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惊非同小可,因为一些贴身事物,给大笑姑婆如此泡制,很容易便让人识破。他气得呻吟了一声,还未发话,大笑姑婆已柔情万种,嗲着声音说:“小崔,你看,我为你洗得干不干净?”大笑姑婆一向杀人如麻、杀气腾腾,一张脸像老虎头印在芝麻烧饼上,一样的凶,一般的大。但她这柔得像拧得出蜜汁、嗲得像挤得出奶水的几句话,使也在院子里的“斑门五虎”中的班花,终于忍不住、憋不住笑,“格格”的笑了出来。笑了一声。只笑了二声。从此斑花就在胖脸有点肿歪,并少了两只门牙。——以大笑姑婆的手劲,这己算“手下留情”了;以大笑姑婆的声威,对这种“仇”,一向必报的“斑门五虎”,别说报复了,甚至连想都不敢再想、记都不敢再记。大笑姑婆的丑,真是空前,而且绝后,甚至绝了代!她胖,胖得准叫十二个壮汉也“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她吃得甚少,甚至仅仅吃素,不吃荤。不知她是因胖而不肯进食,还是胖得不必/不能/不可以再吃?总之,她是个只喝水都胖的女人。她的头发是天生卷曲的,像铁丝拗在一起,并发出一种天然的幽臭,但一张砧板似的大脸,却厚施脂粉,香味“獠”人;两种异味各自为政、互相攻坚,造成别人鼻端极大冲击,她自己却不以为异、习以为常。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她的咀:笑时血盆大口,还闪烁着几只耀眼生花的金牙,准有八两金!但笑容一敛,却只剩下樱桃小咀,朱唇一点,收放自如,天衣无缝。她的身材不折不扣:就像只鸭子。Т〤ㄒ閤集 ㄒ×丅Н亅.СΟM一只发胀的鸭。追命就是最不明白这一点。以前,他有一个心仪思慕的女子,也是像一只小小的鸭子。——那是只多么漂亮的鸭子!令人念及就欢欣莫名、疼惜不已的鸭子。鸭子的乖巧、鸭子的伶俐、鸭子的美!可是,眼前的却也是只鸭子:一只大肥鸭!——她的乳房真可当两间房子来使用,头突、腰粗、屁股翘,走路的时候,全身颤颤颠颠,还有点瘸,活像鸭的模样!更难以忍受的是这鸭子还涂着厚厚的脂粉、浓浓的胭脂。更可怕的是她的出手。——她的出手狠辣,江湖上从不把她当“辣手人物”,而是“辣手女魔”。她也引以为荣。她像是一只雄霸天下的鸭——不过沾了点惊怖大将军的虎威,所以越发大摇大摆,显示她的鸭在江湖、威震八方。追命向来只好戏謔,并不缺德。——容貌美丑,并不可羡可讥,但矫揉造作、暴虐淫威,追命则十分看不入眼。但他知道大将军很信任大笑姑婆。——要不然,惊怖大将军也不会选大笑姑婆来当自己的“副手”了。他也知道大笑姑婆对自己十分好感。——所以,他既不想接近她,但也不敢开罪这女人。故此,能避则避,避之则吉。但这次却不能避。还要主动去接近。因为大将军交给大笑姑婆一个“任务”;——杀一个人。跛脚鸭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话要是用在大笑姑婆身上,只好变成了春江水暖跛脚鸭先知。大笑姑婆知道的,显然不止春江水暖而已,她仿佛连追命的洗澡水是凉是冷,也打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她常向追命嘘寒问暖。因而追命也常乍悚还寒。“我昨天又梦到你了。”大笑姑婆像看到了甚么可口食物似的,眉开眼笑的说,“你猜我梦到你正在做甚么?”一面说,一面娇羞万状的吃吃地笑。追命觉得有只苍蝇飞进了他的脑子里。“大便!”因为他知道就算不答话,对方也一定会找到办法搭讪下去,所以不如他先让对方“知难而退”。“你怎么知道的!”没料大笑姑婆却惊为天人地欢叫了起来,“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又眯着眼笑了起来,仿佛追命是一碟热腾腾的豆鼓炆鸡。柔声昵语地说,“噢,你可知道,就算你在大便的时候,样子还是那么沧桑、那么威风、那么英武……”说着,又喜不自胜、不胜娇羞的低下头去了:那一点红自耳根起,飞上两颊、速下脖子去了。——天哪。追命忽然想起舒无戏:——要是能学他一样,在此时此际放一个屁,把她臭走,该多好啊。可是他回心一想:万万不可,万一个不好,此屁一放,给大笑姑婆误以为这是求爱的呼唤,岂不是更糟上加槽了!可见只要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她打喷嚏打呵欠打你一巴掌都是西施极了;但要是眼里有刺,他就算是霎了霎眼,皱了皱鼻子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都一样会刺着了你。追命反思:自己待人,也会不会是一样?这边厢,大笑姑婆却又关切地问了:“你不舒服啊?”追命只答“不”;大笑姑婆关心的趋前一步,“你今晨没上毛坑?”追命只能答“不”。大笑姑婆关怀的把整个“胴”体都挨了近去,以一种人比黄花瘦的幽幽的声调说:“难怪你心情不好了——你至少像已经有一个晚上没看见我了;你可想念我不?”追命只好答“不。”大笑姑婆这回以一个人比菊花肥的大笑表达她一早已洞悉追命心中所思之意,“你害臊!你面嫩!你不好意思承认!”追命忍无可忍,心想自己怎么也算是条搁不落地的好汉,这样在这儿给人耍宝,当作要风干的腊鸭,这万万是此可忍孰不可忍的;自己只是来当卧底,可不是来当这婆娘的绣花枕头,心里一横,觉得该下几句狠话的时候了。可是,拳头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还是个女子——虽然丑了一些,但毕竟是个女人。武林中真正的好汉,都是不与女子为敌的。——除非是女的先踩了上来。现在可不是吗?早踩上来了,追命心头发狠的想:我该劈面便对她说:“大笑姑婆,你也不撤泡黄尿照照,自己有多丑怪……”不,这样说,还不够份量,不如夸张一点,就说:“你说多丑便有多丑,说多怪就有多怪,大将军后院井边养的那只乌龟都比你皮光肉滑一些,看你的样子,当真以为你是吃乌鸦粪大的。”这样够厉害了吧?够杀伤力了吧?够伤她的心了吧?……哎,崔略商啊崔略商,你敢情是当年给人打得内伤得连心都伤了;你身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居然以伤一个女人(尽管她是丑了一点,但仍然是个女人!)为荣,竟然以嘲笑一个女子(虽然她不是弱质女流,但也决非男人,这点是可以肯定的)的容貌而自得一一你还算是个人吗你!想到这里,心绪起伏不定,莫衷一是,但他仍不肯容让自己坠落到去讪笑一个女人的容貌。却是他思潮起伏、挣扎不已之际,大笑姑婆却悄悄的贴近去,用她那对不知是胃下垂还是乳下垂的胸脯来顶了顶他,神神秘秘的笑道:“你又在想我了,是不?”——天!追命这回是第二次叫“天”了。——还当真是叫天天不闻,喊地地不应呢。到此地步,此情此境,他当真是无法可施了。所以他板住的脸孔,叱道:“我心情不好,你少来烦我!”没料这一句叱喝却引起大笑姑婆几近欲仙欲死的反应:“天!你骂我了!你终于肯骂我了!打者爱也,骂者喜欢也!你不注重我,又何必骂我?你骂我,是为我好!我明了!我知道!天啊,我真爱煞了你这男子汉气慨!”对追命而言,这种“反应”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想,这样下去,他们俩人就像一对瞎了眼困在房里的猎狗,嗅来嗅去迟早都只嗅到了对方的鼻子。与其如此,不如早走早着。他迷乱地喃喃的道:“我有要紧的事去办,我先走了。”他决定“一走了之”。——反正,以他的轻功,只要一旦开步“走,就算是大将军亲至,也未必能拦得着他。”说着他就走了。走得快,好世界。看到追命说走就走,大笑姑婆自然很不开心,只幽幽的又说:“唉。大将军正要叫我去除掉一个心头大患,他叫我多请一个帮得了手的,我本想请你,但你又急着要走,只好去请——”追命本已“飘”到了墙头。当他耳际听到那娇揉造作的语音说到:“……大将军正要派我去除掉一个心头大患……”之际,他已“飘”了回来。飘到了大笑姑婆的身边一一就像一张乖乖的落叶。——虽然他的行动也有点怪。所以他只好柔声(在大笑姑婆听来是柔情万种)说,“我本来也有事要办的,不过,既然你有事,我就只好优先办理了。”说着,他还(干)笑了几声,以掩饰他那无耻(他为自己行为觉得齿冷)的虚伪。——不过,大将军要铲除的心腹大患,那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万一是他找到了冷血,自己也好从旁助他一把。他的笑声响亮而空洞,就好像他现在的作为空洞而响亮一般。大笑姑婆亲昵得像化成了一滩糖水——不,一竿泥,昵着声调昵着问,“你这都是为了我?”追命硬着头皮忍了心,说:“是。”说了那句话,仿弗他的舌根就会冒上一颗水疱似的,他痛苦得五官都麻痹了。“你真好。”大笑姑婆在感激之余,虽然并没有马上以身相许,但着实亲了追命面颊一口。“啜”的一声,清脆清晰。追命觉得这一声噪音就像软木塞塞着酒瓶一般塞住了他的耳朵,使他的听觉在好一时候之后还不能回复正常。他觉得自己是给咬了一口。他只好以一种近似凄楚的方式来忍耐这件事。——哎,这样当捕快,不如当犯人还好。直至大笑姑婆喜不自胜的挽着他的手、像一只会飞的大笨象般跳着去到大将军“八逆厅”开会之前,追命都是这般咬牙切齿、一面含垢苦忍一面忍辱偷生一面想。“唉,我有一个心事未了。我就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可是他少不更事,脑荀子还未接合得上,就学人家有‘好逑’之心了。自猫猫姑娘给那丧心病狂的冷血残杀后,犬子一直都愀然不乐;”大将军一见着追命来了,就把刚才他向尚大师所说的话题更进一步,“你们在京城里都有熟人,便中替我多美言几句,荐举一下,凌某则感激不尽。”尚大师忙道:“凌大将军相交遍朝野,我们微躯贱言,如萤认日。不过,小骨公子是人中奇材,能当大任,朝里正是用人之时,却不知将军对小骨公子前程有何安排?”“我倒是想先让犬子多经些阅历,才指望日后能成大事。”大将军拍拍他那光可鉴人的额头,道,“相爷忠君爱国,丰功伟绩,明察万机,早在各部布署,选擢精忠之士,唯独刑部、大理寺各掌司职者,多为诸葛老狐狸所纵控,以私谋权,以逞私利,我想,犬子最好能先在刑部任职,对诸葛一党,或有牵制之效,同时,也可为相爷多添一份微力。”凌落石大将军心里自有他的如意算盘。——现在无论朝野,都是蔡京党羽,只有少数几个部旅,仍属诸葛先生的势力范围,要是自己的儿子能潜得进去,再在里面扎根,加上自己里应外合的实力,便不愁相爷能不重用自己父子了。——纵要得贵人提拔,自己也得显示些实力方可。如此,便得要周详布署了。尚大师笑道:“这又有何难。而今,冷血妄用御赐玉诀,招摇撞骗、杀人谋反,早已给明文通缉追捕,迟早难逃一死,届时,我们只要报称此无齿之徒,为公子一手擒杀,再往各大臣处打点拜会,多说几句该说的,圣上一旦龙颜大悦,令公子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取代冷凌弃,成了御封名捕了么!这一步登了天,其他几座山头还翻得上南天门么?”大将军大大打了一个喷嚏,哈哈笑道:“好个尚大师。”他跟大家呵呵笑着,状是慈祥、和蔼,“你们谁要说假话、打诳语,记得要找尚大师。有他在,天衣无缝,黑白颠倒,是非混淆,曲直难辨。厉害、厉害!高明,高明!”尚大师却给这几句赞美的话儿,听出了一身冷汗:“不敢,不敢,在下万万不敢。只要冷血真是为小骨公子所杀,此事便是千真万确的事了,一点也没打诳。要办到这事儿,以小骨公子的聪明俐落,加上大将军运筹帷幄,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呢。”大将军只哈的干笑两声,转头问追命:“崔兄弟,你看怎样?”追命忙道:“我看,还是先找出冷血的下落再说。”“冷血的下落?”大将军剔起一只眉毛,“你不知道吗?”追命听得心里一震。他佯喜反问:“恭喜大将军。”大将军倒是一楞:“何喜之有?”“听大将军这样说,敢情是已有冷血的踪迹了?”大将军皮笑肉不笑的笑道:“现在还没有,——不过,也快有了。”追命听得心底下一沉,咀里可半点不缓,道:“反正,他躲起来也没有用,他是犯人,也是罪人,他犯了法,国法难容,已轮不到他凶。死罪活罪他都脱不了。”大将军又摸摸他那神彩飞扬且发亮的额顶,沉声道:“他可脱得了罪。”追命和尚大师一起奇道:“什么?”——他们都是聪明人。聪明人懂得什么时候该听,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该问。只有自以为聪明的笨人才常常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不知道的也不必问,以为自己不说就以为别人不知道自己份量有多少、或在最该多说话的时候却三缄其口,静得像石头。大将军沉涩地道:“只要有一个人出现为他说话,冷血就可以脱罪了。”追命问:“谁?”——他是该这样提问的。因为他知道在一个绝顶聪明的领袖面前,“装懂”和“装不懂”都是极其危险的事。而且他也真的想知道。大将军只一笑,没有回答,他只是向大笑姑婆道:“那人就交给你了。”大笑姑婆立即喝了一声:“是”大将军又问“对付一个你不熟知的敌人,通常,你会怎么做?”大笑姑婆想了想,道:“请教大将军”。大将军充满鼓励的道:“你用你的方法说说看。”大笑姑婆道:“管他是啥,用我的强处,集中火力,强攻过去就是了。”大将军转向司徒拔道,问:“你呢?”司徒拔道涎着笑脸道:“找出他的缺点,然后向他弱处下手。”大将军问尚大师:“你又如何?”尚大师沉吟道:“变化。”大将军道:“变化?”尚大师道:“一切活着的人和事,都会有变化。我在它或他变化契机之际,观准时机,掌握住变化的枢纽,以此取胜。”大将军颌首道:“那就是料敌机先了,对不对?”尚大师道:“对极了。”大将军又问杨奸:“你?”杨好一副勇者无惧的道:“我?对敌的时候,我不想知道敌人太多,俗话说:不知即无惧。有时知道太多,反而会有顾忌,会影响我的勇气。冲过去,凭实力解决,看本领动手好了。”大将军转首问追命:“你呢:有什么高见?”追命欠身道:“高见不敢。但凡人和事,都有一般人瞧不见处,我就在那瞧不见的所在下手。”大将军道:“那还是找出了敌方的破绽了?”追命道:看不到的所在,有时候未必是破绽,只是一个攻其必败和攻求必胜的着眼处和着力点而已。”大将军道:“那你找到我的着力点和着眼处没有?”追命神色不变:“将军是我的恩人,决非敌人,况且将军本身就明见万里、明察秋毫,我看得见的,将军早就发现了。”大将军眯着眼笑道:“你倒是会说话。”追命反问:“却不知大将军的方法是怎样?”大将军却又反问:“你知道小孩子对一件未见过或不熟悉的事物,是用什么方式去接近和认知它的吗?”这回,追命、杨奸、尚大师、司徒拔道和大笑姑婆都同时、及时、一齐、一起的摇头。“先从远处看看,谋而后动,以策安全。再走近去看看。用手推,用脚踢,不妨打一打,闻一闻,看剖不剖得开来,爬不爬得进去,吃不吃得了下肚子?”大将军额上的明黄之气,有时候会消淡了一些,有时候又转为灰褐,像有人在他头壳里浣纱一般,映照出不同的色泽,“最后便是把敌人的弱点凝缩在一点,把自己所有的强处紧集于一处,加以攻击,以求必胜。”尚大师感叹的道:“大将军的方法,是把我们的法子都概括了进去,而其中新意和深意却是我们所无法企及的。”他阿谀主子,真是脸不红、气不喘,并且无孔不入,瞬息不懈,这点,追命都只有在心里写个服字。“你去对付的那个人,他(她)本身已有了明显的缺点了,”大将军向大笑姑婆凝肃的吩讨:“你只要多加一名好手,要收拾她(他),只要用我教你的方法,就像一个小孩子到最后一捏——就捏死了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当然,她(他)并不是蚂蚁——受伤的老虎毕竟是有爪有牙的;”大将军居然也很风趣的道:“但你也不仅是跛脚的鸭子而已,可不是吗?”“是!”大笑姑婆视死如归的大声应道。看见一副挺胸受命、义无反顾、“雄”纠纠、威凛凛的大笑姑婆,大家都笑了起来。虎头鸭脚她虽然有一张老虎般的脸容,但五官都很平扁,以致上身唯一空出的是她的胸襟,身后突出的当然是她行走时如鸭子划动般的臀部。追命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也许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她知道自己丑,所以常闹笑话让人讪笑,成了大伙儿的开心果:具头辽种人(尤其是女人)很不得了,至少比那些自以为自己是个甚么样的大脚色的人都出色多了;当很多人仍自以为是的在嘲笑别人的时候,她已经在别人的嘲讽声中升到了副盟主的位子。这样子的一个女人,决不愚蠢,而且还很厉害。——当你嘲弄一个女人又肥又胖又蠢又贱的时候,那女人你一定不再加以提防,而她却随时在你捧腹喘笑中杀你千次、毒你千遍。他希望这只是个错觉。他希望大笑姑婆能选上他同行。——因为他要知道到底谁才是那关键人物。大笑姑婆却说,“你有事要忙,我只好选别人了。”她选了司徒拔道。追命几没为之气结。——大笑姑婆居然不选他!大笑姑婆柔情千万种的回了首,然后又柔情千千万万种的一笑,尽管那个虎笑唬得追命只能苦笑,但大笑姑婆“腰肢”(应该说是肚脯或赘肉)一扭,更显风情千千千万万万种种种的回眸,然后是司徒拔道扬声叫道:“崔兄,崔兄。”像在昵呼着他小儿子的乳名一般,友善非常,亲切非凡。追命只觉头皮发麻。“出来吧,崔兄。”司徒拔道看去威武的笑容比大将军还要更进一步,他是连皮骨肉都不笑。但偏偏脸上布的明明是笑容,“你的轻功我是听不到、没发现、抓不着、没话说的。可是我的鼻子比狗还灵,我闻到你葫芦里的酒味,今天喝的是‘骨肉香’吧,何不分与未将一杯符羹?”追命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他们知道我在跟踪!司徒拔道一振铁眉:“崔老兄,咱们是自家人,何必鬼鬼祟祟躲躲藏藏,这样的话,可谓居心叵测了。”到这个时候,追命已不得不现身了。可是他就是不现身。司徒拔道喊了几声,大笑姑婆像在看戏——而且是在看好戏一般,终于叽叽咕咕的笑道:“是不是,我都说过了:崔爷决不是这样的人!”司徒拔道一副老脸不知往何处搁的样子,扬臂一荡铁色披风,又露出身上红色铠甲,忿忿地道:“是大将军咐嘱过的:万事小心些!我这样试一试,是扬门立教的,却不管用!”大笑姑婆吱吱咕咕的笑说:“要是他在,也就管用了;他没来,怎管用着!”“我们快去吧,”司徒拔道霍然转身,他那件披风又长又大又厚,转身之前真的“霍”地一声,威而有风,“要不然,上太师一个制他(她)不住,那可谁都扛不下这个黑锅了!”他们立即飞掠过刀兰桥,往“带春坊”奔去——带春坊不止是追命在“朝天门”的住处,上太师、尚大师等都是住在那儿。追命没有现身,反而是因为司徒拔道提起“骨肉酒”。——今天上午,杨奸才问过他,喝的是甚么酒。——司徒拔道故意提起酒味,显然是对自己究竟是不是跟来了一事也未能肯定,所以才作出试探。所以他决定不走出去。不过,无论这次有没有给逼出现形,自身处境恐怕都很危险:就连自己上午随口答的一句话,都给司徒三将军牢牢记住了,可见“大连盟”和“将军府”里的人对自己早已怀疑、早有戒心了。可是追命此际却无暇理会自身安危。他只关心:——到底是甚么人,给上太师“制住了”?——这人跟冷血的罪名和清白,又有甚么样的关系?到了“带春坊”的“菊睡轩”门口(门口前还有几只鸡在啄食,一只狗在打吨。)大笑姑婆和司徒拔道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迅即一个抄到后门,一个守在前门,“逢”、“砰”二声,一齐破门而入。那几只鸡和那只狗倒真个吓得鸡飞狗走。追命却在门给攻破的一刹之间,己自窗户闪进了菊睡轩。他并不守在门外。——以大笑姑婆与司徒拔道的身手,万一轩内有事,他若要抢救,恐已不及。他艺高人胆大。——只有敢打虎骑虎的人,才知道甚么是虎胆!他在这刹瞬之间,闪入轩内,而且比闪电更快的,他已找到了匿伏之地——他立即与那房间里的事物合为“一体”。就算仔细看去,也似无分别。可是,这轩里能藏得下人的家私,就只有床、大柜、书桌和屏风,这四件事物。——他藏在那里?房里也有四个人:本来只是两个,现在加上闯进来的两个,便成了四个人——其实一共是五个,另一个不是闯而是偷进来的。追命一蹿进来,第一步,就是先找到觅藏的地方。第二步:就是看清楚局势。房间里,除了刚闯进来的大笑姑婆与司徒拔道之外,就只有两个人。两个人脸色都很不好。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男的年纪还不算十分的大,但他的样子,已经很累很累、很老很老、很倦很倦,所谓心灰意冷、心丧欲死,大概就是这种神态。他全身散发出一种味道。药味。女的很年轻。她的样子很艳。眉是浓的,男子的眉,但艳;唇是红的,烈焰的唇,很艳;眼是厉的,俏煞的眼,极艳;她整个看去很有点男儿风,但却十分的艳,连同左额一颗志,为这绝色的艳打一个惊字。可是她脸色也不好。像受了伤。也像是中了毒。事实上,她是受了伤,也中了毒。大笑姑婆一进来,巨虎般的一张脸,就向那个脸无人色、面有死色的上太师一凑,急问:“怎么了?”上太师奄奄一息的道:“她就是李镜花!‘小相公,就是她!”那女子一见又进来了两人,眼里已有惊惶之色。——她是那么的艳,以致她流露出惊意,也份外的流丽、惹人怜。一视同鸡所谓战将就是以战为乐的人。至于成功的人的特色,就是从不将失败当作一回事,也不把成功当作一个问题。上太师之所以能成为名医,主要就是因为他以医人为乐:不管是把人治好,还是把人毒死,他都一样以发现一种新的药力和药的功效为快乐的源泉。——为了要准确的把握毒性和药性,他不惜以身试药,所以把自己试成了个药坛子,活得只剩下了一口气。“小相公”李镜花则不是。她是“鹰盟”的三大祭酒之一。她的轻功奇佳,更厉害的是她手上有一面镜子,对任何向她而来的攻击她都可以立即照映过去,反攻对方。江湖传说中她是一个很“清”的女子。“清”如花。她成名的武器就是“镜花”。——而今,她竟给“扣”在这里,面对上太师,似乎动弹不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大笑姑婆虎口一张,嗬嗬笑道:“好妹妹,大将军知悉你曾偷偷潜进来过一次,就知道你着了屠晚的铁椎,伤决未愈,所以就叫我们等着你——你迟早都会来落网的;”然后,她又以一种鸭子的步姿转身,自以为轻灵的问:“太师,你己把她擒住了没。”“我趁替她治伤之余,已布了毒;”上太师悲脸愁容的道:“她己着了我‘十三点’中的‘七点’,按理说是动不了,但她也真札手,还有点反击之力——她把‘七点’反照了过来,所以我也着了毒力,动弹不得。”司徒拔道已把披风一挥,架架笑道:“对付女人,你动不了有甚么关系?我来替你动她便是了。”李镜花的神情是又恨又怒。“十三点”是蜀中唐门的毒药,就算是辨毒高手亲至,也一样分辨不出这种无色无味无特性之毒,“十三点”本来是多服无效、少服无力的,但经过上太师精心调制后,“十三点”就算是少服几点,也一样可以教人四肢无力、任意宰割。追命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了:自从在“久必见亭”一役中,“小相公”李镜花跟“大出血”屠晚交过手后,着了屠晚一椎,但她也把力道反照过去,同样伤了屠晚。李镜花同样也受伤不轻,于是向上大师求救,以为上太师跟“鹰盟”盟主林投花的关系,必然不会袖手。上太师的确是出手医治——但也暗中走报惊怖大将军。大将军知道:当晚,李镜花是唯一在“久必见亭”目睹杀害拐子老何全家的不是冷血,而是屠晚;大将军决定要杀人灭口。所以他吩咐上太师:等李镜花再来的时候,就杀了她。看来李镜花是果然来了。但她毕竟是“鹰盟”三大祭酒之一,上大师虽然毒倒了她,但她仍以自己的诡异功力,把毒力反照了过去,也制住了上太师。——可是地点却是在“菊睡轩”。高手决战的“天时、地利、人和”向来都很重要,追命当然记得诸葛先生跟他说过:“如果双方实力悬殊,天时、地利、人和,可以把局面扳回来;要是敌方高明,自己并无胜算,可以群策群力击毁之,也可以计算时机,以势败之,更可以利用自己熟悉的环境,把对方引入彀中,减小自己的恐惧,增加了对手的压力——这是致胜的要诀。所以,真正高手的决战,是用心、用脑的,不是用拳用脚、用刀用枪的。一个高手,往往在未开战前,已决定了胜机。”——李镜花人在“朝天门”中。上太师虽不能解决她,但他可以叫人来解决她。——现在“小相公”已除死无他。——大将军也决不会放过她。——至于这个闯了进来的悍虎般的女人还有这黑披风红铠甲的将军,一向都是有杀错不放过的,就算是无杀错也更加不会放过了。大笑姑婆露出金光熠熠的牙,金光灿烂肥飞凤的笑道:“小姑娘,你很漂亮,但你可以死了。”她似乎并不喜欢司徒拔道瞧着李镜花那色眯眯的眼神。所以她要先下手为快。快意的快。正出手时,上太师突道:“奇怪。”大笑姑婆止住了手:“什么?”上太师诧问:“你们只有两个人进来的吗?”大笑姑婆也诡答:“不是两个人,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吗?”上太师居然点了点头,有气无力、有力断气的说:“正是。”追命大吃可不止一惊。(上太师不是不会武功的吗?!)(事实上,以凌落石大将军处事之审慎,决不会让一个会武功的人来料理他的身子、看护他的家人、医他的病!)(——可是,不会武功的上太师,却能先武功深不可测的大笑姑婆和武功刚猛高强的司徒拔道发现了他?!)——看来,上太师此人决不可低估!——难怪,惊布大将军一直那么重用他:一如重用自己一般!大笑姑婆也不信服,所以问:“你怎么知道?”上太师道:“我用猜的。”大笑姑婆嗤笑了起来:“瞎猜?”上太师苦口苦脸的皱起鼻子:“我用嗅的。除了你有死老鼠的味道、还有三将军有青苔的味道、以及她有槲寄生花的味道之外,还有一种松叶混合蜜蜂的味道——它,就在房里。”司徒拔道道:“就在房间里?!”大笑姑婆道:“这房子能藏入的只有——”司徒拔道接道:“书桌。”上太师即道:“屏风。”大笑姑婆也道:“大柜。”司徒拔道这回顿了一顿,才说:“床——”“床”字一出,他已出了手。披风如铁。旋飞。飞向大床。飞绞。——一张大床,连同枕衾被褥,全给绞碎了。床上没有人。大笑姑婆突然全身都涨卜卜的,一张胖脸更是胀嘟嘟的,然后尖叫一声,一拳遥空击了出去。——说实在的,大笑姑婆在出拳聚力鼓气运功之际,她的样子就像一只牯牛,又像一只巨大的蛤膜,是一向虎头鸭脚的她,最可爱的时候。但她的拳头可一点也不可爱。她的拳法就叫“老拳”。——“饱以老拳”的“老拳”:只要看到她比海碗还大的拳头,一般来说,她的对手不是饱了,而是简直昏过去了。“轰”的一声,柜子碎裂。四分五裂。碎成片片。——柜里也没有人。这时,铁片也似的披风,已转绞向书桌。书桌如摧枯拉打,连同桌底下有两只惊惶的鸡,也只剩下血光片羽。剩下的只有屏风。屏风静立于房间的暗处。屏风外,锈金镶翠,雕龙镂凤。——屏风后呢?屏风依然静立。依然阻隔着它屏后的世界。——是不是屏风后的世界,才是更真实的世界呢?还是更重要的世界,都得要用一些帘幕、一些屏纱,将之与凡尘隔开?“滚出来吧!”大笑姑婆用凤仙花涂红的唇张阖着,同样用凤仙花揩红的指甲也伸屈着,她尖声嘶道:“再不出来,我们就把你一视同鸡,轰成碎片!”她虽然仍站在原地,并没动过,但以她的气势与拳势,就算不气吞山河,至少在此前也可气吞房间了——看来她的胃似乎也真的有这么大的容量哩。一楼一ㄒX丅閤潗 ТХТH亅.Cом说起来,大笑姑婆全身肌肉都像是大腿,而她的大腿却像巨木。她这样满脸杀气腾腾的一喝,便说人,只怕大象也会吓得立即耷下来。可是屏风依立不动。屏风无声。屏风静。风静。静。大笑姑婆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震耳欲聋老拳之第二式拳拳盛意一拳隔空开山劈石地轰了过去炸了过去爆了过去——碎碎裂。屏风粉碎。四扇屏风粉碎。好好的一座屏风碎成碎片。屏、风、碎、片、片、片、片、片、的、簌、簌、簌、簌、地、落、下、地、来……没有人。屏风后并没有人。屏风之后仍是没有藏着人。这回,大笑姑婆的豹眼虎目,睁得铜铃般大,而且滚圆,瞪着上太师。上太师的表情不再是病恹恹。而是老脸不知往何处挂了。“也许……或者……”上太师尴尬地道,“‘十三点’的药力影响了我,我……鼻子这几天也……也不大好。”——房间里确再无藏人之处了。——那么,追命既已进入了这房间里,他究竟是藏在那里呢?现在,看大笑姑婆的样子,如果她不是为了要减肥,她一定会把上太师那歪歪斜斜的鼻子一口咬下来的。“现在我们可以杀掉这小妖女了吧?”大笑姑婆虎虎的问:“要不然,就割掉你的鼻子,你就选一样吧。”上太师忙道:“请,请请,请请请。”大笑姑婆双目一瞪:“请什么?请我割你的鼻子?”“不不不,”上太师怕了她:“请杀她。”“杀她?”大败将军抢身而出,“让我来吧!”大笑姑婆又鼓起了气,像头发胀了的牯牛:“好,看你‘乱披风,利还是我‘老拳’劲些!”话未说完,追命已出手。不。出腿。一腿就喘在她的背心上。大笑姑婆立即像胀饱了气的肥象一般给踹飞了出去。还轰然撞破了墙。追命另一脚,却踹向司徒拔道。他离大笑姑婆比较近,一招得手,司徒拔道已即生警觉,披风横扫,及时兜住了追命的脚——但仍给脚劲扫中,飞退十步,然后才发生一声闷响,似有什么事物在他胸肋之间碎了。不错,追命仍在房间里,上太师并没有“嗅”错。——可是房子里可以藏得下人的所在,全给击毁了,追命却在那里?他在的。他藏在大笑姑婆的身后。他决不算矮小,但大笑姑婆着实太过胖硕,是以正好可以把他挡着——只要大笑姑婆身子不动,追命就不会现形;就算大笑姑婆移动身形,以追命的绝顶轻功,也可随之而挪动,一样能藏得住身子。——这也许是肥硕的女人最大的好处吧?除了冬暖夏凉。(追命心里这样想。)无论在任何紧急的情境之下,他总有让自己放轻松些的方法。直至大笑姑婆和大败将军要出手杀死李镜花了,他才出手。他已不得不出手。——小相公不能死。——李镜花要是死了,还有谁来证实冷四师弟的清白呢?他出腿并没有卯足全力。因为那是暗算。——他知道暗算有时也是迫不得已和万不得已的事,就跟当卧底是一样的。可是,除非敌我太过悬殊,否则,他决不凭“暗算”来杀人,也尽量凭法理来处事,而不“出卖”朋友对他的信重。所以,那一脚,只把可厌的大笑姑婆“踢走”;因此,大败将军还能勉强接得下他那一腿。他“突袭”的目的是解“小相公”之危。现在,才是真正对敌的时候。他拦在李镜花的面前,面对愤怒得像一只刺猬一般怒愤着的大笑姑婆。——她然已吃了他一脚,但仍然是极为可怕的大敌。她唇边已流出一缕腥血。——才那么一点血迹,已可嗅到膻腥之味!可是,一头受伤的老虎无异要比一头老虎更可怕。可畏。——说真的,看到目前这种情景,追命着实也有点后悔自己为何不一脚踢死她。这时候,他已用帐幔蒙起了脸。断拐也早放在刀兰桥的榛树下。此际,外面正下点小雨。狗早就吓跑了。鸡都不叫了。只剩下了人在格斗。你死我活。你虞我诈。追命蒙上了面、扔丢了拐杖、整个人举止都不一样了,他自信大家都认不出他来。大笑姑婆眯起了眼(可是她眯起了眼还是比一般人睁大了眼还要大些),道:“你是准?”追命是低声向背后的李镜花道:“我护你,你快走。”李镜花微噫一声,像挣扎不起。追命道:“怎么了?没法走动?”就在这一分神的刹间,大笑姑婆和大败将军都发动了——向他发动了全面而狠命的攻击!“大笑姑婆”不是江湖上一个“神秘人物”,而是近日武林中一个“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式的人物。她是惊怖大将军一手提拔的人。她是大将军护卫、杀手、副手、忠仆,她甚至肯(忙不迭的、以此为荣的)替大将军揩汗抹鞋——要不是她的尊容长相,委实令人不敢恭维、不敢置信的话,江湖上人早怀疑她也是大将军的情妇。——尤其是近年,大将军称他的夫人“脑袋有点不正常”后,大将军把身边得力的帮得了他的女人扶正,本也是合理应该的事。但谁都不敢在她面前得罪大将军。在她面前得罪大将军无异于得罪了她。谁也不敢在她背后得罪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