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吃了一招。绝招这次,大将军和于一鞭,一齐异口同声地道:“……怎么——?!”追命道:“冷血陪小刀、小骨等候将军夫人,铁手师兄闯朝天山庄接凌夫人,我呢?我不能光闲着领闲俸,总有些事可干呀!”铁手这回接道:“我们都只是幌子。三师弟一向深谙人情世故,洞悉世事变异,所以前来劝于将军弃暗投明之前,先把令公子、千金接来帐营,以策万全。”于一鞭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我不是对付大将军,他们岂不是也给你们当人质了?”追命笑道:“非也。”于一鞭的左右手招九积适时知机地道:“于将军跟崔三爷一上落山矶,这位马兄和寇兄便把大公子、二千金带入帐里来了。”追命补充道:“无论咱们谈成或败,我觉得把这两位无辜的孩子送回这儿较妥当。反正,要是你顽冥不灵,偏要为大将军效死,那么,日后大可把他们再送入虎口里去。”于投一听,已大叫:“不要,不要,我不要回山庄。”于玲还哭了起来,她毕竟比较年幼。于一鞭本也想把两个孩子接回来多时了,他的夫人张满枝也央他多次,他不欲大将军生疑迁怒,便一直把事情压了下来,张氏也是宋红男的手帕交,曾找过大将军夫人想办法,凌夫人也跟她丈夫处探问过了,大将军只冷沉地说:“他们不在这里拿啥牵制那芋头?你少插手这种无聊事!”便把宋红男叱退了。而今竟能把两个孩子接了回来,无论如何,是免去了后顾之忧,心中对追命大是感激,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追命笑道:“我这样做,不是要你感激我,而是希望你不管是对付我们还是大将军,都可放手一战,这样比较公平。”他指向马尔、寂梁道:“这两位对‘朝天山庄’路熟,知道二位公子、千金给禁锢在哪里,要不是他们引路、引走守卫,我还真办不了此事,都是他俩的功劳!”马尔谦辞道:“我们只能做些跑腿的事儿,要不是崔捕头的轻功,谁能挟着两个人来去如飞?”寇梁则道:“要不是铁捕爷先到马房捣乱一番,大战温氏三杰,吸住他们的注意力,我们两个早给人逮下了!”大将军听得冷哼一声,额角发出铁锈似的微芒来。于一鞭忽然向追命道:“我跟凌落石一战,败多胜少。我跟他相交廿五载,对他的武功,自是清楚得很。他的‘将军令’我的‘至宝三鞭’还抵得住。我若是败,必败在绝招‘屏风大法’下。可是我万一侥幸得胜了,如果决斗地点不设在这儿,我也奈不了他的何。”追命、铁手不禁问道:“为什么?”于一鞭道:“因为他还有奇招。”铁手道:“奇招?”追命问:“什么奇招?”“走井法子。”于一鞭沉声、正色、凝重地道。“走井法子?!”铁手追命都不解。——那是什么意思?——人名?地名?还是一个特殊的阵法?“大将军一生里有三种绝招,跟他交手的人,不可不知道。”于一鞭说话的时候,视线没有离开过大将军。因为大将军随时可以动手。——一动手,他就说不下去了。像大将军那样的对手,只伯谁也不能一面跟他交手,一面还能谈吐无碍。谁也不能。——就算是诸葛先生亲至也只怕不能。可是大将军却似没有马上动手的意思,反而说了一句:“我一生岂止三种绝招而已——”说到这里,遂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何况,我这一生人过了一半多一点点罢了!”——以他那样的年纪,居然只认为自己只不过“一生人的一半多一点点”而已,斗志力也不可谓不旺盛了。于一鞭只好道:“你一向变化多端,高深莫测,‘绝招”当然不止于三种,我这是指你在武学上的‘绝招’,而且,还是要练到了前人所无,独步天下才能作数。”大将军冷笑道:“你指的当然是:‘将军令’、‘屏风大法’和‘走井法子’了!”原来他自己也听出兴味来了。——主要是因为:真正的高手,定必是寂寞的,他们身在高处,难得听到削切的批评。尤其这是敌人:而且这敌人还是多年战友的评语。是以大将军倒是乐得要在杀掉这个心腹大患之前,听听他对自己最得意的几门绝艺有什么看法。大将军虽然是大将军,但他也一样好奇。他就算十分自私,但也会对自己好奇。“‘将军令’是你的杀手锏。当今之世,大概没有一样兵器比你的手更厉烈;就算有、也决比不上你方便,因为那是你自已的手。”“‘屏风大法’是你修习的气功,这原本是‘九五神君’宋拜石的绝门武功,但却不知如何落在你手上,而且还给你练成了,而且还练到了第三扇的境地。在内力上,当世能跟你匹比的,大概不出六七人吧,招式高明,再加上内力修为如此精纯,这也是我所不如的。”“‘走井大法’却是你开溜的方式。武功、才智再高的人,也有给打败的一日。你修得这种奇门功法,只要有井,只要有水,便休想困得住你。而且,这逃遁的方式却是最绝的反击之法。本来,陆上的老虎,到水里也得成为死虎,可你却成了水虎,加倍厉害!单止这份武学上的成就,旁人就该为你作传,如果你用于造福天下,必能流名千古流芳百代。试想:你外功、内力和退路都齐备了,加上有智谋、有权势、座下更有高手如云,举世江湖,谁能惹得起你?”于一鞭在与大将军开战之前,居然说了那么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连大将军都甚觉诧异。但他都听得很舒服。——当然了,有人(而且还是高手,并且更是敌人)这样猛夸自己,那有听了不开心的!(唔,对了,该着人为我写一部传,让我可以留名万世,书名就叫……对,就《水虎传》吧!)于一鞭接着却道:“可惜……”并没有马上说下去。大将军打从心里发出了一声怒吼:“可惜个什么?!”赢招铁手和追命也想追问:——可惜什么?往往“可惜’之处,便是破绽和弱点——大将军有弱点吗?他的破绽在什么地方、他的弱点在何处?“可惜你的优点已慢慢成了弱点,而长处也转化为短处。”于一鞭道,“譬如你练就了‘将军令’,凌厉无比,你的性情也更变本加厉,处世行事,不留余地,无形中,你已造了不少孽,做了不少恶事,虽然成就也空前壮盛,但早已四面楚歌,仇人无数,而且,武功路子己不能回头走刚柔并济的路子。”大将军听得心头一惊,闷哼一声。“既然没有了回头路,只好走向更上一层楼的诡烈内功,那就是‘屏风四扇门’。你练成了第一扇,杀性已不能压抑,先杀了义兄老盟主‘不死神龙’冷悔善。练得第二扇,你连义弟副盟主‘神一魁’曾谁雄也杀了,近日功力增至第三扇,便几乎把敌人和朋友、仇人和手下都杀光了。他们都死光了,你只不过是个独夫,你还剩下什么?没有人劝你,没有人帮你。没有人再支持你了。”大将军听得脸色灰败,汗如雨下,却压着嗓子咆哮道:“于一鞭,没想到你平时不说话,却伺伏那么久了,这回给你交待遗言,倒是一发不能收,滔滔不绝,想必是憋久了吧!好,我就让你说个够!像你这种‘好朋友’,我差点就丧在你手里呢!我只恨没早些拔了你!”于一鞭道:“牛把草都吃光了,那只有饿死了,人斫光了树,夏潮一来,都成水鬼了。”大将军道:“我是老虎,我是万兽之王。而且我还是水里也能发威的猛虎,我不是牛。我不想死于敌人之手。总得要把敌人和猎人都吃掉——你放心,这世上有的是人,我还真吃不完呢,准叫我无故?谁教我解决得了人,人收拾不了我!”于一鞭道:“没有人能够永远不败,也没有人可以只胜不败。武林中最荒谬的故事是:一个人常称孤独寂寞,因为他已天下无故!这是最可笑的!因为你自以为也自称无敌,天下何其之大,谁能无敌?江湖上最无聊的传闻是:某人在某方面有过人的成就,立即成了大宗师的模样,以为已到了人生之巅峰,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所以傲视同侪,崖岸自高,不惜自封为王,杀尽同类。这也是最虚妄的!世间高人何其之多!谷不择草木,海不择江河,所以能容。自以为已无敌于世,顺其者昌,逆之则亡,简直滑稽!一个真正成功的人的特色应该是:不是从来不败,而是勇于反败为胜。你这样独步天下,到头来,只怕一失足就永翻不了身了!”大将军怒目吭声:“怕失败的人永远不成功!一个真正成功的人,是不断的清除路上的埋伏和敌人!我仍在作战!我永在作战!谁说我败?谁说怕失败!怕失败的人会像我那么勇于决战,奋于杀敌吗?”于一鞭冷静地道:“可是,你更勇奋的,不是杀敌,而是杀友!”大将军格辣辣地一阵爆笑,一拍前额,光可鉴人的前额几没给他拍出星花来:“我杀朋友?我杀友!?我就是杀你这种猪朋狗友!你刚才离间我和杨奸,又不见得我听信谗言就杀了他,我是明见万里,明察秋毫,分辨得出忠奸。你现在公然与我作对,不是反我是什么?告诉你,敌人我自然要杀,朋友我也不得不杀!为什么?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一手栽培出来的朋友,他们利用我,挑战我,今日不杀,难道俟有日他的势力强大过我时才杀?!在我麾下做事的朋友,他们嫉妒我、暗算我,现在不杀,难道等到有天他们爬得比我更高的时候才干掉?!你真荒谬,也真虚伪!人在高处,不小心这个,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哩!”于一鞭也狠狠地盯住他:“就是这样的想法,所以你才没有朋友,朋友也只有跟你反目成仇!”大将军也虎虎地盯着他:“你这种朋友,哪有安什么好心眼?你把我的优点缺点在人前一一尽告,无非是要我的敌人听个一清二楚,好让你死在我手上,但还是有人可以拿捏得着我的破绽,为你报仇——你以为我会不知?我让你说,是让你死了这条心。今晚的老敌人,还有你这种‘好朋友,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追命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这么说来,比你优秀的朋友、下属,你怕他们超越你,所以要杀;比你不如的属下、朋友,你瞧不起他们,所以也要清除——那你还有什么朋友?”大将军居然昂然道:“对!但你不用担心,无权无利无朋友,从来没听说过有财有势会没有朋友的。”追命突然道,“这些朋友恐怕交的不是你,而是你的权势。”大将军犹不赦然:“也无妨。”追命叹了一口气,似为大将军深觉惋惜:“像你这种人,本来有的是部属好友,可惜都给你杀光了、赶跑了、逼成了敌人了。如果你能把朋友的好处拿着借鉴,激发你的斗志,更进一步超越自己,甚至拿他们成就为荣,分享友人的光采;把比自己不如的朋友尽力提携,让他们各自取得成就,他日再来报答你这个曾帮他们一把的人。如果你这样做就不是我们所能对付得了的——不过,这样的人,我们也不会去对付他的。”大将军翻着白眼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朋友比你强的,就显得你弱,朋友本是差的,你提拔他,他日他会第一个先杀你灭口。我曾帮过朋友,但他们却以怨报德。我也容过栽培我的朋友。我现在不这样费事。我打他们下去,我一生学武:只学赢招,不学输招,如果我要输,我读书当文人斗智去——那也是斗,不过只更虚伪些,用咀巴害人多于动手杀人些。我练的是赢招,取胜要完全的取胜,最好的方法是别让他有反击和反叛的机会:那就是杀了他。”说到这里,他脸上也出现了一种狠绝、恶绝、傲绝的神态来。忽听铁手叱了一声:“好!”他这样一喝,众人都是一愣。连追命也不知铁手的意思。所以他问:“你为他喝彩?””“是!”铁手斩钉截铁地道,“至少,他不虚伪!他狠,他霸,他目中无人,他六亲不认,他宁可负天下人却不可天下人负他,可是他说的是心里的话,做的是他自己认为可以使自己赢下去的事——他很痛快!”他有力地道:“大将军虽然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罪不可道,死不足惜,但也行其所言、言其所信、信其所守、守其所志,他绝对是个痛快的人!大将军原来只是个霸主,他不是枭雄,因为他还不够深沉不够好!多少人能毫不修饰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什么人能痛痛快快地杀人造孽——我为他能这样和这样而喝彩!虽然,这样的人,我,铁某人是一定要铲除的!”大将军望了铁手一眼。正正式式地望了他一眼。他的眉毛一扬(由于他毛发太早脱光,已没剩下多少条眉毛了,其实只可以说他是耸耸眉骨),道:“你是‘四大名捕’的铁游夏?”铁手道:“我一上来时已向大将军报过名了。”大将军道:“过来我这儿,我欣赏你,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今日我杀了这老芋头,这位子就给你顶上了。”铁手哈哈一笑:“那么说,接了这个位置,我岂不是小芋头了?到头来我该是你看不顺眼还是瞧不起才下杀手的那一“类‘朋友’呢,谢了,你的好意,我还是敬谢不敏了。当你的朋友,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不过,个人倒是有一个心愿,要靠大将军的成全。”大将军强抑怒忿,问:“什么心愿,说来听听。”铁手自宽袖里伸出了他的一双手,就像是拔出了他珍藏的绝门武器:“我早想会一会大将军举世无俦、天下无双的‘将军令’”。月正当空。山腰山下,布满了盏盏红灯笼。还有一些绿色的星星点点,就像许许多多伺伏着的饿狼在眨着眼睛。局面再无了置疑。一战难免。大将军转首就向杨奸吩咐道:“你盯老芋头,我先杀了这两个狗腿子,转头过来助你,好不好?”杨奸立即大声答:“好!”拆招大将军的命令一发,他自己已抢身出袭。不是攻向铁手。更不是追命。而且也不是于一鞭。他是拔身而起、飞纵而出,揉身扑向于玲和于投。他快。于一鞭也不慢。他一动。于一鞭也动了。论身法,大将军也许还不是最快的。场中还有个追命。大将军身形甫动之际,追命也要掠出制上,但大将军在扑出之际掠起了一道飚风,厉烈刚猛,前所未遇,竟硬生生把他欲振的身形压了下去。论气势,没有人比得上大将军。于一鞭也不能够。但他一早已看定了这点。所以他也一早已准备好了。他不飞身去截大将军。他只截击——用他的鞭。他的鞭一出,场中只闻鞭声、鞭风,岗上只见鞭影、鞭意。“你身为大将军,却对幼龄小儿下此毒手,你还要不要脸。”“我就是不要脸,所以才有今日手握大权!”“就因为你是这样的人,连我也只有反你一途!”“去你的!你要反就反,这么多理由于啥?!反正今晚我就要你连你一家人一起杀个尽绝!”话就说到这里。谁也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们已战到酣处,也打到全神贯注、一发生死的关头。——两人虽都是武林中的顶尖儿一级高手,但尤是这样,两人更聚精会神,不敢轻敌,更不敢稍有疏失,略有差池。这是极其凶险的交手。于一鞭可谓占尽了地利。ㄒχТ峆集 ТχㄒHJ、CοM甚至天时。他的鞭本来只有三尺长,可是越战越长,打到后来,竟足有三丈余长。他站在高处。大将军为了要偷袭于氏兄妹,所以反而处于地势较低之处。他只有见招拆招,对手离得太远,鞭法慎密急暴,他根本没有机会反攻,没有办法反击。他完全处于挨打的局面。月影黯淡,加上绵密的鞭影,已遮去了大部分的月色,在昏黯的荒山之中,红灯闪晃,鞭法又鬼神莫测,倏忽不定,鞭风时有时无,有时极快而夹带尖嘶,有时奇速但声息全无,这才是于一鞭鞭法的可怕难防之处!大将军惟有以静制动。他不主动。他等鞭丝真的抽到他身前时,他才一伸手,劈/拍/挟了过去。所以,无论于一鞭的鞭法如何变化多端,如何令人眼花缭乱,他都只把定了一个原则,只等鞭身真的攻到之际,他才还击。就当它是一条毒蛇,他只攻打它的七寸!它也真似一条蛇,不住翻腾、舒伸,时像毒蛇吐信,时似怒龙翻空,有时卷成一团又一团鞭环,鞭圈内布满了罡气,只要一点着敌人,立即将之杀碎震死;有时鞭尖如晴蜒点水,铁鹘折翅,猝然而落,翩然而起,每一起落间都绞向大将军的要害死穴!更可怕的是,有时,这鞭竟成了矛!软鞭竟给于一鞭抖得笔直,向大将军刺戳!有时也如手持大关刀一般,横扫直劈,变化之大、之急,细时如针,劲时似箭,急时无影,柔时如风,变化出自变招中,变招又再变化,使大将军半步进不得、退不得、移不得、动不得。大将军只有见招拆招。见招拆招。鞭在哪儿,他那淡金色的手便插了过去,鞭影像漾了开去。鞭攻向哪里,他像金石打镌而成的手便伸了过去,要抄住鞭子,那鞭就立即荡了开来,又打从另一角落另一角度再作攻袭。大将军仍然见招、拆招。见:招、拆:招。但没有还的招。还不了招。——敌人实在太远了!看的人不同,想法也不同。于投兄妹见此战况,心中大喜。“爹赢定了。”“凌伯又全面挨打。”“他还不了手。”“他哪里是爹的对手!”同样是观战,马尔和寇梁的看法便很不一样:“看来,于一鞭是缠住了大将军。”“可是,大将军也逼住了于一鞭。”“于一鞭已不能停手。”“对,只要稍一住手,大将军就必定反扑。”“所以于一鞭只有一鼓作气把凌落石击杀于鞭下。”“凌落石也在等于一鞭只要稍露破绽,他就全面反击。”“你看谁赢?”“我不知道,但至少,于一鞭现在是占了上风。可是,于一鞭好像很怕大将军的手……”“我也看出来了。敢情是凌落石的手,要比于一鞭的‘天道神鞭还要可怕不成?”追命和铁手的看法也很有些不同:“我们要提防了。”“对,于一鞭已败象毕露了。”“是的,他已出尽全力,但只要一缓气,大将军便会全力反扑。”“所以,他不是未得手,而是不能停手。”“只要大将军的‘将军令’砸上鞭身,凌落石便会以‘屏风大法’反攻过去,是以于一鞭便够凶险了。”“因此我们得要小心了了。”就在这时,掌劲金风大作,天色突然大暗。全黑。月色不见了。灯笼全灭。只剩下了鞭风丝丝。掌风猛烈!掌风如刀。鞭声似箭。人呢?光阴呢?输招突然之间,在黑暗中,完全没有了鞭风。只剩下了斧风。开山劈石的刀斧破空之声。——哪来的斧?——鞭去了哪里?蓦地,黑暗里亮起了一盏火。——不是火。是一种光。——什么光?一种发亮的力量。这力量首先照亮了铁手俯视掌心的脸;因为这柔和的光亮就来自他的掌心。右掌。他的左掌托在右掌手背。右手手心向上,靠近他的咀边。他正撮唇吐气。手心先是冒起一缕烟,然后——掌心便发了亮。微光掩映场中,只见追命已拦在大将军和于一鞭之间,于一鞭的脸容全皱在一起、皱成一团,就像一头痛苦的老狗。铁手竟以内功发光!以元气燃亮心灯!只听铁手雄长地道:“点灯!”他说话的话音不高,但山上山下人人都听得见。于一鞭的手下军士忙把红灯笼点亮。连月亮也仿佛听从铁手的嘱咐,从云层里从新踱了出来。铁手这才用左掌掩灭了右手手心的光。月亮第一道光芒许是先照亮大将军的光头。还有他的白牙。因为他正在笑。“还不是一样投靠了四大名捕!”他讪笑着说,并似揩拭兵刃一般用袖子抹着金色的手。那就像是金属打造的、不是人的手。——难道刚才开天辟地似的斧风,竟是来自他的手?人类的手,又如何发出开天辟地的刀斧之声?难道那不是手,而是奇刃神兵?或者那不是人,所以无所不能?追命却悠哉游哉地笑:“不是他投靠我们,你不是瞎了吧?是我来投靠他的。我主动过来帮他,这不关他事,你这种小人告密进谗也没用,因为那不是他的选择,更不是他的变节!”大将军冷哼道:“说什么侠义道义,你们也不是一样以多胜少!”追命高兴得又拔开葫芦塞子直灌酒:“我们已经胜了吗?单凭你这一句已是输了一招!你可心无斗志了吧!”大将军冷哼道:“你少来相激,输了一招的是老芋头!要不是你截了下来,他的鞭子早就成了他背骨夹着的尾巴了!”追命故意皱着眉头道:“啊,好粗俗!不管怎么说,我这也不叫以多胜少,顶多只叫车轮战而已!”大将军嘿声道:“侠道之中,居然使车轮战,这算啥英雄好汉!”追命居然笑嘻嘻嘻嘻笑道:“我不是侠士,我只是捕头!古往今来,传奇说部,当捕快的谁认为他是侠士的?一个也没有!有也只当是效死于朝廷,为虎作怅吃公门饭的狗腿子!我不是侠士。我也不背了个捕役的名义以致啥也不能做、什么也不便做。我去你的!以多欺少我不干,但如果让你一个个来杀,我更不干!铁二哥他们怎么想,我不晓得,但我可不守这个成规!现在如果是擂台上公平比武,那我一定会循规蹈矩。天下哪有只你可以向人家的小孩子下毒手,我们却让你为守个捞什子规则而好让你逐个击败的事!?现在的侠士都聪明,精打细算,我们当人魔爪子的,更加先进,早已挑通眼眉,才不受你那一套!看对象吧!值得尊敬的敌手,当然一对一。对你?车轮战已忒把你抬举了!你这种人最该绑到衙上给百姓人们用石头砸死的!”大将军这回真变了脸色,气呼呼地道:“好,斗口不算好汉,我就看你能接我几招!?”接招可是追命一直不肯接他的招。追命蹑空而起,倏左倏右,忽上忽下,时高时低,闪腾晁动,只要大将军有一个哪怕是小小的微微的一闪而过稍纵即逝的疏失,他都会立时发出攻袭。以脚。但他就是不肯硬接大将军的“将军令”。他一面还笑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一面纵腾飞跃,一面还喝着酒。酒喝得很不少。整葫芦酒差不多喝了一大半。这样喝酒法,很令铁手担心。——追命的酒量,这样的葫芦,喝个十七八只也醉不了他。反而,醉意愈浓,追命就愈能打。酒气愈盛,他也斗志愈盛。问题是:追命外表看似那么轻松,却喝了那么多的酒,也就是显示出:这实在是一场苦斗。恶斗——铁手跟追命有多年的多次共同作战的经验:没有多少所谓大敌强敌,能使追命喝上三几口酒的!眼前的敌人,自是非同小可!大将军的身法不如他快。追命在空中笑道:“凌将军,你也许喝一点酒助助兴呢?怎么这般轻功不灵?难道是害风湿痛不成?”大将军好像也不大够气。追命在翻腾时笑曰:“大将军,你给色淘虚了身子吧?怎么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将军出手也不够奇。追命一面闪过攻击,一面嬉笑打趣:“将军,这招没什么新意吧?”大将军的招式也不够好。追命趁隙飞足急蹴,说,“这招不错,却还是有破绽的……”之后他就没了声音。因为说不出来了。——跟大将军这种高手交手,谁还能一直讲话如常?谁?谁能?谁也不能。因为大将军在招式上看的所有的弱点,或在武功上一切的缺失,例如:不够气,不够快,不够好,不够急——在他充沛的“屏风大泼’和“将军令”下,全成了优点和绝招!这才是凌落石武功最可怕之处!——“屏风四扇门”的内力,大将军已举起了第一扇的功力。第一扇的内功,已足可把在招式上的一切缺陷,全成了长处。他已没有了弱点。失去了破绽。这样的武功,你怎能取胜?这样的人,又如何击败?可是,人生里总有些时候,要打些明知打不赢的仗。斗些斗不过的人、做些做不来的事,只要这样做是有意义的,这才过瘾,已不必管是成或败。追命始终不接招。他仗着灵巧急速的身法,一觅着破绽,即行抢攻。一击即收。终于踢中。他不是“得手”。而是“得脚”。他以脚为兵器。而且踢中还不止一次。可是没有用。可惜没有用。踢中对手之际,大将军的确是震了,可是震了一震之后,力道已然卸去,对方仍若无其事。可是追命要冒了很大的险,才能击中一招。他不能给大将军击中。他知道后果。因为于一鞭这时候不知正向谁说了一句:“这是扇风大法的第一扇门。他已没有了死门,但只要中他一着,谁都只有成了死人。”追命不死心。他突然一张口,一口酒狂喷速溅,射酒在大将军脸上。他就在这时发动了全面的攻击。全力的一击。他双足飞蹴:左踢额,右取心房!卸招这是追命的绝招。大将军中招。大将军双目骤变奇痛,双眼一闭,可是这时候的他,立即发出疯狂般的攻袭。且暂不能视物的大将军,却发出了最凌厉的“将军令”。但他先着了两脚。追命的两脚都命中——他的手。他的手已先行挡在心窝和额前。追命这两下攻击无疑形同与他的“将军令”硬拼!这下可是真正的接招!不是卸招。——人生到了某些时候,总要咬牙硬拼!大家所见的大将军,是唇角和双耳同时淌血。血珠子在月下是灰色的,像这恶人身上流的也是恶血!追命的一双腿劲加上大将军自己的“将军令”劲道反震一撞在脸上和胸上,饶是大将军已运紧第一扇门的玄功,也抵受不住。可是接下来大将军闭起双目的反攻,追命也无法抵受。他双腿硬碰“将军令”,结果是:他的双脚已全然麻痹。他怀疑自己的足趾已给震断了。——甚至有可能给震碎了脚趾。他无法接招,只有凭巧劲卸招。对方攻势力大,无坚不摧,他只有飞退、倒践,但所靠的树为之折,壁为之裂,洞为之塌,连山岗上也飞砂走石,月华无光。追命就像一张纸。也似一根羽毛。这是他轻功极致。在掌劲的怒海狂涛中,他如一叶孤舟载浮载沉,生翻倒涌,但他始终没有给吞噬。但他飞不高。因为压力大。大将军的掌劲使周遭布满了也满布了罡气,他冲不破、闯不出,再打下去,他再也卸不掉这股充斥于天地间的大力,只有硬拼一途。但他觉得一双脚在那一次硬接之后,已几乎是不属于自己的了。——要不然,早在大将军把“屏风大法”锐劲厉气遍布全局之前,他已跃破脱离这压力的中心。现在已不能。——大将军就是要追命再也不能卸招,他是硬捱追命两脚都要逼成这个形势。因为要格杀轻功几已天下第一的追命神捕崔略商,也只有用这个方法而已!为杀这个人,他愿付出这个代价。大将军双目忽睁。神光暴现,血也似的红。他的眼虽为酒箭所激,痛人心脾,但已然勉强能够视物。他动了。他,第一次,采取了主动,在这一战里。他不跳。他跑。冲向追命。——以无比的声势。追命要避。却发现不能动。前后如有硬墙堵住。追命想躲。但移动不得。因左右都似有无形的气壁。他想上跃。但上不得。上面一样有劲道阻隔。天大地大,他却逃不开、闪不了、动不得!大将军已冲近。一丈!七尺!三尺!追命忽一张口,又打出一道酒箭!——他咀里竟然还有酒!?大将军猝不及防,又着了一下。眼又痛得不能视物。但追命依然逃不掉。他的“将军令”已劈了下去:这一记,他要山为之崩。地为之裂、人为之死!没有死。“轰”的一声,有人跟他的“将军令”对了一掌!大将军退了三步,勉强把住桩子。他感觉到对方也晃了一晃,再晃了一晃,然后又晃了一晃,之后就像没事的人一般,伫立不动,而他所布的气墙罡劲,也给这人的元气冲散、冲开了。但这人并没有马上向他攻击。直至他能重睁双目——月色下,风沙弥漫中,只见一个气定神凝。神定气足的汉子,拦在双脚微瘸的追命身前,稽首拱手道:“请了。”大将军也肃然抱拳,向铁手说了个字:“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