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顾二人一听,干恩万谢,忻喜莫已。“你们可知傅相爷和蔡大人为你如何费心么!”龙八申斥道,“你们在八仙台时,居然敢当我面前提起相爷来,这算什么!?推诿罪责!?幸好我为你们遮瞒,要不然,哼!单是这一项大罪,就足让你们满门抄斩!”顾、黄二人一听,吓得冷汗直冒,忙叩谢龙八“保全”之德,他日必“粉身以报”,说的声泪俱下,似巴不得把心都捣给对方,以验“赤胆忠心”一般。龙八这才平息怒火,只说:“你们回去等等罢,现在不宜再骚扰相爷了,不日自然有喜讯至,到时可别忘了姓龙的就好了!”黄金鳞和顾惜朝又忙说:“龙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恳请龙爷为我们多美言几句。”两人高高兴兴的告辞出来,在回府的马车上,已经开始痛骂龙八摆的是什么臭架子,他日如果得意,必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但一回到私邸,又请人送龙府厚礼谢意。这一来,两人才比较安下心来,而不多久后,龙八又着人通知他们,蔡太傅已运用权势,跟诸葛先生等人谈妥,准予戚少商等人重建连云寨,成为朝廷外防,但条件是不准对顾惜朝和黄金鳞等部属施加报复,对方已答允条件云云。黄金鳞、顾惜朝和连云三乱等一听,自是放下心头大石,几要感激流涕,感念丞相眷顾之恩,同时在着人多方探听之下,确知息大娘和唐二娘正忙于重建碎云渊、雷卷正忙于重整雷门、戚少商亦忙着重组连云寨,人在远方,根本腾不出来对付他们,这才使他们不致寝食难安,渐次有意重图大志。危机一过,黄金鳞又动色心。他年纪虽大,妻妾亦多,但当日在攻打青天寨时,对惠千紫尚且色心大动,不过这“天姚一凤”死于八仙台,黄金鳞颇觉惋借,而今经此事一闹,妻妾趁机离去的,竟占大半,所谓“大难来时各自飞”,黄金鳞越想越不忿,又不敢在此际轻举妄动,却就在此时,就给他遇上了英绿荷。英绿荷在长街蝶血之际,给无情以口中暗器射中眉心,在那儿留了一个大伤疤,破了相、毁了容,不过,当时无情元气未复,真气不继,只能伤之而未能杀之。英绿荷本就有几分姿色。而且还有几分媚色。两人又曾在一起对敌过,自有敌汽同仇之心,且都好色而荒淫,更是最佳搭配。两人因而一拍即合,如胶如漆。人只要有共同御敌的机会,很容易就会紧密的结合在一起,这道理就如同人在为自己求生存的时候,往往不借毁灭别人生存的机会。自古以来,人类为求生存,已做出不少不像人类做的事情来。或者,人类根本就是只适合做这种看来不是人类做的事。这种事情,连义重如山的戚少商都做过——他不惜临阵逃脱——更何况是黄金鳞、顾惜朝这种人!不过,顾惜朝、黄金鳞、英绿荷、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等人,却因共同面对的危机,而紧紧的结合在一起。结合在一起,来应付危机。危机,永远只让你闻得着它、嗅得着它、感觉得着它,但却没有办法去触摸它。一旦可以被解决的危机,就不是危机了。------逆水寒-- 第一零九章 “她不杀,我杀!”第一零九章 “她不杀,我杀!”这样又人心惶惑的过了个把月,顾惜朝因感人手短缺,暗派“连云三乱”去联络“连云寨”的部属,调回京师,三人回来所报告的结果是:“无一人愿从顾公子。”顾惜朝一听,本来已经碎裂了的鼻子,显得更歪了,就像一根折了的腊肠,吊在双颧之间。黄金鳞也唉声叹息。原来他派去请援的人,都分别回来了。“血雨飞霜”曾应得悉闻黄、顾二人已经失势,就当他们瘟疫一般,避犹不及。“粉面白无常”休生已经跟龙八挂钩,翻脸不认人,早没把黄金鳞瞧在眼里。“豆王”欧阳斗知道前为黄金鳞、顾惜朝所骗,见他们派人说项,把来人逐出大门,申斥拒见。“敦煌将军”张十骑早已遣调兵马,出征伏狮领,平寇敉匪,才没闲暇再理会他们的事。反而是尤知味的结义兄弟“三十六臂”申子浅和“血监”侯失剑,愿意赶来臂助黄、顾二人。至于“铁桅”陈洋,仍在养伤,他自己的事都管不来,何况是别人的事。倒是“天弃四叟”中仅存的吴双烛,虽因要重整八仙台的势力,并要养伤,不能赶来,但一再言明,只要黄金鳞和顾惜朝有难,不妨向八仙台投奔。这越发引起黄金鳞的感概。“没想到还是吴老二够义气,”黄金鳞叹道,“那些人,个个都是见利忘义之徒!”“这次真够冤的,明明是义父指派我灭连云寨的,现在却背上了这样一个黑锅。”顾惜朝也忿忿不平,“在我平时对寨里的子弟这么体恤,现在有事,他们一个都不来助我!”“我也不是一样!”黄金鳞颓然道,“我这个叛乱总指挥,明明是皇上的恩赐,现在,忽然变成了我公报私仇,私自行动,这……这又算什么!?”“我都说了,不杀戚少商,必有祸患!”顾惜朝道,“现在他把连云寨大事整顿,看他何时何日,再谋反朝廷罢!”“你这样说可是抄家灭族之罪!”黄金鳞满怀希望的道,“不过,那时候朝廷就知道谁才是耿耿忠心,谁先防微杜渐了。”宋乱水忍不住插嘴道:“可是……可是重整‘连云寨’的,好像不是戚少商……”顾惜朝奇道:“不是戚少商!?”黄金鳞诧问:“那是谁!?”宋乱水不知该不该说,跟冯乱虎、霍乱步面面相顾。顾惜朝怒道:“我现在心情不好,你再支支吾吾的,信不信我一斧劈了你!”宋乱水嗫嗫道:“是……是……铁手。”顾惜朝只觉惜愕莫名:“铁游夏!?”黄金鳞失声道:“铁捕头去当强盗头子!?”他一时也忘了顾惜朝也当过那个位子。顾惜朝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宋乱水一急,心更乱,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霍乱步马上接道:“是这样的,我们打探到的消息是:戚少商对连云寨的事业,已心丧若死,再也无心整顿,而铁手对捕寇之间的关系,自那件事后、也觉得困扰,并对‘名捕’的名义,感到心灰意冷,便一再向诸葛先生请辞,反而愿到连云寨帮忙重振声威。”顾惜朝只感到荒谬:“这么说,‘天下四大名捕’,岂不只剩三大名捕?”黄金鳞这才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这也没啥出奇,连云寨已为朝廷招揽,才能重整旗鼓,铁手当个官样山大王,也并没有变样。”英绿荷在旁听了,也说:“本来嘛,官和贼之间,一线之差,也没啥不同。”黄金鳞当官数十年,听英绿荷这一说,觉得有失威严,忙道:“妇道人家,懂个什么!”英绿荷把小嘴一撅,顾惜朝又担心了起来:“那么,戚少商到那儿去了?”霍乱步道:“不知道,谁也没有他的消息。”冯乱虎道:“听说息大娘和赫连春水也正在到处找他。”顾惜朝仍忧心怔忡的喃喃自语道:“戚少商……息大娘……赫连春水……”黄金鳞忽眼神一亮,笑了起来:“哈哈!”顾惜朝诧道:“你笑什么?”黄金鳞抚须笑道:“你说戚少商、息大娘和赫连春水,他们三人在一起,会闹出些什么事体儿来?”顾惜朝略一沉吟,恍然分明,也忍不住打从心里笑了出来:“他们以前要共同应敌,所以暂弃前嫌,而今大局初定,他们三人说不定就……”笑而不语。“最好让他们争风呷醋,鬼打鬼,”黄金鳞笑道,“咱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顾惜朝也高兴了起来,问:“却不知申子浅和侯失剑何时才到?”冯乱虎道:“约莫申时未就到。”顾惜朝心里很有些感动:“他们来得忒快,真是义薄云天。”黄金鳞十分高兴,拉着顾惜朝的手道:“来来来,为戚少商、息大娘和赫连春水的自乱阵脚,该当好好的喝一杯!最好,他们为这事来个‘毁诺城’、‘连云寨’、‘赫连将军府’大混战,那就是最好不过了。”“对对对!”顾惜朝也兴高采烈,“咱们为这事儿痛饮几杯再说!”他们不但喝酒,还喝汤。不过他们正如许多有钱人家一样,只吃菜,不吃饭。“连云三乱”辈份低,自然不敢跟“黄大人”与“顾公子”同台吃饭,其实,在“黄大人”和“顾公子”失势后,他们的辈份总算也提升了不少,不过,就算跟落难了的黄金鳞与顾惜朝同座吃饭,一旦他们得势之后,恐怕也后果难当,想到这儿,“连云三乱”一向是“可免则免”。黄金鳞在菜肴上了一半时,举杯邀花月,叹道:“我来敬这园子的良辰美景,好花明月一杯。”顾惜朝笑着问:“义兄怎地忽生如此雅兴?”黄金鳞似有难言之隐,只道:“若我再不敬这些花月,恐怕这儿的一草一木,他日我想要敬也有所不能了。”顾惜朝奇道:“何有此言?”黄金鳞喟叹道:“这些日子以来,银库只有支出,没有收入,再这样下去,这院子楼阁,全要拱手他人了。”顾惜朝也生感慨,眼角也忍不住有些潮湿,只哽咽道:“义兄待我恩重如山,此事一并受到连累,我真……不知如何说谢是好!”说着仰脖子灌尽了一杯酒。他在京城自然也有货资,不过,论财力是还不如黄金鳞。黄金鳞瞧着他,忽然正色道:“你别谢我,我还要谢你呢!”顾惜朝一怔道:“是我连累了义兄,抱愧犹恐不足,恩兄那须言谢?”黄金鳞很诚恳地道:“没有你的捐献,又怎能解我之危?”顾惜朝愕然道:“我捐献了什么?”黄金鳞眯着眼睛道:“你不知道吗?”顾惜朝茫然道:“我真的不知道。”黄金鳞肃容道:“你有一件事物,足以能令愚兄起死回生,重振复苏的。”顾惜朝也热烈地道:“那是什么?”黄金鳞笑了笑,呷了杯酒,把酒放在桌上把筷子放在桌上,也把手放在桌上,然后才一个字一个地道:“你的人头!”他的话一说完,双手一推,整张紫檀木大桌直撞顾惜朝,他的人已倒翻出去,迅疾无伦!顾惜朝见桌撞来,连忙往后一缩,“答答”二声,檀木椅的把手突然伸出两个钢扣,把自己双腕箍住!顾惜朝挣动不得,双脚连环踢出,桌子飞起,碗、筷、杯、碟。壶、盅还有菜肴、菜汁,洒了半天。英绿荷却抢了进来,铁如意已在顾惜朝胸膛重击了一记!顾惜朝一面要震碎木椅,一面想运气硬受一击,忽觉天旋地转,丹田剧痛攻心,英绿荷的铁如意已拍击在他胸上!顾惜朝藉这一股内力袭入的同时,陡地大叫一声:“三乱!”哇地吐了一口鲜血!英绿荷还待再追袭,突然刀光一闪!顾惜朝竟能在这时候射出了他的成名飞刀!英绿荷的玉颊被刀光映得有些发绿。“登”地一声,刀光被砸飞。黄金鳞挥舞鱼鳞紫金刀,护在英绿荷身前!顾惜朝眶眦欲裂,嘶吼道:“你——你好卑鄙!”欲运内力震碎座椅,扯裂把手,但一运气之下,五脏翻涌,咕咯一声颓然坐回椅里去。只听后面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不要这张椅子?我来帮你!”顾惜朝猛回首,只见一道剑光,当头斩落!顾惜朝这下吓得魂飞魄散,百忙中连人带椅往侧一闪。他反应仍然快捷,但功力已不复存。血光暴现。一条胳臂,在半空腾起,再飞落地上,手指还搐动了一下。这条胳臂已挣脱了把手上的钢箍,但同时也脱离了他主人的身体!顾惜朝怔住。他完全不能相信这竟是事实。——自己竟断了一条手臂!——断了的手臂竟是自己的!——他只剩下一条胳臂!顾惜朝完全愕住,甚至忘了痛楚。背后出剑的人是息大娘。息大娘粉脸煞白,脸露杀机:“你可记得,当日是怎样暗算戚少商的吗!?”顾惜朝心头恨极。他最恨的不是戚少商,不是息大娘,而是黄金鳞!若不是黄金鳞的暗算,他又怎会失去了功力、被箍在椅子上、丢了一只臂膀!顾惜朝撕心裂肺地咆哮:“黄金鳞,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黄金鳞怪无奈的道:“那也没有办法。大娘、戚少商都答应我,只要我为杀你而尽力,他们和我便不记前嫌。”黄金鳞赶忙接道,“你要知道,他们已得皇上圣谕,要杀你我,易如反掌,我那有这天大的胆子,敢抗命行事?顾公子,你这可怨不得我。”顾惜朝只觉剧痛攻心,痛不欲生,冷汗直冒,惨笑道:“好,好,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几乎痛晕了过去,但他自知这一晕,便一生都完了,所以强自挣扎。息大娘笑道:“这一剑,是我代戚少商砍的,此外,我已晓得尤知味的‘滋味粥’秘方,现在放一点在酒里,变成了‘滋味酒’,怎么?滋味如何?”顾惜朝猛地跳起来,吼道:“你杀了我罢!”忽听一声大喝道:“慢!”这一声大叱,竟是三人同声喊出来的。冯乱虎、宋乱水、霍乱步都到了。宋乱水的金瓜锤攻向息大娘。冯乱虎的铁剑攻向黄金鳞。霍乱步一掌震碎大椅,扯起钢箍,背着顾惜朝就跑。顾惜朝喘息道:“跑不了了……”霍乱步不理,只背着顾惜朝亡命似的逃。他们才冲出大门,忽见一个人,穿着厚厚的毛裘,冷冷的立在月光下。顾惜朝一见,心里暗喊:我命休矣。那人正是雷卷。霍乱步再勇猛,也决非雷卷之敌。顾惜朝知道自己这次是死定了。不过除了命运,没有人可以确定自己是成、是败、是胜、是负、是生、是死。这时候忽听屋瓦上有人大喝:“顾公子别怕,我来救你!”一人飞身而下,仗剑和雷卷战在一起,却正是“血监”候失剑。另外三骑,卷蹄而至,只有中间那匹马上有一大汉,大汉大呼道:“顾公子,我们来了,快上马。”正是申子浅。霍乱步飞身而上,把顾惜朝驮在背上,他另跨上一骑,人叱马嘶,放蹄疾驰,顾惜朝知道自己得这些人之助,或能逃得一死,心下一放松,臂上剧痛,心中悲愤,终于晕了过去。他能逃得了吗?能。不但他能,就连宋乱水、冯乱虎、霍乱步和申子浅、候失剑全都逃得出去。也许因为息大娘和雷卷他们要对付的,只是顾惜朝,顾惜朝一逃之后,他们既无心伤人,也无意恋战。“连云三乱”等趁机逃去?黄金鳞一见顾惜朝逃走,跺足叹道:“怎能让他逃去?不能放虎归山!”发足要追,息大娘作势一拦,道:“算了。”“算了!?”黄金鳞可比在场这些人都要急,因为他知道除非顾惜朝不复原,只要一旦活得下来,一定会找自己报仇的。——顾惜朝恨自己,绝对要在恨息大娘之上。黄金鳞可不想轻易放过顾惜朝,也不敢轻易放过他,他不想再来一场“戚少商事件”重演。息大娘却展颜一笑道:“他已断了一臂,受了伤,何必要急着杀他?”黄金鳞急道:“可是,如果他不死,迟早必会找我们报复的啊!”息大娘点点头,道:“对,就像戚少商一样。”黄金鳞觉得有些不对劲,当下强笑道:“不,戚大侠大人不记小人过,海涵阔量;大娘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会深记人过。”息大娘秀眉一挑,道:“哦?我倒一向小气惯了,铢辎必较,睚眦必报,你不知道吗?”黄金鳞强笑道:“不过,大娘和戚寨主已答应过在下,只要在下助各位诛杀顾惜朝,决不计较过去的误会,各位一向言而有信,想必会饶在下这一趟。”息大娘一笑道:“言而有信?我果真言而有信,也不必建毁诺城了。”黄金鳞脸色大变道:“你……武林中人,怎能出乎尔反乎尔的!”息大娘淡淡地道:“你不但是武林前辈,而且还是手握大权的高官,当日答应过铁手什么话来?结果,在他束手就擒之后,不一样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黄金鳞已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他让顾惜朝踩进了陷阶里。而他自己也坠入了彀中。“我是奸恶小人,”黄金鳞腆颜说道,他决定要不惜任何代价的活下去,对自己的“面子”更不顾惜,“你们是英雄侠女,怎能跟我这种阴险小人一般见识呢?”“好。”息大娘道,“我纵不守约,也尊重戚大哥向来都是千金一诺的。”她寒着脸,一字一句的道,“你帮我伤了顾惜朝,我不杀你。”黄金鳞登时放下心头大石,正要圆说几句,忽听另外一个声音森然的接下去道:“她不杀,我杀。”说话的人当然就是雷卷。------逆水寒--第一一零章 总帐第一一零章 总帐黄金鳞只觉得自己的头很大,几乎要比这世界上所有的事物还要大,而且很重,重得几乎使自己的身体负荷不起。他一见到这个人,他就觉得局势无论怎样发展,今晚都很难渡过,很难过得了去。这一刹那间,他的感受是很奇特的:他对这满园子的花、满院子的月、还有花前月下俏生生的英绿荷,都感到非常珍惜。奇怪,人在平时都不会珍惜他所拥有的、他所得到的、他所朝夕相伴、垂手可获的,但到一些特别的时分,又会份外珍惜,份外不舍。黄金鳞就是这样子。他依恋的看了看花,看了看月,也看了看英绿荷,仿佛有了点当年要考取功名时寒窗苦读的咏叹和志气,然后横刀向雷卷说:“你们既然食言,有多少人,一并上罢!”雷卷阴阴沉沉地道:“大娘已说过,她和戚少商会守诺的,要向你复仇的,就我一个,铁手他不屑向你报仇。”黄金鳞又有一线生机,豪情斗发道:“这么说,戚少商、息大娘、铁手都不会向我动手了?!”息大娘即道:“是。”黄金鳞大声道:“那我只要打败你,我就可以走了,是不是?”雷卷一摊手道:“你就算打不败我,只要逃得了,就尽管逃。”黄金鳞连舞几刀,刀气浸凌,花落叶飘,他人在月下,握刀凝发,长须飘飞,很有一股气派,一面凝注雷卷,一面以极低沉的声音向英绿荷道:“你替我护法,小心息大娘。”英绿荷也悄声道:“是”然后铁如意一记猛击在他背上!黄金鳞大叫一声,身子禁不住连冲三步,雷卷的拇指已捺在他的额上。黄金鳞一刀砍出,雷卷已如蝙蝠般掠到息大娘的身边,遥遥而冷冷的看着他。天地摇幌,花叶摇荡。烛火狂摇。月影闪幌。黄金鳞觉得自己的头好轻,比一根羽毛还轻,轻得几乎使他立足不住,他用刀尖支地,吃力地指着脸无人色的英绿荷,艰难地道:“你……你也来暗……暗算我?……为什么,……”英绿荷白了脸,手执铁如意,一步退一步的道:“你怪不得我,不能怪我。”黄金鳞嘶声道:“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英绿荷狂摇着铁如意,一味的说:“我也要活下去。我跟你在一起,一早就是他们的授意。我在猫耳镇已遭他们所擒,他们没有杀我,便是要我今晚对你下手……”黄金鳞觉得眼前一片深红,看不清楚,他用手往脸上一抹,一手都是鲜血。他惨笑道:“好,好……你们都骗得我……好……”雷卷沉声道:“不能说我们骗你。大娘、少商、铁手,的确都没出手。向你报仇的,确只有我。英绿荷不是向你‘报复’的,她是向你‘暗算’的。我们并没有食言。”他冷冷的道:“因为你一向言而无信,我才跟你玩言辞上的戏法,正如你当日制住了铁手之后,任由人动手伤他,却说你守约不动他一般。”“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若然不报,时辰未到。”雷卷的声音对黄金鳞而言,是愈来愈远、自深黝漆暗里的回响:“这样老掉牙的话,你想必听过,但不一定会相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现在都是你应报的时候,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黄金鳞不是没有话说。而是他说不出来。顾惜朝说得出话来的时候,是因为刺痛。刺痛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断臂的感觉。——那感觉是失去的永不复来,他变成个独臂的人,永远带着伤痕,永远负着遗恨。“连云三乱”都己聚集在一起,他们就在顾惜朝一家不为人所知的宅子里躲藏着,过得一日得一日,过得一时得一时。申子浅和侯失剑却不赞同。申子浅的意思是:“躲在这儿,也不是办法,迟早会给他们找到,一定要逃出京城,找个地方躲起来,俟顾公子伤势复原时,再图报仇大计。”侯失剑的意思是:“现在再不逃出京城,恐怕就再也逃不出去,朝廷既已让他们为所欲为,早晚会下谕抄家灭门,顾公子不如趁现在潜出京城,要安全多了。”顾惜朝对他的义父傅宗书所为,已完全绝望,而义兄黄金鳞的暗算,更使他战志全溃,申子浅和侯失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们的话,他自然信任听从,于是打算离开京城。申子浅道:“这样走可不成。”侯失剑道:“而今顾公子你已声名狼藉,天下所大,只怕难有容身之所,不如趁皇上未下旨抄家之前,把金银钱财、物业珠宝,全换成值钱家当软细,逃离京城,运用这笔钱财,他日要图复起,也较有个底子。”顾惜朝伤痛之余,不暇细思,只觉有理,便要着“连云三乱”去办理变卖产业一事,申子浅却道:“这件事,三位不妨指引协助,但交易仍由我们着手较好,不然,三位一旦出面,很容易让人看出,顾公子要挟款潜逃。”侯失剑生怕顾惜朝不放心,便安慰道:“我们已是同一船上的人,我们救了顾公子,他们会放过我俩吗?万一皇帝降旨,我们也是朝廷钦犯呢!我们现在是谁也离不开谁,多一点银子,好一点花用,这还是依托顾公子门下的福荫呢!”顾惜朝到了此时此境,也不由得他不信任这几个人,只好暗嘱“连云三乱”留意一些,便放手让他们去办理了。于是,侯失剑和申子浅便离开了他,带着顾惜朝授意变卖的财产,“连云三乱”一向都留下两人在;日宅子里看守并照顾顾惜朝,那天下午,宋乱水被殴得脸青鼻肿的连跌带爬地跑了回来,向顾惜朝报告:申子浅和侯失剑已挟款扬长而去。顾惜朝听了以后,不要人相扶,走出院子来看天。天依旧,云依旧。天到底有没有情?上天究竟让不让他活下去?然后他转身发令:“我们出城去!”——纵然没有钱,纵使为人所骗,但只要能逃出京城、逃出生天,他就有希望活下去,有希望报仇!他们潜逃出城,一路来,昼伏夜行,披星戴月,顾惜朝伤势严重,又不曾好好歇息,伤口不断恶化,但他都咬牙苦忍。因为他想起戚少商。戚少商也断了一臂,渡过漫长的逃亡岁月。他忽然很了解戚少商当时的心情。——这世界上,可能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了解戚少商,也没有比戚少商更了解他此刻心情的人。他咬牙苦忍,单臂执鞭,渡过山、涉过水,走过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去投靠过很多很多的人,但都遭人白眼、严拒、甚至意图把他们擒杀。顾惜朝这才完全了解一个人失势以后的遭逢:有酒有肉多兄弟,患难贫病无一人!不过,他决非“无一人”!他还有“连云三乱”。他到现在才知道,这三个亲信弟子: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对他有多么的关怀、多么的忠心、多么的难能可贵!他在心里发誓:只要自己有一大能再有出头之日,他一定要好好酬谢他们,一定要全力报答他们三人!可是,眼前还是走不完的长路,分不清的仇人,永远没有终止的逃亡,以及一不小心就会中伏的陷阱。他知道戚少商等人仍在追杀着他。他要活下去。所以他尽一切所能的逃亡。只要能活,付出再大的代价他都愿意。他逃得很艰辛,很困苦,但他仍是要逃,仍然在逃。无尽而不断的逃亡。直至有一天,他逃到了八仙台,遇见了吴双烛,吴双烛一见他来,几乎认不出他来,及至认出他以后,便势烈的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这儿的人,都是你的人,没有人可以不得我同意,敢伤你一根头发。你安心住在这儿罢,不必再逃了。”顾惜朝听到了这句话,忍不住哭了出来。哭出声来。你从来不敢相信一个大男儿会哭成这样子。顾惜朝自己也不相信。要是在从前,他也许根本不相信,像他一个这样的人,也会流泪,而且会哭成这个样子。吴双烛为他“洗尘”,为他准备了一场“夜宴”。顾惜朝好久没有这样饿过了。ТX丅匼潗 丅×ㄒH亅、СOM而且好久没有这般松弛过了。他的神经一直绷紧着,快要绷断了。在这儿,他的确可以好好的吃一顿,好好的松弛下来,好好的养伤。一路上,他想松弛,当然不敢,想吃一顿好的,也没有银子,想要打家劫舍,又怕惊动仇人,所以步步为营,宁愿捱饿,也不敢轻举妄动。他的伤一直都在痊愈,但不经彻底的休养,仍好不全。现在他已洗了澡,身上的臭气已去,大吃了一顿之后,他感觉得自当日秘岩洞一役后,第一次有了重振的决心。这时吴双烛就站起来,向与宴的江湖朋友笑道:“我们这位顾公子,在武林中,是个极出色的人物;在官场上,是个了不起的人。”大家都附和、拍掌欢呼,顾惜朝居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脑中不禁出现当日他在连云寨威风和官场上得意的情形,一一如历在目。“这位顾公子能够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全靠八个字,那就是:”吴双烛脸上的笑容冻结了,“卖友求荣,心狠手辣。”顾惜朝本正向人敬酒,现在已没有人向他举杯,人人都冷着脸色冷冷的瞧向他,眼神充满卑夷与不屑,有人甚至已向地上吐痰。“当日,我们四叟助他逮捕犯人,他借我们这儿行事,但却先杀了巴老三,又刻意让老四送死,再不顾道义,射杀刘老大;”吴双烛的语音转而凄厉,“各位,你们来评评理,像他这种人,该不该去帮他?他沦落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可以说:上苍有眼!”顾惜朝已抬不起头来。他的手也在抖着。他急躁地呼道:“乱虎、乱步、乱水!”霍乱步、宋乱水、冯乱虎一齐步了上来。“我们走!”顾惜朝气急败坏的道,“我们离开这儿!”可是他才站起来,就咕噜一声滑倒下去。“这种毒药叫‘笑迎仙’,是息大娘从尤知味那儿学回来的,尤知味那两位结拜兄弟自从知道你临阵逃脱,任由尤大师被擒于安顺栈后,他们一直都想向你报复,你已经领略他们报仇的手段了罢?”吴双烛铁青着脸色道,“这毒药毒不死人,可是只叫你比死还痛苦,痛苦得非自尽不可。”人都散去了,灯影依旧,场中只剩下了白发矍烁的吴双烛。顾惜朝只觉痛苦难宣,五脏如焚,嘶声道:“三乱,动手!”“好!”宋乱水一拳,把顾惜朝打飞出去。他的鼻子再度碎裂。血水不断的惨迸出来,使他喉头呛咳不已。他忍着痛,去拔斧,斧不在,只好拔刀,刀也不在。刀在霍乱步手里。斧被冯乱虎执着。顾惜朝已被彻底的击溃。他知道自己完了。一个人就算是真的完了,也不比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更来得绝望。他想挣起来,可是痛苦又教他倒在地上,像虾米一般的蜡缩着、抽搐着。他还清清楚楚听见“连云三乱”说的话:“你这个破败星,跟了你,真是倒八百辈子的霉!”“我们早就想放倒了你,可是答应过戚寨主,一定要假意服侍你,直至让你捱到八仙台,见着了吴神叟,才可以露出身份!”“我们跟申子浅、侯失剑早就串通好了,否则,他们怎么不杀了你?我们又怎会跟你吃这些苦!”顾惜朝挣扎着,辗转着,寻到地上一口酒罐子,他用头把它撞破,捡起一块碎瓷片,手颤动着,就要把瓷片尖口往脖子上割。忽然,有人执住他的手。然后让他闻一瓶东西。他大力而急促地吸了几口之后,体内的剧痛就渐渐而神奇地消失了。那人又递给他一柄小斧,一把小刀。他执着刀,拢进袖里,再紧紧的握着斧,然后才鼓起勇气,往上看去:那是一个俊逸、落寞、风霜的独臂白衣人。戚少商。“现在你是独臂,我也是只有一条胳臂,你的伤也好了八成。”戚少商道,“你怀中有斧,手中有刀,我掌中也有青龙剑,你已众叛亲离,我也给你出卖过……”他在月下慢慢的拔出了长剑,青锋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我们正好可以决一死战,算一算总账。…他们已到了结算总账的时候。人来到世上,这账总会算一算,只看迟早,只不知或赊或赚。------逆水寒--第一一一章 尾声第一一一章 尾声清晨。他坐在装有木轮的轿子里,遥望易水寒江,一片空蒙,衣袂微微飘扬,水花微微沾湿了他的衣衫。他有一双多情的眼。但他的外号却叫做无情。他显然在易水江边等人。他等谁?他等的人已经出现。疲惫、倦乏的从八仙台海府那条迄迢长道上,缓缓的走来。他仍年青、俊秀,但脸上的风霜,已使他令人感到岁月的遗憾、深情的余恨。他不疾不徐,信步走来,神情仍是傲慢而洒然的,但身姿却流露出一种疲乏与无依。无情向他点头,“你要我交给赫连春水和息大娘的信,我已经叫铁剑和铜剑交去了。”戚少商微弱地道:“谢。”他只说一个字。英雄相知,本来就不必多说废话的。无情道:“我没有问过内容是什么。”戚少商道:“你没有问。”无情道:“我也没有拆开来看。”戚少商道:“你当然不会这样做。”无情道:“可是我却能猜到里面说的是什么。”戚少商沉默。他沉默起来就像一个老人。“天若有情天亦老,秋云无雨常阴。”无情道,“多情却总似无情,情到浓时情转薄。你不想再拖累息大娘,所以在信里咐嘱大娘和赫连公子早日结成连理,而你自己……”他顿了一顿,才接道:“或许求死,或许为僧,或许飘然远去。”戚少商的目光又到了远方,那水意迷蒙、逆风透寒的所在:“为了我,已经死了很多人,其中有我深爱的,有我敬重的,也有深爱着我、敬重着我的人,他们都死了,而我仍然活着……”他似乎在笑:“你说,我活下去,还为了什么?”无情叹息。“我知道我劝不了你,”他说,“正如我劝不了二师弟重返京师一样。”戚少商道:“你不必劝。”无情道:“希望有一个人能劝得了你。”戚少商道:“谁?”无情用手遥遥一指。只见江畔,有一位蓑衣老翁,正在垂钓。水流急湍,惊起千堆雪,水花四溅,那人却在浪下岩上,面对万涛冲激,却像独钓寒江雪般的宁谧。戚少商向他望去的时候,那老翁也正好半转过身来,向他招手。戚少商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他跨过岩石,走过河沟,走近老者。老者有一双深遂的眼,里面有人情,有世故,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老者问:“你可有杀了他?”戚少商摇首。老者眼中已露出嘉许之色:“能杀人之剑,只不过是利器;能饶人之剑,已属神兵。你在武学上的境界,跟你人格上的修为一样,又高了一层。”他顿了顿,微笑道,“希望有一天你能施活人之剑。”戚少商突然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他感觉到震动,但更大的感受是崇拜。老者说:“铁手对追捕的生涯,已感到厌倦,固为这些月来发生的事,使他的心乱了,他分不清究竟谁才是捕?谁才是贼?到底为什么要抓人?为什么要被人抓?”他遥望水天一线之处,抚须道,“他遇上这些问题,除非在心里已找到了答案,否则,谁也不能把答案强加诸于他心里。”戚少商道:“我明白。”老者突然直视他:“可是你呢?”戚少商微微一怔:“我?”老者把鱼竿、鱼篓,全丢入江里,“江湖风险多,正道危途,难分西东,终要人去持剑卫道,你呢?”戚少商道:“我……”老者矍然道:“你已大悲大哀,大起大落,也大彻大悟,你要了此残生,还是要以此残生有所作为,这就由得你自己选择了。”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的道,“我们暂时少了铁手,但需要你一剑擎天的独手。”戚少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江水卷涌,拍击岩石,发出巨响,淹没了他的语音。风清寒。江水急。无情在远处,衣袂翻飞,虽然听不清楚一老一少的两人在说些什么,正说到那里,但见他们仍在说着话,说着事情……在无情的眼里,江水那端的一片空蒙之外,也有一片艳红的色彩,在他心胸里的长空掣着双刀,展绽英姿。当然,她身旁不有一个穿着厚厚毛裘的男子。无情忽然想到不久前戚少商告诉他的四句诗: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他觉得他很了解戚少商藏在心底里最深处的意思。也许在那儿,情感的翻涌,要比这江水的怒涛还要激烈。而他也感受到了,一如这逆风吹浪,直把他衣袂吹得直贴肌肤一般。完稿于一九八六年一月甘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