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韩寒-4

刘茵茵问我,什么事情是天大的事情。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天大的事情,我记得我们刚刚开始交往时候哦,刘茵茵问我,你们同学都在踢球,你怎么没去。我说,见你是比天大的事情。我想,天大地大,莫过于此。但刘茵茵也许用地球的五点一亿平方公里来计算了。于是她真的再没找过我。这只是故事的一半。还有一半我未打算告诉娜娜。当我离开了家乡以后,我时常在看到各种奇怪的灌木的时候想,这若要是刘茵茵在我一旁,我应该如何向刘茵茵介绍这个树木。对于当时的我这样从来没有弄明白自己有什么追求的人来说,姑娘就是唯一的追求。这种追求是多么的煎熬,这让我懂得了人生必须确定一个目标的重要性,无论车子、房子、游艇、飞机,都比把—切押在姑娘身上要好很多,因为这些目标从来不会在几个客户之中做出选择,只要你达到了购买标准,你就可以完全的得到他们,并且在产权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如果有人来和你抢,你可以大方地将他们送进监狱。但是姑娘不一样,把一个姑娘当成人生的追求,就好比你的私处永远被人握在手里一样,无论这个姑娘的手劲多小,她总能捏得你求死不能,当她放开一些,你也不敢乱动,当你乱动一下,她就会捏得更紧一些,最残忍的是,当她想去向其他的怀抱的时候,总是先捏爆你的私处再说。这种比紧箍咒更残忍的紧什么咒,使你永远无法淡定神闲。我知道生命里的各种疼痛,我发现这种疼是最接近心疼的一种疼痛,让你胸闷、无语、蜷缩、哭泣。这便是不平等爱情,当你把手轻抚在她们的私处上,总想让他们更快乐一些的时候,她们却让你这样的痛苦。我常常看见那些为爱情痛苦的同学们,但我无法告诉他们,人生爱情是什么,我也正沉沦在里面,自闭和防备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不过夏天我依然回到了我的家乡。在此期间,10 号是唯一一个和我有通信的人。我其实从未将霸气的 10 号当成自己的朋友,但是很奇怪,我总觉得 10 号是我身体里没有被激发的一部分。几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家乡,除了 10 号。也许这片土地是 10 号所有安全感的来源。毫无悬念,10 号成为了这个镇上的王者,势力渐大,但是他很聪明,并不鲁莽,他从来没有给他的帮派取什么名字,当有小弟提出要给他们的社团叫一个名字的时候,10 号告诉他,你这个白痴,你要我死么,我们就是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你懂么。等到我第二个夏天回去的时候,10 号为我举行了盛大的接风洗尘,他包下了一个小龙虾馆,我们几乎吃掉了一条河的小龙虾。10 号说,这个,就是我的兄弟,在我们小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圣斗士,哈哈哈哈哈。现在,他依然是大家的兄弟,在这个县里,你就是老二。虽然是客套话,但是我依然对 10 号的恭维觉得奇怪。我一直想告诉 10 号,我去的不是军工学院,帮不了你造武器的,我为你们的社团起不到什么帮助。但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在这个夏天湿漉漉的夜晚,10 号直接抽出一把枪,说,兄弟,你玩玩。我忙摆手,问他,真的假的。10 号说,当然是真家伙,假的带在身上,那还不被兄弟们笑死。我说,你哪里来的。10 号说,你不知道吧,小时候小学的校办厂,它原来就是生产枪的。我他妈也是到后来才知道,你看,我要了这个型号,六四式,—枪—个。我看了一眼,说,你开过么?10 号举起枪,朝天砰的一枪,回声在这个小镇上飘荡撞击了三四次,我抬头望去,刺眼的月光和若隐若现的树叶摇曳着。10 号乐不可支,看着我,说,开过了。10 号搂着我的肩膀,我们坐在一个公共汽车站前,10 号说,娘的,这个娘们。我最近撩上了一个女的。哦,我先跟你说,前两天我还看到了一个片子.一个电影,讲少年杀人事件的,但是我被骗了,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枪战片,这片子太臭了,太闷了,但我每次都想,我要是不看了, 我就对不起我刚才浪费的时间,我就看完了, 结果还是个闷屁,三个多小时。但是我里面学会了一句话,一句台词,也是一个娘们说的,我就把这个台词发给了我撩的那个女的,我发短信告诉她,我就像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来适应这个世界吧,哈哈哈哈哈。我说,嗯,还挺文艺的,撩那些爱唱歌写东西的女的还行。10 号说,没想到这个女的给我回了一条,你猜她回的是什么?我说,她是不是说,好。10 号说,不是。女的都对我言听计从,这个还真有性格。我说,哈哈,那就是她把你拒绝了,她说,你太霸道了,我喜欢润物细无声。10 号说,是这意思,但你猜,她回给我的短信是什么?我说,她??是不是回了一个不字?10 号说,这也不是,她把我给她发的那条给发回来了。我哈哈大笑。10 号一脸苦闷说,我要强奸了她,让我办死她,她就是我的人了。我打击他道,那你还得要先开好房间,灌醉人家。10 号说,不用,普天之下都是床。我深深被 10 号所折服。现在的 10 号和以前的 10 号还是有所不同,以前的 10 号只能欺负身边的小朋友们,我也深受其难,如今他已经懂得恰当的爱恨情仇。我常想,为何对于那些聪明的人,为何仇和恨总是能把握得如此好,却总是栽在爱里。我说,10 号,你小心把自己栽进去。10 号说,不会的,我知道女人喜欢什么,我太了解了。这些假装文艺的女人,你知道她们是什么吗?我问他,是什么?10 号指着对面一个写着大大的拆字的修车铺,说,就是这些违章建筑,我要强拆了她们。我笑而不语。10 号的性格从小这样,在他小的时候,周围有不少人讨厌他,但这就是我没有讨厌他的原因, 我觉得他就是一个粗制滥造没有文化的丁丁哥哥,他们是事物的两个方向,但却是同一样事物。10 号那样滥,但有时候能泛出亮光。丁丁哥哥虽然总是充满光芒,但他也有背对着我们的光斑。其实让肖华哥哥在严打时候被关了好几年的那台摩托车, 是丁丁哥哥偷的,因为丁丁哥哥太喜欢摩托车了。我坐在这台摩托车上随丁丁哥哥开了两百多公里,我们过足了瘾,开到没油。丁丁哥哥在另外一个市里把它卖了。我们又坐长途车颠回了家里。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半夜,我的家人都在寻找我,但是他们看见我和丁丁哥哥一起回来就放心了,丁丁哥哥说,我在带弟弟体验生活,我带他去了市里的少年宫,那里正有一个少年活动,还和滑稽戏演员刘小毛合拍了一张照片。当看见是丁丁哥哥带我回家的,所有的家人都转怒为喜,心平气和说道,丁丁啊,下次带陆子野出去先和大人说一声。不过你带着我就放心了。 快谢谢丁丁哥哥带你去长见识。来,我在旁边玩着手指不出声。在丁丁哥哥剪断锁的时候,我正在望风,当丁丁哥哥拆开仪表台不用钥匙就能发动摩托车的时候,我心怀景仰,当丁丁哥哥骑着车在路上的时候,我春风沉醉。在开过一台警车的时候,丁丁哥哥对我说,陆子野,这件事情你可不能往外说,你这一辈子都不能往外说,你知道么,你说了,我们两个就都完蛋了,你是我的从犯,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从犯,你知道么?而我正在看沿途的风景。我第一次坐上那么快的交通工具,第一次感觉那么自由的空气,但只害怕丁丁哥哥开得太快,我会从椅子上掉下去,其他的我无所畏惧。虽然只有两百多公里的旅程,但我觉得我的余生都坐在这台摩托车上,丁丁哥哥带着我,我靠着他的后背,去往已知却不详的前方。10 号打断了我的回忆,说,我买了一台很好的摩托车,我先带着这个妞去飙车,一路飙到海边,我要在海滩上办了她。我说,你们到了哪一步。10 号说,她已经和我接吻了,我摸过她的胸,再往下就死活不让摸了。但明天,她就是我的人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今天几号?7 月 15 号。到明天,明天我就让你知道结果。2006 年夏天 7 月 I6 日下午三时,10 号和刘茵茵发生交通事故,刘茵茵当场死亡,10号在送往医院抢救三小时后死亡,因为事发现场还有手枪一支, 曾被一度当成重大刑事案件处理,后无果。整个镇的大部分青年人都素衣参加了这场葬礼,我也去送别这两个朋友。整个过程里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老大和老大的女人死了,而我是什么?娜娜在车里已经熟睡,只要我一晃神,她便靠着车窗一边不醒。她说,这是孕妇嗜睡。我在一个看似非常老的国营路边商场里给她买了一个枕头,枕头上还绣剌脸的鸳鸯,我换了一面给她衬上,她睁开眼睛,微微看了看我,并未言谢,问我,我们还有多远?我说,不远,今晚就能到。她说,好快。然后她又坠入睡眠。我说,娜娜,你的故事还没说呢。娜娜睡眼蒙眬,喃喃道,乖,妈妈醒了跟你说。十秒钟后,娜娜支起脑袋,在眼前挥了挥手,说,咳,什么呀,我都晕了,我睡一会儿再和你说。其实我都和你说了一路了,我也没有什么故事,都是一个钟的故事。也就是你们男人感兴趣的那些,什么别人的尺寸大小啦,时间长短啦,哎,你们不就喜欢听这些。我能有什么故事。你还有两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呢,一个孟孟,一个刘茵茵,哎,还都是叠字,听着都像干我们这行的,哈哈哈哈,来,给我看看孟孟的照片,趁我还没睡过去,我看看你女朋友漂亮不漂亮。我从用了好多年的钱包里掏出了孟孟的照片。 因为孟孟很漂亮,纯粹出于图片欣赏的角度,留着也无坏处,而且她也都嵌在我的大脑皮层里,不是不见到她的脸就能忘却,所以我留着她的照片,朋友们真要看看也无妨,对我来说也不是丢人的事情。 你去看吧,看罢还我。那是一张孟孟的彩色生活照,也许是放的时间太长,颜色都已经褪变,我不知道她和刘茵茵谁更漂亮一些,也许谁都不漂亮,她们只是存在我脑海里的浮像,海上花一般飘缈遥远。娜娜手里握着照片,看了一眼,打开了头顶的灯,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天色渐黑,国道上交通情况复杂,我没有办法去看她流露的表情,只能侧了侧身子问道,娜娜,怎么了?娜娜完全脱离了我给她的抱枕,又低头看了看照片,贴近到失焦。然后嘴角一笑,看着我不语。我加了一个档,说,—到这个点,摩托车就特别多,对面的车都开着远光,要是穿出来一个摩托车,都看不见它,而且他们都不戴头盔,一撞就够呛,摩托车太危险了,我如果管交通,我就要强行让那些电动车和摩托车戴头盔,劫下来没戴的强行让他们买,然后驾校里第一节课就是晚上会车不能开远光,眼睛太难受了,白天开好几百公里不累,晚上开一个小时,眼睛就受不了,要是??娜挪打断我,说,喂。我说,嗯?娜娜把照片还给我,说,我认得她,她就是孟欣童。我问娜娜,谁?旅途上的黑夜除了苍茫和畏惧以外,没有什么好形容的,无论是多么奇异美丽的地方,到了这一时刻,都只留下一样的凄然,有一些莫名亮着的路灯,光的深处不知道藏的什么,唯有一些集镇和补胎店能留下一些安全感。在月色里,我能看见视线穷极处的远山,黑压压的一座在深蓝色的幕布里,我开始胡思乱想那些山里的人家,不知道他们守着群山能做什么,也许夫妻俩洗了脚以后窝在床上看新闻联播倍感幸福。但他们能遇上对的人么?他们如何相恋?山里遇上一个人的几率有多少?好在对他们来说,生活也无非是砍柴打猎,有大把的时间静侯着。当然我相信,移动着的人永远比固定着的人更迷茫,我总是从一处迁徙到一处,每到一处都觉得自己可以把饰演了三十年的自己抛去,找到自己性格里的 10 号,然后这就是我固定的戏路。我多么羡慕 10 号,他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个地方。在我们这个必须不停迁徙的国度里,这比活着更显得弥足珍贵,而我却被每一个陌生的环境一次次摧毁。也许照着他的样子发展下去,他必然会被投进大牢,但是那又是一片十多年不变的环境,他拥有这扎扎实实的安全感,他虽然在这个世界里是亡者,但他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是王者,他连死都要带走我一直冰封着的女人,我却不曾怨恨他,我只是没有一张刘茵茵的照片。一个我爱的、死去的、没有相片的姑娘,这对女孩来说是多么好的—件事情,她在我的心中将不断地幻变,如丁丁哥哥一样,最终我忘记他们所有的恶,甚至给他们拼凑上一些别人身上的美,这对活着的人多么不公平,包括我自己。这一夜,我终于开到了目的地,我必须于明天之前到达。其实任伺旅途从来没有想象的那么久远,若愿意从南极步行到北极,给我—条笔直的长路,我走一年就到,让我开车穿过这个国家,给我一个一样会开车的伴和一台不会抛锚的车,两天就够。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旅行,我在赶路,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担心 1988 会坏在路上。这是它和它的制造者相逢的旅程,我必须把 1988 牵过来。我展开地图,用沉暗的灯光照着,娜娜依然在边上抱着枕头长睡不醒,我匀了她一点灯光,她毫无知觉,我仔细打量她的脸庞,今早化的妆还在她的脸上,我不知她该如何在今天晚上卸掉。这是个长江边的城市,夕阳早已西下,大江永远东去,我在车里不知道听到了风声还是江水的声音,我默默然减慢车速,摇下车窗,仿佛是晚风吹过江边芦苇。我儿时便生长在江边,每次起大风,总是能够听见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时远时近,我不知道我究竟开在哪里。还没有进入城区,我看见了一家应该还干净的旅社。我将车停下,娜娜依然没有醒来,我下车抽了一支烟,上楼去办房间,刚走几步,我又退了下来,把车倒了一把,将右边紧紧地贴着墙壁。因为反光镜还蹭到了一下,娜娜忽地醒来,说,哎呀,撞了。我说,没有,我在停车,别紧张。娜娜往右边一看,说,哎呀,为什么我这边这么黑。我说,因为你那边是墙。娜娜睡意全无,问我,我们到哪里了,你干嘛去?我说,我们应该到城郊了。你自己在车里看地图玩吧。娜娜问我,你为什么把车停成这样?我说,我怕你再跑了。娜娜说,我不会再跑了,我本来是不想拖累你。我说,当然不是怕你跑,这里城郊结合,我怕乱,我把车停成这样,再锁了我这边的门,你就安全一些。娜娜紧紧抱着枕头,露出两个眼睛,点了点头,问我,那你去做什么?我下车关上车门,说,我去开房间。娜娜从头至尾盯着我,说,那你快一点儿。我说,放心吧。旅馆的前台在二楼,和一切旅馆一样,这里都是用钥匙开门的,我其实最害怕用钥匙开门的旅馆,我若有心,拿去配一把,就能永远打开这扇门,但好在我也不怕有人破门而入,所以我心里也踏实。我拿了钥匙,快步走下楼梯,我总是担心娜娜又不翼而飞。在楼梯转角,我看见娜娜依然抱着枕头看着楼梯,我放下心来,放慢步伐,从后座上拿了一些水和食物。说,娜娜,你从我这里爬出来。旋即,我意识到娜娜还有着身孕,说,等等, 你别爬了,我倒一下,否则你明天还得爬进去。娜娜说,没事,我爬出来,说着已经爬了一半。我搀扶了她一把。娜娜问我,我们是住在一个房间么?我说,当然是啊,你是要装纯情另住一个么?娜娜说,不是,我怕你开两个,我会害怕。我笑道,你害怕什么,你不是说把你扔到哪里,你都活得好好的?娜娜说,话是这么说,但晚上我还是怕。白天我就不怕。我说,我们上楼吧。娜娜有话欲言又止。我说,你怎么了?娜娜说,其实,我??我手里提着重物,催促他,其实你怎么了?娜娜说,我饿了。我笑道,真是,把你给忘了,你—路上都在睡,我自己不停地吃,倒是吃饱了。娜娜说,那我就吃点泡面就行了,我们还有火腿肠。我说,别,我带你去吃点儿。娜娜看着我,没有推辞,看来是真的饿了。我打开车门,娜娜又一头扎了进去。我说,娜娜,你别爬了,你坐后面不就行了?娜娜说,不,那我要坐在边上。我说,那你等一等,我把车开出来,你再上车不就行了。娜娜一犹豫,说,哎呀,你早说,我爬一半了,怎么办。我说,那你还是继续爬进去吧,女生都不太擅长于倒车。娜娜边笑边说讨厌,一会儿爬回原座。我发动 l988,在这条街巷里往前开。这里的饭店都关得早,开着的都是烤串,我对娜娜说,吃烤串对身体不好,我们找一个别的。我又往前开了一会儿,我看中了一家多功能饭馆,上面写着,东北菜、火锅、家常菜、麻辣烫、烤串、四川风味。娜娜看着招牌,感叹道,哇哦。我说,就这里吧。娜娜问我,会不会是地沟油?我说,我们就点一些不用油的菜就行。娜娜问我,什么菜不用油?我说,烤串不用油。这顿饭我一直看着娜娜吃,娜娜吃得特别专心,但也时常抬头看我一眼。旁边的人招呼她,小姑娘,吃慢一点。娜娜说,我觉得好轻松。我问她,为什么。娜娜抹了下嘴,回答我,因为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像在以前的镇上,基本都认识,现在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也是这样,才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换,希望自己每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就能重新来—次。娜娜诧异地看着我,张大嘴,说,难怪你一直不肯说自己是做什么的,你是鸭子么?我瞪了娜娜一眼,说,哪有你想的那么肤浅,你当我什么人了,去做鸭子?说罢,觉得隐约会伤害到娜娜,我后悔万分,娜娜似乎没有在意,说,哦,那你获得了新生没有?我说,你快吃饭。你觉得舒服就好。说真的,你别在意自己以前干的什么,和我一样,换个新地方,重新开始,你能做到么?娜娜说,做不到。我说,为什么?娜娜说,我没那么不要脸,干的事还是得承认的。况且我换了一个新地方,也是重新干这行当,怎么说来着,重操旧业,真形象。我来这里投靠孙老板,等我生了孩子,不也是干这个,只要我的孩子不干这个,就行了,我愿为她不干这个而被干死。我被这饱后豪言雷住了,只能接话道,是,母爱真伟大。娜娜露出自豪微笑,说,那是,我告诉你你这个大嫖客,我的女儿那一定是??我打断正在思索的娜娜,问道,娜娜,为什么你和刚才在车里反差那么大?娜娜怔了一下,回答我说,可能因为屋子里比较亮。我们停回到了旅馆的门口,因为是逆向而来,娜娜死活逼着我把自己那边的车门贴着墙壁,然后欢快地跳下车,笑着对我嚷着,来,爬出来,哈哈哈,我来给你拍张照。她掏出自己的手机,在微光的黑夜里按下快门,然后扫兴地说道,什么都没有拍到。我搀着她的腰进了房间。这又是一间很标准的标准间,但是有电视一台。我问娜娜道,娜娜,是不是比你昨天晚上住的那个??哦,是我们住的那个旅馆的房间要好一些?娜娜故意不说话,道,我要洗澡去了。我哈哈大笑,说,小王八蛋,想跑。那—刻,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想跑的自己。我帮娜娜去卫生间里扫视了一圈,确定有热水,还拆了一袋十块钱的一次性毛巾,说,娜娜,你就用这个吧,这种地方都不干净,别感染了什么。娜娜接过毛巾,道,哦,谢谢。我躺在床上,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放 1982 年的《少林寺》,但每十分钟都会打断然后插播声讯电话智力问答,今天的题目是,有一种饼,每年只有在一个特殊的节日的时候吃,这是什么饼?请快快拨打下面的电话,服务费 1 分钟 1 元,现在的奖金已经累积到 1000 元,第一个打进电话将获得奖金。主持人正在着急地呐喊,这时候接进来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喊道,是大饼。电视里嘟地叫了一声,然后出现了一个大叉,主持人说,哎呀,真可惜,答错了,现在奖金已经累积到了 2000 元。紧接着,又开始播出《少林寺》 。娜娜此时冲完澡,光着身子出来,问我,你说,能看出来么?我仔细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天,说,你是故意让它鼓出来的么?娜娜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放松点。娜娜一下子松懈了下来。我说,嗯,能看出来一点儿,但是没有刚才明显了。娜娜说,嗯,我要开始胎教了。我要唱歌,你去洗澡。我冲完凉出来,《少林寺》又被无情地打断,奖金已经累积到了 4000 元,主持人又接进一个电话,电话里那人说,是葱油饼。电视上又是一个叉,于是奖金累积到了 5000 元。主持人又提示道,也许我们的这个问题是有点难度的,但其实只要动一动脑筋也不难,这个饼是我们每年中秋节的时候都要吃的,还要送人,是以那个天上的什么来命名的,我们已经提示很多了。好,现在我们再接进来一个电话。电活那头是一个带着口音的女孩子说道,是印度飞饼。主持人说,哎呀,还是错了,现在奖金累积到了 1 万元了。女主持说,让我们再接进一个电话,这位听众你好,你觉得是??电话里说,我觉得是鸡蛋饼。女主持说,哎呀,真可惜,还是错了。因为我们答错的朋友实在太多了,所以现在的奖金已经累积到了两万元,第一个打电话进来猜对的朋友,可以赢得两万元的奖金。娜娜—边擦着头发,一边问我,是月饼么?我说,是月饼。娜娜说,快把电话给我,两万块。我说,娜娜,没用的,这是骗人的,这个城市人口快 500 万了,你觉得 500 万人里没有人知道中秋节送人的叫月饼么?娜娜说,那不一定,说不定大家都没看这个台,快给我电话,在我那个裤子兜里,帮我拿一下,就在你手边,来,正好可以把我罚款的那个钱给赚回来。电话号码多少来着?我夺过电话,说,娜娜,没用的,以前我们揭露过这个的??以前我看见报纸揭露过这个的。娜娜说,不—定,你看到的报纸是别的地方的,说不定这个城市的是真的,你看,是有线台的,如果是假的怎么可能没有人管呢?快把电话给我。我将电话给了娜娜,翻开—份报纸开始看。娜娜拨通了电话,高兴地对我说,你看,我已经进入了语音排队系统。然后就是将近 10 分钟的沉默,娜娜捧着电话专心致志地排队,电视里层出不穷地有人在回答“烙饼”“煎饼” “比萨饼”,我叹了一口气,说,这种节目要是让外国人看了,岂不是怀疑我们整个民族的智商?娜娜说,你别说话,提示说快轮到我了。我笑着耸肩看了娜娜一眼,自顾自看报。娜娜突然间把电话挂断了。我问她,怎么了,怎么不排队了。娜娜难过地说,排队要一块钱一分钟,我里面的花费只有十几块了。我要留几块钱,因为我一会儿要打个电话。我说,你是要打给孙老板?娜娜点点头,看着我,说,我要开始打了。我说,请你尽管打,我不会吃醋的。娜娜说,不,我过了今天晚上再打。你什么时候去接你的朋友?我说,明天中午。娜娜说,那我明天早上再打这个电话。反正今天打明天打一样的。我笑道,你是不敢打吧,你怕打过去以后停机了或者号码不存在,你可以先发一个短信啊。娜娜说,我不喜欢等。我说,你是喜欢立等可取,死得痛快那种是吧。娜娜说,也不是,你管不着,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我睡这张床,因为这张床离卫生间近,你睡窗边那只。把电视关了,那个节目我不看了,别告诉我后来是谁猜对月饼了,哦,反正你也不知道。我关上了电视,月光隐约地从窗里透出来。我说,娜娜,你睡着,我窗边站会儿。娜娜笑着说,你是要和我一样,把光挡住么,哈哈哈哈哈,来,我多给你五十。我转过身,说,娜娜,我没有力气开玩笑,我开累了,你睡吧。我站会儿。我看不见娜娜的表情,只有一团黑影在床上支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声对不起,钻进了被窝。我微微拉开窗帘,这是五楼,但周围没有比这个更高的楼,我想,远处就是江水,它流过宜昌、武汉、南京,最后流到上海,沉沉人海。楼下时常有改装过排气管的摩托车开过,还夹杂着少年的欢笑声。我打开烟盒,拿出火柴,回头看了看蜷缩在被子里的娜娜,又放回了口袋里,却莫名划亮了一支火柴,看见有一只蜘蛛正在窗框上爬地欢畅。娜娜从被子里起身,我转过身去,火柴最后的光正好照到她,旋即熄灭,她说,你怎么了。我说,睡觉吧。娜娜躺在床上翻了两个身,问,我能不能跑到你床上玩一会儿。我说,你来。娜娜火速钻到我的床上,睡进我的臂弯,说,你别误会,我可是一点儿都不喜欢你。我说,我知道,你喜欢孙老板和那个王菲的假制作人。娜娜捶我一下,说,其实,在我开始工作的这么多年里,你算是和我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异性了。我说,嗯,我包了三夜。娜娜说,我们只过了三个晚上么?我说,是,三个晚上。娜娜感叹道,我感觉过了好久啊。但就算三个晚上,也是最长时间了。我笑道,嗯,—般没有人会包夜你三个晚上吧。娜娜说,讨厌。我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娜娜问我,什么?我说,我最喜欢你怎么开玩笑都不会生气。娜娜说,我会生气的,你要是开她的玩笑,我会生气的。说着把手摁在她的肚子上。无语一分钟,娜娜摇了摇我,问,你要那个什么吗?我说,那个什么?马上我明白了什么,连忙说,不用不用,罪过罪过。那天是我真不知道。娜娜说,废话,我当然知道,我也不会再让你得逞那个什么了,但是你要那个什么吗,我可以帮你,比如说手手之类的。我问她,什么是手手?娜娜严肃地回答道,就是打飞机啊。我大吃一惊,道,娜娜,你什么时候又这么不好意思起来,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很好意思的一个??一个女生。娜娜说,可能没开灯吧,我不好意思。我说,嗯,一般都是开了灯不好意思,你真怪。娜娜说,我也觉得了,但到了光线亮的地方,大家都能看清楚了,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的,就放开了,但是到了没亮的地方,我总是想藏一藏。我把被子往她头上一盖,说,那你藏一藏,但今天真不用手手和口口了,我明天要去迎接我的朋友,今天晚上我不能乱来。娜娜说,真奇怪,你又不是同性恋,还要这样去迎接一个同性朋友,我能和你一起去么?我说,我一个人去。娜娜说,好吧,那快睡吧,我要回到我的床上去了。你的床太软了,我的床硬,我要睡硬的床。我说,你这个理由真好,一个标准间里的床还有软硬。对了娜娜,当然,我不会,但是如果我那个什么的话,你打算怎么收费?娜娜犹豫了半晌,说,嗯,我想不收你钱,但我还要收十块。说罢,她一把盖上被子,把自己蒙在里面,我只听到她仿佛很远的声音说,睡觉了睡觉了,收你两万块。我本怕失眠,却很快入睡。早上八点,我被闹钟闹醒,我起身僵着身子靠在床上。外面突然传来卡车的爆胎声,我颤抖了一下。娜娜在一边依然睡得满脸诚恳,我起床慢慢洗漱,仿佛迈不开步子,并且又洗了一个澡,从包里拿出一套干净的新衣服穿上,回头看了看娜娜,给她留了张纸条,写着,千万别跑,我中午就回来,然后我带你一起找孙老板。虽然未吃早饭,但我丝毫没有饿意,只是胃部有些紧张,还带动了别的器官。我在 1988 边上上了一个厕所,再打开地图,木然开去。中午十二点,我回到了旅馆,先去续了房费,接着到了房间。娜娜已经起床,窗帘完全拉开,桌上还有一碗馄饨。娜娜正在洗手间里洗头,我说,我回来了娜娜。娜娜哦了一声,说,馄饨在桌子上,你朋友接得怎么样。我说,娜娜,你不是昨天晚上才洗头么,现在怎么又洗头。娜娜边擦着头发边出门说,因为我忘了昨天晚上我洗过头了,昨天晚上我说的话也都忘了,你可别放在心上哦,大嫖客。我说,嗯。娜娜接着说道,快吃,已经要凉了。我说,哦。娜娜一跳站到我面前,说,你仔细看看我的头发吧,一会儿我就要去剪成短头发了,很短的那种。我说,为什么?娜娜告诉我说,因为长头发对宝宝不好,会吸收养分。我说,没那么严重吧,无所谓的。娜娜说,有所谓的,你陪我去剪头发,怎么了,我怎么看你不太想说话?是我骂到你了吗?还是你朋友惹你不高兴了。 我猜猜,哦,是不是你开了这么远去接他,还禁欲沐浴更衣,你朋友不领情啊?我说,他领情。娜娜笑道,那他人呢,怎么不上来。我说,坐在车里,坐在后座上。娜娜说,带我去看看,你打算怎么向他介绍我,我是无所谓你告诉他我是干什么的,但是我觉得这样会不会对你不太好,所以你暂时隐瞒一下也可以, 反正估计过两天我们也就分别了,到时候你再慢慢说。我没问题的,我谈吐也不差,唱唱歌说说话,一般人都看不出来。你看我话说的有点搂不住了,你就给我一个眼色,我就收回来。你觉得怎么样?就这么着了,走,带我去看看你的朋友,这个馄饨就不要吃了,我们找个地方再去吃一顿,去接风洗尘。说罢,娜娜挽着我的手臂下楼。到了最后一层台阶,娜娜松开了我的手臂,特意走在我的后面。下台阶后,她径直看向 1988。然后看看我,说,你的朋友呢?我发动了车,未说话。娜娜坐到了车里,往后座看看,说,可能是你的朋友去买东西或者抽烟了。他的包还留在车里,不是包,是包裹,我看看。娜娜转身吃力地拿起一个塑胶袋封的包裹,说,上面写的什么字,真难看。这是什么东西。我看着娜娜,说,骨灰啊。娜娜大叫一声,撒开双手,塑封的盒子掉在她腿上,然后她马上意识过来,又用手指抵着拿了起来,放回原处,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朋友。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不那么胡闹了。我说,没事。娜娜问我,你的朋友怎么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是??是他已经变成这样了,还是我们到了以后他变成这样的?我说,他今天早上执行的,我朋友的律师早几天已经告诉我,说救不了了,不会有变了,肯定会核准,今天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去殡仪馆领骨灰。娜娜小声问我,你的那个朋友犯了什么事?我说,我哪能和你说得清楚,他的事都能写一本书。娜娜问我,什么罪?我说,??娜娜低头说,我不多问了。我本来想今天告诉你一个不开心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比你起,我的都算不了什么。我把朋友的骨灰放端正,说,是不是没有找到孙老板?娜娜咬下嘴唇,道,嗯,停机了,但是我给他发了几条短信,也许他欠费了。我说,可能吧。我们去江边走走。我开着车带娜娜到了江边,娜娜说,你是打算将骨灰撒在江里么?我说,不,我只是走走。我有一堆骨灰要撒。到时候我留着他们一起撒。娜娜问我,你怎么死那么多朋友?我说,这倒是意外,每个人长到这般岁数,或疏或近,或多或少,都死过几个亲人朋友。娜娜问我,他们是你多好的朋友。我说,我把他们当成人生里的偶像,我总是恨自己不能成为他们。娜娜说,他们是死了才变成你的偶像的么?我说,不是。娜娜笑说,那就是变成了你的偶像以后就死了。我也笑笑,说,也不能说是偶像,只是我真的羡慕他们,我总觉得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的,但他们为什么都离开得那么早。娜娜说,哦,因为他们的性格容易死呗。我说,如果是一个陌生人这么说,我说不定会生气,但其实也许真的是这样吧。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们那样。娜娜说,那简单,娶了我呗,你就和他们一样了。哈哈哈哈。我也哈哈大笑,道,你开玩笑。娜娜站定,没有露出任何的表情,说,难道你认识的人里面里就没有混得特别好的么?有钱,有势,有地位。我也站定,说,当然有,但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其实和我是一样的,只是我没有这些东西,而且那些人从来影响不了我,不过他们倒是活得都很好。娜娜推了推我的手,道,你也别难过了。我说,我也没什么难过的,我朋友也不是昨天才进去。这都不少时间了,我也去捞过,但是真的没有办法。娜娜问我,那你朋友有对你说些什么吗?我说,我只看望过他一次,时间特别短,他问了问我的情况,说,你快回去吧,这都录着呐,估计这次是够呛了。死倒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怕的就是知道自己怎么死。你可要一定要死于意外啊,这样才不害怕。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就是害怕。娜娜睁大了眼睛,说,有这么说自己朋友的吗?我说,你要习惯他,他这是真心祝福你。娜娜说,他就这样说,然后你就走了?我说,也没有,他把我叫回来,认真地看着我,我从未看到这个嬉皮笑脸的人这么认真,他说,记住,1988 的机油尺是错的,那是我从一台报废的苏联产拉达轿车上拆下来的,加机油的时候不能照着这个刻度来,照着所有其他汽车来,加满一瓶四升的就行,那就错不了,否则你就等着爆缸吧。这台发动机太老了,爆了就不好修了。我说,哦。我对娜娜说,之后好多政府部门的人都问过我话,我其实就是他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什么事情,但他也没什么亲人,他们就告诉我,让我来接他的骨灰。就是这样。娜娜一知半解,只能看着昏黄的江水。我带着娜娜在这个江边的城市里穿行,潮湿而迷宫般的道路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困扰,现在是真的暂时没有什么目的地了,只是带着娜娜去寻找她的孙老板。当娜娜昨天晚上说出我只用给她十块钱的时候,我其实心头颤动了一下,但我想,并不能接受她,她只是我旅途里的另外一个朋友,但我想我也羡慕她,她也许也会是我建筑自己的一个部分,因为她自己都这样了还敢把孩子生下来,我能看见地面对江水的时候眼睛里的茫然和希望。我说,娜娜,我真当你是朋友,是什么样的朋友倒是不重要,什么都是从朋友开始的,我谈恋爱和人接吻之前的一秒,不也是朋友么。反正你的事儿,我能帮你,一定会帮你。我先帮你做一个产前的检查,刚才开车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医院,看着还挺好的,你若是喜欢这里,还要在这里找孙老板,我就陪你一阵子,反正我的下一件正事,也得明年开始。到时候你也可以跟我—起去。娜娜说,嗯,好啊。我想孙老板估计还是干这个行业的,干了这个行业就脱不了身,老板也一样,我以前还听一个姐妹说过,他—定在这里的,我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一个桑拿兜兜转转看看,你也别陪我,多傻的事情啊。早点找到孙老板就好,你也可以解脱,当然,你随时都可以解脱,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你如果没事的话,也打算留在这里,我觉得我还是可以照顾你的,你别误会啊,我是真的这么想,至少我还不用照顾,当然,我可不要做你女人,我知道你也看不上,但闲着不也是闲着嘛,就互相照应一下。我说,成,我带你去找那个医院。娜娜说,嗯,我欠你的钱我可是都记着的,但我说了每次只收你十块,而且我估计要一年多以后才能开工了,估计也还不清楚,所以我肯定会还你,但现在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不过你真的别以为我是图你有那几千块钱,我一个朋友说的,你只有这些钱,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我肯定不是贪这个,你不要乱想,你可以把钱扔了,我还是一样对你,或者你现在就跑,我也不会怨你。我说,别废话了。我们到了一家来时我留意的医院前,看着不公立不私立,阳台是长长一条,放满了花盆,垂下无数的枝叶。我说,娜娜,你去吧,我不陪你,我在车里坐坐。我仰望阳台,娜娜从这些植物前走过,对我笑笑。我向她挥挥手。她虽不漂亮,但此刻她真像走在舞台上的明星,也许是那天大自然打光打得好,楼转角墙壁上开的一扇窗正好将光芒折在她的身上。她走进了尽头的那间办公室。我把 1988 熄火,坐到了后座,很快就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小时候爬在旗杆上.但是我看见校办厂里的人正在做着仿制的手枪,看见刘茵茵从远处走来,已经成年的 10 号牵着还是小学生的刘茵茵的手,周围的同学们纷纷把石块抛向我,我说,丁丁哥哥,快来救我。 丁丁哥哥却在一边的滑滑梯上盘旋而下,他看起来岁数比我还要小。然后我就不知道被谁绑在了旗杆上,我顿时觉得很安全,至少我不会再掉下来。这时候,校办厂里的阿姨们全都冲出来,所有人都在拿我试枪.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打的千疮百孔,但还是在想,你们千万不要打中我的绳子,否则我就掉下来了。那天的阳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明媚,那是四十度烈日的光芒,却是二十度晚秋的和风,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的天气。当我醒来,娜娜还没有下来。我看了看车上的电子表,发现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我瞬间清醒,甩上车门,快步上楼,走到刚才我看见她进去的那间房间。里面的大夫看了看我,问,你找谁?我说,我来找刚才那个过来做产前检查的女孩子。大夫一下子站了起来,问,你是她什么人?我说,我是她朋友。大夫忙说,快去找,我们也都要找,这个要找到的,卫生局也要登记监测的。我说,我去找,她往哪个方向走,要监测什么?这以前干什么的你们也能查出来么?大夫说,我不知道她干什么的,就知道出了这个门,她知道了检查的结果以后,她说她要去给她老公打个电话,让他也过来。后来人就不见了。这个一定要找到的,不光光是她自己的事情,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她不能跑的,要做病毒母婴阻断的,生的时候也一定要特别注意的,否则很容易被母体感染的,乳汁也是不能喂的,而且现在还小,不要也还来得及。小伙子,你快去追回来。我刚要往门外跑,又被医生叫进去,问,小伙子,你也要检查一下的,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我说,朋友,但我可能也要检查一下。医生说,来,你也检查一下,本来是—批—批出结果的,今天我就给你单做一个结果。很快的,你等一下就行了。我木然说,哦。随后,我告诉医生道,我再说了,我先去追她,要不就跑远了。我在这座江城来来回回耗掉了十多箱汽油, 去了几乎所有的旅馆和桑拿,问了每一个餐厅和网吧,我再未找到娜娜。幸运的是,也许不幸的是,我自己未被感染。在寻找无果以后,我回到了我来的地方。两年以后,我正要出发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我相信娜娜有我的电话号码,一定是我在洗澡的时候她偷偷拨的。中途的一个夜晚,我丢过一次手机,但是我一早就去等待着电信局开门补卡。这个电话的拨打者是一个女孩子,她说,有一个礼物要给我。我说,快递给我。她说,怕丢,不能快递。我说,那就寄挂号信。她说,会超重。我说,那怎么办?她说,我是娜娜的一个姐妹,她交代过,有一个东西要送给你。我怕信号中断,马上到了屋外,说,娜娜在哪里?娜娜怎么样?她当时是怀孕的,后来怎么样?电话里说,你的地址是哪里?娜娜说过,放心吧,给你的,都是好的。我带着一个属于全世界的孩子上路了。站在我故乡那条国道尽头的友谊桥上, 在稀薄的空气里,从凌晨开始等待,我从不凝望过往的每一台汽车。1988 的点烟器烧坏了,我向一个路过的司机借了火, 但我不想在这个时刻再和任何陌生人言语,所以我只能一支接着一支抽烟,那火光才不会断去。 自然的,我站在车外。几个小时后, 香火终于断了,我俯身进车,捏了一把小家伙的脸说, 我找找烟。打开了汽车的扶手箱, 我掏到了在最深处的一个小玩意,取出来发现那是一只录音笔,我搜寻记忆,才想起那是娜娜扔在这台车里的。它躺在这里面已经两年,我接下播放键,居然还有闪烁着的最后一格电,娜娜轻唱着摇篮曲,我不知道是不是空气越稀薄,声音便传越远,还是空气稀薄的地方一定没有人烟和喧闹,我总觉得这轻微的声音在山谷里来回飘荡,我将录音笔拿起来,放在小女孩耳边,说,你妈。她兴奋地乱抓,突然间,歌声戛然而止,传来三下轻促的敲击化妆台的声音,然后是另外一个女声说道,娜娜,接客了。在娜娜回着哦的同时,这段录音结束了。我连忙抽回录音笔,观察着小家伙的表情,她似乎有所察觉,放下了小爪子疑惑地看着我。我将录音内容倒回到被中断前的最后一声歌声,然后按下录音键,摇下窗户,我想山谷里的风雨声可以洗掉那些对话,覆盖了十多秒以后,我把手从窗外抽了回来, 刚要按下结束,小家伙突然对着录音笔喊了一声 “咦”,然后录音笔自己没电了。 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说话, 我曾一度害怕她不能言语。这第一声,她既不喊爸爸,也未喊妈妈,只是对着这个世界抛下了一个疑问。天将黑的时候,我发动了 1988,掉转车头,向东而去,如果它能够不抛锚,那么我离开海岸线还有五千公里。如果它抛锚了,那么海岸线离开我还有五千公里。也许我会在那里结识一个姑娘,有一段美好的时光。那会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但我至少等待过,我知道你从不会来,但我从不怀疑你彼时的真心,就如同我的每一个谎言都是真心的。但这一次,我至少是勇敢的,我承认的朋友们也会赞许我的行为,因为他们都会是这样的人,你也许会为我流泪,但也许心中会说,你太蠢了。天全黑的时候,我停下了 1988.小家伙正在熟睡,今天她居然没有哭泣。我从后座拿出了一个袋子,里面便是 1988 制造者的骨灰。在我心中,里面还有丁丁哥哥,10 号,刘茵茵,我将他们撒在了风里。马上我知道了迎风撒东西是多傻的事,我身上沾满了他们的骨灰。我拍了拍衣服,想那又如何,反正我也是被他们笼罩着的人,他们先行,我替他们收拾着因为跑太快从口袋里跌落的扑克牌,我始终跑在他们划破的气流里,不过我也不曾觉得风阻会减小一些,只是他们替我撞过了每一堵我可能要撞的高墙,摔落了每一道我可能要落进的沟壑,然后告诉我,这条路没有错,继续前行吧,但是你已经用掉了一次帮助的机会,再见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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