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是解说科科长,我喜欢他的职位。其实人生在世,没什么好混的,真正伟大的副业如天工造物,人间豪杰一丝一毫插手不得。银河的开辟计划事前并没有人向我们会知,太阳的打造图样我们何曾过目?古往今来所有的这地面上混出道来的灿烂名字,依我看来其职位名衔无一不是“述”者,无一不是解说员。孔子和苏格拉底,荷马和杜甫,牛顿和李白,爱因斯坦和张大千,帕瓦罗谛(意大利歌剧男高音)和徐霞客,大家穷毕生之力也不过想把无穷的天道说得清楚一点罢了。想一个小小的我,我小小的此生此世,一双眼能以驰跑圈住几平方公里智慧?一双脚能在大地上阅遍几行阡陌?如果还剩一件事给我做,也无非做个解说员:把天地当一簏背在肩上的秘本,一街一巷的去把种种情事说行生鲜灵动,如一个在大宋年间古道斜旧中卖艺的说书人。 蔡科长是旧识,“五十万”的数字也是曾经听过的“资料”。但今天不同,只因说的地方正是事件发生的现场,且正自冒着一百二十度的流烟,四周且又是起伏仿徨的山的狂乱走势,让人觉得证据凿凿,相信这片地形学上名之为“爆裂口”的温和土地,在五十万年前的确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情劫。 我一再伸出竹杖,像一支温度计,不,也许更像中国古代的郎中,透过一根丝线为帐幕里的美人把脉,这大屯山,也容我以一截细竹去探究她的经脉。竹杖在滚沸的泉眼中微微震动,这是五十万年前留下的犹未平缓的脉搏吗?而眼前的七星大屯却这般温婉蕴藉,芒草微动处只如一肩华贵的斗篷迎风凛然。我的信心开始动摇了,是焉非焉?五十万年前真有一场可以烈火焚地的大火吗?曾经有赤浆艳射千里?有红雾灼伤森森万木吗?有撼江倒海的晕眩吗?有泄漏地心机密太多而招致的咒诅吗?这诡异不可测的山系在我所住的城北蹲伏不语,把我从小到大看得透透的,但她对我却是一则半解不解的诗谜。事实上,我连“五十万年”是什么意思也弄不懂啊!我所知道的只是一朝一夕,我略略知晓山樱由繁而竭的断代史,我勉强可以想象百年和千年的沧桑,至于万年乃至五十万年的岁月对我而言已经纯粹是一番空洞的理论,等于向一只今天就完成朝生暮死的责任的蜉蝣述说下个世纪某次深夜的月光,这至今犹会烫伤我的沸烟竟是五十万前的余烬吗? 不能解,不可解,不必有解。 一路走下步道,云簇雾涌之上自有丽日蓝天,那蓝一碧无瑕,亮洁得近乎数学——对,就是数学的残忍无情和绝对。但我犹豫了一下,发觉自己竟喜欢这份纯粹决绝,那摆脱一切拒绝一切的百分之百全然正确无误的高高危危的蓝。相较于山的历劫成灰,天空仿佛是对联的另一句,无形无质无怒无嗔。 穿过密密的箭竹林,山回路转,回头再看,什么都不在了。想起有一次在裱画店里看到画家写的两句话:“云为山骨骼,苔是石精神。”而大屯行脚之余我所想到的却是:“云为山绮想,苔是石留言。”至于那源源地热,又是山的什么呢?大约可当作死火山一段亦甜蜜亦悲怆的忏情录来看吧?⒉ 三千公里远的一场情奔 湖极小,但是它自己并不知道。由于云来雾往,取名梦幻,关于这一点,它自己也一并不知。 云经过,失足坠入,浅浅的水位已足够溢为盈盈眼波。阳光经过,失足坠入,暖暖的火种也刚好点燃顾盼的神采。月色经过,山风经过,唯候鸟经过徘徊伫足之余竟在河中留下三千公里外的孢囊,这是后话,此处且按下不表。 有人说日据时代旧名鸭池的就是它,有人说不然。有当地居民说小时候在此看到满池野鸭。有人说今天虽不见水鸟,但仍拾到鸟羽,可见千万年来追逐阳光的候鸟仍然深深眷爱这条南巡的旧时路,有人在附近的其他池子里发现五十只雁鸭,劫余重逢,真是惊喜莫名。这被相思林和坡草密密护持钟爱的一盏清凉,却也是使许多学者和专家讶异困惑而不甚了然的小小谜团。我喜欢在众说纷纭之际小湖自己那分置身事外的闲定。 湖上遍生针兰,一一直立,池面因而好看得有如翠绫制成的针插。但湖中的惊人情节却在水韭,水韭是水生蕨类,整场回肠荡气的生生死死全在湖面下悄然无息的进行。有学者认为它来自中国东北,由于做了候鸟兔费的搭乘客,一路旅行三千公里,托生到这遥远的他乡。想它不费一文,不功一趾,却乘上丰美充实的冬羽,在属于鸟类的旅游季出发,一路上穿虹贯日,又哪知冥冥中注定要落在此山此湖,成为水韭世界里立足点最南的一族。如果说流浪,谁也没本事把流浪故事编制得如此萧洒华丽。如果说情奔,谁也没有机会远走得如此彻底。但这善于流浪和冲激的生命却也同样善于扎根收敛。植物系的教授钻井四公尺,湖底的淤泥里仍有水韭的遗迹。湖底显然另有一层属于水韭的“古代文明”,推算起来,这一族的迂移也有若干万年了。水韭被写成了硕士论文,然后又被写成博士论文——然而则没有人知道,在哪一年秋天,在哪一只泛彩的羽翼中夹带了那偷渡的情奔少年,从此落地繁殖,迂都立国。 使我像遭人念了“定身符咒”一般站在高坡上俯视这小湖而不能移足的是什么呢?整个故事在那一点上使我噤默不能作声呢?这水韭如此曲折柔细像市场上一根不必花钱买的小葱,却仍像某些生命一样,亦有其极柔弱极美丽而极不堪探索碰触的心情。如此大浪荡和大守成,岂不也是每个艺术家梦寐以求的境界?以芥子之微远行三千里,在方寸之地托身十万年,这里面有什么我说不清却能感知的神秘。 水韭且又有“旱眠”,旱季里池水一枯见底,但在晒干的老株下,沼泽微润,孢子便在其中蓄势待发,雨季一至,立刻伸头舒臂,为自己取得“翠绿权”。 诗人或者可以用优雅的缓调吟哦出“山中一夜雨,树抄百重泉”的句子,但实质的生命却有其奔莽剧烈近乎痛楚的动作。一夜山雨后,小小的湖泊承受满溢的祝福。行人过处,只见湖面轻烟绾梦,却哪里知道成千上万的生命不在作至精至猛的生死之博。只有一个雨季可供演出,只有一个雨季可恣疯狂,在死亡尚未降临之际,在一切尚未来不及之前,满池水韭怒生如沸水初扬——然而我们不知道,我们人类所见的一向只是澄明安静浑无一事的湖面。这世界被造得太奢华繁复,我们在惊奇自己的一生都力不从心之余,谁又真有精力去探悉别种生命的生死存亡呢?谁能相信小小湖底竟也是生命神迹显灵显圣的道场呢? 梭罗一度拥有华尔腾湖,宋儒依傍了鹅湖,而我想要这鲜澄的梦幻湖,可以吗?我打算派出一部分的自己屯守在此,守住湖上寒烟,守住寒烟下水韭的生生世世,且守住那烟织雾纺之余被一起混纺在湖景里的自己。想要道谢的时刻 研究室里,我正伏案赶一篇稿子,为了抢救桃园山上一栋“仿唐式”木造建筑。自己想想也好笑,怎么到了这个年纪,拖儿带女过日子,每天柴米油盐烦心,却还是一碰到事情就心热如火呢? 正赶着稿,眼角馀风却看到玻璃垫上有些小黑点在移动,我想,难道是蚂蚁吗?咦,不止一只哩,我停了笔,凝目去看,奇怪了,又没有了,等我写稿,它又来了。我干脆放下笔,想知道这神出鬼没的蚂蚁究竟是怎么回事。 终于让我等到那黑点了,把它看清楚后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它们哪里是蚂蚁,简直天差地远,它们是鸟哩——不是鸟的实体,是鸟映在玻璃上的倒影。 于是我站起来,到窗口去看天,天空里有八九只纯黑色的鸟在回旋疾飞,因为飞得极高,所以只剩一个小点,但仍然看得出来有分叉式的尾巴,是乌鸦吗?还是小雨燕? 几天来因为不知道那栋屋子救不救得了,心里不免忧急伤恻,但此刻,却为这美丽的因缘而感谢得想顶礼膜拜,心情也忽然开朗起来。想想世上有几人能幸福如我,五月的研究室,一下子花香入窗,一下子清风穿户,时不时的我还要起身“送客”,所谓“客”,是一些笨头笨脑的蜻蜒,老是一不小心误入人境,在我的元杂剧和明清小品文藏书之间横冲直撞,我总是小心翼翼的把它们送回窗外去。 而今天,撞进来的却是高空上的鸟影,能在映着鸟影的玻璃垫上写文章,是李白杜甫和苏东坡全然想象不出的佳趣哩! 也许美丽的不是鸟,也许甚至美丽的不是这繁锦般的五月,美丽的是高空鸟影偏偏投入玻璃垫上的缘会。因为鸟常有,五月常有,玻璃垫也常有,唯独五月鸟翼掠过玻璃垫上晴去的事少有,是连创意设计也设计不来的。于是转我能生为此时此地之人,为此事此情而忧心,则这份烦苦也是了不得的机缘。文王周公没有资格为桃园神社担心,为它担心疾呼是我和我的朋友才有的权利,所以,连这烦虑也可算是一场美丽的缘法了。为今天早晨这不曾努力就获得的奇遇,为这不必要求就拥有的佳趣,(虽然只不过是来了又去了的玻璃垫上的黑点),为那可以对自己安心一笑的体悟,我郑重万分的想向大化道一声谢谢。幸亏⒈ 似乎常听人抱怨菜贵,我却从来不然,甚至听到怨词的时候心里还会暗暗骂一句:“贵什么贵,算你好命,幸亏没遇上我当农人,要是我当农人啊,嘿、嘿,你们早就卖不起菜了!”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也曾稍稍不安,觉得自己是坏人,是“奸农”。但一会儿又理直气壮起来,把一本帐重头算起。 譬如说米,如果是我种的,那是打死也舍不得卖得比珍珠贱价的。古人说“米珠薪桂”,形容物价高,我却觉得这价钱合理极了,试想一粒谷子是由种子而秧苗而成稻复成粒的几世正果,那里面有几千年相传的农业智慧,以及阳光、沃土,和风细雨的好意。观其背后则除了农人的汗泽以外也该包括军人的守土有功,使农事能一年复一年的平平安安的进行,还有运输来,使浊水溪畔的水稻能来到我的碗里,说一颗米抵得一颗明珠也没有什么可惭愧的吧?何况稻谷熟时一片金黄,当真是包金镶玉,粒粒有威仪,如果讨个黄金或白玉的价格也不为过吧! 所以说,幸亏我不种田,我种的田收的谷非卖这价码不可!西南水族有则传说便是写这求稻种的故事,一路叙来竟是惊天动地的大业了,想来人世间万花万草如果遭天劫只准留下一本,恐怕该留的也只是麦子或稻子吧!因此,我每去买米,总觉自己占了便宜,童话世界里每有聪明人巧计骗得小仙小妖的金银珠宝,满载而归,成了巨富。我不施一计却天天占人大便宜,以贱价吃了几十年尊同金玉的米麦,虽不成巨富,却使此身有了供养,也该算是赚饱了。故事里菩萨才有资格被供养呢,我竟也大刺刺地坐吃十方,对占到的便宜怎能不高兴偷笑。 篷到风季,青菜便会大涨,还有一次过年,养菜竟要二百元一斤。菜贵时,报上、电视上、公车上一片怨声,不知为什么,我自己硬是骂不出口,心里还是那句老话,嘿嘿,幸亏我非老圃,否则蕃茄怎可不与玛瑙等价,小白菜也不必自卑而低于翡翠,茄子难道不比紫水晶漂亮吗?鲜嫩的甜玉米视同镶嵌整齐的珍珠也是可以的,新鲜的佛手瓜浅碧透明,佛教徒拿来供奉神胆的,像琥珀一样美丽,该出多少价钱,你说吧——对这种荐给神明吃都不惭愧的果实! 把豇豆叫“翠蜿蜒”好不好?豌豆仁才是真正的美人“绿珠”,值得用一斛明球来衡其身价,芥菜差不多是青菜世界里的神木,巍巍然一大堆,那样厚实的肌理,应该怎么估值呢? 胡萝卜如果是我种的,收成的那天,非开它一次“美展”不可,多浪漫多古典且又多写实的作品啊!鲜红翠绿的灯笼椒如果是我家采来的,不出一千块钱休想拿走,一个人如果看这样漂亮的灯笼椒也不感动于天恩人惠的话,恐怕也只好长夜凄其,什么其他的灯笼也引渡他不得了。 蹋棵菜是呈辐射状的祖母绿。牛蒡不妨看作长大长直的人参,山药像泥土中挖出的奇形怪状的岩石,却居然可吃。红菱角更好,是水族,由女孩子划着古典的小船去摘来的,那份独特的牛角形包装该算多少钱才公平? 南瓜这种东西去开美展都不够,应该为它举行一次魔术表演的,如何一棵小小的种子铺衍成梦,复又花开蒂落结成往往一个人竟抬不动的大瓜。南瓜是和西方灰姑娘童话并生的,中国神话里则有葫芦,一个人如果有权利把童话和神话装在菜蓝里拎着走,付多少钱都不算过分吧? 释迦跌坐在莲花座上,但我们是凡人,我们坐在餐桌前享受莲的其它部分,我们吃藕吃莲子,或者喝荷叶粥,夹荷叶粉蒸肉,相较之下,不也是一份凡俗的权利吗?故事里的湘妃哭竹,韩湘子吹一管竹笛,我们却只管放心的吃竹笋,吃竹叶包的粽子。记得有一次请外国朋友吃饭向他解释一道“冰糖米藉”的甜点说:“这是用一种可以酿酒的米(糯米),塞在莲花根(藕)里做的,里面的糖呢,是一种冰山一样的糖。”外国人依他们的习惯发出大声的惊叹,我居之不疑,因为那一番解释简直把我自己都惊动了。 这样看来,一截藕(记得,它的花是连菩萨也坐得的)应卖什么价呢?一斤笋(别忘了,它的茎如果凿上洞,变成笛子是神仙也吹得的)该挂牌多少才公平呢? 所以说,还好,幸亏我不务农,否则,任何人走出菜场恐怕早已倾家荡产了。⒉ 世人应该庆幸,幸亏我不是上帝。 我是小心眼的人间女子,动不动就和人计较。我买东西要盘算,跟学生打分数要计到小数点以后再四舍五入,发现小孩不乖也不免要为打三下打二下而斟酌的,丈夫如果忘了该纪念的日子当然也要半天不理他以示薄惩。 如果让这样的人膺任上帝,后果大概是很可虑的。 春天里,满山繁樱,却有人视而无睹,只顾打开一只汽水罐,我如果是上帝,准会大吼一声说: “这样的人,也配有眼睛吗?” 这一来,十万个花季游客立时会瞎掉五万以上,第二天,盲校的校长不免为突然剧增的盲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幸亏我不是上帝。 闲来无事,我站在云头一望,有那么多五颜六色的工厂污水一一流向浅碧的溪流,我传下旨意: “这样糟蹋大地,让别人活不成了,我也要让他活不成。” 第二天,天使检点人数,一个小小的岛上居然死了好几万个跟“污水罪”有关的人。 人有电鱼,有人毒鱼,这种人,留着做什么,一起弄死算了。 其他的松林中不闻天籁的,留耳何为?抱着婴儿也不闻乳香的,留鼻何用?从来没有帮助过人的双手双脚废了也不可惜,从来没有为阳光和空气心生感激的人,我就停止他们五分钟“空气权”让他知道厉害。 所以说,还好,幸亏我不是上帝。 世间更有人不自珍惜,或烟酒相残,或服食迷幻药,或苟且自误,或郁郁无所事事,这样的人,留智慧何用?不如一律还原成白痴,如此一来不知世间还能剩几人有头脑? 我上任后,不消半年,停阳光者有之,停水、停空气者有之,而且有人缺手,有人断足,整个世界都被罚得残缺了。而人性丑陋依旧,愚鲁依旧。 让河流流经好人和坏人的门庭,这是上帝。让阳光爱抚好人和坏人的肩膀,这是上帝。不管是好人坏人,地心吸力同样将他们仁慈的留在大地上,这才是上帝的风格,并且不管世人多么迟钝蒙昧,春花秋月和朝霞夕彩会永远不知疲倦的挥霍下去,这才是上帝。 是由于那种包容和等待,那种无所不在的覆罩和承载,以及仁慈到溺爱程度的疼惜,我才安然拥有我能有的一切。 所有的人都该庆幸——幸亏自己不是上帝。玉想⒈ 只是美丽起来的石头 一向不喜欢宝石——最近却悄悄的喜欢了玉。 宝石是西方的产物,一块钻石,割成几千几百个“割切面”,光线就从那里面激射而出,势凌厉,美得几乎具有侵略性,使我不由得不提防起来。我知道自己无法跟它的凶悍逼人相埒,不过至少可以决定“我不喜欢它”。让它在英女王的皇冠上闪烁,让它在展览会上伴以投射灯和响尾蛇(防盗用)展出,我不喜欢,总可以吧! 玉不同,玉是温柔的,早期的字书解释玉,也只说:“玉,石之美者。”原来玉也只是石,是许多混沌的生命中忽然脱颖而出的那一点灵光。正如许我孩子在夏夜的庭院里听老人讲古,忽有一个因洪秀全的故事而兴天下之想,遂有了孙中山。又如溪畔群童,人人都看到活泼泼的逆流而上的小鱼,却有一个跌入沉思,想人处天地间,亦如此鱼,必须一身逆浪,方能有成,只此一想,便有了……所谓伟人,其实只是在游戏场中忽有所悟的那个孩子。所谓玉,只是在时间的广场上因自在玩耍竟而得道的石头。⒉ 克拉之外 钻石是有价的,一克拉一克拉的算,像超级市场的猪肉,一块块皆有其中规中矩秤出来的标价。 玉是无价的,根本就没有可以计值的单位。钻石像谋职,把学历经历乃至成绩单上的分数一一开列出来,以便叙位核薪。玉则像爱情,一个女子能赢得多少爱情完全视对方为她着迷的程度,其间并没有太多法则可循。以撒辛格(诺贝尔奖得主)说:“文学像女人,别人为什么喜欢她以及为什么不喜欢她的原因,她自已也不知道。”其实,玉当然也有其客观标准,它的硬度,它的昌莹、柔润、缜密、纯全和刻工都可以讨论,只是论玉论到最后关头,竟只剩“喜欢”两字,而喜欢是无价的,你买的不是克拉的计价而是自己珍重的心情。⒊ 不须镶嵌 钻石不能佩戴,除非经过镶嵌,镶嵌当然也是一种艺术,而玉呢?玉也可以镶嵌,不过却不免显得“多此一举”,玉是可以直接做成戒指镯子和簪笄的。至于玉坠、玉佩所需要的也只是一根丝绳的编结,用一段千回百绕的纠缠盘结来系住胸前或腰间的那一点沉实,要比金属性冷冷硬硬的镶嵌好吧? 不佩戴的玉也是好的,玉可以把玩,可以做小器具,可以做既可卑微的去搔善,亦可用以象征富贵吉祥的“如意”,可做用以祀天的壁,亦可做示绝的玉,我想做个玉匠大概比钻石割切人兴奋快乐,玉的世界要大得多繁富得多,玉是既入于生活也出于生活的,玉是名士美人,可以相与出尘,玉亦是柴米夫妻,可以居家过日。⒋ 生死以之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全世界跟他一起活——但一个人死的时候,谁来陪他一起死呢? 中古世纪有出质朴简直的古剧叫《人人》(Every Man),死神找到那位名叫人人的主角,告诉他死期已至,不能宽贷,却准他结伴同行。人人找“美貌”,“美貌”不肯跟他去,人人找“知识”,“知识”也无意到墓穴里去相陪,人人找“亲情”,“亲情也顾他不得…… 世间万物,只有人类在死亡的时候需要陪葬品吧?其原因也无非由于怕孤寂,活人殉葬太残忍,连士桶殉葬也有些居心不仁,但死亡又是如此幽阒陌生的一条路,如果待嫁的女子需要“陪嫁”来肯定来系连她前半生的娘家岁月,则等待远行的黄泉客何尝不需要“陪葬”来凭藉来思忆世上的年华呢? 陪葬物里最缠绵的东西或许便是琀蝉了,蝉色半透明,比真实的蝉为薄,向例是含在死者的口中,成为最后的,一句没有声音的语言,那句话在说: “今天,我入土,像蝉的幼虫一样,不要悲伤,这不叫死,有一天,生命会复活,会展翅,会如夏日出土的鸣蝉……” 那究竟是生者安慰死者而塞入的一句话?抑是死者安慰生者而含着的一句话?如果那是心愿,算不算狂妄的侈愿?如果那是谎言,算不算美丽的谎言?我不知道,只知道玉含蝉那半透明的豆青或土褐色仿佛是由生入死的薄膜,又恍惚是由死返生的符信,但生生死死的事岂是我这样的凡间女子所能参破的?且在这落雨的下午俯首凝视这枚佩在自己胸前的被烈焰般的红丝线所穿结的玉含蝉吧!⒌ 玉肆 我在玉肆中走,忽然看到一块像蛀木又像土块的东西,仿佛一张枯涩凝止的悲容,我驻足良久,问道: “这是一种什么玉?多少钱?” “你懂不懂玉?”老板的神色间颇有一种抑制过的傲慢。 “不憧。” “不懂就不要问!我的玉只卖懂的人。” 我应该生气应该跟他激辩一场的,但不知为什么,近年来碰到类似的场面倒宁可笑笑走开。我虽然不喜欢他的态度,但相较而言,我更不喜欢争辩,尤其痛恨学校里“奥瑞根式”的辩论比赛,一句一句逼着人追问,简直不像人类的对话,嚣张狂肆到极点。 不懂玉就不该买不该问吗?世间识货的又有几人?孔子一生,也没把自己那块美玉成功的推销出去。《水浒传》里的阮小七说:“一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又谁又是热血的识货买主?连圣贤的光焰,好汉的热血也都难以倾销,几块玉又算什么?不懂玉就不准买玉,不懂人生的人岂不没有权利活下去了? 当然,玉肆的老板大约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个除了玉的知识找不出其他可以自豪之处的人吧? 然而,这件事真的很遗憾吗?也不尽然,如果那天我碰到的是个善良的老板,他可能会为我详细解说,我可能心念一动便买下那块玉,只是,果真如此又如何呢?它会成为我的小古玩。但此刻,它是我的一点憾意,一段未圆的梦,一份既未开始当然也就不致结束的情缘。 隔着这许多年,如果今天玉肆的老板再问我一次是否识玉,我想我仍会回答不懂,懂太难,能疼惜宝重也就够了。何况能懂就能爱吗?在竞选中互相中伤的政敌其实不是彼此十分了解吗?当然,如果情绪高昂,我也许会塞给他一张《说文解字》抄下来的纸条: 玉,石之美者,有五德 润泽以温,仁之方也 腮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 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 不挠而折,勇之方也 锐廉而不怯,洁之方也。 然而,对爱玉的人而言,连那一番大声镗镗的理由也是多余的。爱玉这件事几乎可以单纯到不知不识而只是一团简简单单的欢喜。像婴儿喜欢清风拂面的感觉,是不必先研究气流风向的。⒍ 瑕 付钱的时候,小贩又重复了一次: “我卖你这玛瑙,再便宜不过了。” 我笑笑,没说话,他以为我不信,又加上一句: “真的——不过这么便宜也有个缘故,你猜为什么?” “我知道,它有斑点。”本来不想提的,被他一逼,只好说了,免得他一直罗嗦。” “哎呀,原来你看出来了,玉石这种东西有斑点就差了,这串项链如果没有瑕疵,哇,那价钱就不得了啦!” 我取了项链,尽快走开。有些话,我只愿意在无人处小心的、断断续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给自己听:对于这串有斑点的玛瑙,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它的斑痕如此清清楚楚。 然而则买这样一串项链是出于一个女子小小的侠气吧,凭什么要说有斑点的东西不好?水晶里不是有一种叫“发晶”的种类吗?虎有纹,豹有斑,有谁嫌弃过它的上毛不够纯色? 就算退一步说,把这斑纹算瑕疵,此间能把瑕疵如此坦然相呈的人也不多吧?凡是可以坦然相见的缺点就不该算缺点的,纯全完美的东西是神器,可供膜拜。但站在一个女人的观点来看,男人和孩子之所以可爱,正是由于他们那些一清二楚的无所掩饰的小缺点吧?就连一个人对自己本身的接纳和纵容,不也是看准了自己的种种小毛病而一笑置之吗? 所有的无瑕是一样的——因为全是百之百的纯洁透明,但瑕疵斑点却面目各自不同。有的斑痕像鲜苔数点,有的是砂岸逶迤,有的是孤云独走,更有的是铁索横江,玩味起来,反而令人忻然心喜。想起平生好友,也是如此,如果不能知道一两件对方的臭事,不能一两件可笑可嘲可詈可骂之事彼此打趣,友谊恐怕也会变得空洞吧? 有时独坐细味“瑕”字,也觉悠然意远,瑕字左边是玉字,是先有玉才有瑕的啊!正如先有美人而后才有“美人痣”,先有英雄,而后有悲剧英雄的缺陷性格(tragic flaw)。缺憾必须依附于完美,独存的缺憾岂有美丽可言,天残地阙,是因为天地都如此美好,才容得修地补天的改造的涂痕。一个“坏孩子”之所以可爱,不也正因为他在撒娇撒赖蛮不讲理之处有属于一个孩童近乎神明的纯洁了直吗? 瑕的右边是叚,有赤红色的意思,瑕的解释是“玉小赤”,我喜欢瑕字的声音,自有一种坦然的不遮不掩的亮烈。 完美是难以冀求的,那么,在现实的人生里,请给我有瑕的真玉,而不是无瑕的伪玉。⒎ 唯一 据说,世间没有两块相同的玉——我相信,雕玉的人岂肯去重复别人的创制。 所以,属于我的这一块,无论贵贱精粗都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我因而疼爱它,珍惜这一场缘分,世上好玉千万,我却恰好遇见这块,世上爱玉人亦有万千,它却偏偏遇见我,但我们之间的聚会,也只是五十年吧?上一个佩玉的人是谁呢?有些事是既不能去想更不能嫉妒的,只能安安分分珍惜这匆匆的相属相连的岁月。⒏ 活 佩玉的人总相信玉是活的,他们说: “玉要戴,戴戴就活起来了哩!” 这样的话是真的吗?抑或只是传说臆想?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一块玉戴活,这是需要时间才能证明的事,也许几十年的肌肤相亲,真可以使玉重新有血脉和呼吸。但如果奇迹是可祈求的,我愿意首先活过来的是我,我的清洁质地,我的致密坚实,我的莹秀温润,我的斐然纹理,我的清声远扬。如果玉可以因人的佩戴而复活,也让人因佩戴而复活吧!让每一时每一刻的我莹彩暖暖,如冬日清晨的半窗阳光。⒐ 石器时代的怀古 把人和玉,玉和人交织成一的神话是《红楼梦》,它也叫《石头记》,在补天的石头群里,主角是那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中多出的一块,天长日久,竟成了通灵宝玉,注定要来人间历经一场情劫。 他的对方则是那似曾相识的绛珠仙草。 那玉,是男子的象征,是对于整个石器时代的怀古。那草,是女子的表记,是对榛榛莽莽洪荒森林的思忆。 静安先生释《红楼梦》中的玉,说“玉”即“欲”,大约也不算错吧?《红楼梦》中含玉字的名字总有其不凡的主人,像宝玉、黛玉、妙玉、红玉,都各自有他们不同的人生欲求。只是那欲似乎可以解作英文里的want,是一种不安,一种需索,是不知所从出的缠绵,是最快乐之时的凄凉,最完满之际的缺憾,是自己也不明白所以的惴惴,是想挽住整个春光留下所有桃花的贪心,是大彻大悟与大栈恋之间的摆荡。 神话世界每是既富丽而又高寒的,所以神话人物总要找一件道具或伴当相从,设若龙不吐珠,嫦娥没有玉兔,李聃失了青牛,果老走了肯让人倒骑的驴或是麻姑少了仙桃,孙悟空缴回金箍棒,那神话人物真不知如何施展身手了——贾宝玉如果没有那块玉,也只能做美国童话《绿野仙宗》里的“无心人”奥迪斯。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说这话的人只看到事情的表相,木石世界的深情大义又岂是我们凡人所能尽知的。⒑ 玉楼 如果你想知道钻石,世上有宝石学校可读,有证书可以证明你的鉴定力。但如果你想知道玉,且安安静静的做自己,并且肤发的温润、关节的玲珑、眼目的光澈、意志的凝聚、言笑的晴朗中去认知玉吧!玉即是我,所谓文明其实亦即由石入玉的历程,亦即由血肉之躯成为“人”的史页。 道家以目为“银海”,以肩为玉楼,想来仙家玉楼连云,也不及人间一肩可担道义的肩胛骨为贵吧?爱玉之极,恐怕也只是返身自重吧?色识 颜色之为物,想来应该像诗,介乎虚实之间,有无之际。 世界各民族都具有“上界”与“下界”的说法,以供死者前往——独有中国的特别好辨认,所库“上穷‘碧’落下‘黄’泉”。千字文也说“天地玄黄”,原来中国的天堂地狱或是宇宙全是有颜色的哩!中国的大地也有颜色,分五块设色,如同小孩玩的拼图版,北方黑,南方赤,西方白,东方青,中间那一块则是黄的。 有些人是色盲,有些动物是色盲,但更令人惊讶的是,据说大部分人的梦是无色的黑白片。这样看来,即使色感正常的人,每天因为睡眠也会让人生的三分之一时间失色。 中国近五百年来的画,是一场墨的胜利。其他颜色和黑一比,竟都黯然引退,好在民间的年画,刺绣和庙宇建筑仍然五光十色,相较之下,似乎有下面这一番对照: 成人的世界是素净的黯色,但孩子的衣着则不避光鲜明艳。 汉人的生活常保持渊沉的深色,苗瑶藏胞却以彩色环绕汉人提醒汉人。 平素家居度日是单色的,逢到节庆不管是元宵放灯或端午赠送香包或市井婚礼,色彩便又复活了。 庶民(又称‘黔’首、‘黎’民)过老态的不设色的生活,帝王将相仍有黄袍朱门紫绶金驾可以炫耀。 古文的园囿不常言色,诗词的花园里却五彩绚烂。 颜色,在中国人的世界里,其实一直以一种稀有的、矜贵的、与神秘领域暗通的方式存在。 颜色,本来理应属于美术领域,不过,在中国,它也属于文学。眼前无形无色的时候,单凭纸上几个字,也可以想见月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的山川胜色。 逛故宫,除了看展出物品,也爱看标签,一个是“实”,一个是“名”,世上如果只有喝酒之实而无“女儿红”这样的酒名,日子便过得不精“彩”了。诸标签之中且又独喜与颜色有关的题名,像下面这些字眼,本身便简扼似诗: 祭红:祭红是一种沉稳的红釉色,红釉本不可多得,不知祭红一名何由而来,似乎有时也写作“积红”,给人直党的感受不免有一种宗教性的虔诚和绝对。本来羊群中最健康的、玉中最完美的可作礼天敬天之用,祭红也该是凝聚最纯粹最接近奉献情操的一种红,相较之下,“宝石红”一名反显得平庸,虽然宝石红也光莹秀澈,极为难得。 牙白:牙白指的是象牙白,因为不顶白反而有一种生命感,让人想到羊毛、贝壳或干净的骨骼。 甜白:不知怎么回事会找出甜白这么好的名字,几件号称甜白的器物多半都脆薄而婉腻,甜白的颜色微灰泛紫加上几分透明,像雾峰一带的好芋头,熟煮了,在热气中乍剥了皮,含粉含光,令人甜从心起,甜白两字也不知是不是这样来的。 娇黄:娇黄其实很像杏黄,比黄瓤西瓜的黄深沉,比袈裟的黄轻俏,是中午时分对正阳光的透明黄玉,是琉璃盏中新榨的纯净橙汁,黄色能黄到这样好真叫人又惊又爱又心安。美国式的橘黄太耀眼,可以做属于海洋的游艇和救生圈的颜色,中国皇帝的龙袍黄太夸张,仿佛新富乍贵,自己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穿着,才胡乱选中的颜色,看起来不免有点舞台戏服的感觉。但娇黄是定静的沉思的,有着《大学》一书里所说的“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境界。有趣的是“娇”字本来不能算是称职的形容颜色的字眼——太主观,太情绪化,但及至看了“娇黄高足大碗”,倒也立刻忍不住点头称是,承认这种黄就该叫娇黄。 茶叶末:茶叶末其实就是秋香色,也略等于英文里的酷梨色(Avocado),但情味并不相似。酷梨色是软绿中透着柔黄,如池柳初舒。茶叶末则显然忍受过搓揉和火炙,是生命在大挫伤中历炼之馀的幽沉芬芳。但两者又分明属于一脉家谱,互有血缘。此色如果单独存在,会显得悒闷,但由于是釉色,所以立刻又明丽生鲜起来。 鹧鸪斑:这称谓原不足以算“纯颜色”,但仔细推来,这种乳白赤褐交错的图案效果如果不用此三字,真不知如何形容,鹧鸪斑三字本来很可能是鹧鸪鸟羽毛的错综效果,我自己却一厢情愿的认为那是鹧鸪鸟蛋壳的颜色。所有的鸟蛋都是极其漂亮的颜色,或红褐,或浅丘,或斑斑朱朱。鸟蛋不管隐于草茨或隐于枝柯,像未熟之前的果实,它有颜色的目的竟是求其“失色”,求其“不被看见”。这种斑丽的隐身衣真是动人。 霁青、雨过天青:雾青和雨过天青不同,前者产凝冻的深蓝,后者比较有云淡天青的浅致。有趣的是从字义上看都指雨后的晴空。大约好事好物也不能好过头,朗朗青天看久了也会糊涂,以为不稀罕。必须乌云四合,铅灰一片乃至雨注如倾盆之后的青天才可喜。柴世宗御批指定“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口气何止像君王,更像天之骄子,如此肆无忌惮简直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不可为之事,连造化之诡、天地之秘也全不瞧在眼里。不料正因为他孩子似的、贪心的、漫天开价的要求,世间竟真的有了雨过天青的颜色。 剔红:一般颜色不管红黄青白,指的全是数学上的“正号”,是在形状上面“加”上去的积极表现。剔红却特别奇怪,剔字是“负号”,指的是在层层相叠的漆色中以雕刻家的手法挖掉了红色,是“减掉”的消极手法。其实,既然剔除职能叫剔空,它却坚持叫剔红,仿佛要求我们留意看那番疼痛的过程。站在大玻璃橱前看剔红漆盒看久了,竟也有一份悲喜交集的触动,原来人生亦如此盒,它美丽剔透,不在保留下来的这一部分,而在挖空剔除的那一部分。事情竟是这样的吗?在忍心地割舍之馀,在冷懒惰有的镂空之后,生命的图案才足动人。 斗彩:斗彩的斗字也是个奇怪的副词,颜色与颜色也有可斗的吗?文字学上斗字也通于逗,逗字与斗字在釉色里面都有“打情骂俏”的成分,令人想起李贺的“石破天惊逗秋雨”,那一番逗简直是挑逗啊!把寸水从天外逗引出来,把颜色从幽冥中逗弄出来,斗彩的小器皿向例是热闹的,少不了快意的青蓝和珊瑚红,非常富民俗趣味。近人语言里每以逗这个动词当形容词用,如云“此人真逗!”形容词的逗有“绝妙好玩”的意思,如此说来,我也不妨说一句“斗彩真逗!” 当然,“艳色天下重”,好颜色未必皆在宫中,一般人玩玉总不免玩出一番好颜色好名目来,例如: 孩儿面(一种石灰沁过而微红的玉) 鹦歌绿(此绿是因为做了青铜器的邻居受其感染而变色的) 茄皮紫 秋葵黄 老酒黄(多温暖的联想) 虾子青(石头里面也有一种叫“虾背青”的,让人想起属于虾族的灰青色的血液和肌理) 不单玉有好颜色,石头也有,例如: 鱼脑冻:指一种青灰浅白半透明的石头,“灯光冻”则更透明。 鸡血:指浓红的石头。 艾叶绿:据说是寿山石里面最好最值钱的一种。 炼蜜丹枣:像蜜饯一样,是个甜美生津的名字,书上说“百炼之蜜,渍以丹寒,光色古黯,而神气焕发”。 桃花水:据说这种亦名桃花片的石头浸在瓷盘净水里,一汪水全成了淡淡的“竟日桃花逐水流”的幻境。如果以桃花形容石头,原也不足为奇,但加一“水”字,则迷离荡漾,硬是把人推到“两岸桃花夹古津”的粉红世界里去了。类似的浅红石头也有叫“浪滚桃花”的,听来又凄惋又响亮,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砚水冻:这是种不纯粹的黑,像白昼和黑夜交界处的交战和檬胧,并且这份朦胧被魔法定住,凝成水果冻似的一块,像砚池中介乎浓淡之间的水,可以写诗,可以染墨,也可以秘而不宣,留下永恒的缄默。 石头的好名字还有入场多,例如“鹁鸽眼”(一切跟“眼”有关的大约都颇精粹动人,像“虎眼”、“猫眼”)“桃晕”“洗苔水”“晚霞红”等。 当然,石头世界里也有不“以色事人”的,像太湖石、常山石,是以形质取胜,两相比较,像美人与名士,各有可倾倒之处。 除了玉石,骏马也有漂亮的颜色,项羽必须有英雄最相宜的黑色相配,所以“乌”骓不可少,关公有“赤”兔,刘彻有汗“血”,此外“玉”骢“华”骝,“紫”骥,无不充满色感,至于不骑马而骑牛的那位老聃,他的牛也有颜色,是青牛,老子一路行去,函谷关上只见“紫”气东来。 马之外,英雄当然还须有宝剑,宝剑也是“紫电”、“青霜”,当然也有以“虹气”来形容剑器的,那就更见七彩缤纷了。 中国晚期小说里也流金泛彩,不可收拾,《金瓶梅》里小小几道点心,立刻让人进入色彩情况,如: 揭开,都是顶皮饼,松花饼,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儿。 写惠莲打秋千一段也写得好: 这惠莲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起在半空天云里,然后忽地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月娘看见,对玉楼李瓶儿说:“你看媳妇子,他倒会打。”正说着,被一阵风过来,把她裙子刮起,里边露见大红潞紬裤儿,扎著脏头纱绿裤腿儿,好五色纳纱护膝,银红线带儿。玉楼指与月娘瞧。 另外一段写潘金莲装丫头的也极有趣: 却说金莲晚夕,走到镜台前,把鬏髻摘了,打了个盘头楂髻,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儿鲜红,戴着两个金澄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带着紫销金箍儿,寻了一套大红织金袄儿,下着翠蓝缎子裙,妆扮丫头,哄月娘众人耍子。叫将李瓶儿来与他瞧,把李瓶儿笑得前仰后合。说道:“姐姐,你妆扮起来,活像个丫头,我那屋里有红布手巾,替你盖着头,等我往后边去,对他们又说他爹又寻了个丫头,唬他们唬,敢情就信了。” 买手帕的一段,颜色也多得惊人: 敬济道:“门外手帕巷有名王家,专一发卖各色各样销金点翠手帕汗巾儿,随你要多少会有,你老人家要什么颜色?销什花样?早说与我,明日都替你一齐带的来了。”李瓶儿道:“我要一方老黄销金点翠穿花凤的。”敬济道:“六娘,老金黄销上金,不显。”李瓶儿道:“你别要管我,我还要一方银红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儿的,又是一方闪色芝麻花销金的。”敬济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什花样?”金链:“我没银子,只要两方儿勾了,要一方玉色绫锁子地儿销金的。”敬济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刺刺的要他做什么?”金莲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后有孝戴!”敬济道:“那一方要什颜色?”金莲道:“那一方,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销金间点翠花样锦,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两边阑子儿都是缨络珍珠碎八宝儿。”敬济听了,说道:“好好,再没了,卖瓜子儿开箱子打喷嚏,琐碎一大堆。” 看了两段如此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描写,竟也忍不住疼惜起潘金莲来了,有表演天才,对音乐和颜色的世界极敏锐,喜欢白色和娇滴滴的葡萄紫,可怜这聪明剔透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做西门庆的第五房老婆外,可以做的事其实太多了!只可怜生错了时代! 《红楼梦》里更是一片华彩,在“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幻镜之余。怡红公子终生和红的意象是分不开的,跟黛玉初见时,他的衣着如下: 头上戴看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没过多久,他又换了家常衣服出来: 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园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很大辫,如漆黑亮;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衫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绿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宝玉由于在小学中身居要津,不免时时刻刻要为他布下多彩的戏服,时而是五色斑丽的孔雀裘,有时是生日小聚时的“大红绵纱小袄儿,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脚,系着一条汗巾,靠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生起病来,他点的菜也是仿制的小荷茶叶子、小莲蓬,图的只是那翠荷鲜碧的好颜色。告别的镜头是白茫茫大地上的一件狸红斗篷。就连日常保暖的一件小内衣,也是白绫子红里子上面绣起最生香活色的“鸳鸯戏水”。 和宝玉的猩红斗篷有别的是女子的石榴红裙。狸红是“动物性”的,传说红染料里要用狸狸血色来调才稳得住,真是凄伤至极点的顽烈颜色,恰适合宝玉来穿。石榴红是植物性的,香菱和袭人两人女孩在林木蓊郁的园子里,偷偷改换另一条友伴的红裙,以免自己因玩疯了而弄脏的那一条被众人发现了。整个情调读来是淡淡的植物似的悠闲和疏淡。 和宝玉同属“富贵中人”的是王熙凤,她一出场,便自不同: 只见一群媳妇丫环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观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绘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悲翠撒花洋绉裙。 这种明艳刚硬的古代“女强人”,只主管一个小小贾府,真是白糟蹋了。 《红楼梦》里的室内设计也是一流的,探春的,妙玉的,秦氏的,贾母的,各有各的格调,各有各的摆设,贾母偶然谈起窗纱的一段,令人神往半天: 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做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叫“软烟罗”……那个软烟罗只有四种颜色: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云影纱》。 《红楼梦》也是一部“红”尘手记吧,大观园里春天来时,莺儿摘了柳树枝子,编成浅碧小篮,里面放上几枝新开的花……好一出色彩的演出。 和小说的设色相比,诗词里的色彩世界显然密度更大更繁富。奇怪的是大部分作者都秉承中国人对红绿两色的偏好,像李贺,最擅长安排“红”“绿”这两个形容词面前的副词,像: 老红、坠红、冷红、静绿、空绿、颓绿。 真是大胆生鲜,从来在想象中不可能连接的字被他一连,也都变得妩媚合理了。 此外像李白“寒山一带伤心碧”(《菩萨蛮》),也用得古怪,世上的绿要绿成什么样子才是伤心碧呢?“一树碧无情”亦然,要绿到什么程度可算绝情绿,令人想象不尽。 杜甫“宠光蕙叶与多碧,多注桃花舒小红”(《江雨有怀郑典设》)以“多碧”对“小红”也是中国文字活泼到极处的面貌吧? 此外李商隐温飞卿都有色癖,就是一般诗人,只要拈出“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的对句,也一样有迷人情致。 词人中小山词算是极爱色的,郑因百先生有专文讨论,其中如: 绿娇红小、朱弦绿酒、残绿断红、露红烟绿、遮闷绿掩羞红、晚绿寒红、君貌不长红、我鬓无重绿。 竟然活生生的将大自然中最旺盛最欢愉的颜色驯服为满目苍凉,也真是夺造化之功了。 秦少游的“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绉”也把颜色驱赶成一群听话的上驷,前句由于莺的多事,造成了由高枝垂直到地面的用花瓣点成的虚线,后句则缘于燕的无心,把一面池塘点化成回纹千度的绿色大唱片。另外有位无名词人的“万树绿你迷,一庭红扑簇”也令人目迷不暇。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李清照句中的颜色自己也几乎成了美人,可以在纤农之间各如其度。 蒋捷有句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其中的红绿两字不单成了动词,而且简直还是进行式的,樱桃一点点加深,芭蕉一层层转碧,真是说不完的风情。 辛稼轩“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也在英雄事业的苍凉无奈中见婉媚。其实世上另外一种悲剧应是红巾翠袖空垂——因为找不到真英雄,而且真英雄未必肯以泪示人。 元人小令也一贯的爱颜色,白朴有句曰:“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用色之奢侈,想来隐身在五色祥云后的神仙也要为之思凡吧?马致远也有“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的好句子,煮酒其实只用枯叶便可,不必用红叶,曲家用了,便自成情境。 世界之大,何处无色,何时无色,岂有一个民族会不懂颜色?但能待颜色如情人,相知相契之余且不嫌麻烦的,想出那么多出人意表的字眼来形容描绘它,舍中文外,恐怕不容易再找到第二种语言了吧?故事行⒈ 像牛羊一样在草间放牧的石雕 夜晚睡的时候舍不得关拢窗帘,因为山月——而早晨,微蓝的天光也就由那缝隙倾入。我急着爬起来,树底下正散布着满院子的林渊的石雕。其实,昨夜一到黄先生家就已经看到几十件精品,放在客厅周围,奇怪的是我一个个摸过去,总觉不对劲,那些来自河滩的石头一旦规规矩矩在木架上放好,竟格格不入起来,像一个活蹦乱跳的乡下小孩,偶尔进城坐在亲戚家的锦褥上,不免缩手缩脚。而此刻,这像牛羊一样的草间放牧的石雕却一一都是活的。虽然暂时坐着,暂时凝神望远,你却知道,它们随时都会站起身来,会走,会开口,如果是鸡,便会去啄米,如果是猴,便会去爬树…… 石雕在树下,一只只有了苔痕。 记得在圣彼得大教堂看米开朗基罗的逸品,像圣母哀恸像,惊愕叹服之馀,不免奇怪坚硬的石头何以到了米氏手里竟柔若白云,虚若飘谷。米氏的石头真是驯化过的,但林渊不是这样的,林渊的每一个石头都仍然是石头,碰人会疼,擦到会青肿,是不折不扣的莽莽大河上游冲下来的石头。它更不是中国文人口里那剔透单瘦造型丑陋有趣的石头。它是安而拙,鲁而直的,简简单单一大块,而因为简单,所以鎚凿能从容的加上去。 说起鎚凿,有件事应该一提,那就是埔里街上有条打铁街,有些铁制的农具和日用工具挂满一条街,这种景致也算是埔里一奇吧! 假如不是因为有那条铁器街,假如林渊不是因为有个女婿刚好是打铁的,假如不是这女婿为他打了鎚凿,不晓得林渊会不会动手雕石头? “林渊这人很特别,”黄先生说,“四十多年前,那时还是日据时期,他自己一个人做了部机器,可以把甘蔗榨成汁,榨成汁后他又把汁煮成糖。” 林渊到现在仍然爱弄机械,他自己动手做结实的旋椅,他也做了个球形的旋转笼屋。坐在里面把脚往中心轴一踢,就可以转上好多圈——看来像是大型玩具,任何人坐进去都不免变成小孩。 站在树丛中看众石雕的感觉是安然不惊的。世上有些好,因为突兀奇拔,令人惊艳,但林渊的好却仿佛一个人闲坐时看着自己的手,手上的茧以及茧之间的伤痕,只觉熟稔亲和,亲和到几乎没有感觉,只因为是自身的一部分。但我和林渊的石雕间有什么可以相熟相知的呢?是对整个石器时代的共同追忆吧?如果此刻走着走着,看到这些石人石牛石龟石猴幻成古代的守墓石兽,我大概也觉得理所当然吧?甚至如果它又变形为石臼石析石斧石凿,我也不以为奇,这样悠悠苍古的石头是比女娲用以补天的“五色石”还要质朴远古的吧?五色石已经懂得用华彩取悦文明了。而林渊的石头是从河滩搬来的,浑沌未判,充满种种可能性……⒉ 沿溪行 那天早上我们出发,沿着野马溪,去找鱼池乡的“渊仔伯”。拐入坡道不久,忽然看到路侧乱草堆里冒出一只只石牛石羊,竟觉得那些作品像指路标一样,正确的指出渊仔伯的地址。继续再走不远,一座巨型的“四海龙王”放在路边,渊仔伯的家到了,这件作品大约一人高,圆大厚实,四方雕有四个不同的龙王,渊仔伯走了出来,硬瘦苍挺,像他的石作,有其因岁月而形成的刚和柔。 走进他这几年自己设计的新家,更吓一跳,大门上和院子里有许多易开罐拼成的飞机,有捡来的旧钟,构成他独特的“现代感”,旧轮胎的内外胎显然也是他钟爱的“塑材”,他用内外胎,“拾了”许多景观,慕容愣了愣说。 “我要叫学生来看——看一个人可以‘大胆’到什么程度。” 工作室的门口,有一块山地人惯用的扁平石材,渊仔伯把它树立在门口,像块布告板,上面写着: 六十六年石刻 林渊 五子三女 福建省海定县 无党无派 自己思想 每个人走到这里都不免一面读一面着迷起来,这有趣的老人!其实以他的背景而言,由于识字不多,也非自己思想不可,好玩的是他借用政治上的“无学无派”,然后再加上“自己思想”,显得这“党派”成了学派或画派了。 “这是真的猪,”他介绍自己的作品总是只谈故事,仿佛故事才是重要的,而他的石雕,只不过是那些说给孙儿听的故事的立体插图罢了。“你知道吗?现在全世界每年杀的真猪只不过三四条而已,其他的都不是真的猪,都是人变的猪,真的猪就是这样的。” 他说话的表情认真而平淡,像在告诉你昨天母牛生了小牛一样自然,不需要夸张,因为自认为是事实。 “这个是秦始皇的某(老婆)啦!秦始皇遇到仙,仙人给了他两朵花,一朵全开,一朵还没开,仙人说全开的给老母戴,未开的给某戴。秦始皇看那朵全开的漂亮,给老母戴了太可惜,还是给太太戴吧!谁知道那全开了的花刚戴上去虽然漂亮,可是一下就谢掉了,一谢掉,人就开始变丑,愈来愈丑,愈来愈丑,后来丑得实在没办法,她自己都觉得羞,所以就逃到山里去了——后来就生下猴子,猴子就是这样来的。” 如果兴致好,他会继续告诉你故事发展下去的枝节,例如这猴子到村子里去偷东西吃,结果被人设计烫红了屁股,而秦始皇的妈妈因为愈来愈漂亮,秦始皇想娶她为妻,她说,不可以,除非你能遮住天上的太阳,秦始皇一急,便去造万里长城,好在遮天蔽日的事还是做不到的。唉,原来极丑和极漂亮都有麻烦呢! 不是林渊自己,连他的作品的收藏人,在收藏作品的同时,不免也同时收藏了故事,像黄先生便能一一指陈。 “林渊说,这故事是说,有个人,生了病,他说谁要能医好他,他就把女儿嫁他。结果,有一只猴子医好了他,他只好守信用把女儿嫁给猴子,可是这事太丢人了,他丢不起脸,就把女儿和猴子放在船上,叫他们飘洋过海到远方去结婚,他们后来也生了孩子,美国人就是这样来的啦!” 奇怪,这故事听来像高辛氏嫁狗的情节,(因为它战阵有功,后来生子十二人,成为蛮夷。)林渊有时候也以“成语”为题材,例如他雕婚姻,一块顽石的两侧各雕一男一女,男子眉目凶恶,女子五官平凡卑弱而认命,颈下却有块大瘿瘤,林渊想刻的是台语说的:“项劲生瘤,妇人家嫁了坏妚(丈夫)——都是碰上了。”碰的原文读一音双关,指“碰”上,也指“阻”住。 但我看那石碓,却不免惊动,仿佛觉得那女人的肿瘤是一项突显明白的指控,她用沉默失调的肉体在反驳一桩不幸的婚姻。 “这又是什么故事呢?” “这就是说,很早很早那时候,有人想要来盖一座楼,想要一直盖到天上去,可是有一天早上,他们一醒,忽然一个说一款话,谁也听不懂谁的,只好大家散散去。” 我大吃一惊,这故事简直是《圣经》中巴别塔的故事啊! “这故事哪里来的?”如果查得出来,简直要牵出一篇中西交通史。 “书上写的呀!” “什么书?”我更紧张了。 “就是古早古早的书,都写得明明,后来呢,又下了雨,一连下四十天,一天也不停,四十天呢!后来就做大水啦,这些人,就躲在船上……” 我们这才知道那件作品刻的是一列人头,站在船舷边上。但这故事分明是《圣经》中的方舟故事,难道我们民间也有这种传说吗? “阿伯,你的故事哪里听来的?治平毕竟是教社会学的,问起话来比我有头绪。 “收音机里啊!”他答得坦然。 我松了一口气,起先还以为出现了一条天大的属于“神话比较学”的资料呢!原来渊仔伯不很“纯乡土”,他不知不觉中竟刻了希伯来人的文学。 渊仔伯其实也有简单的不含故事的作品。只是即使简单,他也总有一两句说明: “这是虎豹母,从前这山上有老虎下来咬人呢,老虎本来就恶,生了孩子,怕人害它的孩子就更恶了!” “这是公鸡打母鸡。” 另外一座用铁皮焊成的人体,他在肚子上反扣一口炒菜锅,题目竟是“樊梨花怀孕”,真是有趣的组合。 林渊不怕重复自己,因此不会像某些现代艺术家天天为“突破自己”而造作,林渊不怕翻来覆去的重新雕牛、羊、猪、鸡、鸟、蛇、龟、虫、鱼和人。他的作品堆在家门口,堆在工作室,放在大路边,养在草丛里。走过他家围墙,墙上的石头有些也是雕过的,踏上他家台阶,阶石也是雕像,石雕于他既是创作也是生命,是勤劳操作一世之余的“劳动”兼“休闲”。他隶属于艺术,更属于神话。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学生家的别墅,躺在后院鱼池边看星月,有一株迷糊的杏花不知怎的竟在秋风里开了花。这安详的小镇,这以美酒和樱花闻名的小镇,这学生的外公曾在山溪野水中养出虹鳟鱼的小镇,这容得下山地人和平地人共生的小镇,这如今收获了石雕者林渊、摄影人梁正居、能识拔艺人的先生黄炳松的小镇,多富饶的小镇啊! 我觉得自己竟像那株杏花,有一种急欲探首来了解这番世象的冲动,想探探这片慈和丰沛的大地,想听听这块大地上的故事。老师,这样,可以吗? 醒过来的时候只见月色正不可思议的亮着。 这是中爪哇的一个古城,名叫日惹,四境多是蠢蠢欲爆的火山,那一天,因为是月圆,所以城郊有一场舞剧表演,远远近近用;黑色火成岩垒成的古神殿都在月下成了舞台布景,舞姿在夭矫游走之际,别有一种刚猛和深情。歌声则曼永而凄婉欲绝(不知和那不安的时时欲爆的山石,以及不安的刻刻欲震的大地是否有关)。看完表演回旅舍,疲累之余,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梦时,我遇见李老师。 她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奇怪的是,我在梦中立刻想她已谢世多年。当时,便在心中暗笑起来:“老师啊,你真是老顽皮一个哩!人都明明死了,却偷偷溜回来人世玩。好吧,我且不说破你,你好好玩玩吧!” 梦中的老师依然是七十岁,依然兴致冲冲,依然有女子的柔和与男子的刚烈炽旺,也依然是台山人那份一往不知回顾的执拗。 我在梦中望着她,既没有乍逢亲故的悲恸,也没有梦见死者的惧怖,只以近乎宠爱的心情看着她。觉得她像一个小女孩,因为眷恋人世,便一径跑了回来,生死之间,她竟能因爱而持有度牒。 然后,老师消失了,我要异乡泪枕上醒来,搬了张椅子,独坐在院子里,流量惊人的月光令人在沉浮之际不知如何自持。我怔怔然坐着,心中千丝万绪轻轻互牵,不是痛,只是怅惘,只觉温温的泪与冷冷的月有意无意的互映。 是因为方才月下那场舞剧吗?是那上百的人在舞台上串演其悲欢离合而引起的悸动吗?是因为《拉玛那那》戏中原始神话的惊怖悲怆吗?为什么今夜我梦见她呢? 想起初识李老时时,她极为鼓励我写出戏。记得多次在天的夜晚,我到她办公的小楼上把我最初的构想告诉她,而她又如何为我一一解惑。 而今晚她来,是要和我说什么呢?是兴奋的要与我讨论来自古印度的拉玛那那舞剧呢?还是要责问我十年来有何可以呈之于人的成就呢?赤道地带的月色不意如此清清如水,我有一点点悲伤了,不是为老师,而是为自己。所谓一生是多么长而又多么短啊,所谓人世,可做的是如许之多而又如许之少啊!而我,这个被爱过,被期待过,被呵宠过,且被诋毁的我,如今魂梦中能否无愧于一个我曾称她为老师的人? 月在天,风在树,山在远方沸腾其溶浆,老师的音容犹在梦趄。此际但觉悲喜横胸,生死无隔。我能说的只是,老师啊,我仍在活着、走着、看着、想着、惑着、求着、爱着、以及给着——老师啊!这样,可以吧吗? 后记:《画》是我的第一个剧本,因为觉得练习成分太多,便没有正式收入剧集里,近日蒙友人江伟必写粤语演出,特记此梦付之。李曼瑰老师是当年鼓励——说确实一点是“勉强”——我写剧的人,今已作古十年,此文怀师之馀,兼以自勉,希望自己是个“有以与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