大的一声呻吟。色嫫从他怀里抬起身子,把嘴附在了他的耳边,呼呼的热气立即使他整个脑袋都膨胀起来了:“你真的不想要我?”  达戈为自己难听的呻吟感到难为情了,他绷紧了肩背,紧咬着牙关,不使自己再发出声来。色嫫伸出手,轻轻掠过他的发际,喃喃地说:“看,你都出汗了,色嫫姑娘不好,色嫫姑娘让我们的好猎手受委屈了,把我们堂堂的惹觉·华尔丹先生变成达戈了。”  她的手指,从他的额际滑向耳轮,再从鼻梁向上,一直游走到眼窝里,正好遇到大滴的泪水从达戈的眼里流出来了。眼泪无声地源源涌出,为了忍住不哭出声音,达戈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这时,色嫫却轻轻地嗷泣起来。她是天生美嗓子,所以,嗫泣的声音嘤嘤然像一只蜜蜂在盘旋飞翔。  “我知道没有男人会对这样,我知道没有男人会对我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是达戈揽着他,而是男人被她揽在怀里,热烈地爱抚着了。  她把他轻轻推倒。他倒下的身子正好躺在整张熊皮的中央。他的脑袋下面是熊的脑袋,熊的四肢是他四肢的延长。火塘里的火静静燃烧,散发着干透的木柴上淡淡的松脂香。  达戈还在哭泣:“我不能让你当上歌唱家。”  “我当不上歌唱家了。”  “我有病,我配不上你了。”  她的手在他温暖的下腹游走一阵,毅然决然深人下去,把他坚挺着的男人的东西握在了手里。达戈挺着身子又是一阵颤抖。  “你不要闭着眼睛,睁开眼睛看着我。”  达戈睁开了眼睛,对着俯向他的那张面孔说:“色嫫,你的眼睛比宝石还亮堂。”  色嫫再次咯咯地笑了:“你看,这回你就没有发病。我问过老年人,他们都说,你只要少杀生,少杀一些猎物,山神不生气,你的病就会好起来。”第9章  说话的时候,色嫫把他的袍子解开,他结实的胸膛起伏得非常厉害。然后,他的裤子也被褪下去了。她俯身下去,看着他的眼睛,柔软的双手却一直在下边温柔的抚摸。  她喃喃地说:“我爱你,达戈,我爱你。你对我笑一个吧,你好久都没有对我笑过了。”  达戈咧开嘴了,但不是笑,而像前次犯病一样,双眼紧紧闭上,嘴巴咧开,身子像濒死的动物一样颤抖不已。接着一股鲜血一样黏稠而滚烫的东西一下一下喷到了她抚摸的手上。然后,这个男人,像走了一千里路终于得到休息的人一样,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整个身子也松弛下来了。他的眼睛里才露出了温柔的笑意。色嫫也侧着身子,紧靠着他躺在熊皮上。这时,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有这张熊皮悬浮着,漂浮在消失的世界里。  “达戈。”  “嗯。色嫫。”  “达戈。”  “色嫫。”  她的手指划过他结实的胸膛:“我要过你了,你可是还没有要过我。”  达戈刚要张口说点什么,但她滚烫的双唇一下贴上来,他只能发出点咿咿唔唔的声音了。  可是,达瑟来了。  “达瑟,该死的达瑟啊!”  从那天晚上开始,色嫫就常常这么叫他了。  色嫫这么叫他时,往往都有达戈在场。她说:“达瑟,该死的达瑟啊!”眼睛却盯紧了达戈眼睛。  因为,那天晚上,达戈把心里的什么事都忘记了,就要要她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达瑟来敲门了。  “谁?’’  “我。”  “谁?”  “达瑟!”  “哎,这个该死的书呆子达瑟!”  他在外面把门敲得更急了:“达戈,我知道,那小子是怎么画上去的了!”  达戈在火塘边的熊皮上清醒过来,那些令他不快的事,又丝丝缕缕充塞到心头。他动作起来真是麻利,色嫫还没有把披散的头发拢好,他已经周身整齐前去开门了。色嫫只好敞着怀躲到另外的房间。这时已经快半夜了,月光薄薄地铺在地上,仿佛若有若无的清霜。就在月亮升起之前,骆木匠爬到横架上,提着一只马灯,开始作画。他从怀里藏着的小人书上撕下来一页,背后衬上一张复写纸,照着小人书上的图形描上一阵,一个新的人物就从小人书上走下来,到了吊着沉重石磨的横架上。  这回,他被人看见了。  骆木匠的魔法一旦被拆穿,立即就失去了对姑娘们的吸引力。  人们曾经讥讽过他一阵子。小孩子们模仿他的作画方法,把小人书上的人画得到处都是。但很快,也就兴味索然了。  这个秋天特别地天朗气清,机村完全沉浸在好多年未曾经历过的丰收喜悦中。  那些过火地的黑土真是肥沃极了。打下来的油菜籽颗粒硕大饱满,包含的油汁也特别丰富。机村人把空置了多少年的坛坛罐罐都搬出来,装满了香喷喷的菜油。白天,晒场上连枷声阵阵,新鲜的麦香四处飘荡。黄昏时分,空气里便飘满了用菜油烹炸食物的芳香。有人家刚刚磨出了几十斤新麦面,立即用新鲜菜油炸成了馓子,用木盘托着,给每家送去尝鲜。过了这么多年匮乏的集体生活,这样的方式在机村差不多都绝迹了。见消失多年的旧礼复苏,感动不巳的喇嘛江村贡布引经据典:“仓廪充实,而礼仪具足啊!”  机村的好运气还没有用完。伐木场的后勤科长到正在开挖的洋芋地里转了一圈,然后宣布:挖出来的洋芋和没有挖出来的洋芋,他统统收购了。村里人只当是他说的大话。那些从外面来到机村的人说了多少从不兑现的大话呀。不要说这些手里有权有势的家伙,就是来个木匠不也装神弄鬼的显自己本事大嘛。但第二天,就有卡车开来,一袋袋的洋芋现场过秤,现场付钱,装满一卡车拉走一卡车。后勤科长说,要不是机村这些洋芋下来,这片大山里,十几个木场全部都断菜了。他说,文化大革命好是好,就是吃饭没有蔬菜,洗衣服没有肥皂。这样的话,是那些年头最刺激的笑料。大家哄然一笑,就等着后勤科长给大家数钱了。票子拿到手里,是厚厚的一沓子,所有的机村人里,除了达戈之外,从来没有一个人摸过这么多属于自己的票子。当最后一辆拉着洋芋的卡车开走,榨油坊的工作也宣告结束了。沉浸在丰收喜悦里的机村人开始请木匠打造家具了。山里有的是木头,这家要打一个柜子,那家要打一张伐木场的人睡的、镇上人民旅馆里放的那种床,还有像我表姐那样的年轻人,要打一口木箱,安上金属的锁扣,刷上棕红的油漆。应接不暇的工作骆木匠整天身陷在一大堆锯末与刨花中间。  骆木匠刚来时,面黄肌瘦,过不久,就面现红润了。这个外乡的可怜人真是赶上机村的好时候了。  收获季一完,一直显得相当激越的机村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灿烂的阳光落在原野上,正变得草枯水寒的原野拼命吸吮着热量,不再像夏天一样,把多余的热量反射给天空。大火过后被烧尽枝叶的杉树与松树,经过一个春夏风雨的洗刷,深重沉默的焦黑中泛出金属的光泽,站满了山坡。村子东南面是敞开的河口,只是在西南面,村子背后的山坡上,还覆盖着连绵不绝的森林。  大火以后,猎人的活就轻松多了。  过去,猎物都四散在村子四面的森林里,大火过后,只剩一面山坡上连绵的树林可以存身,劫后余生的野兽都挤到那里去了。机村迎来久违的丰收,林子里却闹起了饥荒。常常有饿慌的野物窜到村子里来。村子里常常响起的枪声,那是猎人们在迎接这些可怜的畜生了。  收获季一结束,整个机村就静下来了。  大家都在等待那一天。等待每一年里都会有的那么一天。  这一天,是冬天与秋天之间明确的界限。  这一天,天空在一年四季中最为碧蓝,空气在一年四季中最为透明;光,不只是阳光,而是所有的光线,明处的光线,暗处的光线,都最为明亮。  是的,每年,老天爷总要给委顿在尘世里的机村这么亮光闪闪的一天。  这一天,每一样事物被从天上下来的光线照亮的同时,也被自身内部焕发出来的光芒所照亮。都像是新擦拭过的铜器与银器,每一样东西都带着喜悦在悄然絮语,好像在说:“瞧,多么明亮,这一天多么明亮,我们自己也多么明亮啊。”  老天爷在每一年,都要给机村人这么一天,所有事物都亮光闪闪,所有光闪闪的事物都发出声音,都可以让他们用心听见。让他们的心情也跟他们的眼睛,他们的面孔一样闪闪发光,也一样喜悦而感恩地说:“天啊,这个世界是多么明亮啊。”  就这样,风轻轻地吹过来,掠过收割后的田野,搅动了庄稼地里暖洋洋的麦茬的芬芳。风吹过草坡,搅动了更多芬芳的同时摇落了野草饱满的籽实。风吹过树林,摇动了那些落叶的乔木与灌丛,搅动了镀在上面的金黄阳光。  这一天,所有粮食都已收回谷仓。它们深藏在一幢幢房子幽暗的深处,却向外面散发着芬芳。  是的,这一天,秋风在村外的树林和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来来去去,明亮的河流蜿蜒穿行,向东向南。村民们沉静安详,每家的院子都明亮安详。女人们在铜盆里濯洗长发。男人们呢,狩猎季转眼就到了,正在收拾刀枪与索具。  刀本来就很快,再磨,只是为了让它发出更耀眼的光亮。枪好长时间不用,有些机关都锈住了。把它们拆开,卸下来在油里浸泡一阵,再装上去,又像一个年轻人的关节一样,轻巧灵便,扳动一下,咔吧吧脆响了。从地收上来的麻,剥下皮,在水里慢慢浸泡,又细细地捣过,梳掉杂质,制成了黄灿灿的纤维。这些纤维一绺绺捋好,分成三股五股,摊在腿上,往宽大的手掌上吐口唾沫,一掌搓下去,麻纤维旋转蜿蜒,转眼就变成了结实勻称的绳索。这是为皮毛金黄的狐狸备下的。皮毛漂亮的动物不能让枪弹留下难看的孔洞。  一年四季,只有深秋这短暂日子里,林子里的野物最是膘肥体壮,连骨头缝里,都攒满了丰厚的油脂,秋天的动物啊,皮毛被光梳理,漾动水一样宝石一样的光芒。这段时间,机村的每个男人都从农人变成猎人。  这一天,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有权向猎人提出一个愿望。  患关节炎的老人,希望有一块熊油,这样就可以在严寒的冬天里,在火塘边把僵冷的关节揉热揉烫。女人希望正在缝制的袍子上,有一道漂亮的獭皮镶边。而猎手自己,可能需要一顶用整只狐皮做成的威风凛凛的帽子。达戈问色嫫想要什么。达戈已经给过色嫫很多东西了,她都不知道再要什么好了。所以,她摇头,眼睛却热辣辣地说:“我要你!”  达戈说:“山上出了一只白狐,我打来给你做顶帽子吧”  “白狐是狐狸里头的妖怪,你可千万打不得啊!”  狐狸都是在灰色上泛着金黄,白狐可是难得的意外。传说,白狐是可以随时变身成一个漂亮女人,四处作祟的。  达戈使劲擦枪,说:“那些传说都是封建迷信。”  “那为什么你生病的时候,呻吟声会像你打死的那些鹿子一样?”  达戈笑笑,说:“你戴上那样雪白的帽子,站在舞台上会很好看的。”  “我们说好不说这个了。”  达瑟出现了,走到她跟前,说:“事情总是变化的。你从舞台上下来了,还会走到舞台上去的。他们还是需要人去唱歌的。”  “该死的达瑟,回到你的树上去吧。”  达戈却示意他坐下来。  达瑟慢吞吞地坐下,叹口气,说:“等他们四处开枪,到处都在给可怜的动物开膛破肚的时候,我就只好回到树上去了。”他一派老气横秋的样子,说,“哎,血腥的场景,我不想看见。”  他对色嫫说:“会有人来叫你去唱歌的,就是坐在云端里头的神老听不到歌声也会不高兴。我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就有专门学习写歌的。他们写啊写啊,被开了斗争会还要写,写那么多干什么?就是为了跑到北京献给毛主席嘛。谁去献呢?你见过写歌的人自己去献吗?都是你这样的嗓子的漂亮姑娘去献嘛!”  低头擦枪的达戈,不时偷觑着色嫫的表情。  色嫫咬咬嘴唇,立场很不坚定:“我才不相信你的这些鬼话呢,你这个该死的达瑟。”  达瑟却转了话题:“看着吧,林子烧了,伐木场一盖好,他们就要对山上的林子动斧头了。再看我们整个村子,哪个男人不在磨刀擦枪,等到林子砍光,猎物打光?”他做了一个自己用刀抹脖子的动作,“嚓,接着就该机村的人完蛋了。”  色嫫说:“你就像个不吉利的巫师一样。”  大家都不说话了。静默了好一阵,色嫫突然开口说:“我还真想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色嫫说:“电唱机。”  “什么电唱机?”  达瑟说:“我晓得她想要的那东西。放一张唱片上去,它就自己唱歌。”  “有这样的东西?我在部队里怎么没有见过?”  “你以为什么好东西都全在部队里?”  达戈不理达瑟,把脸转向了色嫫:“你要这个东西干什么?”  “学唱歌。”  达戈笑得有些难看:“看,你还是想离开啊!”  色嫫想分辩几句,但看到达戈眼里那失望凄凉的神情,任心里有什么话,也给逼回去了。  难堪的沉默降临了,一种很痛楚的东西,回荡在这两个人中间。  就在这时,整个村子都躁动起来了。先是村子里的猎狗们开始兴奋的吠叫,然后,人们奔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达戈端坐不动,抬头看了看天。深蓝的天空中只浮着淡淡的几缕白云。他说:“是这一天了。”  “这一天是哪一天?”  这一天,猴群下山了。  每年这一天,猴群都会下山。猴子跟熊啊野猪啊不一样,它们是林子里最聪明的家伙。它们知道下山太早,机村人会担心还没有收回去的庄稼,会用猎狗和枪来驱赶它们。猎犬威猛灵巧,很难对付。猎枪就更是威力无比了。但庄稼收获后,还会有许多麦穗散落在麦茬子中间,猴子灵活修长的前臂,捡拾这些麦穗,比人手还灵巧。  猴群这个时候扶老携幼下山,还能让刚出生的小猴们熟悉人类这个伟大的邻居。机村的存在据说有一千多年了,那么,猴子与人作邻居也有一千多年了。  猴群欢腾着,聚集在那些五彩斑斓的树冠上。它们呼朋引伴,从一棵树摆荡向另一棵树。顺着山坡连绵而下。机村的田野和房舍在望的时候,猴群在森林边缘停留了一会儿。老猴子们蹲坐在高大的树冠上。叽叽喳喳的小猴们追逐嬉闹。猴群还派出了精干的前哨。本来,每年有一天到机村的田野里去是不用前哨的。这是一个惯例。这一天,机村人与猴群之间,有一个长达千年的默契。  但猴群去到哪里,都要派出几个前哨,这也是习惯。  从半山坡的林子边缘望下去,机村的田野显得空旷宽广,田野环抱的村庄宁静安详。  猴群的出现惊动了机村。机村清醒过来。人群开始在村庄里跑动起来。喜欢热闹的孩子们都跑到了村口。大人们慢慢走上了石头寨子的屋顶。  人和猴群互相观望了好长时间,然后,猴王从房中的树冠上直起了上身。整个猴群便跳踉腾挪,直奔山下。将近晌午时分了,当顶的阳光直射下来,猴群过处,红的树,黄的树,绿的树都动荡起来。而猴子光滑的皮毛,这时一片金黄。  狗吠声大作。  猴群再次停下来,停在了树林中断的地方。也就是达瑟树屋所在的那个小山丘边上。从村子里望上去。所有树上都停满了猴子。猴子每年都来,从村子周围不同的方向,但今年,猴群只能来自这个方向了。过火后的森林,除了一些臭烘烘的黄鼠狼,一些飞快爬行的蜥蜴,差不多没有别的动物。所以,今年的猴群比任何一年都要巨大。它们足足有三四百只!过去,一群猴子数量过百就是超大的猴群了。  猴子蹲满了树顶,被狗叫和人声惊扰的小猴子们都紧紧的趴在了母猴的背后。这些红脸青脸的胡须飘飘的家伙,这会儿都屏息静气。风来了,摇晃了树,它们也就随着树悠然地摇晃。  而在村子这边,每一家屋顶上,人们静静观望着,还是村口那些群聚的孩子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那些吠叫不止的猎狗,被主人紧紧地牵在手里。而且,男人们手里都没有带枪。  猴王放心了,机村还是过去那个机村,虽然,在村庄的另一头,增添了那么多簇新的房字,房子旁边,站着那么多蓝色的人。但总体来说,机村仍然是原来的机村。  猴王一声唿哨,皮毛金黄的猴群就齐刷刷地从树上下来,到了庄稼地里。机村人都笑着说:“猴子会发现,今年地里的麦穗太多了。”  往年,收割过后,老人和小孩都会下到地里,把散落的麦穗捡拾一遍。今年,机村人忙了集体的收成,又忙私人的收成,再加上这么个丰收的年景,地里的麦穗就懒得收拾了。大火烧去了那么多林子,多给鸟雀们留点食物也是理所当然。  现在看来,要是地里没有留下那么多的麦穗倒好了。  没有人会想到,机村人对动物邻居毫无节制的屠杀就是从这一年的这一天开始的。  没有一个人打算过要破坏人与猴群间长达千年的默契,但屠杀就在毫无预谋的情形下发生了。第10章  猴群下到地里,忘乎所以地喧闹开来。对于猴群这种嚣张的行为,村子里的猎犬们都非常愤怒。但链子紧紧攥在主人手中,它们也就是声撕力竭地狂吠不已罢了。伐木场那些穿着蓝工装的人群也出现在地头。工人们没有枪,但他们有开山的炸药。几个家伙爬行到猴群的前方,点燃了一个炸药包。猴群靠近时,他们点燃了导火索。导火索冒出缕缕青烟,大多数猴子都避开了,两只好奇的小猴子不知深浅,一下就扑了上去。喷火的导火索把小猴的爪子烫着了。两只小猴子发出夸张的惊叫,远远地跳开了。就在这个时候,炸药包轰然一声爆炸了。麦茬、土坷垃、烟雾,升上天空,又噼噼啪啪掉下来。敏捷的猴子早就跳到了爆炸圈外。当爆炸的烟雾散开,惊散的猴群慢慢聚拢了。庄稼地里炸出了一个浅坑,浅坑的浮土硝烟的味道是猴子们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差不多每只猴子,都抓起一点土,放在鼻子边上,使劲地闻着。这种刺激的味道使好多猴子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兴奋的表情。  只有几只老猴子抓耳挠腮,不安地在远处徘徊。最后,猴王半直起身子,嘴里发出了凄厉的警告声。猴群才慢慢聚集起来,走在回山的路上了。大部分的猴子,都不断回头,流露出一股恋恋不舍的劲头。  索波看了这情景,说:“看,老猴王的话不大管用了。”达戈马上接过话头:“那么,你认为自己就是新猴王吗?”  达瑟说:“大队长你要去告诉伐木场的人,猴群再下来,他们不能放炸药包了。”  索波这里正没有好气呢,见达瑟这种古怪人也他指手画脚,火气就上来了:“我去告诉?还是你去吧!他们是工人阶级,你去对工人阶级下命令吧!你也配给老子下命令,你他妈的这个大傻瓜!你爱下命令,就该留在城里当干部,跑回来装神弄鬼,你以为你是谁啊。”  达瑟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了。他等索波咆哮完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是一个聪明人,但是聪明人就一定不是傻瓜吗?”  索波冷笑:“他妈的,你整天装模作样地看些破书,就是为了说这种自己都不懂的话吗?”  达瑟脸上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也许,他整天看那些书,整天想书上写的那些话,也许,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楚,这些书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好吧,好吧,老乡们!烟是和气草,大家都来抽支烟吧。”  伐木场的后勤科长满面笑容钻进了人群里,手里拿着一包刚启封的香烟,给每个男人都敬上一支。机村没有人不喜欢看他那张笑脸。就是他把机村的洋芋都收购了。机村每一家人都有了自人民币在机村流通以来最大的一笔现钱。他还说,看啊,看啊,每张票子上都有天安门的相片,毛主席就住在天安门里面。拿着这样的票子,就像把他老人家请到家里来了一样。  “科长又有什么好消息啊?”  王科长说:“有啊!有啊!”  很多人都围了上来:“请你快说啊!”  王科长只把话说了一半:“那些猴子……”  “猴子?”  “对,猴子!它们还会下山来吧?”  “会的,不过,如果不放那个炸药包的话……”  王科长笑了:“猴子可一身是宝啊。皮子那么漂亮……”大家就都点头,那金黄的颜色确实漂亮。  “肉那么好吃……”  大家都露出吃惊的神情,齐齐摇头。吃跟人差不多的猴子的肉,那人不是都变成魔鬼了嘛。  “骨头泡酒……”  “咦一一”  王科长说:“那是最好的补药!”  所有人都缩拢肩膀,倒吸凉气。  王科长说:“猴子再下山,你们就开枪,我收购,现钱!”  所有人都走开了,没有人想驳他的面子。这个人可是为机村做了大好事的人哪!但是,他居然要让人向猴子开枪。吃猴子的肉,穿猴子的皮,还要把猴子的骨头泡在酒里。照老的说法,这样的人简直就是魔王转世了。好多人都惊诧地吐出了舌头,睁大了眼睛躲开了。只有达戈端然不动。他没有打过猴子,但他在部队的时候,看到过战友向猴子开枪。他也知道这些人打下猴子来派什么用场。要是有人塑造一个财神的形象,王科长就是最合适的模特。他稀疏的眉毛里永远含着和蔼的笑容。他的蓝色中山装口袋里永远装有东西,见到孩子,他有透明塑料纸包着的水果糖。见到姑娘们,他包里有五彩的橡皮筋。见到男人,他的口袋里有香烟。一个人一个人散过去,散完一包又掏出一包。最后,自己叼上一支,啪一声打火机点燃。随着一口烟,嘴里吐出叫人高兴的话来。  这回,这一招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所有人都躲开了,只有达戈一个人脸色铁青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却不知在看什么地方。  王科长掏出烟,送到达戈面前:“莫非机村最好的猎手,还看得见林子里的猎物?”  达戈不说话。  “那些猴子居然连人都不怕,要是你打,还不一枪一个。”  达戈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阴沉坚定。  达瑟对我说:“咦,我担心达戈会揍这个家伙。”  我有点想看两个男人干上一架。  达瑟走上前去,说:“达戈,王科长开玩笑,他怎么会想到杀这些猴子呢?大家都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达戈把拉他的手拂开来,阴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对王科长说:“你过来。”  王科长走近了一点。  “你知道什么是电唱机吗?”  王科长哈哈大笑:“你不知道什么是电唱机吗?”达戈说我:“想要一个电唱机。”  “你打猴子,我给你换!”  “我马上就要!”  王科长笑了,他摇摇头,说:“要是那些猴子不再下山怎么办?”  “它们还会下山来的。”  “那好,明天,我就把电唱机搬到这里来等着你。”听了两个人的对话,达瑟好像给魔鬼吓蒙了一样,看看王科长,看看我,最后把眼光定定地落在达戈身上。他说:“达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达戈脸色铁青,口气像在下午的冷风中的枪管一样冰凉:“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王科长跟达戈握手:“一言为定。”  王科长掏出烟来,达戈劈手把整包香烟夺了过来。然后,他转过身来,快步离开了。  达瑟腿长,很快就赶上了他。  我们一直走到达瑟的树屋下面,背靠着粗大的树干默默地坐在那里。达戈一支接一支抽烟。黄昏慢慢降落下来。烟头上明灭的火光不时把达戈阴沉的脸照亮。这个黄昏,周围的树林里充满了不安的声响。冰冷明亮的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的时候,达戈终于把自己抽醉了。他伛偻着腰呕吐不止。吐出的东西难闻至极。  达瑟冷冷地开口了:“你最好吐远一点,臭味升上树;把我的书熏脏了。”  达戈扑过来想打一直守着他的朋友,但达瑟坐着不动,一伸手掌就把他推了个踉跄。他就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那堆满了兽皮的屋子。达戈和我又坐了一阵。我看到他脸上流下了泪水。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哭?”  他没有说话,脸上挂下了更多映射着星光的泪水。他站起来,一抬手,我就骑坐在他的肩膀上了,他说:“小孩子该回家了。”  回到家里,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猴子的话题。每年这个时候,猴子都会下山。村里的人们很少议论它们。即便有议论,也是在遇见猴群的现场。惊讶他们多毛的脸,脸上生动的神情与人是如此相像。有些多愁善感的人,甚至为人有这样的亲戚一辈子风餐露宿于树上而啼嘘不已。这些家伙,它们和我们是同一个祖先啊!关于我们族群起源的传说中说,人与猴子是同一个母亲。因为父亲不同,我们才从树上下到了地上。但是,要是明天猴子再下山来,就会发现,远房的表亲们要对它们弄刀动枪了。  那天晚上,达瑟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晚餐。在机村,达瑟是一个孤独的游魂,从来不在别人家里吃饭。但是,因为我的关系,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坐在我家火塘边喝着热茶与大家一起闲话了。  他的坐姿看上去有些奇怪:腰板那么挺直,但背部接近肩头的地方却伛偻下去,所以,他支撑着脑袋的颈项看起来非常吃力。他就那样端着一碗茶,脸上浮现出心不在焉的笑意,端坐在那里。而我表姐的嘴巴闲不下来:“达瑟,以后你还回学校去吗?”  达瑟摇头,说:“我不知道。”  表姐笑了,说:“看啊,他说我不知道时就像个傻瓜一样!”  但大家都知道表姐不是这个意思。  表姐说:“我是要回去的,我走的时候,老师就说了,等形势好转,就叫我们回去。”  “那你就回去吧。我就不回去了。我读书不行,读不过人家。我不想回去读书了。”  他这话让大家都吃了一惊,这个从城里拉了一马车书回来的人,这个整天在树屋上守着一箱箱书的人,居然不想读书!  “那你为什么整天还在看书?”  达瑟像是狗才从水里钻出来那样晃动着脑袋,狗这样做是为了把皮毛里的水甩掉,他这样是想把脑袋上的什么东西甩掉呢?  “你还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呢?”  “我就是喜欢书嘛。”  “那你又不喜欢上学?”  达瑟有些羞涩地笑了。好像是为自己成为了一个困扰别人的难题而感到抱歉。  “明天你会去打猴子吗?”  “不会。”  “你的朋友呢?”  “他会。”  “你不劝阻他?”  “劝不住。真正要做什么事的人都是劝不住的。”有一阵子,大家都在对付嘴里的食物,没人说话。还是达瑟先开口了:“不只是达戈,猴子再来,大家都会动手的。”  “那是为什么?”  “全世界的人,到处都会对猴子动手。这些对猴子动手的人,曾经跟我们一样,也不打猴子的。可是后来,他们都动手了。”  “也许他们不像我们,不认为猴子是人的亲戚。”  “越是对猴子动手的人,他们越是知道。他们干脆就认为,猴子就是人的祖先。”  “就是这样他们也动手?”  达瑟点了点头。  “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些的?”  达瑟脸上浮现出满足的梦幻般的神情,说:“书上。我的那些书上。”然后,他站起身来,也不向大家告辞,就是走到楼梯口那里,也没有转身向大家示意一下,就下楼离开了。表姐起身追到楼梯口,往下面喊道:“喂,告诉你的朋友,不能再打猎了,不然,他的癫痫病会要了他的命!”  下面没有回应,院门咿呀响过以后,我父亲感叹说:“这个人,要是在以前,在寺院里读经,可是能得道的人啊!”  表姐却说:“神经病!”她说出各种病的名称的时候,声音总是干脆而响亮。那种斩钉截铁的味道里,有着过去要活到七八十岁的老人才有的那种权威感。  “猴子要是真像我们人一样聪明,明天就不要下山了。”父亲说。  但是母亲不同意这一点:“猴子不聪明却不干什么傻事,人这么聪明,却怎么老干傻事呢?”  一个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冒犯男人的尊严呢?所以,父亲马上梗着脖子,鼓起了眼睛。  但是爷爷发话了:“她说得对,说得对啊!”  天气晴朗。  晴朗的天空下,第一声枪响是那么清脆,电光一样掠过田野,掠过守护着田野的这个孤独的村庄。  枪声把嬉戏的猴群震呆了。它们都收起前肢,半直起身子,呆立在田野中央。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枪响。枪声立即就响成一片了。好在机村人手里拿的都是原始的猎枪。第一排枪响过,他们必须停下来装火药、铅弹、扣上引信,然后,才能再次举枪击发。没有中枪的猴子,一下子就炸窝了。但它们不是立即向山上奔逃,而是在惊惧中寻找同类。它们在田野中央挤在一起。  于是,引来了第二阵排枪。  猴子又倒下了一批。  这时,猴群才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在猴王的带领下向着山上奔逃。身后,是祖祖辈辈就与之和平相处的人群,与之订立了沉默契约的人群。这些人这时都在莫名的鼓噪。因为兴奋、因为紧张,也许还因为羞愧。他们发出的声音,比起惊恐万分的猴群还要疯狂。而在它们的回望中,好几十只伙伴,已经躺在收割后的麦地里,汩汩流淌着猩红的鲜血。这时,早就在猴子逃命的路上选好居高临下位置的达戈迎着猴群开枪了。  他开的第一枪,比刚才不知是谁对着猴群开出的第一枪还要响亮。  枪声响起的同时,挥动着长臂愤怒咆哮的猴王便蜷缩起身子,慢慢倒下了。  因为失去了领袖,聚拢的猴群再次炸开了。  这就给了那个老练的猎手充足的时间。他手上装药填弹,眼睛搜寻目标。等他再次举枪时,目标早已锁定了。  又是一枪。  又是一枪。  又是一枪!  每一响从容的枪声过后,就有一只皮毛漂亮的公猴重重地从树上摔落下来。达戈成了猴群退回森林的鬼门关!猴群疯狂地穿越他一个人的阻击线。而他就那样从容不迫地一枪又一枪击发着。枪声一下比一下更沉闷,就像重重的檑木撞在人心上。喇嘛江村贡布喊道:“天哪,如果他不是妖魔下界,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猎手,他就该住手了。”  大家只听得见枪声,却看不到他人影,于是,人人都看着美嗓子色嫫:“请他住手,请他住手吧!”连那些刚才还对猴子开枪的人也围了上来,对着色嫫乞求。  达瑟脸色惨白,却对这些人说:“他犯的是他的罪过,他的罪过你们也同样犯过了。”  色嫫跑过来,拼命地摇晃着达瑟肩膀:“求求你,只有你能让他住手!求求你让他住手吧!”  达瑟摇摇头,说:“你知道,谁也不能让他住手。”  枪声仍然响着。每当经过足够的间歇,大家以为再不会有枪声响起的时候,枪声偏偏又响了。每一声枪响都使人心头打颤!每一声枪响都引发出叹息与诅咒。  他一共开了一十六枪!  十六枪,十六只猴子!  人们陷人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之中,好像这枪声再也停不下来了。最后一只猴子的身影循人树林,消失了。达戈从田野与森林之间走了出来。所有人都中了咒语一样呆立着,看他慢慢走近。他把枪口朝下的枪夹在腋下,手指仍然扣在扳机上面。下午的太阳迎面照着他,他半眯着眼睛,拖着长长的身影向我们走来。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当他迎着村里人们谴责的目光走去的时候,眼睛眯缝得更厉害了。他细细的眼缝里透出轻蔑的冷光。  就这样,他走到了伐木场那些兴奋地观看着这场屠戮的蓝工装中间,走到了王科长的面前。王科长带头鼓掌,蓝工装们兴奋地起哄叫好。但他只是冷冷地说:“我来拿电唱机。”  “你不是还没把猴子弄到我跟前来吗?”  达戈拿着枪的手有些发抖:“你说什么?”  “我看到你打倒那些猴子,但是,你得把皮剥下来,把内脏掏干净,这才算完,我马上就把电唱机给你。这才是我们全部的交易。”  达戈夹在腋下的枪一下抬起来,枪口刚好顶在王科长的下巴上,枪口还散发着火药爆发后的余温,但他的口气却冰一样地冷硬:“那些猴子你自己去收拾!马上把电唱机给我!”  “我马上去拿!”  “不,你就在这里,叫人送来。”  等待电唱机到来的时候,那枪就一直顶在王科长的下巴上。电唱机来了。达戈才把枪口垂下。达戈把枪背在背上,端起电唱机,让人安好唱片,上足了发条,把传出了咿呀歌声的喇叭冲着前面,朝美嗓子色嫫去了。人们以为,面对这情景,色嫫肯定会逃之夭夭。她好像也准备逃跑了。但是当电唱机在达戈怀里发出了声音,一个女人曼声歌唱起来的时候,她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达戈怀抱那个歌唱着的机器,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眼里的泪水像檐口上的雨水一样,大颗大颗地淅沥而下,她身子颤抖着,向着走来的达戈张开了双臂。达戈把歌唱着的机器塞在了她的怀里,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在这个背着枪的沉默的男人身后,人们的议论声嗡嗡地起来了。电唱机的发条走完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满耳的苍蝇一样的嗡嗡声。色嫫紧抱着她的机器,大叫了一声:“不要脸啊!你们!”  很多张脸凶狠地逼向了她。第11章  “你们,你们比他还先开枪,你们杀死的猴子比他还多!那些猴子是你们共同杀死的!”色嫫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人们转移到达戈身上的愤怒与不安又回到了他们自己心间。推倭良心不安的企图被简单的事实无情粉碎!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了,慢慢走向躺在地里的那些猴子。风吹动的时候,死猴子身上金黄的毛翻动起来,好像那些猴子已经活了过来。风一停,浓烈的血腥味就弥漫开来了。很多人转身离开了。那些开枪的人却不能离开,有一个强大的力量使他们站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王科长闻到空气中紧张的气味,早就躲开了。索波拿着枪,但他并没有开枪。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向猴子开枪,还是因为觉悟高,不贪图小利,反正他没有开枪。但这时,他却开了一枪,对一只还在眨巴着眼睛的猴子。猴子脑袋一歪死去了。然后,他开始把那些四散在田野中的死猴子拖到一起。拖了两三只之后,他骂了起来:“他妈的你们这些家伙,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干了什么捅破天的大事了?他妈的,给老子把这些死东西拖回去,剥皮剔骨,该干嘛干嘛,老子就看不惯敢做不敢当的人!”  就从这一天,大家在心里把索波真正当成大队长了。他说得对,不管做得对与不对,但要敢做敢当!  不就是杀了几只过去不杀的猴子吗?猴子跟过去杀掉的鹿、熊、狐狸和獐子又有什么两样呢?过去杀猎物是为了吃肉,是为了穿上保暖的皮毛,现在是为了换钱,这有什么两样呢?  索波轻而易举地就把大家的想法扭转过来了。大家开始动手收拾那些死猴子时,他长长吁了口气,身子一松,差点跌坐在地上。自从大火过后,他对过去相信的东西也有怀疑了。他也清楚,自己差不多就是机村人的敌人。即便是当上了生产大队的代理大队长,他不能扬眉吐气已经很久了。直到这些软骨头的家伙自己把自己吓坏了。想不到现在他一声断喝,就使他们乖乖就范了。  偏偏在此时,大半年来,憋在心头的那么多委屈都翻涌上来,难以遏止。  为了掩饰内心的波动,他在死猴子身上狠狠跺了两脚:“不就是几头野物吗?打死的又不是人!”然后,背起手来离开了那些家伙。  而他满意地知道,那些人正从后面以崇敬的眼光注视着他。他带到机村来的骆木匠在旁边探头探脑,他叫道:“骆木匠!”  木匠就屁颠颠地跑过来:“大队长!”  “听说你的生意很好啊!”  “报告大队长,油已经榨完了。我现在给大家做床,做柜子。”  “好。”他背起了手,模仿着老魏对自己说话的口气,说,“好,好好干!”  “谢谢大队长关心!”  他发现,木匠比自己会说话。每到领导拍自己肩膀的时候,舌头就打结,涌到嘴边的话也讲不出来了。他挥挥手,木匠说:“那我就帮他们收拾猴子去了。”  索波又对我钩钩手指,我想,这是叫我过去。我过去了。我的脑袋只到他屁股上面一点点地方。他说:“你一个小家伙到处窜来窜去干什么?”  我的表姐讨厌他,所以我也不想理他。  “小崽子,我在问你话呢?”  我说:“不干什么,到处看看。”  索波今天心情不错:“让我猜猜,你一定是在找你的朋友。”  “你猜不到我的朋友!”  他哈哈一笑,说出了达瑟名字。我觉得这个人真是了不得,他的眼睛都看到我心里去了。我说:“我才不去找达瑟呢!”  他显出从未有过的豁达:“小子,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去吧,去看望你的大朋友吧,他肯定要莫名其妙地为死猴子们伤心,为他的好朋友达戈伤心了。”  我就到树屋去看达瑟。  在我背后,敛气屏息了这么久的猎狗们突然吠叫起来,加重了这个下午不安的气氛。我经过一些人,他们看着我一言不发。当他们落在我背后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议论我的背影:“看,还是一个屁大的娃娃,走起路来就像背了多重的东西。”  “不是背上,是脑壳里,像那个达瑟一样。”  “喔,本来往脑子里装东西是为了让自己聪明,达瑟却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像个傻瓜。”  “伙计,说得对,可这个娃娃还要学他的样子。”“让他学呗,让他整天去琢磨那些狗屁事情吧。”  我走远了,他们的声音听不见了。这些话让我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此,我走起路来,脑子里,一些诸如“聪明”、“傻瓜”之类的词就开始浮现。有时,我也学着这些人的腔调骂这些词是屁,臭屁,是黄鼠狼打的最臭的屁。但更多的时候,我就任凭这些词像达瑟树屋上的鸟雀们一样停在脑子里,有些时候,它们安静地停在树枝间,只随着风的摆动而摆动。有时,它们突然惊飞起来,兴奋地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达瑟,以至于到了现在,我想像自己的脑子里面成堆的东西时,它就是一株大树的样子,是你修建了树屋的那种大树的样子。只是里面叽叽喳喳的鸟雀越停越多,而且,为了能停下更多鸟雀般的词语,这棵树也越发地枝繁叶茂了。  达瑟,现在,我又看到了那个深秋里艳阳高照的下午,遭到机村人血腥屠戮的猴群循入了深山,却把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不安的气氛留在了村子里。  一个存在了千年的契约被解除了。  达瑟,这时的天空好像裂开了一条口子,只是没有人看见那个口子罢了。你是看到那个口子了?或者,你曾经感到那个口子,就像闪电一样穿过身体的痛楚一样?达瑟,我又看见了机村人悔约后的那一天,童年的我,正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穿过村子,到你的树屋去。我的背后,那些中枪的猴子,那些该死的自己跑下山來引诱人犯下罪行的猴子,被高高地倒挂在树桩上。它们从枪伤处流出的血已经在风中凝固了。被一刀又一刀地剥皮开膛之后,它们身上,又淅淅沥沥流淌出鲜血。血腥味再次在村子里弥漫开来。  我来到那棵大树下面。每一阵风吹来,都有许多经霜的黄叶脱离枝头,旋舞而下。  绳子从空中降下。我已经学会了怎样把绳子系在腰间,怎样打成一个易解的活扣。从飞旋的落叶中间,我的身体悬空,上升,我的脑袋有些轻微的晕眩。我睁开眼睛时,达瑟的双手已经卡在了我的腰间。  他说:“嗨!”  我什么都没有说。西斜的太阳把树屋照得一片透亮。  “他们不害怕了?”  我点点头。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这些猴子虽然长得像人,却是假装的人类亲戚,其实,它们也就是一些畜牲,和野猪狗熊一样的猎物。所以,人不应该害怕杀死猴子。”  他的嗓音变哑了:“可是书上说,这些猴子真的都是我们的亲戚。”他打开一本书,气冲冲地一页页翻动,每一个页面上,都有站立的不同种类的猴子。翻到后来,不要说那些猴子的样子我没有见过。就是它们栖止其上的树也成了奇形怪状的样子。那么多不同的猴子从书里看着我,那眼光,却与刚被杀死在田野中的猴子一模一样。我坐在那本厚书面前,心里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动那些书页。好在有风。哗啦哗啦把书翻过去,又哗啦啦地翻将回来。猴子们就像电影里一样动了起来。然后,有一家猴子,有的手里拿着果子,有的拿着棍子和石头,齐刷刷地站立起来。达瑟伸手把那一页摁住:“这就是我们的祖先,从猴子变过来的。”  停了一下的风又起来了。整棵树,以及包括了这棵树的整个森林都发出激流般的哗哗声响。  我问他:“你想什么?”  达瑟说:“算了,不想了,其实我这脑袋也想不清楚什么。反正人都可以杀人,为什么就不能杀像人的猴子呢?猴子是什么?很远很远的亲戚罢了。”  我趴在树屋的栏杆边上,从这里,可以看到达戈堡垒一样的漂亮房子。夕阳下面,铁皮屋顶闪烁着刺眼的光芒。但整个屋子却静悄悄的。屋子的回廊上,好几只竖立着漂亮大尾巴的松鼠蹿上跳下,好像那屋子的主人不是一个满身杀气的凶手。  “我表姐说,他杀了那么多猴子,肯定会再犯病。”“你不要再对我提这个人的名字。”  “也许,他已经犯病了。”  “还好,你没有说出他可恶的名字。”  “也许,达戈已经死了。”  “他是自己要死的,你就让他死吧!”达瑟对我喊起来,他腾一下站起来,脸上露出凶狠的神情,他飞快地把绳子缠在我的腰间,“你提了这个该死的名字,你走!”  很快,我就被从半空里降到了地上。  我走到那幢安静而孤立的房子前,我拍门,然后侧耳静听,屋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声响。我再拍门时,门轻轻地开了。我没有看到人,火塘里也没有火。只有铺在地上挂在墙上的兽皮闪烁着幽微的光。一种很多东西在窃窃私语一样的光。光走过那些兽皮上的毛尖时,发出了阳光走过秋草一样的细密声响。  我怯怯地叫了一声:“达戈。”  本来,我对达戈和达瑟,都该叫叔叔或者哥哥,但我从来只叫他们的名字。他们都爽快地答应。村里人却把这个也当成了这是两个怪人的有力证据。当然,我至少也就成了机村怪人队伍的后备力量。  我再叫一声:“达戈。”  兽皮上的光都惊散,絮语声也随之消失。  我穿过屋子,在后门发现了躺在地上的达戈。他用躺在田野里的死猴子那种惊惧而不甘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他照表姐教他的那样,把一根什么动物的光滑胫骨紧咬在嘴里。而且,双脚双手,都用绳子紧紧绑起来了。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的癫痫已经发作过了。我替他取下嘴里的胫骨。他长吁了一口气,一脸疲惫中浮起浅浅的笑意:“达瑟。”我转身,看到达瑟眼里满含泪水,站在我身后。达戈说:“我把自己绑起来了。”  达瑟依然站立在那里,像段木桩一动不动,我可是懂得达戈猎人这一套东西。他用绳子先把双脚缚紧,然后,蜷起双脚,再在双手上打一个活扣。闪电一样抽打他的癫痫一来,他一伸腿,绳子一抽,他的双手就被紧紧捆起来了。他把在林子里下套子对付猎物的方法用来对付自己了。我们没有看到病魔袭来时,他痛苦挣扎的样子。但是,天可怜见,这家伙苍白虚弱地躺在地上,冷汗淋漓的样子竟然比他刚刚杀死的那些猴子还要无助,还要孤独。  他伸出手来,对达瑟说:“我想起来,请你拉我一把。”达瑟说:“我可以拉你,我是拉一个病人,但我要郑重宣布,不再跟那个残忍杀手说话!”  “但你已经说话了。”  达瑟对我说:“你扶着他的那边,我们把这个活尸首弄到屋子里去。”  达戈整个身子就像没有骨头一样沉沉下坠,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把他弄到火塘边的兽皮上躺下。有一阵子,他的脸陷在阴影中看不见了。当火苗从火塘中央升起来,他的脸又从阴影深处浮现出来。  他躺了一会儿,有力气替自己辩解:“它们不过就是一些猴子。”  达瑟不说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又不穿它们的皮,不吃他们的肉,也不能取鹿茸麝香一样治病救人的药。”  达瑟一直把脸朝向别处,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我说得对吧?”达戈是个容易得意的人,就因为说出了达瑟心里想说的话,他就得意起来了,他的脸上露出了让我常常讨厌的无赖的神情,“是啊,我就是想用它们的皮、肉、骨头还有血,换钱,换东西!我有最好的猎人才有的枪法,但我不守猎人起码的规矩,我没有好猎人该有的慈悲心肠!”  达瑟对我说:“也许你该去拿一块猴子肉,给这个病人熬一锅滋补汤。”  我知道他的意思。很多兽肉就挂在火塘上方。但我坐着不动。我竭力装出大人的老成模样,学着达瑟的腔调说:“这是女人的活,该去请个姑娘来熬汤。”  达戈扭过头去,把脸埋在兽皮里哭了。他说:“朋友们,你们知道的呀,色嫫她把我这辈子都毁掉了。要是你们再说女人,就请你们杀了我吧。”  我赶紧说:“我不是说她,我是想去请我的表姐。”  “住嘴!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崽子!你表姐他妈的算什么?”  我表姐算什么?我的表姐懂得医术,知道他所害的病的名字,知道他发病的时候嘴里要插上一根棍子,这样,他的舌头还好好的长在嘴里,使他可以毫无良心地胡言乱语。  我说:“那我去叫你的美嗓子色嫫。”  他把手伸向了天空:“我爱这个姑娘!而在过去,她也是爱我的。所以,我才来到了这个村子。”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色嫫手捧着那部电唱机泪流满面出现在门口,她喃喃地说:“达戈,我爱你。达戈,我也知道你有多么爱我。”  “我不想你再到这里来了。”达戈从地上坐起来,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做出一副刚强的姿态。  色嫫哭了起来。  达戈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说:“不要哭,为什么要哭呢?请你用机器放一首歌给我听听吧。”  色嫫在火塘的下首坐下来,一张唱片映射着暗淡的火光,在机器上旋转,然后歌唱。这是一个藏族女歌唱家的声音。藏族人的嗓子,藏族人讲汉语时那种含糊的口音。歌颂解放军、歌颂毛主席、歌颂共产党,歌声仿佛大地一样广袤无边。很长时间以来,美嗓子色嫫不再唱流传于机村的民歌了。她总是拼了命的唱着这位歌唱家的歌。  第一首歌响起来:“喜马拉雅山呀,再高也有顶哟,雅鲁藏布江啊,再长也有源啊,藏族人民的生活,啊啊啊啊啊,再苦也有边啊——共产党来了苦变甜啦,苦变甜啦——”两个女人的声音交替着扶摇而上,哀怨的时候也能那么高亢,真是出人意外。歌唱变成了一种攀越声音险峰的比赛。唱到高处,美嗓子色嫫的声音变得尖利了,像是要把我们的脑袋从中间劈开。  唱到第二首,色嫫已经完全沉溺到音乐里去了。她因内疚而低垂的眼睛抬起来,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盯着某处虚空,仿佛看见天堂一样闪闪发光。她一扭脖子,像电影里那些革命青年把搭在胸前的粗黑辫子甩到背后,和着唱机里的歌声开始新的歌唱了: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母亲只生下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旧社会,鞭子抽我身,  母亲只会泪淋淋,  共产党号召我闹革命,  夺过鞭子抽敌人。  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抽敌人!  歌曲到了后半部,欢欣的,仇恨的情绪纠缠交织,再也没有前一首歌那种与她心境有些契合的自爱自怜了。很显然,她从歌声里去了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那个世界的景象才能使她两腮緋红,眼睛与额头闪烁玉石一样的光芒,使她出了汗的身体散发出原野上花草的芳香。要不是电唱机先停下来,她是不会自己停下来的。一个人要是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如此美妙的世界,那她确实没有必要停顿下来。  达戈早在她歌唱的时候就坐直了身子。他苍白的脸上泛出了血色,黯淡的双眼漾动着灼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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