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太瘦了。要结婚的人,多休息,多吃饭,少点洋做派,我知道你的,把药当糖吃。” “你怎么和我爸说的一模一样?我年年都做体检的。最近有点贫血。”孟薇从口袋里拿出条用江米纸包着的阿胶糖在孟觉面前一晃,“你吃不吃呀?好吃着呢。” “拿开吧你。” 孟金贵挽着妻子从楼上下来:“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老七,心情不错啊。怎么还不回去写报告。” 孟觉看了看表,已经十点差一刻。 “局里果真有奸细。下午开的会,晚上就传到你的耳朵里。” 孟金贵再不说什么。他今天也穿得很家常,一件驼色的开衫配一条软塌塌的休闲裤,实在像个住家好男人。 倒是大嫂开了口:“老七,爸叫你上去。孟薇,回家了。” 孟觉应了一声,又摸了摸孟薇的头发:“不要把苏云的事情放在心上。要知道孟家人不好过,明丰股价会跌。那些日本和尚并不会真心实意地咒我们出事,反而会祈祷我们身强体健,多福多寿。” 往家走的路上,孟金贵始终没有开口和孟薇说话。孟薇知道为了今天的事情孟金贵心情相当不好,但是这把怒火要烧到她的头上?她才不信呢。 有个上门姑爷真是好,许达已经把她的换洗衣服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她直接去洗了个热水澡,裹着浴巾出来。 “许达,把衣服拿给我……“ 孟金贵坐在她的梳妆间里,妆台上立着五六瓶盘利度胺,都已经吃的见了底。 她难以置信:“爸,你搜我的东西?!” 许达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骇住了。 孟金贵只有孟薇这么一个女儿,除了因为要继承明丰,所以在工作上对她严苛之外,生活上是对她很宠爱的。孟薇有着富家女的通病——骄纵任性,但这通病就好像美人嘴角的小黑痣,更添风情。 倒是许达这位枕边人,不太懂自己的另一半。不知道她为何会吃抗抑郁药上瘾,不知道几时这美人痣变作了恶性色素瘤。 孟金贵一挥手,将所有药瓶都扫到地上去。地上铺着长毛地毯,绿色的小胶囊滚得到处都是。 他发起怒来,眉骨一跳一跳,半边脸纹丝不动,愈发显得凶恶。 “叫你少吃,你不听。好!以后再叫我看见你吃这玩意儿,立刻从明丰滚出去!” 第二十八章 对于罗宋宋这种鲜少会有幸福感的人来说,一旦受到眷顾,却也拥有比别人更持久更激烈的心动。 两人手心的温度还没有冷却,时间却不可能定格在牵手的那天晚上。 罗宋宋浑然已经忘记了格陵爱乐的面试,专心于新的工作。在骨德这样一家揉合了多国文化的咖啡厅里伴奏并不轻松,也不是说你会弹两首伪古典的班德瑞就能唬住客人。相反,流行歌曲,经典旋律,久石让,昆西琼斯才有广泛的受众,静下心来听巴赫的卡农,李斯特的弄臣的客人真是少之又少。 罗宋宋明白为什么她之前的那位学习古典音乐的大学生要辞职——伯牙路上没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子期,只有市场的供求关系。 当市场需求扼住了温饱的咽喉,罗宋宋很快就找到了出路。除了网上可以找到的钢琴谱之外,她拜托孟觉将一些经常被客人点单的曲目下载到她的mp3上,闲暇时就一首一首地听。 孟觉笑她临时抱佛脚。 “就流行乐坛这淘汰率,担保你听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你帮帮我呗。” 她从来没有主动要求孟觉帮她,猛然第一次开口,竟然被自己的小女儿作态吓到,别扭了好久。 “那我们需要一架钢琴。” 那夜的星光住进了孟觉的眼底,再也没有离去。 孟觉的施坦威放在位于山顶道的家中。一条私人车道,通向一块呈扇形分布的小型住宅区,八栋小洋楼错落有致地坐落于大片大片的草皮与绿树间。 孟觉所住的小楼前面,那几棵一人多高的花树,彷佛油彩一样浓厚的绿和红,茂密的花蕊如同一簇火把。稍远处的矮墙上爬满了白花青叶,云雾般淡雅。这不是罗宋宋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以全新的心情去欣赏孟家的茶花和荼靡。 “开得真好。” 孟觉从来都不喜欢这些花,觉得免不了要被人说娘娘腔。此刻也是苦笑:“去年在博览会上买的几株还没有养好——我这里快成王语嫣的娘家了!还有新草皮,下了飞机就没精神过,八成是水土不服。” 罗宋宋看看脚下的草地,半分油意也无,和普通草皮没什么两样,就是叶片细些短些,蔫蔫儿地伏在泥土上。四处可见的波斯婆婆纳倒是开的很可爱。 她蹲下去折了一根。四瓣的蓝花是那么的脆弱而刚烈,甫一离开土壤,花和茎就断开了。 罗宋宋心里微微一惊。 “来,把手贴在这里。” 智能门锁记住了罗宋宋的指纹。进去之后,孟觉拿了饮料给她,方才那种断了头颅般的不适感才渐渐地压了下去。 并非孟家的气派令她多思,而是长期以来对危险的警惕,让她滋生出了一种敏锐的顾虑,而这顾虑与目前的郎情妾意显然格格不入,而她并不想让孟觉担心。 这个周末的下午,两人听译出了厚厚一叠五线谱,然后按照初稿一首首地校正和改编,使其更适合钢琴演奏。为了这份时薪三十的工作,他们表现出了最大的热忱。 如水的琴声在大厅里流淌,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那是更为天然的旋律。 “这里低半度。” 孟觉看着琴谱按下罗宋宋手指左侧的黑键,呼吸吹拂在罗宋宋的脖颈间。罗宋宋被吹得有些迷乱,转头看见孟觉认真的神态,不免有些惭愧自己的心猿意马,又埋头专注于琴谱。 “罗圈圈。” “嗯?” “头一次发现我有魅力吗?” 孟觉半带调侃半带诱惑的声音贴近了罗宋宋的耳朵,冰凉而带着点潮气的狮爪抽走了她手中的琴谱,放在琴盖上。 “我……” 她很乐于承认,专注于某件事情,如弹琴,赛车,恋爱,比任何精致的妆容,华贵的新衣更能美化一个人。但是此时点头或摇头,都不能正确地反映她真实的想法。 “不由得你不承认。” 这一次的惩罚千真万确地骤落于她还残留橙汁香味的嘴唇上,纠缠于舌间,演练过千百回,也不如这一吻可靠。心跳盖住了雨声,敲得她大脑发紧,眼前发黑。如同神坛上的祭品,献给了一位霸道而专横的君主。这时的孟觉太陌生了,但又令人难以抗拒。天旋地转中,罗宋宋的手指不知道碰到了哪几个琴键,突兀地一串滑音;指尖的一阵颤栗,直传到她的咽喉,升起一股火,烧得她全身发烫。 孟觉的手始终覆在她的后脖颈上,摩挲着她光滑如丝缎的头发,将她紧紧地贴向自己;她愈来愈痛,疼得手指都麻木了,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睁开眼睛。 鹅黄色的台灯前放着厚厚的一叠琴谱。 她去厨房给自己做早饭的时候,发现有一盒吃了一半的炒饭放在微波炉里——罗宋宋习惯了和顾家琪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如同参商两星,永不碰面。只有偶尔凭空出现的半杯泡面,一颗苹果核,汗湿的外套,带红色小木羊的钥匙,大喇喇地提醒着她,这屋里还有另一个高等生物,以快餐为食,偶尔会去跑步,有正常的新陈代谢,拒绝一切社交活动。 一进入六月,温度便升得很快,蓝天白云也仿佛刚刚出窑的瓷胎,明媚却烫手。坐在背景是海洋沙滩的休息室里,每个人仍然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不安的躁动。药监局的小年轻们渴望着在地球还没有到达近日点的时候,去吹拂真正的海风,跳进带着咸味的海水里游上一回。 “到了七八月份,太阳晒得跟鬼一样,我可不想长一脸的斑出来。” 一个下巴长得像汤勺的女孩子对庞然抱怨着,她已经开始使用全身防晒霜了。 如果有人留心,就会发现庞然的同性朋友不是已婚,就是具有独特的相貌特征。除了汤勺小姐,还有喋喋不休地计划派对的人中妹——她的人中不免让人想起小时候坐过的滑滑梯,又深又长;但她左耳上随随便便扎着的三四个宝石耳钉,足以掩盖她的一切缺点。 “我说,周末出去找点乐子吧,别老闷在室内打牌了。” 这个六月,同样炙手可热的还有孟觉的绯闻。有几个住在伯牙路附近的同事信誓旦旦地表示,目睹过数次孟觉开一部奥迪Q7经过。 大家都知道孟觉的家境,说他开Q7没有不信的;如果他开QQ那才是新闻。 “他谈了个女朋友。我昨天晚上就见到一次。” 小道消息在闲人的口中总是渲染得很厉害,那个女人和孟觉的亲昵情状活灵活现。 “……他们看妙妙宠物店的橱窗,那女孩子拿着杯奶茶,孟觉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你看见孟觉,怎么没有打招呼?” “他的眼里可看不见我呢!”汤勺小姐嘻嘻地笑了起来。她的表姑姑是孟金贵的妻子,说起来算是孟觉的晚辈,“我不去讨嫌。” 庞然玩着手机,懒懒地说:“能让孟觉神魂颠倒,估计是个大美人。” “这我倒是没有看清楚。不过看她浑身的气质,像是搞艺术的……嗯,没错!不是舞蹈就是音乐。”汤勺小姐仿佛想起了什么,亲昵地一拍庞然的小手,“然然,你不要老想着做纸片人!有胸有屁股才好看。” “这就是求偶啊。”一个秀气的年轻人微笑着,弹弹留得过长的小指甲,“和自然界的禽兽一样,□前务必打扮得漂漂亮亮,以吸引雌性。雌性可以没有美丽的羽毛,但是一定要有繁殖和哺育的能力。” 看大家对这话没反应——其实是恶心到了,他又接着酸。 “有钱嘛,当然要标榜自己。不过,我看他也不敢把车开到单位来。主任的配驾是A6,他孟觉……” “对了,今年的高管会议在哪里举行?”汤勺小姐不耐烦地另起话题。 “格陵大,世纪大讲堂。” 于是大家又热烈地讨论起每年与高管会议同时同地举行的“名车展览会”。 “我真是等不及要看今年谁获得最佳风采大奖了。” 名车掠影一向由民间自发拍摄,在格陵最大的网上社区“interon”上发布,并最终选出一张“震撼人心”的照片,评出一位“人车合一”的高管,奖品是一盒车用除臭剂——当然没有得奖者去领奖。 明丰的孟金贵赢过,《金字塔》的闻柏祯赢过,但从来没有人蝉联。 “开了一模一样的车子才糟糕呢,简直比女明星撞衫更要不得。” “去年的照片好。一部劳斯莱斯停在消防栓前面。”指甲很长的小愤青插嘴,“前年也不错。宝马和奔驰为了抢道,打得不可开交。” 看大家对他的话好像有点麻木,他又大度地挥挥手:“其实这也没什么。孔雀开屏还免不了要露屁股呢。” 在场的人都恨他煞风景,气得牙痒痒,又懒得招惹他——须知这种人都是越理他越来劲儿。他坐着抠了一会指甲,看大家都不理他,自言自语地去上厕所了。 “我说,”人中妹急急地说,“咱们周末去翠岛玩,怎么样?” 翠岛是格陵最南面的群岛之一,离公海仅有13.7海里的距离,岛上四季温度适宜,景色迷人。格陵最大型的海洋俱乐部“珊瑚”就建在翠岛上,集购物,游乐,赌博,疗养为一体,消费是极高的。 “没有钱去那里玩什么?”立刻有人反驳,“只能走走沙滩,喝喝椰子汁,况且那里游不得泳,浪太大了。” “你可以去那里打牌啊。” “牌在哪里打不可以的?” “你懂不懂什么叫意境啊?” “快决定吧,不然待会老鼠屎从厕所出来了!没见过这种人,像是不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似的,什么事都要插一脚。”人中妹气呼呼的,“这个月份去翠岛最好,再过一个月,翠岛就跟晶颐广场一样拥挤了!你们不爱去,我自己去算了!” “就我们几个去啊?”庞然点了点人数,“多叫几个人吧。” “哦!”汤勺小姐仿佛才想起来,“孟觉是双子座,这个月生日。” 庞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于是笑而不语。人中妹看了她一眼。 “他只怕在享受二人世界,不会和我们一起闹了。” “叫他把女朋友带上一起去嘛!正好大家也都可以看看,令孟觉神魂颠倒的美人长什么样子。” 说的好像很轻松,真到了要去邀孟觉及其女朋友的时候,沾亲带故的汤勺小姐立刻躲得远远的:“我不要去!然然,你去吧。你和孟觉关系最好了。” 庞然为难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你们就是看我好欺负……” “我们也快闪,免得老鼠屎回来找晦气。电话联系。” 孟觉却是很爽快的,满口答应了和大家去翠岛的珊瑚俱乐部玩,星期五傍晚出发。 只不过他会带上他的女朋友。 第二十九章 骨德的店长很喜欢勤快的罗宋宋。她学得很快,进步神速,格陵没有哪家咖啡厅拥有和骨德一样无限容量,低碳环保的“伴奏带”。她早上是可以不用来上班的,但是如果店员要做励志操或者有客人预约,只需一个电话,她就会准时赶来伴奏——她的性价比远远超出了一全套立体环绕保真音响。 骨德的侍应生很喜欢老实的罗宋宋。因为她,骨德恢复了客人点歌,多了一份收入。每天分小费的时候,因为是新来的,拿的是最少的一份,她也没有怨言。吝啬的店长给大家准备的夜宵是两个餐包加一盒黄油,她就着一杯水可以吃的干干净净。有女侍者想学简单的指法,她也很认真地指导。 但她也有很多怪癖。比如并不主动和人说话,别人和她攀谈,她只会用一些简单的字句回答。她把钢琴擦的缕灰不沾,不许旁人插手。有一天他们甚至还看见她请了一位盲人调律师来校琴。那人和她貌似很熟,但是得到的也只有嗯啊回应。 “这是你的琴,我摸得出来。” “嗯。” “保养得太差了。” “是的。” “上个星期我帮智先生校琴,他那架全手工的施坦威真是太完美了。” “……” “我一直都说,工欲成其事,必先利其器。” “嗯。” 这些怪癖让罗宋宋看起来十分矛盾而神秘。她在骨德弹了一个多星期,就有人来挖角,但无论条件多好她也不为之所动——种种迹象显示,她之所以留在骨德,就是因为这架曾经属于她的珠江。 神秘会让一个女人变美,加上娴熟的琴技,孤僻的性格,罗宋宋外貌上的缺憾也不再那么突出。浓密的鬈发,容长的脸蛋,光洁的前额,她一直都是长得挺有特点。 “罗宋宋,有客人想听《恰空》。” 她接过侍应生手中的点歌单,匆匆地看了一眼。这个角落光线很弱,字迹看不太清楚。 已经快到十点,又不是周末,客人也疏疏落落只有几桌,快要下班了,这是最后一首歌。 “嗯。” 按要求她穿的是裙子,加一双坡跟皮鞋。从脖颈到肩骨,从背脊到腰际,从小腿到脚踝,每一处的曲线柔和而流畅,一如她的琴声。有人点过致爱丽丝,有人点过弄臣,但是从来没有人点过这首恰空。一曲终了,她听见从某个角落传来了掌声,断断续续,教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侍应生再过来时,神色暧昧地将一个黑丝绒的匣子放在琴上。 “客人说,这是恰空的价值。” “不要。” 罗宋宋合上琴盖,把琴谱收进包里,准备去拿外套回家。 “罗宋宋,你不看一眼吗?那位客人很面熟啊。在哪里见过呢……电视?海报?” 呼啦啦店员们围了上来。这种仅在电视里出现过的情节,焉有不好奇之理? “不要白不要啊,罗宋宋!至少打开看一眼么!” “是嘛,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嘛,会不会是三克拉的钻戒?” “哇,那就卖掉分小费呀!分完小费辞职回家炒股呀!” 有人扬扬手里的对讲机。 “迎宾坚守在岗位上,等待我们的现场转播啊。只有你,才有打开这个盒子的权利嘛。” 罗宋宋只好把盒子打开,她的手有点抖;看的不太清楚,大家又把她簇向光线较强的地方。 一时间所有人都噤了声。 一对镶满碎钻的金丝珐琅青蛙耳环静静地伏在天鹅绒垫子上,仿佛刚刚跳上荷叶,脚爪上还溅着一滴墨绿色的湖水。 半晌,有人呻吟了一声:“救命啊,我有密集物体恐惧症。” “装吧你,密集的钻石也恐惧。” “不要盯着这么多的钻石看,心会瞎掉的……” “我算算,一共几克拉?” “是不是真的?好大两坨祖母绿……” “卖掉换钱啊!” “傻,这种东西有价无市。” “我知道了,是快乐王子送来的。罗宋宋,你怎么一点表情也没有。真是千金难买你一笑啊。” 罗宋宋也瞥了一眼耳环,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很严肃地说:“我卖艺不卖笑的。” 大家都笑了。玩笑开够了,这么贵重的珠宝当然要还给客人。方才把它端过来的侍应生,又重新把匣子放进托盘,像杂耍似的高高举起,优雅地一躬身,拖长了声音:“上菜!来,大家让让……” “不要这么快下结论,罗宋宋。” 一个充满嘲讽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多久了,一身简单大方的白裙,缀了些蕾丝边;腰间系着墨绿色宽皱褶腰带,半件首饰也没有戴。 聂今这么时尚的女孩子,竟然会穿一件式样落后了十年的小礼服配一条最潮的腰带,不是不古怪的。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装束并不得体,所以不是常见的那种充满自信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讽刺,不屑,愤恨,鄙夷,甚至还有一丝丝的自怜。 “这是智晓亮精心为你准备的礼物,你……要领情。” 叫她说这番话简直好像扼着她的咽喉一样痛苦。 她身边那个眼角下垂的男人是如此的优雅,带着一种冰天雪地而来的沉静气息。只有在最冷的西伯利亚历练过的人,才会像他这样内敛而清冽。 “罗宋宋。看在我们十几年交情的份上。戴上它,一只就行。哪怕一秒钟。” 在聂今充满敌意的目光中,罗宋宋颤巍巍地去拿耳环,右手抖得吓人。 有人生气地哼了一声。 “宋宋,要不要打电话叫你男朋友过来……” “没有那种必要。”智晓亮很温和地摇摇头,“我看起来像坏人么?” “也不见得是好人。”那人脑子灵活,立刻回敬了一句。 这句话让聂今很愤怒,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梭巡,想找到挑衅者。 “我没有要做好人的意愿。”智晓亮傲慢而从容地说,“人性并不能靠好与坏来划分。” 从垫子上摘下耳环就很费劲。 罗宋宋的右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不是捏不住耳垂,就是对不准耳洞。她换了几次手,一股寒气直冲上头顶——耳环竟从她指间滑落了。 她想她真的完了。 有几桌的客人已经不耐烦地催起侍应生来服务。聂今从地上捡起耳环——耳环和她的腰带配得天衣无缝。她似乎对这只耳环极为迷恋,当智晓亮从她的手中拿走时,她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它。 “这就是你在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透支体力的恶果。”智晓亮安慰着罗宋宋的惊惶和不安,“周五下午,我带你去看全格陵最好的诊断医生。” 周五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孟觉开了新车上班。 罗宋宋本来不打算去看病,但是孟觉极力劝说她接受智晓亮的好意。 “荣正桓是全格陵最好的诊断医生。” 他还是有些渺小的希望,希望罗宋宋的手能够完全康复。 “所以,如果他也说我的手治不好,那就真的没得治了。” “你不能因噎废食嘛。” “那你陪我去吧。” 孟觉准备请假陪同。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他也可以和罗宋宋一起面对。 没想到主任临时找他谈上次的报告,他只好先忙完工作再去找罗宋宋。 “万一谈很久,你就和智晓亮先去,不要耽误,荣正桓医生很难约。” 他并不是小气的男人。 “知道了,最迟码头见。” 她并不是多思的女人。因为智晓亮对她的愧疚,所以要带她去看病,这本来就是一个很正当的理由。而且荣正桓医生确实不好约。 孟觉等电梯的时候,庞然和汤勺小姐笑语晏晏地挽着手走进来。 “咦,你不是请事假了么?” “主任找我谈话。” “哦?这场谈话不会很久——下午两点半有新药听证会,”秘书部的汤勺小姐期盼地说,“希望主任早一点结束,我想在翠岛吃晚饭。” 孟觉也希望谈话早点结束,可是主任看起来有更急的事情要做。他急匆匆地朝厕所走去,从眼镜边缘看了从电梯出来的孟觉一眼。 “你去办公室等我一下。” 这并不是孟觉第一次进入主任的办公室。午后的办公室拉着厚重的窗帘,将炽烈的阳光挡在了室外。桌上放着一份标明“绝密”的公文袋,袋口是开着的,露出一迭文件;电脑开着屏保,“windows”的字幕一次次飞快闪过。 孟觉并不会好奇地去看那些文件。他刚坐下,桌上的电话就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他也并不会去接主任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次,主任才回来。 “刚才有电话找您。” “哦。其实你可以帮我接一下,没有问题。” 主任看到孟觉的Q7的时候,就已经拿定了主意。但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年轻人确实不太容易落入他的圈套。而现在孟觉正在等他对AF0093的报告做出评论。 他其实并不需要在这里仰人鼻息。主任心想,他是多么正派的小伙子,聪敏,细心,刚正不阿。主任觉得自己都快被这个年轻人感动了。 “我看过了你的报告,写的很好。”主任字句斟酌,“实际上我需要你能够在今天下午……” 主任不得不去接再次响个不停的电话。 “……是的。……提供一次简报。”主任同时操作着电脑,“……将由一名年轻的监督员提供简报。” 放在桌子另一端的打印机响了起来,轻快地吐出了几张纸;主任示意孟觉去拿。 “对。我认为是很值得考虑的信息……” 孟觉的脸色在看到刚打出的文件时骤变,他迷惘而愤怒地走近主任,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纸。 “这是AF0093的原始申报文件。”他的声音有些变调,绝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看到了一份应该妥善保存的文件。 “什么?”主任迷惑不解地接过那几张有机密水印的纸,上面有着AF0093的原始药名和代理药商的所有资料,“这是上午……” 整间办公室霎时安静无声,无论是一头雾水的主任,还是深感无力的孟觉。 那台闯了祸的打印机又重新运作起来,吐出了主任原本要打印的简报。 “这部打印机该淘汰了。”主任平静地说了一句,将原始材料撕掉,“我很遗憾,孟觉。” 主任处心积虑,就是要让孟觉知难而退。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上天却给了他一个机会。 “既然你已经知道AF0093是明丰代理的盘利度胺,按照规定,你得申报利益回避——其实,按照你的级别,如果你没有越级向我汇报的话,也是不需要回避的——这种事情极少发生,我们也并没有相应的细则来约束。” 如果……主任心想,这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大可以掠过不提;正如刚才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他就是即将退休的白头翁,而孟觉,可并不是一个一穷二百的年轻人!如果…… 可是,他已经决定了要给这个年轻气傲的小伙子一点苦头。 “我知道。” “既然现在申报利益回避已经来不及,我会建议听证会不采纳你的报告内容。” 孟觉的脸上并没有主任所预计的失望,不甘,泄气等表情。他只是不明白,一种有问题的药,竟然值得这么多人为它保驾护航。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利益在驱动?那个罔顾明丰利益的人,竟然将手伸到了药监局来兴风作浪! 如果说他之前只是单纯地出于对患者的考虑而做出汇报,现在他所要保护的,还有明丰的利益和声誉。 所以他还非得阻止盘利度胺上市不可了。 第三十章 明丰办公大楼的旧址位于神农大道的北端,和药监局首尾呼应。 它并不是十分的气派。因为竣工时间较早,保存着许多上世纪的建筑特点,如方方正正的楼型,整片整片绿色的玻璃窗。它甚至没有地下车库来容纳办公人员越来越多的私车。 当孟薇冒着烈阳从新楼视察回来时,很是不太高兴地发现,孟觉的新车居然停在了涂有特殊标识的,她专属的停车位上。 那个停车位很好,有一棵大槐树用以遮阳挡雨。即使是孟金贵也从来不把车停在那里。至于其他员工哪怕孟薇出差不在,也不敢停在这里。 孟薇绕着楼转了一圈,居然再也找不到一个停车的地方。 因此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非常愤怒,而坐在沙发里的孟觉看起来正准备为她的怒火浇一瓢冰水。 “贵足踏贱地啊!您这一来,我连停车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只是把车停在了你的停车位上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你也知道那是我的停车位啊?”孟薇讥诮道,“那你是故意要我不高兴啰?” 孟觉腾地起身,将南面的遮阳帘一把拉开。远处鳞次栉比,层层叠叠的高厦低楼,在烈日下炙烤着。 “你不过是一时不痛快而已!” 他们幼年的时候,这条路还只是双车道,从明丰大厦的顶楼看过去,仅有几栋气派的大楼——红顶的格陵药物监督管理局,有一根硕大烟囱的利旺实业,常举办舞会的钻石大酒店,他们都叫得出名字。 现在药监局已经湮没在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之下。 “原来七少不痛快了。”孟薇歪着头一笑,坦承自己确实算计了他,“明丰一年的销售额近三十亿,区区一支抗抑郁药剂而已,我根本不在乎。但是谁要是扫我的面子,那就不行!你在药监局年薪多少?所有福利加在一起,不超过十二万。你知道我在明丰年薪多少?我不想听比我少赚一个零的男人教训我。” 孟觉并没有因为她的放肆而动怒,他只是沉静略带讥讽地指指门口。 “比你多赚一个零的人来了。” 孟金贵和许达走进办公室,正好听见了孟薇的宏篇大论。孟金贵脸色非常阴沉,而许达一反平日的唯唯喏喏,竟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哦,把我爸和许达也叫来了?”孟薇冷冷道,“很好,许达,你来告诉他!” “前段时间我们针对盘利度胺做了中国境内的灵长类的药物毒性分析,在十倍的药物作用下没有发现任何器质性损伤。” 孟觉忍不住出言讥讽:“那猴子告诉你它抑郁了?你是专业人士,你知道进化区别。” “其实你提出的问题,在签订合同之初我也有所察觉,所以我们在小范围内进行了针对黄种人的临床实验。”许达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嘴角,“我保证整个过程是严格遵循三期临床实验准则进行的,和在东欧的临床结果吻合得很好。” “什么叫小范围的实验?你有进行实验的批文吗?” 他果然提出了这个问题。许达的沉默证实了孟觉的推测,他正要发难,孟薇抢先开口了。 “爸爸,你以为我真的会乱吃药么?” 此刻的孟薇就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向前跨了一步,脸上充满了高傲的神情。 “该做的我都做了。我甚至能做得更好!北欧诸国的自杀率在盘利度胺上市三年后下降了百分之二十点七,这是事实。格陵每年的自杀率是十万分之六点九,如果每一位抑郁症患者能在严格的医嘱下服用盘利度胺,我相信这个数据也会下降。” “我也希望孟觉错了。”孟金贵并没有因为她激情澎湃的演讲而受到感染,他显然更具有深思熟虑的性格,“所以,作为明丰的董事长,我接受股东孟觉提出的动议,暂时冻结该项目,要求第三方精算部门综合许达的临床实验报告重新评估投资风险。” 听了孟金贵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许达全身的热血都褪到了脚下——如果业界知道他违规进行临床实验,不仅会失去名誉,更会面临被诉的危险。 “不行!这事传出去,许达会被业界封杀的。” 孟金贵并不理会孟薇的反对,冷冷地看了一眼许达。 那一瞥中绝对没有一个老丈人对自己女婿的爱护和赞赏。 “男子汉,要敢做敢当。” 这些未来的姻亲霎时变得如此陌生。许达原以为冒了如此大的风险,会换来孟金贵的推心置腹;没想到只是因为和孟觉意见相左,这些人就要把他的身家性命押上去。 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平日里的潇洒劲儿全没了,一张脸也变作惨白。他甚至已经可以看到自己惨淡的未来——和孟薇为敌,会一无所有;和孟觉为敌,会粉身碎骨。 “直接由董事局决定吧。”孟觉看了看表,说,“所谓的临床报告,没有批文,就不会被任何正规的评估机构所采信……可以交给值得信任的人去看。”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许达从没有见过孟觉的脸色如此难看过,仿佛受到了严重的污染。 “其实,我并不希望走到这一步。” 孟觉走到孟金贵的身边,耳语了几句;孟金贵轻轻点了点头。 “你先去忙吧。” “你不要再担心了!有这担心的时间不如好好准备!”孟薇看劝不了父亲,又烦躁地对着许达发火,“这是我首次承担过千万的合同项目,你有事就等于我有事……” 孟薇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是许达再也听不进去了——他们是一家人,闹得再凶,也是关起门来的事情。而他这个外人,永远也融不进他们的圈子,还要随时准备着成为牺牲者。 “和你说话呢!你发什么疯!” 许达痛苦地在房间里直打转:“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也是本着专业的态度,想要将风险降到最低……” “我们会找明丰的技术顾问进行评估。他与我们有保密协议。”孟金贵实在看不惯许达的惊慌失措,他开始对这个准女婿产生了失望的情绪,但他是何等老谋深算,仍然不动声色地安慰他,“信不过我们,总该相信培养了你的罗清平教授。” 许达面色灰败,眼中仍然流露出闪烁不定的怀疑神色;他甚至不愿意单独离开,深怕一转身,老丈人和老婆就会把自己给卖了——而他也并没有与之谈判的筹码。 孟金贵再三劝说,他才肯离开。而他一离开,孟金贵立刻沉下脸。 “看来这个男人并没有爱你爱到甘愿身败名裂的地步。” 孟薇可不在乎许达的感情是否经得起考验。她老早就对感情这回事儿不抱什么希望了。她的寄托全在于她的事业。她已经不能改变智晓亮的无情,总不能连事业也无情地抛弃了她。 “爸,你也希望我失败吗?孟觉现在千方百计地拖延盘利度胺的上市日期,和我作对——项目不能顺利上马的话,你要任命我为总经理,一定会受到董事们的非议。” “我已经将炼业寺的明丰股份全部收回,”孟金贵看着暴跳如雷的女儿,觉得她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现在我才是明丰最大的股东。你不需要考虑其他人的意见。” 孟薇眼前一亮。 “那我们随时可以召开董事会,将孟觉踢出局!” 孟金贵笑了——为她的短浅目光,可爱,而不是可笑。 “傻丫头!要知道,这些其实都是你的。” 孟薇心头一热——其实她心里更希望通过自己的拼搏赢得这一切;但是当父亲为她设想的如此周到,她还能抱怨什么呢?要知道孟金贵作为孟家的长子,从来不曾遗憾过自己膝下仅有一女,仅这一点,就已经超过她的那些叔伯很多了。 她彻底原谅了父亲翻查自己房间的事情。她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赖在父亲的怀中撒娇,也不知道怎样去感谢,父女之间说感谢似乎也太扭捏了一些——孟薇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使她有些隐隐的不快。 “炼业寺的股份……是苏云赠与他们的?” 孟金贵颔首。 “这么疯狂的事情,我有责任拨乱反正。” 孟薇安心了——孟觉所说的毕竟只是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怎比得上她父亲的肩膀来得厚重,来得可靠。 孟觉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今天下午他见识到了太多的阴谋诡计,幕后交易,他有些痛苦,有些难过,而这种痛苦和难过几乎毁了他的理智。 主任的声誉,许达的前途,患者的安危,明丰的利益——他并不需要将所有的这一切权衡利弊,就知道自己终将以何为重。 许达并不明白,他的前途其实已经和明丰联系起来,一旦他出事,明丰也难免受到牵连——在这种情况下,孟觉第一个想到会为明丰守口如瓶的人竟然是罗清平。 孟觉为自己的冷血感到吃惊。在明知道罗清平对罗宋宋做了那么多可怖的事情之后,他居然还不得不找这个衣冠禽兽为明丰做事——仅仅因为他签署了保密协议,可以维护明丰的利益。 难道身为孟家人,他只有两个选择,或者成为真小人,或者成为伪君子?他心底由罗宋宋坚守的那块净土,是不是要最终沦陷? 他不知不觉地将车开到了格陵市荣军医院附近。 大厅里来来往往的求医者,看上去都是面带焦虑,但其实没有哪一个比孟觉的心事还要多。他坐电梯直达诊断科所在的九楼,一路走过去,果然和其他科室不同,格外地安静和简洁,护士站堆放着的花篮和果篮也格外地多,一名护士正用一面崭新的写着“杏林圣手”的锦旗,仔细地擦着衣冠镜。 罗宋宋和智晓亮坐在观察室外的长椅上,不知道是已经看完了医生,还是在等号;因为这里不同于别处的喧哗,智晓亮靠在她的肩头睡着了。 不愧是钢琴家,就连睡觉的神态也比其他人典雅些。孟觉知道,因为少年的经历,智晓亮很少能对他人如此放心,罔论靠在他人的肩头安睡。医院的中央空调照例开得有些冷,罗宋宋温柔地碰了碰他的手,怕惊了他的好梦,又怕他贪睡着凉——如此一对璧人,多看一眼都是锥心痛骨。孟觉默默地回到地下停车场,倒车的时候擦到了柱子;他还浑然不觉,倒了几次,硬是把崭新的车身擦花了一大块。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他对罗宋宋的绝对信任,是建立在知道自己绝对值得罗宋宋信任的基础上。而现在,他有些不确定了。 第三十一章 有聂今在,智晓亮其实可以不用来。但是他坚持,这一点让聂今觉得自己没有得到信任,因而不太高兴。 没有什么比你全身心爱着的男人质疑你的忠诚更令人难受的事情了。 等她陪罗宋宋做完一系列检查之后回到诊断科,才发现智晓亮竟然睡着了。 聂今和格陵爱乐一向有业务往来,知道智晓亮最近为了乐团改革劳心劳力,内外夹击,颇是吃了些苦头,好容易睡着了,也不想惊动他。原本有些不愉快的心情,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她轻车熟路地走进医生休息室,从哥哥聂未的床上拿起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被和一个颈枕。 穿蓝色手术袍的聂未和抱着毛巾被的聂今在走廊狭路相逢。聂未有一头比罗宋宋更恐怖的自然卷发,贴在古希腊雕像般坚毅的头颅上。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唇上留着浓密的胡髭,因为曾在海军服役三年,他的四肢尤其是手臂粗壮有力,目测身高在一米九左右,走起路来步伐坚定稳健。聂今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一条腿,想要绊他一跤。 聂未目不错睛地直朝亲妹妹纤细的脚踝踩下去。他那么高,那么壮,这一脚下去估计聂今要骨折。聂今迅速把脚缩回来,踹在他的腿肚子上,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他们如果不是因为有血缘关系,大概早就反目,这种开玩笑似地恶作剧,已经是他们反感彼此生活方式的最大挑衅。 从不同的角度,她所看见的和孟觉没有什么不同。 啊,这么快就勾搭上了。聂今心里冷笑着,轻轻地将毛巾被给智晓亮披上,又将颈枕垫在智晓亮的脑袋下面,将尴尬的罗宋宋解救出来。 “让他睡一会儿吧。” 聂今慢慢地走到了南面人少处的落地窗前。她今天穿的很利索,宝蓝色的衬衣,细细的皮带,下面是白色长裤和平底软鞋,皓腕上套着一只沉甸甸的金镯子。 镯子的式样虽然俗气,但是衬了宝蓝色,反而显出一种大气和雍然来。 罗宋宋拿着从自动贩售机买来的汽水,走到了聂今的身边站定,腼腆着,不知道该如何和聂今攀谈。她和聂今属于朋友的朋友,但聂今却热心地陪她跑了一个下午,这份亲昵和热心,令罗宋宋有些无所适从。 “喝点水吧。” 聂今长得很高挑,明艳动人,是绝对不乏追求者的那一类型。她和穿着随意的罗宋宋站在一起,就像是盛放的木棉和沉静的女贞。 “我不渴。”聂今将手搭在栏杆上,朝下望去,有一部奥迪Q7刚刚好驶出大门,“检查结果应该会在两天内出来。这两天你好好休息,不要有思想压力。” 罗宋宋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聂今不禁乐了:“谢我什么?又不是我帮你看的病。” 罗宋宋诚心诚意地说:“虽然不是,可也差不多。” 荣军医院的诊断科是一个具有自主科研权责的新型医学研究室,不接受普通病人,仅对门诊移交过来的疑难杂症进行诊断。罗宋宋也曾将自己的病历寄给现任诊断科主任荣正歆,但石沉大海——想来他每天收到的病历太多,所以并没有引起重视。 但是荣正歆有一个弱点:医者不自医。他身体孱弱,千度近视,上手术台超过两小时就会血压上升,心跳加速。而诊断科的病人经常需要临时进行风险极大的手术,每当这时荣军的首席手术医师聂未就会推迟其他手术,优先为诊断科病人开膛剖肚——荣正歆和聂未有这样一层关系,这就让聂今占了个便宜。 聂今美好的身躯轻轻一折,靠在了栏杆上。 “罗宋宋,让聂今姐教你个乖:如果有女人不计成本地讨好你,你一定要睁大眼睛看清楚。” 这等于是挑明了说,我之所以对你青眼有加,帮你找工作,帮你挂号看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罗宋宋并不在乎她说的露骨。她甚至比较欣赏这种坦白,免得猜来猜去费事。 “为了艺术特长生的名额?” “已经解决了。也是在那之后,我才听说你和你父亲的关系并不融洽——当然,你的家事我没兴趣。要知道我自己家里也是一笔烂帐。” 聂今抚了抚眉头。仿佛兄妹之间的隔阂和不合正压在她精致的眉弯上。 “那你想要什么?” “我已经得到了。” 那天晚上借由耳环试出了罗宋宋的手疾之后,智晓亮还是遵守最初的诺言把耳环送给了聂今。 这副耳环来自于有着青蛙王子童话的欧洲小国,是一名女伯爵送给智晓亮的礼物,有着非凡的意义。聂今第一次见到它时就露出了倾心的眼神。 “早在他回国不久,我和智晓亮有个交易:如果我能请到荣正歆医生给你看病,那我就可以拥有这副耳环。那天去骨德之前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我穿了十年前和他恋爱时买的裙子,腰带是为了衬那青蛙爪上的祖母绿,我把耳环的照片传真到米兰订制的。怕破坏了这对耳环的完美,我试了十余种眉型——妆罢回首笑问君,画眉深浅入时无……罗宋宋,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罗宋宋有冷汗从脚心冒出来。智晓亮似乎就是有这种魔性,吸引着身边的人不自觉做出些傻事。明明拍马也赶不上他的琴技,她不也曾经老是缠着他比试?为得周郎顾,频频弹错弦的少女心思,她也曾有过。连聂今这样洒脱的女强人,也始终忘不掉与智晓亮的一段情。 “不,不可笑。” “我承认,现实往往不能尽如人意。但是我实在没有想到,为了让你接受他的好意——明明要送给我的耳环,却要先借给别人戴一次。他真的认为这对耳环到了我手里就和我平常戴的首饰一样吗?罗宋宋,坦白讲,我真的把这对耳环看得很重要。” 罗宋宋吞了一口口水。虽然她也不能算了解智晓亮,但她很清楚这个人是不会把身外之物看得很重要的。他也没有孟觉那样含蓄的心思,会将送出去的礼物赋予特殊的意义。 想到孟觉的时候,罗宋宋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她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现世静好,而聂今还在前尘往事里挣扎。 “可是这对耳环对智晓亮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件首饰啊。” 聂今明显地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他没有人性的。他不知道什么是暖,什么是凉。你知道吗,他曾经在西伯利亚和同学斗琴,零下三十度的室外,那个人最后冻伤了,左手小指切除。你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没有原因——不是为了民族大义,也不是为了儿女私情;只有结果——那人弹得不够快!” 她谈起这件往事的时候,明明是咬牙切齿,却又不禁流露出一种激动,仿佛对那简单的快意恩仇心向往之。 总有傻女人愿意在征服无情而又残忍的男人的过程中充当炮灰。她们的想法其实很直接:最好全世界都不了解这个男人,那么他就只能和我在一起。 “这确实很像智晓亮会做出来的事情。” 聂今意味深长地说:“所以,当一个骄傲的男人肯为了你而卑微,尤其是当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大可以好好利用。”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聂今不肯定她是真的没听到还是装傻——他不在乎这对耳环在谁手里。你看不出来吗,他不是要治子之手,他是要执子之手啊。 “我有点渴。” 罗宋宋把水递给她。聂今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 也许根本就不应该试探罗宋宋。你看智晓亮这么多年来,何曾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机会不是你说不给他就会放手的。何况他现在恐怕也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 罗宋宋也慢慢喝着水。就像木棉和女贞的两个女孩子,遥遥地望着在长椅上酣睡的智晓亮。 “他睡好久了。” “他最近挺累的。这里只怕比停尸间还要安静些。你晚上有事?” “嗯……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珊瑚俱乐部是一栋呈Ω型的两层建筑,为了减少现代感对原生态小岛的冲击,所有建材均取自岛上的岩礁和树木。从空中俯瞰,珊瑚俱乐部就像骏马在翠岛留下的一个巨大蹄印。从四面通透的俱乐部大厅望出去,深蓝的海水简直会随时随刻会漫过暗金的海滩直朝你的小腿涌来。 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船到了翠岛,天已经黑了,远处深紫色的晚霞心事重重地谢着幕,一两颗早露的夜星仿佛额角的汗滴。灯塔的光却是最亮的。这些强烈的色彩,让人预感到这里发生的爱恨也必定是强烈的。 “庞然,你快看!”汤勺小姐大声地说:“看东南边的灯塔。那是丹岛。k先生就是在那里被抓到的。” 她指指远处那一抹灰色的地平线,兴致勃勃地说:“听说他当时打算潜逃去菲律宾……” 庞然没好声气地打断:“好多年前的事了,还拿出来讲。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爸就是因此立功提为警司的。” 汤勺小姐抹不开面子,却也不愿意吃亏,哼了一声。 “至少不像某人的父亲,几十年如一日地教马哲!” 她特意将“马哲”两个字拖得又长又重,那感觉就像是垃圾一样。 其实庞然的父亲是教中国古典哲学的副教授。虽然她也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但若因此也羞辱到自己,则另当别论。 “你们不饿啊?快进来吃饭吧!有很鲜美的鱼汤哇!” 庞然大步走向饭厅。 “好!不用发她汤勺了!” 这戳到了汤勺小姐的痛处,大怒,直到吃完饭也没有和庞然说一句话。 庞然也没有理她和人中小姐,喝了两口汤就放下碗筷,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去海边散步了。 俱乐部四周有木板铺就的人行道一直延伸到海里去,踩上去咚咚直响,跟庞然的脾气一样重。 “怎么孟觉不来,庞小姐的脾气也见长。” 有人跟着她出来了 。留着长长小指甲的年轻人姓卢,大家一向都叫他小卢。小卢穿了一条夏威夷印花的肥腿裤,在风中猎猎作响,愈发显出两条瘦腿的伶仃,难怪走在木板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谁说孟觉不来?只不过他要等他的女朋友一起过来而已。在码头的时候,你不也听见了吗。” 小卢见庞然轻蔑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裤腿,倒没有显出一向的激愤神色,而是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发。 “这是在夏威夷买的。没有办法,洋人尺码偏大……” “冻死你。”庞然冷冷地抛下一句,继续往前走。 反观穿一身纯白连衣裙,披一条花哨围巾的美人,小卢真心实意地夸奖了一句。 “其实你不找她们两个做陪衬,也已经够漂亮了。” “是吗?”庞然似笑非笑地挑一挑眉,“我走得有点累了。” 她坐了下来,双腿在海面上荡着;小卢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简直和平时的愤青判若两人。 这里离岸边已经有些远了,海风吹在身上颇有些冷,小卢犹豫着要不要将衣服脱下来给庞然披上,可是一想到里面就剩瘦骨嶙峋的肋骨了,他又不太好意思。 “你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老盯着我有什么意思。” 庞然悠悠地说。平心而论,她确实长得不错,大眼挺鼻,端庄清丽,只是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的机灵劲儿远远赶不上容貌的一半,而容貌还赶不上野心的一半。 “其实……孟觉人不错。在富二代里头,他算是有头脑有思想的,我很佩服他。” 庞然冷冷地说:“不是吧,我记得你还大肆批判过他买车呢。” “我承认有一点嫉妒。别看格陵现在很多私企做的风声水起,一旦权易时移,能生存下去的不会超过四家。” 庞然听他说得恳切,心里十分熨贴。 “看来,你平时读报很认真。” “我经常看interron上的时事评论。” 庞然心底轻蔑地嗤了一声。 “那你和我谈孟觉,到底想表达一个什么意思?” “我觉得孟觉不是以貌取人的男人。以他的身家,找个绝世美女也不难;但是要找个真心对待他的,就很难了。总而言之,他不会喜欢被动地去接受一段感情的。他会观察结婚对象很久,确定了之后就不会改变。” “你倒是清楚得很。” “我也是观察你和他的互动得出的结论。” 庞然脸一板:“你嘲笑我?” 小卢激动得都快掉进海里去了。 “不是!嘲笑你不就等于嘲笑我自己么——哎呀,我的指甲折了。” 小卢慢慢地咬着小指甲的边缘。庞然猛然听他这样变相的表白,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 “我刚进药监局的时候,每个人都说我和孟觉很登对,郎才女貌。大家都鼓励我倒追。现在想起来,大概都是在孟觉那里吃了闷亏,想看我也碰钉子。” “我猜你不会下象棋。” “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每次接近孟觉,你总是走一步算一步的。” “这也是你观察得到的结果?” “是。”小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我现在也是走一步算一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你身边……” 在爱情中,总是让人生出许多诗意来;庞然哎了一声:“海水好凉!” “这海水是不是涨起来了?” “涨潮了!快回去!”有工作人员跑过来示警,“别待会被海水卷跑了!” 小卢抓着庞然的手赶紧站起来往回跑。 拉着心爱的女孩子在沙滩上狂奔,在他看来这是很浪漫的事情。但庞然脸色很难看,一到俱乐部门口,就甩开了他的手。 “我回房间了。”她沿着楼梯走了几阶,又回头怒斥:“不要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