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使得他接近崩溃,丧失斗志。其他三人,感觉大同小异。孟金风本掠到刘独峰的身后,忽然被一股大力一甩,呼地倒飞而行,变成反在刘独峰前面。他感觉到自己背后有一股尖锐的痛楚。同时他发现了自己两名结拜兄弟踉跄而退。张钓诗捂胸,沈钩月抚臂。本来他们四人已占尽上风,但在这电殛般的刹那,局面递变,四人俱伤。对方仍手持双剑,在雨中,像看着他们,也像也没把谁放在眼里。所不同的,也许只有一点。刘独峰已经不是站在张五和廖六的肩上。他已下来。他站在地上。他立在雨中。他双剑交叉,站在泥泞地上、滂沱大雨中。------逆水寒--第三十八章 巨人细刀第三十八章 巨人细刀交手仅一回合。张钓诗、沈钩月、孟金风、陶清四大高手,全力以赴,但一伤四人皆伤。刘独峰双脚终于沾地。这一回合间的凶险可想而知。刘独峰也衣衫尽湿,看他的样子,亦有些狼狈。他立在牛棚前,张五廖六在他左右。交手虽只有一招,但四人俱已明白。纵尽四人之力,仍决非刘独峰之敌。所以,他们四人迅速站在一起,成横“一”字,四个人拦在戚少商和息红泪面前。陶清大喝了一声:“走!”他这一声大喝是针对戚少商和息大娘所发的。他们不管是奉高鸡血之命,还是遵赫连春水之令,都誓必要完成任务。纵死无愧。这一种人,在世上已愈来愈少,但在一些绝世人物、当代豪雄的身畔,仍然可以见到一些。这四人显然就是这种蹿厉取死之士。这一种人,俗称为“死士”。一个人可以为你不借生死,不顾一切,不管是不是人材,这种高情高义,总是可贵的。陶清叱了一声“走”,刘独峰的双剑已左右平举,胸襟大开。他要出手了。他已让戚少商、息大娘逃了一次,决不想让他们逃第二次。因为他曾经答应过对方只要能在他手下逃三次,他便不再追捕。他已发觉追捕这两人有着前所未有,平生首遇的麻烦。他已不想再有大多的麻烦。他站在泥泞中,脚下湿漉漉、滑腻腻的,衣衫也全部湿了——他不想再“湿”下去。只要戚少商和息大娘一逃,他立即就飞身追去,要是那些人阻挡,他杀了四人再说。可是戚少商和息大娘不逃。他们反而加了进来,一左一右,跟“花间三杰”和陶清,联成一线。他们本就是同一条阵线的人。戚少商和息大娘也明白:这是他们逃亡的好机会。他们知道这四条汉子,一定拼力死守。他们更清楚四人拼力死守的后果就是:死。他们也是人,也有热血。逃亡、苦困、危难、挫伤和惨败,并不因而使他们的热血冷却。就算这热血被世界的冷漠所淡化,但也被这四人的热血重新沸腾。六个受伤的人。六种激烈的斗志。六个人,六件兵器,一条心,向着刘独峰。刘独峰一生抓过上干个人,从来不曾遇过这样一种燃烧不畏的斗志。他的双剑合拢。左右合一。成为一剑。张五和廖六似乎有些害怕,张五悄声说了一声:“爷。”廖六指指自己的肩膊,低声道:“您请。”就在这时,战斗骤然发生。戚少商等六人还未发动。引发这场剧战的,是牛棚的篷顶遽然倒塌。雨下得很大,茅顶上积了不少水,茅篷一倒,水柱和枯叶,脏物,全压向刘独峰。刘独峰站得比较接近牛棚,为的便是可以遮挡部分风雨。——如果风雨迎面吹袭,对作战会造成一定的障碍。刘独峰是高手中的高手,在作战之际,对一切天时地利,自然都相当留意。但他没有留意到棚顶上会有人。不仅有人,而且有六个人。茅顶三个,在棚里也有三个!六个人,一起随棚塌水倾之际,分三个方向,攻向刘独峰和张五、廖六。雨花四溅。而这些雨花,绝不是干净的雨水,还夹杂着许多肮脏的东西。刘独峰一面疾退,一面出剑。他迎面而来的是一支红缨枪。枪花红缨如血。枪尖在闪电中精亮。这一枪之力,远胜刚才四大高手全力合击之十倍!刘独峰一声大喝。他一剑就削去了枪尖。枪尖只剩下了一截,但枪势未减,仍直刺而至!白光一闪,宛似电殛。刘独峰在疾退中,又削断了那一截枪尖。枪头只剩下斜削的铁杆,但枪劲不但未减,反而更疾!枪杆始终离刘独峰胸际不过半寸!黑芒一闪,竟比白光还厉!黑芒来自刘独峰的左手黑剑。枪杆又被斩去一截。但枪杆仍朝向刘独峰。刘独峰双剑一交,枪杆再断!枪杆只剩半尺不到!但握枪杆的手仍坚定无比。枪杆仍丝毫不变!胸膛!刘独峰的胸膛!仿佛刺不中刘独峰的胸膛,这一招决不收回!白剑再度刺出!这次剑势并非斜削,而是直刺。剑直戳入杆心,枪杆裂而为二。枪杆已毁,持枪杆的手,疾易为指,中指一屈,直敲刘独峰胸膛!刘独峰的胸膛忽然多了一样事物。黑剑的剑锷。手指就击在剑锷上。“拍”的一声,中指力叩剑锷。“哇”地一声,刘独峰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同时间,来人飞起一脚,踢掉刘独峰手中的白剑。脏水四溅,喷到刘独峰脸上,和血雨混在一起。刘独峰左手脱剑,但时腕一震,五指已抓住来人中指。来人一上来就全力抢攻,中指未及收回,只听他大叫一声:“斩!”一道刀光,如电光疾闪而下!比电还厉!比电还烈!比电还迅疾!出刀的是一名巨人。赤棵上身、怒目、贲鼻、身上肌肉像一块块的铅铁,头发却十分浓密。他抱刀而立,怒目而视。刀身窄而细长、像为女子所用。可是那一刀之速,可比电魂,那一刀之厉,可比电魄。他一刀既出,立即收回,不再出刀。那一切是他平生功力所聚,他发一刀之前,曾戒斋、浴沐、上香、默祷,一刀发出,元气大伤,半响不得复原。ㄒХ丅合潗 Т〤ㄒΗ亅.CοM那一刀之威,的确夺了众人的心魄。可是那一刀所造成的结果是什么呢?“好刀法!”刘独峰喝道。刀光猝现,他全力缩手。这一刀目的不是在砍他的头,而是志在斩他的手。因为这一刀之力,若要想砍他的头,那还远所未及。巨人这一刀,聚势已久,为的是只砍下他一只手臂。巨人能有这个机会,完全是因为那使红缨枪的人抢攻所致。刘独峰缩手身退,刀光下,两只手指断落!一是刘独峰左手的姆指。一是来人的中指。这一刀暗袭,布局精微,合众人全力之一击,却只能使刘独峰吐一口鲜血,断一只手指!刘独峰问:“巨人罗盘古?”巨人不答。站在刘独峰对面的人,在雨中,他的枪断为二,左手中指断落,雨湿重衣,但他依然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使他看来英挺。俊朗,而又满不在乎。没有这人的急枪,这一刀根本不能奏效。但这人还得牺牲掉一只手指。刘独峰武功之高,应变之快,仍然超乎他的想象。刘独身的目光从巨人罗盘古身上缓缓地收回来,他知道罗盘古还不能算是他的敌人。但眼前这人却是!不仅是敌人,而且是大敌!刘独峰一字一顿地道:“他既然是巨人细刀罗盘古,你当然便是他的主人,赫连春水了?”息大娘乍见此人,喜动颜色,叫道:“你来了。”赫连春水平静地看了她身旁的戚少商一眼,却没有去瞧她,道:“我来了。”息大娘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赫连春水道:“我说过你有难时我会来的,我便一定会来。”息大娘道:“过去的事,你还记得。”赫连春水道:“那一点一滴,都在心头,我是不会忘记的。”这时,那棚顶落下的三名快刀手,已经制住了张五和廖六。刘独峰这时忽道:“赫连。”赫连春水道:“刘捕头。”刘独峰道:“你当然是因为救助朋友,才来冒这趟混水,可是,这人是皇上下旨要拿的,我是一定要执行的,你若沾上身,纵有你家的几位长辈出面,也照不住的,你断一指,我也断一指,两无相欠,你带你那十个手下离开去,我不会再追究此事。”赫连春水说道:“刘捕神,家父跟您相交二十年,论辈份,我是您的侄儿……”刘独峰道:“是儿子也没有用。”赫连春水微笑,徐徐拔剑。剑在腰畔,剑鞘翡翠镶边,金嵌银环。“好,那我就不多言了。”刘独峰叹道:“其实,你又何必——”赫连春水向息大娘望了一眼,只望一眼,立即又专心诚意,拔剑横胸,道:“余无悔。”刘独峰道:“你既不悔,我也不再相劝。好。结束了。”赫连春水一怔道:“什么结束了?”刘独峰道:“我已断了一指,只有一只手能握剑,你们有廿五人,我的手下不是不在这儿,就是被你们所制,或已横死在这里,我已别无选择。”他顿了一顿,道:“我的‘留情’已经结束,谁再阻止我拿下此入,我就要杀人。”他说话时雨下得一线线利刀似的,打在众人的身上,可是没有人听见雨声,只听到他一人在说话。戚少商当然明白刘独峰的意思。刘独峰要全力出手了。他站上前去,不是为了逞能,而是觉得这本是他的事,不该有人为他而牺牲。赫连春水忽道:“戚兄。”戚少商闻说过赫连春水在自己和息大娘分手后,追息大娘最力的人。这人少年得志,向来养士习艺,在王孙公子当中,是一名令人刮目相看,有雄图壮举的年青人物。“公子,这件事,在下心领了,刘捕神是冲着我来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公子与我,素昧平生,帮人帮到这个地步,已情至义尽了,公于请由在下自决罢。”赫连春水冷峻地一笑:“如果我是你,我就闭咀。这件事,现在不仅是你挑上了,息大娘也沾上了,大娘惹上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是非管不可的。”他冷冷地道:“你现在最后做的是:带大娘走,远远地走开去,这样,我们或许会少流一些血,少死一些人,少开一些杀孽。”刘独峰道:“到了这个地步,看来血是免不了要流的,人是少不免要死的,可是,谁也逃不掉。”息大娘道:“我们为什么要逃?”赫连春水怜惜地望向息大娘,息大娘道:“我们何不合力把他杀了!”刘独峰大笑道:“好,你们来杀我吧。”戚少商道:“刘独峰,我一向都敬你是个执法公正的名捕,现在非要一决生死不可,那是为势所迫,你怪不得我。”刘独峰道:“我们活在这世上,又有谁能作得了主?我连对我的剑都作不了主!你杀得了我,我便怨不得你,怕只怕在我剑下,你们这儿没有人能活得了!”这时,高鸡血麾下的陶清和十九名弟子,还有赫连春水与巨人罗盘古,花间三杰与三名快刀手,全围拢了过来,在滂沱大雨中,重重包围住刘独峰。刘独峰一个人,一柄剑,受伤的手,斜插襟内,神色凛然不惧。------逆水寒--第三十九章 杀人的雨夜第三十九章 杀人的雨夜天色已黑。电闪连连,雷鸣不已。雨如银网密集,地上溅起千万朵水花。攻势就要发动。戚少商忽然闪身过去,在息大娘的耳边说了一句话。甚至在大雨中,各人五官都像被浆糊粘住了一般模糊,可是息大娘的震讶,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刘独峰没有法子知道他说了一句什么。他叱道:“谁先动手,我就杀谁!”他向来只抓人,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会任意杀人,可是今晚这种局面,已由不得他选择。仿佛他这样说明在先,杀了人也会心安理得一些。他这句话一出口,便有人抢先发动了攻势!罗盘古!罗盘古是赫连春水一名忠心耿耿的奴仆。他也是赫连春水身边的一员猛将!刘独峰一向养尊处优,太久不涉江湖,虽然很能够熟练地掌握上层高官的勾心斗角,但对武林中好汉的烈性和刚耿,了解得并不透彻。他那一句话,起不了阻吓作用,反而激起了罗盘古的豪勇。巨人!细刀!风雨!电光一闪,一缕黑色的异芒,细刀破映雨光而入,截断了罗盘古的一切攻势!不过在同时间,超过二十件武器,同时攻向刘独峰!刘独峰不退,俯身,冲入刀光剑影中,又自敌方阵营中闪出。他肩膊上一记深创,血水很快的被大雨冲去,他脚下的水畦深褐了一大片。三名壮丁,一名快刀手踣地,他们没有痛苦,在倒地之前已失去了生命。罗盘古幌摇了一阵,喉头发出格格一响,也仰天而倒,刀落在烂地上。一个照面间,刘独峰连杀五人。刘独峰的手也有点抖,这十多年来,他很少像今晚这样大开杀戒!他很想要求停止,可是第二轮攻杀又已展开!今晚仿佛是个杀人的雨夜!孟金风死。五名壮丁和一名快刀手,也在刹时间失去了生命。刘独峰掌中的黑剑被击落。可是他疾退之时,李二递上了一柄青色的剑。刘独峰接剑的时候,赫连春水长空飞刺刘独峰。刘独峰以剑破剑,击退赫连春水,同一时间,李二已被张钓诗、沈钩月和陶清所杀。刘独峰回援,剑若青龙,陶清人头落地,但李二也已断了气。这是交手的第二个回合!雨声犹如七万只怪畦在呜响,雷声如天庭的阶前滚过铜鼓,他们在等待第三度攻击!第三个回合又是怎样一个局面?又是谁死?谁生?谁在流血?剩下的四名壮丁,一见陶清被杀,都红了眼,这一轮冲杀,便是由他们开始的。刘独峰怒叱道:“送死!”青剑在密雨中,像一头破空飞去的游龙。青光闪耀着血影。三名壮丁被杀,余下一人,战志已完全崩溃,掩脸跪在水畦之中。又一名快刀手哀号倒在血泊中。赫连春水掌中剑折。他疾喝道:“退!”不去攻击刘独峰,反而剑锷直刺穴道受制的张五!刘独峰闪身架过一剑,还攻一剑,赫连春水闪过,正欲还击,忽然胸膛一热,如遭电光劈中。刘独峰那一有形的剑虽被他剑鞘架住,但那无形的剑意,仍在他百般防备里刺中了他。赫连春水中剑,但全身立即急遽后缩。剑意伤了胸膛,并未刺人心脏。刘独峰追袭,翡翠剑鞘已套入他的剑上!刘独峰吐气扬声,剑鞘震成千百碎片,与青色剑芒,在雨中化成一蓬极好看的烟花。却在这刹间,刘独峰突然想起:戚少商和戚大娘呢?!除了第一轮攻击之外,怎么不曾见他们出手?!他怔了一怔,就在这时,赫连春水等已飞乌投林,燕子三抄水,闪电惊虹,投入密雨的暗处。只有沈钩月在临去前,一刀砍去了穴道被制的蓝三的头颅!刘独峰大怒,飞脚一踢,地上那柄细小利刀,破雨网直射,贯入沈钩月背胸!沈钩月惨呼而倒,刘独峰持剑四顾:戚少商和息大娘呢?一时也无心去追那赫连春水、张钓诗和剩下的三名快刀手。只胜下一名壮了,跪在血雨中,怔怔发呆。刘独峰长叹一声,仰首雨中,道:“戚少商啊戚少商,却还是给你再跑了一次!”战斗伊始,戚少商已经在跑了,他见各人之战志,没想到戚少商和息大娘竟会不战而退!他说过若第三次拿不住戚少商,便不再追缉他,而今,已经给他逃了两次。刘独峰惨笑,望望掌中的青锋剑,把另一只手自襟里掏出来,四指沾满了鲜血,一下子便教大雨冲去。雨滴打在伤口上他只觉一阵痛人心肺,喃喃地道:“或许,我是看错你了……”他始终没想到戚少商会临阵而逃;否则,他未必截他们不住。刘独峰过去解开了张五和廖六的穴道。他们本是六人一道儿来,而今,云大死在息大娘剑下,周四被花间三杰所杀,李二和蓝三也丧命在这一场格斗里,这在刘独峰一生的战役里,极少遭逢过如此惨重的折损!而在刚才舍死忘生的一战里,哪里还有什么高手的气派、宗师的风度,只不过是为免自己被杀,所以杀人。杀了这么多可能是无辜,至少是还不该死的人!在刚才的格斗里,他要不伤人只使对方重创而失去战志,那也不难做到;可是他若要剑下留情,就会增加自己的困难和危险,他便宁愿杀人。是什么令他如此心狠手辣呢?也许是因为这雨吧!这场鬼雨!刘独峰心中发恨:这身龌龊和肮脏的环境,造成他速战速决的立意,因而不惜杀人。可是因为怕脏就可以杀人吗?他心里极端难过,看着发怔的壮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廖六为他披衣,系剑,抹去泥污,张五则为他包扎伤口。张五和廖六的心情,也都难过,沉重。刘独峰忽向张五道:“你留在这儿,好好埋葬他们。”旋向廖六道:“你跟我去。”廖六凛然道:“是。”张五抗声道:“爷,让我也去,我要手刃那罪魁祸首戚少商!”刘独峰道:“你身上有伤。你的三位兄长尸首,不能任由在这儿搁着。要是我们没有回来,回去京城,不要再来。”张五悲声道:“爷——这么多年来,我们几时分开过,求你收回成命,我们一起埋葬三位哥哥,才一起上路,爷……”刘独峰长叹道:“也罢。反正他们是逃不掉的。”在雨中负手俯首,这时候的他,已完全无视于这地方的恶臭污秽。他一生追捕不少大恶元凶,但从未如此沉重沮丧过,仿佛追捕者和被迫捕者,在这天网恢恢的迷雨里,全是被网在同一个噩运中的可怜人。战斗前,戚少商在息大娘耳畔说的话是:“战斗一起,你我即走!”这很不像戚少商的个性!更不似戚少商口中说出来的话!然而却是戚少商亲口说的。息大娘为之愕然。战局一起,便十分剧烈。每个人都是拼命,不是拼掉自己的命,便是去拼掉别人的命。戚少商和息大娘发出了第一次攻击后,却拉着息大娘就跑。在这混乱而阴黯的场面里,而互相厮杀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连刘独峰都不会留意戚少商会在黑暗泥泞中退却。他们一直奔出了好远,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息大娘忽甩开戚少商的手,道:“我来引路。”他们并肩疾奔,两人都没有说话,这时,雨渐渐小了。隐约可以瞧见远处有一簇灯火。有人类群居之处,总会有灯光。人总爱光明,不喜欢黑暗。只惜黑暗是无所不在的,人们只能在一起,尽可能多点一两盏灯,来撑起这一角微明。息大娘心头也有一片阴霾。戚少商伸手去拉她的手,这一拉,竟没拉着,只听息大娘悠悠地道:“他们不知道怎样了……”戚少商也感觉出来了,道:“你是不是在对我生气?”息大娘看了看天色。月亮像刚给水淹肿了脸庞,自浮云里缓缓踱了出来。“刘独峰的剑,在这当儿,恐怕不会饶人性命。”戚少商用手轻轻搭在息大娘肩上:“大娘,我……”息大娘微微一挣,戚少商立即缩了手。息大娘也觉察到自己这样做,也太明显了一些,于是道:“我是在担心他们的安危。”戚少商道:“我知道。”他顿了一顿又道:“你是在生气我临阵脱逃,这是懦夫行为!”息大娘微一抬目,迅速地看了戚少商一下,心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意,但又被他的脸上浓烈的沮丧之色震住,上前一步,拉他的手,道,“我知道你这样做是逼不得已,刘独峰的武功太高,我们从二十五人联手一击,也决非其敌。不过,既然只有早死或迟死,那又何必要逃。”戚少商脸上的沮丧之色转为痛苦的神情。息大娘上前看他的断臂,关切地问:“伤口痛吗?”又问:“很痛吧?”戚少商立即摇头。息大娘道:“刚才的局面,你留在那儿,也没有用,一齐出手,只有在送性命……不过,想到他们一群朋友,还有多年旧交,为我们拼命,我实在……实在不想走,要死,就一起死,死得也痛快些!”戚少商道:“他们不是为我死的!”息大娘不明他所指。戚少商道:“他们不认识我,可是,高鸡血、赫连公子他们却认识你,他们是因你的情面才来救我。”息大娘惴然道:“他们是答应我,一定要救你……”戚少商道:“他们是为你效死。”息大娘说道:“但我却为你不计生死。”“我知道。”戚少商语气忽然又柔和了起来道:“大娘,我们共历生死,共渡患难,难道我会连这点都不明白么?”“可是你不高兴?”息大娘问。“你也不开心;”戚少商道:“这些人因为你的事才来的,结果,我们临阵而逃,他因维护我们而死战。”“我们留在那儿又会有什么用?”戚少商的声音激动了起来,“我们一定不是刘独峰的敌手,然后被杀的杀了,被抓的抓了,有谁来报仇?”“打从连云寨遇劫开始,因为我的事情,牵连了不少人,霹雳堂雷门、碎云渊毁诺城,而今是老人家那一帮,还有赫连王府,一个又一个,一群又一群,毁家的毁家,灭门的灭门;”戚少商痛苦地道:“他们为了护我这个早该死的,究竟牺牲了多少人,还要牺牲多少人?!如果我死了,或者被逮回京城,谁来为这些牺牲者报仇?!我怎么对得他住?!”“我的死生已不重要,我想通了;”戚少商挥拳痛恨地道:“再死多些人,我也要活下去,活下去替他们报仇!”“这仇,是决不能不报的!”“为了报仇,”他握着息大娘的手,道:“除了你,我可以牺牲一切,不顾廉耻的活下去!”“活下去是为了要报仇!”戚少商道:“所以,刚才我不择手段,与其大家一齐命丧在刘独峰剑下,不如逃生,而且,刘独峰目的在我,我一旦逃走,他或许便无心恋战,所以我逃。”“我不管了,顾惜朝、黄金麟、文张、鲜于仇、冷呼儿、李福、李慧、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还有这个刘独峰,有朝一日,千刀万剐,我一个也不放!”逃亡了那么久,戚少商仍未逃出噩运,心中有一股前所未有豪杰式的怨毒。“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意。”息大娘微喟道,“一直都是我劝你逃走的,唯有逃得性命,一切才有机会……可是,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个英雄,而今真的见你临阵逃亡,心中不知怎的,竟……唉,这确是我的不该了!”“不是的,大娘;”戚少商深情的注视息红泪,道:“你一直希望我强,希望我好,我如今这样子……你也难过。”戚少商眼中闪着仇恨的光芒,仰天道:“只是,我要报仇,所以,我会为达到目的,不惜厚颜独活,为了完成这个心愿,我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愉快的活下去,让极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生气、发怒、失去冷静……哈哈哈……”息大娘有些惶惑地道:“你变了……”想伸手去触摸戚少商的唇,却又不敢。“我其实没变。”戚少商道:“我只是要用最有效的办法,来打击敌人,要让敌人活得不痛快,不惬意!他们要我受尽苦楚,我偏要活得快快乐乐!”“我刚才那样对你,你不要记在心里才好。”“大娘。”戚少商一呼唤这个名字,语气就转为动人肝肠的柔情。“那些人,我请动他们来帮忙,虽则,他们大部分都是有所求的,可是,他们有些,也对我真的好……”息大娘委婉的道:“他们有的人,很喜欢我,江湖中人,相孺以沫,他们纵有所求,也并不过分。”“我知道他们对你的心意,大娘;”戚少商道:“我见穆四弟的神色,就已明白了七八分。这段日子,我一直不在你身边,你当然应该有你的朋友知交。”“我就知道你满脑子胡猜着人家的心意;”息大娘白了他一眼,宛然笑道:“我可没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不像你,”她一只手指几乎要捺到他的鼻尖上去,“在外尽是风流韵事,也不见得那些女子为你安危出头伸手!”戚少商赶快移转了话题:“说来,穆老四不知有没逃得出来?”他当然不知道穆鸠平因救雷卷,已死在文张和舒自绣的手上。而且,沈边儿和秦晚晴为了掩护雷卷及唐晚词,双双被活生生的烧死。在这个生死存亡临大变的处事中,雷卷竟和戚少商都是采取了同样的态度:先求活下去!再图复仇!两人的做法,不谋而合。难道英雄与袅雄,在临危落难之际的应对之法,都是这般不顾一切、不择手段?难道当这些人要活下去,都必须要旁人付出生命的代价?------逆水寒--第四十章 鸡血鸭毛第四十章 鸡血鸭毛“我要活下去。”“我要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还要活得很好。”“活下去才能够报仇。”这是此刻戚少商的想法。人是会变的。但大部分的人都以为自己不会变。其实是应该要变的,当变即变的,只不过有些人是潜移默化的变,有些人是彻头彻面的变,有些人是外形变,有些人在内心变,有些人小事变易大节不变,有些人却毫无原则,只有性情不变。成长是一种变。成熟也是一种变。患难和享乐,永远是变的源头,很少人能在受尽煎熬苦难和享有荣华富贵之后,能够全然不变的。变也没什么不好,变有时候是必须的。人是依靠适时而变才能活下去的,一如夏天摇扇、冬天加衣一般自然。“他们为了我送死,我应该跟他们在一起。”这是息大娘现刻的想法。她想到雨中搏斗的一群人,就热血贲腾。她明知戚少商和自己应该逃离,可是,她毕竟是个丽烈的江湖女子,有些人,比谁都知道生命的可贵,比谁都了解逃生的方法,但他们在重要关头,抛头颅、洒热血,将性命作泰山似鸿毛的一掷,决无丝毫珍惜。这究竟是聪明人,还是笨人?也许这并不重要。江湖上、武林中、历史里、可歌可泣的事件,往往都是这些人的热血写成的。戚少商那样一问,息大娘同时也想起了秦晚晴和唐晚词,以及毁诺成中那一干姊妹,戚少商也想起了雷卷、沈边儿和一众连云寨的兄弟。可是想起了又能怎样?他们仍在逃亡。逃了那么久,那么远,仍未逃出生天。“到思恩镇去。”息大娘心里虽然难过,但是她可以肯定一点:因为临阵脱逃,他们已争取了时机。争取了与刘独峰拉远距离的时机。如果善于把握这个时机,甚至可以甩掉刘独峰的追踪。既然已经有人为这一点作出牺牲,他们就不该平白浪费这个重要的时机。“思恩镇?”对戚少商而言,思恩镇只是一个市集中心,商人聚集买卖皮货的地方,以及屠宰场所。“对,思恩镇。”“为什么要到思恩镇。”“因为我们约定,高鸡血等人在思恩镇接应,赫连春水也会到思恩镇会集。”“我跟高鸡血、尤知味、赫连春水他们,以前也曾合作过,一齐对抗过强敌;”息大娘补充道:“我们进退之间,都有一定的默契。”“可惜,我们从来没有应付过,像刘独峰这样正义、强悍、坚忍而武功高不可测的敌手!”于是他俩到了思恩镇。一入思恩镇,他们便听到那种很特殊的犬鸣声。息大娘当然明白这犬鸣声的意思。她往犬鸣处走去。最后来到了“安顺栈”。犬吠声骤然而止。息大娘与戚少商互望了一眼。息大娘点了点头。戚少商遂举起了手,叩响了门,叫道:“店家,店家。”开门了。一个胖子、一个老者、一个年轻人,站在店门。年轻人掌着灯,灯光映在戚少商和息大娘的脸上。蓝衫胖子一见到他们,就笑眯眯的打量戚少商一眼,然后又看了六、七眼,再瞪了七、八眼,才在脸上挤满了笑容,道:“大娘,这位就是教赫连小老妖自古多情空遗恨的戚寨主是吗?现在这个模样,我是做生意的,看准你这桩买卖蚀定了老本。”息大娘冷凝了脸孔,道:“高老板,你让不让我们进去?”高鸡血涎着笑脸道:“让又怎样?不让又怎样?”息大娘道:“让就少说废话,不让咱们立即就走!”高鸡血慢条斯理的道,“我打从老远赶来这儿,累死了四匹马,磨破了三条裤裆,眼巴巴赶到这儿来,刚刚才在楼上收拾了三十来个军兵,十来名衙差,五名高手,一位大捕头,就是等你来;不让你们进来,让谁进来?”“再说,”高难血用他那条血红的细长舌头,又一敌鼻尖,道:“你们要是不进来,还能往哪儿跑去?前头,据报,那姓顾的新贵,还有那用黄金买的狗官,加上些什么乌鸦、驼背大将军的,已直逼而来,你们能逃到哪儿去?”“还不止,”息大娘道:“后面跟上来的还有当代捕神刘独峰。”高鸡血忽然笑不出来了。他突然收起笑容的时候,连灯火也为之一黯。他喃喃地道:“陶清他们……”息大娘道:“连花间三杰,罗盘古也凶多吉少了……”高鸡血紧接着问:“赫连小妖呢?”息大娘道:“未知生死……”高鸡血长叹了一声,退了两步,微微欠身,意即招呼息大娘入内:“我实在不该答允相助你们的!”他叹了一声又道:“这会使我们‘老头子’一脉全军覆没的!我们原本只是殷实的生意人!”息大娘并没有立刻进去,道:“所以我要先把实情告诉你;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高鸡血回头看了看,店里有一处神龛,正在上奉看,神坛上是一位老婆婆的塑像,老婆婆的神态,虽然塑得栩栩如生,但全不似一般供奉神像的容态,倒不似神仙,而直如平凡人“迟了,迟了。”他摊摊手道:“别忘了我已在家慈名位立过誓。”“这誓约只要我不提,你当着没见到我,也并不算毁约!”息大娘道:“我现在没有了毁诺城,不能给你要的东西,你有充份的理由毁约!”高鸡血笑了笑,想了想,眯起眼睛,道:“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眼光,放长线,钓大鱼,我的眼光一向不差,生意也做得很大。”他指了指息大娘,“你还是息大娘,”又指了指戚少商,“他还是戚少商,”顿了顿,接着:“只要戚少商、息大娘都还活着,谁又知道哪一天又建一座毁诺城,起一座连云寨!”戚少商忽道:“高老板,你若能助我,他日连云寨重建,你就是我寨的供奉——”高鸡血连忙摇手道:“谢了免了,你们大寨,讲的是仁义道德、劫富济贫、锄强扶弱、理所当然,我讲的只是钱,可不要跟官府朝廷作对,也不空谈什么志气理想,他日如果还有连云寨,有钱可赚的事,尽可来找我,若无油水可捞,光谈侠义,我可不干!”戚少商一时为之气结。高鸡血又堆起机警的笑脸,道:“请进来吧,我们就躲在这儿,躲得过则是最好,否则占着地利,跟刘独峰、顾惜朝。黄金鳞他们打一场硬仗又如何!”戚少商向那老者一拱手,道:“阁下想必就是与高老板齐名、一时瑜亮的韦掌柜了?”韦鸭毛道:“不是瑜亮,而是畜牲,他鸡我鸭。他会做生意,搞阴谋;我会打算盘,学人笔迹刻章,如此而已。”他指指那小店伙,道:“别小看他,他就是江湖人称‘冲锋,禹全盛。”禹全盛仍小心翼翼的掌着灯,把两人领进来后,再返身上好了栓。韦鸭毛道:“今晚,这儿上上下下,住的全是我们自己人,刘独峰他们要是查到这儿来,也未必能瞧出跷蹊,暂时躲得三五天,把伤养好,那也是好事。”“是。”戚少商,却瞥见高鸡血正向他母亲的灵位上香,十分恭诚,心中觉得这位“好商”,有这份亲念孝心,可谓十分难得。“是了,”息大娘忽然记起了什么,问:“刚才你们不是说擒住了一批人,那是些什么……”话未说完,外面的犬吠声又起,凄厉之余,竟有些似狼嗥。高鸡血仍对他母亲灵位叩首,专心诚意,神色不变。禹全盛脸上微微变色,道:“来得好快!”韦鸭毛银髯微飘,疾道:“上楼去!”禹全盛立即领戚少商与息大娘上楼,进入那一间刚才格斗过的房间里。他们隔着布帘的缝隙,在偷窥楼下街上的情形。来的是什么人?怎么来得这么快!来的不止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