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们:给失败者的情书-7

罗宋宋目瞪口呆地望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智晓亮。  “不认识了?”  看了那么多他的海报和新闻,她早知道他不再是八年前双下巴大肚腩的青春痘少年,可是看到真人的时候她难免又要惊讶一次。  “也许是因为我长高了,脸变长了?所以罗宋宋你不认识我了?”  他走的时候,她能直视他的双下巴,现在她的视线只能锁定在他两条锁骨间的深坑。  他比镜头上瘦许多。每次看他的海报,衬衫上总有两排褶皱,原来缺少衬托的时候,他的胸膛太单薄。  脱胎换骨的智晓亮站在罗宋宋面前,呈现的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震撼。  他的改变明明白白地告诉罗宋宋,不思进取的人,是可耻的。  “你有没有变?”智晓亮拉起她的左手,”除了声音之外……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罗宋宋咧开干燥的嘴角,嘴角一条青色的脉络隐隐可见。  “外星人……欢迎回来。”  智晓亮下垂的眼角流露出一丝复杂;他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亲她受伤的手腕。  “宋宋,我都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秘密。区别仅仅在于我已经厌烦假装你们真能瞒住我。”  罗宋宋的热泪喷涌而出;于此同时,远在白放老师家中,孟觉在削梨皮的时候失手割伤了指头。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聂今忙去拿创可贴,“还好割得不深。”  伤口不深,但是很长。聂今用了两块胶布才包扎好。  “罗宋宋不来,你也失魂落魄。”  孟觉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身体里流失的不仅仅是血,还有些很珍贵的东西他正在失去。  “外星人把她带走啰。”  “这孩子,尽瞎说!”师母将一樽果子酒摆上桌,“难道你们都忘了吃饭弹琴之前要干什么吗?快去洗手。”  “不等智晓亮了么?”聂今吃惊地一挑眉毛,“他不可能不来吧?”  “他已经在路上,和宋宋一起……孟觉,别吃水果,马上开饭了。”  孟觉已经切开了手中的梨。  第十九章  这餐饭绝对有别于智晓亮以往的任何一场晚宴。  没有水晶吊饰,银质刀叉,鱼子酱矿泉水,生张熟魏;只有红漆方桌,青瓷碗碟,家常菜葡萄酒,青梅竹马。  “听说你滴酒不沾?”  聂今今天带了一对长流苏耳环,和她的波西米亚长裙相得益彰,她坐在智晓亮的左边,就好像一只快要开屏的孔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师徒聚会她会出现,但她看来安之若素,甚至有喧宾夺主之嫌。依次给白放老师,师母斟上酒了之后,她又转向了智晓亮,“那么,要倒一点吗,大钢琴家?”  她语调柔和,全无讽刺之意。  “在白老师家里,喝一点没关系。”  智晓亮含笑望着罗宋宋,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的双颊透出绯色;在灯光下也不是那么尖酸了;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凝视着倾倒入玻璃杯中的金黄葡萄酒。  她的幸福之杯也几乎要满溢,装不下其他人的感受。  自私透顶。  白放老师举杯。  “八年了。很高兴,又和你们见面。真是艰难,要把你们聚集在一起。不像以前,每天准时来练琴……不说了,不说了。”  他和爱徒挨个碰杯。聂今也举起酒杯,被白放老师躲了过去。  “我从来不偏心,你们三个我都同样喜欢。天分最好的是孟觉,悟性最高的是智晓亮,最热爱钢琴的是罗宋宋。无论你们现在在什么岗位上,老师希望你们都能优秀地工作,健康地生活。”  一席话说得面面俱到;如果不是了解白放老师有一说一的脾性,真要觉得他是在说场面话。  “干杯。”  “干杯。”  当酒杯放下的时候,大家都是浅抿了一下;只有孟觉一饮而尽。  “孟觉,你喝酒真豪气。”  大家都望着他。只当他做了几年公务员,酒国中规矩多,习惯成自然。  “喂,是你们这些虚伪的家伙们先说干杯的。”孟觉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面颊上两个深深的小旋儿,还是跟八年前一样的面相,“唉,老实人就是容易被欺负啊。”  满室哄地一声笑起来。  “孟觉,你羞不羞?”  神勇无敌小衙内说自己老实,大家都笑了,连在镜头前已习惯优雅浅笑的智晓亮也露出两排白牙。  “来来来,吃菜,吃菜。”  谁说不偏心?白放老师从来最喜欢的不是光耀门楣的智晓亮,而是古灵精怪的孟觉。  孟觉和许达性格有几分相似,但多三分贵气,三分正气,少三分流气,三分惰气。孟国泰开明兼民主,三岁就已经送孟觉来学琴,俗话三岁看老,孟觉从不扭捏,也不哭着找妈妈,他有一双得天独厚的手,早早学会李斯特的《唐璜之回忆》,年少风情,让大哥孟金贵啧啧称奇——要知道孟家人多五音不全,难得出个音乐神童。但孟觉根本志不在此,一直难以集中精神练习,直到智晓亮入门,再无长进。  虽然白放老师深恨弟子不思进取,但孟觉自幼失恃,由父兄抚养,打不舍得,骂不舍得,也就放任自流了。智晓亮胜在专心,自律,悟性极高,少年老成,很快超越孟觉,加上父母鞭策鼓励,很早就已经决定走职业琴手这条路。  既然有专业和业余之分,曲目练习和课程安排上就有很大的不同。学琴的小孩子能有几个走上职业道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当然要精心栽培。等罗宋宋入学,一曲《恰空》弹得出神入化,激起了孟觉好胜之心,又好好练了几年——怕连女孩子都比不过,面子上不好看。  要叫白放说说他们练琴时的轶事,十件有九件和孟觉有关。  “那时候你可没少做坏事。”  白放老师和师母把孟觉未成年时做的一桩桩坏事公布出来,简直上天入海,顽皮到匪夷所思。他现在已经成年,又未过追诉时限,理应接受审判。  “……把隔壁养的大公鸡尾巴拔光了。”  被告供认不讳。  “没错,是我干的。十八年前我就承认了,十八年后我仍然是条好汉……”  师母笑着给孟觉和智晓亮各搛了条鸡腿:“好了,都是以前的事儿了,干嘛还提?”  “当时他们年纪小,一场邻居,只叫他们认了个错。那只鸡是隔壁准备拿来配种养小鸡的。”  “怪不得尾巴那么漂亮,够气势!”  “别岔开话题。你拔它的尾巴,它还怎么求偶?……你就说说你怎么想的吧。”  原因其实很简单。自然老师要求学生们种大蒜观察生长情况,罗宋宋和孟觉一起种在了白放老师门口的花坛里,才露了个小嫩芽就被大公鸡全数啄光光。  “白老师你知道的,我小的时候真的很不喜欢做家庭作业,老师们都已不管我,倒是大哥时不时要抽查。我第一次说作业本被野狗叼走,第二次说被雷劈中烧掉,他起疑心;如果第三次说我的作业被公鸡吃了,你说他会不会发火?会不会揍我?没办法,只好拔它尾巴做证。”  “你可以让宋宋帮你做证。”智晓亮道,“她的作业也被吃了。”  孟觉抬眼看了看正在默默将一桌子好菜拼命往嘴里塞的罗宋宋。  罗宋宋的大蒜苗被吃掉的时候,她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不仅仅是因为怕完成不了作业,更怕父母藉机折磨,自身难保——也许这才是他要报复那只鸡的主要原因吧。  “其实那只鸡真是识货,花坛里还有苜蓿﹑菊苣﹑紫苏,它就专挑大蒜吃。”  智晓亮和孟觉两人不怀好意地相对一笑,十分□。  “不说鸡的事。和六号楼的两个高中生见一次打一次,逼得他们举家搬迁,有没有过?”  “神说要爱邻居,爱仇敌,我做不到爱仇敌,都想好好和邻居相处啊。他们不搬,只有我走。可是我走了,白老师你一定不舍得我……”  孟觉有将一件严肃的事情说的无比搞笑的天分。白放哭笑不得。  “强词夺理。”  “民主街小霸王?”智晓亮也想起来了,“有段时间天天袭击我们。”  “那两个猪头,看武侠片走火入魔,以为自己是日月神剑,天剑绝刀,站在路中间擂肥……”  罗宋宋离家之后一直没有正经吃过一顿好的,趁饭桌上一干人热烈攀谈无暇顾她之际,埋头猛吃。  罗宋宋如今算是白放学生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她也曾经让白放眼前一亮,以为找到了双手并重的怪才,潜心教她练习《平均律钢琴曲集》。白放强于其他老师的一大优点在于他能够隐藏个人风格,因材施教。拉赫玛尼诺夫之于智晓亮,李斯特之于孟觉,巴赫之于罗宋宋,才是指引他们进入音乐殿堂的使者。但是一个认为人生只是老去的小姑娘深深陷入巴赫作品中悲怆﹑痛苦的意境,这对她来说并不妙。  果然一语成谶。  当事者现在已经是俗人一个。  师母的手艺在罗宋宋印象中一是一流的。牛腩焖的极烂,鲜滑嫩幼,混合了番茄的酸甜;红烧素鸡外焦内嫩,饱含汁水,味道醇厚;清蒸鲈鱼浇上豉油,味道鲜不可言;还有瑶柱烧豆腐,腊肉炒四季豆,蒜瓣苋菜,木耳拌黄瓜等滋味丰富的小菜,就连一小碟拌饭吃的辣酱豆豉也那么有味道。  “真羡慕你们能一起学琴。”  聂今突然与她攀谈。罗宋宋怔然,她正准备喝碗鸡汤结束战斗,留点肚子给待会的糖水。  “怎么突然这样说。”  聂今家里做琴行生意,聂父也一直希望女儿多少对音乐有所认识,否则也不会送自己的女儿去读音乐附中。但生意人最终还是要回到生意场上来,那些风花雪月毕竟靠不住。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看着智晓亮和白放老师激烈地讨论着拉三的演奏技巧,聂今不由得感叹一句,“你看他只是饮酒,根本不动筷。不像我们这些俗人,咬得菜根,百事可做。”  罗宋宋想了想,认真回答。  “和他们做同学压力很大。说好听是第三名,其实就是垫底。白放老师不管你脸皮薄不薄,教鞭随时会落下来。每天都弹那八十八只键,厌烦到死,惨过上学。恨不得天上下刀子雨,可以不用来。”  “你?白放老师说你热爱钢琴。”  “这是小衙内的原话。外星人也抱怨过。”  聂今饶有兴味地看着罗宋宋,一对耳环微微晃荡。  “智晓亮也会厌倦?”  “当然。九八年十一月八日,全市大停电。点着蜡烛还要练习,我亲耳听见他爆粗口。不过也是唯一一次。”  “哦?”聂今显然来了兴致,“我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面。”  罗宋宋顿时惭愧自己吃撑了,竟然多嘴。  “聂今,我没有把这些事情讲给别人听过。”  可能和聂今比较投缘,加上她以智晓亮前女友的身份,来到这里倍受冷落,于心不忍。  “宋宋,不要也把我当外人嘛。来来来,吃块面颊肉。”  两个女孩子在饭席上讲小话,格外显得亲昵。  聂今和庞然不同。庞然心浮气燥,虚情假意,聂今在名利场中打滚,有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缺点,但整个人本身并没有什么坏心眼。  罗宋宋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好。这件事发生在外星人出国之前。智官因为办案得罪了不知道哪里的恶势力,悬赏要买外星人一对手,他躲了两个月才回到琴室。”  “被人追杀多恐怖啊,我和小衙内想听他的感想。结果他说那两个月简直在天堂,每天不用练琴之余,还可以随便挖鼻孔,掏耳朵——要知道白放老师平时只准他的手放在琴键上,没有仪态的事情是坚决不允许做的。他甚至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两个月没有剪头发和指甲。你能想象智晓亮挖鼻孔的样子吗。”  聂今躲在酒杯后面傻笑:“那场面一定超猥琐。”  “他回到琴房第一天邋里邋遢,第二天就又和以前一样清清爽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说如果真的要失去一双手,也要把普通人的事情都做一遍——连智晓亮这么自律,这么坚定的人都会发癫,可想而知练琴是一件多么寂寞的事情。”  聂今不赞同。  “寂寞都值得。你知道吗,我哥是个自恋狂,目空一切,和他一起长大生不如死;你有两个青梅竹马真是幸运。”  真的幸运吗?如果没有学琴,就不会遇到智晓亮和孟觉;没有遇到他们,就不会废了一只手;没有废了一只手,她早就学成出师,脱离罗家……不不不,前提是她不学琴,又怎么会学成出师。  这是个死局。也许不幸,也许寂寞,但是值得。  “是。值。”  那边孟觉还在解释为什么要打得两个高中生背井离乡。  “……电视台放《绝代双娇》,他俩就是花无缺和小鱼儿……”  “哎呀,不要讲了。”触及年少隐事,罗宋宋急了,“ 孟觉,你向来都很夸张。”  孟觉笑眯眯的酒窝瞬间消失,脸也垮了下来。  “好,闭嘴。吃饭。”他当真赌气不讲,埋头扒饭。  小衙内生气了;气氛一下子僵住几秒。  “好吧,我讲。我不夸张。”智晓亮为了打破僵局,开始了本次饭局最长的一次单口相声。  第二十章  一开始,他和孟觉也不知道罗宋宋被敲诈,因为她总是一个人先走去搭车回家,而他和孟觉都有人来接。后来是孟觉见她每次弹完琴换鞋不对劲,便问她。  “罗圈圈,你干嘛把钱放鞋里?”  罗宋宋支吾了两句,飞也似地出了门口;孟觉皱住眉头。  “有问题,又瞒住我。”  这个问题等孟觉的一个女同学来找他玩的时候真相大白。  “孟觉,那个马脸女生是不是你师妹?我看见她在路口被两个高中生擂肥。”  孟觉即刻弹起来往外跑;智晓亮也跟着。远远看见宋宋赤着脚去捡两米外的鞋子,那两个高中生在后面推揉她。  “还敢跟我玩邪的……明天乖乖地交五十!听见没?!”  智晓亮还没反应过来,孟觉已经冲上去飞起一脚,将其中一人踹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混蛋!”  那两个高中生吃惊回头——原来就是以前曾经在六号楼附近讥笑罗宋宋是垃圾妹的家伙。  “又是你?”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即刻扭作一团厮打,孟觉瞅准了比较高大的那个,勒住脖颈,往地上一压,开始翻他口袋拿回罗宋宋的钱。  “没钱是吧?没钱回去找你爸要!欺负女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们擂肥从来没有被反抗过,一旦有人起义,立刻乱了阵脚。相对弱小些的那个高中生,自封“小鱼儿”的那个,见老大被孟觉制住,战斗力暴涨,抡起一对麻杆似得胳膊,小拳头跟雨点似地落在孟觉头上,身上。  “放开花大哥!”  孟觉才不放呢,左一拳,右一拳,狠命地朝“花无缺”身上招呼。“花无缺”几次想翻身坐起,都被死命压住了。  “他妈的,老子擂她,关你鸟事!”  “就关我事!抢她个穷丫头干什么?是不是搭车去青山就差两块钱?我烧给你!”  (作者注:青山是格陵青山精神病院的简称。)  罗宋宋就像很多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那样扑上去说别打了,别打了,结果麻杆胳膊挥过来,打中了她的鼻梁,当场血流不止。  “智晓亮!你带罗宋宋回琴室!”  “孟觉!别打了,呜呜呜……”  罗宋宋哭得直发抖,哆哆嗦嗦地抹着鼻血;智晓亮看她满手的鼻血和眼泪,寻思再不出手,好像也挺尴尬的。  “够了!再打我叫门卫过来了!”  “小鱼儿”正朝手指尖儿上呵气,要伸到孟觉衣服里去呵他痒呢,猝不及防,被冲过来的智晓亮推了个屁股蹲儿。  智晓亮当时正处于青春爆肥期,往路中央一站,就像个正方体。再加上满脸横肉,横眉怒目,和打架不要命的孟觉一联手,活生生把比他们大两三岁的“绝代双骄”给镇住了。  “走着瞧!有本事你们明天别从这里过!”  “绝代双骄”绝不会就此算数,边逃边撂狠话,仿佛武林正道暂时处于下风,但邪不胜正,迟早将移花宫打的落花流水。  孟觉没顾得上拍身上的灰,也没顾得上看自己的伤势,先从口袋里拿手帕出来替罗宋宋塞鼻子。  “打架你就走远一点嘛。”他抓着罗宋宋的双手举过头顶,“两边都流血,把两只手都举好了!”  罗宋宋哭哭啼啼地挥着手臂帮他拍灰:“你眼皮破了……”  铁血柔情,暴力美学,大家听的有滋有味,催智晓亮快点讲下去。罗宋宋如坐针毡,无所适从。孟觉放下筷子:“智晓亮,你是录像机啊,记得比我还清楚。罗宋宋,走,盛饭去。”  两人一溜烟躲进厨房。智晓亮还在细数当年。  “第二天,‘绝代双骄’找了四五个同学来琴房认人。男男女女的,在琴房外面大呼小叫,骂脏话,砸玻璃。我认为事态严重,应该一五一十报告白放老师,但孟觉说大人插手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要自己解决。”  孟觉开了厨房的灯又唰一声将梭门关上。电饭煲放在流理台的尽头,米里加了蜜枣﹑玉米和红豆,色彩缤纷,令人垂涎欲滴。孟觉盛了一大碗,把饭勺递给罗宋宋。  盛好了饭,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靠着流理台,一动也不动地站着。饭厅里的声音仍然直往他们耳朵里钻。  “快下课了,孟觉提议由我带着罗宋宋一口气跑到车站,把她送上车。”  卟一声,一滴眼泪溅在罗宋宋捧着的碗沿儿上。  “哎,罗圈圈,至于吗?”  孟觉转身,看她眼角有一点点泪痕。  “别哭。都怪我,扯起这个话头。”孟觉直接用手心给她擦干净了,“不爱听,咱们就把耳朵闭起来。”  他紧紧地捂住了罗宋宋的耳朵。他的掌心温热而细腻。  慢慢地,饭厅里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有嗡嗡的轰鸣声在耳朵那一小块盘旋,盘旋,直冲上头顶,又化作噼里啪啦的冰雹打下来,伤心到了极点。  她真是个不知道惜福的人。从来没有信任过孟觉,不相信由他讲出来的故事,一定会把她保护的很好。  即使他曾为她出头,即使他曾为她奔波劳碌,即使他为了她保守一个不堪的秘密长达十七年;仅仅因为他比她强大,她内心就充满了嫉妒和怨恨,无法面对一个纯净的灵魂。  她把全部的回忆,全部的依赖,都押在了饭厅里那个从来不曾回头看她,帮她,现在还要把她被人欺负的事情拿出来当笑话讲的钢琴家身上。  餐桌旁,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等着智晓亮讲下去。  他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真是一点感□彩也不带,媲美新闻联播的专业。  也许他们感兴趣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一向行动多于语言的智晓亮竟然也可以侃侃而谈,去讲年少时的热血事件,为他增添一抹人间烟火味。  “我不肯送罗宋宋去车站。根本不关我事,昨天我就不应该插手,今天还要冒着被人追打的威胁掩护她?不可能。”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脾气——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说,就怎么做。于是孟觉让罗宋宋收拾好书包,带她走了。嘱咐我如果白放老师问起来,千万不要说。”  轻轻的关门声,把勇敢和懦弱,友情和冷漠,隔绝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罗宋宋回头看了一眼仍然专心练琴的智晓亮——王子不肯为了灰姑娘而战,只有骑士陪着她。  时至今日,紧紧捂着她的耳朵,将现实和回忆,快乐和悲伤,隔绝在不同房间的,仍然是孟觉。  “他们一走,我就从后门跑出来,一口气跑上六号楼的楼顶。我看见小混混们在垃圾站旁抽烟,孟觉牵着罗宋宋,越走越近,在快到路口的地方站住了。”  谁也没想到的是,孟觉突然从书包里翻出来一个扩音器,一边走一边喊:“全体同学请注意!全体同学请注意!被流氓双骄欺负过的,站出来!反抗吧!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站出来反抗他们!”  大人们还没下班,小孩都在家里做作业,孟觉连喊了两遍,立刻家家户户的阳台上冒出许多脑袋来看他,那时候还不兴做封闭阳台,一个个小脑袋从花花草草中伸出来,看着楼下发生的这一幕。  孟觉真的很天才。看起来是只对着你一个人喊,但其实是在唤起全部被压迫者的血性:“你!还有你!有没有被打过?有没有被抢过?有没有把钱藏在鞋底,还被他们搜走?还等什么!下来揍他们啊!”  阳台上的脑袋一个个都消失了。有两三个男生先跑下楼,跟在孟觉身后,攥紧拳头;小混混们一拥而上,双方扭打起来,扩音器被踢到一边,罗宋宋一把捡过来就跑,边跑边喊:“六号楼!六号楼!同学们,来帮忙啊!”  她很快被穿红色喇叭裤的“小鱼儿”追上了,抓着头发扔到一堆新倒的垃圾上。扩音器按键被碰着,放出尖锐的茉莉花,在电子声乐下,有轰隆隆的脚步声,隐隐的,由上至下,由小变大,原来是许多人一起下楼梯的声音,男生女生都有,渐渐汇聚成一大群人。  “打他们啊!”  他们手里拿着球拍,弹弓,大辞典,近身远攻都不吃亏;而那些以为只需要对付两个初中生的小混混们,赤手空拳,显然是低估了孟觉的号召力。  局势很快扭转过来,被追打的小混混们狼狈地抱头鼠窜。  “妈的!被暗算了!有种你等着!明天要你们好看!”  孟觉一把揪住了正要跑的“花无缺”的衣领。  “等等。”  “花无缺”以为又要吃拳头,眼睛一闭,胸膛一挺,死也要死的光荣。  但孟觉只是帮他整了整头发和衣服,又和颜悦色地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  “欢迎再来啊。”  他很客气,很有礼貌,但是有人不愿意——一个花盆从楼上扔下来,正好落在“花无缺”脚边上。  “还来?滚啊!”  智晓亮不知道罗宋宋倒在垃圾上的时候,看见了楼顶的他。  他站的那么高,那么远。  在车站前,她曾经一度相信,智晓亮知道她的一切委屈和难过——那些面试官之所以对她客客气气,是智晓亮暗示了他们,许诺了她一个工作。  这样一个正直而冷漠的人,这样一个从来不屑于和他们沆瀣一气的人,不可能为了某人在背后做小动作;但也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肯单单为了你去做一些邪恶的事情,那真正是一种致命的甜蜜。  可原来是她一厢情愿。  她一直觉得,她未完成的梦想由智晓亮实现了。于是她爱护他,仰望他,就好像爱护和仰望自己的梦想一样。  但这到底值不值得?  罗宋宋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孟觉的手拿下来——这时候她才发现孟觉的手指受伤了。  “你的手怎么了?”  “蹭了一下,没事。”  “贴两张创可帖还没事?”  “真的,你又不是不了解,平时我们擦破点皮,师母都要把我们包得跟粽子似的。你不要大惊小怪,待会我还想蹭琴玩玩呢,如果白老师发现,该不准我弹了。”  罗宋宋和孟觉从厨房出来,正好故事大结局。  “后来呢?”聂今意犹未尽地追问。  “后来?后来他们真的滚了。传闻是搬家,也可能是出国,反正再没回来——不好意思,各位。这是个虎头蛇尾的故事。现在想起来,我没种过大蒜,没打过群架,虽说去过很多国家演出,却只对它们的机场,酒店和剧院有印象。就连礼物,也是助手帮我买好,分发给同事。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完整的?我不知道。”智晓亮拍拍手,“故事讲完了,快出来谢幕吧。”  “来了来了。”孟觉在智晓亮肩上拍了一下,“顺便把你的饭也盛了。吃吧,吃吧,不完整的钢琴家。”  第二十一章  这个世界有一个人的秘密,也有两个人的秘密,可是当三个以上的人分享的时候,秘密就会烟消云散。  饭后白放老师,智晓亮,孟觉留在客厅说话;罗宋宋和师母洗碗,聂今在旁边削水果,泡茶,时不时还瞄一眼罗宋宋,眼角含笑。  “听说你和孟觉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同一家医院?”  “嗯。”  “哪一天?”  “六月十二。”  正在清理流理台的师母哎呀了一声。  “不知不觉,你已经二十五了。想当初你妈第一天带你来学琴,扎个马尾辫,紧得要命,眼睛恨不得要裂到太阳穴上去。”  罗宋宋笑了:“师母,哪有那么夸张。”  “可不是么,你的脸型梳点刘海才好看呢。”  三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聂今突然问罗宋宋道:“对了,我们琴行今年有几个艺术特长生,通过了格陵大的统测,快高考了,不知你们生物系今年准备招几个?”  罗宋宋一怔,想起自己确实和她说过自己在生物系工作,现在又不好提及自己已经不做了。  聂今趁热打铁:“你父亲罗清平教授刚刚升任院长……”  这段关于家庭,父母的对话已经让罗宋宋不太舒服,乍一听到那个禽兽的名字,猛然一惊,手里的碗滑了一下。  院长?  罗清平几时成了院长?她当然不知道,虽然罗清平没有评上长江学者,但与长江学者同步进行的院长竞选中力压群雄,得道升天。  她在底层挣扎,四处碰壁;他却仕途得意,平步青云——这个世界倒是挺讽刺的。  “不知可有机会一起吃餐便饭?我作东。”  罗宋宋这时候还不明白聂今将话题牵引到这里的用意就是愚蠢——她虽然呆钝,但也明白人情世故里的弯弯绕绕构成的关系网,是礼尚往来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惜她没办法亲身铺就这一条终南捷径,只能指点两三下。  “吃饭就算了。”罗宋宋笑笑,“没听说过么?请人吃饭,不如请人流汗。”  聂今立即追问。  “不知道罗院长平时喜欢什么消遣?”  罗宋宋想了想,低着头切西瓜。  “他有一张月轮湖高尔夫球场的贵宾卡,是孟觉的大哥送的。”  话不必太挑明;聂今心领神会。  “多谢。”  她们一起把水果和茶盘端出去,但客厅没人,估计是去了教室。  正五月中旬的晚,地上暑气散尽了,觉着有些凉。她们穿过天井往教室走,空地上墩着大大小小的花盆,幽幽的芍药花香,混着聂今身上淡淡的果味香氛,令人心情愉悦。罗宋宋觉得还是应该和聂今说清楚,免得她以为自己真的神通广大,可以和格陵大的行政高层搭上线。  “聂今,其实我已经不在格陵大工作了。”  “哦?”聂今倒是不惊讶,“也是,数别人的钱,毕竟不是件愉快的事情。那现在呢?在哪高就?”  她现在在超市收银,还不是数别人的钱:“报考了格陵爱乐的乐务,在等结果。”  聂今见她笑,不知是自嘲,以为得趣,进一步相约。  “你和孟觉生日快到了,打算怎样过?我哥有一艘游艇泊在百丽湾,虽然小了点,但是开五六个人的派对还是绰绰有余。”  罗宋宋受宠若惊,想到她这么殷勤不过还是为了招生指标的事情,实在无福消受。  怎么许达这样,聂今也是这样。罗宋宋竟然觉得有点惭愧。如果她和罗清平父女情深,倒不至于让这些人都失望。  她正想着怎样婉拒,突然一阵琴声从教室传来。音符如水银般泄出,止住了她和聂今的脚步。那旋律时如清溪缓流,时如海波荡漾,时如浪花翻腾,时如瀑布急泄,正是李斯特的《唐璜之回忆》。  “多棒的现场啊。”听得有些醉了,聂今梦呓般地赞了一句,“太难得,我从未听过智晓亮弹这首曲子。”  “不是智晓亮,是孟觉。”  她也好久没有听到这首《唐璜之回忆》了。  坐在钢琴前的果然是孟觉。他为人虽然懒散了点,但弹琴的时候还是相当专注,抿住嘴角,显出深深的酒窝,他不爱摇头晃脑,弹到动心处,也只是阖上眼皮,微微扬起头,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气;一页弹完,站在一旁的智晓亮过来帮他翻谱,琴声突然一转,变成搞怪的《超级马里奥》,智晓亮吃了一惊,琴谱一下子滑到孟觉怀里去了。  “孟觉,弹得好好的,这是干什么?“  孟觉大笑着将琴谱接住,放回谱架上。  “你智晓亮在这里,我怎么敢班门弄斧。”见白放老师面露愠色,孟觉正正经经解释道,“最近在整理新药数据,归档入库,敲多了键盘,手指不太舒服,再弹下去就要抽筋了。”  “行了,这是理由吗?“白放老师微愠,“孟觉,你就一点也不遗憾?生一双‘狮爪’的概率是万里挑一,也许常人看来很怪异,很难接受,但正因为你的手比一般人修长,有力,灵活,举重若轻,不弹钢琴去做别的任何事情都是暴殄天物!”  这话白放老师说过很多次了,次次气孟觉不长进也都是为了这个,罗宋宋赶紧上前相劝:“白老师,不要生气,吃块西瓜,很甜的。孟觉,你也吃一块。”  聂今靠向智晓亮:“什么是狮爪?我不明白。”  智晓亮伸出自己的手来比划给她看。  “一般人中指和掌心的长度比例在0.8到1之间,但是有些人的比例可以到达1.2,这些人当中又有一小部分人的大拇指和食指第一指节平齐,小指超过无名指第二指节,食指﹑中指﹑无名指一样长。掌心厚重,关节纤小,指腹浑圆,在原乐谱主音符不能改变的情况下,这种手型在创造各类装饰音时有很大的优势,只要有心,可以毫不费劲地将一首乐曲弹出千百种不同的风格。这就是具有王者气概的‘狮爪’。”  “我做琴行生意,也招过不少学生,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不稀奇。这本来就只是民间说法,并不为主流认可。多数人认为这只是一种特殊的遗传现象。”  “听起来你也不相信。”  “本来是这样。但是这次和朱行素见面,倒是让我有点惊讶。”  “怎么?”  “她也拥有一双‘狮爪’。”  孟觉正开心地啃西瓜,突然被西瓜子噎着了,大咳起来;罗宋宋放下果盘,来帮他拍背。  还是师母心疼孟觉:“老白,你不要一见到孟觉就老调重弹。戴上你的老花镜看看,他的手伤了。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吼他,吓得他以后再不来弹琴你就高兴了?”  白放老师这才发现孟觉挂着彩呢。  “手伤了还弹唐璜?!拼死吃河豚,可不是闹着玩的。今天谁也不许弹了,大家去客厅坐坐,看看电视,聊聊天吧。”  待他们在客厅安顿好,师母拿了手袋就出门打牌去了。聊天实在是个技术活,该说的也已经在饭桌上说完,不该说的,当然要私下进行。白放老师开了电视,像击鼓传花似的,一支遥控器推来让去,结果不小心转到一个电视购物的频道后就按不动了。  局部的马赛克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更别提还有声声娇喘,和一个男人亢奋的画外音。  “……服用XX胶囊,同时征服老婆,秘书,情人,小姨子……这下大家都满足了吧!……全球第一男性壮阳产品……请拨打400电话……”  罗宋宋,孟觉,智晓亮,聂今四个正值青年的男女瞬间僵化。  “才几点,就放这种广告。”  “连药准字都没有拿到,买它才傻。”  遥控器也僵化了,在罗宋宋手中怎么也按不灵;智晓亮和孟觉都伸手来拿,罗宋宋受宠若惊,也不知道该递给谁;不过迟疑了几秒,电视中的淫词秽语直往耳朵里钻。最终智晓亮拿走了遥控器,孟觉直接跑到电视机前换了台。  “电池不行了。”  “看旅游频道。”  再看了会电视,罗宋宋一望壁钟,竟然已经九点,即刻坐立不安——庇护所每晚八点至十点半有热水供应,十一点准时熄灯,她再不回去就赶不上洗澡了。  孟觉知道她的心思,放下茶杯告辞;大家互留了电话,智晓亮,聂今留了下来,好像和白放老师还有生意商谈。  “白老师,我们走了。”  一路上很静默。经过六号楼前的垃圾站,一群下晚自习的高中生喧哗着经过,宛如他们当年模样。  “那张模拟卷再借我看看。”  “不是b,是d。老师讲过了。”  “你?你不迟到就好了!”  孟觉和罗宋宋出了路口等公汽,左等右等也不来,两人便慢慢往前走,行至新华路和民主路的交界处,果真是堵得水泄不通。  “我们再往前面走走吧。”  可是走到前面去,不还是堵着么。罗宋宋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夜色里,孟觉的眼睛大且亮,流露出永远纯粹而专注的神气。 他的娃娃脸,容易让人有种好相处的错觉。于是自从工作之后,他总爱下意识地抿着嘴做出肃然的神态。这样一来,原本的富贵风华,又添了三分正直。  街边有人推着车卖棉花糖,罗宋宋多看了两眼,孟觉以为她想吃,便掏出皮夹。罗宋宋按住他的手:“哎,我不想吃,只是挺好玩。”  孟觉莞尔,还是买了一支给她玩,蓬松绵软得好似公主的美梦。  其实他对她一向体贴关切;但是不知为何,这次会让罗宋宋的心猛烈跳动——她身边的这个人,伴了她太久,无声无息,如影随形。  影子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她,她的世界里仍旧是有一点点光的。  他们站在友谊和爱情的分界线上已经八年了,前进还是后退,迟早要个了断。  “对了,还没问你——今天面试怎么样?”  “不知道。”她有些矛盾,面试官确实对她客气,但那应该不是智晓亮的原因。  她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孟觉,孟觉沉吟了一会儿,笑着摸了摸脑袋。  “不奇怪,我一直认为你有仙女教母——就好像苏玛丽有笔友莫清芬——暗地助你。”  罗宋宋啊一声:“糟糕,苏玛丽有信给我,我还没有回信。”  孟觉安慰她:“不必自责,这段时间你也忙得很。”  罗宋宋叹气。原来她的慈悲为怀,也只不过建立在自己方便的基础上。  “她已经上中学了,我把电邮地址给她。”  “那样也好,免得你常要去姬水拿信。对了,我有件事情要你帮忙。”  “什么事?”  孟觉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我要回家去住一段时间。你有空的时候帮我去打扫一下云阶彤庭的那套公寓行不行?”  “怎么突然要回家去住?”  孟觉唉声叹气:“二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编辑,要协助爸写自传。全家总动员,集思广益,我懒得两头颠簸,还不如回去住——田螺姑娘,发发善心吧。”  她把外套口袋打开,空空如也:“看,我所有的秘密都已经被你掏空了,把钥匙放进来吧。”  孟觉正要再说些什么,一辆本田CRV滑到他们身边,车窗降下,副驾上坐着智晓亮:“才走到这里?送你们回去吧。”  开车的是聂今:“是啊,上车吧,反正都要过海。罗宋宋是住大学城?”  “不用了,我们随便走走。”孟觉和罗宋宋异口同声拒绝。  “那我再打给你。”  智晓亮也没有强求。在他看来,孟觉和罗宋宋就跟普通压马路的情侣没什么两样,拿着棉花糖,甜到发腻。  本田很快汇入车流,向前驶去。  第二十二章  聂今和孟薇很似。都是女孩子开SUV,有型有格。  智晓亮靠着座椅闭目休息,冷漠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  聂今有些疲倦,刚才和白放老师的一番唇枪舌剑已经耗尽了她最后一点耐心。  “我已经让步——只要白放琴室的冠名权,他仍然有自主招生的权利。合同条款清楚明白,白放老师为什么还要再考虑?”  “他不希望师母知道琴室的窘境。”  “那么将琴室抵押,换取大量现金,放任妻子赌博,难道这才叫做郎情妾意?”  白放一生醉心于钢琴教学,难免忽略了妻子。她的寂寞无处排解,于是爱上了打麻将。  优雅而有格调的白太太,麻将搭子非富即贵,常常一场牌底注两千——若是仅仅如此,白放倒还负担得起。但近些年来,白太太变本加厉,爱上了百家乐。白放又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竟然纵容妻子豪赌。  智晓亮一回到格陵,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也想要着手处理,但这不是开几张支票就能解决的事情——白太太的赌瘾已经是病态性质;白放琴室债台高筑,如再挥霍下去,不出半年,银行便要来收楼。而白太太还在做她的安乐梦。  “等房子被银行收走,学生全部驱散,她迟早要知道。”  “不会到那一步。”  “这个月的利息呢?不收你的支票,他们怎么还?”  “聂今,我奉劝你,不要再咄咄逼人。生意从来不是在逼迫里促成的。”  聂今嘴角抽搐了一下,一声不作;智晓亮朝车窗外望去,流光掠影的城市夜色,远胜从前的璀璨。  七年没有回过格陵,看再多的报纸,走再多的路,也补不回这当中的空白。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往施坦威里塞一块抹布,让人觉得世界第一的钢琴也不过如此,倒不如买便宜货。而杂牌琴的利润是名牌琴的十倍还不止——我离开的时候,你父亲已经很熟于这一套。”  “当时整个行业都这样。你不干,就会被别人斗垮。”聂今无意争辩,只是评述事实,语气中有一股看透世事的淡然,“放眼整个格陵,谁的发家史一清二白?最高的大厦下埋着最多的尸骨。”  说话间,本田已经进入过海隧道,许是车窗外的微风拂面而来,助长了谈性,聂今大发感慨。  “我承认,双耳琴行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做了不少摆不上台面的事情。可从九七年起,投机倒把已经不算是经济犯罪。水至清则无鱼,为什么你这七年不能回格陵?不能和朋友联系?罗宋宋和我聊起当年有人出暗花买你一双手,竟是当笑话讲……”  这座光鲜亮丽的现代城市,表面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内里追名逐利,劳碌如蚁,就像这隧道一样,望不到童话的尽头。  因为智勤检察官的工作性质,而智晓亮又是站在聚光灯下的音乐神童,所以被威胁成了家常便饭。最严重的就是罗宋宋讲给聂今的那一场——经过九个月的布局,三个月的审判,智检将格陵最大的有组织犯罪团伙连根拔起,一共判了四个死刑,十二个无期徒刑,还有六十三个二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是格陵有史以来第一的反黑记录。  现在讲起来是很威风。但没有身临其境不会了解其中的煎熬。凡是参与了此案的检控人员和直系亲属全部受到了生命威胁,未成年人被独立地保护起来——智晓亮作为总检的独生儿子首当其冲,被安排在一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安全屋里住了两个月,不能去任何地方,不能和外界联系,只能通过工作人员间接地告知父母近况,食物饮水每天由不同的人送来,整间屋子里只有桌椅床柜等简单家私,任何一个角落都找不到指甲剪,水果刀等锋利物品,防止他心理崩溃做出自残的举动。  其实他不会。安全屋里有收费电视看,甚至可以收到□频道,一男一女激烈搏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但是看久了也索然无味——想起孟觉和罗宋宋为了能在下午五点准时收看《天书奇谭》,把一把破伞撑在琴房的老电视机上,努力接收电视信号。  那种简单的快乐,他从来没有拥有过。  如果说他之前就是个凉薄的人,罗宋宋受伤那次,让他凉薄之外更学会了残忍。  看起来只是一起很小的交通违规案,即使找到肇事者也取决于受害人是否提起诉讼才会建档。但雪铁龙很快在填埋场找到,成了一堆破铜烂铁,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虽然怀疑和智检手上的经济案件有关,但是没有实质证据,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不是意外,只不过是新一轮更高明的恐吓。  他们一家人都很正直。智检从来没有为了家人滥用职权,在这个花花世界里活的好像献祭者一样;同时,他又是个很强大的人,凡违法者不能逃脱他的制裁,他总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但是他光芒太盛,身边的人只能被烧成齑粉。  智晓亮去俄罗斯,不是留学,是流亡。他不是除了钢琴,不会别的。他是除了钢琴,不能拥有别的。简直就像神话中的美杜莎,凡人被看一眼,就会变成石头。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走了。一走就是七年。  他并不喜欢这种活法。但是没有办法。  她是一个吃不到生日蛋糕就会掉泪的女孩子,她有自己的守护神,爱护得她不善言辞,不谙世事;她弹起巴赫,虔诚专注,仿佛能听见上帝的指引——我只是希望她永远不知这世间险恶。  孟薇坐在格陵国际俱乐部的大厅里等智晓亮——倒不是还有什么依恋,只是她和FDA的几个官员约在这里相谈,谈完之后没有马上走,坐得稍微久了些。  多久?  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她处理了所有电邮。她看完了所有杂志。她手机上有七个未婚夫的未接来电。她拒绝了三个过来搭讪的男人。她吃了一颗盘利度胺。她喝了六杯伏特加。  只因为那来自他曾经呆过的国度。  上次和智晓亮分别,应该是永远不见。但是她做不到,即使在和未婚夫许达挑选婚纱,捧花,她总还是会想起这个狠心的男人——直到她执意要去东正教的教堂举行婚礼,她才惊觉,这根本不是她和智晓亮的婚礼。  他也不可能在婚礼上出现,抢了她就跑。  她越喝越多,脑袋里似乎有一窝野蜂在乱舞。  如果将我的感情投进酒杯里,还可以听见心碎的声音,为什么你无动于衷?  “床伴”这个头衔,多么讽刺!他们不是没有过温情脉脉的时候——难道他真的从来没有心动过?  多么可恨。  而她千等万等,等到那个男人走进大门,一如她认识的那般优雅,在看到她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时,只是客气地吩咐一句“送孟小姐回家”便要拒她于千里之外。  不明白,这个眼角下垂的男人有什么好。除了弹琴,一无是处。而她这样的骄傲独立的女强人,看厌了迎来送往,尔虞我诈,就是爱他坦荡荡的冰凉冷淡。  智晓亮进了电梯。  “等等。”  孟薇有些站立不稳,碰倒了墙边的水晶花樽,视线所触,全是模糊的重影,连智晓亮也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浓密头发,褐色眼珠,让她的心一阵赛一阵地狂跳,额上沁出黄豆粒大小的汗珠。  她伸手扯住了智晓亮的领带,天可怜见,她不是要和他一续前缘,只是想将其中一个带走。  电梯门合上,夹住了她的手,又弹开,再夹住,再弹开。有侍者上来,却又很为难。  “孟小姐……”  智晓亮按住开门键,将领带从她手中抽回:“不要令大家都难堪。”  孟薇跌倒在电梯边。一手撑地,一手紧紧按着肝部,一头乌黑的秀发已经完全湿透,精致的妆容像一张冰冷的面具,紧紧地箍在她的脸上,让她开口说话都变得很艰难。  “我不要结婚。”  智晓亮有刹那震动,有刹那想要迈出电梯。但他始终没有动,只是蹙着眉头,俯视孟薇垂低的头颅。  已经结束的事情,不应该拖泥带水。他感到了压力和不耐。  “孟薇。给自己留点尊严吧。”  “我爱你。”  没有你,要那点尊严有什么用?  有那么一秒,时间停滞了。智晓亮那很少展现感情波动的眼珠可能是掠过了一丝丝的感动,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人说我爱你。不同国籍,不同语言,有夜阑人静的呢喃,也有万头攒动的狂欢。但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触动过他的灵魂。仿佛是第一次有人教会了他如何去感受这个字,但不是他要的爱人。他想到了别的事,别的人,让他错愕而恍然。  “我真的爱你啊。”  智晓亮松开按键。  “那真是太可悲了。我从来不爱你。”  孟金贵耳目众多,孟薇在俱乐部声泪俱下的丑态,隔天就有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的父亲。  女大不中留。多年前也有人咬牙切齿地在他面前说过这句话。  被美狄亚死心塌地爱着,甚至不惜背叛父兄,到底是好是坏?伊阿宋觉得不好,而孟金贵曾经觉得很好。  现在命运又把这个难题摆到了他的面前。  于是早会之后,孟薇被龚秘书带到了孟金贵的办公室。  孟薇跌进沙发时依然觉得头疼欲裂。龚秘书拿了柠檬水给她,她撑着头颅摆摆手。  “我不渴。”  孟金贵今年四十九岁,男人在这个年纪,还是可以很迷人。他身高足有一米九二,头发浓密,牙齿整齐,肤色古铜,体型偏瘦——二十九岁时一百八十磅,现在反而少了十磅。  众兄弟中他和孟觉长得最似;他年轻的时候在西双版纳受过伤,面部神经受损,微笑的时候只能牵动左边嘴角,多少带点讥讽的意味;不难想象,这样一张脸如果大笑会多毛骨悚然。不过也没有人见过他大笑。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他开怀的事情。  孟薇揉着太阳穴,哼了一声。  他向来是个严父,把女儿当做接班人来培养,就不能心慈手软。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办公桌后和她说话,公事公办。他将一瓶药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是一种纯中药的护肝胶囊,药字头,由明丰自主研发,上市十几年,反应一直很好。  “以后喝酒之前,吃两颗。”  父女两个分坐在沙发的两端,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孟金贵腰上带伤,所以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是笔直;而孟薇却似只猫般,慵懒地靠着沙发,弓起后背,蜷起双腿。  “知道了。”  “你刚才应该给董事们准确时间。盘利度胺的批文,即使要再等三个月,也应该让他们知道。”  “官僚做派一贯如此。我收到好消息,FDA方面盘利度胺的三期临床试验已经结束,结果良好,不出意外,下个月FDA就将批准盘利度胺作为处方药在美国销售。”孟薇美丽的头颅深深地埋在手中,依然是宿醉未醒,“临床数据也已经同步传输到格陵药监局。所以,药监局那帮见风使舵的老头子,会很快把批文送到我们手里,”  孟金贵轻轻地敲着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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