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2-2

第5章  这个猎人的手脚真是利索,她还等着他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伏在他背上了。这时,他才说:“好的,好的,我背你回家。”  姑娘感到心里发冷,但渴望男人的身手却阵阵发烫。  他一口气冲上长长的缓坡,穿过缓坡上稀疏的林子,直到那株冠盖巨大的鹅掌楸下。达戈一松手,色嫫从他背上滑下来,跌坐在柔软的草地上。那座盖了五年,还在不断修改的房子就出现在她面前了。  达戈看了她一眼,她明白那意思:“公主,请看献给你的宫殿。”  她仔细看眼前的奇特建筑。这座房子全是一根根圆木垒起来的,不像机村两层三层的房子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房子样式既不是机村寨子这种方正高耸的样子,也不是城里砖墙瓦顶的一长条的平房。这座木头房子像传说中的堡垒。下面像是一朵蘑菇,从椭圆建筑的中央的部分,升起了一座塔搂。塔楼顶上,是亮闪闪的铁皮。从村子里可以望到。塔楼的下面,窗户小得像碉堡上的枪眼。但在塔楼上,却大开着轩敞的玻璃窗。  达戈说:“楼上,就是你的房间。楼上窗户对着机村最漂亮的风景。”  色嫫一言不发,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什么都没有听见。  达戈又说了些什么,她还是没有听见。只是用无助的眼神呆呆地看着他。  达戈叹了口气,说:“求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受不了。”  这回她听见了。  她的耳朵里不再有一大群蚊子嗡嗡地叫个不停了。她突然听见了鹅掌楸的树冠上,那么多的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这些好听的鸟叫甚至使她脸上显现出浅浅的笑意,她说:“达戈,你说什么啊?”  达戈说:“这就是我为心上姑娘所造的房子。我知道你并不想进去,但我还是要让你看上一眼。现在,你已经看到了……我晓得,这不是你想要的。我以为你会喜欢,但你并不喜欢。我并不懂得你这样的女人,现在,色嫫啊,你可以走了。”  “我想成为歌唱家。”  “我知道,我不怪你。”  色嫫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可是,歌唱家都倒楣了,没有人想当歌唱家了。我……我也不想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自己往那座房子走去了。走到草地中间,她回过头来,脸上已然挂上了明媚的笑容,她说:“怎么,这座宫殿的男主人他不来吗?”  达戈这才跟上去了。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已又一次犯下大错了。”达戈后来对达瑟这样说。  但这都是后话。当时,一听这话,他就激动得心血沸腾,虽然,他心里的感觉却并不如预想的那样热烈与美妙。  他无数次地预想过此时的情境,他的公主进人这个城堡的时候,他要把软和珍贵的兽皮地毯从门口一路铺到楼上的卧榻之前。他还问过达瑟,公主进了屋子后该不该还穿着靴子。达瑟却语焉不详。所以,靴子的穿与不穿并不能改变他的这个决定。惟一没有考虑到的是,色嫫会在他的前头走进这座房子。  他跟在后面说:“不。”  色嫫听见了,想,自己让这个男人害怕了。这个男人在关键的时候害怕了。她在宣传队跟那么多急色的男人打过交道,已经非常懂得男人的心思了。  他还在后面说:“请你等一等。”  她囱首,嫣然一笑,咿呀一声,推开了沉重的木门走进这个人为她所造的宫殿。达戈刚从阳光里走进房子的荫凉中,脖子便被她柔软的手臂缠绕住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挣扎了一下,但身子马上就软了下来。他还不无悲戚地想到了一个比方。这样的挣扎就像是一只跌进陷阱,还想挣扎脱身的猎物一样。这种方法是达瑟教给他的。他说,对想不清楚的事情,你就去想一个比方。  他的身子在燃烧,脑子里却在想着那个比方。色嫫口中温暖芳香的气息就在他耳边吹拂:“我知道你是真想要我的。”  他拼命点头,觉得眼睛发热。  那气息继续在他耳边吹拂:“那就带你的公主到宫殿上面去吧。”  他当过兵,还在草原上与叛匪打过仗。这个建筑的下面一层,曲里拐弯的有些易守难攻的掩蔽部那种味道,他的手里紧握着那只温软的手,走上了一道阴暗的楼梯,上到塔楼,那里可就是另一种景象了。宽大的玻璃窗户上,瀑布一样泻进明亮的阳光。整个屋子就是一个各种柔软的长毛兽皮做成的窝。  地上是兽皮,卧榻上是更加柔软幼滑的兽皮。  他希望这个女人一走进这个安乐窝就发出由衷的赞叹。但她只是蹬掉了脚上的靴子,温软的气息又一次吹拂着他的耳朵:“那你今天就要了我吧。”  说话间,她已经解开了腰间长裙,当她走到床边时,已经是一丝不挂了。  达戈这时真的变傻了。  对这一刻,他有过无数次的想像。而在所有的想像中,所有的美妙过程都是由他这个男子汉来主导的。但眼下的情形却反过来了。他就呆呆地站在门边,看着这个仙女一件件脱光了衣裳。这个脱去衣裳的仙女,比他想像中还要美丽百倍。她的头发披散在浑圆的肩上,当她抬起两只手臂,从背后,从她的两胁间望过去,可以看到两个乳房微微向外突出的一点边缘,然后,是收束的腰,是腰以下猛然的宽大与浑圆……然后,她转过身来,小腹之下,那神秘之地,卷曲而油亮的黑色阴毛,像是一只小兽蹲伏在一片悬崖的阴影之下……  达戈听见自己喉咙里咕咕噜噜地发出了野兽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像是林中的熊一样威猛高大。有时,熊在秋天吃多了山麻柳的果子,这些果子在胃里发酵成酒,把熊醉倒。现在,他就是那头迷醉的熊了。他扑向床上兽皮中间那个闪闪发光的躯体。  那个躯体也迎向了他,她手缠绕在他腰间的手臂,她舌头伸进他口中,像林子中的长藤缠住了他!而整个铺满兽皮的柔软卧榻像深渊就要吞没了他。  他感觉临近那个深渊了,看到那深处,有那么多的光透射进来,不具任何确切的形象,却又摇曳多姿,令人目眩神迷。  他想,我要进去了。他想,我要掉到深渊里去了。  色嫫流着眼泪,把整个身子都向着这个男人打开了。  她从来就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会这样地爱着自己。要是自己没有生就一副美妙的嗓子,就真是这个世界最最幸福的女人了。为了不辜负自己的美嗓子,这个身子巳经给过好几个许诺能够让她成为歌唱家的人了。她并不恨这些男人。这几个男人也不等她来恨,就被“文化大革命”给打倒了。此情此境中,色嫫所哭的仅仅只是,自己为什么不在这些男人之前把干净的身子给他。  “你要我吧,要了我吧。”她用她最美妙的声音说。但这个时候,达戈却从她光溜溜的身子上滑下去,躺在一边抖索不止。  “达戈啊,你不想要我?”  他不说话。  “你肯定知道别的男人已经要过我了。但是你要吧,我不要你娶我。”  在她身边达戈抖得那么厉害,整张床都颤动起来了。  泪水大颗大颗地从色嫫眼里流淌下来,她把他抖索不止的手抓在手里:“老天爷,看我把一个真正男子汉的心伤成什么样子了。”  达戈这时其实是想喊的,但他喊不出来了。突如其来的猛烈的颤抖像一个魔鬼把他控制住了。他想说,你救救我,救我。但是,嘴里发出了动物般哀叫的声音。他是一个杰出的猎人。他知道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是那些最没有反抗能力的动物,是鹿啊、獐子啊、麂子啊这些羊一样柔弱的动物发出的哀叫声。  直到这时,色嫫才发现情形不对。翻身起来一看,这个男人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紧紧扼住了喉咙。他的眼睛翻白,牙关紧咬,口里不断涌出白色的泡沫。他的身子紧紧蜷曲起来,四肢抽动不止。按机村人的眼光看,这个人是让他杀死的那些动物的冤魂纠缠住了。她抓起一张兽皮遮住身子就往外冲,失去约束的乳房在胸前跳荡,撞得她心中生痛。  “老天爷,救救他,救救他吧。”  她刚刚把房门打开,就看见达瑟隔着青碧的草地站在那株鵝掌楸下。那巨大的树冠在微风中叶片翻动,落在上面的阳光动荡成一片水光,而树下的那个人身上也披上了一种特别的光彩。  她双腿一软,跪在草地上,凄声叫道:“来救救你的朋友吧!”  这声叫喊使树上停着的好几只鸟惊飞起来。  达瑟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说:“这么漂亮,真像是林中仙女啊!”  “求你救救你的朋友!”  达瑟木然的脸上肌肉动了一下,但他脸上终于还是没有做出来一种生动的表情:“可是,可是……他只是看起来有点伤心罢了。”  达瑟还抬手指了指她的身后,色嫫回头看见达戈已经走到门口。他身子软软地倚靠在门框上,烟炯有神的眼睛这时却黯淡无光。  他想笑一笑,却终于未能笑出来。他扶着门框的手还在轻轻颤抖。  达瑟先开了口:“这株树越来越漂亮了,比我书里那些图片还要漂亮。”他咽了一口唾沫,费了好大劲,才又加了一句,“色嫫也很漂亮,比所有漂亮的树木还要漂亮。”  他对色嫫说:“你不要哭,这个人看上去是有些不对劲,也许看看书,会知道是怎么回事情。”说完,就转身慢吞吞地走开了。  色嫫手里遮羞的兽皮掉在地上,浑身赤裸着扎进了达戈怀里。费了好大的劲,虚弱至极的达戈才稳住了身子,没有被她撞倒。她把他扶到床上。达戈慢慢喘息均匀了,说:“好了,这下,我不会再幻想一个仙女的爱情了。你可以放心地当你的歌唱家了。我知道自己再也配不上你了。”  “我不是仙女,我也当不成歌唱家。”  “但是,我病了。告诉你吧,我爸爸就有这种病。他发病的时候,从马车上掉下去,被轧死了。”  “但你没有……”  “我并不想当兵,我从小就害怕得上父亲的病,得上我们家祖传的病。我不想当兵,只是想不花钱检查一下身体,可他们说我身体很好,是当兵的材料,我不想当兵,只想当一个好猎手。”  “那你也不该到我们机村来啊!不,我不该这么说,你是为我到机村来的。”  “就是不遇见你,我也不会回自己的村子里,那里的树林早就砍光了,野兽没有了存身之地,早就绝种了。过去林中的好多泉水都干涸了。”  色嫫紧紧地把达戈抱在怀里,心房滚烫。  “但我不想让你把我得病的事告诉别人。”  “我不告诉别人,你的病会好起来的。我要嫁给你。”  没过几天,达戈又犯病了。  就在大庭广众之中,他嘴里吐着白沫,口里发出羊一样咩咩的哀叫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非常丢脸地倒在了尘土间。  大家都避开了,害怕附着在他身上的鬼魂跑到了自己的身上。只有从卫校停课回家的学生巴桑不害怕。她把一根小木棍插在他嘴中,还说了一个谁也不懂的词:“癫痫。”  这是个谁也没有听到过的字眼。大家只说,这是杀了太多猎物的人必遭的报应。山神允诺了要给山里人一些猎物,但总有人因为贪心取得太多。这一来,山神就不高兴了。不高兴的山神什么都不用干,只需放出一些野兽的鬼魂出来,不时附在这个人身上来折磨折磨他就是了。  现在,这家伙那么难看地倒在地上,嘴里发出他所杀死的那些动物哀叫的声音,这就是山神严厉的警告。以前的人上山打猎,无非是为了取得一点充饥的肉,一点御寒的皮,如果卖了一点钱,也是为了换一点生活必需品,比如不可或缺的茶与盐。但是,这个家伙居然靠打猎来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建造公主才配的宫殿一样的房子。  达戈倒在地上抽搐的时候,大家都在喃喃地说报应,报应啊!偏偏卫校的女学生巴桑镇定自若地吐出了陌生的字眼:“癫痫。”她说,“不要再说那些封建迷信的话了,这是一种病,癫痫。”  达瑟,你认识这个姑娘,她是我的亲爱的表姐。  达瑟,后来,这个姑娘短暂地爱过你。她刚爱上你的那些日子,脸腮总是红扑扑的。她把我揽在怀中,有些羞怯地问:“告诉表姐,你又跟他看书去了?他让你到他的书屋上去了?”  我说不是的时候,她会叹息,脸上会显出很夸张的失望的表情。于是,我总是说:“是的,表姐,是的。达瑟让我到他的书屋上去了。他让我摸他的书了。”  “那些书很好吧?”  我想,这是一个很蠢的问题,对一个五岁多的孩子来说,怎么会懂得判断一本书的好坏。  但我知道,表姐不想让我说那些书的坏话。我就说:“它们很好,静静地躺在箱子里,它们过得很好。”  这时,她就会把我更紧地揽在怀中,用亲吻弄湿我的脸:“我爱你!你是个好孩子,我爱你”这时,干干净净的表姐散发出成年女人们身上常常散发的某种暧昧的味道。  那天,表姐一本正经地吐出了那两个很有分量的汉字。听到这两个字,达戈就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挺直紧绷的身躯一下就松弛了。好像他体内的病魔听人叫出了名字,一个打输了架的家伙羞愧地走开了。达戈长叹了一口气,鼓得溜圆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表姐伸手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他碌碌乱转的眼球说:“好了,过去了。”  达戈吃力地坐起来。他的脸上沾满了尘土,这正好遮住他羞愧的神情。但他额头上的汗水却涔涔而下。  他跌跌撞撞地走开了,望着他的背影,表姐喊道:“哎,你回来!”  达戈站住了,但没有转过身来。  表姐说:“以后发病,拿根木棍塞到嘴里,免得你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达戈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表姐得意地环顾四周,不想却有人说:“巴桑姑娘,你还是回到城里上学去吧。”  “你们这些离开的人就不该回来!你们既然已经离开了机村,偶尔回来待上些日子就该离开了,可为什么偏要待下来不走?是你们想干什么,还是老天爷真想干点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啊?看看这个家伙,还有他的朋友达瑟吧,你要再不离开,也要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了。”  “机村已经有了两个有史以来最奇怪的人了,可不要再添个疯疯癫癫的姑娘!”  其实巴桑和这两个人不一样,她是多么想回城里去上学啊。上完学,她就是一个胸前挂着听诊器的神气活现的医生了。但是,学校无限期停课,她就只好回到村里来了。  这一年,是机村历史上少有的丰收年。  大火过后,过去由森林覆盖的廣殖土都裸露出来。厚厚的土层那么疏松透气,连翻耕都不用,只需直接把种子播下就可以了。村里人把能找到的所有种子:蔓青、油菜、土豆和豌豆种子都播进肥沃的黑土中了。夏天,在一片枯焦的大树中间,盛开着金灿灿的油菜花。黄色的菜花刚刚开过,苗壮茂盛的土豆苗中,又开放出了白色与紫色的铃铛般的花朵。豌豆花就更漂亮了,微风吹来,豆苗起伏,那些精巧的花朵,仿佛大群迎风飞舞的蝴蝶一般!  只恨种子太少,更多的松软的黑土裸露在天空下面。一场大雨下来,漫山遍野都往山下流淌着泥浆。要不是看到这么多的泥石流,机村人都要改口说,那场大火是千载难逢的好事了。  其实,机村已经有人在这么说了。  大火过后,大队长被专了政。外面的世界正陷人疯狂的运动中,机村被人遗忘了。紧张的气氛一下就松弛下来了。阳光静静倾泻,河水哗哗流淌,寻常的寂静里有一种懒洋洋的味道。人的眼神都如梦境一般有点恍然,有点不明所以,又有点欣喜。日子真的就这么松弛下来了。连村子西头新建伐木场盖房子的工地上,咚咚的打夯声,也像是一下下打在人们松弛的关节上,是要让人更加松弛一样。轻风送来缓缓的打夯声,四野袭来的花香摊在阳光下,发闷发软。没有干部管理,集体的庄稼反而侍弄得很好。集体化这么多年了,大家都知道,只有弄好了集体的庄稼,才能腾出手去侍弄私播在过火地里的庄稼。第6章  索波从失意中慢慢振作起来,当人们从那些盛开油菜花、土豆花和豌豆花上,看到一个丰收年景的来临,他却突然醒悟过来了:“妈的,老子还是机村的民兵排长嘛。”  他要出头管管一些该管的事了。  说干就干,他发通知要开一次社员大会,议题是讨论如何把那些私种的过火地收归集体。  本来,人们都聚在村中小广场上。到了开会的时间,人们都四散走开了。只有达瑟和达戈还留在那里。达瑟看书。达戈用钢锉打磨兽夹上锋利的尖齿。  达瑟说:“得了,达戈你停手吧,那锉子像是锉在我牙齿上一样。”  达戈说:“豌豆花那么漂亮,专写花的书上怎么没有这样的花呢?”  索波发布命令了:“我说你们两个,去通知开会!”达戈放下锉子,手里把尖齿锋利的钢环,咔咔地一开一合,笑笑说:“这样做就把全体人民都当成敌人了。”他蹲下身来,咔嚓一下,把那个钢环套在了索波的脚脖子上,转身拍拍达瑟肩膀:“书呆子,我们走。”  达戈还没忘了回头告诉索波:“不能动,千万不能动,这个东西,你一动,它就用钢牙咬你。”  索波不信,一动,那锋利的钢牙咔咔响着往肉上逼去。他真的就一动也不动了。  达戈说:“伙计,我晓得你是排长,我也差点当上排长。你是民兵,我是正规军。你要好好想想,伙计,地里长出这么好的庄稼,是为了让老百姓高兴,而你一开会,乡亲们就不高兴了。你要想找事做,就跟我上山打猎去吧。”  说完,达戈就扶着达瑟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往放书的树屋里去了。身后,传来索波的怒骂:“你这个羊癫疯!”达戈转过身,阴沉的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眼里却露出比铁还冷还硬的光芒:“我一发病,咬伤自己舌头的时候,这个东西也会把你的腿咬断!”  达瑟回来,围着索波转了一圈,又停下来,端详一阵咬在他脚上的钢环,摇摇头,说:“不怕,他吓你的,这个捕兽夹上没有遥控机关。”  达瑟跟达戈走开后,散开的村民们都走回来,有胆子大的,还围着脸色苍白的索波走了一圈。  “啧啧,捕兽夹怎么把个大活人套上了?”  “达戈的捕熊夹子怎么把我们机村的大人物套上了?”  大火过后,林子里少了吃的东西,常有饿慌了的野兽到村子里来。吃草的家伙祸害庄稼,吃肉的家伙祸害牛羊。现在,连家家户户的鸡,都能很警觉地闻到潜行的狐狸与狼的味道,吱吱嘎嘎地扑扇着翅膀,跑到稍稍安全一点的房顶上。每一次,野兽进村,都会有一阵惊慌与狂喜。村里有十多支猎枪,很少有野兽吃饱肚子后再走在回山的路上。达戈的夹子,专门用来对付晚上进村的大家伙。黄昏的时候,他把这些兽夹分布出去,天一大亮,又收拾干净了。兽夹上都有特别的机关,开启与关闭,达戈都不容别人插手,这是他的独门绝技。  今天,他用这个东西来对付这个野心重新萌发的家伙了。  索波见过被这种夹子捕到的熊和野猪。每次,捕到大猎物,达戈都会请人按村里的户数分好。这些肉也进过索波的口,他当然也该晓得这种夹子的厉害。  “我要到上面去告你。”索波一个人自言自语。  但是,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太阳地里,孤立无援。到后来,太阳晒得他身子开始摇晃,他声嘶力竭地大叫:“达戈!”  可是人群已经散开了,小广场上一个人影也不见。  “达戈!”  广场四周那些坚固沉默的石头房子把他的声音挡了回来。他听见自己气急败坏的声音:“达——戈!戈!戈!戈!”  他抬起头来看天,深蓝的天空中浮动着几缕浅淡的云彩,额头上的汗水顺势流进了他的眼睛:“天哪!老天爷啊!”  他突然把自己的嘴巴捂住了,革命进步这么久,一到关键时候,封建的东西怎么就脱口而出了。但是已经迟了,一个人正笑笑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人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兼代销店主任杨麻子:“啊,我好像听见革命青年叫老天爷了。”  他揩掉了迷住眼睛的汗水,看清他瘦脸上每个坑里都泛出兴奋的红光:“你,你胡说!”  杨麻子嘿嘿一笑,说:“你不要怕嘛,革命青年的老天爷不是封建迷信,革命青年喊老天爷就是喊共产党毛主席。”  “对,对,共产党毛主席就是我们的老天爷!”  得到解脱的他差点就蹦了起来,但是,就在要蹦起来的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脚脖子上的捕兽夹,人马上又委顿下来了。  “但是,旧的老天爷没人见过,新的老天爷我想你也看不见,眼下,还是把脚上的东西弄下来才是啊!”  索波又仰起头来看天。  索波的老母亲也来了:“大家就想肚子里多一点东西,你的肚子就跟大家不一样吗?”  杨麻子说:“一样的,一样的,就是脑子不一样罢了。可他的脚跟寻常人却不一样,看着,已经被铁牙齿咬出,血来了。”  索波一动,钢齿真的咔嚓一声咬进去一扣,血慢慢从钢齿间渗出来了。他忍不住大叫起来:“快,去给老子叫那个家伙!”  “村子里能叫得动他的,就只有美嗓子色嫫了。”  索波的老母亲亲自出马,央求到色嫫头上,才在天黑前解开了索波脚上的捕兽夹。  从此,达戈在机村就是一个受欢迎受尊敬的人了。甚至有人动议,要让他顶替坐牢的格桑旺堆的大队长位置。但他只是对前来说项的人说:“再说,我的羊癫风又要犯了。”  惹得大家为他又叹息一回。  消失许久的老魏骑着他的摩托车,出现了。他带来了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决定。索波同志出任机村第二任大队长。宣布了这个任命以后,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索波并没有打主意把大家私种在火烧地上的庄稼归公。  他知道,但凡要做什么事情,都要先想出一个名目。如果想要消灭一种东西,那就要给这东西安上一个不好的名字。他想到了一个词:“无政府”,但心里又拿不太准。想来想去,就去找看书很多的达瑟。  达瑟正高坐在树上看书。  索波招手让他下来。  达瑟就下来了。  索波说:“妈的,看你从树上下来的笨样子,就不是个机灵的人。”  达瑟说:“我没假装自己是个机灵鬼。”  “不过,你的书里肯定有些新鲜的说法。”  “对我们这样的笨脑子来说,这些书里全是新鲜的说法。”  “那……书上说没说,私种庄稼叫个什么名堂?”达瑟郑重其事地说:“我的书上不说这样的事情。”索波骂了一句。  达瑟已经转身往树上爬了。爬到半途,他回身对树下的人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你原来想毁掉那些庄稼,是为了当大队长。现在你是大队长了,为什么还一定要毁掉这些庄稼?”  索波猛拍一下脑袋,立即就明白过来了。  当然,既然当了大队长,他总还是要做一些事情。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拖拉机到公社去了一趟,拉回来许多电线与喇叭。从此,机村广场边竖起了一根髙高的旗杆,上面飘扬着红旗,红旗下面,是三只分别朝着不同方向的高音喇叭。每户人家,也装了一只四方的木头盒子,盒子上开着一个圆孔,圆孔上蒙着黑色的纱布。这也是一种喇叭,只是嗓门没有那么大,但里面说着与高音喇叭同样的话。  秋天,生产队还没有开动员秋收的会,社员们私下已经开过一次了。会议一致决定,要等人民土地里的庄稼全部收割后,才能去收拾自己私种的东西。  新上任的大队长不知道这些,他兴冲冲跑到广播站,通知大家开会动员秋收。他刚关掉机器从广播站出来,人们已经把广场站得满满当当了。所有人手里都拿着刚开了齿的镰刀,腰里扎着一圈背粮食的绳子,人们脸上开心的笑颜使得那一天的阳光分外灿烂。  这种情形使总是阴沉着脸的新任大队长也受到感染,笑容在他脸上慢慢绽开了。  有人喊一声:“他笑了!”  随着这一声喊,所有的笑脸都朝他转了过来,那么多闪烁着笑意的脸真能把一个人的里里外外都照得亮堂堂暖烘烘的。  索波的脸笑得更开了:“乡亲们,今年,是我们机村的丰收年!”  “不用讲话了!你也比我们多讲不出什么道道来,就发一声话,下地开镰吧!”  索波举起手中的镰刀,想喊句什么,但他刚张开口,人们呼呼啦啦涌过他的身边,奔向成熟的麦地!  广场上就剩下几个人了。  达戈说:“怎么,你以为自己是工作组的脱产干部?”杨麻子腰里挂着大串哗啦啦乱响的钥匙,笑着说:“你还不下地,领导落在群众后面了。”  “那你怎么不下地?”  杨麻子晃晃手中的扫帚:“仓库里那么多耗子屎,我要好好打扫一番!”  “我们机村人怎么一下子这么积极了?”  “哪有农民见了庄稼丰收不高兴的道理?”  达戈倒是直截了当:“收了集体的,才好忙自家的嘛。”  “我说嘛,这些人的觉悟一下子提得这么高了?”“难道大队长还要把这点积极性打下去?”  索波那张青脸上挤出了一点点笑容:“眼下我脚上可没有什么捕兽夹,我也不害怕你。要是需要,我倒可以让你害怕我,我是大队长!”  他这几句话,倒把达戈给呛住了。他就那么呆呆地立在那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跟着下地去了。  达瑟笑了,说:“有意思,有意思啊。”  “有什么意思呢?”  达瑟说:“其实我也不晓得,就是觉得有意思罢了。”“书呆子!”我跑到离他远一点的地方,像村里别的孩子一样嘲骂他,“你这个呆子!”  他一点也不恼火,村里没什么事能让他感到恼火,他有些茫然地看看我,说:“有意思,这个从来不骂人的孩子也开始骂人了。”  那个收获季节的机村阳光灿烂明亮,充满了欢声笑语。  成熟的麦子与青稞低垂着硕大饱满的穗子,沉甸甸地铺展在明亮的阳光下,波浪一样起伏。收割的人弯下腰去,一丛丛的麦子便齐刷刷被镰刀割倒。他们直起腰,大把的麦子在手中旋舞,转眼之间,就扎成了整齐的麦把。小学校老师跑到城里搞运动,放了假的学生们都下到地里,一群群候在大人们身后,把捆好的麦子收拾起来,摆成一个个整齐的麦垛。在人群背后,鸟群在风中起起落落,尖尖的长嘴叼起散落的麦穗。当衔山的夕阳刚把西边天空的云彩燃烧得一片彤红,月亮已经升上东边的天空了。等大家收工回家吃完晚饭,月光已经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银光。人们又下到地里,忙着把白天割下的麦子运回晒场。  从地里到晒场,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他们背上一垛垛的麦捆在移动。运回晒场的麦子还要晾上一段时间才能打场。高高的木头晾架,麦捆子一层层垛上去,都快垛到月亮上去了。  不要任何人动员,过去要一个多月才能干完的活,这回只用了半个月时间,生产队地里的庄稼就收完了。即便是这样,谁也不敢第一个先下到私种的过火地里去收获。全村人都集中在晒场上,所有人都带着一个木槌。要打场了,经过一个春夏日晒雨淋的晒场,绵实的黄土早都疏松了。要用木槌细细捶打得严实就可以打场了。往年,这只是几个老人的活。但现在,全村人都聚集在这里了。而就在此时,播在那些过火地里的油菜籽成熟了,一个个饱满的籽夹正在啪啪爆裂,满含油汁的细小菜籽四处飞溅,埋在地里的土豆,正把一只只野猪喂得膘肥体壮。大家都忍住心里的焦急,全部聚在这里,就等着索波发一句话,或者,有哪个胆壮的家伙率先开镰。  但索波这个家伙一连两天,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第三天一大早,全村能下地的人又都聚到晒场上来了。眼看着太阳慢慢升上来,把麦垛上的霜花全部晒化,把一张张脸慢慢晒出汗来,索波他才抬眼看了看大家,马上就有人喊:“注意,大队长要讲话了!”  索波却把扫视大家的眼睛垂向了地下,说:“我要走了,公社这么长时间没有开会,我想该开开会了。我去看看他们开会不开。”  我那上卫校的表姐是个傻帽,她说:“大队长,这还用你亲自去吗,大队部有电话,打个电话问问不就……”她的话还没完,达瑟狠狠踩了她一脚,这姑娘抱着脚跳了起来。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索波也很难看地笑了一下,招呼了拖拉机手,跟他一起走了。  表姐冲到达瑟面前:“你是真踩啊!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是个不知冷热的呆子啊!”  拖拉机声音还没有消失,人群就已经四散开去了。片刻之间,集体就消失了,分成一家一户的人们迫不及待地奔向私种地里急着收获庄稼。拖拉机没有开到公社,大概是开到一半光景的时候吧,索波叫拖拉机手停下车来,他抬头看看太阳:“时间还早,我想慢慢走一段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拖拉机手心里虽然焦急,却也不好意思把大队长就这样丢到半道上:“我还是把你送到公社吧。”  索波说:“放心吧,没有人等着我去。”  “那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索波一脸的落寞:“你这是真话吗?全村能找出一个盼我回去的人吗?”  拖拉机手调转车头,索波举起手,说:“等等,我想你是有酒的。”  村里只有三个人没有下地。  一个是达瑟,一个是达戈。达戈看不上从地里刨来那点东西。达瑟回村不久,学校居然还给他寄来了每个月的津贴,既然干部身份还在,村里跟家里就都不肯安排他干活了。  还有一个人是我的表姐。表姐不下地的原因也跟达瑟一样。  三个人在村头闲坐,表姐一眼一眼地看着达瑟的时候,拖拉机开回来了。  达戈就问拖拉机手是怎么回事。拖拉机手就把路上的事情说了。  “你真的就把酒给他了?”  拖拉机手说:“奇怪,他举手的时候,真有点大官的架势。”  “你就乖乖地把酒给他了?”  “给了。”  拖拉机手的酒其实来路不正。供销社每月定量配给的酒,都是他拉回来的。每一回,他都会在半路上打开酒桶,给自已灌上一水壶,锁在拖拉机的工具箱里。起先,这事情他一个人运酒时才干。习惯了以后,就是拖拉机上有塔车的人,甚至代销员杨麻子亲自押车,他也会停卞车来,灌上一壶。  “原来你偷大家的酒是为了讨好领导?”  其实,索波以这种方式默许大家把私种地里的东西收回家里,好多人心里已经有些不忍了。  达瑟慢悠悠地说:“达戈啊,你算了吧。就让全村人把一个月的配给全部给他,大家都愿意。”  达戈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但还是梗着脖子:“看看你的书,看书上说没说一个人的心肠一下子就会变好的。”  达瑟摇摇头,说:“我的书上不说这种事情。”  “那你的书说些什么屁事?”  “我的书告诉我漫山遍野花的名字、草的名字、还有飞禽与走兽的名字,不谈心里看不见的事情。”  他这么一说,真把达戈给唬住了,他还真以为书上不会说这样的事情。  在大家眼中,达戈其实是比达瑟能干百倍的人。大家常常看到达瑟像个影子一样跟在达戈身后,而对这样的情形最不高兴的就是我的表姐。所以,看到达瑟把他那自以为是的朋友镇住,就特别高兴,第二天,这个消息就在全村传开了。  索波收敛了自己的威风,大家是高兴的。  达戈自以为是的气焰被达瑟打压了一下,大家也同样高兴。但有愿意动脑子的人细细一想,就马上想起来从学习会上听来的东西:“放屁,工作组读的书上,毛主席说,身边躺着一个什么晓夫,他睡不着,这不是说心里的事情吗?”  对达瑟这种说法,喇嘛江村贡布也大摇其头,他说:“要是书都无人关心,那还有什么有处呢?”  达瑟反驳:“这是科学,而不是……不是……形而上学!”  大家又都叹气,这个人真是读书读傻了,专拣自己不懂的话说。  达瑟更加认真了:“我读我的书,发我的呆,关别人什么事!”  说完,他便离开人群往树林里走。  我也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走了一段,他回过头来,脸上现出很烦乱的神情,对我狠狠地挥手:“去!去!”第7章  我只是咧着嘴,对他一个劲地傻笑。我想,我是在尽力模仿他平常那呆头呆脑的傻笑。但他只是漠然看着我,看了一阵,就转身走开了。  等他走出一段,那些矮树丛就要遮住他的身影时,我又跟了上去。当那些矮树完全把他瘦长的身影遮没时,我就完全直起腰来,快步跟了上去。  我想:“这家伙真是一个呆子。”  就在我这么备着的时候,我却从一丛矮树旁栽进了另一丛灌木中间。挣扎的结果,我的脑袋,连带着整个上半身,更深地陷入到密集的树丛,一只脚连带着下半身却让一个绳套吊在了半空。  我不敢睁开眼睛,不然,不等断气,双眼就要叫那些乱七八糟的树枝给刺瞎了。  “哈!”  我听见了一个得意的声音。  “哈,哈哈!”  达瑟一把就把我从灌木丛里拉出来。我仰面躺在草地上,看见他俯身向我,说:“这个绳套最多只能对付野鸡与兔子,想不到套住了这么一个大家伙!”  他把套在我腿上的活扣解开,但我被灌木划伤的脸,火辣辣的痛。即使这样,我也不想哭,但泪水却一点也不争气,哗哗地流出了眼眶。这使我更加羞愧难当。  于是,我干脆放声哭了起来。  达瑟看一个孩子这么伤心地哭泣,马上就手脚无措了,他说:“哭什么呢?哭什么呢?我又不是婆娘,你一哭我就可以掏出奶子来哄你。”  我一个跟头就从地上翻了起来,擦去泪水,郑重宣布自己是大孩子,不是还要扎在女人怀里吃奶的小东西了。  “是的,是的,要是你是一个小东西,”达瑟蹲在了我的面前,把挂着绳套的树枝拉下来,又一松手,野蔷薇强劲的枝条“唿”一声就弹回去了,“看看,你要真还是一个小东西,套子就把你高高挂在树上了。”  他拍拍我的屁股:“好了,你不是小东西,但还是一个小家伙!起来吧。”  我就从地上爬起来了。  这时,达戈也出现了。  达瑟说:“你不是说要下地去帮忙吗?”  “我眼皮子跳,想是套子里上东西了。这不,”达戈拍了拍我的屁股,“真有东西上我的套子了。”  天哪,屁股被这人拍打的感觉是多么惬意啊!在机村,这个家伙是所有孩子心目中最神气的男人。潜行在林子里的所有动物,只要他愿意,就能手到擒来。更何况,胸脯高高的美嗓子色嫫还是他的女友。现在,他那么亲热地拍打着我的屁股。一股热气从他的掌心,蹿到我的屁股上,又从那里直蹿到心窝,之后,还要一路向上,差点把我的天灵盖都顶开了!  这股热气,差点又把我的眼泪给顶了出来。  等我再睁开眼睛时,达瑟已经不在了。这就像是传说中林子中一些神奇的野兽一样。它们想在的时候,就在那里。想不在那里,只要脑子里动一下念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达瑟?”  达戈笑着说:“走了。”  我还想再问,他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了:“小家伙,你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我想看看达瑟的书。”既然他那么亲昵地拍过我的屁股,我就用不着那么敬畏他了。  达戈就喊:“达瑟。”  达瑟从他的树屋上下来,又站在了我的眼前。  达戈说:“又来了一个想看书的呆子。”  “我想看看你的书。”  一提到书,这个跟屁虫脸上现出的可不是虫子的表情,他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脸上的神情也庄重起来,我有点害怕了:“要是你不想……”  “妈的,你的脸划成这个样子,我们来治一治你的脸吧。”  他牵着我的手,在草丛里寻摸一阵,就找到一种草药。灌木丛里到处都有机村人从来没有命名过的这种草。这种草茎秆柔软透明,采下来轻轻一挤,便有乳白稠酽的浆汁从指缝间冒出来。达瑟嘴里轻轻地嘘着气,把这些乳浆涂在了我的伤口上,脸上火辣辣的感觉立即消失,一股清凉在脸上舒服地弥漫开来。  我知道,我已经是他的朋友了。我脸上沁凉,心里却暖洋洋的,这就是有了一个大朋友的感觉吧。这种感觉弄得我像是要晕过去了一样。我傻笑着,转动着身子,周围的树林,头上的天空就在四周旋转起来了。  然后,我听见他对我说:“来。”  他伸出手来了吗?  就在那个村边浑圆的小山丘,那个靠近村子背后白桦与椴树和枫树的混杂林边那个小山丘顶行走的时候,我还摔了好几跤。每次摔倒,我都没有感到疼痛,只感到身子下面的草地的柔软与阳光的热量,努力把脸仰起来向达瑟傻笑。  我最后的一跤摔在翻过小丘部,山脚下的村子从视线里消失的时候。  这次,达瑟真的伸出手来了。他站在一株大树下,仰起脸来,看着巨大的树冠,说:“到了。”  他把我背在背上,爬上了他的树屋。  在离地十多米高的地方,他在大树粗大的枝桠上搭上了厚实的地板。上面,是杉树皮盖的顶。地板和顶棚之间,是编织紧密的树篱。树篱后面,是油布蒙着的木箱。我的眼睛看着那些木箱,再看看他,分明是问:“书?”  他点点头,说:“对,书。”  使我深深失望的是,他没有慷慨地打开那十几只木箱中的任何一只,他只是从一块油布下面抽出一本又厚又大的书来。  “《百科全书》。”他说。  我抚摸着那本书细布蒙出来的棕色封面和上面黯淡的金字:“《百科全书》。”  这样神圣的事物名字必得用我还不熟练的汉语来念,所以,我学舌学得相当拗口。这样的拗口更增加了我第一次面对一本《百科全书》时新奇与神秘的感觉。  用了好大的力气我才把那本厚书搬起来,如果不是赶快抱在怀里,这本神圣的书就掉在地板上了。几只野画眉在头顶的树冠中发出了沁人心脾的声音,周围的世界显得无边无沿。  “好重啊!”我说。  “这个世界那么多事物都在里边,怎么不重?”  “我可以打开吗?”  达瑟看着我。我的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他在蒙着棕黄的油布的木箱上面,铺开一张柔软暖和的狐皮。这才把书放在狐皮上面。他又用衣襟擦擦我的手,然后才轻声说:“打开吧。”  我就把书打开了。  书上,那么多的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一下子就把我的眼睛涨满了。他说:“找找你认识的字。”  我找了一阵,找到了一个“一”,两个“木”,一个“花”,还有很多个“的”。还有几个字似曾相识,但我不敢肯定自己真的认得。我还傻乎乎地说了一句:“没有毛主席,没有共产党,也没有万岁。”  他笑了。  我说:“也没有打倒。”  达瑟先是无声地笑,然后就笑出声来了。笑够了,他才伸手翻动书页,说:“我们来看看这个。”书页摊开在眼前的是一幅差不多与整张书页大小的彩色图片。图中是一棵巨大而孤立的树。  “认识吗?”  “就像一个见过很多面,又没有说过话的人。”也就是说,我叫不出这种似曾相识的大树的名字。  “妈的,也许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  风一阵阵吹来,吹得头顶的树冠哗哗作响。几只停在树上的鸟飞出去,迎风悬停在空中,奋力地舞动翅膀甚至爪子以便在风中稳住身子。又落在了摇晃的枝头上。  达瑟张开嘴,被一股灌进嘴里的风给噎住了。他转过身子,把背朝向风,把被风吹起的书页用手摁住,大声说:“我们就在书里的这种树上!”  是的,我们就坐在这种树半腰搭出来的小屋里。表皮粗糙的巨大树干在地板下面,从我们和这些书箱置身的地方大树开始层层分杈,层层往上,在广大的空间里尽情伸展,形成了头顶上这个巨大的树冠。风一阵阵吹来,周围的树都在摇晃,但这株树不动,只有我们头顶上的树冠发出瀑布一般的声响。  机村的山野里植物众多,但全村所有人叫得出名字的种类不会到五十种。而且,好些名字还是非常土气的。比如,非常美丽的勺兰,叫做“咕嘟”,只因这花开放时,一种应季而鸣的鸟就开始啼叫了。这种鸟其实就是布谷鸟。五月,满山满谷都回荡着它们悠长的啼声,但人们也没有给它们一个雅致的命名,只是像其鸣声叫做“咕嘟”,然后又把勺兰这种应声而开的花也叫了同样土气的名字。现在,一本《百科全书》在我面前打开了。我置身其上而看不到全貌的树呈现在我面前。同时,还有一些环绕着大图的小图呈现出了这树不同部位的细节,和它在不同季节的情状。书本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轻易地使一件事物的整体与局部,以及流逝于时间深处的状貌同时呈现出来了。  我问:“书上把这种树叫什么名字?”  达瑟握着我的右手,让我伸出食指,一一地摁向画幅左上方的三个大字:“鹅、掌、楸!”  这三个字不是我的舌头所习惯的偏僻乡村的藏语方言,而是我们在小学校刚刚开始学习的汉语。  我嘴里发出的含混而奇怪的音节让他哈哈大笑。  他又念了一遍。  这回我学得好了一些。而且,念完以后还感到最后那个音节在脑门四周留下好听的余音,像一只蜜蜂在左右盘旋。风吹过我置身其间的这株树,而我正在用另外一种语言,郑重其事地念出它的名字。尾巴上带着好听余音的名字。我念得有点过分庄重,好像是我首次为它命名一样。虽然,在机村,是达瑟首先念出了它的名字,然后才是我。而且,我念它的名字的时候,还带着机村人那种浓重的使一切音节听来都有些含糊的口音。  但是,最最重要的是,我叫出了一株树的名字。  我从此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事物都有它们庄重的名字。特别是当它们有了一个书上来的名字的时候。特别是这种事物的名字是由另一种语言念叨出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好像呈现出来一种全新的面貌。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达瑟:“为什么树有了名字就跟没名字时不一样了?”  达瑟用他那宽大的手掌重重地拍打着我的脑袋,说:“对呀!对呀!这个道理我想了很久,你怎么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哪里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冲他傻笑不止。  “那么,书上会把所有这些树啊草啊的名字,”我的短短的手臂使劲伸出去,好像想把整个山野里的全部事物都揽进怀里一样,“都告诉我吗?”  达瑟使劲点头。  “那么,这些名字都在你的这些书里吗?”  达瑟脸上浮现出忧伤的神情,他慢慢地摇头,说:“我的书太少了。我想多读书,我想自己有很多很多书,但是,已经不能够了。”  “为什么?”  他笑了一下:“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脑子不好,我不知道。”  我还想问点什么,但对一个机村的小屁孩来说,你还能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呢?  达瑟脸上已露出了大人脸上惯有的对小孩子那种不耐烦的神情:“你该回你妈妈那里去了。”  “我还可以来看你的书吗?”  他坚决地摇头。  好猎手达戈爬上树来,他看见了我,看着他的朋友达瑟惊奇地说:“咦?”  达瑟说:“你上来干什么,还是回家去吧。”  达戈把手指向树屋外面:“嘘……嘘!”  那神情,好像树下有什么猎物出现了。  顺着他的手望去,却见美嗓子色嫫哼着歌,湿漉漉的头发上别着一把红色的塑胶梳子正穿过树下的草地。  在那条小路尽头,一片野生的櫻桃树旁边,便是那座猎人的房子。从树上看下去,这座房子比平常看见的要矮小多了。这座有些奇怪的房子,从一层到二层再到三层,由一些曲折的楼梯和并不必要那么复杂的回廊所连接。特别是最高的那一层,完全像是一个堡垒。堡垒的铁皮尖顶亮光闪闪。这个闪着得意洋洋亮光的铁皮屋顶新换上不久。铁皮的来源据说是村子旁边正在新建的伐木场物资仓库。达戈为了每一块铁皮都付出了比之大几倍面积的珍贵皮草:可以做背心与帽子的狐皮;可以做褥子,的熊皮;可以做靴子与手套的鹿皮。但对于机村史无前例的好猎手达戈来说,这些皮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只是这座房子,把美嗓子色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些衣服,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巾与靴子,也都是达戈用猎物交换来的。  很多人估计,这个只穿着两身旧军衣,带着一条猎狗来到机村的家伙,现在可能比过去的地主还要富裕很多了。  达瑟说:“回去吧,人家看你来了。”  达戈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捧着头慢慢蹲了下来。  色嫫走到了屋子跟前,她没有拍门,熟练地弄开了一些复杂的猎人机关,进到屋里去了。我们几个待在树屋里,呆看着太阳落向天边,看着黄昏降临到山谷中间。风停了。淡蓝的炊烟从树下的屋顶上冒出来,升到树林上面的岚气中。  我身上有些冷。他们用一根绳子把我坠到地下。我站在草地上解开腰间的绳子,抬眼再看,猎人屋子已然隐去,只在那些野樱桃树丛后面,透出温暖的灯光。抬头看看上面,树上黑黝黝的,只有一个巨大树冠的轮廓,笼罩在闪着点点晶莹星光的夜空下面。  刚走到村头,就遇见了表姐。她已经串了好几户人家,找我回家。她当然要问我上哪里去了。  我没有说话。从今天起,我心里也有一点秘密了。我多么想把今天的经历说出来啊。但是,一说出来,我的心里就没有秘密了。我不知道秘密有什么用处。但有一个秘密藏在心头,感觉是手里攥着好多糖果。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打开手掌,伸出舌头,品尝一下那透心的甜蜜。  我还在想,为什么达戈建了那么漂亮的房子,房子里亮着那么温暖的灯光,他却要与达瑟一起待在黑灯瞎火的树上?  在公社,索波让一群工人造反派打了。  这些伐木工人臂箍红袖章,头戴藤条盔,卡车顶上装着吵翻天的高音喇叭,从一个镇子窜向另一个镇子。他们在小学校操场上烧书,在一个又一个镇子把公社书记、卫生院长和林业派出所所长之类的人物拉出来批斗或毒打,他们窜到镇子附近的村寨里,把庙里金面泥胎的菩萨掀翻。当然,他们最重要的革命目标,是每个小镇都叫做“人民食堂”的饭馆,饭馆里的酒、肉和大米饭。他们腰里插着锯短了木把的斧头与铁锤,气度不凡地一路走州过县。他们在饭馆里呼啸不止的时候,卡车帮子上常常还铐着一个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人。  这景象让索波大为不服。  他对老魏说了些很生气的话。他说,毛主席不是说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都是革命的主力军吗?他们怎么就可以这样?  老魏问他是不是也想吃饭不给钱?老魏说,现在社会主义革命不是还没有成功吗?三大差别还存在吗?这些家伙,就这样白吃白喝撑死了,国家还要给安葬费和抚恤金呢!“所以啊,”老魏说,“伙计,村里人在过火地里种点东西,就让人家收回家算了。”老魏虽然也戴着红袖章,穿着旧军装,但一边说着话,一边拍他肩头,一点没有一个革命干部的样子。  说完,老魏骑上他那辆飘着一面红色三角小旗,挂着一个空斗的摩托,突突地开走了。  索波在镇子无所事事地晃荡累了,抬头看看瓦蓝瓦蓝静默的天,想村里人该把私种的庄稼收完了吧。他一个人没有力量阻止全村人的意志,但他作为代理大队长也不能看见他们把庄稼收回家。他想,他们肯定觉得自己害怕了。等着吧,我索波有让你们害怕我的时候。心里这么想着,他的双脚已经带着他往没有粮票吃不到米饭的“人民食堂”去了。  食堂经理一脸惊惶垂手站在门外,里面吃免费餐的工人造反派闹翻了天。  看见索波,食堂经理脸上谄媚的笑容立即就消失了:“不行,本食堂在接待革命造反派!”第8章  索波心头有地下阴火一样的东西在蹿动,他没有说话,一掌就把这个把一张脸吃得油腻腻的家伙推到一边。他猛一下推开门,食堂—下子安静下来。那些手里把着酒把着肉的人,都把脸转了过来。眼里立刻射出了凶光。从这一刻起,索波知道了自己其实不是一个胆壮的人。在这些凶狠眼光的交叉注视下,他整个身子变得僵硬而冰凉。但他退不回去了。他试着往前走了一点。那些人没有动弹。他再往前走一步,那些人却又回过头去,对付酒肉去了。  他长吐了一口气,转动脑袋,摇动肩膀,使紧张的身体与神经一起松弛下来。他把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全部掏出来,要了酒菜。很快,他就喝醉了。  酒一醉,他的胆子就大了。他走到那伙人跟前:“你们这些家伙实在是太吵了。”  他的脸上立即落上了重重的一拳,但他笑了,他说:“毛主席不是说工农一家吗?为什么你们吃饭不给钱,我们农民光给钱还只能喝酒,吃不上要粮票的饭?为什么国家给你们粮票,不给我们?”  那伙人都笑了。  索波自己给他们提供了酒足饭饱后的余兴节目。他们一边笑一边拳脚相加,把他从这张桌子底下打到那张桌子底下。  那伙人散去之后,索波自己爬到食堂楼上的旅馆床上,睡了整整两天。他羞愧地回想自己缩在桌子底下大喊:“我是贫下中农!我是机村的大队长!”  他的喊声只是招来了更多的哄笑与拳脚。  现在,他酒巳经醒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感到孤独的同时,也深深感到后悔与羞愧。为什么要那样喊叫,难道就不能一声不吭忍受下来?  在机村以外的世界,亮出在机村并不一般的身份,不过是自取其侮罢了。也许再这么想下去,他都要流泪了。这时,房间门咿呀一声推开了,一个脑袋从门缝里伸进来,小心翼翼地说:“我找大队长。”  “哪个大队长?”  “机村大队的大队长,老魏叫我来的。”  “你是什么人?”  那人这才闪身进门,站在了他的床前:“我是木匠。我还会榨油。老魏说在你的地盘能找到活干。”  两个人这就一起上路了。路上,他问这个手艺人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姓骆。”  他连说了几次“骆”,但是,索波还是无法发出这个汉语的奇怪音节来。索波说:“有些汉人的名字真是奇怪。”姓骆的家伙笑了:“汉人听藏人的名字也一样啊。”这个姓胳的家伙两手空空。  两个人只是埋头赶路,走长路时人脚下很快,都顾不上说话。走到半途,休息的时候,索波才问:“你就这么空着双手?”  胳木匠摊摊手,说:“我带着我的手艺。”  两个人再次上胳,直到机村出现在眼前,看见伐木场新建的一大片铁皮顶的房子,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索波才又开口:“老魏是你亲戚?”  胳木匠莫测高深地笑笑,说:“就算是吧。”  “那他怎么不给你找个好工作?”  胳木匠还是那样莫测高深地微笑:“这就是他给我找的工作。”  这个家伙,看起来谦恭的笑容背后,有种倨傲的味道,让人感觉不是十分舒服。  索波没有想到的是,他人还没有回来,在镇上挨了毒打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当着那么多人,老母亲哭着扎进他的怀里,拉开藏袍的前襟,亮出他胸口上青紫的伤痕。这叫他把脸面丢尽了。  我表姐一副热心肠总放不对地方,她居然挎来红十字药箱要给大队长治伤。她竟然学着人家母亲的样,举着一瓶紫药水去拉大队长的衣襟,却被索波一掌推倒在地上。  一些人发出哄笑,另一些本就看不惯他做派的人则骂了起来。  那些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们,嚷嚷说,我们:的人让砍树的汉人打了。要冲到伐木场从另一批砍树的汉人身上打回来。  索波提高了嗓门,却还是没有办法把喧嚷的声音压下去。他只好掏出了过去召集他的民兵排集合的哨子。哨声一起,人群立即就安静了,准备聆听他发表长篇大论。  但他只是说:“我带回来一个木匠,谁家有活,就领他回去吧。”  大家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木匠身上。  这可是个机灵的家伙,他未曾说话就露出满口白牙笑了:“谢谢各位乡亲,我姓骆,骆木匠。以后,就靠大家赏饭了。”  木匠这个词,一听就懂,一念就会,可前面那个奇怪的“胳”,只有上过学的达瑟之类的家伙才念得出来。但念出来,意思还不明白。  “骆?什么意思。”  “就是姓嘛!”  “这么怪?没听说过。”  木匠是多么机灵的人啊:“哎呀,就是骆驼的那个骆嘛!骆驼,一种牲口嘛,一种比牦牛还大的牲口嘛。”  他这一说,达瑟就拍拍脑门,慢吞吞地说:“对,我的书上有这种动物。”  “那你就说说呀!”好奇心马上就都转到他身上来了。  总是不温不火的达瑟这时也激动得面孔潮红,拍着脑袋想怎么向乡亲们描述这种动物。  “对,这种动物,有点像马跟骡子,但驮东西不要鞍子!”  人群发出失望的声音:“呵——”  达瑟急得脑门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这东西生下来身上就有一副肉鞍子!”  “呵—”  “不信你们问他!”  大家的眼光齐刷刷转向了新来的木匠。  木匠说:“嗨!你们晓得驼背吧?”  大家笑了,怎么连驼背都不晓得呢?不就是生下来就让一个大肉球压得腰都直不起来的苦命人嘛。  “对了,对了,”把自己的名字比作一种牲口的木匠拍掌叫道,“这就对了嘛,这种畜牲生下来就背着两个驼背,一个,下来一点,又是一个!这就成了一副肉做的鞍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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