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一络黑发咬在贝齿间,只有奋身苦拼。文张以一敌四。当唐晚词看那一眼的时候,已变成了以一敌三。林阁已殁。他的额头被笛子打穿了一个大洞,鲜血归泊淌流。谁都看得出来,洪放、余大民、梁二昌三人是绝对拦不住文张的。余大民的“三江夜游白蜡枪”,就招赶招,一根白蜡杆,同使出剑、棍、枪的狠着,梁二昌的七节鞭,狠打狠着,鞭上七节,伸缩自如,并在一起,是硬门兵器,但串散开来,便成了软兵器,殊不好应付。可是文张压根儿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的大袖飘飘,像是吃饱了风的布帆,又似两道软不着力的气墙,谁都攻不进去。别人攻不进去,他却能攻人自如;笛子一旦出击,非死即伤。林阁的“五郎八卦棍”,是冀东第一把手,当日在郗将军所设的擂台竞技,他如果不给洪放的内力震倒,及被梁二昌放软鞭缠住,人人都猜测他必当上统领之职,只看或正或副。无论怎么说,他除了胆小一些,性子拗倔一些,容易自以为是,在处事上容易执迷,在处世上不易勘破之外,也算是将军府里一把好手。但这把好手就毁在文张的手中。他的笛子突破四人的围攻,击中了林阁、击倒了林阁、击杀了林阁。四敌中少了一入,文张的气势更是雄长。郗舜才见爱将又死了一名,自然怒急攻心。他发掘这干亲信不易,而且长久相处,跟他们倒似兄弟一般的感情;他本来近年怕事懦弱,能不拼命,他当不硬拼,可是眼见曾宝新、曾宝宣、倪卜及林阁相偕而亡,他倒是激起了豪侠心肠,挥舞大刀,也要加入战围。文张当然无俱。再来五个郗舜才,他都不怕。他心里分明:自己仍被缠住,那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洪放那一对肉掌,和他雄浑的内力、倏忽的身法。——这才是这几人中的硬点子。洪放心里更加明白。——就凭自己这些人,决不是文张之对手。——如果恶斗再持续下去,自己这方面必败无疑。人都难免贪生怕死,所谓“祸福与共”,其实多是希望有福同享、有难你当。洪放空有一身本领,但出身寒微,误交匪友,被官府剿诛,朋党死绝散尽,只剩下他一人,黯然浪迹天涯,苦练武功,有时做做独脚盗,有时当当大户护院,要不是郗舜才赏识器重,他可能还在别处挂单。郗大将军对他无疑有知遇之恩,故此郗舜才之才能,纵未能教他膺服,但他一向尽忠职守,唯命是从,为的是报郗舜才对他信重之情。可是人到了生死关头,义气、血性是不是那么重要呢?——别人是全忠尽义,留名青史,或成仁取义,流芳百世,但他自己为人舍命,求的是什么呢?一一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富贵荣华、什么名声地位,全完了。——他跟文张本无仇雠,而今为郗舜才拼命,是不是值得?——如果说他要报答郗舜才,这些日子以来,为他鞠躬尽瘁,不是已经报答了么?洪放眼见文张在化解他们狠命的攻势中,从容杀死林阁,他心中又是一沉:——林阁被杀,无情无法阻拦,看来,无情是真的失去了作战的力量,这局面要全落在他们的身上了。——而这些人当中,又以自己武功最高,所以责任也最重。——这是拼死的责任。责任越重,危险就越大。这点洪放更加清楚。就在这时候,文张说话了。他在剧战中说话,从容淡定就像家常闲话一般:“你就是‘掌底乾坤’洪放是不是?我正是待用人之际,你替我杀了郗舜才和这两个莽夫,我对你便既往不究,必加重用。”这个局面,洪放也在午夜梦回,暗自想过:当生死荣辱间的抉择,他面临求生、得利、遂青云志,会不会出卖故主呢?眼下便摆明了这一道抉择。洪放心下有了决定。唐晚词开始是想早早把英绿荷和舒自绣砍杀,好去保护无情。接着她只想突破二人的合围,助洪放等围截文张。跟着下来,她只希望不要落败得那么快。因为她已经知道,她决非英绿荷与舒自绣二人联手之敌。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她已知道自己已失去救人的力量,甚至也没有自救的力量。于是她的愿望变得就跟少年人所许的志愿一般:入在年少时志愿总是伟大的,但等到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发现人生里有很多必然的过程要历炼,有许多挫折和起伏要渡过,直到后来,便会发觉一些自己一“向认为不怎么看得起的俗世成就,他都不能达到,便会开始冷静下来,重认自己,再作检讨。所以年轻人志大,到了壮年,有志气已就很难得了,到了中年,志气换为俗气,等到老年,俗气又成了暮气了。血气方刚的人骂老人家“老气横秋”,殊不知一个人生命已将秋尽,接近冬藏,你想他不丧气都不可以。唐晚词此时已明白真相。明白真实情况的人通常都无法奋亢起来。因为真相往往使人气沮。唐晚词手上有一把短刀,已不能拒敌于远,所以封守的多,抢攻已感吃力,要不是舒自绣断了几根肋骨未曾痊愈,而英绿荷胸背的晶镜俱破,失去了护身法宝,委实不敢太过近身拼命,唐二娘早就要败在他们手里了。唐晚词奋战着,忽然心里一动。同时也是心里一痛。因为她想起了一个人。雷卷。——无论你去那里,我都惦挂着你。雷卷曾对她如是说。——现在雷卷在那里?——卷哥,卷哥,我惦挂着你。唐晚词估量情势,知道这心血来潮似的惦记,恐怕也不长久了。一个人如果失去了生命,也等于失去了感情,失去了记忆,失去了一切。所以她想趁这一息尚存之际,好好的惦挂一下这个心里一直想着的人。——纵没有天长地久,但总算有了这生死一发间的刹那,自己是全心全意的念着他。可是他呢?——他正在想什么?------逆水寒--第九十三章 呼唤第九十三章 呼唤雷卷正和戚少商策马快骑,往八仙台方向飞赶。这时,他们正在一处溪边稍作停留,领马饮水,舒展肢体,准备片刻后又作赶路。雷卷望着草原一片葱青,天淡云闲,似乎怔怔出神。忽然,他的骏马希聿聿一阵嘶呜,雷卷似是震了一震。戚少商马上看出来了。“想人?”“嗯”雷卷苦笑了一下,不知怎的,心头那一点艳冶而凄美的身影,总是搁不下来。在那马鸣的一刹,仿佛有人在唤他,真的,心里头有个细细的声音,正在哀切低迷的唤。在这一刻里,雷卷心头隐隐觉得挂心,很想不顾一切,往回头的路走。但他不能。——“青天寨”、“毁诺城”以及一大干武林同道,还在等着他们的急援。人生里总有些牵肠挂肚的事,总是不能让人可以痛痛快快。——或许,人生里真正痛痛快快、一了百了、无牵无挂、不闻不问的,只有一死。否则,就算你看破红尘,落发出家,还是得挂着肚皮、留意天色、寻觅栖身之处。戚少商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那是因为戚少商心里也惦着人。所不同的是:戚少商正在赴见息大娘,会面的心情是越来越浓烈了;雷卷则不一样,他是跟唐晚词分别,越行越远,离意越深切。所以戚少商心里很惭愧、很歉疚。他觉得自己连累雷卷大多了。不过,他所连累的人,又何止雷卷一个?一个人如果欠人大多,他已没有办法偿还,他唯有尽力的让他所亏欠的人觉得这亏欠是值得的。故此戚少商力图振作。他能在郗将军府回上一口气,只要有一天还有息大娘、雷卷、铁手、无情、刘独峰这些朋友,他便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因为他已找到了活着的意义。当他看见雷卷一向森冷的眉字间抹过一阵忧伤,他已了然雷卷想起了什么。——恋爱的人总是易喜易嗔。——恋爱的人总是爱受伤。他很想请雷卷回燕南的道上去。——他自己一个人独渡易水就可以了。但他还没有开口,雷卷的视线已从天外云际收了回来,说:“我们走吧。”说罢他又很轻很轻很轻的,叹了一声。戚少商的话说不出来了。因为他曾跟随过雷卷,他知道这位“卷哥”的脾性:这个脸冷心热的人,一旦下决心赴义决死,纵千折亦不回,谁若是叫他回头,不论是用什么藉口,那是白碰一鼻子灰而已。戚少商明知劝不回,但总是要想劝劝。殊料他还未曾发话,雷卷好像已知道他要说什么。“你想念的人,未必见得着;你见得着的人,未必真的想念。”雷卷苦笑道,“就算你本来想念的人,只要天天见着,就不一定会很想念;本来不怎么想念的,大久没见,也会有些想念。情到浓时情转薄,世事就是这样,这样也好,情若浓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戚少商知道他说的有些是违心之言,但他主要是为自己开解,也且让他说下去。“人生里忍耐的时间,一定多于成功的时间。”雷卷的脸眼,充满了世间的风霜、世事的沧桑,“一个人如果要成功,就必须要能够忍耐;就算不想成功,也得要忍耐,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忍耐。”戚少商完全同意。他知道雷卷说的是真话。真话除了是肺腑之言,通常也是金玉良言。雷卷最后加了一句:“走吧。”戚少商只好启程。雷卷踏鞍翻身上马,清清楚楚的感觉得到,在刚才转身的刹间,确是有人在呼唤他,呼唤他的声音遥遥远去。其实在那一刹问,唐晚词确在心里呼唤着他。雷卷继续远去。唐晚词境遇更危。如果说深念或深知的人就算分开,也会有心有灵犀、特殊的感应,但要是相距愈远,这心灵的感应是不是也愈渐消淡呢?甚至,已全然失去了感应?至于无情呢?他眼看一群热血朋友,全在危机之中,而他自己却爱莫能助,他心里当会是怎么个急法?——会不会比当日铁手在安顺栈里,功力未复,而身旁好友如唐肯等眼看要丧在福慧双修、连云三乱手里还急?洪放呢?究竟要为求生存而叛主,还是为求尽义而挤死?他决定了没有?下手了没有?郗舜才大将军并不知道在洪放心里有那么大的挣扎。文张对洪放所说的话,他犹如充耳不闻。他一向是个命福两大的人。他一向信任他的部下。所以他以为文张的话,对他部下根本起不了作用。他压根儿不相信他的部下会出卖他、背叛他。他舞着大刀,飞砍文张,他的人就站在洪放身边,跟他肩并着肩,一点防患也没有。其实,不疑人也是一种福气。一个人常常怀疑有人会对不起他,无疑是件很痛苦的事。郗舜才胡里胡涂由小兵升了副将,在宫廷斗争里不费力的就有了有力的靠山,又莫名其妙的被调来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来当“土皇帝”,而且也胡胡混混中打了战仗立下战功,还发了点财,一直都是靠运气成事,所以得来并不费力;他也豪爽好客,一生人只奢豪一些,海派一些,并不做缺德的事。——一个人天生机智聪敏,或豪勇过人,甚或才能出众,都不如天生幸运的好。——幸运的人可以没有一切才学,但能达成比有才学的人更大的成功。郗舜才并不能说很成功,但至少有胡涂好命,不必饱历忧患,也不必操劳些什么。可是一个人怎能一世够运?——正如赌博一样,你可以靠手气赢十次八次,但不能靠它赢一辈子。郗舜才一向信任洪放。他也一向重用洪放。他根本不防洪放。——这次他押的赌注,是输还是赢?——不过无论输赢,他都是要付出性命的代价。——如果洪放下不了手,文张也不会放过他。——不过,有的人宁愿死于敌手,有的人情愿死在自己手里,但谁都不愿意死在出卖自己、背叛自己的朋友或在部下手中。所以,戚少商千里逃亡,他是决不愿教顾惜朝如愿以偿。郗舜才对文张的话恍若允耳不闻。他就在洪放的身旁,与洪放并肩作战。郗舜才旋舞大刀,竟是刺多于砍。——能把大刀的使法易斩为刺,又能使得这般娴熟的,就算是“关东斩马堂”的高手也未必办得到。看他出手,谁都会感觉到成功当非幸致。前几年来的戎马生涯,近几年的锦衣玉食,郗舜才却并未把功夫搁下来。只不过他才挥刀,洪放突然从他身旁窜了过来,空手扣住他的手,探手扣拿他的手臂,郗舜才仓卒间大刀被夺,身子也被掀着,洪放一刀就向他头颅砍去!文张喝了一声采:“好!”郗舜才绝对信任洪放、梁二昌与余大民。私底里,余大民还算佩服洪放,梁二昌对洪放则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处处提防。——在同一个老板手底下做事,想要彻底的做到坦诚相交、绝对互信,又谈何容易?洪放才一把夺过郗舜才的刀,梁二昌的七节蜈蚣鞭暴长急攻,叮向洪放背心。洪放一刀向郗舜才砍去。虚砍一刀。全力的、拼命的、发狠的、不留余地的一刀,却是砍向文张!文张好像早知道洪放有此一着。他左袖裹住洪放的刀,右袖卷住梁二昌的蜈蚣鞭,突往前一达。蜈蚣鞭被文张的袖子一借力,登时速度加快,而且七节鞭就似突变成七把鞭子,刺向洪放背部七处大穴。洪放却不避。他只做了一件事。他藉势冲了过去,一把抱住文张。文张没料洪放真的拼出了狠命;如果洪放攻袭他身上任何一处,他都有办法招架,可是洪放却和身扑来,一把抱住了他。洪放吼叫道:“快!”文张右袖卷带,梁二昌的蜈蚣鞭已刺入洪放背脊里。在一刹间,尖锐的通楚直透入洪放的骨髓里。剧烈的痛苦使洪放知道:这是他最后一种感觉。这痛楚是他自己的选择。——在卖友求存与全义取死间,他终于作了一个让他心安的选择。他觉得很安详。他已尽了力。他只希望他的同伴能够把握他这个用性命换来的时机。梁二昌和余大民不能算是人才。余大民反应太慢,他看见洪放攻袭郗大将军,他吓了一跳,再发现洪放扑向文张,他又吓了一跳。——一个常常被“吓”了一跳的人,只怕在危急关头担不了什么重责任。时机稍纵即逝,等余大民回过神来,七节鞭已刺入洪放的背背里。梁二昌的反应则太快。——练过武的人都知道,反应太快和太慢的人都是缺点。反应太慢的人,别人打你一拳,你还想不到用什么招式来封路,已经被击倒在地上。反应大快的人则相反,别人肩膀一动,你以为他要施“猛虎出押”,便全力封架,但对方却只一脚把你勾倒。真正的反应,要不早不迟、不快不慢、及时适应、甚至能制敌机先,这才是一流高手所谓的正确“反应”。梁二昌发现洪放攻向郗将军,便立即以为他“卖友求荣”,即时发动狠命的突袭。所以他反而被文张利用,蜈蚣节扎入了自己战友的背肌里。在混乱中,反而是郗舜才的反应最为正确。他的武功不高,但他信任洪放。洪放夺了他的刀,他让他夺。洪放砍他一刀,他没有躲。那一刀转斩文张,他也没有惊奇。——因为他知道洪放一定会这么做。他也冲近文张。可惜他手上已没有大刀。他立刻取出怀刃。这一刃便刺向文张。这刹那间,洪放紧揽着文张,梁二昌和余大民,都在文张身前,乱了手脚,而郗舜才正扑向文张。——要是在这电光火石间仍制不住文张,不但洪放白白牺牲,就连在场的人,只怕也无一能够幸免。洪放陡然被震飞了出去。他落到丈外之时,身上已没有一块骨胳不折裂。文张的“大韦陀柠”,传说中可以直追“少林三神僧”,但他如今可以不出手便把敌手震杀,运功之巧妙,恐怕还在“三神僧”之上。他震飞洪放,郗舜才短刀已到。他及时偏了一偏。刀刺在他左肩上。他右拳往郗舜才脸上痛击。——他在少林金刚拳的造诣,绝对要在“大韦陀柞”之上。这一拳如果击在郗舜才的脸上,就像把一块大石砸在一只鸡蛋上一样。可是就在这生死一发间,发生了一件事情。一枚暗器,竟然能巧妙地越过文张身前的梁二昌,掠过在文张身侧余大民,更在与文张苦苦缠战的郗舜才发间擦颊而过,“淋”地激射向文张的印堂!文张百忙中一拧首。暗器打入左眼。鲜血飞绽。文张只见左半视线,一片厉红。文张狂吼一声,他那一拳,只击在郗舜才的右肩上。郗舜才飞了出去。文张发现自己现在右边的世界,才是一片血红;而左边的眼睛,已完全黑暗,一点东西都看不见。他知道自己左眼已瞎。左眼上的血,溅到右边,所以望出去,尽是鲜血淋漓。文张又惊又怒,又痛又急。——一个人失去了眼睛,当然痛和怒,但他更惊急的是:那用暗器打瞎他一只眼睛的,竟是他以为再也不能动弹、毫无威肋的无情!暗器是无情发出来的。暗器是由无情手上发出来的。暗器果是从无情手中的萧里发出来的。------逆水寒--第九十四章 没羽箭·飞棱针第九十四章 没羽箭·飞棱针郗舜才飞跌出去,好半晌都爬不起来。可是梁二昌和余大民并没有过去扶持他。这是紧急关头,谁都看得出来,不杀文张,不但洪放白白丧生,郗舜才负伤,甚且与文张对敌者谁都不能活下去。所以他们都在拼命。拼命想在这稍纵即逝的时机里格杀文张。梁二昌的蜈蚣鞭早已脱手,余大民及时丢给他一柄六合钩;余大民的六合钩原有一对,但被张五、廖六扮鬼吓得他魂飞魄散,六合钩只剩下一柄,一时无及打铸另外一柄。梁二昌手里的兵器虽不趁手,但一钩在手,奋身搏击,配合余大民的白蜡杆枪攻揉击,要把文张立致于死地。他们俩真的是在拼命。因为他们知道拼命才可能保住性命。可惜。可惜他们的武功跟文张相去太远。文张既惊且怒,又痛又急,他瞎了一只眼睛,痛得他全身都一齐渗出了冷汗。痛还不是他所面临的最大障碍。血水流溅得他一脸都是,让他另一只眼睛视线模糊不清。他看不清楚。正如戚少商失去了一条手臂,决不止是失去一条胳臂的不便,甚至连自身的平衡都颇受影响。一个人忽然失去了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睛开合间也会引发刺心的痛楚。ㄒㄨㄒ郃雧 ㄒXТH亅、CοM文张几乎是等于失去了一只半眼睛。更可怕的是恐惧:——无情竟能使暗器!——他既然发射了第一枚暗器,便能发射第二件暗器!文张虽痛,但仍不乱。凭他的武功,要应付梁二昌与余大民的合击仍绰绰有余。他怕的是无情的暗器。他只怕无情的暗器!无情一出手,就打瞎了文张一只眼睛,这无疑是粉碎了文张的信心,击毁了文张的定力,让他自知判断失误,而产生了极大的恐惧!他恐怕无情会再向他发出暗器。他后悔自己还是低估了无情,包括太相信了龙涉虚和英绿荷的话,太过肯定无情已失去发射暗器之力。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反而不是急着要把梁二昌及余大民放倒,而是要他们活着,继续向他发动攻击。只能有活着的人,才能够作为他的掩护。他没有信心躲得掉无情的暗器,但他至少可以使无情不敢乱发暗器。他既负痛,心里又十分恐惧,但他的神智在痛楚中仍十分清醒。他甚至一面用“东海水云袖”法抗住梁二昌及余大民的扑击,一面忍痛拔出嵌在眼眶的那一小片三角尖棱。——棱上确是无毒。如果有毒,他就不能再拖着缠战,冒再大的险也要冲出重围,或向无情进击,活捉他逼他交出解药,可是只要棱上确然无毒,他只愿尽一切力量远离无情。想到他这次纵逃得掉,日后也少了一只眼珠子,而脸上有这一道永久的伤痕,只怕升官也难免受点影响,想到这里,他内心的痛苦,尤甚于肉体上的痛楚。可是他仍镇定应敌,决不乱了阵脚。一个人能在此情此境仍不心乱,绝对已经算得上是个人物。文张本来就是一个人物。他经过许多次大难,都能重振,他不相信自己在这一次就丧在这里。他虽受了伤,但唯一畏忌的,仍是无情的暗器。他经过一段时期的观察,才肯定了无情已没有能力放射暗器,没想到,他这个判断竟是错误的!要命的错误!——无情竟可以在刚才那么混乱的情况下射伤了他,还几乎要了他的命!——无情竟仍能发放暗器!——这年青人竟这般沉得住气!无情的确是沉得住气。无情真的无法发射暗器。刚才他只是按发了萧管上纤巧的机簧,一点寒星,飞袭文张的印堂。但文张避得绝快,所以他才不过瞎了一只眼睛。他一直在苦苦等待时机,可是文张反应极快,而他又要急着救郗舜才,毕竟不能把文张一击格杀。——这就麻烦了。——文张必定更加警惕。——这只虎牙狮爪的老狐狸,任何猎人要杀他都不易,何况,“猎人”本身已失去了捕猎的能力。他这管萧里有七十八片精巧细微的机括,而且不影响吹奏时的音调,但也就是因为太精致、太精巧了,所以只能发射三件暗器。他已经发射了一件暗器。第一件暗器最易命中,因为文张有防备。第一件暗器杀不了他,接下来的暗器便不容易伤得了他。幸好,文张毕竟也受了伤。而且还伤得不轻。他只剩下两件暗器,而敌人有四个,他不允许自己再失手。他自己虽没有发射暗器的能力,但一个暗器好手,手劲内力,还在其次,速度与技巧还可以用机括补足,更重要的是准确性和时机的把握,要在刹那间把敌人在一定的距离内命中,这就非得要有快而精确的判断力不可。无情在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训练自己在完全黑暗的大房子里,隔了数十重纸墙,上面只开了一个发丝般的小孔,远处放了一柱点燃的香,就凭这一点金红,他便能射出飞针,穿过数十重纸孔,击灭香蒂。十一岁的时候,他可以在三丈外发暗器,射下浓密的繁叶丛花里的一条幼虫,而不惊落一瓣花叶;也可以飞刀削去迎空飞旋的绳翅,苍蝇落地时,除了双翼被削去之外,还活生生的。很多人不敢接近使暗器的人,以为使暗器的人心肠也必歹毒,其实这是说不通的,用刀的人亦会有好人坏人,正如做官也有好人坏人一样。无情的暗器,只用于正途;所以武林中的人都认为他是继唐门之后,第一位把暗器推入“明器”的高手。凡学任何事物,要成为宗师,都必须要有天份,下苦功而无天份者最多只能成事,但未必能成功。无情对暗器极有天份。如果这一片三角飞棱,如果是从他手上发出去而不是从萧管里的卡簧里射出去的话,文张现在就必定是个死人。文张现在仍能活着,就是因为无情还不能亲手发出暗器。这点文张却不知道。他若知道,就不会这般恐惧,而梁二昌与余大民,只怕立即就要死在他的“大韦陀杵”下。文张顾忌无情的暗器。无情的萧管里只剩下两件暗器,他自己却不能发暗器。这两人一个防着对方的暗器,一个却不敢轻发暗器,但还有一人的心理也在这顷刻间产生极大的变化,不过这点谁也不知。谁也不晓。那就是梁二昌。梁二昌也是人。凡是人总贪图富贵,而且大都怕死。他投靠“将军府”,为的便是要活得更好一些,而今他为郗舜才拼命,也是为了以功劳换重用,以重用取富贵。可是他一早就知道,文张的官阶要比郗舜才高,而且在他那儿,升迁机会较大,而他又刚刚发现,文张的武功要比他们加起来都高出许多。梁二昌跟一般平常人一样,他怕死,而他又可以说是特别怕死。他有四个老婆,十一个儿女,有的已嫁人娶媳,加上有两栋大楼,三处田庄,这几年来他很是积蓄了些钱,谁有了这些东西,难免都更贪生,同时也更怕死。刚才要是文张那一份话是向他叱喝的,他早已倒戈相向,一鞭子把郗舜才打翻了。可是文张眼里并没有他。他只好拼死。拼死才能求活。他还要维护郗舜才,因为郗舜才仍是他的雇主、他的老板、他的寄望。故此,洪放一向郗舜才动手,他就立即对洪放出手——只有他心里对一事再清楚不过:文张用袖子借力,把他的蜈蚣鞭刺入洪放的腰脊里,看来他是被迫的,并且是不可避免的。其实不是。他仍可以运功力抗,不过,一只膀子则非折不可。他不愿折臂,尤其是在这正需要靠自己实力拼命的时候。所以他宁可“误”杀了洪放。洪放一死,郗舜才负伤,在这一刹里,他甚至想在后掩杀了余大民,然后向文张跪下来求饶,只要文张肯放过他,他不借去替文张杀掉三剑僮、活抓唐二娘,任凭文张处置。不过,在他还没来得及行动之前,一缕暗器,呼啸而过,击中了文张。文张血流披脸。——原来无情仍能发暗器!梁二昌立即精神抖擞,狠命抢攻文张,一方面他知道有无情的暗器照应着,自是什么都不怕;另一方面也正庆幸自己并没有一时糊涂,干出杀主投敌的事来,否则,无情的暗器一定会要了他的命。可是他跟文张一样,都忘了一个要点:——要是无情的暗器真能发放自如,又怎么忍心让三剑僮频遇凶险,又如何眼见洪放身亡,仍沉得住气?不过刚才的事对于梁二昌而言,无疑是在全忠尽义与卖友求生间打了一个转回来。他决定还是要“为主杀敌”。其实人生有很多时候,都会在良善与邪恶间徘徊,在正义与罪恶间作抉择,一切细微的变化,刹那间的决定,都有可能会改变了这个人和这局面的一切。一个人的变化,往往是不由自主的;一个人的不变,可能也身不由己。文张不求取胜,只求不败,只要仍在缠战,无情的暗器就绝不容易伤得着他。虽是有这种想法,文张心里仍觉恐惧。因为刚才无情发暗器射中他一只眼睛时,也是在人影交错、倏分倏合的剧烈交战中。无情仍然准确地伤了他。他这次虽有防备,但却无信心。就在这时候,战局上有了一个突然的变化:唐晚词手上的短刀,被舒自绣的钩镰刀砸飞。唐晚词却极快的击中了英绿荷一掌。原本唐晚词手中刀被震飞,应是尽落下风、更增凶险才是,但英绿荷反而遭了她一击,那是因为唐晚同早已准备自己的兵刃保不住了,甚至自度难逃毒手,所以早已蓄意拼着兵器脱手、敌人得意之际,发出一道杀手,伤了英绿荷。英绿荷伤退。唐晚词退了三步,忽也摇摇欲坠。英绿荷显然已作出反击,唐晚词也着了道儿,看来还伤得不轻。舒自绣已掩扑过去。他一向都是文张的亲信,也是好帮手;像文张这么一个一向都懂得把握时机的人,他的得力手下也决不会任由良机错失的。舒自绣也觉得唐晚词好美。所以他的镰刀是挥了出去,但并不是要一刀杀了唐二娘,唐晚词如果着了他这一刀,肯定不会死,只是一对脚就成了废腿,舒自绣就是喜欢这样子。他喜欢把不听凭他摆布的女子,废了筋脉后任凭他淫辱,唐晚词毕竟不是元凶,文张很可能会把她分配给他,他自觉自己为文大人立了不少汗马功。何况唐晚词又那么美艳;他在第一次遇到她之后,念念不忘的不是同伴郦速其之死,而是这艳辣女子的音容。舒自绣镰刀挥出。他眼前已可想像得出这女子哀婉倒地的情形。没料倒地的不是唐晚词。而是他自己。舒自绣倒地而殁。他的眉心被一箭穿过,没羽箭长七寸三分,刚好自他后脑穿了出去。无情不得不发出第二件暗器。然而他的暗器只剩下最后一件了。这最后一件暗器,己绝对不能失手,而且,要是这暗器还不能把局面扳过来,恐怕局面就要永远扳不过来了。无情神色依然镇定冷漠,但他鼻尖已渗出了汗珠。——这些人的性命,还有他自己的存亡,全寄望于萧孔里最后一枚暗器上。偏偏他知道第三枚暗器是份量最轻的一件。那是一口针。这细细的一管萧,定不能藏得住大多或太重的暗器。萧管一共只有三件暗器:飞棱、没翎箭和针。针长两寸三分。针的份量最轻。针至多只能伤人,不易杀人。除非那针上染有剧毒,或射入血脉,顺血攻心,才能致人于死命。无情的暗器从不沾毒,这口细针也不例外。就在这时候,文张突然发动了最狠烈的攻势。无情一分心射杀舒自绣之际,梁二昌的头颅忽然裂了。文张的“大韦陀杵”震退了余大民,“大力金刚拳”击杀了梁二昌,揉身扑击郗舜才。他决定要把郗舜才作人质,让他可以有所挟持而求退走。——郗舜才好歹是个将军。——无情决不能不有所顾忌。文张不知道无情手上萧管里的暗器,只剩下了一件,他只知道这是个活命的好机会。他决意要一试。------逆水寒--第九十五章 最后的暗器第九十五章 最后的暗器文张攫扑向郗舜才!郗舜才一条右臂已抬不起来,要不是文张伤目在先、继而伤臂,文张那一拳早就废了他一条膀子!郗舜才痛哼出声。一个人的臂骨被打出了裂缝,不痛得打滚才是怪事,郗舜才这位大将军当真是痛得迸出眼泪。不过他痛归痛,这痛楚并没有令他胆怯,反而激发了他上阵杀敌、冲锋陷阵的豪情!他已忍痛拾起大刀,正要挥刀加入战团,文张却已找上他了!文张的右袖一长,卷向他的脖子。郗舜才大步横跨,一刀砍向他的左肩!文张左目已瞎、左臂还插着刀子。郗舜才这下以胆搏胆,不退反攻!文张左边视线不清,左半边身子转动不灵,郗舜才这一刀正砍向他的罩门。这一刹那,被震退和余大民正跄踉后退!文张以急变应变急,右手长袖一卷,已卷住余大民,往郗舜才的刀口上一送!郗舜才慌忙收刀,但他那一刀尽全力而出,气势惊人,力道只及收回一半,但刀势依然砍落!余大民吓得魂飞魄散,白蜡杆一横,险险架住一刀,棍杆折而为二,郗舜才手中刀也脱手飞去。这只不过是电光火石、迅若星火间的工夫,文张已把握住时机,一手捏住郗舜才的咽喉。——只要能抓住郗舜才的咽喉,就像按住无情的双手。——无情不敢施放暗器,他就会有活命之机。文张的手一触及郗舜才的喉咙,就像抓着了一张“免死金牌”。他正要放心发话,就在这刹间,忽觉颈侧一凉,他连忙放手去抓,但那一截针头,刚刚攒入颈内,他的手指头跟针头轻轻一触,但却抓了个空。那口针已钻入血脉里。——无情已出了手。无情已在这千钩一发间,射出了他的那口针。——那一件“最后的暗器”。这件暗器在郗舜才挡在前面、余大民仍与文张纠缠之间,准确地命中目标。文张一怔。他的手摸在颈上,双眼发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