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道:“诸位放心,我不是来征税的公人,贵乡的税收,怎么这样厉害法?”愁容满脸的人仿佛脸上写满了“愁”字,以致说话的时候一个个“愁”字吐了出来:“在我们这儿,多养一只鸡就多一只鸡的税,多种一棵树就多一棵树的税,所以我们宁可把鸡宰了,把树斫了,可以省下重税。”冷血道:“你们不是已经缴了税么?”怨气连天的人道:“你以为这些税银容易缴么,交不出来的有上万的人,他们现在,不是死了,就四肢不全,或在监牢里等死,或者充军垦荒去了。”冷血勃然怒道:“哪有这种事!谁执行这事的!”那怨氯连天的人哈了一声道:“这你都不晓得么!官府呀,当然是官府呀!”老者喃喃地道:“这还有王法的吗……”愁容满脸的人道:“这儿只有无法无天,没有王法可言。”老者问:“那您阁下的税可缴出了没有……?”愁容满脸的人惨笑道:“我们一家五口,一年辛劳工作所得,不过三五两银子,而今税收六两,教我从哪筹去、我要交得出,也不必成天愁眉苦脸了。”老者又问那哭丧着脸的人道:“你呢?”哭丧着脸的无精打采的说:“我祖上三代,一块田也没剩下来,跟人耕作到现在,那官吏不知怎的一算,算到我有田七亩,不由分说,要我缴税……”说到这里,真要哭出来了,“您老说,教我打哪儿拿银子交去?”冷血只好安慰他,见怨载连天穿得较光鲜,便问:“您——?”怨气连天的道:“我刚把老婆卖到外省去,交了年税,不料又报称税饱叫人劫了,现在,叫我卖什么好?”冷血苦笑了一下,见剩下一人仍笑嘻嘻,心里有一线希望,问:“人人都为缴税苦,阁下倒是欢容满面,不知——”笑嘻嘻的人仍是笑嘻嘻,木然地望着冷血。怨气连天的叹道:“唉,他已经给征税的人逼疯了,哪能回答你!”哭丧着脸的人道:“我们带他吃完这餐,就任由他自生自灭了,我们也没能力再照着他了。”愁容满脸的人道:“我倒羡慕他,一家子死的死,疯的疯,猪也没养一只,连块遮雨瓦也没有,倒是不再怕征税了。”冷血听了,极为愤怒,这时酒菜已经上来了,酒菜淡粗,颇难入口,老者仔细而津津有味地吃着,吃到一半时,后面那四人便叹息怨愤着离去。冷血仰脖子一口干尽了杯中酒,道:“天下哪有这样子的征税法!”老者淡淡地道:“偏偏此际天下都是这样子征税法,只是看执行者是不是变本加厉,贪得无厌罢了。”冷血忿然道:“这样子,怎么不变得官逼民反!”老者在吃着最后一块卷切糕,并小心地掏起最末一片葱丝,听到这话,忽抬起眼来,眼光森寒:“你这句话要是给别人听到,报上去可是抄家之罪!”冷血冷笑道:“抄家就抄家,我没有家,要就定我一个死罪!”他本来不喝酒,由于激于义愤,便喝多了,再斟时壶已干了,扬声便喊:“小二哥,再来瓶酒!”小二懒洋洋地应:“大爷,小店就只有这些,再喝,也没有了。”冷血也没心情吃得下,匆匆便起来付帐,老者慌忙道:“我吃的,我来付。”只见他连馒头皮也吞个干净,见到有脏处便用手揩去,揩不去的也照吃不误。冷血道:“这餐要您赏面,算我付的。”老者道:“不行,我付,我付。”冷血摇手道:“这小小意思,还算什么!”老者正色道:“我吃的钱由我付。”冷血这才意识到老者的坚持,愣了一愣,便道:“这,这一点小钱,怎么算呢?”老者一字一句地道:“我向不习惯被人请。我用劳力赚来的钱,替自己付帐,我不要人请,也不要请人。”说罢,又剧烈地咳呛了起来。这次咳得那么剧烈,仿佛连肺叶都要呛出来似的。冷血忙道:“好,你付,你付。”他加了一句,“你请我好了。”“不,我不请你。”老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老实说,我请不起你。”他自怀里掏出了一些碎银,算着算着,还不到一两银子,老者苦笑道:“实不相瞒,我的俸薪一年只有四两银子,只能省着用,不能乱花的。”冷血看了于心不忍,道:“尊驾的工作,年饷这般的少,如——”老者截断他的话,脸上浮现了一个满足的笑意:“我喜欢我的工作,钱,多少不是问题,何况,我已干了三十多年,不想再转行了。”冷血也顺着他的意思,没有再说下去,但仍颇为难的看着他手上的碎银。——那五钱的帐只怕这小店还找不开来。老者把碎银端到鼻端细看着,仿佛舍不得,又似分辨不出,那店小二正要苦着脸说:“客倌,你给我这撮碎银,我们还是找不开的呀——”话未出口,却听喀哧一声,老者用拇食二指一捏,真的切下一小截正好值五六钱的银子来,塞到他手心里。店小二直了眼珠,不相信他刚才看到的是真的。冷血也吃了一惊。他知道这老者武功深得不可测,但不知道对方内力竟深厚到了这个地步;那块碎银只有指甲般大,要用两只钝指夹下小月形的一块来,这是连冷血都无法办到的事。这人的武功大大超出了冷血的估计。老者再用手秤了秤,似乎对自己切得很适当,很满意,点头起身道:“走了。”两人走了出去,沿官道行着,附近人家也多了起来。沿路的溪流都有缝纫机的声音,吱咕传来,又有捣衣声,咯一下咚一下的,都是人间清平乐好的声音。忽见一家屋字竹篱外,有几匹官马停着,门前有人吵闹着。只见一个师爷打扮的人物,手里翻着本黄皮册子,另一只手持毛笔,眯着眼凑近书页去看,另外有两个衙差,干瘦的一个托着砚钵,供师爷书写,粗壮的一个手里握着刀柄,一手扬鞭,大声的呼喝着:“挨千刀的,你们的税,给是不给!”那屋门前的老头儿拄着杖几乎没跪下去,哀求道:“宫差老爷,再通融通融,再通融通融吧!”在他身旁还有一男一女,是儿子媳妇。那师爷“嘿”地一声,好暇以整地道:“生寿老爹,你这是啥意思你要我们通融,咱找谁通融去?这可是天子皇命交下来的差事,咱们有几个头,敢不依时依候做好挨砍头?吭?”生寿老爹皱纹折出了老泪,哀求道:“师爷,再宽限多几天吧。”那扶着他的男子生得黝黑,是他的儿子,怒道:“你们讲不讲理,咱们只养了一口猪,却要纳一头牛的税,这算什么嘛。”一老一少都用悲愤但情知无力的眼光望着来人。这时,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那女的匆忙把手在围裙上擦两下,一扭腰就要转入屋里去。那师爷仿佛这才发现那女人似的,用他那又瘪又瘦的身子一拦,涎笑着说:“这女人是您媳妇儿吧?”那男子气冲冲地道:“你要怎的?”师爷一耸肩嗤笑道:“没什么怎的,”转过头去问生寿老爹:“要纳一头牛还是一口猪的税,要看我手上的笔了。”生寿老爹一声声地哀求:“求师爷秉直上报,秉直上报。”师爷推了推生寿老爹,男子忙过去扶住,怒目看他,师爷冷笑说:“什么么秉直上报!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河塘底下收养七八头牛。”男子横前一步,说:“你想怎样?”师爷斜乜着眼,反问一句:“你媳妇儿?”男子护在女人面前,还未说话,那粗壮的衙差一已掌掴在男子身上,男子涨红了脸要说理,衙差一脚把他喘倒在地。生寿老爹叫了起来:“这,这是干什么呀——”师爷冷哼道:“你儿子勾结匪党,罪有应得,来人呀——”两个差役一齐呼喝一声,师爷得意洋洋慢滋滋他说下去:“锁他回去!”女人和生寿老爹都一起跪了下来,两个衙差早已不必吩咐便对地上的男子拳打脚踢,帅爷歪着嘴笑道:“生寿,你老糊涂了,我王师爷有个什么嗜好,你不是不知——”他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衙差吆喝着踢打:“有时候,保得了儿子保不了媳妇唷!”说完这句话,王命君师爷打从心底里窃笑:这妇人皮肤白得就似花结的水飘的,一点也没有农妇人家粗糙,看来,他就有甜头可尝了……突然间,眼前来了两个人。这两人毫无来由的出现,令他震了震。年青的问:“你是吃公门饭的?”一双冷眼像瞧进他的骨髓里。王师爷随即想起他的身份是这地方的“师爷”,压根儿没理由会去怕两个陌生来客,挺一挺胸,道:“你是什么东西?!”暗底里招招手,把一个衙差招到身边来。冷血道:“我也是吃公门饭的。”师爷见衙差在侧,胆壮起来,嘿地一声干笑道:“你也是?你吃的是我吐的,也配与我相提并论!”冷血道:“官衙里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所以才没有当它是个除暴安良的所在。”师爷怒道:“巴拉妈子!我是鲁大人近前首席师爷,我要怎样就怎样,我想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冷血摇首,摇得很用力,说:“我不想杀你。”师爷一愕,瘦子衙差上前扬着拳头道:“你说什么?”另一个粗壮衙差也舍了倒在地上的男子,拢了过去。冷血仍是摇头:“我本不想杀你的。”一说完,瘦子衙差只见电光般寒了一寒,已闪到了师爷的眉心!按照情形,师爷是死定了,但在一旁那毫不起眼的老者忽然一扬手。剑光闪了三次,老者也扬了三次手。瘦子衙差挡在中间,但冷血出剑,他完全接不下、躲不了,甚至到现在还弄不清楚倒底是剑光还是电光,是刺向他还是刺向师爷?冷血却很清楚,要不是老者接了他三剑,师爷至少已死了九次!冷血倏然收剑,问:“为什么不让我杀他?”老者摇摇首,仿佛他这一摇首不是独对一个人摇的,而是对整个人情世态摇的:“他罪不致死。”冷血冷冷地道:“这种人,欺压了多少百姓良民,还不该死?这个人,叫王命君,就是当年背弃‘白发狂人’的兄弟之一,以致使聂千愁步入魔道,还不可杀?!”老者叹道:“就算要处死,也得有上级命令,不然,也要依法处置,你我只是捕快,没有资格定人生死,否则与民同罪!”冷血眼睛一亮,没有说话。师爷听出来人身份亦非同小可,既道破他的来历,而且出手更连招架也无从,于是使出了他当师爷的看家本领,道:“两位,不打不相识,大水冲着了龙王庙,原是自家人,不如……”老者截道:“没有用的,他不会受这一套的。”师爷小心翼翼地打探道:“那位大哥是——?”老者咳着笑道:“御封‘天下四大名捕’,江湖上人称‘武林四大名捕’之一,冷凌弃,外号人称‘冷血’二字,便是他。”师爷一听,几乎晕倒。那两个衙差因没听人说过,倒不觉怎么,但见师爷脸白如纸,知其人来头不小,忙都小心恭谨起来。师爷在绝望之中忽想到眼前还有一个要死不活的老头儿,刚才好像还出手救了自己,忙挽住他的衣袂,央求道:“这位大爷,烦你就说几句好话,请这位……冷爷饶了我们一次罢……我们也只是奉公行事呀!”老者摇首道:“强征税收,借势行淫,这叫奉公行事?你犯了法,叫谁也饶不了你。”师爷还是不死心,哀求道:“你就行行好罢……我必忘不了您的好处……”那生寿老爹见先时是他哀求,而今全报应在师爷身上,老眼望望天,觉得真有个天老爷在赏罚人间。冷血冷冷道:“你求他也没有,他……不会答应您的。”那粗壮的衙差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他又是谁?”冷血一笑。“他是谁?”“他就是你们这行的老祖先、大宗师。”他字句清晰地道:“捕中之王‘捕王’李玄衣。”------骷髅画--第三章 第三个捕快第三章 第三个捕快这回,两个衙差脸上都出现了似哭非笑的表情。自然,他们都听说过他们这行有一个大行家,办案铁脸无私,武功高不可测,为人勤勇守俭,落在他手里的人,不管是杀人不眨眼的汪洋大盗,还是名震武林的江湖人物,全都是被生擒活抓,而且送到官府判决,决无人在他手上逃脱过。要知道捕快要杀人,比要抓人容易百倍,尤其这些三山五岳的人物,有时候在西疆抓着,送回湖南,沿途千百里,不但要防他加害、脱逃,还要应付各方面的救援者、狙击者,更要提防犯人自绝等等,但只要是落到“捕王”李玄衣手里的,个个都得乖乖地,被押到监牢里等待判刑。这一点,除了“捕王”李玄衣一个做到外,就算“四大名捕”和“神捕”,也有所不能。那个王师爷呻吟了一声。他觉得今天是撞见鬼了。他倒宁愿撞见了鬼,也总比先遇见一个名捕,后遇一个捕王好。捕王道:“要我放你,那是不可以的,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师爷喜获一线生机,忙问道:“谢谢李大爷,谢谢李大爷……”捕王笑道:“我让你们去自首。”师爷和衙差三人脸色都变了变。捕王道:“你们都别耍赖,因为,你们要是没有自首,那么我迟早都抓着你们,罪加一等。”师爷忙道:“是,是,一定自首,一定自首。”捕上又说:“你们也别想官官相护,暗下勾结,要是刑判不公,我连那官员也一并拿下受审!”师爷吓得脸无人色,身子不住的在颤抖着,一个劲儿说:“是,是。”捕王道:“还不去?”师爷一边后退,一边躬身,道:“是,这就去,这就去——”与两名衙差退了三四十步,才牵马跃上,王师爷因慌张过度,刚上去便咕咚一声栽倒下来,两个衙差慌忙扶他上马,这才狼狈而去。冷血笑道:“你看他们会不会去自首?”捕王道:“我看不会。”冷血道:“那么,何不把他们杀了省事?”捕王道:“我说过,我们都没权力杀人。”冷血道:“不杀人,剁掉一只臂膀,割下一只耳朵,以作惩罚,也是好的。”捕王道:“我们一样无权伤人。”他笑了,拍了拍冷血的肩膀道:“你小心哦,要是给我看见你杀人、伤人,一样有罪。”冷血目光闪动,道:“杀十恶不赦、伤顽冥不灵之人也有罪?”捕王叹道:“其实罪与不罪,是在我们心中,不是世人的判决。我们奉公抓人,是为正法,若怕麻烦、省事,抓到的一刀杀了,自己先不奉公守法,又叫人如何奉公守法?”冷血默不言语。生寿老爹和那对男女上来拜谢,捕王李玄衣留下伤药,教那男的敷上,然后问明路向,离开了那农家。路上,冷血忽道:“你来的目的是——?”捕王答:“抓人。”冷血干脆问:“抓谁?”捕王也直截了当地答:“抓‘神威镖局’的局主高风亮。镖师唐肯,还有‘无师门’的女匪首丁裳衣。”冷血道:“为什么要抓他们?”捕王道:“因为‘神威镖局’的人监守自盗‘无师门’的人企图造反!”冷血道:“‘神威镖局’的人自劫税饱我决不相信;‘无师门’的人决不是反贼!”捕王停步,望定冷血;道:“就算你说的对,我也相信,但是,‘神威镖局’的唐肯的确是杀死李惘中的凶手,高风亮蒙面救走官方捉拿的要犯,拒捕伤人,也是大罪;还有丁裳衣带人劫狱,杀伤衙差数十,便没有一桩事不触犯法规!”冷血有些激动地道:“可是,是谁促成他们要这样做的?李惘中滥用私刑、活剥人皮、暗算关飞渡,才致使丁裳衣劫狱、唐肯杀之,也才使得高风亮甘冒大不韪拯救他们……如果‘神威镖局’被劫一事非他们所为,那未,下令缉拿他们只是把他们逼上梁山,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出此下策的。”捕王道:“要是人人都出此下策,哪来的守法平民?哪来的国泰民安?”冷血冷笑道:“难道任由他们被人迫害,有屈不伸么!”捕王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冷血盯着他,久久才道:“我知道了。”捕王咳着艰辛地问:“知道什么?”冷血道:“这些小案件,不会把鼎鼎大名的李玄衣吸引过来的,你是傅丞相派来的!”捕王艰难地吸着气,仿佛一旦不着意吸气,就会断了气似的:“是,我是傅丞相派来抓拿人犯的。可是,这有什么不对?他们是犯了罪,犯了法,我就要拿他们回去就审,这是我的职责!”冷血冷笑道:“职责?傅丞相高官厚禄,为他卖命的人,大富大贵,杀人放火,都不算什么!何必微言大义,说什么克尽职守!”捕王抚着胸,喘着气,第一次眼光里射出怒火:“不错,傅丞相是朝廷显贵,而且雄心万丈,但我可不沾半点光,揩半滴油水,也从未为他作过半点昧住良心的事情!”他猛扒开衣襟,胸膛腹间,有刀痕、剑伤、掌印、暗器割切的痕迹:“我一身都是伤,这一记,是‘不死老道’的‘铁骨拂’所致;这一处,是咤叱九州的金银山用金瓜锤击伤的;还有这一下,是雷家高手的七柔铁拳所伤;还有这些暗器,有唐门的、有‘猛鬼庙’的、有东流高手的……还有我的喉咙,是因为缉捕朝廷命官秋映瑞贪赃枉法而被他下了剧烈的孔雀胆、鹤顶红和砒霜所毒的,但不管是谁,我都一一抓到他们,绳之于法!傅大人的富贵荣华,我从不沾上边儿,不是没有人给我,而是我不需要!”他双目发出神光,道:“我有国家俸禄,每年几两银子,我够用了,这些年来,沿路押犯人的使用,我会跟刑部算账,除此以外,我没有额外支出过什么!我是公门中人,就应该克勤尽职,有什么不对?”他怒笑道,“要是高风亮、丁裳衣、唐肯全没犯法,就算傅大人吩咐下来,我也不会去抓他们!要是他们真是冤的,为何怕审判?!”冷血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除了对诸葛先生,冷血很少对人肃然起敬过,而今他对眼前的人肃然生敬。因为他知道李玄衣说的是实话。这一路上,李玄衣平易近人,虽内伤严重,呛吭不断,仍然执行公事,千里追捕,决不滥用职权,而他的俸禄,只那么一点点,他要省着吃、省着用,才能应付。可是他没有怨言,甚至没有亮出自己的身份,来换取许多方便。他亲眼看见李鳄泪派人在城门恭迎他,可是他原来早已了然一身,出发追捕去了。李鳄泪毕竟有官宦脾气,不了解李玄衣的个性,摆下这么大的排场,李玄衣却避而不见,所以李鳄泪并不知道李玄衣早已经过了。傅宗书没给他高官厚禄,金银财富,只给他操生杀大权,负重要任命,李玄衣都一一完成,无尤无怨。连吃那么一点点东西,李玄衣都仔细计较过,半点不欠人,十分节俭。冷血长吸一口气,问:“只是,你把人抓回衙门去,不管冤不冤,高风亮、丁裳衣、唐肯他们都是死定了。”捕王蹙起眉头,一时答不出来,只有呛咳。这一次呛咳,比先前都严重,直至咳出血为止。这时,天上乌云密布,风卷云动,眼看就下倾盆大雨。捕王道:“要下雨了。”忽然,前面来了一起兵马,有的骑马,有的奔来,挥舞木枷兵器,都是些官差。冷血道:“这就是你放人的结果。”轰隆一声,一声雷响,夹杂着捕王一声低微的叹息。冷血喉头哽了哽,也觉得自己话太重了些。这些来人声势汹汹,为首一名捕快戟指骂道:“吠!贼子!连衙府师爷都敢行劫,快束手就缚!”捕王道:“我是——”一个衙差叱道:“你妈的!你是个屁!抓了你回去,好过被你连累在这儿成落汤鸡!”说罢跟几名衙差冲过来就要抓人。冷血冷笑道:“不吓退他们,多费唇舌又有何用!”捕王苦笑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说这两句话的时候,那些衙差已经冲近了,雨点哗啦哗啦像小石子般涌打下来。冷血突然躬着身子,手按剑锷,反冲了过去!他迎着雨迎着来人冲过去的身姿就像头猛悍的豹子!那些衙差惊怒之余,都用兵器向他身上招呼!只听“哎呀”、“唷哎”、“哇呀”连声,凡冷血所过之处,衙差都倒飞七八尺,坐仆在地上,哼哼卿卿的爬不起来。捕王轻叹一声道:“你出手太重了。”冷血的身子一面冲着,一面说道:“他们刀刀都要我性命。”捕王突然大喝一声,这一喝,不但衙差们全都怔住,马匹人立而起,连冷血也为之顿住。衙差们望去,只见那褴楼老头身上,升起一道淡淡的烟气,雨点打到老者头上三尺,像隔了一层无形的网一般,落不下来,众皆大惊,捕王“咄”地一声,双袖一甩,那些积贮的雨珠,像透明的暗器一般,骤然射向那班衙差!那些衙差哪里躲得过这般密集的暗器?有的捂眼,有的捂脸,踣地打滚,怪叫四起,狼狈四散逃去,脚下泥泞溅起老高。冷血摇首道:“这一群人,要是真遇到战争,可不堪设想……他们给长官宠坏了。”两人并肩行到一亭子里,望着外面蛛网般的雨线,心情都很沉重。冷血忽瞥见凉亭角落有一炷香,没有被雨水打熄,蓝烟袅袅,冷血猜测是丁裳衣刚来过这里走了,不知怎的心里一种余音袅袅伊人尚在的感觉。捕王叹道:“人说适逢乱世,必有妖异,你看这军心涣散,民心乏振,像不像是天下又要乱了?”冷血冷哼道:“李鳄泪和鲁问张任由手下搜乱强劫,比贼还不如,你看这是不是叫做官逼民反!”捕王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染红了袖口,好久才说得出话来:“就算天下要乱,我也……可能没法子看见了。”冷血听他刚咳完,第一句话就说这个,心中掠起一丝不祥之念,道:“你的肺……”捕王抹去唇上的血:“我没有肺了,我的肺都烂了。”冷血道:“你要为国珍重,该当好好歇歇。”捕王苦笑道:“要是天下平静,我就算永远歇着,也没有悬念了。”冷血听了,很有些感触,觉得诸葛先生也曾在夜雨绵绵里,这样叹息过。又念及诸葛先生培育自己的兄弟数人长大成人,授于精深武功,赋予重任,而且在金钱上让自己十分充裕,从来不必在这方面愁虑,相比之下,眼前这个一直从杂差升上来、从市井人物逐渐升为捕中之王的前辈,心中生起了莫大的敬意。忽听捕王道:“又有人来了。”只见雨网略撕开,出现了一个人,手拿着一把刀,衙差打扮,一步一步的走来。这个人走得不快,但仿佛只要他启步,不到目的绝不停止。这人十分年轻,雨水使得他额前鬓边黑发尽雨,浓眉也结粘在额前。他拿着刀,走前来,一点也没有惧色。冷血从他的打扮装束,知道这人只是衙里的三级小捕快。捕快里分有很多官职,像有些捕头,权限大到可以调兵遣将,但有些小捕快,只配给大捕头提壶送菜。当然,像冷血、李玄衣这样的捕快,已经不止是捕快了,他们已是一种代表、一种象征,就算是一品大官,也得让他们几分。然而前来的这名捕快,权限之小,实在小得可怜,通常只能管管地痞流氓吃霸王餐不付钱,喝醉了酒闹事,诸如此类的事情,连配刀也得要先申请,申请个十来天才发半天的刀,晚上却又要收回。可是这样一个捕快,昂然走前来。这捕快走到凉亭十步开外,停了下来,扬声道:“两位请了,借问一声。”冷血望望捕王。捕王也看看冷血。捕快朗声道:“在两个时辰之前,阻挠王师爷执行公事的,可是你们二位?”冷血看了捕王一下,答:“不错。”捕快又问:“半个时辰之前,打伤十二位公差的,可是你们?”这次捕王望了冷血一眼,答:“正是。”“好。”那年轻捕快手拿出腰牌,亮了一亮,义正词严地道:“你们阻碍公人执行任务,并且殴伤官差,我要拘捕你们。”他大声地道:“我是青田镇四级备用捕快关小趣,我要逮捕你们。”------骷髅画--第四章 再见神威第四章 再见神威雨水非常大点,还夹着寒风,青年捕快衣衫湿透,显然感觉到有些冷,但他竭力忍耐着。捕王和声道:“年轻人,为何不先进来避雨再说。”青年捕快关小趣道:“谢了,公务在身,办完再说。”捕王笑道:“你既不进来,就回去吧。”捕快说:“你们跟我一起走吧。”Т〤ㄒ合集 ТㄨТH亅.CοM捕王笑了。他倏地一伸手,己拔出冷血腰间的剑,“嗖嗖嗖”三声锐响,剑己插回冷血腰间。他在电光火石中横削三剑,穿过香烟,但烟势袅绕,继续上升,三次被切断而不散乱。也就是说,李玄衣的剑不带风,而且快得超乎想象。连冷血也暗吃一惊:要是李玄衣拿来对付自己,他就不知道是否能接得下那三剑。捕王袖手微微笑,看着青年捕快。青年捕快脸色变了。他只知道来抓两个犯了法的人,本来眼见十七八个衙役挂彩而退,他已知道来人不好对付,却没想到这其中一个武功竟高到了这个地步!他道:“好剑法!”又加强地点点头。捕王温和地道:“回去吧。”捕快“锵”地拔出铜刀,横刀雨中,道:“你们跟我回去!”冷血和捕王互相望望,两个人都对这个固执青年人没有办法。冷血侧着身子,斜飞出来,一出手,就打飞捕快的刀!岂料那捕快半空长身,抄住刀柄,居高临下,刷刷刷又攻了三刀,向冷血两肩砍到!冷血“咦”了一声,锵然出剑。冷血的剑一在手,捕快的刀呼地不知飞投入雨中哪一个地方去了,但是那捕快突然不退反进,抢入剑光之中,要擒拿冷血。冷血既不想杀他,也不愿伤他,一时之间,竞奈何不了这个年轻的小捕快,如此过了四招。冷血用剑锷反撞,重击在捕快腹中,捕快惨哼一声,蹲在地上呕吐不已。冷血把额上湿发拨回头上,沉声道:“回去吧,你不是我们对手。”捕快咬牙扑起,拳打脚踢,一味猛攻。冷血没想到这人如此强狠,一面闪躲着,一面叱道:“别逼我杀你!”“我不是你对手,但是我要抓你!”捕快丝毫不惧,全力抢攻,“我死了,还是有千千万万个捕快抓到你!”冷血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要是千万个捕快都像你就好了。”他从这青年勇狠的眼色中,忽然想到当年的自己,一时收拾不下。捕王咳着说:“关小趣,要是我们都没犯罪,你抓我们干什么?”他虽然说得很微弱,但是在风雨叱喝声中,依然一字一句的击入捕快关小趣的耳中。关小趣一愕,住了手,道:“伤人的不是你们吗?”捕王笑道:“你有腰牌,我也有。”他掏出的腰牌是金色的。关小趣看清楚了牌上的字,自是一震,失声道:“你是李…………李……”捕王道:“我不是李李李,而是李玄衣。”关小趣倒失去了他刚才轩昂的神态,眸子里有着迷惘与崇拜:“你很有名的呀!”捕王淡淡地道:“日后,你也一样有名;”指指冷血,“他更出名,四大名捕中的冷血,便是他。”关小趣更是手足无措:“你……你……他……他是……我……我不知你们是……”冷血道:“我们也只是平常人,一样要奉公守法,不过,这件事,是王师爷触犯法例在先,我们才出手惩戒,你有所不知而已。”捕王笑接道:“那么,小兄弟,可否放我们一马?”关小趣忙道:“可以,可以……”随即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正色道,“坦白说,如果你们是真犯了法,我虽不是你们之敌,也只有拼死一途了。不过……你们说的话,我信得过。”捕王、冷血相视一笑,冷血道:“待雨停了,我想烦小哥带路,去查一宗案子。”关小趣搔头道:“不知道两位要去什么地方?”捕王道:“到神威镖局去。”关小趣跳起来道:“神威镖局?这好了,天公开眼了!”捕王诧道:“怎么?”关小趣喜不自胜:“你们终于来替神威镖局洗雪冤情了!”捕王和冷血交换了一个诧然的眼色,捕王道:“冤情?”关小趣喜悦他说:“对呀!神威膘局被冤为监守自盗,全抓去坐牢了,这怎么不冤!”冷血问:“你跟……神威镶局——?”关小趣挺着胸膛道:“生为神威人,死为神威鬼!我是神威人,虽然只是局里一个小小的趟子手,但神威给予我的恩重如山,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捕王试探地道:“那你是……自神威镖局被查封后,才改而投入六扇门中了?”关小趣大声地答:“是呀!要是神威镖局还在,我怎会离开?高局主。唐镖头、我爹爹他们都好冤……”说到这里,他突然警省:“你们不是……不是来雪冤的?”冷血舐舐干唇,道:“我们是来……查明这件案子的。”关小趣望向捕王。捕王的年纪,使得他感觉比较可信一些。捕王咳了两声,道:“这案子……还有待查明。令尊是——?”关小趣恍悟地跳了起来:“查明什么?!明明是冤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都是来加害神威镖局的!”冷血叱道:“决别这样说!我之所以承办这件案子,其主要原因,述是受诸葛先生委任,查明真相!诸葛先生是石凤旋石大人的生死之交,石大人跟你们‘神威镖局’的老局主高处石有着深厚的渊源,你身为神威人,不知道也该听说过!”关小趣给这一喝,怔了怔,咕噜道:“这也是,不过……”冷血道:“什么这也是不过!要洗雪冤情,也得有真凭实据!快带我们去弄清楚,才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关小趣眨着大眼,忽然跪了下来,冷血慌忙扶起,关小趣执意不起,只听他抽抽嗒嗒地说:“我投入公门,为的不是升官发财,只巴望有一天能藉此为神威镣局伸雪冤案……两位大爷,你们是天下捕快的偶像,望你们能明察秋毫,雪冤矫枉,小的真的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捕王长叹一声道:“要是真的冤枉,我们一定会秉公处理的……”他负手望向绵密不断的雨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谁害了他的性命,我也一定报仇……”他的眼角有晶莹的水光,也不知是雨还是泪?关小趣当然听不明白他说什么。冷血也不明白。他只是感觉到捕王的话里另有含意,至于究竟是什么含意,他已锁进了眉心,仍解不开这个疑结。丁裳衣、唐肯、高风亮三人都化了妆。他们三人都是惯于行走江湖的人物。丁裳衣因随“无师门”行动,所以常要化妆成各种各式的人物;至于高风亮和唐肯,有时也因别人托保“暗镖”,要扮作各式人等护镖,亦习以为常。丁裳衣化妆成一名道姑。高风亮扮成农夫,深笠垂得低低的。唐肯最绝,丁裳衣的建议之下,变成了一个凸肚挺胸的农妇。丁裳衣跟他化妆时就笑,化好妆后还忍不住吃吃地笑,唐肯一拧头气冲冲地道:“我不化这个妆了!”丁裳衣笑着说:“已经化好了,怎么又改变主意?”唐肯一副撤赖憋气的样子:“你笑人家的!”丁裳衣听了,又忍不住笑得前趋后仆的:“你看你,不用化妆,说话已够像了……”唐肯一听,更噘起了嘴巴,丁裳衣知道不能再笑下去,拼命抿住嘴巴道:“你扮得越像,咱们就越安全,你气什么了?”高风亮看看天色,道:“决下雨了,别闹了,走罢,希望能在下雨前赶到镖局。”唐肯这才不情不愿地起来,丁裳衣递给他一方帕子,忍笑道:“披在头上,然后在喉上打个小结,可以束住头发,不让人看出你有喉核……”下面的话,都变作咭咭的低笑声。唐肯好像很气的样子,一接过巾帕,他就痴了。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气。他身上虽穿了些粗布衣服,但里面套着丁裳衣的内服,那件衣服是棉丝织成的,很是舒服,通常女孩子都是用来做外服里的衫衣的,唐肯套上去,只觉得有一股女体兰馥似的温香,很是受用。穿上之后,唐肯不由想起刚才丁裳衣还曾穿着它,心里就会一阵乐迷迷。此刻再接过巾帕,围绕在两鬓,更有一种幽香,唐肯开心,走每一步都像生风开花似的。然而风雨真的急了。他们离开凉亭之后,不久就雨下了。雨下滂沦的时候,李玄衣和冷血才到了凉亭。人生有时就是这样“先一步或迟一步,往左或者往右,多看一眼或少听一句,都会造成生命里重大的变迁。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缘。”凄风苦雨,昔日繁荣兴旺现刻门庭冷落的“神威镖局”大门前。高风亮一见镖局,两只眼睛都红了。这儿不单是他的家,也是他的生命,他把一生努力都耗进去了,结果换回来的不是应得的荣誉,而是冤屈耻辱!再见神威时,他的心在跃动,血液在奔腾,仿佛又回到当日他叱咤江湖,刀口扬威的豪情侠气的日子里!唐肯也是。神威镖局如今长了斑剥绿苔的门槛上,他曾扑崩过一只门牙;神威镖局如今寂寂的屋瓦上,他曾为了拾取一只风筝而踩碎瓦面掉落在中堂上!还有神威镖局门上的匾牌,有次跟小弹弓和晓心在玩捉迷藏,他躲在里面,因尿急而他们又在下面,不能下来,所以撤下了尿,刚好滴在老局主夫人的发髻上——那一次,他的屁股着实挨上老局主高风亮一顿打。打了之后,高风亮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常来逗他,他臭脸不睬他,直至小弹弓和高晓心拿着种种式式的食物来探他时,才浑忘了挨打的事,到处调皮去。想到这里,每幕都是当日生活的点点滴滴,却是而今刻骨铭心的珍贵相忆,他真恨不得就此冲进去,大声呼叫他儿时玩伴的名字。一个人却位住了他们两人。是丁裳衣拉住了他们。丁裳衣摇头:“这儿太静了。”神威镖局周遭,除了雨声,连一只垂头丧气的犬只都没有。雨声却十分聒噪。他们躲在隔一条街的墙凹处。唐肯立刻道:“不只是镖局静。这几条街都像死城,连个人影也没有!”丁裳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睇着他:“既然如此,你还要去!”唐肯昂然道:“既然全镇都静,不独镖局,有什么好怕的!”丁裳衣道:“难道你千辛万苦逃狱出来,是为了给再抓进去?”唐肯忽然想起了狱中的非人生活,静了一静,问道:“你是说:有埋伏?”丁裳衣道:“有可能。”唐肯冷笑道:“难道官府会把三四条街的居民赶跑,就为了对付我们这三儿个人?”丁裳衣仍是凝视着他:“有什么不能?”唐肯觉得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一直给一个人阻碍着,怒气忽然陡升:“这么大雨,还会有人监视?!”丁裳衣反问:“要是你,在这个时候是加倍留意还是躲进屋里睡大觉?”唐肯怒道:“睡他妈的大头鬼!我不怕,我要去,你怕,你留在这里!”丁裳衣也不恼怒,嘴撇了一撇,算是淡淡的冷笑。高风亮忽沉声道:“丁姑娘说的对。”唐肯一怔,也自觉太过粗鲁唐突,用眼稍偷瞥丁裳衣。丁裳衣在雨里颊色很白,如梦一样朦胧。唐肯心里忽然有一样感觉。他心里有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很奇怪:——在晚来雪意森寒的时分,你在天涯浪迹间掠过某处小肆,有一炉火正在暖着一壶酒,心里便会有那样子的感觉;或者,早上天刚蒙白连太阳都还未露面的时候,你去俯视一朵容色娇弱的小花,迎面来了一阵雾,把你罩在其间,你手指已触及了花瓣,但一时仍看不清楚,心里生起了温柔——就是那种感觉。唐肯忽然期期艾艾起来:“丁姑娘,我……我……我刚才……”这时三人瑟缩在墙凹处,彼此都靠得很亲近。丁裳衣莞尔一笑,伸出柔荑,在雨丝里特别白,在唐肯的束中。高风亮的竹笠拉了一下:“小心一些。”丁裳衣这样做是为了要让他们把额上的刺青和白发掩罩住。唐肯心里却深深感受到,天涯海角的浪荡中,尽管刀光剑影、步步惊心,只要有这样一个知心女子了解自己,便已幸福陶陶的了。高风亮道:“但我们不能就这样一辈子苦等着呀!”丁裳衣微笑道:“不会一辈子的。”她笑笑又道,“你们不会有事的。”高风亮见丁裳衣满怀悠然的样子,不禁问:“你有办法?”丁裳衣抿嘴笑道:“你们两位,明知有险,但一是为了回家看看玩伴,一是为了回去安排家人的事,这样的心怀又怎会遭恶运呢!”唐肯听了,觉得连雨都奋奋挠挠的,用力地点头,强烈的宽心。高风亮心里感激丁裳衣的心意,但他暗忖:关飞渡呢?关大哥不也是行侠仗义、智勇双全,却不也一样噩运难逃?他想想却没有道明。一个人只要怀着善念和信心,总会好一些的,他相信。唐肯感动地看着丁裳衣,忽然感觉到有一个景象,非常熟悉,但跟他目前有重大的关系,可是他一时又无法想起。他竭力要追忆起来,但又无处着力。高风亮喃喃道:“雨停了,就更不易进去了……丁姑娘,我怕因我们的事,会累了你……”丁裳衣笑道:“我可也不纯为了陪你们来,我也要找一个人……”高风亮问:“你要找的是谁?”丁裳衣蹩了蹩眉,问:“这儿究竟有几家镖局?”唐肯忽然叫起来道:“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骷髅画--第五章 雨打芭蕉第五章 雨打芭蕉唐肯才叫了一声半,已给高风亮捂住了嘴,然后皱眉厉着眼问他道:“你这样大呼小叫,再有办法也没机会用了。”好一会才把手自唐肯嘴上移开。唐肯讪讪然地:“对……对不起,我……”丁裳衣问:“你有办法?”唐肯道:“我想起来了,以前,我跟小心、小弹弓他们玩游戏的时候,有次想躲起来几天吓大人一跳,所以便邀成二叔等帮忙,挖个大洞,骗说是用来避暑的,然后自己去把洞底掘开,跟后院假山的枯井洞连在一起……”他兴奋他说下去,“只要我们能潜到后面的芭蕉园去,我们就能偷进镖局后院!”高风亮哼了一声:“小心他们太顽皮了!成师弟常给你们骗得团团转,真是——”虽是责备的语气,但抑不住奋悦之情,连声音都稍微轻颤。丁裳衣偏着头问:“你是怎么想起来的……?”唐肯即答:“我看见你,想起她——”忽住口不语。其实,唐肯的确是看见丁裳衣那像薄瓷制的脸颊,那在雨丝里的玉玉寒意教他想起来出门前的一幕:那也是个雨天。过两天他就要跟局主押镖出远门,晓心掇弄着辫子,忽问:“唐哥哥,你走后,可想我不?”唐肯跟晓心自小玩到大,没提防她这样问,不涉其他,只笑道:“想,想死了。”晓心用手一拨,嗔道:“你都还没有走,怎知道到路上心里还有个我。”唐肯一怔。平时跟她玩闹惯了,不知道女孩儿家有这样的心思,便认真的说:“晓心,我当你蕊谝亲妹妹,怎能不想你。”晓心甩开他的手,扭扭捏捏地道:“什么哥哥妹妹,我可不是你亲妹子!”没料这一句倒真个伤了唐肯的心,因为他在神威镖局,从小熬起,到如今虽是个镖头,但自知卑薄,身份地位绝配不上跟局主的女儿称兄道妹,便道:“我知道我不配,你以后别来找我玩乐便是了。”背过身去,有点蹭蹭蹊蹊起来。晓心急得顿足道:“哎呀,你这个人怎么——?”绕到唐肯面前摔开辫子,脸颊红扑扑他说,“我们年纪也不小了——”声音低了下去,混在雨丝里,迷迷不清。唐肯不大高兴他说:“是呀,年纪都大了,我不该跟你这样没上没下的。”晓心跺了一跺脚,秀眉迅速蹩了蹩,敢情是太用力脚踝发疼:“你这人是怎么了?人家是说,你对人家怎么样?”唐肯犹如丈二金刚搔脑袋:“我对你很好哇!”晓心长长的睫毛在长发微飘里对翦着许多梦意,噘着嘴儿说:“你去跟爹说呀。”唐肯呆了一呆,问:“说什么啊?”晓心怪白了他一眼:“说你心里的话呀!”唐肯恍然,哦声连连地道:“就是说这件事呀——”他一副光明磊落坦荡无邪地道,“我们像兄妹般好,你爹早就知道了。”晓心一时却要恨死他了。“你这个笨驴。”她侧身向着他,望着那绵绵寒寒的雨丝,瓜子心儿般的玉颊就在那时候像柔和的灯光刚透过白色的纱罩,粉粉胜雪。唐肯看着有点朦朦:“我是笨驴,但,我……”他摊摊手无奈地问:“你究竟要我向局主说什么?”晓心幽幽叹了口气。她从来是个快乐无忧的小女孩,今儿忽然正正经经幽幽怨怨地叹气,唐肯只觉心里一紧,又一阵茫然。随后晓心用尖尖秀秀的手指遥指绵密的雨丝里那黑深的后院:“那儿有一个洞,能通到外面去,是你和我挖的——”唐肯讨好他说,“小弹弓也有份挖。”晓心白了他一眼,又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怎的,唐肯觉得心里有一股寒意。晓心那时候说:“你要是负了心,那土里,就埋着个我,我就埋在里头。”说罢就走了,只留下深深的清香,在雨夜冰寒的檐前凝留不去,唐肯这才知晓心她曾经着意打扮过。自此后,唐肯就没有见到晓心。有次听到局主夫人跟成勇成二叔说:不知为什么晓心老是在房里偷偷饮位……他听后也没敢去找她,但心里扰扰烦烦的,也不好受。此刻,他因瞥见丁裳衣沁沁泛泛如白梨花般的玉颊,看到雨丝,想起晓心,便念及那洞口,这下道了出来,心下总是怅然不乐,思想起以前在掘地洞时曾掘到一具尸体,晓心不知会不会……?越发担忧起来了。然而他的确是因为了裳衣而想起高晓心,才记起那儿时挖的泥洞。丁裳衣默默不语,脸上似笑非笑,也看不出是高兴抑是不高兴。高风亮却勃勃地道:“有地洞那就试试吧。”三人冒着雨,先后窜入后街废园的芭蕉林里,他们头上都是肥绿黛色的芭蕉叶,雨点像包了绒的小鼓捶在叶上连珠似的击着,听去声音都似一致,但其实每叶芭蕉的雨音都不一,有的像玻璃珠子落在布绷的鼓面上,有的像雨打在皮制的旧帐篷上,有的却像撒娇女子的抬拳无力的捶在情人的胸膛上。大芭蕉叶和小芭蕉叶声音不相同,泛黄的蕉叶和深黛的蕉叶声音也有差异,芭蕉长得高矮不同,声音也别有异差,打在蕉蕊和香蕉上更是另有韵致,仔细听去,像一首和谐的音乐,奏出了千军万马。丁裳衣忽道:“很好听。”唐肯讨好地:“我以前常听的。”丁裳衣偏首道:“跟谁听?”唐肯为这问题吓了一大跳,但看去丁裳衣脆玉似的脸,并不像有愠意。高风亮问:“洞在哪里?”唐肯用手指了一指道:“在那儿。”这一指,刚好一道霹雳,天地问亮了一亮,唐肯有些错觉以为自己一指惊动了大地,又怕洞里有不幸的事,打从心里乱了出来。可幸洞里虽然多处坍下泥块,但依然畅通,除了几条翻腾的蚯蚓,连地鼠都躲进土里。三人从泥洞里冒出来,就是枯井,枯井上罩着盖子,三人攀爬上去,顶开木盖子,赫然见到一个人,举着柄斧头,当头砍下!那个人,眼睛直瞪瞪,看着他们,就像见鬼一样!然而他的斧头,就像乌云里的霹雳一般,厉莫能御,势无可挡!高风亮是三人中武功最高者。他也是第一个自枯井口冒出来的人。那见到鬼似的人一斧砍下,他及时抓了井边一口旧砖,往上一架!“喀哧”一声,砖裂为二,斧继续劈下!高风亮左右各执裂砖一端,用力一拍,以砖口裂处分两边夹住斧身!斧身被夹,分寸不下!那见鬼般的人怒叱一声,自腰身掏出另一记斧头,又待砍下!这时,唐肯已看清楚了来人,他失声叫道:“勇二叔!”那好像见鬼的人顿时住斧,喃喃地道:“鬼……?”高风亮松了砖头,长吁一口气道:“我们不是鬼。勇师弟,是我。”勇成呻吟了一声,丢掉斧头,眼泪籁籁的流下来,跟雨水已混在一起,抱住高风亮,紧紧地抱着,大大声地号啕了出来!高风亮等在勇成引领下,进了厢房准备先换过湿衣才见人。一路上勇成道出他们走后的“神威镖局”。“你们出事后,有人怕受连累,已走了一部分;后来官府查禁,又走了一半的人。”“这也难怪他们;”高风亮叹道,“这飞来横祸,谁也不想沾着。”“不沾着也罢了。等了十数日,一些忠心的镖师,为生活所逼,也等不下去,都一一离去。黎镖头却连络了剩下的伙计们,弄走局里的储金,另外挂起了‘虎威镖局’的名号,还到处谤言,说您,说您……”“说我什么,”高风亮苦笑道,“他高兴,都让他说好了。”“他说您强横专霸,独行独断,又说您好色败行,勾结贼匪……”高风亮憋不住了:“我是这局里的负责人,遇事怎能不作决断?!逢场作戏,我也算略好渔色,但这样就定一个人重罪,哼,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