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们:给失败者的情书-11

豆大的雨滴叩着窗沿,昏头昏脑的章鹃从床上翻起,将窗户关上。  窗外挂着她昨天晾晒的衣裤,在雨水的冲刷下像几块破布似的飘摇。  桌上放着一条酸奶,是汤园园上个星期买的,然后她一直没有回来,就那样放着。  “章鹃你喝了吧,酸酸甜甜,初恋的感觉呢。”  章鹃厌恶地一把将酸奶扫到垃圾筐里。  张家界之行结束后,章鹃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她绝不可能接受罗清平的示好,甚至于一想到他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  可是,在天柱山当罗清平搂着她的腰,她挣脱不开,而阿白导游挺身而出时,她没有为那个导游作证。  因为她胆怯。回到格陵后,她再也无心做毕业设计,更不敢去实验室——叫她如何面对宋玲教授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正因为她的鸵鸟心理,所以对周围的一切变化已经不再觉察。汤园园仍在准备着出国,现在已经到了关键阶段,但这和她夜不归宿也没有必然的联系。毕业班的散伙饭,章鹃一次也没有去过,所以她并不知道她和罗清平的绯事已经传开,倒是汤园园总替她开脱。  “那可不是罗教授的错。他和章鹃只是普通师生关系。章鹃自己胡思乱想。”  “那罗教授和宋教授的婚姻……”  “大家不要像章鹃一样胡思乱想。”汤园园突然神秘地一笑,“祝贺我吧。我要去加州了。”  在毕业班里,流言传得特别快,也代谢的特别快。章鹃根本无心再继续留在格陵大学,只盼能够早点拿到毕业证书攻读硕士课程。写完了论文去院里交毕,偏偏又遇到了罗清平。  “章鹃啊,毕业论文写完了?”  “是。”  “要毕业了,我能帮助你的尽管说,不要客气。”  “没有。”  “真的没有?毕设?保研?都很稳当?”  他扬长而去,留下毛骨悚然的章鹃回味他话中的威胁。  罗清平还能对她做出什么事情呢?章鹃想不出来。她天真地只要熬完这一个月就好了。  床边放着汤园园从散伙饭席中带回来的半瓶白酒。章鹃倒了半杯给自己,慢慢地啜饮。  白酒就像一把荆棘,缓缓地碾过她的喉咙,食管直到空荡荡的胃,千疮百孔。  这不是她第一次偷喝,反正汤园园现在也不常回来。飘忽的感觉中,章鹃接到了院学工部俞老师的电话。  “章鹃同学,你现在在学校吗?请到学工部来一趟。”  俞老师和章鹃很熟,当年的助学贷款就是俞老师颁发给章鹃的,因为是老乡,每次俞老师和章鹃交谈用的都是方言。  但今天却用了很官方的普通话。  章鹃赶紧答应,又不免用方言问道:“俞老师,有啥子事嘛?”  “来了你就知道了。”  俞老师的普通话说的字正腔圆,每一个音节都往外透着冷漠。  这种冷漠让章鹃的酒意散了一半;她换了衣服,脸上还有两坨绯红。这样肯定不能去见俞老师,虽说现在吃散伙饭半个校园都是醉醺醺的,但那不是章鹃这种好学生的风格。  六月的校园很美,预备迎接盛夏的树木伸展着鲜绿的叶子,还没有变成油里油气的颜色。这让微醉的章鹃很欣喜,因为她总觉得自己也应该是片嫩绿色的叶子,在枝头摇头晃脑。  她骑着自行车绕了个弯,在格陵世纪大讲堂前面,意外地遇到汤园园和另外四位室友。  章鹃这才发现,格陵世纪大讲堂前面的广场里停了不少车。而汤园园她们穿着平时上街或者泡吧才会穿的战衣,摆出不同的造型,和不同的车合影。  “保时捷、蓝博基尼、玛莎拉蒂……开跑车的很多哦。”  章鹃对车没有什么了解,但也知道这些都是好车。好车和有钱人一样,再低调也可以从他们的肤质、谈吐、名牌看出来。  “世爵,世爵,快来,给我拍一张。”  汤园园穿着大V领上衣和低腰热裤,意气风发地比着手势,一副硕大的墨镜遮住了半张脸,看上去颇有点富家小姐的味道。  将奢华风气引入大学校园,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情。  “别把车牌拍进去。”  这么多车中,停了一辆纯黑的阿斯顿马丁DBS。  “快看,一对小翅膀。”  汤园园笑得花枝乱颤:“也许007在里面演讲呢。看车牌,格A99999……”  “DBS又不是PBS。”  章鹃忍不住出声,那忙着拍照的五个女生这才发现了章鹃的存在。她们露出了陌生而疏远的笑容,仿佛从来没有和章鹃有过同寝三年的缘分。  “咦,章鹃。”  “好久不见。”  “你去哪?”  “学工部。”  “今天是周末呢,院里不上班吧?”  “现在是毕业生离校的非常时期,学工部每天都有人值班。”汤园园好像很了解行政工作流程一样,“我知道他们找你干嘛。”  “你知道?”章鹃反问。  “我知道,但我不说。”汤园园的笑容里有种报复过后淋漓尽致的快意“我可不想做那个报告坏消息的人。”  说完这句话汤园园再也不理章鹃。她知道这一句话就足以让章鹃乱了阵脚。这种一天到晚只会扮柔弱的女生,是时候应该受点教训了!  学工部里只有俞老师一个人在忙。  他单刀直入:“今年格陵教育厅对本科生论文做了针对学术不端行为的抽查。”  “本科论文?历年不是只抽查硕士和博士的论文吗?”  章鹃的慌乱让俞老师很失望:“本科论文只要求一万五千字,所以可以乱写?这样的本科教育太失败了!”  章鹃有苦难言,白酒在胃里翻腾;俞老师冷血地继续着他的宣判:“你的论文被抽中了。检测系统分析显示,有百分之二十三的雷同,远远超过了百分之十五的规定……章鹃!你主动放弃保研名额吧!格陵大学不可能推荐抄袭生去北京读研!这是我私下和你商量,下个星期正式的处罚规定会下来。态度良好,也许不必在档案里留下一笔。”  “俞老师……”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章鹃全身像通了电似的痉挛,语无伦次道,“我……不是……”  “你就坦白说,是不是抄了。”  章鹃点点头,动作机械如同木偶。两滴泪随着她的动作,甩在了地上。  俞老师痛心疾首:“为什么?这四年你拿着助学贷款和奖学金,勤勤恳恳地学习,我是看着你成长的……你太糊涂了!最后一道坎迈不过去,前功尽弃!”  “不是这样的,俞老师!”章鹃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我有苦衷!我从五月份就没有去过毕设的实验室。没有实验结果我怎么写论文?我只能东拼西凑……”  “那你为什么不去实验室?”  “我没有办法专心写论文……罗清平教授骚扰我!”  俞老师扯了几张纸巾给泪流满面的章鹃。章鹃用方言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俞老师,她是多么希望俞老师这个老家人能够支持她,帮忙她啊!  “你的意思是,罗清平院长对你有,”听完了章鹃的倾诉,俞老师字斟句酌道,“超越师生的情感?甚至在张家界旅游的时候,对你毛手毛脚。”  “是的!导游可以作证!”  “但是,导游在被投诉时,你否定了。”  “我怕他报复。”  “那么你觉得,如果你现在控告罗院长性骚扰,那位导游小姐会不会站出来替你作证?”  章鹃张口结舌:“还有一起去张家界的同学们……”  俞老师冷静地说:“可是,在导游被投诉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站出来。”  章鹃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们都怕罗教授……俞老师,请您教教我,我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把俞老师当做了救命稻草。俞老师冷冷地看着她。  “章鹃,你自动放弃保研名额吧。”  这句话的尖锐地刺进了章鹃的身体,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气。  “是罗……”她垂死挣扎。  “你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吧?现在谁还会相信你呢?况且,所谓罗院长骚扰你和抄袭论文之间有必然联系吗?你承不承认,你是在利用别人的错误来为自己的错误开脱?”  “失去了保送名额,你还可以考研,如果真要闹到勒令退学……章鹃,你好好想想吧。当务之急是尽快和宋玲老师协商,写一份新的毕业论文,两星期内交给我。”  那天下午,很多学生都看到了这样的一幕,而这一幕在很久之后还悄悄地经人耳口相传,越传越玄。  格陵高管会议结束后,一架架豪华轿车从世纪大礼堂前陆续开出。因着越来越大的雨,路上积了不少水洼,未带伞的学生们狼狈地躲着并未打算减速的轿车,却还是免不了溅一身的脏水,连声的咒骂被远远地抛在车后。  这样的事情,除了咒骂还能怎样呢?毕竟他们只是年轻而无权势的学生。也许多年后他们也会成为车中人,但那时他们又会否对车外的学生嗤之以鼻呢?  虽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可看这些学生,穿着寒酸,举止猥琐,也不像是会大富大贵的模样。其中有个女学生,穿了条藕色连衣裙,已在雨中淋得透湿,仿佛条搁浅的鱼,还在奋力地蹬车。一辆法拉利疾掠过她的身边,一股激射而出的水箭竟将她连人带车硬生生地击倒了。  一个急刹车,法拉利后的DBS打弯停在了藕色连衣裙的身边。  他这一停不打紧,紧随其后的许多车也被迫停了下来。  “孟老大停车干什么?”  “好像有个人被撞倒了。”  “嘁!管这闲事!”  孟金贵下车的时候并没有撑伞,顷刻便被雨浇得一头一身。章鹃的手卡在了马路牙子和车把之间,她咬牙将车扶起,一时间心思仍痛苦难忍,连自己为何摔倒也是恍惚。  “你的手有没有受伤?”  “没事。”  章鹃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言情小说里,经常出现“狂狷魅惑的一笑”这个词,用在这个男人的身上真是太贴切不过。他鬓角发梢都在往下滴水,狼狈得不行,却自有一股凛然雍华的态度。  “……很好。”  他笑的时候只牵动了一边的嘴角,长得像只有一半酒窝的孟觉。  雨势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  “孟金贵在做什么?”  “他把那个小姑娘给带上车了。”  “难道他们认识?孟老大什么时候在格陵大藏了个娇。”  “不像。”  “好极,车总算是开了。走吧!”  第三十六章  当那位长着一张容长瘦脸的女性提着一个朴素的行李袋出现在格陵大东三区时,大多数人家正在做中饭。  炖爆炒烧的味道是厚重的,在街道上欢快地流窜;煲汤的味道是轻盈的,摇曳直上云端。它们沾满红尘,最终归于舌腹。  而莫馥君就从这样的一场人间烟火中走来。  她的面皮有些垮,深深的法令纹延伸到下垂的嘴角,仿佛猛然挥下的指挥棒。头发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性来说理得过短,紧覆着头皮,掺杂着点点银色,那是时间落在她头上的灰。  这样一只倦了的老鸟,匆匆地要飞向旧巢。  打开了女儿的家门,莫馥君环顾一周,打量着这并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罗清平和宋玲中午从不回家,吃饭和午休都在办公室里完成。  莫馥君放下行李袋,细细视察:只有鞋柜旁靠着的高尔夫球带是干净的;沙发前的两盆滴水观音叶片肥厚,青翠欲滴;茶几上落满了灰,拿起报纸,底下显出一个干干净净的长方形。  厨房的冰箱里孤零零地摆着两盒茶叶;流理台上搁着一碗剩面汤。莫馥君将碗放进水池,开了龙头来洗,听得下水口里咕噜噜一阵响。  水池堵着。  洗衣机里沤着一大堆的脏衣服。她打开洗衣粉盒,里面空荡荡,充当了一只死蛾子的官邸。  莫馥君一挥手将盒子打翻在地,又细细地洗了遍手。  楼下已经如此,楼上更加不堪。楼梯旁的墙上原本挂了许多展示幸福的家庭相框,全部不翼而飞;只留下一颗颗钉洞,瞪着她这位不速之客。  这个家不许反锁的规矩还留着。她打开了罗宋宋的房门。  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数个沉甸甸的大纸箱。淘汰了的台式机放在衣柜里。坏了的两扇纱窗。两盆枯死的滴水观音。地板上散落着破碎的灯罩。  比睡美人床榻边的荆棘更触目惊心。这该是它一百年后的模样。  莫馥君将所有房间都勘察了一边。她本来说过再也不管这家里的破事,但当她看到罗清平堂而皇之摆在床头的壮阳药物时,心中的怒火已经达到了鼎盛。  她坐在书房的行军床上,慢慢将宋玲换下的睡衣叠起。  有人开门。罗清平几声咳,紧接着是一阵年轻的笑声。  “罗老师,您家里布置得真漂亮。”直至落座,汤园园才将眼神恋恋不舍地从漂亮的装潢,昂贵的家具上移开,唯独漏掉了莫馥君放在沙发上的行李袋,“您喜欢打高尔夫?”  罗清平去厨房拿饮料,却发现冰箱空空如也,恨不能即刻抓宋玲来捶一顿。正好汤园园在客厅喊他,他倒是灵机一闪,拿了红酒和高脚杯出来。  “高尔夫和红酒,是我最喜欢的两样身外之物。”  汤园园俏脸一红,低低地嗔了一句:“哎呀!人家不会喝。”  罗清平施施然给她斟上:“这里没有外人了,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不要顾虑。”  汤园园这才想起此行本意,忙坐正了身体:“听说章鹃放弃保研名额了。”  罗清平讶道:“这么快?看来她的耐压值很低。”  汤园园乜斜着眼嗔道:“那我怎么办嘛?你知道的,我的论文,重复率比她还要高!你之前又说不用担心……”  “告诉你吧,鉴于作弊比例太高,影响本科教育验收,校方已经开了紧急会议,不久就会公布处理方案——凡是重复率在百分之二十以下的,均不算抄袭。”  汤园园这才松了口气,旋即又觉不稳当:“那章鹃呢?她不也……”  罗清平想了想道:“我会想办法帮她争取回来。”  汤园园好像被人兜面打了一拳,所谓的焦虑担忧都凝固在脸上,干笑了两声:“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可惜保研名额不是说不要就不要,说要就能要的。她放弃保研的理由是‘希望尽快工作还清助学贷款’。我实在想不出怎样去和校方解释。你认为呢?”  罗清平皱着眉头望向汤园园,真的非常苦恼一样。  汤园园情真意切:“据我所知,章鹃的家境确实不好。所以参加工作对她来说相对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句话像条拉链,将两人的各怀鬼胎紧紧地拉在一起,严丝合缝。  红酒不停地斟入杯中,又灌下肚去。  “其实,园园,我非常欣赏你……你充满青春活力……美丽动人……”  “罗老师……”  “知道吗?你让我有初恋的感觉……”  客厅里的卿卿我我传进书房格外清晰。不一会儿声音压低,偶有吟哦,皆不成句。莫馥君坐在行军床上,楼下女婿偷情,不觉难堪愤怒,只觉可笑有趣。  约莫两三分钟后,罗清平粗声对汤园园道:“你等我一下。”  他蹬蹬蹬跑上楼去,一阵翻箱倒柜找壮阳药,连外裤褪至膝下也不及拉扯。  “你找什么。”  这把熟悉而冷漠的女声几乎吓得罗清平就此不举:“……您怎么会在这里?”  “找道德?还是廉耻?”莫馥君冷冷道,“这两样东西早就没有了!”  汤园园听见楼上动静,知道还有第三个人,不由得又羞又慌,一溜烟早逃了。  罗清平咬着牙把裤子穿好。他对莫馥君又惧又恨,直至今日不能克服:“我和宋玲已经分居,互不干扰!”  莫馥君怒极大喝:“罗宋宋呢?还不如一件旧家私!竟被你们扔了!”  罗清平只说一切问宋玲,也不和前岳母客套,匆匆地追汤园园去了。  莫馥君顿觉头晕恶心,双手乱颤,吃了两颗萝芙木,立刻把宋玲叫回来盘问,但没有细说罗清平带女学生回家调情的事情。母亲的从天而降,令宋玲心中百味杂陈——急忙赶回家,所有委屈在见面的一瞬间全线决堤,哇地一声哭了个惊天动地。  “有人送了他一套球具,就把家里的现金全拿去交了会费,一年二十万,换了个小徽章!和实验室里的小狐狸精眉来眼去,现在又要和我分居!”  “哭有什么用?管他分居还是分家,不是不能谈。我只问你,宋宋呢?”  宋玲抹眼泪;莫馥君见她迟疑,也不紧逼,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头版头条是旅俄钢琴家智晓亮载誉归国。她看完整版报道,宋玲才开口。  “她不住家里很久了。”  “为什么?”  宋玲心中不忿。自己活生生地在面前,莫馥君却不管她,只问外孙女。  “何必管她?她和孟觉在一起,麻雀变凤凰,好得很!”  “宋玲,我并不糊涂。罗宋宋手有残疾,绝无和父母决裂的胆量。你亲见孟觉对她好?请告诉我,一个被自己父母嫌弃的女孩子,怎样自尊自爱?你白做了二十五年的母亲和妻子,一败涂地啊!”  宋玲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妈!那你要我怎么办?丈夫背叛我,女儿遗弃我,我已经一无所有啦!”  她的绝望震得四面墙轰轰直响,形成了莫大的压力,莫馥君的记忆仿佛退潮的沙滩,汹涌过后,只剩下零星碎片。她甚至一时之间忘记了刚才在做什么,她从北戴河搭飞机回来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在女儿的家里?为什么气氛如此激烈?  这位年近八十,长期为高血压困扰的老人站起来,带着一种困惑,迷茫的表情,摇摇晃晃地又去每个房间视察了一遍。  她的记忆又都回来了,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变故。她的肩膀越来越沉重。  她又何尝不是一无所有?即使连跟了她一辈子的记忆,也要弃她而去。  “如果宋宋回来,你会端正态度,做个好母亲吗?”  宋玲迷惑地看着母亲。莫馥君如此笃定,宋玲踌躇起来。  “她和罗清平誓不两立。”  “你还想着和那个混蛋修好?!”莫馥君大喝,“事到如今,不想一无所有,就选择一个!”  宋玲烦躁地抓着头皮:“我会好好照顾罗宋宋……如果她回来。”  明丰药业周一上午十点发出备忘录,宣布最新股份变动。孟金贵在收回炼业寺的股份后,以百分之三十七的份额跃居第一。  孟国泰退休后,明丰药业的大小事务均由孟金贵做出决策,如今升为第一大股东,也是他应得。与欧洲公司的代理项目顺利开展,在大家眼中也只是理所应当。  只是这股份变更下的暗流涌动,一时还未袒露。据闻小衙内之前到公司次数变得频繁,积极询问公司政策和工作流程,似有分羹之意。  “老孟先生虽然生了七个儿子,但真正参与公司事务的,一直只有长子一房。”  销售部的员工向来能说会道,午餐时刻就成了最好的发布机会。  “那另外六个?”听他磨牙的显然是入职新人,挂着临时通行证,面生得很,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都是些富贵闲人,分花红的时候露个脸而已。听说小孟先生倒是不错,在药监局磨练几年,迟早要回来接班。”  “你见过小孟先生?”  “倒是没有这种机会。我在销售处做了三年,没有背景,怎么升的上去?明丰这趟水深得很。小孟先生作空降兵,只怕不好过。整个海外部门都在孟大小姐手里,物流控制在大孟先生的大舅手里……”  正眉飞色舞发布消息的男人,将销售部的员工证挂在指间转来转去,口沫横飞。一抬头看见一穿紫色套裙的美女正在点餐,立刻打起招呼:“麦琪姐!大孟先生怎么又要捱员工餐?”  被他称作麦琪的,正是孟金贵手下爱将龚秘书,她拎了两份午餐,眼角稍微往这边撇了撇,突然眉骨一振,急忙走了过来。  “小孟先生怎会在这里?”  “明丰的员工餐不错。”孟觉站起来,“我吃完了,一起上去。”  “你是小孟先生?怎会挂临时通行证?”刚和他八卦的员工脸色大震。  “很高兴认识你。”孟觉和他握了握手,“高级证和临证颜色太相似。”  “不,是我色弱,蓝色,紫色分不清楚。”他恭恭敬敬地将孟觉和龚秘书送上电梯,倒是再也没有多一句嘴。  “刚才那个人……去年十月董事会议上,来送资料,曾经露过面。”  “小孟先生好记性。”  孟觉笑一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  到了孟金贵的外间办公室,先有一名秘书助理拿了件名牌拎包来给麦琪过目。  “麦琪姐,刚送来今季的淑女款,整个格陵只有一件粉红色。”  “看不到小孟先生在这里?”麦琪叱道,“即刻去倒杯茶送进来。”  “是!”  秘书助理赶紧把拎包往桌上一墩,一溜小跑往茶水间去。  孟金贵倒是没有想到老七会这个时候来找他,麦琪先把孟觉引进办公室,又将两份午餐拿进来。一份摆在孟金贵面前,另一份拿进孟金贵的午休室。  午休室向来是孟金贵藏香之地,不足为奇。  “翠岛怎么样?玩得可开心?”  “叫那位小姐也吃员工餐,是不是太委屈?”  孟觉的话飘进午休室,章鹃的脸都红透了;麦琪反手将门关上,轻言细语道:  “章小姐看中的那款包已经到了。下午还有一套首饰和两套衣服送过来,是否直接送到公寓去?”  章鹃眨巴着眼睛:“……好。”  她把饭盒打开,平心而论明丰的员工餐不错,有药膳汤水滋补,但她怕吃得太多,引孟金贵腹诽,于是扒了两口饭慢慢地咀嚼,又吃了一筷子土豆丝,喝了几勺冬瓜汤,就搁到一边,想着回校再填肚子。  谁知孟觉今天和孟金贵谈了许久也不散。章鹃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不得不把冷掉的饭菜吃了。  不到半个小时肚子里就闹起来,午休室里有卫生间,章鹃原是宁死不用,无奈形式比人强啊。  刚刚冲完水,孟金贵就进来了。章鹃生怕他闻到异味,便拉着他说话以分散注意力。  “小孟先生这时候来做什么?”  “不过是生意上的事情。”  “我和小孟先生是校友呢。说起来,小孟先生还曾经救过我。”  她将自己在实验室晕倒一事讲给孟金贵听。孟金贵笑而不语。章鹃见他竟是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知道他这样的男人经过大风大浪无数,不会将她的小惊小险放在心上。她不过是叫他知道自己柔弱,像一根蒲草,折断在无情的风里。  孟金贵抚摸着她的手背:“为什么现在女孩子喜欢读研究生?照我看,多阅历些反而比死读书好。”  “不读书可怎么办呢?”福至心灵,章鹃又幽幽道,“我的手要是真被你撞废了,倒还可以赖你一辈子……”  听了她这样一番情话,孟金贵将她的手攥得更紧,几乎要将手腕折断。章鹃又惧又疼,浑然不觉自己哪句话出了问题,只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孟金贵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腕。  “那又有什么问题。”  他这话说的很轻快,很随意,反而让章鹃摸不着头脑。  外面说孟金贵书读的少,可他实在不像是个没有文化的人。但孟金贵的那股精明又确实不是书本上教过的知识。  以章鹃的道行,永远也看不透他。  第三十七章  聂今走进骨德咖啡厅,一眼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白师母。  她走过去,极迅速地将白师母由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长期的熬夜抹牌苍白了她的皮肤,透出一种病恹恹的贵气来。  “师母,怎么突然约我在这里见面?”  “怎么?这里离琴行近,比较方便。”  “罗宋宋在这里上班。”  白师母哎呀一声:“那就换个地方吧。”  聂今低头一笑。个个都把罗宋宋当成温室里的花朵,不叫她沾染尘埃。  “不必了。今天智晓亮陪她去医院拿检查报告。师母,我们可以开门见山。”  白师母将印章盒放在桌上:“合同副本我拿给律师朋友看过,基本上签得。所以今天我把老白的印章带来了。”  印章盒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枚小巧的鸡血石印。聂今将印章拿起,一抹血红和她腮边两滴浓翠的祖母绿相映而成趣,令人不敢直视。  “老白那里,我会慢慢地做工作。琴室现在运营情况太差,抢不到好的生源,年年亏损。这次智晓亮回来,算是给琴室做了次活广告,白放琴室才又重新火了。不瞒你说,也有其他琴行和老白接洽,但是提出的条件都不如你。老白,迟早会想通。”  那就是还没有想通。聂今甚至有些恼火——她天天忙似打仗,挤出二十分钟来听一番废话。  “师母,您带白老师的印章来见我,是对我的信任,谢谢您。可是我不希望引起任何纠纷。无论商业上,还是感情上,我只能和白放老师签合同。”  白师母原本心虚,见聂今如此表态,只好将印章收起。  “看来,是缘分没到啊。”  这话令聂今触动:“琴室的困难我也了解。这是我个人一点小小的心意。”  她写了一张支票,白师母没有推辞。临分手的时候,白师母感叹了一句。  “聂今,如果你是老白的学生,那该多好!”  如果她是白老师的学生;如果她和智晓亮一起学琴;如果她当时也去了莫斯科;如果她不必代替聂未继承双耳琴行;如果她也是温室里的花朵——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如果是一种永远不结果的花。  聂今带调律师驱车赶往青少年宫,参加格陵爱乐童声合唱团的彩排。  下周三国际青少年钢琴比赛正式启动,代表了全市合唱最高水平的格陵爱乐童声合唱团将在格陵选区的开幕式上献声。双耳琴行全程赞助比赛用琴,所以聂今对这件事情格外上心。  合唱团的任老师二十年前是格陵童声合唱团的主力团员,一张桃心脸常年红润,声音嘹亮。  她一指站在第一排正中央戴海盗眼罩的男孩。  “乐陶陶!你站到第五排中央去。”  队伍一阵骚动。  “智老师说,让乐陶陶站在第一排中间!”  几个男孩子气愤地叫了起来。  “不许捣乱!”任老师厉声道,“郝可爱,你过来。”  郝可爱人如其名,可爱的了不得,穿一身红色的蓬蓬裙,似足美人额上一点朱砂痣,俏皮生动。任老师对她附耳几句,她点点头,在乐陶陶原来的位置上站定。  聂今看他们彩排了《鳟鱼》,《野玫瑰》和《丹尼男孩》,再一回头,咦,智晓亮和罗宋宋已经来了。  罗宋宋坐着,智晓亮站在她身边低头和她说着什么,时而相视一笑,显然心情大好。  聂今每次看到智晓亮都穿戴正式,一丝不苟,今天他却只是随便穿着T恤牛仔裤,放松自在:“看来检查结果很乐观。”  “旧伤加末端神经炎,有慢性病变的迹象。”智晓亮道,“如果顺利,理疗半年后就会完全康复。但这半年里不能过度使用左手了!”  “不必去聂一刀那里挨一刀,可喜可贺!”  聂今对罗宋宋笑笑,又转头问智晓亮:“怎么伴奏老师还没来,我们调音师已经准备好。”  智晓亮指指自己的鼻子:“不是在这里?啊,张老师,您来了。”  他朝聂今带来的张姓调律师走去,张老师戴着墨镜,波澜不惊地站在琴边。听见智晓亮打招呼,他点了点头。  “智先生,可以开始了。”  聂今偷得一点闲,和罗宋宋坐在一处,聊些家常。  “你戴这双耳环很好看。”  “耳朵累得很。”聂今摸摸耳朵,“既然你的左手不能操劳,骨德咖啡厅的工作怎么办?干脆辞掉,到双耳琴行来吧。”  “可我能做什么?”  聂今半真半假道:“放心,作为一名称职的资本家,我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  “那么,请把我的剩余价值都榨干吧。”  罗宋宋话音未落,台上发生了小小的骚动。男孩子们在前奏响起时,竟齐齐以颈上的领巾将眼睛蒙上,互相帮忙调整。女孩子们则三五一群,唧唧喳喳指手画脚——看见平时趾高气昂的臭小子一起扮丑,实在太难得。  “你们要干嘛?都把领巾戴好!”小孩子常常做出些成人不能理解的可笑举动,让任老师气极,“不许捣乱!”  “不摘!”  “我们和乐陶陶共进退!”  “乐陶陶应该回到第一排!”  “郝可爱滚蛋!”  “对,郝可爱滚蛋!”  一片愤怒的声浪中,按理应该出面干涉的智晓亮只是拿着一叠乐谱,交叉双手抱于胸前,冷冷地站在琴边看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而站在门外的家长们已经开始探头探脑,有性急的恨不得即刻冲进来,被工作人员拦住。  “彩排时间,家长请勿入内。”  “哎呀,他们欺负我的囡囡!可爱,到妈妈这里来!”  郝可爱跳下台,嚎啕大哭连滚带爬朝母亲奔去。  “小小年纪就会排挤和嫉妒比自己优秀的同学,要不得!有本事,你们也领唱啊!”  从人群中又奋力挤出一名母亲。  “陶陶!陶陶!”  合唱团最后一排正中央只露出个头顶,动了一下;乐陶陶听见母亲乐芸的声音,急着过去。  “乐陶陶,我扶你!”  “我也来!”  “当心脚下!”  队形乱了,男孩子们都窜下台,簇拥着乐陶陶朝乐芸走去。  乐芸为儿子摘下海盗眼罩,细心擦拭眼睑,然后戴上矫正眼镜。  聂今和罗宋宋这才看清,乐陶陶的左眼眶干瘪,有浑黄的液体不断从眼皮下溢出,右眼珠却又黑又亮。强烈的对比出现在一张稚嫩纯净的小脸上,叫人触目惊心。  “乐大姐,乐陶陶他连指挥棒都看不清楚,怎样领唱?况且他这样的形象,怎样站在舞台中央?叫选手看见,还以为我们是残障合唱团!乐陶陶,老师和你说过,只要唱得好听,无论你的位置在哪里,大家都会听得见!”  乐芸被任老师一番软硬兼施呛得说不出来话来。  罗宋宋的心揪紧了。看来,这就是乐芸曾提到的残疾儿子。聂今觉出她神色有异,问道:“是熟人?”  “嗯。”  “怎会这样惨。小小年纪就少颗眼珠,连义眼也不曾装。”  “是白内障手术失败导致。直到现在创口尚未长好。”  聂今深表同情:“院方未作出赔偿?这种情况应当付诸法律。”  罗宋宋不做声。  家长们都把自己的孩子按住,帮他们整理领巾,示意他们不要再闹事。偏偏有个长了圆溜溜脑袋的男孩,滑得像颗弹珠,硬着脖子乱蹦。  “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程翰鸣,你最爱闹事,这次又是你带头。你已经记过两次,再犯就开除你!”  智晓亮的眉毛紧紧地绞了起来;他虽然冷漠,可也并不容易动怒,家长们借机吓唬自己的孩子:“看,智老师生气了!你们不要再调皮。”  程翰鸣把眼一瞪,就像皇帝的新装里唯一敢说真话的小孩子:“智老师说过让乐陶陶站最显眼的位置领唱!郝可爱只是张嘴,根本没有唱!我站她旁边,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对,郝可爱没有唱!”  “任老师教她偷乐陶陶的声音!”  “再也不和撒谎精玩了!”  尖锐的童声吵得人硬是头疼,郝可爱的母亲反而笑起来:“放屁!领唱的明明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栽赃也要有点水平!”  这个深奥的问题难倒了一片。  “变声期的男孩子音域纯净清亮,能发出类似女音但更加美妙的声音。”  郝可爱的妈妈看说话的罗宋宋面生得很:“你哪位?”  罗宋宋道:“就事论事。维塔斯也是男性。”  “我问你是谁!轮得到你发言?”  “她是我的小师妹。”智晓亮道,“她没有资格评论,那请郝可爱自己说。”  郝可爱边哭边诉:“任老师让我领唱,可是又不让我出声。一直是乐陶陶领唱的。我们都知道乐陶陶唱得最好!我才不要做领唱哩!乐陶陶,程翰鸣,你们不要不和我玩……”  一片哗然。郝可爱的妈妈气得面皮紫涨:“任老师,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任老师大感惶恐:“我做这样的安排,完全是为大局着想……”  智晓亮没兴趣听任老师鼓舌如簧,转身问身处风暴中心却一直沉默不语的乐陶陶。  “乐陶陶,我问你。你敢站在第一排正中央并且担任领唱么?”  智晓亮下垂的眼角,傲慢的眼神,组合成一种睥睨一切的表情。  乐芸赶紧把儿子往身边拉。乐陶陶一仰脸。  “敢!”  “好!”  再无人有任何异议,乐芸千恩万谢,彩排继续进行。任老师安抚完郝可爱的母亲,又过来向智团长汇报。  “郝可爱要退团,我好说歹说才肯留下。”  原想表功,以求功过相抵的任老师并没有在团长处收到任何反应,只嗯一声就想把她打发。任老师只好再出一招。  “智团长,你可知郝可爱的父亲在市政府内任高级秘书长。市政府的记招和发布会大都由郝秘书长主持和发言。我之所以让郝可爱作领唱,也是因为她遗传了父亲的好嗓子。假以时日,多加锻炼,前途不可限量。至于乐陶陶,他已经九岁零七个月,变声前的黄金时期即将过去。为了合唱团的正常运作,我们必须未雨绸缪。我知道您为乐陶陶的不幸感到痛心,这群孩子也曾自发为他募捐。郝可爱捐得最多,她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女孩子……”  坐在智晓亮后排的聂今虽是说惯了溜须拍马,曲意奉承的话,也忍不住笑声和鸡皮疙瘩一起迸出来。罗宋宋感慨:“世人多锦上添花,没人肯雪中送炭。”  智晓亮也笑道:“任老师,我认识你有好多年。怎么今天才发现,你这个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搭理有些讪讪的任老师,专心帮张老师调律。聂今和罗宋宋还没回过神,智晓亮又对任老师客客气气地说了一番话。  “既然你这样重视和珍惜郝可爱的个人潜力,对她的能力和品格大加赞赏,那么格陵爱乐也不便束缚着你。三天之内将辞职信交递人事处,专心培养她一个人去吧。”  任老师呆若木鸡,见智晓亮不像是讲笑,哭丧着脸找人撑腰去了。聂今看不过眼,却只是笑:“智团长深入基层进行扶贫,狠煞歪风邪气,真是大快人心。”  “我不在乎做恶人,我也不在乎谁受到了不平等待遇。孩子们对真善美的向往远远热烈过我们这些成人。如果他们从小缺乏反抗的勇气和意识,长大后只会更加软弱无能。”  智晓亮说完这段话,看见坐在一旁的罗宋宋脸色恻然:“你怎么不发表意见了?”  “我没有什么意见。”  聂今知道智晓亮只怕是说中了罗宋宋的旧疾:“智团长一句话,可以翻云覆雨。以后和你合作,真是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怎么,不服气?”  聂今暗叹智晓亮虽然琴技出神入化,但行政技巧实在为零。她终究不能和智晓亮吵架,便笑而不答,只邀他待会去老饕门吃饭。眼见此事就要揭过,罗宋宋猝道:“智师兄。开除任老师,事情就解决了?”  “总可以煞煞她的戾气。”  “有些终身制的职业,不可以开除,那又该怎样处理?”不待智晓亮回答,罗宋宋又连珠发问,“你能保证下一位老师不会犯和任老师一样的错误?你能保证经过这种简单粗暴的处理后,任老师从此洗心革面,心怀博爱?你能保证乐陶陶将来永不受歧视和不公?如果你什么都不能保证,那你就是逞一时之快!”  聂今听罗宋宋说出这样一大番道理,竟和自己的想法差不多,只是更有人情味。但智晓亮天生高傲,无人敢撄其锋,逆其鳞,虽不至和小师妹翻脸,想来听了这样一番不留情面的话总归心里会不舒服。  但智晓亮完全没有发火,甚至连一点点小小的脸色也没有摆给罗宋宋看。聂今不禁又想,或者只有这位小师妹的金玉良言,他才听得进去?  总有傻女人愿意在征服无情而又残忍的男人的过程中充当炮灰。荒唐的牺牲,换来了其他人踏着她们的尸体前进。  “我做事,确实有急进的毛病。”智晓亮亲切地问罗宋宋道:“你还愿意报考格陵爱乐的乐务吗?如果……”  聂今将罗宋宋肩头一搂。  “不许挖角哦。罗宋宋已经答应我去双耳琴行工作了。”  她口气是轻松戏谑的。但出手那么迅疾,还是狠狠掐疼了罗宋宋的肩膀。  第三十八章  聂今果然雷厉风行,即刻将罗宋宋招至麾下,当正式员工看待,交足五险一金。两人同进同出,双耳琴行的员工尊一声聂经理的同时,总还要和罗小姐打个招呼。可罗小姐的职位是什么呢?斟茶倒水,快递跑腿都不必做,竟像是挂了个空衔,专门陪伴聂经理。  罗宋宋心下也惴惴。虽不至于觉得掉进了甜蜜陷阱,可现实也与初衷相去甚远。偏偏聂今每天又忙忙碌碌,总有做不完的工,应不完的酬,衬得罗宋宋也风风火火,似个陀螺。  于此同时,药监局的大红人孟觉却出了事。一纸黜文,将他贬到后勤处坐办公室,专管物品分放,清洁打扫的杂务。  将这样一个人才从药品申报处撤下,很明显是伤害到了谁家的利益,成了炮灰。孟觉倒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好交接工作,开着Q7,快快乐乐上任去也。  原本是罗宋宋工作清闲,要就孟觉的时间约会,现在孟觉闲散下来,倒是常常来双耳琴行看她,在伯牙路上闲逛来去。罗宋宋对于孟觉换工作一事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见他为了药监局一干人等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时时要亲身去商场验货,不由得心疼。  “叫商家送货上门吧。”  孟觉笑而不语。坐在这个位置上,样样事情琐碎的要命。来见罗宋宋,车后总装满各式各样水果粮油,有时车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小盒子,装满各式各样购物卡——全是送到他面前,专等他老人家试过好不好,便要签订长期合同的。  这些东西,小衙内如何看得上眼!但偏偏就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能够为了卷筒卫生纸不是三层夹棉芯而啰嗦半天,又或者大动肝火只因为食用油居然未标注不含转基因成分……  他何尝不明白,这是有人硬生生要将他的锐气磨掉。  “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民生用品的采购是一项大学问,值得好好研究。”  他对聂今的行动大感兴趣。  “聂今怎样解释?”  “她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孟觉大笑:“放屁。她不过想看住你。”  梵音清临,罗宋宋醍醐灌顶一般,与智钢琴家的过往片段一一闪过,胸中似有万千花开花败,云聚云散,只能将头搁在孟觉肩上,轻轻一句“我已到站落车”,便闭上了眼睛。  琴行和咖啡厅的员工们看罗宋宋虽然工作颠沛流离,Q7男总不离不弃,不由得啧啧称奇。但细细看来两人又不像热恋情侣,极少拖手,也没有亲昵举动。热恋中的情侣三大特征,斗闲气,说废话,发嗲痴,竟是完全没有。他们最爱做的事,是拖一车民生用品,去妇幼庇护所做义工——明显提前进入了老夫老妻的境界。  于是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挖墙角。孟觉尚未出声,聂今先来干涉。  “小朋友,你吃过鲍参翅肚没有。”  “那种好东西,怎么吃得起。不过听说味道也不咋地。”  聂今冷笑:“听说不好吃又如何?有人拿来漱口,有人一辈子也吃不上。”  “为何看扁我?难道我永远吃不起?”  见如今的小朋友个个进取心十足,聂今只得好言劝慰。  “好好好,你吃得起。那你可知要多少鲍参翅肚,费足多少心思,才能做一盅极品佛跳墙出来?”说着,聂今自己也觉得打舌,先笑了起来,“岂有未学走,先学跑的道理?你自己想清楚。莫要偷香不成,反而烫了舌头。”  小朋友顿时垂头丧气,再看孟觉和罗宋宋虽然平平淡淡,却是细腻缠绵,水泼不进,再不敢对他有非分之想。  转眼到了六月月底,一日罗宋宋上班,聂今亲自捧一个小小的纸杯蛋糕和红包过来。  “罗宋宋,祝你生日快乐。”  罗宋宋双手接过,满心感动:“谢谢。”  “双耳的员工都有此项福利,力求你们心甘情愿为我卖命。”  “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过生日。”  “那是以前。除了我,相信还有许多人记得。你今天收礼物一定收到手软。”  九点半罗宋宋和聂今出去办事,她又悄悄道:“下午没有什么安排,我已借了我哥的游艇,叫上孟觉和智晓亮,出海去玩。”  “玩什么?”  “叫最好的外烩服务,在游艇上吃中饭,下午打卫生麻将,傍晚饮果汁,吃冰淇淋,游海泳,钓鱼,钓得到,晚上吃鱼生,钓不到,就开到翠岛去吃海鲜。九点回格陵,不耽误你和孟觉二人世界。”  于是立刻打电话告诉孟觉聂今的安排,孟觉赞道:“论享受,我们个个不如聂今。”  罗宋宋买了个毫不出奇的贝壳白相框送给孟觉,在办公室自己动手包装。聂今道:“我这人爱八卦,希望你不要介意——孟七少的礼物送到了没有?”  “他将骨德咖啡厅的钢琴买了下来。”  听得那位立志吃上鲍参翅肚的小朋友顿时泄了气:“嘁!还以为真是富家子,竟然买二手钢琴送人。起码该买套有白纱落地窗的大房子来衬。出生日即母难日,丈母娘的礼也少不了。”  罗宋宋想她最后一句话,心里一动。聂今笑谈:“从古至今,没哪个童话故事里有王子送灰姑娘一套房产的先例,不过是接进自己的城堡过幸福生活。现在小朋友的胃口大得很,动辄房车配套还不过瘾,娘家人也要跟着鸡犬升天。小猪仔还知道盖自己的砖瓦房,你莫非还不如一只猪?”  聂今和员工间关系微妙,时而春风拂面,时而无比恶毒,如斯反复,倒将这班不安分的小年轻弹压得服服贴贴。罗宋宋自从上次知道罗清平和宋玲关系日趋恶劣,一直犹豫是否应该和她重新联系——她并不是邪恶轴心国,而是中立的西班牙人。  正犹豫间,快递公司来了个电话。  “请问是罗宋宋小姐吗?”  “是。”  “这里是夸父快递,有您的快递,请到云阶彤庭地下车库A入口签收。”  罗宋宋立刻警觉起来:“我没有订任何东西。”  “是由智先生委托寄出的家具一套。发货地明日港。”  罗宋宋太阳穴突突直跳:“不不不,这一定是搞错了。我不能签收。”  “罗小姐,我们是专业物流公司。邮资已讫,您只需签字即可,我们的工作人员会负责搬运和安装,保证妥当。”  罗宋宋只得妥协:“请等我和智先生联系。”  她深吸一口气,默念着智晓亮的电话号码,一个个数字按下去。  智晓亮立刻接起。  “罗宋宋,礼物怎么样,喜不喜欢?因为下午要出海,所以我让他们早些送货。你今天晚上就能睡在云端。”  “智师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孟觉已经帮我找到之前的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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