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肯自己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避得了这一掌的。丁裳衣、高风亮又惊又喜,还带一点错愕,他们也不知为何那一掌没有击中唐肯。聂千愁也怔了一怔,他的掌就在唐肯头上,只要他再往下按,便击在唐肯的天灵盖上,唐肯一样是死定了。可是聂千愁并没有那么做。他只冷哼一声,“你幸运。”便缓缓的收了掌。唐肯马上跳了起来,大声道:“我不是要跪你,我只是——”丅Хㄒ匼集 ㄒχТН亅、Сοм聂千愁冷冷地道:“不管怎样,你都已避开我一击。”唐肯想一想,自己也想不通,何以能适时躲开那一掌。便道:“你一掌打不死我,可以再打第二掌。”聂千愁冷笑一声,不理他,迳自向高风亮行去。高风亮叹道:“没料到十年不见,你己练成了‘三宝葫芦’。”聂千愁道:“你刀法好,我不得不用了其中之一。”高风亮苦笑:“现在我连刀也没有了。”聂千愁往地上一指:“还有草。”高风亮沉吟了半晌,道:“这件事彻头彻尾都是冤枉的,你非杀我不可?”聂千愁木无表情地道:“打从这件事一开始你们就死定了,你自戕,我便不动手。”高风亮毅然道:“好,我死。但你放了他们俩。”聂千愁淡淡地道:“我一掌打不死的人,决不再杀;至于丁裳衣,鲁大人吩咐,要生擒。”高风亮狠狠他说了一声:“好。”聂千愁的黑发又波动了起来,他用一种很低沉、很缓慢、很悲悯的声音问:“可以了么?”高风亮高声豪叱:“可以了。突然卸下带子,迎风一抖,衣带如长刀。”可刚可柔的长刀!高风亮解带时带已成刀,带化作刀时刀已砍到聂千愁头顶上。聂千愁没有避。他似来不及闪躲。高风亮立即又砍第二“刀”。聂千愁还是没有反击;他似连招架也来不及。高风亮扬气吐声,又砍了第三刀。聂千愁还是木然不动,月色下,松树旁,他披发如狂,就像座不动明王。高风亮砍了三刀,收手,丢掉带子,气咻咻的道:“你杀吧。”聂千愁问了一句:“你还要不要再试试?”高风亮气苦地笑了一下:“没有用的,你刚才已用手在刀锋要砍中前挡了三下,但在我们看来,你好像连动都没有动。”聂千愁道:“真正的速度,反而不让人感觉得出来有多快。”高风亮苦笑道:“就像大体运行,日出月落。”聂千愁道:“也像光线、声音、岁月,自然的反应,快得没有让人感觉到速度。”高风亮道:“所以我不打了。”聂千愁道:“毕竟你曾经是我朋友,我不忍杀你——”高风亮眼神一亮,聂千愁接道:“可是你仍是非死不可……你还是自决罢。”高风亮“哈,哈,哈!”笑了三声,道:“好一个朋友,好得逼死人的朋友!”聂千愁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无比的激动,使得让人看去,感觉到他的黑发如潮汐汹涌,脸上的皱纹像海水褶腾。“朋友?!没有朋友,我会有今天?!”聂千愁厉啸的声音凄厉得直如割切入脑:“你以为我不爱朋友?当年‘自发狂人’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朋友,最自豪的就是朋友!”晚风徐疾有致。松针簌簌而落。聂千愁如狼嗥月,又如夜枭一般凄戚,像厉鬼在追索魂魄!“你没有被最好的朋友出卖过,又怎么知道朋友的无义?你未曾被至亲的朋友伤害过,又怎么了解朋友的无情?!”高风高蹑嚅地道:“我……我没有出卖过你……”聂千愁如夜叉般狂笑了起来,松针如雨一般折落,茅草如风般激扬。“你当然没有,你只是我普通朋友,如果是你暗里给我一刀,我倒无所怨,只恨自己不戴眼识人……,而真正致命的朋友,是在我身陷囹圄之中,仍维护他,仍不惜为他牺牲一切,仍信任得一至于把财产武功权力全授于他的人。——”他眯着眼、切着齿问:“你被人这样害过吗?”“你被你救过的人冤枉过吗?”“你被你一手栽培出来待他如兄弟一般好的朋友诬陷过吗?”“你被那个人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但仍然以为他是你一生最要好的朋友,你尝过这种屈辱吗?”“你一生的前程、理想、亲人、伴侣、名誉、性命、财产,全给你最信任的人一手毁了,而你还是信任着他,不虞有他,连最后一线生机也混灭在他手里,你试过这种味道吗?”。聂千愁哈哈大笑二声,又说了八个字:“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唐肯虎地跳了起来,叱道:“他是谁?他是谁?”聂千愁眯起眼,嘴唇下拗:“他?他们!”唐肯急着道:“他们究竟是谁?!”聂千愁横了他一眼:“你要知道干什么?”唐肯瞪大双眼,逼视过去:“为你报仇呀!”聂千愁肢上的皱纹又翻腾了起来,闷哼了一声。唐肯大声道:“像那样子的不义之徒,人人得而诛之。”聂千愁冷笑道:“要是这样,你到街上去,随便揪十个人,起码有八个是该杀的。”高风亮喟息道:“其实朋友好聚好散,你放的感情陷得越深,悲喜越强,喜则比兄弟还亲,悲则翻脸无情,这又何苦呢?”聂千愁瞳孔收缩,一字一句他说:“不是何苦,而是你未真正受过这种椎心之苦。”他冷冷的加了一句:“你幸运,因为你没有被人如此深切地背弃过,你不会知道这种痛楚。”高风亮揶揄地道:“那你就大开杀戒,伤害无辜,以现在的杀戮来推翻以前的慈悲了?”聂千愁盯住他,问:“你说得漂亮,真是菩萨心肠,要是遇到这种万劫不复,非人遭遇的是你,看你还那么潇洒不?”他目光闪着电针也似的尖锐光芒:“那时,只怕你又有另一套杀人的宏论了。”唐肯怔怔的看着他,突然大声道:“不值得的。”聂千愁皱眉道:“什么不值得?”唐肯认真的说:“为了小部分人的无情无义、心狠手辣,使得你带着深仇过活,那是多么不值得呀。”聂千愁格格笑着,也不知是笑还是哭:“有什么不值得?这样活着,我觉得很振奋、很强悍、很充实、很痛快!”唐肯反问:“但比以前快乐吗?”聂千愁一时答不出话来。唐肯又道:“难道仇恨能使你从前一切失去的都能复活过来吗?”聂千愁盯住他,脸上的皱纹又震动了起来:“但却可以使我为报仇而活下去!”唐肯也怔了怔,最后道:“难道杀我们会令你快乐?”聂千愁答:“不杀你们我要为人所杀;”他狠狠地道:“现在我学会了一件事;”“与其我死,不如你亡。”高风亮长叹道:“我们都不是你对手,你杀吧!“聂千愁霍然转身,道:“你不自戕?”高风亮道:“我俯仰皆能无愧,决不自绝于江湖。”聂千愁的黑发、皱纹、衣褶又似潮水般翻腾起来,双目寒如黑夜海角的两点飞星。“好,你这是逼我亲手杀你。”陡然之间,突兀到顶点的,聂千愁长身而起,腰间左首第一只葫芦,“噗”地激射出一道电也似的白光,雷霆万钧的劈击往丈外一棵松树,随着他的一声暴喝:“着!”轰然一声,千数百松针如暴雨般倒射上天,松树干中折,树枝四分五裂,聂千愁已掠到树后。他腰畔葫芦的光芒,是何等强烈。他一落到树后,积聚多时的掌力,就要发出。树后有人。还有光。厉芒。他腰畔葫芦的光芒有多灿目,这光芒就更灿亮十倍!如同电炸星分的奇芒中,他居然看见了一个人。在这时候,无论他看见谁,他都不会感到震讶,同时手上的一掌,也必定会发出去。可是他感到不止震讶的惊诧。他那一掌也发不出去。因为他看见的居然是自己。——自己又怎么会在树后?松树裂开,怎么竟还会有个聂千愁?!聂千愁一怔,这一震间,他立时已明白。可是一道剑光,在聂千愁这样的高手感觉到和发觉的时候,已到了他后头三寸。聂千愁手按在腰畔中间的葫芦上。剑陡止。剑锋没有再逼进。聂千愁也没有拔出葫芦塞子。一时间,剑和人都顿住。松树,喀察地坠倒下来。松树折落,发出蓬然巨响。聂千愁整个身体僵硬,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最接近那剑锋的部分肌肤,已炸起了麻皮。可是背后的人,站在那儿,无疑比剑锋更淬厉、锐利。——这是个什么人?——谁的杀气那么逼人?聂千愁知道,今晚在这剑锋下的要不是自己,早已倒下了。——不是被剑锋所刺,而是被杀气摧毁。——这简直是无坚不摧的杀气!聂千愁苦笑。他看到自己苦笑。他面前是一面镜子。镜子雪亮,映着月光,人形般的大小。敌人匿伏在松后,给他发觉了,不动声色施于一击,但敌人居然放了一面镜子,人却躲在另一处,让他击了个空,乍见自己,错愕之下,陡然出手!他知道现在这种情形,不能算败。可是先机尽失。——对付这样可怕的敌人,先机尽失的结果会怎样?想到这里,他握葫芦的手紧了一紧。背后的人说话了:“你最好不要动。”聂千愁冷冷地道:“你还没有胜。”背后的人道:“我还没有出剑。”聂千愁道:“我仍可以反击。”背后的人道:“我不想杀你。你不开葫芦,我不刺出去。”聂千愁姿态没有变,也没有说话。他从镜中只看到一个人自腰以下的身子。虽然这人的下盘有衣服紧紧裹着,但他知道里面没有一寸多余的肌肉,没有一分浪费精神的站着。这人腰部以上给坍倒下来的松枝遮掩着,或许是这人故意站在那里,让人看不清楚。聂千愁脸肌抖动了一下,正要开口,背后的人道:“别问我是谁。”聂千愁道:“你准备在我背后站一生一世?”背后的人道:“我可以收剑。”聂千愁道:“请。”背后的人道:“但我有条件。”聂千愁长吸一口气。吸气的时候,黑发又如海涛波动。然后他紧紧抓着葫芦,一个字一个字凑成一句话:“我从来不在受威胁的情况下谈条件的。”------骷髅画--第三章 生命剑第三章 生命剑他没有想到背后的人马上做了一件事。即刻收剑。聂千愁没有立刻回身。他陷入沉思,过了一会,道:“你说罢。”背后的人道:“三个条件。”聂千愁感觉到背后犹如万箭在弩但又固若金汤的堡垒:“什么条件?”“第一,不要回头。”聂千愁点头。“第二,不要杀他们。”聂千愁沉默。背后的人也沉默。唐肯、丁裳衣、高风亮、言有信、言有义只见月色时暗时明,断松前,聂千愁披发而立,残枝旁,一个屹然独立的人影。“我今晚不杀人。”聂千愁即刻接下去道:“可是,无论他们走到哪里,迟早死在我手上。”“我知道。”“除了那叫唐肯的;”聂千愁补充,“我一掌没打死他,决不杀第二次。”“我明白。”“我也知道他之所以能躲过我那掌,是因为你用松果在他脉弯撞了一下;”聂千愁附加道,“不过我说过的话绝不反悔。”“我清楚。”“第三个条件呢?”“不是条件,是要求。”背后的人声音十分诚挚:“不要因为部分的人奸诈狠毒,而对所有的朋友失去信心。”聂千愁忽同:“你说完了没有?”背后的人答:“说完了。”聂千愁道:“我跟你讲条件,那是因为你是我的敌人,不是朋友。”他说一个字好像击响一记雷鸣:“我宁信任敌人,也不再相信朋友。”然后他斩钉截铁地道:“所以你第三个条件,我不能答应你。”背后的人沉重地道:“我了解。”聂千愁忽然舒了舒身子,伸了个懒腰:“既然今晚不杀人,我可以走了罢?”“请。”聂千愁走了一步,言氏兄弟连忙跟在两旁,聂千愁忽然止步,笑道:“你不要我回头,是不希望我认出你。”“可是,”他嘴角有一丝极诡异的笑意,“我虽然没有回头,但我认得出你的剑、你的气势、你的杀气。”那在阴影中的人也没有什么动,突然间,却令人感觉到这不是个人,而是一具冷硬的石像。“我不希望真的是你。”“要真的是你,别忘了捕王已经来了。”聂千愁抛下这两句话,人已上了马背。这儿总共有四匹马,言氏兄弟上了另外两匹,三骑放蹄而去,冷月下,孤清清的只剩下一匹马和坍倒了的松树、毁坏了的蓬车,那马吊了吊前蹄,发出一声寂寞的嘶鸣。冷月下。断松旁。大地无声。那人仍在阴影下。本来人处于暗影笼罩之下,轮廓难免会模糊起来,但那人的形象却更鲜明的标立在那儿。高风亮舒了一口气,脸色一阵青白,摇摇欲跌,丁裳衣急忙扶住。暗影里的人道:“你刚才跟鲁问张搏斗时,已受了外伤,伤得不轻;搏战言有义时,再伤元气,而砍聂千愁三刀,是聚平生之力,发而无功,就伤得更重了。”高风亮笑笑道:“不要紧,我运气调息一下便没事;”他指指唐肯,道:“他伤比我更多——”唐肯立即道:“局主,我壮得像头牛,挨得几下子算得了什么?”丁裳衣抿嘴微笑:“那有人说自己像头牛的!”高风亮也欣赏地道:“他像头豹子。”唐肯道:“笨豹!”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连暗影中的人也有笑。这人似乎不像他的杀气一般冷酷无情,也不像他的身份一般神秘玄诡。唐肯突然问了一句:“袁飞呢?”原来他还是惦记着丢下他们先行逃离的袁飞。暗影中的人微微一叹,道:“给聂千愁杀了。”唐肯居然很不悦的问了回去:“你既知道聂千愁要杀袁飞,为何不出手阻止呢?”高风亮截道:“唐兄弟,蕊谝没猜错,那时候,这位大侠正把追骑打发掉,而且要运这明月镜来锁住聂千愁,只怕他也没法子两头兼顾。”唐肯愣了愣,道:“对不起、我以为你见死不救;”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是很感谢你的救命大恩的,但我又不敢问你贵姓大名。”他自从在菊红院拼斗时很不适宜的去问了高风亮的名号以后,便警惕了起来。了裳衣忽然道:“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她很肯定地道:“我知道你是谁。”唐肯很吃惊的望向丁裳衣。丁裳衣在月下柔得像在夜晚里观赏一朵静眠的玫瑰。“你是许吉。”“你一定是许吉。”丁裳衣道:“我是女孩子,而且关大哥说,我很细心,听过一次别人说话,十年八载后一样辨认得出来。”她说到关飞渡时,笑得很温柔甜蜜,幸福洋洋洒洒的溢在她脸上,正孕育一场梦碎:“甚至只要听过一个喷嚏、一次呵欠,我都可以分得清楚。”暗影里的人沉默半晌,道:“我看到别人剑上的血,就知道是伤了敌手的手还是脚、肝还是脏,连伤得重不重、会不会致命,只要见到一滴血,就可以推测出来。”他的声音冷硬,但声调温暖。“看来,你比我还要有本领。”他说着,缓缓的自阴影里踱出来。这个人一走出来,正好月亮也自云层里全露了出来,大地亮了一亮。马啸了一声。远处有松风。高风亮乍看,还以为是在丛莽里走出了一只精壮的兽,再看第二眼的时候,却感觉到温暖。一种活力的、朝气的,而又带着坚忍的、了解的温暖。在一个年轻人身上,竟有那么多相近而不相同的个性,强烈而不侵人的气质,高风亮的“神威镖局”以知人善任称著,竟都不曾见过。唐肯却很高兴的叫了起来:“许吉,我一直都惦着你,原来你还没有死掉哇许吉,害我白担心。”许吉的神态与先前那小跟班许吉全然不同,然而他还是许吉。许吉笑道:“我知道。”他锐利的眼睛望着唐肯,神情却出奇的温和。“我们只不过才见过一次面,难得你有这样的情分。”唐肯道:“我们共过患难嘛,共过患难还不算是好朋友?”高风亮道:“如果他不当你是好朋友,怎会两次出手救你!”唐肯不明白:“两次?”高风亮道:“一次在菊红院门口,他以一支蜡烛截下‘巨斧书生’易映溪的追袭。”唐肯还是不明白许吉几时出过手,许吉道:“高局主好眼力……”说着,身子微微一颤。丁裳衣眼尖,一瞥便看见许吉嘴边微微溢血,叫道:“你……你受伤了?!”许吉抹去嘴边的血,映着月光看一看手掌上的血迹,有一种很奇异的表情,像一头狼回到巢穴上舐身上的伤口一般平静,平静得有点像在鉴赏自己的血,有一种文静得十分兽性的感觉。许吉道:“不碍事的。”丁裳衣关切地问。“怎么受伤的?”就像关心自己的小弟弟摔倒流了血,见他不哭不嚷,反而怕他伤重,便耐心的问下去。许吉花岗石似的轮廓有一丝笑容。“我刺聂千愁那一剑,是全力一击,但在半途陡止,内力反挫,震伤自己——不过,不碍事的。”——这是何等可怕的剑术!一剑既出,别说敌手无法招架,连自己也无法控制,一旦停手,竟然反震伤自己!这已不是剑的招式,而是剑的生命。用剑的人已使剑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傲然独立,不受人驾驭。这种剑法的威力是剑本身和人本身合一的至大力量,一旦出击,生死已置于度外!可是使这一剑的人宁可震伤自己,都不让这一剑杀人——这是何等的胆气心怀!许吉解释道:“聂千愁在十年前‘老虎啸月’的绝技,已非同小可,而今他再练成“三宝葫芦”,更不可轻视。可是我不想杀他。”丁裳衣道:“你不是已击退他了么?”许吉道:“我是攻其无备,以一面镜子,夺去了他的注意力……何况,三个葫芦里,他只用了一个。”他仰望明月,道:“这个人,性格极为偏激,行事易走极端,又至为骄傲,一击不中,便不再战”一旦处于下风,亦肯直认不讳,不过,他日他总要再决胜负不可。”唐肯不禁问:“那你……你也没有把握能胜他?”忽听高风亮道:“他不能胜?别的人胜不了‘老虎啸月白发狂人’,理所当然,如果说‘天下四大名捕’也胜不了,那教谁会相信?”唐肯张大了口,望向高风亮。高风亮冷冷地道:“有谁的剑,杀气那么大?有谁剑法那么好,却这样年轻?有谁一招能逼退聂千愁?有谁一剑陡止,反而震伤自己?”他怀有些许敌意一字一句地道:“冷血、冷捕头,你要抓我们归案,就请吧,别再猫玩老鼠,擒而纵之、纵而再擒了。”唐肯睁大了眼,望定“许吉”。月色冷。剑锋也冷。人心冷不冷?人血冷不冷?“许吉”笑了:“我是冷血。”他一笑的时候,犹似春阳暖和了寒冬,烛火照亮了深夜,教人没法拒抗那一股温暖。。“我本来是要抓你们的;”许吉继续道,“不过,看来,我不会抓你们了。”高风亮即问:“为什么?”“因为你们是冤枉的;”冷血道,“我是从来不冤枉好人的。”高风亮的眼眶突然湿润了。没有被真正地全面地彻底地冤枉过的人不知道,被人冤枉、不被人信任、到处像过街老鼠一般给人追击是一件多么可哀的事。而今居然有人一开口就道出他们是冤枉的,而且,说的人还是追缉他们的最顶尖高手。唐肯这次是望向丁裳衣:“丁姊,这是……?”丁裳衣贝齿咬着下唇,也瞅着冷血,道:“我也不知道。他加入‘无师门’,日子很短,而且常常不在,是大哥介绍他进来的。很多行动,他都没有参与,有一段日子还无故失了踪……直至这次破牢救大哥的行动里,他才有出色的表现………”她的神情不知是喜是嗔:“我不知道许吉就是冷血,一个‘无师门’新入门的小兄弟竟是‘天下四大名捕’里最年轻凶狠的冷血。”冷血道:“对不起,因为要办案,我的身份不得不隐瞒。”丁裳衣柔媚的眼色在月光下更柔媚,一个女子在这时候的脸靥蕴酿着一点点的春意最好看。“那你这次救我们,就没有准备再遮瞒下去了?”冷血点头。丁裳衣像不许一个孩子乱吃东西一般地摇首,道:“你还是骗了我一件事。”这次到冷血有些诧异。丁裳衣抿唇笑道:“你说你只看血便能测出伤口,但据我所知,冷四捕头还过目不忘,过耳不忘,我这听声辨人的功夫,比起冷少侠你,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她格格地笑着,笑完之后,神情一冷,道:“冷捕头,谢谢你的赞美,但我不要听到假话,无论得意或失意的时候我都不想听到不真诚的话。”刚才她凭声音认出是“许吉”,当时冷血赞她听音辨人的本领,但冷血除了著名的“剑狠人勇,拼命第一”外,一样能细心入微,凡过目入耳的事物和声音,都能牢牢记住。冷血没料丁裳衣在这时候会说这样的话,他似怔了怔,道:“我不说谎。”丁裳衣定定的望着他,问:“我有几个问题问你。”冷血的心,有人说,是用剑磨成的,所以,不怕痛,不怕苦,不怕伤,不怕死。听到丁裳衣这样冷漠的话,冷血的心就似是忽然死了。丁裳衣站在那儿,丰腴的身姿使得裹在她身上的衣服胀绷绷的,双靥像包着美味馅子的小笼包子,她定定看着他的时候,他却感到“媚眼如丝”这四个字。但他还是很定。“你问。”他说。丁裳衣却在怀里掏出了一支香,点燃后当风拜了拜,长长的睫毛在尖挺的鼻子上轻颤着,有说不尽的意虔心诚。然后把香插在土地里,回过头来。------骷髅画--第四章 捕王第四章 捕王丁裳衣一连串的问:“你为什么还参入我们‘无师门’?你为什么要救我们?你是要害我们还是要救我们?你究竟凭什么知道我们是冤枉的?既然明知是冤枉为何要眼看关大哥死‘无师门’毁?究竟你要做什么?你来干什么?你还要想做什么?”人人都等着冷血的答复。“我们得要走了。”冷血道,“一面走一面说,否则,追兵就要来了;再被困住,可不易突围。”丁裳衣一双妙目,凝睇着他,问道:“有一件事,你一定得回答了才走。”丁裳衣这样说话当然很无理,因为走不走只在于她和高风亮、唐肯的安危问题,冷血走不走似无关紧要。丁裳衣居然一定要他回答问题才走。不过,这句话由丁裳衣口中说来,却并不让感到霸气,只像一个小姊姊在逗小弟弟玩玩。“你在怕一个人?”冷血目光突然锐利。“你在怕谁?”冷血瞳孔收缩。良久,他答:“李玄衣。”这三个轻轻吐出的字,仿佛三块冰,同时击中丁、高、唐三人脸上。高风亮失声道:“‘捕神’李玄衣……!”冷血摇首:“他不是捕神,捕神是当年的柳激烟,他是我们这一行里的王,我们都称他‘捕王’而不名之……柳激烟是“捕神”,却在三年前,“凶手”一案中,知法犯法,最后作法自毙,终于死于冷血剑下。冷血本来在“天下四大名捕”中一直被人视为忝居其末,但经彼一役后,他在“四大名捕”里的地位有青出于蓝之势。丁裳衣道:“想当年捕神柳激烟,也一样死在你手里,而今区区一个捕王……”冷血打断道:“捕王的武功,非同小可,决非柳激烟可比……虽然他没见过我,可是七年前,他和世叔启奏圣上,保荐过我们,我们才能顺利升为圣上名捕快,有权先斩后奏……”他语调稍为高扬:“我杀柳激烟,是因为他假公济私,滥用职权……捕王不同,他是个尽忠职守的好捕头。”他眼睛发着亮光:“诸葛先生以前常告诫我们,要向两位捕头前辈多学习,一位是‘神捕’刘独峰,另一个就是‘掩王’李玄衣……”丁裳衣笑道:“我知道,你怕李玄衣,一是因为他是你的偶像,二是因为他是你的长辈,三是因为他德行无亏,加上他武功高……”冷血道:“高不可测。”丁裳衣道:“用你走罢。”冷血一奇:“我走?”丁裳衣道:“我不希望你为了我们而冒那么大险难。”冷血道:“世上有为难的工作,就会有克服为难的方法。”丁裳衣道:“他是你的前辈……”ㄒ〤ㄒ郃雧 丅Х丅Η亅.CΟм冷血截道:“你们是我的朋友。”他轮廓深明,固执而肯定他说下去:“历朝以来已大多冤案了。无论要对抗谁,我都决不允许冤案继续!”夜里一声马鸣。飒飒风声。丁裳衣没有再跟冷血多说,她回头,问高风亮和唐肯:“你们要去哪里?”高风亮和唐肯异口同声的道:“镖局。”丁裳衣柳眉剔了剔,“可是……也许所有的捕快,都在那儿等你们回去……”高风亮长叹、俯首,道:“但我们不得不回去。”唐肯也坚定地点首:“我们一定要回去一趟。”冷血没有问为什么。他只说一个字:“好。”“回神威镖局”无疑系等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神威镖局”是被青田县县大爷亲自下令查封的镖局,而“神威镖局”的局主高风亮老早就是通缉犯,至于镖头“豹子胆”唐肯,更是越狱死囚。官兵围剿匪党领袖不获,丁裳衣跟唐肯等脱逃,自然便会疑心他们折返青田镇“神威镖局”,这样一来,此行实凶多吉少。只是高风亮和唐肯却不得不走一趟。高风亮知道冷血和丁裳衣陪他们一行简直是近乎送死,所以在路上他不得不解释:“我一定得回去一行。”“经过北旱砂坝那一役,镖银被劫,我屡次想回去,但官府已不由分说,查封镖局,派兵屯守,且将我画像张贴,悬红缉捕,我想自首投案,但又听闻好几位在那一役中劫后余生的兄弟:一旦被抓去,不分青红皂白的用刑,或被处死,所以我始终徘徊潜伏在大牢附近,既不能回去,又不敢妄动……”“后来,我听到大牢火光冲天,有些骚动,便潜往该处,看见丁姑娘和唐兄弟杀将出来……我见是丁姑娘,便想到最近关飞渡关大哥昂然入狱的事,知是‘无师门’的朋友有所行动……”“无师门里我有一位从前的老兄弟,便是袁飞,我到菊红院去找袁飞打听唐兄弟的下落,不料正好撞见官兵围剿无师门的朋友,我想菊红院必有事,于是赶去,正好遇上……”以后的情形,便是高风亮击倒一名衙役,穿上官服,蒙面拯救唐肯。“可是案发以来,我一直没有回过镖局……这次一去,纵走得成,只怕也十年人载才能回来,也不知何日才洗雪此冤……万一走不成……,老婆孩子,定必伤心,总要见上一面,交代几句话,要她不要再等,改嫁从人,才能安心……”四人四马在驿站歇息,这时,是夜央未央前最黑暗的时分。晨风吹得四人衣袂紧贴身躯。晨雾像云海的布置一般,东一簇、西一簇的,仿佛是凝结的固物,但又聚合无常。唐肯挨在榕树坐着,用拳头轻击树干。冷血站立在马旁,负手向着飘浮不定的晨雾。丁裳衣痴痴地望着自己插下的香发出微弱的金红色光芒,过了一会,回过神来,便走近正在满怀忧思的高风亮:“其实,这一行可能只是暂别,毕竟……冷捕头在,他会田谝们申雪冤屈的。”高风亮苦笑道:“冷捕头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唐肯侧首望去,只见冷血铜像一般的背影。冷血负在背后的手已紧握成拳。唐肯觉得这个曾经像自己的小兄弟的人有时陌生得像前代伟人,怎样也揣摸不清他的胸怀,不禁问道:“你……你在想什么?”冷血看着那舒卷聚凝的雾。雾深处,夜浓;夜深处,已微破晓。“天要亮了。”“天亮好赶路。”唐肯笑道。冷血摇首。“天亮之后,聂千愁便可以杀人了。”唐肯这时才想起聂千愁的承诺:只应承今晚不杀人。“无论他们走到哪里,迟早死在我手上。”这是聂千愁临走时说过的话。——这“老虎啸月”,聂千愁的武功极高,恐怕连高局主都不是他对手。——不过,关飞渡关大哥能不能制得住他呢?可惜,关大哥一上来就给人废了,但在他残障之余,仍能对付言氏兄弟、易映溪等数大高手绰绰有余,只没有和这个聂千愁交过手。——至于冷血呢?——这位捕头胜不胜得过聂千愁?——那捕王李玄衣,看来声势犹在冷血之上,他的武功会高到什么地步?还有一手造成此事的李鳄泪李大人呢?唐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却很有兴味的反复地想这些——其实,他被江湖朋友称为“豹子胆”,不仅因为胆大,更因为他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豪气,随时随地开解自己,充满信心迎向挑战的个性。通常,不怕跌倒的人就是站得最持久的人。冷血含笑看着他,只见这虬髯满腮、眉浓眼大的汉子,坐过监、受过伤、被人冤枉,遭人通缉。现在还给人追杀着,甚至今夜不知明日生死安危,然而他还是兴致勃勃,带着崇拜与想象的神情看着自己。“说说你自己罢,你未成家立室,是飘泊天涯的汉子,为啥一定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神威镖局就是我的家,我爹就是现在局主爹爹的得力助手,爹过世后,我是高老大爷一手扶养长大的。武功也仗他的指导才有今天,我就是在局里长大,局里的女子是我的姊妹,局里的汉子就是我的兄弟,大伙儿就像一家人一样。老局主死后,这位局主待我也很好,一如手足,所以,我一定要回去一趟——”“我要回去看看神威镖局,在老局主灵前磕头……还要跟小弹弓,小心说一声,我要离开他们一段时间了……”“小弹弓”是镖局里跟唐肯最合得来的一名跟班,唐肯可没把他当跟班,只把他当兄弟看待。“小心”其实便是“高晓心”,高晓心是高风亮的女儿,高风亮把她当掌上明珠一般。他跟高晓心自幼青梅竹马,她刁蛮可爱,局主也有意要撮合这头亲事;唐肯是极喜欢她,甚至可以说是溺爱她,但却只把她当妹妹看待。可惜吴胜无法一起出来……”唐肯这样叹息道。冷血一直望着他那多表情的脸。这张极为男性的脸孔上,却受了黥刑,额上有刺青的记号。——这样待人热诚的人,又怎会犯上这种的罪呢!——既来案情还未分明,又怎可草率定罪,在仅仅是嫌疑犯额上烙下了一辈子洗脱不了的刺青?——自己身为捕头,这样的事,该不该管?能不能管?管不管得来?——李鳄泪的顶头上司,在朝的地位比诸葛先生更高,拥有重兵,身边有无数江湖好汉武林高手效命,当年唆使“干禄王”叛乱,再指使十三凶徒杀人灭口,自己现在为了几个贫民去惹他,会不会使诸葛先生及三位师兄弟为难……?丁裳衣忽然幽幽地道:“天亮了。”天刚破晓。冷血已像塑像一般钉在马鞍上:“我们出发。”四马长啸。寒意深重。征途远。杀气浓。“刀兰桥”。过了“刀兰桥”,直扑梅山,再经不老温泉,取道大小滚水,一天半便可抵达青田镇。青田镇虽然为“镇”,但人口众多,是古兵家必争之地=也是现通商必经之处,土地肥沃,出产丰足,足可媲美青田城。冷血等人却不经梅山。因梅山一路有驻军,而且是要道。冷血选择了取道翠屏山——虽然多了半天的行程,但却以山势之便,较易摆脱官兵的追击。——只是这两天的路程,能不能平静无风波?到了青田,又是如何一个局面?冷血一行四人,到了“刀兰桥”。“刀兰桥”横跨刀兰溪,是到南镇中心要道。冷血他们抵达“刀兰桥”是在正午。桥上人来人往。桥下流水潺潺。在桥边还有小贩卖东西,小孩拍手歌笑,锦衣春衫的少年春堤赏柳。冷血等四骑,喀得喀得到了桥上。唐肯、丁裳衣都在含笑看桥上桥下人间的喜闹;高风亮却惋叹:万一自己不能再回来,这些物意人情,真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见了。他这样想的时候,不禁意志有些消沉,他自从接任。“神威镖局”局主以来,意气风发,得意昂扬,没想到一件事下来,把他的地位打得碎散,一下子,他没有了名誉,没有了事业,也没有了兄弟手下,有家归不得,凡此种种,在他以前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没料都是一朝一夕间全遇上了,而且没得翻身,一直沉沦下去,直至遇到冷血,才算是第一位同情而且了解他这冤案的公人。他想着想着,突听一声断喝:“停!”这声音甫响起时,他还未会过意来,但坐骑已陡然而止,发出一声长嘶。他疾回首,只见跟在他后面的冷血已一手抓住马尾,那马便寸进不得。冷血两眼发出剑一般的厉芒,盯着在前面桥拱处的一个鸟笼。鸟笼后有人。鸟笼只遮掩那人的脸,却遮不住那一双冷如刀锋的眼睛。四人齐勒马。只有冷血下马。他下马的姿势很奇特,就像一个人走下一级级的石阶一般,但一点破绽也没有。桥上行人熙熙攘攘。冷血走近鸟笼。鸟笼里的小鸟惊喧、飞扑着。冷血冷冷地道:“你来了。”那人道:“我说过我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