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上《暮景的镜》、《白昼的镜》、《故事》、《徒劳》、《芭茅草》、《火枕》、《拍球歌》的标题,断断续续地陆续发表在《文艺春秋》、《改造》、《日本评论》、《中央公论》等多种杂志上。据作家自己介绍,他起初是计划围绕同一主题写成若干短篇的,完成了前四篇,还没有连贯的结构,待全部完成之后,才产生现在这样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于1937 年6 月,由创元社汇集出版单行本,第一次冠以《雪国》的书名。本来小说从开首的“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的雪国开始,到在雪中火场仰望银河结束,这首尾的照应,在他下笔前就构思好的。本想成书以前再好好整理一遍,但却难以继续写下去。这单行本出版之后,川端觉得故事“开头与结尾呼应不好”①,又多次到北国的越后汤泽旅行采访,收集资料,还阅读了铃木牧之的《北越雪谱》一书,进一步受到启示,获得了续写《雪国》的更多的素材。于是,他将北国的“雪中缫丝”以及他儿时喜欢观看的“火场”的场面加了进去,相隔三年半的时间,又补写了《雪中火场》和《银河》两章,分别在1940 年12 月号的《中央公论》和1941 年8 月号的《文艺春秋》上发表。但川端康成认为这两章写得“都失败了”①。战争结束以后,他经过再三推敲,精雕细琢,对这两章作了重大的修改,篇名改为《雪国抄》、《续雪国》在1946 年5 月号的《晓钟》和1947 年10 月号的《小说新潮》上重新发表,并于1948 年12 月由创元社另出新版本,取消了原有的各章标题,好不容易才形成了现在的《雪国》定稿本。可以说,这部八万字的中篇小说,从1934 年12 月动笔创作到1948 年12 月完成定稿本,前后整整花了十四年的功夫。川端在这部小说上所花时间最多,所费精力最大,恐怕不仅在他本人的创作史,就是在日本文学创作史上也是空前的。作家本人说过:“这篇小说不是一气呵成,而是想起来就续写,断断续续地在杂志上发表,因此显得有点不统一、不协调”。②有的评论家也说:“《雪国》是一部随处都可以中断的作品”。③虽然如此,到了后来,作家将一些不连贯的地方修改补充,修订成定稿本,各章节就很少有游离于主题的痕迹,艺术结构也趋于完整。创作《雪国》之前,川端康成经常到伊豆半岛旅行,幽居伊豆温泉旅馆伏案写作,主要以伊豆和浅草的风物作为创作的题材。后来他听了友人的劝说,在1934 年5 月(一说是12 月)第一次远离东京,乘坐上越线火车,穿过落成不久的清木隧道,到了北国的越后汤泽。他在下榻的高半旅馆结识了① 《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888—89 页。① ②《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386—89 页。③ 福田清人等:《川端康成》,第153 页,1978 年版。一位十九岁妙龄的艺妓松荣。松荣原名小高菊,出生在新泻县三条地方的一贫农家中,排行老大,下有弟妹六人,由于家境贫寒,生活无着,九口之家陷在贫困的深渊里。小高菊十一岁那年,被迫告别亲人,来到长冈,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就被转卖到汤泽温泉当了艺妓,从此便沦落风尘,备受生活的折磨。几年后,她才跳出火坑,回到家乡三条市嫁给一个裁缝匠,做了家庭主妇。在同小高菊的接触中,川端了解到这个从小受到社会遗弃的受损害的少女的辛酸生活和不幸命运,油然生起了怜悯和同情。特别是这个少女相貌非凡、性情文雅,勤奋好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心中萌发了创作的激情。可以说,《雪国》的发端就是从邂逅这个少女开始的。川端从选择题材到完成初稿本的三年时间里,每年春秋两季都到越后汤泽,同小高菊交往,详细地了解这位献艺于寒村的少女的家庭身世,同她结下密切的关系。川端还给她签名赠书,馈赠礼物等。同时不断深入调查雪国的艺妓制度、生活方式,以及搜集雪国的民俗、风物、生活习惯乃至植物生态等等,广泛地撷取创作的素材。从《雪国》的主人公驹子的相貌、出身、境遇和活动舞台,不难找到小高菊的影子。正确地说,小高菊就是驹子的原型。不过,作为文学形象的驹子,自然不能与小高菊等同。作家在《独影自命》一文中回顾《雪国》创作经过,谈到驹子的模特儿问题时说:“从有模特儿这个意义上说,驹子是实有人物,但小说中的驹子同模特儿又有明显不同,正确地说,也许不是实际的存在”①。这里应该介绍两个有趣的插曲:一是,在“文艺恳谈会”给《雪国》发奖的大会上,知名作家字野浩二同川端谈到驹子时总是使用敬语,而且热心地对川端说:你与其让驹子演奏杵家弥七的乐谱(这是小说的一段情节)倒不如让她弹奏研精会的乐谱好。宇野还真诚地希望川端把这个意见转告驹子,弄得川端不知如何是好。一是,1957 年由东宝电影公司第一次将《雪国》改编成电影,搬上银幕以后,饰驹子的着名女演员岸惠子和饰岛村的男演员池部良一还特地邀请小高菊合影留念。这张照片至今仍挂在川端当时下榻的高半旅馆里,以作广告,招徕旅客。据说, 1940 年小高菊结束艺妓生活的时候,将川端的赠品全部付诸一炬了。至于《雪国》的活动舞台,很长一段时间,作者无论在小说里或记述中都只提到“雪国的温泉”,而没有明确提及具体的地点。作者说:他特意把各地名隐埋起来,一是为了避免由于写明地名会妨碍读者想象的自由驰骋;二是担心会给作为模特儿的女子带来麻烦。 1949 年6 月新潮社出版他的全集时,他才在全集第六卷后记中第一次明确说明:“《雪国》的地方是越后汤泽温泉”。如果从作者的介绍和别人的反应来考察,可以肯定地说:生活中的小高菊就是驹子这个人物的原型。作家在汤泽温实际的生活体验就是《雪国》的故事的依据。它以真实的生活做基础,对原来的生活现象加以选择、提炼、集中,进行高度的艺术概括而形成的。同时,对于驹子这个人物作家也是从复杂的艺妓生活中找出具有特征的性格,发挥自己的想象作用,进行艺术虚构,创作出一个新的艺术形象来。《雪国》产生的年代,正是日本帝国主义疯狂侵华年代。日本法西斯当局加强了对进步文学的残酷镇压,无产阶级的作家或惨遭杀害或被捕入狱,① 《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388 页。一些意志不坚定者开始“转向”。一些作家也屈服于强大的压力,大搞“报国文学”,但更多的作家则开始保持沉默。此时川端康成之写《雪国》,如同谷崎润一郎之写《细雪》一样,是当时文学界的一种反抗思潮的产物。 1984年日本文学评论家尾崎秀树曾对笔者说过:“川端对日本军国主义是消极反抗的,他的名作《雪国》的问世便是一个证明。”这一评价是符合川端及其《雪国》的创作的实际情况的。二 主题与人物在一部小说里,人物是主题的主要体现者。目前国内日本文学研究者对《雪国》的主题思想的论争,分歧点也主要集中在如何评价驹子这个人物形象上。因此,在探析《雪国》主题的时候,就不能不研究川端在这部小说中是如何塑造男女主人公驹子和岛村的。在川端笔下,主人公驹子是在屈辱的环境下成长,经历了人间的沧桑。但是,她没有湮没在纸醉金迷的世界,而是承受着生活的不幸和压力,勤学苦练技艺,挣扎着生活下来。譬如,她克服重重困难,坚持不懈地记日记,学歌谣,习书法,读小说,练三弦琴,几年如一日,一丝不苟,一个人如果不是对生活、对未来抱有希望与憧憬,不是具有坚强的意志,光是为了“出卖色相”,要做到这些是不可能的。正如作家通过驹子的嘴所表示的,她要追求一种“正正经经的生活”,“只要环境许可,我还是想生活得干净些”。而且作家从官能感触出发,写了她“使人感到她的每个脚趾弯处都是很干净的”,给人留下她特别清洁的印象,与上述的性格描写起到了衬托的作用。作家的意图是很明显的,他写驹子的认真生活态度,目的在于说明驹子虽然沦落风尘,但仍未完全失去对人生理想的追求。因此,对于那种抹杀这些事实,说驹子这样做也是“为了更好地出卖声色和肉体”的说法实在是不能苟同的。驹子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还不是想争取一点同命运抗争的力量,摆脱艺妓的处境,以便获得普通人起码的生活权利和恢复做人的地位吗?正如作家本人所说的,贯穿本书的是对人类生命的憧憬。当然,这种憧憬不完全是甘美,也隐含有苦楚。但我们说驹子这个形象充满了活力,她的存在是充实的,恐怕也不会过分吧。驹子对生活的热爱和追求,还表现在她对纯真爱情的热切渴望上。她虽然沦落风尘,但并不甘心长期忍受这种被人玩弄的屈辱生活,她仍然要追求自己新的生活,仍然渴望得到普通女人应该得到的真正爱情,爱自己之所爱。驹子同行男的关系,作家写得比较含糊,不管他们两人有没有订婚,他们之间没有真正的爱情却是事实。所以,驹子同岛村邂逅,便把全部爱情倾注在岛村身上。她对岛村爱得越深,就越为岛村着想,而不顾自己的得失,甚至把自己的身心都依托于对方。这不是出卖肉体,而是爱的奉献,是不掺有任何杂念的。这种对爱情的态度是坦荡的,也是纯真的。她对岛村的爱恋,实际上是对朴素生活的依恋。她这种苦涩的爱情,实际上也是辛酸生活的一种病态的反映。本来驹子的祈求并不过分,更不能算是奢望,她只是渴求得到岛村的爱,能够过正常人的生活。也就是说,她所追求的是一个普通女子的正常权利。但是,作为一个现实问题,在那个社会是难以实现的。她追求的实际是一种理想的、极致的、实际上不存在的哀伤虚幻的爱。岛村把她的认真的生活态度和真挚的爱恋情感,都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从某种意义说,是相当准确的概括。驹子的不幸遭遇,扭曲了她的灵魂,自然形成了她复杂矛盾而畸形的性格:倔强、热情、纯真而又粗野、妖媚、邪俗。一方面,她认真地对待生活和感情,依然保持着乡村少女那种朴素、单纯的气质,内心里虽然隐忍着不幸的折磨,却抱有一种天真的意愿,企图要摆脱这种可诅咒的生活。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个艺妓,被迫充作有闲阶级的玩物,受人无情玩弄和践踏,弄得身心交瘁,疾病缠身乃至近乎发疯的程度,心理畸形变态,常常表露出烟花巷女子那种轻浮放荡的性格。她有时比较清醒,感到在人前卖笑的卑贱,力图摆脱这种不正常的生活状态,决心“正正经经地过日子”;有时又自我麻醉,明知同岛村的关系“不能持久”,却又想入非非地迷恋于他,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这种矛盾、变态的心理特征,增强了驹子的形象内涵的深度和艺术感染力量。川端写驹子的感情生活写得如此深沉,如此真切,正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感情托现在驹子身上来向读者倾诉。他自己剖析道:写人物感情方面,“特别是驹子的感情,主要就是我的悲伤情绪,或许有些情绪要在这里向人们倾诉的吧”。①岛村又是一个怎么样的文学形象呢?川端康成本人说过,“作者深入到作品人物驹子的内心世界之中,而对岛村则不大顾及”,岛村只不过“是映衬驹子的道具罢了”。②也就是说,岛村是为了映衬、突出驹子而设计的。他是一个浪荡公子,坐食祖产,事业上无所作为,在对待爱情上,他已有妻室,却既爱驹子,又移情于叶子,又把女人当作愉悦的玩物,向往着一种非现实的幻觉爱。他把驹子倾注在他身上的实实在在的爱,看作是一种“单纯的徒劳”,难以实现的憧憬,乃至认为“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他对叶子是单相思,看成是一种爱的幻影,并由于一场大火而破灭,化为乌有。最后作家有意识地安排追求纯真爱的驹子和追求虚幻爱的岛村之间的互相对立,以及叶子的猝然假死过去,使岛村对她的爱构成“非现实世界的幻影”,最终导致悲剧的结尾。在川端的笔下,岛村完全是一个悲观颓丧的虚无主义者。如果说,作家塑造的驹子是实际的存在,岛村则是幽灵的存在,他给人留下的,是一个木然的冷酷的影子。他的存在,只不过是完成映照驹子的一面镜子,以他的虚无来反映驹子的充实。以他的虚伪来反映驹子的纯真。我们在这里不也可以发现虚无中所充溢的生命吗。作家正是通过驹子这种纯真性去剖析人生的真谛。他笔下的人物的人生之谜,看似是一种秘密的抽象性,实际上通过特殊的阐释,尽量体现出它的具体性、充实性,从而使作品的艺术升华,达到作家对人物生命所追求的目的。川端本人说过的“我写了驹子,是否也写了岛村的爱了呢?岛村把不能爱的悲哀和后悔埋藏在内心底里,那种空虚感难道不是反而使作品中的驹子更难过地浮现出来了吗?”①就足以说明这一点。从作家没有把岛村作为主要人物,而是把驹子放在更重要的地位,就可以看出,作家是明显地站在生活的弱者一边,把自己的同情掬洒在社会最底层的受鄙视受损害的驹子身上。而且他多次通过驹子之口,指责岛村“玩世不恭”,是“靠不住的人”,是“薄情郎”。这实际上就是对岛村那种游移不定的性格的一种鞭挞,尽管这种鞭挞是间接的、无力的,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为作家是完全赞美岛村的。当然,川端在观念形态上,又同岛村的虚无① 《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388 页。② 《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388 页。① 《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390 页。思想有所共鸣,不时让岛村流露出自我否定的意识,觉得驹子的存在是“非常认真的”,自己对驹子的“虚伪的麻木不仁是危险的,是一种寡廉鲜耻的表现”,为自己“轻易地欺骗了她”而深感愧疚,有时甚至借驹子的口说岛村是个“好人”,从而多少为岛村抹上一层不应有的光彩。川端康成一再表白,《伊豆的舞女》中学生这个人物的原型是自己,而《雪国》中的岛村则不是,并表示他尽可能有意识地把岛村同自己分开来写,但是岛村在实际生活中把自己看作是无意义的存在,并为此而烦恼,企图从同女性邂逅中寻找慰藉,以追求一瞬间忘却自己的非现实感,在作家身上还是可以找到一丝痕迹的。特别是川端对世界、人的存在的虚无的观点,相当浓重地投影到岛村的形象上。应该说,川端对岛村这个人物的褒贬是参半的。有的地方是肯定他,但更多的是否定他。作家对岛村这个人物的态度,正是他本人在现实生活中对自我的肯定与否定的写照。关于书中的其他两个人物叶子和行男,川端着墨不多,叶子只出现过几次:在火车上护送行男、在温泉浴场里放声歌唱、给驹子送替换衣物、替驹子给岛村送字条、给行男上坟,最后坠身火场,都是寥寥几笔,一晃而过。据川端后来说,他本来是想把若明若暗的叶子再多添几笔,也让她探寻同驹子的来龙去脉,但最终还是省略了。行男的出现,就只有在火车上的一个场面,比起岛村来,更是“道具式的人物”。叶子在川端的笔下是个性格完整的形象。她有着同驹子相似的悲凉身世。她非常同情驹子,觉得驹子是个可怜的好人,多次要岛村“好好待她’。这位非常纯朴的少女,“从没有赴宴陪过客”,同岛村接触也“充满了警惕”的神色,最后因为生活无着,才祈求岛村带她到东京当女佣。但是,让叶子依靠岛村这样一个人会有什么结果呢?作家可能不忍心让叶子重蹈驹子的覆辙,成为驹子第二,可他又无法为这个弱女。找到一条光明的出路,寻得一个美好的归宿,最后只好让她坠身大火,假死过去,几乎夺去她的生命。在川端看来,死不是终点,,而是生的起点,是最高的艺术,最美的表现。因而他没有把叶子的假死看作是生命的完结,而看作是生命的延续,是新生命的开始,以此保持叶子形象的纯洁性和完美性,加强驹子的悲剧色彩,使人为她掬洒更多的同情的眼泪。川端康成在《雪国》中无疑是选择驹子作为主要人物,他说过:“我觉得与其认为作品是以岛村为中心,而把驹子和叶子搁置在他的两边,不如说以驹子为中心,在她的两边安置了岛村和叶子更好些。所谓两边的岛村和叶子,是采用不同的写法,哪方都没有明确写出来。(中略)对我来说,这部作品完结之后,岛村不再来了,而驹子抱着失常的叶子而活着的形象,便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来了。”①总的来说,川端是以赞美的笔调来描写驹子这个被世俗鄙视的少女的,正如他本人所说的:“从感情上说,驹子的哀伤,就是我的哀伤。”的确,他是很动情地写了驹子,以驹子的悲剧命运沉重地撞击着人们的心扉,激起了人们的深切的同情,隐约地给人们留下一些深思的问题:像驹子这样一个苦女子,为什么不能认认真真地生活,清清白白地做人?为什么不能获得真正的爱情,尽情地享受爱情的欢乐?从而更突出驹子追求独立的人格和自由,探求人的生存价值和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带有些许现代自由思想色彩的。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作家不仅没有让驹子用自己的力量去争取自己的幸福和理想,她把全部① 《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390—91 页。希望寄托在岛村身上;岛村却把驹子对他的爱,乃至驹子生存本身都看作是“徒“劳”的,借此宣扬世界一切都是虚幻,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流露了悲观的情绪。关于岛村、驹子和叶子这三个人物的形象,川端康成研究家长谷川泉作了这样的概括,“《雪国》虽然仅由岛村、驹子、叶子三个出场人物来支撑,但是由于岛村是作为作者虚设的一个寂寞的人物,川端硬把这个人物从作者自身中推到远方,并用嫌恶和憎恨的目光凝视他。因此突然降低了这个人物在《雪国》中的地位。岛村只不过是个值得珍重的空虚无物的虚像罢了。当然他就不是活生生的形象。当以岛村为背景所描写的驹子和叶子拨动岛村的心弦时,这才使岛村栩栩如生地活了过来。作者只不过是作了这样的情节设计而已。”①三 对传统的新追求川端康成在《伊豆的舞女》中力求体现日本的传统美,《雪国》中对此又作了进一步的探索,更重视气韵,追求“心”的表现,即精神上的“余情美”。日本文学的传统特质之一,是排斥理而尊重情,言理也是情理结合,追求一种余情的美。这种余情美,是哀与艳的结合,将“哀”余情化,以求余情的艳。这里所指的艳,是表面华丽而内在深玄,具有一种神秘、朦胧、内在的和感受性的美,而不是外在的、观照性的美。这种艳不完全是肉感性、官能性的妖艳,也不完全是好色的情趣,而是从颓唐的官能中升华而成为艳的余情,是已经心灵化、净化了的,沐浴着一种内在庄严的气韵,包含着寂寞与悲哀的意味。应该承认,日本文学这种余情的艳,虽然有其颓伤的一面,但也不能否定其净化的一面。川端康成在《雪国》中继承和发展日本文学这种“余情美”的传统,特别强调美是属于心灵的力量。他重神而轻形,如描写驹子的情绪、精神和心灵世界,始终贯彻悲哀的心绪。作家对于驹子生活、爱情的描写,既不是肉欲化,也不仅仅是精神化,而是一种人情化。川端是怀着丰富的同情心来塑造驹子的性格的,这种性格本身包含了悲剧性。驹子流露出来的是内在真实的哀愁、洋溢着一种健康的生活情趣和天真纯朴的性格特点,而作家为了使驹子保持“余情美”,着力将驹子置身的肉感世界情操化,展现一种艳的余情。从表面上看,这个女性装饰得十分妖艳、放荡,实际上却反映了她内在的悲伤,带有沉痛的哀愁和咏叹。应该说,川端康成在《雪国》中所描写的人物的种种悲哀,以及这种悲哀的余情化,是有着自己的理念的,这是作家的人情主义的表现。《雪国》接触到了生活的最深层面,同时又深化了精神上的“余情美”。这种精神主义的价值,决定了驹子这个人物的行为模式,而且通过它来探讨人生的感伤,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作家强作自我慰藉,以求超脱的心态。作家这种朴质无华、平淡自然的美学追求,富有情趣韵味,同时也与其人生空漠,无所寄托之情感深刻地联系在一起。反映了作家退避社会、厌弃尘世的人生态度。《雪国》的人物带有日本式的余情美,而《雪国》的景物则具有强烈的日本文学传统的季节感,以对季节的描写来表现人的情感的美。季节感是日本文学的传统。从《万叶集》到《源氏物语》、《徒然草》,① 《川端康成论考》第三次增订版,第312 页,明治书院1984 年版。乃至和歌、徘句等日本古典文学,对季节的感受表现了异常的关心。所谓季节感,不仅是指对春夏秋冬四季的循序推移的感受性,而且是对在日本文化土壤上酝酿而成的人与自然、人的感情与季节的风物交织,内中蕴含着苦恼、妖艳、爱恋情绪的理解性。季节感在一个侧面反映了日本民族的文化心态。日本文学传统的季节感,正是形成川端康成对自然的感受和理解的重要条件。他不是孤立地描写自然风物,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寓情于景或触景生情,而是含有更高层次的意味。即他将人的思想感情,人的精神注入自然风物之中,达到变我为物、变物为我、物我一体的境界。这种自然的人化的艺术传统,在《雪国》中浸润最为深广。作品开首的名句: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这寥寥数语,完美他说明主人公岛村已到达雪国,写出了雪国的自然景象;接着又写了远方“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的自然状态,马上给人一种冷寂、凄枪的感觉,暗示和象征岛村去探望的驹子的不祥未来,对情节的发展作了有力的铺垫。川端康成一向强调:四季时令变化的美,不仅包含山川草木、宇宙万物、大自然的一切,而且包含人的感情的美。作家这种对自然的态度,充分表现在《雪国》的描绘冬季变迁上,他写雪国严冬的暴雪、深秋的初雪、早春的残雪等季节的转换、景物的变化,乃至映在雪景镜中人物的虚幻和象征,都是移入人的感情和精神,作为伴随人物感情的旋律来描写的。譬如映着山上积雪的化妆镜中的驹子的脸,不仅以雪景托出驹子“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而且注入了驹子昂扬的感情。映着雪中暮景的车厢玻璃窗上的叶子的脸,形容了叶子的妖艳和美丽,移入了对叶子纯洁情感的体味,并使叶子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中,产生了一种虚幻力量,把岛村深深地吸引住,从而唤回岛村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使人物乃至作家自身与自然完全合为一体,从自然中吮吸灵感,获取心灵的解救。这种优美的“无我之境”,没有直接表露或抒发作家的主观感情,却通过自然景物的客观描绘,极为清晰地表达了作家的思想、情感乃至生活环境。特别是川端对驹子人生道路的坎坷,以及她苦苦搏斗的生活方式,用了秋虫在死亡线上痛苦挣扎的铺述加以暗示,并通过星光闪耀的夜空,严寒深沉的夜色,乃至沁人肺腑的雪夜的宁静,映衬出驹子纯真的存在。总之,《雪国》在写到雪景的艳丽,写到苦恼的悲哀,都催生着妖艳之情,余情之美。在这里流露出日本的情调和自然心态,有一种浓厚的日本式的抒情风味。川端在《雪国》中充分发挥他的感情的感觉力,去展现人物的思想感情。譬如描写岛村坐上火车后所陷入的非现实的情绪世界,他听见单调的车轮声,觉得像是驹子“断断续续的”、“简短的”话语,仿佛是驹子“竭力争取生存下去的象征”。而岛村听见叶子“清澈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又联系起车轮声,觉得它比车轮声留下的更长的余韵,“似乎是纯洁爱情的回声”。这些声音都有一种诱发力量,将自己的寂寞也移入外界自然中,表现了岛村对驹子既依恋又背离,而对叶子则是热烈的追求。作家把人物的视觉和听觉感受互相作用,并与自然契合,从更深的层面展露人物的心态和感受。《雪国》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充分运用“意识流”手法,采用象征和暗示、自由联想,来剖析人物的深层心理。同时又用日本文学传统的严谨格调加以限制,使自由联想有序展开,两者巧妙结合,达到了完美的协调。譬如作家借助两面镜子(一面暮景中的镜子,一面白昼中的镜子)作为跳板,把岛村诱入超现实的回想世界。从岛村第二次乘火车奔赴雪国途中,偶然窥见夕阳映照的火车玻璃窗上(这是前一面镜子)的叶子的面庞开始,即采用象征的手法,捕捉超现实的暮景中的镜子,揭示了《雪国》主题的象征: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了。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越是显得更加平凡了。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一看,却又扑朔迷离。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镜子那祥清晰了。反光没有了。这使岛村看入了神,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这当儿,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镜子中叶子是异样美的虚像,引起岛村朴朔迷离的回忆,似乎已把他带到遥远的另一个女子——驹子的身边,接着倒叙岛村第一次同驹子相遇的情景。次日到达雪国,从映在白昼化妆镜中(这是后一面镜子)的白花花的雪景里,看见了驹子的红彤彤的脸,又勾起了他对昨夜映在暮景镜中的叶子的回忆。作家写岛村第三次赴雪国,更多的是与驹子的交往,当他们两人的关系无法维持、岛村决计离开雪国时,又突然加进“雪中火场”,由于叶子的坠身火海,把现实带回到梦幻的世界,这时再次出现镜中人物与景物的流动,增加了意识流的新鲜感。作家运用这种联想的跳跃,突破时空的限制,使人物从虚像到实像,又从实像推回到虚像,实实在在地反映了岛村、驹子和叶子三人的虚虚实实的三角关系;同时从故事的发展来说,从现实世界到梦幻,又从梦幻到现实世界,或者在一个并列的平面上展开,或者时空倒错,但跳跃却很有节奏感。通过跳跃的联想,一步步地唤起岛村对驹子和叶子的爱恋之情,驹子和叶子的内心世界常常是在岛村的意识流动中展露出来。岛村遥远的憧憬着流动于理智的镜中,而镜子又属于遥远的世界,驹子和叶子都是属于岛村的感觉中产生的幻觉,把岛村的心情、情绪朦胧化,增加感情的感觉色彩和抒情风格,表现了川端式的“意识流”独特的日本风格。四 创作成熟的标志如果说,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的成名作,奠定了作家在日本文坛的地位,那么相隔八九年后发表的中篇小说《雪国》,就标志着川端在创作上已经成熟,达到了他自己的艺术高峰,最后导致他成为蜚声世界的名家,“康成已不仅是日本的康成,而且成为世界的康成了”。他在国际文坛上占有一席,因《雪国》的出现而当之无愧。说《雪国》是川端创作的成熟标志和艺术高峰,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在艺术上开始了一条新路。川端从事文学创作伊始,就富于探索精神。尽管他在一生的创作道路上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尝试,走过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他习作之初,他的作品大都带有传统私小说的性质,多少留下自然主义痕迹,情调比较低沉、哀伤。新感觉派时期,他又全盘否定传统,盲目追求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无论在文体上或在内容上都很少找到日本传统的气质,但他并没有放弃艺术上的新追求,且不断总结经验,重又回归到对传统艺术进行探索。他的《伊豆的舞女》在吸收西方文学优点的基础上,力图保持日本文学的传统色彩作了新尝试。而《雪国》则使两者的结合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是作家在《伊豆的舞女》中所表现出来的物质和风格的升华,它赋予作品更浓厚的日本色彩。其二,从《雪国》开始,川端的创作无论从内容或从形式来说,都形成了自己的创作个性。川端早期的作品,多半表现“孤儿的感情”,但还不能说形成了自己的鲜明艺术个性。经过《林金花的忧郁》、《招魂节一景》、《伊豆的舞女》等的艺术实践,创作经验不断丰富,艺术才能得到充分发挥,使其创作个性得到了更加突出、更加鲜明的表现。他善于以抒情笔墨,刻画下层少女的性格和命运,并在抒情的画面中贯穿着对纯真爱情热烈的赞颂,对美与爱的理想表示朦胧的向往,以及对人生无常和徒劳毫不掩饰的渲染。比起以前的作品来,《雪国》对人物心理刻画的更加细腻和丰富,更加显出作家饱含热情的创作个性。尽管在其后的创作中,川端的风格还有发展,但始终是和《雪国》所形成的基本特色相联系的。《雪国》问世之后,时至今日一直是日本文学界评论的重点对象之一,评论有褒有贬,但褒誉者居多,大多肯定它在现代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说它是“昭和文学的杰出代表作”、“堪称抒情文学的最高峰”;也估价了它在川端文学中的位置,认为这标志“川端康成的艺术达到了顶峰”,“是川端康成作品群中的高峰杰作”,“记录了川端的艺术的一个顶点”;有的评论家还说,《雪国》是川端的“过去艺术的总和”,“川端是《雪国》的作家,为了《雪国》,川端可以失去其他作品”,以及《雪国》升华和凝聚了川端作家的天资的作品”,乃至认为“川端康成文学明确地体现了日本美的传统,它代表日本文学走向世界是最合适的”等等。但是,也有的贬之为“颓废的美”或“颓废和死亡的文学”。因为它所继承的日本美,“正是一种颓废的感情,它是从接近毁灭和死亡而更加炽热的官能的冲动及其虚无、悲哀中产生的”。《雪国》的问世,也引起国际文坛的广泛关注。川端康成的作品群中,被翻译介绍到海外最多的便是《雪国》。 1957 年秋,它首先被译成英文在英国出版:继之,德国、瑞典、芬兰、意大利、法国、荷兰、西班牙、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南斯拉夫、前苏联、土耳其、越南、韩国、泰国、印度尼西亚、印度、孟加拉等国先后用本国文字翻译出版了六十多个版本。还出版了世界语译本。在我国,台湾1957 年出现了第一个中译本,之后,台湾和香港地区又先后有八个不同的中译本相继问世。内地于1981 年也将《雪国》译成中文与读者见面,到目前为止,已有四五种不同的中译文版本了,尽管内地的日本文学翻译评论界对《雪国》的反响不一,但它的浓郁的日本色彩和清淡而纯真的艺术美,确实博得了读者的喜爱,引起了文艺界的兴趣,从而掀起一个小小的“川端热”。第九章战后的岁月一 战败的哀愁1945 年8 月15 日,日本国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这是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胜利。日本人民也在战争的痛苦磨炼中获得了新生。战争,不仅夺去人民的生命,毁坏大好的山河,还泯灭人类的文明,给人民、包括侵略国的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所以,人民在迎接战争结束的时候,都是普天同庆的,但是,在日本具体的历史条件下,日本作家几乎都被卷入侵略战争的旋涡,日本战败对他们的冲击是强烈的。他们大多数人是带着严重的心灵创伤,迎来了战争的结束。8 月15 日中午,日本天皇通过广播下达日本国无条件投降的诏书。川端康成和妻子秀子、养女政子穿着带家徽的礼服,端坐在收音机旁聆听天皇的声音。在这之前三个月,川端在鹿儿岛鹿屋海军特攻队基地采访时早已感受日本必将战败的气氛,同时对于日本即将投降的消息也偶有所闻。所以,他在听广播的时候表现得非常沉静,丝毫也不感到意外,他说:“战败与投降,使大多数国民惊愕不已,但我却不感到突然”①。 当时仍然主持“镰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