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明丰一贯的谨慎作风,只有得到FDA验证的药品,我们才会去争取代理权;因为你的风险评估报告作的漂亮,有可观利润,所以我才在董事会上投了赞成票;我们和克里安公司之间有价值数百万美元的代理计划,希望你能做出成绩。” “知道了。” 他们关于工作的谈话已经结束;孟金贵看着女儿,冷漠地说了一句话。 “你昨天晚上也是这副烂泥模样?” 第二十三章 “是的!” 孟薇烦躁起来,去拿药,但是摸了个空——药放在了她的包里,而包应该是落在国际俱乐部。 “少吃那种药。” “爸!我们是卖药的,你叫我少吃药,这难道不可笑?” “有些药是给需要的人准备的,不是给空虚的人挥霍的。如吗啡,如盘利度胺。” “我只是错误地将盘利度胺和酒混饮了……是的,我丢人了,”孟薇跳起来,“那又怎么样?将来我照样去国际俱乐部谈生意,打网球,甚至在那里举行婚礼!不,我今天就要去,拿回我的手袋。” 孟金贵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依旧平静地看着暴跳如雷的女儿。他这半生,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现如今的他,心底并没有为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留半寸地方,所以也很难捉摸女儿的心思。 但是人生么,总会来这么一次,你爱的人不爱你。 “你喜欢那个钢琴家什么?”他的语调缓和而充满怜悯,“他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问题让孟薇放下了紧握的拳头。 “我喜欢他对我没有任何要求,从未强迫我去做一件事情。”她语调哀伤,“我本来对他也没有任何要求。可是他先提出来。” 一个男人对你没有要求,或者因为他爱你入骨,或者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你好也罢,坏也罢,哭也罢,笑也罢,生也罢,死也罢,他都不在意——一样爱你;或者不爱你。 “爸爸。这件事情会过去的。给我一点时间。” “阿薇。不必浪费时间去忘记他;也不必浪费时间回忆他。” “我试试看。” 孟薇心底突然涌起一阵酸楚;她进卫生间擦了一把脸;龚秘书再度进来,递给孟金贵一张支票。 “孟先生,您的支票被退回了。” “明丰的支票从来不会跳票。”孟薇挑眉,她又变成了风姿飒爽的女强人,“哪个公司?” “你先出去。” 龚秘书是直接听命于孟金贵的,所以并不必回答孟薇的提问;她腰肢一转,又笃笃笃地走了出去。 孟金贵从桌面上拿起打火机,将那张支票点燃,放进烟灰缸。看着不断跳动的火光,他又露出了那种讥讽的笑容。 而孟薇已经看到了支票上的名字。 “爸,你为什么突然捐五十万给格陵爱乐?这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 “阿薇,我问你:假设我免掉你明丰的一切职务,你会怎样做?” 虽然惊讶于父亲的直白,孟薇仍冷静回答。 “我有积蓄。自己创业。” “钱也全部拿走。” “我有硕士学位,有管理经验,可以去应聘相关职务;在最差的情况下,我四肢健全,年纪轻轻,也可以从基层做起。我并不怕吃苦。” 她回答的字字有力;孟金贵略有触动——社会险恶,人心难测,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女儿智勇双全,虽然在感情上欠缺历练,但还不至于离开家庭就会倒毙路旁。 “很好。你永远饿不死。” 孟薇默不作声,看支票烧成灰烬。 “那你什么时候出公告?” “什么?” “免去我的一切职务——但钱是我自己挣来,你不能拿走。” 她竟然当真了;他只是随口假设,她竟然当真了。无论她多少岁,执掌多大的部门,做了多大的生意,也不过是他的女儿。 “阿薇,那只是一个假设而已。你要知道,虎毒不食子。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先是你的父亲,才是明丰的决策人。” 孟薇离开办公室后,龚秘书再度进来。 “孟先生,格陵爱乐的行政高层大洗牌,这次面试将作废,新的面试时间将另行通知。” “知道了。” 龚秘书又笃笃笃地出去了。 孟金贵从桌上拿起最新一期高端刊物《金字塔》,那原本是压在打火机下的。该杂志由学端杂志社编辑出版,面向的读者皆是各行各界的执牛耳者,商业资讯,财经消息,乃至于这个小圈子里的消遣娱乐,婚丧嫁娶,钜细靡遗。 今期其中有一篇针对格陵爱乐的评述,自三月份以来,格陵爱乐乐团锐意推行改革,仅仅两个月已经裁掉百分之三点九的冗余人员,并对乐团的编制进行调整,采取化整为零的方式,鼓励乐团内乐器部成立各自的音乐组织进行活动,甚至将团员外借去拍剧集——许多原格陵爱乐没说可以做,也没说不可以做的事情,在智晓亮来了之后,全部变得合理而公开化;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在签约时,作为荣誉团长,他要了和现任总监一样的权利和义务。这些原本应该语焉不详的条款,成了智晓亮在支开现任总监之后,大刀阔斧改革格陵爱乐的理由。 这才是一个开始。他的合同长达一年之久。 这个男人并不是孟薇口中那个专注的智晓亮,他的野心远远超过了一个钢琴家,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在另外一个职业中展现出了他父亲智勤的风范。 罗宋宋藏身的妇幼庇护所自她入住以来接二连三的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有一名受虐儿童的家长跑到庇护所颠倒黑白,控告拐带;又有年轻少妇精神分裂症发作,在所内乱砍乱劈;紧接着匿报称所内有受助者进行不正常□易,引致记者暗访,并在法制节目中播出。 格陵的社会福利制度还在完善当中,老无所依,幼无所靠的社会现象还时有发生,常有伦理惨案震惊社会;庇护所本来就是龙蛇混杂的地方,乐芸又明目张胆地对罗宋宋特殊对待,难免引起其他社工的侧目。况且罗宋宋十分安于住在庇护所,作息规律,工作勤奋,这一点也也不像一般受助者。于是有流言传出来,说罗宋宋就是电视台记者安排在所内的线人,专门收集情报,换取不菲佣金。 罗宋宋本来想得到了格陵爱乐见习乐务的工作再走,但一来面试突然作废(这倒令她原来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二来大家已经对她失去信任,平日小罗小罗叫的亲切的那些女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变成了刀子。她一向知道所内有些不干不净的交易发生,但一直抱着不看不问不听不答的态度做人,所以这矛头指向她真是冤枉之极;直到又有新版本流言四起,说罗宋宋是富家女,性格乖张,不过来庇护所体验生活,所以才得到了乐芸的照顾——这才更像那么回事,因为她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说不出的书卷味。但是猜忌的乌云依然笼罩在她的头顶上。她坐在床边上,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捋了一遍,就下定了决心。首先一一打电话给之前看过房子的房东,孟觉曾经帮她联系过云阶彤庭的几户房东,还有一家没租出去,但是她立刻和房东敲定,收拾行李准备填妥表格后离开。 乐芸得知罗宋宋要离开,便把她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将身份证和档案都装在一个文件袋内,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谢谢您。” “你把地址给我们留一个吧,”乐芸又递便签纸和原子笔给她,“以便我们回访。” 这不是正式的留案,而是为乐芸私人留下联系方式。她垂头想了一下,从右手腕取下沛纳海。 她取手表的时候,乐芸注意到她其实生得十分秀气,指甲上一层自然的淡淡粉色,手指纤细,手腕皓白,真正是柔若无骨。等罗宋宋把手表递到乐芸面前,这场面就很微妙了。 “这只表是我外婆送给我的,目前市值应该在五万左右,请您拿去。” 乐芸心虚,连连摆手:“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受不起。” 罗宋宋敛颌正色,还是把表放在了桌上,朝乐芸推过去。 “您受不起的话,就一定知道应该给谁。” 她语藏玄机,乐芸也不能装傻充愣,脸色渐渐凝重。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沉默里这事儿两人就心照了;罗宋宋又开口。 “它的价值还在其次。我一直非常珍惜它,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变卖。将来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将它拿回来。” 乐芸恍然大悟:这个罗宋宋是给个凭证,将来报恩啊。她原来不明白为什么孟先生要自己特别关照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看不出她小小年纪,行事俨有古风。 聪明人说话一向是件快乐的事情,因为你不需要多费唇舌对方就心领神会。 乐芸郑重地收下了表,想了想,说出一番话来。 “我有个女儿,八岁,一出生就有先天性白内障,做了一次失败的手术,摘除了右眼球。她唱歌可好听了,就像夜莺一样。她去年被招入格陵爱乐的童声合唱团,站前排的漂亮小姑娘负责做做口型,她个子小小,站在最后面,唱得最卖力。我今年可以攒够做第二次手术的钱——我觉得,老天爷从来都是人最绝望的时候,又会给你一点希望的。一个人不会永远走运,也不会永远倒霉。罗小姐,你说是不是?” 乐芸还不到四十岁,已经有肿胀的眼皮和黑青的眼圈,头发也从来不曾细心打理过,但她说这段话的时候,眼中有一种罗宋宋非常嫉妒的神采。 那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最无私也最伟大的爱,而她从来没有拥有过。 罗宋宋快活地在新家忙碌着;她租的是两室一厅中较小的一间,由书房改造,有朝南的窗户和一张床,靠墙一排柜子可以用来放衣物。 房东叫钟有初,和罗宋宋同龄,大学毕业后在广告公司工作,父母出资买了这套只有五十平米的房子,今年年初嫁了人,就将房子租了出去。室友叫顾家琪,自由职业者,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一点动静,罗宋宋起初以为她并不在家,但是听到了电脑开机的音乐,然后就立刻把音响拔了。 书房没人住脏乱很正常,但是公用的客厅,厕所和厨房也是积尘蒙垢的,那就只能说室友顾家琪太邋遢了点。 罗宋宋没有去敲她的房门。隐私对于一个女孩子的重要性,她太明白了。住在同一屋檐下,不代表一定要成为朋友,只要不成为敌人就行。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一方私密天地,十分欢喜,做起卫生来也卖力。客厅,厨房,厕所,她也擦的一尘不染,一干二净。 孟觉知道她终于靠一己之力搬离庇护所,简直比她自己更开心。 “乔迁之喜,一定要送份礼物给你。” 他们两个虽然要好,但是孟觉鲜少送东西给她。 “房间很小,不要送太夸张的东西。” “放心。我的这份礼物再大也放得满,再小也放得下。” 罗宋宋也期待孟觉的眼光。 “好。” “那你在家等着,我下班后过来找你。” 因为孟国泰写自传的原因,孟觉搬回了山顶道的孟家小区住,早上有司机送他到药监局所在的神农路,下班也是一样。他本身有驾照,但是作为格陵市初级公务人员,无论是开与收入不符的车辆招摇过市,还是买辆小夏利以车代步,都不是孟觉的风格。 直到罗宋宋做完卫生,顾家琪也没有走出房门。罗宋宋看时间还早,就出去买日用品,顺便也熟悉熟悉周围环境。 云阶彤庭位于格陵市的伯牙路上,是较早开发的现代化社区之一,交通方便,周边设施齐全,大小超市和菜场就有三个,甜蜜补给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漂了半条街,骨德咖啡厅沿街发着优惠传单,招聘服务生和钢琴师。 这是从小在大学城生活的罗宋宋从未体会过的市井气息。骨德的旁边是双耳琴行的伯牙路分店,今年的艺术统招刚刚结束,正在准备二手考试资料和乐器的甩卖活动。 莫清芬曾经送给外孙女一架珠江,这在当时已经属于是高级钢琴了;但是在罗宋宋高考前,罗清平不顾女儿的哭求,将钢琴卖掉——那架老朋友不知道现在是在高堂上重新焕发光彩,抑或是在时间的年轮中蒙灰? 双耳琴行的前面停着一台本田,罗宋宋一时没认出那是谁的车,聂今已经从琴行中快步走了出来。 “罗宋宋。” 第二十四章 “真巧,在这里遇到你。” 聂今浅浅一笑。她今天穿了件玉色的蝴蝶袖衬衫,露出半截手臂,腕上戴着一只老坑冰种的玉镯,腰间系根黑色的细皮带,显得干练而自信。 她总是知道恰如其分地打扮自己,既不低调,也没有侵略性。在她眼中,罗宋宋实在不是一个会展现出自己优势的女人;还是套着聚会时的那件杏色外套,穿一条看不出腿部线条的牛仔裤,裤脚下露出一双早已老旧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运动鞋;头发乱蓬蓬的,唯一有点味道的沛纳海也从她腕上消失了。 虽然聂今心中叹惜,但眼神却还是笑着的,将已经拿出来的车钥匙放回手袋中,又挽了罗宋宋的胳膊:“相请不如偶遇,你不爱别人请你吃饭,喝个咖啡怎么样?” 罗宋宋每次见到聂今,总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两个正当青春的女孩子,一个明艳照人,大方得体;一个蓬头垢面,畏畏缩缩,即使别人不拿她们来做比较,她们自己心里总难免会互相较量一下。更何况是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的罗宋宋,已经将个人的精神建设放到了首位。 “心领了,你有事,就先走吧。我……” 聂今一摊手:“就是因为我任劳任怨,所以导致他们现在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找我,烦都烦死了。我今天下午就想在骨德坐一会,静静地喝一杯咖啡。他们来电话,我就说在陪客户。宋宋,你可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这番话说的得体之外又不失亲热,竟让罗宋宋没法拒绝,她心里本来是有点排斥聂今这样八面玲珑的人,但是又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和揣摩,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好的东西。 于是两个人并肩走进了骨德咖啡厅。这家咖啡厅原本属于格陵市的一家德资企业,管理层的费舍尔先生和一般的德国人一样,下了班喜欢喝两杯家乡的啤酒,抽一盒家乡的烟叶,吃两根家乡的香肠;他思乡情切,索性在离公司不远的伯牙路上开了一家充满德国情调的咖啡厅,贩卖点啤酒,熏肉和腊肠,吸引了不少客人;后来格陵政坛发生重大变动,许多招商引资的政策朝令夕改,这让严谨的费舍尔先生觉得和中国人打交道很吃力,就转让了咖啡厅,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回德国老家去了。骨德数易其主,很有几个也是洋佬,均加入了自己国家的文化进去——现在的骨德融合了多国,多宗教文化,如果费舍尔先生重回格陵,估计也认不出来了。 罗宋宋和聂今就这样坐在一家德国啤酒馆里,踏着波斯的地毯,闻着印度的熏香,喝着中国的花茶——这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格陵是由能源起家的新兴城市,其后又带动了各项工业建设的快速发展,经济虽然发达,但文化底蕴不足。即使有神农大道,伯牙路这样古色古香的街道名称,又大肆兴建博物馆,艺术馆,大剧院等文化建筑,也不能伪造一座城的历史,在这一点上,她是远不如西安,洛阳等古城的。 她们先是闲聊着家常,譬如骨德的装潢,花茶的味道;这其间聂今已经接了数个电话,后来索性把手机关了,往后一倒,舒舒服服地陷入柔软的靠背中。 “也许是急事。” “我只希望智晓亮别这时候找我。”聂今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罗宋宋,“因为我只想接他的电话。” 罗宋宋心头一阵狂跳;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穿着校服,抱着琴谱,蹦蹦跳跳得如同一只小鹿的聂今;她其实不是很了解智晓亮的前女友,只是觉得她美得很干净利落,又经营着格陵数一数二的琴行,足以和现在的钢琴家相配。 但看聂今的神情,又好像是一种胜于爱情的更坦荡的情感。这样,叫罗宋宋又有点看不透了。她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这茶叫玉美人,喝在嘴里,有一丝丝清香,好像并不比白开水强,但回味时又甘甜得很特别;这特别的茶韵触动了罗宋宋心底的一点点初生的情愫。 有些人也是这样,在你身边的时候,好像可有可无;但是回头想想,他才是最重要的。 “格陵乐务的面试结果已经作废,你有什么打算?”聂今突然问她,“还要继续参加吗?” “看情况吧。” “怎么讲?其实你面试笔试成绩都是第一名,再考一次把握也很大。” 罗宋宋瞧着一点烛光舔着花茶壶底,澄绿茶色,似沸未沸。 “做了乐务,就只能看着别人弹琴了。” 她像是说给聂今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聂今不免有些动容。她不知道为什么罗宋宋不弹琴了,因为智晓亮从来没有提起过。但是听罗宋宋的语气,白放的那句“最热爱钢琴的是罗宋宋”所言非虚。 “既然你想弹琴……我上次和你提过,请你做双耳琴行的老师,你愿不愿意考虑一下?” “不行。”一般人这时候至少也会感谢一下,但罗宋宋很干脆就拒绝了,速度之快,不亚于当年拒绝许达。而聂今的求贤和许达的求爱,也确实都有些不纯粹的成分。 聂今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腕上的玉镯。罗宋宋这样怕麻烦,又怕交际的人,是很难笼络的。这种人往往坐拥宝山而不自知。 “你的外婆是大家闺秀,民国名媛,你的父亲是重点大学重点学院的院长,你还有两个非常要好的琴友,一个是享誉海内外的钢琴家,一个是本市纳税大户,明丰药业的继承者。有这样的关系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什么都不想做,也可以。” 没有人从这种角度分析过罗宋宋所拥有的资源。罗宋宋开始觉得聂今在开玩笑,后来见她挺认真的,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你说的都是身外长物。一个人如果自身没有本事,最终还是会被淘汰。” 她不想成为聂今那样的人,但是不代表她不想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虽然她不知道现在立下这样的志向是不是有点迟了。 “几点了?”长久的尴尬之后,聂今突然探身过来问她。 “五点一刻。我去一下洗手间。” 聂今招手买单;罗宋宋站起身来,沿着标识往里走,突然猛地停下了脚步。 有架珠江放在拐角处,连琴布都没有蒙,显然装饰的成分大于演奏。如果是晚上,灯光照不到这个角落,罗宋宋可能就错过它了,但现在是白天,正好有一束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映着琴面上深深浅浅的几道刀痕,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瘪着嘴在哭。 罗宋宋的双脚被钉在了原地,一股强烈的感情攫住了她的心。她从没有想过能够再看到自己的钢琴,也没有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 “对不起,今天没有演奏安排。”有侍者经过,看见罗宋宋望得出神,还以为她是要点歌,“以前的那个大学生不弹了。” 她看罗宋宋不出声,又八卦了一句:“他觉得弹流行歌曲有辱斯文。嘻!” 罗宋宋的脸庞突然发出光来。 “那你们现在请人吗?” 下午,格陵药监局正在进行一批新药的盲审决议准备。这是进入决议阶段前的最后一次讨论,参与讨论的除了局内的专业人士外,也加入了数位商界代表。 光线幽暗的会议室从未像今天这样坐满了人,幻灯片正随着报告人的陈述不停地变换,虽然与会者大部分并不了解这些专业知识,但是也做出了聚精会神的样子,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穿着白袍的年轻人,藏在黑暗中,以手托腮,眼皮一会儿合上,一会儿又睁开。 孟觉每次参加这种会议都渴睡得要命。他还不具备上台报告的资历;但是作为幻灯片的制作者,他对于报告人的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都一清二楚,这更加让他昏昏欲睡。 “AF0093中含有的多肽通过与靶标通道的结合,来调节大脑中特定神经元信息的传递,从而对患者的抑郁症状进行缓解……” 会议室的门悄悄打开,又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进来,拉开椅子,坐在了孟觉的旁边。 “接下来我们将对临床数据进行分析……” 这是最专业而又最枯燥的一部分了,综合了生物和统计两方面的知识;即使连最讲究姿态的商业代表们都开始意志涣散;但偏偏孟觉在听了一大半之后,突然睁大了眼睛,坐正了身体。 “……综上所述,AF0093作为一种新型的抗抑郁药物,已经具备了在格陵上市的资格。接下来,是编号为AF0094的药物……” 七种药物的评估只通过了三种,包括AF0093,AF0101,AF0105。而一个星期后的投票表决,可能只有两种药物最终能够在格陵上市。 五点半,报告圆满结束。灯光重新打开,整个会议室光亮起来,接下来是自由讨论时间,孟觉唰地一声就举起了手,但是主任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忙着和坐在前排的商业代表们寒暄,回答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而孟觉的手始终没有放下来,就像急于提问的好学生。 “孟觉,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对杜工的报告做一点补充。AF0093在三期临床实验中,有两名亚裔试药后由于代谢缺陷,产生了肝脏急性衰竭的症状。” “这一点刚才已经提到过了。”报告人杜工解释,“这个数据不具有统计学意义。” 孟觉在会前已经对杜工表达过他的想法,但是杜工却故意忽略了这一点。 “对于三千名受试者来说,确实不具有统计学意义,但是对于其中的十二名黄种人来说,就是百分之十六点七。” 坐在孟觉旁边的西装男惊奇而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他对孟觉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那个爱聚众打架的初中生,但是现在看来,他也已经是一名能独立思考,敢于发表自己看法的专业人士了。 杜工不高兴了。 “今天上午FDA已经通过了对盘利度胺,也就是AF0093的审批。” 言下之意,就是你孟觉莫非比FDA还聪明么? 但是孟觉并没有准备收回自己的看法——为什么要对权威低头?他认为自己没有错的时候,就会勇往直前。 “近年来生物界已经承认,不同的人种在药物代谢方面有很大的差距。FDA也有针对不同肤色使用的感冒药物,心血管药物上市。我认为,AF0093有极大的可能性,并不适合黄种人。” 第二十五章 杜工确实是故意忽略了孟觉报告中的这一部分,并且删除了相应的幻灯片。他觉得孟觉这位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指出这一点不过是标新立异,为了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造一些毫无价值的噱头。即使是孟觉在会议当场提出,他仍然认定这是哗众取宠,甚至,可能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于是说话就有了点倚老卖老的意味。 “认为?可能?年轻人,不要太主观,太片面!” 孟觉哪里被人这样指责过?除了罗宋宋,谁敢给他脸色看?他虽然脾气好,但那是因为平时大家都爱他,宠他,他也乐得博爱世人——越是锦衣玉食宠出来的人,越容易比其他人多一份嚣张的正义感,而这份正义感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 此刻孟觉正是一改平日嘻嘻哈哈的样子,长身肃立,神态认真;坐于一旁的西装男双臂抱胸,笑眯眯地望着他,那笑容还带着一点熟稔的意味,仿佛望着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我的主观意见是基于客观事实提出来的,并不是形而上学的分析。首先,作为北欧研发的药物,百分之八十的临床试验在东欧和南非进行,这本身就不合理;其次,AF0093虽然在小鼠实验中没有明显副作用,但是小鼠和人体内有数十种不同手性的代谢酶,现在AF0093的代谢途径尚不清楚……” “照你这样说,什么药也不必批了,”杜工气得脸色发青,“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嘛!” “杜老师,您这就是以偏概全了。” 在这剑拔弩张的局势下,主任出来圆场了。 “时间不早了,今天的会议啊,就到此结束吧。大家有什么建议,会下可以再自由讨论嘛!各位,今天晚上,我们就在老饕门吃个便饭。位子嘛,已经订好了,钱秘书带路,带路啊。那个,孟觉,你来一下。” 老饕门是格陵市数一数二的私家菜馆,这顿“便饭”可一点也不随便。主任和孟觉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在门口,许多人都看到了孟觉别在白袍上的工作证。 “原来是孟国泰的儿子啊。难怪初生牛犊不怕虎,有明丰撑腰呵。” “大水冲了龙王庙啦。AF0093不就是明丰刚拿到代理权的盘利度胺吗?还有抗组胺剂AF0101,是同一公司研发的嘛。” “如果连格陵的审批都拿不下,全国范围内推广……” “别幸灾乐祸了。有这么较真的人,这事儿保不齐将来也落在你我的头上。” 商业代表议论纷纷,孟觉的同事们则激烈讨论着泛基因组,个体医疗等最新的生物概念,杜工的身边也围了不少人,专拣好听的来说,只听得他一张脸由青转白,由白转红,最终平静下来。 “我倒要看看,药监局的规矩会不会为他孟觉而破例。” 和颜悦色的主任将孟觉领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先寒暄了几句。 “你父亲最近可好?” “好。您费心了。” 主任嗯了一声,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他六十来岁的年纪,头顶秃了一大半,没秃的那部分也黑白参半,看上去反而比孟国泰老气些。 “听说,他正在筹备自传?” 这本来是件复杂而充满争议的事情——孟国泰以中成药起家,是格陵药界执牛耳者,圈子里一直盛传他起家之初,钻了法律空子,偷猎走私了不少保护动物和珍贵药材;又是政商联合,做了些空手套白狼的生意;更有锦上添花者——光是他的三妻四妾就够洋洋洒洒写上好几章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从主任口中说出来却格外郑重,甚至是有些羡慕的。 “是。学端约的稿,我二哥牵的线。”孟觉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清冷,“派了个年轻的女编辑来协助我父亲整理资料。” “哦,学端,那是最好的出版社了。我也想写,谁找我约稿呢?”主任轻飘飘地带了一句,自己先笑了起来,“唉!我和你父亲打交道也已经有四十几年啦。当年我和你差不多大,是格陵大第一批药学系毕业生,也在你这个位置上工作。那时候的格陵百业待兴,药商们的饭局恨不得连早饭也要排满。中成药成分复杂,但是审批起来反而比西药容易,大家觉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放心。” 孟觉想到明丰一直以来的经营理念就是中成药为主,西药代理为辅的,不由得微微一笑——父亲的眼光还是极好的。 主任话锋一转,翘起了腿,轻轻地晃着脑袋。 “偏偏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楞头青,每次都写报告上去,要求对药中的各种成分进行复查。为了这个,你父亲和我关系恶劣得很,数次席间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数典忘祖,崇尚西学。一来二去,我也和他杆上了。凡是明丰的审批,到了我手上,一定要查了又查,拖了又拖。虽然现在我年纪大了,火气没有以前那样盛了,和你父亲的关系也变好了,但是谁知道他又会在自传里会把我写成个什么臭东西呢。” 孟觉知道他说这番话肯定是有深意的,目光不由得投向办公桌,笔筒旁放着两个橡木相框,一张是主任的全家福,另外一张是明丰药物产业园落成时,孟国泰和特别行政长官及主任的合影——主任竟然不怕非议,将关系客户的照片放在桌上,可见和孟国泰的关系非同一般。主任顺着孟觉的目光看到了桌上的相框,不由得哈哈一笑,顺手将相框拿起,擦了擦灰,又重新放好。 “若不是有长官在,我也不会把这张照片明目张胆地放出来。”他正色道,“迄今为止,明丰经过格陵审批上市的中成药共三百二十七种,经过国家审批上市的中成药共两百九十八种。去年年底,纾肝灵也通过FDA临床许可,进入临床验证阶段了。通过审批的药品是不是百分百没有问题?不是!我们也曾失误过。但是审批率达到了九十九点三的明丰没有问题!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孟觉,你应该为你的父亲,为明丰感到自豪。” 孟觉听了这番话,心头也不免火热起来。因为孟金贵的“关照”,他从没有花力气去了解过明丰,也从不觉得自己是明丰的一份子,顶多是明丰养着的一个闲人;他不是不知道明丰的盛名,但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今天主任对他说的一番话,开始让他对明丰产生了好奇,让他和这养他育他的企业紧紧联系起来了。 主任是多么聪明的人物,一看孟觉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经心热了。孟国泰将孟觉交到他手上的时候,说过这孩子不过是来历练几年,将来迟早要回明丰。但是在他看来,懒散惯了的孟觉是没有这个心思的,他一直想要从旁激励一下,不叫这块璞玉埋没;现在机会来了,当然要好好敲打。 “你看我,一说话就跑题!好了,言归正传。”刚才那些话是对故人之子说的;现在主任又恢复了官腔,“勇于发表自己的意见正是每个药物监督管理工作者的职责。敢于发难,是好事,是好事嘛!但是,按照《格陵市药物监督管理条例》,AF0093确实已经达到了上市的标准。杜工是按照规章制度处理,没有问题。” 孟觉听他终于回到正题上,略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我今天的态度也确实急躁了。但是我始终认为由患者承担药物风险,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主任看了看表,不想耽误晚上的应酬,于是一边说话,一边站了起来:“这样,你把你的想法整理一下,尽快写个报告直接交给我,我们可以再讨论嘛。还有,明天有FDA的考察团要来,你准备准备,明天和我一起接待一下……这些官员,你应该要熟悉一下的。” 孟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了一下,拿上礼物,准备去找罗宋宋,坐在休息区的西装男见他出来,立刻挥长了双手喊他。 “孟觉!” 同样坐在休息区的庞然没有想到他也是等孟觉的,不由得愣住,眼睁睁地看他一边笑嘻嘻地称赞“你们药监局的休息区布置得很不错嘛”一边把孟觉拖走了。 等到了楼下,孟觉才轻轻挣脱。 “我不认识你。” 西装男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一派香蕉人的派头:“你的dimples so impressive,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他笑的太猥琐了。孟觉看了他一眼,拔腿就往外走,西装男的声音从身后紧追了过来。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孙玦。高中以前住在格陵民主大道,高中毕业后去了美国,现在FDA工作。” 孟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西装男仍然好脾气地笑着,虽然笑得有点猥琐。 “你是‘花无缺’!?” 春末夏初,夜来的越来越晚了。 天空是淡淡的灰蓝色,暮色里伯牙路上车来车往,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奔着家的方向。 没吃晚饭的罗宋宋现在觉得有点饿了,但是想到家就在不到三百米的云阶彤庭里,心头便是暖暖的。 和骨德咖啡厅签订了工作合同之后,她回家去收拾了一下,没想到一开门,她愣住了——刚拖过的地板上两行脏脏的鞋印,始自顾家琪的房间,终于厨房旁边的厕所。 她以为顾家琪还在厕所里,但是厕所的灯关着。再仔细看鞋印,不禁失笑。 每个鞋印中间又有一个小小的鞋尖的印记,看来是踏着原先的鞋印又跳回去了。 罗宋宋轻轻地叹了口气,正巧孟觉的电话来了,她赶紧下楼去等孟觉。 但孟觉不是一个人来的。从克莱斯勒里下来的还有一个穿得特别正式的青年男子,明明长得眉目齐整,可就是浑身透着一股猥琐劲儿。 孟觉兴冲冲地问罗宋宋。 “罗圈圈,你猜他是谁?” 罗宋宋摇了摇头。 孙玦也有些讪讪,毕竟曾经欺负过罗宋宋的,现在看见罗宋宋长成了个秀气的大姑娘,难免想起当初落在她身上的那些拳头。 虽然孟觉已经替她报了仇,但年少时的荒唐往事,让孙玦十分愧疚,不知道能不能补偿一二。 “我……我是孙玦,以前……以前揍过你来着,你记得不?” 罗宋宋心想,哪有人这样说话的,揍过你,还问你记不记得。突然她眼前一亮。 “你是‘花无缺’?你高中毕业后去哪里了?” “我去了美国。” “那‘小鱼儿’呢?” 孙玦浅浅一笑,真是说不出的娇羞。 “我们两年前结婚了。” “啊!?”罗宋宋和孟觉都不免大吃了一惊。 “惊讶什么?”孙玦突然明白过来,嗨了一声,挠挠头,“哎呀!胡小瑜是女孩子!你们没看出来?!” 那个穿红色喇叭裤,细声细气的小个子原来是女孩子啊! 孟觉和罗宋宋对视了一眼,笑得弯下腰去。孙玦原来还有点不开心,但是看他们两个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于是也渐渐地咧开嘴角,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一笑泯恩仇了。 第二十六章 孙玦和胡小瑜虽然做过小流氓,但本性并不坏。深究起来还是因为父母长期在海外工作,疏于管教的原因。尤其是当孙玦在国外被黑人打得头破血流,却没法像孟觉一样借助集体力量反抗的时候,更是深深地领悟出了八荣八耻的第九层奥义,那就是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荣,以好勇斗狠,敲诈勒索为耻。 “我不是研究员。我只是一个小会计师。”当他们在伯牙路上的一家南京馆子坐下来的时候,孙玦谦逊地聊起了自己的职业,“因为少年时的罪过,上帝罚我以数别人的钱为生。” 信了洋佛祖的人,境界就是不一样。明明是赚钱的行当,能被他说的跟钉十字架似的痛苦。 “胡小瑜呢?” “她生了孩子之后就留在家里做全职太太了。这是我的女儿艾米莉。”孙玦拿出皮夹给他们看照片,“小瑜喜欢研究食谱,我们打算这两年赚够了钱,回格陵开一家小餐馆。餐馆的名字都想好啦,就叫风尘三侠。” 他娓娓道来,这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罗宋宋神往之余再听他说起餐馆的名字,不知道羡慕还是好笑了。 “假如再生一个,难道要叫四大名捕?” 孙玦一脸痔疮发作的痛苦模样,连连摆手。 “不生了,不生了。生艾米莉的时候小瑜吃尽了苦头。别光说我啊,你们呢?还没结婚?”孙玦看一眼罗宋宋光溜溜的无名指,“我和小瑜已经赶上你们了,要加快速度啊。” 他倒成了情感热线,语重心长。孟觉和罗宋宋均是语塞,不知如何反应才好。孙玦是青梅竹马质变为神仙眷侣的成功典范,见他们表情尴尬,就知道他们的感情指数尚在阈值上下波动,自己做了偃苗助长的祸首,懊恼不已。 幸好这时菜陆续地端上了来,便也不扯这些了,亲亲热热地吃了一顿饭。饭间只是谈些闲话,孙玦在此次考察中兼任翻译和向导,所以先于其他成员来到格陵准备,多年未回祖国,不由得感叹格陵变化之大,差点在扩建后的格陵机场里迷路。又闲谈起自己上机前还在忙着签电子支票簿,转一笔款项到NIH(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的泛基因组学实验室——在资本家手底下做事,真是一分一秒也不得喘息。 孟觉正在帮罗宋宋夹菜,听了孙玦这样说,不由得眉毛一挑,立刻心领神会,没有接话,只是叫罗宋宋多吃一点。 罗宋宋抬首对孟觉微微一笑:“你们聊你们的,我吃的很饱了。” 那笑容无比温存而安定,叫坐在对面的孙玦无来由地心头发热。他在娇妻和稚女的眼中也见过这种毫无保留的眷恋与依赖。具有丈夫和父亲双重身份的人,格外地敏感,当然知道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你还是话很少。” 罗宋宋笑而不语,给孙玦的茶杯续上水。孙玦故意要逗她,举起茶杯。 “你不说话,恐怕是还讨厌着我呢。这样,我以茶代酒,向你陪个不是,行不行?” 孟觉朝椅背上一靠,微笑地看着罗宋宋,他对她有信心,今天能够独立应付这个莽撞而又诚恳的孙玦;罗宋宋放下茶壶,搓了搓潮湿的指尖。 “这不是茶,是茅根薏仁水。格陵近海,湿气重,春末夏初的时候多喝点茅根薏仁水,对下火有好处。” “你果然还是老样子。”孙玦不自觉地摸摸脸上几颗顽固的暗疮,“这么云淡风轻的。给我一句话嘛。” “你刚才动筷前,将每道菜都拍照留念。尤其这一道‘金陵一对好鸳鸯’,你还专门请厨师过来,询问原料和做法,仔仔细细地记下来。” “是啊,我要开餐馆,当然要收集资料。” “一个这么疼老婆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罗宋宋淡淡地说,“我又怎么会一直记恨你。” 孙玦顿觉十分畅快,一叠声叫服务员拿啤酒。孟觉没开车,所以推不过,只好陪他喝了两杯。 孙玦没喝两杯就已经醺醺然了:“这时候怎么能不喝酒!喝点酒不是更有男人味么!罗宋宋,你说是不是?你说孟觉是不是太清秀了,就是少点男人味!” 罗宋宋一怔的同时脸也红透,只好含糊地说了句少喝点,就借上厕所遁了。饭后孙玦秉着以抢着付账为荣,以白吃白喝为耻的精神,把账单付了。 “你们一定要到马里兰来玩。我带你们去爬华盛顿纪念碑。八百多级台阶啊,我硬是把胡小瑜给背上去了!你们放心,我没有醉,我只是很高兴,真的,能再次遇到你们。孟觉,明天见。” 于是两人送孙玦上出租车后,就在伯牙路上慢慢踱着,等孟家司机来接孟觉。 两个人,四只手,这样随着身体晃荡可惜了,贸贸然去牵又冒犯了,于是只好都揣在口袋里。 这是他们第二次压马路,有一种无法言明的甜蜜。 经过骨德咖啡厅的时候,罗宋宋说:“刚才没有告诉你,我找到工作了。在这家咖啡厅里弹琴。” 孟觉着实替她高兴,但是又不免担心:“你的手受得了么。” 罗宋宋点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从家里搬出来之后,手已经好了很多。” 孟觉忍了又忍,才把“让大爷看看你的小手”这句话给咽下去;他感觉这样做确实挺登徒的。 “看来新居的风水很好,旺事业,利健康。” 又经过一家宠物店,靠街的橱窗做成透明的多宝格式样,有一格里放着一只浅篮,浅篮里两只花白相间的小狗互搭膊头,舌头在对方脸上舔来舔去的,十分亲热。 罗宋宋本来就很喜欢小狗,这一看简直都迈不开步子了;孟觉站在她旁边。 “下次有空,我们去姬水看mary吧。” “嗯。” 橱窗上映出他们俩的样子,孟觉依旧是那么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而罗宋宋看着自己光光的额头,和乱七八糟束在一起的头发,幽幽地叹一口气。 “师母说,我梳点刘海会好看些,你觉得呢?” 罗宋宋一说完就后悔得恨不得咬舌自尽——这句话简直是有点女流氓调戏纯情少年的意思了;而孟觉显然是被这个问题骇住,眼神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我……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过你留刘海的样子。” 只不过是平平淡淡一句话,只因为彼此心中有鬼,便有些惴惴不安了,深怕多说多错。虽不说话,但也挽不住时间飞逝,克莱斯勒准时在云阶彤庭边上等着孟觉呢。 孟觉对罗宋宋说了再见,可是罗宋宋没有走的意思,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羞涩模样。 夜幕滋生出多少误会!月色将罗宋宋的沉默ps成了爱你在心口难开的模样。孟觉一腔柔情蜜意,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说“有没有刘海都好看”,便去握罗宋宋的手腕,轻声道:“怎么,不舍得我走吗?我明天还来找你。” 罗宋宋:“我……我要礼物啊。你是不是忘了。” 孟觉大窘;他感觉罗宋宋的手腕一转,但并不是要抽回的意思,而是轻轻地抚上了他的手背。 两个人加在一起都五十岁了,更何况孟觉是连罗宋宋的底裤都见识过的,竟然因为就这么水到渠成地牵了一下小手,心跳的跟新生儿似地激烈。 只想一辈子和她这样牵着手,不要松开;一松开,也许她就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出车上的礼品盒的;罗宋宋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但孟觉没有放手的意思。 “这份礼物不好。下次,下次再送你更好的。” “怎么不好?” “因为我好像不用再等了。” 罗宋宋一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去,四周的灯光都倒映在孟觉的眼里,在长长的睫毛的掩映下,慢慢地朝她荡漾过来。 他吻上她的脸颊的时候,罗宋宋在想,为什么他比别人多了一对酒窝,可也盛不下此刻的满满爱恋呢。 “真走了。” “嗯。” 克莱斯勒慢慢滑出去的时候,一直没有作声的司机突然开口。 “七少,恭喜。” “恭喜什么。”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孟觉一眼,他为孟国泰开了二十几年的车,是个寡言少语,甚少表露情感的好司机。 要知道司机和秘书这两个职业,往往知道最多的秘密,所以忠心和少言是第一位的。也正是因为他具有这样的优点,孟国泰一向将他视为心腹。 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孟觉的快乐感染了他。而一个很高兴的人,总是会有点饶舌的。 “七少还记不记得,有一年的暑假,我每个星期都要送罗小姐去姬水做理疗。” “记得。” 司机似乎极力地在想一个恰当的形容词,良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 “罗小姐的心思终于拨乱反正,走上正轨了。” 孟觉久久没有回应。司机觉得自己这句话也许已经得罪了他,有些忐忑。 “我想买台车。有没有好推荐?” 他诚心地请教——原来他只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并不在乎司机说了什么。 他听见的,都是罗宋宋的声音;他看见的,都是罗宋宋的身影。至于未来,那也一定是关乎罗宋宋的,美好的未来。 罗宋宋回到家里,重新拖了地,洗了澡,换了睡衣,坐在床上,把孟觉送的礼物打开。 是一盏狭长如同天鹅颈般的玻璃台灯,水晶的灯柱,鹅黄色的灯罩。 她也不过是个小女人,所以也是很喜欢这种娇俏而简洁的小玩意儿的,更何况是孟觉送的,哪怕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送给她,她也会用这样虔诚的心思去欣赏和抚摸。 台灯亮起的那一霎那,就像孟觉在她面前睁开了温柔的眼睛。罗宋宋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填满了,幸福而充实。 温暖的灯光倒使她想起来,孟觉不是没有送过她礼物。 家里那盏双子灯,是好久好久以前,手还没有受伤之前孟觉送的——他好像蛮喜欢送她灯的。 “因为我好像不用再等了。” 她想起孟觉最后的那句话来! 原来这么多年,她在等,他也在等。不同的是,他已经暗示过她,只是她不明白。 罗宋宋紧紧地咬着下嘴唇,眼泪已经止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起学琴的孟觉,替她出头的孟觉,陪她做复健的孟觉,爬山时拉她一把的孟觉,指定要她买早饭的孟觉。她所认定的,一生都无法超越的对手,原来是怀着这样深沉的情感,陪在她的身边,等着她。 她扯着胸口的衣裳,哭得几欲窒息。那许多许多的往事,有关孟觉的一切,一幕幕地在她眼前浮现,一切都被赋予了真正的意义。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踏入一片流水淙淙,桃花灼灼的新天地。 至于智晓亮,那一场苍白的思慕,无力的单恋,就此谢幕。 第二十七章 “要多少?” 二楼的开放式会客厅里,孟薇和孟金刚分坐在一张褐色茶几的对面。 “五叔?” 孟薇穿了身家常的运动服,拉链滑下去,露出里头的白色背心。支票簿摊开放在她的膝头,而钢笔在她的指间不停地旋转。 孟金刚垂头丧气地盯着转成了一道银波的钢笔,似乎有点晕,脸色很不好看。 “我想想。” 孟薇挽了挽头发,啪地一声把支票簿合上。 “嗯。”她难得地和颜悦色,“五叔,你憔悴了。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孟金刚狠狠地搓着手,不过三个月,他比婚礼那时候瘦多了,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头发油腻,一点也不像当年那个流连花都的翩翩公子哥儿了。 “十五万现金。再开一张三十万的支票。” 竟然狮子大开口——孟薇爽快地填了张支票,撕下来交给孟金刚。孟金刚看上面的数额填的是四十万,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孟薇,我写张借条给你。” “这么客气!”孟薇笑着将钢笔旋紧,“将来小堂弟能念着我的好就行。” 孟金刚一面坚持,一面来拿她手里的钢笔:“人情归人情,数目要分明。有白纸吗?” “真不必了。” 正僵持中两人均听见楼下有开门声,大厅里此起彼落地唤着“七少”,定是孟觉回来了。少顷,已有管家上来通报:“五少,薇小姐,七少回来了。” 孟国泰用的人都是从江阴老家带来的,一口糯细的吴侬软语,喊七少如同喊自己的小毛头一般亲热喜爱,又急急地向书房去通知老爷和大少。 孟金刚就不再提写借据的事儿,三步并做两步急匆匆地下楼,孟薇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拨通了许达的电话。 “从保险箱里拿十五万现金到老爷子这里来。带部点钞机。” 她挂了电话,站在楼梯上俯瞰整个宽敞的客厅:佣人们正在来回忙碌着,绞了热腾腾的毛巾让孟觉擦脸,捧一盅虫草黄芪炖山甲过来,又急急地去拿刚洗净的樱桃。 “这倒奇了,怎么进了门才听见动静。司机呢?”孟金刚亲热地挨着孟觉坐下,搭着他的肩膀,“晚上和谁吃的饭?” “宋宋。怎么没人送李编辑?” 孟薇听他口中说出宋宋的名字时,那语气是颇不一般的,就像听见他说“我的”一模一样语气,不由得心里一惊;孟金刚有些讽刺地说:“人是你二哥请来的,当然由他接送。怎么?心疼了?这小姑娘清高得很,倒是见了你还会红一红脸。” 他们常是这样,认得了稍微出众一些的女孩子,就要拿来调侃孟觉,若在平时,孟觉也就一笑置之了,但今天开始他要堂堂正正地守身如玉,于是正色道:“别乱讲。我见她一个人往公车站走,就让司机送她回去了。平时二哥并不是这样小家子气。” “吵得沸反盈天,谁还顾得上。”孟薇懒懒地往孟觉对面沙发上一倒,暗笑孟金刚的不识趣,又拈了颗樱桃来吃,“老爷子已经入了魔,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地倒给外人听。我爸今天把李编辑的录音笔给砸了。” 她讲起来眉飞色舞,仿佛这事情倒是有意思的紧。 “我可没见过我爸发那么大的脾气。是真怒,眼睛都红了,谁也劝不住。二叔吓的,竟没来得及安排李编辑。” “那你爸呢?” “在楼上挨训。我妈也来了。” 孟薇懒懒地盘起修长的双腿。大概是因为快做新娘,气色大好,头发染成了栗色,衬的一张俏脸是白里透红,吹弹可破。指甲是新染的樱桃色,又拈着樱桃在吃,簇在鲜艳欲滴的唇边,迷了人眼。 孟觉不由得出声逗她。 “小心把手指头也吃下去。” 孟薇嘁一声,又挽了挽头发。她的美人尖仿佛乌鸦的喙,叫孟觉想起了远在北京的苏玛丽——现在正是樱桃上市的季节,不知道她有没有得吃。 “玛丽近况如何?” “她每个星期都打电话来。”孟金刚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交了许多新朋友,老师们很是喜欢她,成绩也进步了。” 孟觉也不点破,只是努一努嘴。 “真的?我们认识的怕不是同一个人吧。” 孟薇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外头大门的门铃骤响,少顷,许达拎了个密码箱走了进来。 他本也是个浓眉大眼,意气风发的人物,偏偏今天穿了件polo衫,显得老气横秋。 “孟觉,好久不见。” “嗯。”孟觉放下盅盏,唤过佣人来,“端一盅糖水给许先生。” 许达常有不真实感,竟能鱼跃龙门,成为孟家的一份子,是他并没有想过的人生轨迹。 他第一次到孟家,看见孟觉泰然自若地享受着鲜衣怒马,锦衣鼎食,钱对他来说只是个数字,把虫草燕窝当普通糖水吃,仿佛那是最稀松平常的生活方式;不由得想起在学校时,孟觉和其他同学没什么两样——吃四块五的份饭,篮球赛后,脱了臭烘烘的T恤,在公共澡堂里两三个人共一个莲蓬头冲凉。 最毛骨悚然的是,孟觉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中切换,过的很享受,很舒适。 有些人,你永远不知道他的原则在哪里。但恰恰又是这些人,最有智慧,最能坚持。 孟薇收起嘻嘻哈哈的面孔,正正经经地一扬脸:“许达,把五叔的钱点一下。” 许达应了一声,孟金刚还要推辞:“哪里会错呢。” 孟薇一颗接一颗地吃着樱桃:“五叔你不知道,现在外头打牌的人,很有些不三不四。赢回来的钱里头总夹几张假钞——不能叫五叔你吃了亏呀。” 孟薇看许达和孟金刚远远地在饭厅坐下,摆出点钞机来,才冷哼了一声:“净身出户!真是便宜了苏云!十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要多少男人都可以了。” 孟觉看了看表,已经九点一刻,他还要赶报告。看孟觉对自己的话没反应,孟薇扔了颗核过去,因为两人年龄相仿,所以她对孟觉从来没大没小惯了。 “想什么呢。” “没什么。”孟觉看看饭厅那边,孟金刚正对着光仔细验明一张钞票,想是孟薇的话诈到他了,“看来你还不知道:苏云已经把钱用完了。” “哦?她倒挺能花的。” 孟觉淡淡地说:“她把所有的积蓄和明丰的股份都捐给了日本四国的一间寺院,要求全体僧侣日以继夜地诅咒孟家所有人长命百岁,生不如死。” 多么令人哭笑不得! 有钱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迷信,但是连苏云这么脱俗的女人,竟然也会借助鬼神的力量来报复,可见绝望到了什么地步:“孟家对不起她的,只有一个孟金刚。我们可是无辜的。真是晦气!” 孟觉依旧是那百毒不侵的语气:“满天神佛,信则有,不信则无。” 孟薇一双媚眼生的不像孟金贵,也不像她母亲,与生俱来蕴着一股妖冶气:“因为这件事情,孟金刚最近的日子才不好过的吧?自己的老婆发疯似地乱咬,他还有什么脸面找兄弟朋友借钱呢?” “他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也不会借到你头上来。看在他是长辈的份上,好歹要客气点。” “他找你借过没有?” 孟觉点一点头。 “多少?” 孟觉的名下有百分之七的明丰股份和两笔据说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信托基金,但孟薇并不太清楚这位小叔叔的身家究竟有多少。因为他基本上不怎么爱花钱。而按孟金贵的说法,钱要花出去了才算自己的。 “四块两毛七。” “四块两毛七……”孟薇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这是一周前明丰的股价——顿时又惊又怒,坐到了孟觉身边,压低了声音,“你为什么把明丰的股份转给他!” “我和他立了一份协议。生男孩,股份就是他的;生女孩,我就得到苏玛丽的监护权。”孟觉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不愿意出钱养那帮强盗,更不希望苏玛丽将来在强盗窝里长大。” “你这不是输定了!谁都知道那是个儿子!否则他巴巴儿地和苏云离婚做什么?怪不得他口气大得很,要和我立借据。” 孟薇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孟觉微微一挑眉,似笑非笑的样子——若是外人见了,定要说他像极了孟金贵——也正是应了坊间一些不入流的说法,孟觉是孟金贵的私生子,只不过孟金贵外家势力强大,所以寄在孟国泰名下养着。只有孟薇心知肚明,即使连自己的父亲,也不过和孟国泰的八九分相像,而这个小叔叔的一嗔一喜,一静一动,和黑白照片上二十来岁的爷爷一模一样。 “输不起的,不是我。” 孟薇觉得今天的孟觉有点陌生。不过她仔细想想,也是,生于孟家,长于孟家,又有孟国泰的万千宠爱,孟觉可以很阳光,很开朗,但绝对不能很简单。 只怕在整个孟家的眼中,罗清平是个变态,罗宋宋是个残废,罗家万万配不上孟家。但孟薇也曾沧海,深深明白缘分这样东西,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她听孟觉喊罗宋宋的名字就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守护着他心底最后一块简单的净土。 那边许达和孟金刚已经交付完毕。 “我先回去了。” 许达做派倒是十足,俯身亲了孟薇一下,又和孟觉打了个招呼,才踏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反正快结婚了,又是讲明了入赘,他现在已经和准岳父岳母住在一起。 孟金刚则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不过出门的时候没忘了叫佣人把剩下的炖山甲盛了带走。 这一切却被坐在沙发上的两人尽收眼底。孟薇只觉得嫌恶——孟金刚混成这样,简直令整个家族蒙羞。 “在自家吃饭,还要打包,真是可笑。他只恨自己不是只塘鹅。” 刚才孟觉以为是灯光的问题,现在再仔细看,孟薇的眼白竟然是有点泛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