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们:给失败者的情书-5

“别吵!看体育频道。体育频道里的男人穿得最少。”  各种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精彩得过男性词汇。  “嘿,这个男人可真不赖。”  一段钢琴声如泉泻入。  “昨晚,钢琴家智晓亮在格陵音乐厅成功举行……”  罗宋宋睁开眼睛,顿时被辣到眼泪直流。  “信我,这人床上功夫绝对不弱。”  “哈,你同他睡过不成。”  “老娘……”  “嘿,姑娘们,别太吵了!待会还工作不?一个个横腿竖胳膊的像什么样子!去郑老师那里拿工作单,该干什么就滚去干什么。要□,晚上大把时间。”  那帮老油条是泼惯了,非得有个更泼地管着,笑骂着散开,乐芸按了按罗宋宋的肚子,疼得她一缩,头已经转到屏幕那边去,音乐会的盛况当然不会录播,但是有台前幕后花絮。  “头一次回格陵开音乐会,会不会紧张?”一支话筒伸过来,“有没有什么要同家乡父老说?”  “不会。不会紧张。”有助手替他整理领结,他顽皮如同孩童,一双眼睛眯起来,“嗨,大家好,我叫不紧张。”  “可怜。”乐芸摇摇头,“宋宋,我和你说,这里每个人都有伤心事,讲出来会舒服点。被老公打?年轻夫妇……”  演奏结束后,有少女上台献花,向日葵既是格陵市花,又是俄罗斯国花,加上薄雪火绒衬托,大气磅礴,智晓亮像个发光体,足足谢了七次幕。  “据悉,本次演出结束后,智晓亮将和格陵爱乐乐团签约,为期半年,为格陵文化艺术……”  哦,智晓亮,他会留在格陵!  “我们会为你安排工作,安排床位,直到你有独立能力。你是否需要法律咨询?就业培训?来来来,告诉我你的社保号码。”  “什么?”  “我们要联系你的家人,这是程序……”  罗宋宋哈一声。罗清平这个时候大概已经醒来,知道她出走,一定会大发雷霆,想尽办法弄她回去,大家是会听一个大学教授的解释,还是听她这个无名小卒的说法?  乐芸紧紧地盯着罗宋宋,不肯松口;幸好有人叫她去前台接电话;她接了电话之后,立刻三魂不见七魄。  “老郑,你帮她把表填了。我去一趟医院。“  老郑偏偏是个刻板认真的人。  “那其他手续呢?你分内的事情。我又不拿你的工资。”  ”其他的等我回来再办。大男人生怕我占你便宜不成。”  罗宋宋抓住了这个空隙,顺利地在庇护所留了下来。什么散工她都肯做,扫厕所,扎纸盒,在公园扮人形公仔,去宾馆叠床单,她在表格上填自己高中毕业,能写能算,能扛能抬,偶尔也有去琴行帮忙的工作,但是机会很少。  她想乐芸忘记通知她的家人。格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要藏在这八百多万人口里面,罗清平没法找得到。格陵市共有一百七十九个妇幼庇护所,这间庇护所里像罗宋宋这种遭遇家暴的女性大约有二三十个,最长的竟已住了三年之久,也有来了又走,去了又来的,反反复复,大多文化水平不高,像罗宋宋这样“高中毕业”已经是凤毛麟角。  “小罗,你屁股真翘!”  她和庇护所里的女人们始终保持着一些距离。她不是不合群,只是确实没有共同话题。庇护所有个大澡堂子,十多个莲蓬头淋下来,无隔间,无隐私,有人大力拍她屁股。  “你老公怎么舍得打你?疼都来不及。”  她一缩,默默躲到蒸汽里去安慰自己:给陌生人这样骚扰,远好过被罗清平压在身下。  “莫撩她。你真是高中毕业?斯斯文文,倒像大家闺秀。”  “哈哈哈,笑死人了。”  去他妈的大家闺秀,现在都是江湖儿女。五一她轮休一天,又打听到罗清平和宋玲两个实验室联袂去了张家界双飞七日游,正好抽空回姬水外婆家打扫整理一下。  她骑车经过老年大学的门口,停了下来,一只脚撑在地上,奋力扭过车龙头,朝向墙报栏。  墙报栏里的报纸正被换下,娱乐版里写着蜚声北欧的女钢琴家朱行素载誉归国,将和智晓亮同台献艺。  她架好自行车,从纸袋里拿出包子来啃,又摘了帽子来扇风。  这两个月来,她和智晓亮呼吸着同一片空气。有他在这里,原本变得陌生的格陵也不可怕了。  覆盖整版的大型照片将他拍的失了真;条纹西装,耷拉眼皮,还有漆黑茂密的头发,笑得眼角根根皱纹分明;他身边的女钢琴家朱行素也是格陵人,实际年龄是个谜,看上去是四十出头的样子,长得不算美,一双细长的眼睛,鼻子过于突兀,有些西洋人的模样。  她是浪漫派钢琴手,生活却近似修道般严苛,不像智晓亮那样绯闻不断,她身边从未出现过堪与她相匹配的男人——若她只是个普通女人,要遭受多少非议。  罗宋宋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那篇报道看完了。然后又从头看一遍。然后又从头看一遍。  智晓亮,智晓亮,智晓亮,只要念着这个咒语就让人勇气大增。  墙报栏的玻璃反映出一个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想来也是被这篇报道所吸引;那人走到她身后停下,罗宋宋已经凭着轮廓认出他来。  他竟然找到了这里!罗宋宋血冲上脑,回过头去,孟觉的目光却越过了她的头顶,全副心思都被同一则新闻所吸引。  孟觉看完了新闻,才发现面前站着的竟是罗宋宋。他一时之间还没能回过神来。  “罗宋宋?”  那熟悉的声音轻渺得没有灵魂。  罗圈圈,罗圈圈,他一向声音含笑,每个音符活蹦乱跳地朝罗宋宋跑来,迫得她透不过气;现在却疏远得好像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现在的罗宋宋对他来说,还不如报纸上的朱行素来得亲切。  从八岁开始他就没有这样正经叫过她。他似乎也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  “吃……吃了吗?”罗宋宋带点讨好地说。  “什么?”  正如他对智晓亮说的那样,除了罗宋宋和朱行素,他可以讨论所有的女人;现在,这两个女人又同时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你要吃包子吗?”  孟觉看了她一眼,转身上了旅游大巴。  “……孟觉!别生我的气!”  罗宋宋慌神,跟着上车。  “孟觉,我错了。”  第十二章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醒目如孟觉,头一趟就到了姬水来找。罗宋宋的外婆莫清芬住在姬水镇鲤鱼街特一号,高门大户,鼎盛时门口有警卫连二十四小时走来走去,镇上的小孩都只敢远远地玩耍嬉闹,眼巴巴地看着孟觉和罗宋宋在大门口站着吃雪糕,流着口水暗暗揣摩那和冰棍有什么区别。  莫清芬是旧时大家闺秀,教会女中出身,一口纯正英伦腔,脸蛋和罗宋宋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狭长而瘦削,眉目有神,多一股冷冽之气。她家常穿硬领旗袍或者对襟大褂,扣眼上别两支玉兰花,坐在踏板钢琴前,腰身绷直,弹一首基督颂歌——她本身其实毫无信仰。  老人家孤独得久了,总想亲近小孩子,时不时就接罗宋宋来玩,孟觉可以和她做四手联弹,也欢迎;可是小孩子嬉闹起来,又觉得烦躁。  “你们两个出去玩,别来贴近我,热得很。”  她一戴上夹鼻眼镜,就代表着她要从那一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橱里抽出一本发着霉味的线装书来研读,需要绝对安静。孟觉向来讨长辈喜欢,莫清芬从缀满珍珠的钱夹里拿出零花钱递到他手里。  “乖,拿去。”  他们拿了钱就去买褚记的鸡汁大包,两人一路吃一路滴汁,胸襟上一片油渍,后来孟觉又发明了一种吃法,先把煎皮一点点撕下来吃落肚,再一口气吸干汤汁,烫得跳脚。  “好吃!”  孟觉含着银汤匙出生,什么没吃过,偏偏好这一口;后来罗宋宋受伤,每个周末到姬水的理疗院做理疗,宋玲陪着来过一次,大骂罗宋宋不给她省心,眼中满是嫌恶,再也不肯陪同;那时是高考关键时期,孟明丰将孟觉管得极紧,专门请了四个家教来钉牢,孟觉号称压力太大扛不住,每个星期都要专车送往姬水散心兼吃包子,顺道捎上罗宋宋。罗宋宋做理疗,他就在一旁打电动。  理疗的效果很不理想。孟觉把魂斗罗打穿了三次,罗宋宋还不能达到过去握力的一半,用进废退,她的神经开始萎缩;医生多次找罗清平和宋玲谈,他们却只会做鸵鸟;莫清芬想带罗宋宋去北戴河休养,这一对鸵鸟因为觉得丢脸而执意不肯,莫清芬一辈子优雅端庄,内敛严谨,也不由得在数次争取无效后撕破面皮。  “这个孩子就是被你们给毁了!毁了!毁了!”  她一连说了三次,一声高过一声。  宋玲抓起茶几上的翡翠镇纸狠狠地摔个粉碎。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控制狂!”  这样一代不如一代。读圣贤书,住黄金屋,虽颜如玉,却发臭发朽。  莫清芬张口结舌。  “请你小点声,别让宋宋听见。”  罗宋宋还没睡,躺在床上和孟觉通电话。□裸的争吵通过电话线,传到了孟觉耳朵里。  “听见又怎样?你还怕人知道呀?你一辈子都这样虚伪!”  “……你说我虚伪?我是你妈!”  ……  罗宋宋卷起被子遮住自己和电话。  “孟觉,我挂了。”  他常这样被动地接收着罗家不为人知的一面,又只能佯作不知以维持两人的友谊。  “喂,罗圈圈,咱们下次去姬水什么时候?”  “再说吧。”  她的声音和心思全闷在被子里,如果撬开她自欺欺人的外壳,看到的真相一定血淋淋。  “去的时候要叫上我。一定。”  “孟觉,……别生气!”  罗宋宋无望地跟在孟觉的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他开始翻动后排座上的零碎物品,外套,游戏机,零食,登山帽,每一样都不是他要找的东西。  “我不生气。”他轻描淡写地回应,“如果我事事同你计较,一早气死。”  “……喏,掉到座位之间的夹缝里了。”  她现在惊惶得很,使尽了浑身解数要来讨好他——这个认知并没让孟觉的心情好多少。  顺着罗宋宋的手势,孟觉找到了自己的ipod。  他们学号相近,考试是邻桌,他丢三落四,她总是能适时递过来一支笔一张纸,对他翻东翻西的心思了如指掌——孟觉突然笑。  “越了解我的人越能让我不痛快。“  孟觉不是老好人,他与人为善,不是没有底线。他容忍罗宋宋到了极致,如同一根皮筋疲了,失去弹性。  罗宋宋手里纸袋浸出油来,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孟觉从未这样重话加于她身,如一枚深海炸弹,翻起她心底淤泥——不是人人都会像智晓亮那样薄情,悄无声息就离开她的世界,也不是人人都会像孟觉那样不离不弃。  “罗宋宋,你要记住,我孟觉不是你的小行星,会终生绕你活动;你的固执要适可而止。”  他再不看罗宋宋一眼,戴上耳机;罗宋宋站在大巴当中,进退两难;窗外欢声笑语逼近,孟觉的同事们回来了。  “不知道孟觉睡醒了没?”一把清亮女声传来,“这家伙,怎么今天有点蔫蔫的。”  他只是稍稍低落,就不缺嘘寒问暖——这是以孟觉为核心的星系,她罗宋宋才是流星一颗。  “你心里早就没我这个朋友了,是不是!”  最后这句责问截住了罗宋宋离去的脚步——这个衣食住行皆是顶级名牌,被众人簇拥的天之骄子,在谴责住庇护所,打散工的她为什么不肯给予一点点的友谊。  “孟觉,难道你看不出来么?我嫉妒你啊。“罗宋宋叹息着转过身来,”对,我们有同样混账的父亲,同样放弃了钢琴,同样高考失利,同样走了许多弯路才离开过去的生活。我太懦弱,面对挫折,无力招架,而你每每能及时调整心态突破自我——孟觉啊,你为什么就不能将就一下,成为我这样的废物?因为我实在是做不到你那样乐观,积极,独立,坚强!“  孟觉惊愕。他们不再亲密的原因,竟然是嫉妒这种理应只存在于同性之间的情感。他并不是男权主义者,但无论如何,女生应该去嫉妒一条穿在别人身上的短裙,而不是比自己强大的异性——不不不,正因为他的强大,才一直居高临下对罗宋宋施予怜悯,而这怜悯这种情感,又生来不平等。  他太过自信和纯良,从未考虑处于劣势的罗宋宋,需要有怎样的胸襟,才能和他做朋友?  他站起来,对脸颊涨红,尴尬地笑着的罗宋宋伸出双手。  “罗圈圈,不要怨恨。”  他躲在楼梯间,看到了她的丑样;他听见了宋玲和莫清芬的对骂;他现在还知道了她的自我厌恶——她的一切肮脏事,从里到外,今天让他清清楚楚看了个透。  “我做不到。孟觉,我做不到。”罗宋宋欲推开孟觉的手,“我虚伪了好多年,累得很。”  他们十七年的友谊难道就要这样结束?原以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羁绊要至死方休。  好。从现在开始,我们一起做真小人。  孟觉握着罗宋宋的手腕,突然有强烈冲动——不不不,在她心中,他是真善美化身,不该存在这种邪恶念头。  “你……”  他靠得太近。眉毛根根分明。这不是补习功课,练习钢琴,不该这样亲昵,亲昵中……似乎又带一点凶狠和绝然?  “孟觉!”在车门蛰伏已久的庞然突然窜出,杀到孟觉跟前,“我给你带了早餐。”  她眼波流转,看也不看罗宋宋,只当她是透明,暧昧情愫说明一切,这眼神,沈西西,聂今也有过,罗宋宋却怎么都做不来。  “我走了。”罗宋宋抽出手腕,孟觉的同事此时已一窝蜂地涌上车,她贴在窗户边上,双眼紧紧盯着脚尖,从额头到脖颈都在发麻,导游小黄站在司机旁边看了她一眼,又一眼,觉得面熟,又不敢相认。  “你是……”  罗宋宋急急窜下车去,推了单车就走,走出去几十步,听见身后的旅游大巴发动的声音。她骑上车,手抖得几乎掌不住龙头。  外婆家的每一件物什都满载着儿时回忆。缀满珍珠的旧钱夹在莫清芬去北戴河疗养之后,被宋玲拿来拆掉,串成颈链,又嫌太细粒,扔给罗宋宋,算是她唯一的一件首饰。  她离家时带走了这串珍珠,现在又物归原主,放回莫清芬的首饰盒里。  银质的首饰盒,衬着猩红色的天鹅绒,孤零零地躺着一根发黄的珍珠颈链;红砖小楼,花梨木的全套家具,孤零零地住着一个罗宋宋。  寂寞与寂静为邻;屋子许久没人住,空气透着一股衰老的味道;院子里头蔓草疯长,几乎盖过了窗沿;灰尘倒是不多,罗宋宋一边拖地,一边时不时抬起头瞄天花板——阁楼上传来可疑的奔跑声和扑翅声,不知道是不是哪家的猫猫狗狗,燕燕雀雀做了窝。  如果孟觉在,他一定会偷偷去看一眼。罗宋宋支着拖把,朝通往阁楼的旋梯看了一眼。旋梯尽头被一扇铁门隔断,还记得他们以前不敢找莫清芬要钥匙,孟觉就会从她头上取下一根发夹,轻轻一拨那锁舌——  那时她真觉得孟觉是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现在亦如是。只是她已经过了崇拜的年龄,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再也不能关上。  书房的四面都是顶到天花板的花梨木书橱,玻璃拉门后面还有一层绣花帘布,目的是减少西晒的温度对线装古籍的损害。罗宋宋打开书橱,最下面有一格属于她,只放了两本书,一本是《世界名著简介》,一本是《国外童话精粹》。  宋玲认为自由的思想是万恶之源,所以勒令罗宋宋不准看闲书,好不容易攒了点零花钱,也赶不上通货膨胀的速率,好在有需求就有市场,权衡再三,她买了两本最实在的盗版,从格陵偷渡到姬水,迄今保存完好,一个折印也没有——她难得有专属于自己的东西,越山寨越爱惜。  孟觉从未因此嘲笑她。相反,总是慎重地洗过手再翻阅,那时在姬水最惬意的就是——盘腿坐在地板上,她看《世界名著简介》中的《雾都孤儿》,孟觉看《国外童话集粹》中的《坚定的锡兵》,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都有着一股淡淡肥皂香味。  铃铃铃——!  一阵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回忆。罗宋宋放下书,诧异地站起身来。  铃铃铃——!  这条内线电话必须从后勤总机中转,在罗宋宋的记忆中,听它响起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除了莫清芬几个同在北戴河疗养的朋友,就只有罗清平和宋玲知道号码。  铃铃铃——!  她正打算不理,转念想起孟觉也知道这个号码。  铃铃铃——!  短短十几秒内,她已经转过了数个念头。电话那头,到底是她想听,还是不想听的声音?  第十三章  罗清平焦躁地在宾馆套房里踱来踱去。长久的铃声之后是无人应答的忙音,姬水的老房子里空无一人。  “你能不能别在我眼前晃?”宋玲坐在床头整理行李,冷冷道,“早说过,怎么可能躲在姬水。那不是等着我们把她捉出来么。”  “臭□养的!”罗清平大骂一声,“就连孟金贵都找不到她,到底躲在哪个耗子窝里!”  宋玲猛然挺直身体,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害怕夹杂惊讶。  “说不定去了北戴河……”  “北戴河”暗示着莫清芬这个名字以及她蕴藏的力量。罗清平禁不住缩了缩肩膀。但立刻意识到天高皇帝远,她已经多年不曾威胁到他。  “我绝不给那个老娘们打电话!”罗清平怒吼道,“你打,马上打……不,这样,你委婉一点,问问她的近况,套套她的话,别让她知道罗宋宋跑了。”  “原来你怕那个老娘们。”宋玲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也是,逼急了她,一个电话就能叫你完蛋。哎呀,说不定宋宋已经和她会合,正商量着怎么对付你,谁知道呢,说不定你这次没通过评估就是她玩了手段;接下来,她还能干点什么?嗯,叫你丢了身份地位,看你还怎么像条发情的公狗似的,跟在那些小母狗……”  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她晓得利刃什么角度□心口会让丈夫更痛;却没有想过失去罗宋宋这个沙袋之后,暴戾的拳头会落到自己身上。  虽然罗清平和她早就感情破裂,但他从未碰过她一个手指头,何况大家都是光荣的人民教师,更是人民教师中最高级的一群,集体出游之际,谁不想体体面面——  罗清平用他从美国职业摔跤比赛录像中学到的直拳技术击倒了更年期恶魔。  宋玲仰倒在床上,鼻子爆裂。眼泪和血液伴着急促的呼吸在脸上奔流,流经之处,一阵阵地颤栗。  还有罗清平的咒警,低声,急促,亢奋。  “学聪明点儿,宋玲。别让我发现揍你比干你更有快感。”  他掏出一包餐巾纸,扔在妻子脸上。宋玲猛然抽搐了一阵,起身,捂着鼻子摸进卫生间,又掩上了门。  现在她的鼻子就像只烂西红柿镶嵌在浮肿的脸中央,不断地流着脓汁。她不确定有没有骨折——不,没有骨折。如果骨折会青肿,好像罗宋宋当年摔断了手腕一样。  她曾经在罗宋宋噙着眼泪对她喊痛的时候翻着白眼去检查伤势,嘴角还带着一点不屑的笑容,心里想着,这多像晚饭时吃的青茄子。  现在,报应来了。  她从虚掩的门缝中看见罗清平又开始拨打电话——他不死心,他认定了罗宋宋在姬水,她就得在姬水。  宋玲的心嘭嘭嘭地乱跳着,失血的晕眩中,她看到一只纤瘦的胳膊伸过来,拿起了话筒——  “罗教授。”  汤园园娇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中断了罗清平的电话。  “来了。”  罗清平朗声回答,先锁住卫生间,然后再去开门。  章鹃纤瘦的胳膊硬被汤园园白嫩的手挽着,如同一对双生儿亭亭玉立站在门口。  “我……”汤园园甫一出声,又觉得不妥,立刻改口,“我们……”  “什么事?”罗清平瞬间恢复成翩翩君子,一边将学生往屋里让,一边快步移去床铺前,拿起一件衬衣遮住血迹。  收拾行李这种事儿怎么能让罗教授来做呢?汤园园愤然,他的手,是用来做大事的啊。  “我们来感谢罗教授和宋教授,可以和师兄师姐一起旅游,真的好高兴……”  汤园园拉她来的时候,可没说过要如此矫情;除了尴尬,章鹃没有别的感觉;所以她只是含混地感谢了两声,垂下了目光在地板上来回打转,又用鞋底去蹭脚边上那两滴红色液体,蹭到不留痕迹为止。  “哈哈,这有什么,评奖前我就答应过要带你们出来玩,没了奖,不能再没有信誉。”罗清平紧张地盯着章鹃的一举一动,确定她绝不会知道那是她导师宋玲的鼻血,才稍稍安心,“是不是?”  汤园园捂着嘴吃吃地笑;罗清平对这个故作天真的学生生了些厌倦,咳嗽一声,打开电视,有点逐客的意思;转念一想,又关上。  “吃饭的点了,走,吃饭去。”他伸手来拍两个学生的肩膀,“来这里怎么能不吃土家菜。导游呢,怎么不见人?”  “他刚才还在门口……”不待章鹃说完,汤园园补充了一句,“我们过来的时候他刚走,估计是通知其他人去了。宋教授呢?”  “她不舒服,在洗手间。宋玲啊,我们去吃饭了,待会给你带点回来。”  架子真大呀,汤园园心里暗暗嘀咕。  “会不会是水土不服?哎呀,听说水土不服就要吃当地的豆腐呢……”  “哈哈,没想到你懂的还挺多。”  罗清平和汤园园闲谈,却揉了一下章鹃的膊头;章鹃当场一僵,又怕是自己反应过度,不敢声张,罗清平也觉得过于猴急,于是又亲切地揽住了汤园园。  后者立刻顺势朝他靠了过来,娇嗔。  “您真会开玩笑,我哪里懂得很多,我什么都不懂啦。”  其他学生也从房间出来了,看罗清平左拥右抱,都司空见惯,表情麻木;罗清平也泰然处之,看学生手里拿着IXUS的,便招手。  “来来来,大家照张集体相。”  宋玲没信心挂两管鼻血冲出去揭穿丈夫衣冠禽兽的嘴脸,她贴着门,听着一路笑声渐行渐远。  “光线有点暗,不如下去到天井照。”  “嗯,这个提议好!”  “导游在下面,叫他给我们拍。”  “快,电梯来了。”  电梯里贴着当地猕猴桃汁的海报,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  “听说这里的猕猴桃汁也很有名!”  “是啊,酸酸甜甜,口感很正。”  “酸酸甜甜?莫非就是传说中初恋的感觉……”  “您贵庚哇?初恋的感觉还仅存在于传说中?”  电梯里都是他们的人,所以笑起来,说起话都肆无忌惮;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章鹃也扑哧一声。  “是啊,酸酸甜甜。这里有个人,就给我这样的感觉。”  谁也没想到罗清平会突然有感而发,气温立刻降到零点。  没人敢有眼神交流,都怕这多情的表白临幸到自己身上。  只有一个人,她垂下眼睑,乃是因为娇羞和喜悦。  而她挽着的所谓“死党”,却在这一片死寂中,被轻轻抚过了背脊。  叮。  到了。  电话铃的最后一声,总是欲罢不能,让人以为还来得及。  罗宋宋按着桌面,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准备回去继续整理。  “罗宋宋!”  这声音……  她奔向门口,刚拖过的地面光滑如镜,险些滑了她的脚步。  访客果然是孟觉,扶着精神萎靡不振的庞然站在门外,冲锋衣夹在腋下。  “我刚才是要接电话的……”似是为了弥补她的犹豫不决,罗宋宋将门敞开,“快进来,快进来。”  “直走右转第二间。”孟觉为庞然指明厕所方向,后者一溜烟地去了,他才好像早上的龃龉从未发生过一样,挠挠头,“电话?不是我。”  他并没有给罗宋宋时间去想那个电话的来源。而他对彼此关系的定位,想必也没有动摇过。  “再有电话,你别管,我来接。”  这是庞然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天。  其实一开始已有预兆:孟觉早已叫她坐到通风位置去,她偏要和他一起坐在最后一排;颠簸山路给她带来的新鲜感在早饭后变成可怕的催吐剂,她原本只想窝在孟觉肩头哼哼,但盘山公路的弯弯绕将她的肠子扯来拉去,美味包子混着胃液冲上喉头,她吐了孟觉一身,正要道歉,早饭的豆浆又喷射出来,车上其他女孩子也都过来安慰,从小娇生惯养的庞然眼泪鼻涕横流,羞辱多于难受,生了病谁不会面目狰狞?便一迭声怨司机技术太差,要求停车回姬水。  “我坐飞机从来不晕,遇到气流难道不比这颠簸?没见过比你技术更差的司机!”  “是,小姐,我技术不好,请红十字会派架直升飞机来接您下山吧。”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嘿,您还真说对了,我出了名的技术差,脾气更差。”  “你!……导游,这司机叫什么名字?我要投诉他!”  大家都在中间打圆场;生怕司机一个不高兴,把他们撂在半山腰不管,最终协商孟觉和庞然一起下山,好点之后再回格陵。  美女变作狗熊,还好有骑士相陪。回到姬水镇,庞然更加恃病生娇。  “你知道,我平时不这样的。孟觉,我好难受……”  她不敢用公共厕所方便,憋得满脸通红,更加楚楚可怜。  谁叫孟觉天生骑士情怀,全世界女性在他处都可受到公主待遇。  “我带你去我朋友家。”  早知道是罗宋宋,她一定不会来。在情敌面前出糗,比在心仪对象面前出糗更可怕。  庞然从厕所出来后,罗宋宋递了一条热毛巾给她。  “谢谢你。我真是太没用了,颠两下就吐得稀里哗啦。”  两女相逢,弱者胜。  罗宋宋打开了走廊尽头莫清芬的卧室;她不善于交际的特点不是第一次被人认为是故意疏离,这次也不例外。  “唔……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去开窗户;庞然只觉得床铺好暗好沉,犹如老电影场景,腐旧气息扑面而来,有些嫌恶,但又不便表露,口中还连连称赞屋中摆设格调典雅;罗宋宋也不多加说明,爬到床内将被褥铺开,孟觉倚在门口看她俩。  庞然摸摸围栏,确定没有浮尘,回头对孟觉笑道:“这床好奇特,像个小房间似的,有走廊,有隔间,还一边放一把椅子。”  孟觉笑而不语。这间房子的气息勾起他年少间和罗宋宋坐在椅上听莫清芬讲睡前故事的回忆,温馨无比。  故事中的骑士能倾倒天下,莫清芬往往还没讲到幸运公主的出现就睡着了。  “我和旅行社通过电话,他们下午会派人来接你。”  “那……”庞然的话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孟觉和罗宋宋对视了一眼,一起离开了房间。  那铃声仅响了两声就断了。庞然满心以为孟觉会再来,辗转反侧,却久等不见,这么空荡的大床睡起来实在空虚,人一空虚起来就会胡思乱想,越反省越郁闷,不由得长长唉了一口气。  今天明明是弄巧成拙,未铺垫好乖巧活泼的形象便任性撒娇,肯定给孟觉留下了坏印象。  她焦躁坐起,床尾有一格格狭长的抽屉,庞然一时手痒,一一打开来看,多半是空的,正兴味索然时,叫她看见了一幅卷起来的人物速写,画中端坐一名古典女性,眼神傲慢,两颊瘦削,嘴角下撇,穿一件对襟大褂,袖口下两只手安静地交叠着。  左下方的印章是篆体的“抱石时慧同观”六个字。庞然觉得那古典女性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撇过一边不理;又有一沓信札,庞然礼貌关上抽屉,却又禁不住再次打开,翻看那些信缄,全是一个叫苏玛丽的人寄给莫清芬的,按日期一封封排好。  这一点上,罗宋宋犯了错误。她对于隐私的保护太薄弱,非请勿动的观念并非人人生而有之,更错的是,莫清芬在每封信上都标注了“转罗宋宋”的字样,只因她怕一个不留意,拆开了罗宋宋和小朋友之间的秘密。  庞然打开了第一封信。  第十四章  电话再次断掉之后,孟觉拨通了总机。  “劳驾,我要刚才打进来的两个电话的号码。……好。谢谢。”  他轻轻放下电话,眉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是谁?“  罗宋宋悄声细语,生怕哪个字太大声,会震落孟觉舌底的答案。  其实答案和她所猜一样,可她想听他讲,那样逼迫感会小一点。  她所隐瞒的,现在已不必隐瞒孟觉。她多次对他在精神上裸袒过,每每不及结出新痂,就又不得不面对他。如斯几次,命中注定,他是她坦荡荡的战友,别无选择。  孟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天花板。  “你听见没有?”  易拉罐从北向南滚过的声音。  “哈,有谁抢了我们的地盘。”  他大步朝楼梯走去,罗宋宋紧跟其后;就好像迁徙者要重新夺回自己的家园一样,带了点虚张的怒气,越来越高涨;为保险起见,孟觉折去书房把他们的那两本盗版书拿出来,一人一本作为装备——此等高瞻远瞩,充分证实他“粉红兵团孟参谋”的名号得来非虚。  铁门前孟觉习惯性地拂过罗宋宋的头发,却没摸到发卡。  她已经不用发卡很久,而且没空打理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绕着,孟觉的手指差点没缠进她的头发里去。  “是不是摸了一手的头油?”  这几天工作太忙,三天没洗头的罗宋宋觉得有点亏欠孟觉,又禁不住眼睛发亮地想偷笑。  不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怎么留住希望。再怎么不甘心,和她一起长大的孟觉毕竟无可替代。有这样所向披靡的小衙内陪在身边,她萧索已久的心蠢蠢欲动地想要进入铁门那边的世界,披荆斩棘,夺回属于他们俩的领地。  孟觉揉了揉罗宋宋的肩膀,他们的两小无猜回来了,许久不见的酒窝也回来了。  “你这颗西兰花的圈圈头啊……咦,门没锁。”  手一使劲,铁门咿呀一声自己开了;阁楼里常年堆满杂物,理不清的过往密密麻麻,莫清芬索性锁住铁门和窗户不见为净;她走后宋玲更是懒怠收拾,窗户破了也不修理,任凭风风雨雨飘进来,把这里变成了潮湿阴暗,孳生细菌的垃圾场,墙缝里挤出一两朵可疑的菌菇蕨类,真是非常奇特的生态圈子。  “什么味道……”  一只四蹄踏雪的黑猫冲上窗台,背弓毛竖,一对碧绿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孟觉和罗宋宋。  它的尾巴像一个巨大而愤怒的问号,仿佛鸠占鹊巢的不是它,而是面前这两名灵长类生物——猫和智晓亮一样,越嚣张越迷人。  但是当它叼着一只耗子的时候,罗宋宋就不那么想了。尤其是那耗子血淋淋地还兀自挣扎。对待猎物,它从来不懂什么叫猫道主义。  两人一猫僵持数秒,它率先扛不住,在中午炽烈的阳光下眯起瞳仁,咻地一声蹿出窗外,孟觉和罗宋宋立刻赶过去察看,邻家的遮阳板太近,仅半臂的距离,猫尾在墙角一掠,没了踪影。  “原来是邻居家的猫过来找食。”  孟觉四下环顾,突然将罗宋宋护在身后,还是调侃的语气。  “哦哦,大BOSS出现了。看那边角落。”  一只黑色的小土狗,耸着两只尖耳朵,静静地从纸箱上面探出脑袋打量他们,斯斯文文,不如刚才那只黑猫杀气十足。  “你外婆真是神人哪,普通人都把狗养在院子里,她却把狗养在阁楼上。”  “她在北戴河,怎么可能把狗留在老家。”  “那就奇了,谁给它做窝,给它留门,还请黑猫警长来护驾?”  小土狗跳出纸箱,一颠儿一颠儿地朝孟觉和罗宋宋跑来,小尾巴晃得欢天喜地,一个劲地朝罗宋宋身上扑,又伸出舌头猛舔孟觉的裤腿。  罗宋宋一颗心加剧跳动,抓住了孟觉的胳膊,孟觉也半张着嘴巴不能动弹。  “难道……是薛小傻么?”  它拼命地讨好罗宋宋和孟觉,追着小尾巴转了一圈又一圈,出奇的是,它乖得一声也不出,和当年的薛小傻一模一样。  罗宋宋开心地咧大嘴吧,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开怀大笑。  “啊,果然是它!”  孟觉没被她的兴奋所感染。他只是望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不解;但很快他抿了抿嘴,伸手去摸小土狗的头。  “嗯,真像。”  孟觉和罗宋宋常常来给莫清芬表演四手联弹的时候,姬水还不作兴养洋狗,满街都是短嘴敦实的中华田园犬撒丫子乱跑,难免闹出几条狗命,其中以薛海光家的乖乖最为浪荡风流,一年到头都是它的春天,到处去嗅去尿尿,主人又不加约束,终于有一天把狗场用来配种的大丹弄大了肚子。  大丹啊!那可是比他庞大好几倍的母狗啊!大家都不明白这么娇小的土狗怎样做到,当做一件奇事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直到大丹主人的面子再也挂不住,于是领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去找薛海光的麻烦。  屁事都不懂的孟觉和罗宋宋只是出来买包子的,也乐呵呵地跟在队伍后头走。  “你说这算怎么回事?生一窝杂种狗出来损失谁负责?我们家黑丹的头一胎……”  大丹主人看薛海光不在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薛乖乖的姐姐薛葵只把眼一翻,鼻一哼。  “谁说是我们家乖乖干的?我们家乖乖多纯洁……”  薛乖乖没等她话音落下就从沈乐乐怀里跳下来,快乐地冲向她,当场上演乱伦惨剧——它搭住了薛葵的小腿开始快节奏地抽动,在场的人都囧了,那个经常在薛家出现的青年男人笑着把它拽开。  “它们多半是两情相悦。您别动气,一切损失我负责。”  “不是乖乖干的!”  薛葵涨红了脸大声否定,恶狠狠地瞪着何祺华,两颗豆大的泪珠差点滚下,沈乐乐赶紧轰表姐进屋让何祺华处理,关上了门薛葵还在犟嘴。  “让它生啊!生下来!等我将来学了生物,就来做DNA鉴定,看是不是我们家乖乖的!”  “它干的还少了哇?!迟早有一天,妇联会来找你们麻烦……不,不是妇联,是计划生育委员会!”  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犬种差异太大的结果是狗仔产下即死,只有一只挺住了,大丹主人管它叫“小□的”,姬水镇其他人管它叫“薛小傻”,这个名字来由很心酸——因为它常被大丹主人踢来踹去,脑袋已经秀逗了,见人就特亲热往上凑,来个狗肉贩子也屁颠屁颠地跟着跑。  这样的薛小傻,怎么可能生存的下去。即使它傻狗有傻福,现在也已寿终正寝。  孟觉很明白,虽然罗宋宋也常常被自己的父亲踢来踹去,可她从来不会傻到认为一只狗会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她宁可相信有外星人,也不相信有童话。今天的罗宋宋,不,脱离了家庭的罗宋宋再也不是套子里的人,正从中挣脱出来。  蝴蝶破蛹的时候切忌有外力相助,所以孟觉只是静静地靠在一边,看童话中的罗宋宋和小狗玩耍,蹭它鼻尖,挠它肚子,正午的阳光映在她洁白的后脖颈上,细碎的头发弯成弧状洒在上面,四脚朝天的薛小傻突然一个鲤鱼打滚咬住了她的T恤下摆,露一截腰肢出来,曲线玲珑,只盈盈一握。  孟觉转开视线的同时,罗宋宋已整好衣服,抱着小狗站起身,语气清醒地自嘲。  “唉!我知道它不是薛小傻。”  她的口吻仿佛参透一切般地笃定;反而令孟觉有种错觉,抱着小狗站在面前的,就是十几年前那个曾经安稳静好的罗宋宋。  他心底有一份感情油然而生,如怜似爱,绵绵不绝。  “是啊,薛小傻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那它又是谁家的小狗……”  “也许是哪家小孩养在这里,看窝里垫的都是小孩子的衣服,还有空的可乐罐,零食袋——等会我去隔壁问一问。”  早该如此,姗姗来迟。天地良心,无论智晓亮在与不在,他只把罗圈圈当做好朋友,超越性别;正如他对聂今说过的那样,他从来不惦记朋友的女人,即使是罗宋宋,他也小心守护,等智晓亮回归,给她一个了断。  他虽然是个私生子,但要比别人更行得正,坐得稳,才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不是就不是吧,你也可以摸摸它啊。”  罗宋宋看孟觉有点倦倦的样子,便凑到他面前把小狗举高,请他临幸。  孟觉怔了一下,才小心翼翼伸手去摸罗宋宋颊边的小狗。他喜欢摸罗宋宋的头发,喜欢戏弄她,可是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触摸过她的脸,因为那样的意义可就和铁门前摸发卡完全不同了。  小狗很享受被他抚摸,眯上了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一切都很安静。从来都是他为罗宋宋设想周到,罗宋宋却能在不经意间给予他最大的温情和感动。  “罗圈圈。”  “嗯?”  “……我饿啦。”  “我去做饭。”  “罗圈圈!”  “嗯?”  “……我出去一下,给我留门。”  第十五章  庞然原本只想看一封信。  但偷窥这种事情,往往欲罢不能,更何况看的又是一部传纪式的暗黑小说,不看到结局怎能痛快淋漓。  苏玛丽的故事实在味同嚼蜡——庞然深信,生长在富贵之家,还有什么不满足那就是无病呻吟——她感兴趣的是罗宋宋的回信都有些什么内容,从苏玛丽的字里行间来猜测,那种福尔摩斯般的快感真是无与伦比。  “……亲爱的苏玛丽,如果你坚持要听我的故事,那我就讲一些吧……”  “……我捧着朋友送给我的蛋糕回到家里,父亲非常生气 ,认为我又丢了他的脸,飞快地扇了我几耳光。头发粘了些奶油,母亲咆哮着说我是故意给她找麻烦,父亲开始觉得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游戏,他开始把整块蛋糕抹到我的头上,嘿嘿笑着,母亲在一旁拼命阻止,因为她知道最后还是要她来收场……”  “父亲倦怠了,去厨房洗手;母亲推搡着我去洗手间,一开始她还是想要给我清洗一下,但是很快她暴跳如雷,冲出去又冲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咔嚓咔嚓……”  “……听说要搬去复式楼,我高兴得一宿没睡,因为那意味着我会有自己的卫生间,这样父亲再也没借口不小心闯进来……”  “……我不恨他们。我不爱他们。我对他们没有感情……”  庞然笑得昏天黑地——相比只是平铺直叙的苏玛丽而言,罗宋宋的想象力明显更胜一筹,生日玩蛋糕战不是很自然么?上厕所不锁门,被看了简直活该!  更令人作呕的是,被父母从精神到肉体重重虐待的罗宋宋显然还对苏玛丽进行了心理辅导,假惺惺地教她摆正心态,做祖国花园里的花骨朵,简直精彩过家庭伦理剧。  “……家暴只会愈演愈烈……你很幸运,有小叔叔做保护伞。我真嫉妒你……”  她闻到道貌岸然的味道。  这世界真的会有父母实施兽行么?庞然深不以为然。她的卧室向来是想锁就锁,父母进入前要先敲门,不小心逆了她的意,就会哭的昏天黑地,直到他们赔礼道歉为止。大声呵斥那更是家常便饭,庞父庞母常年满脸哀苦皆是由此。  小时候作威作福还可以说是人格没发育完全;前几年她想出国留学,软轻硬兼施逼父母拿学费出来——工薪阶层的父母从何处凑那十五万,她根本不管;在国外,要钓金龟婿就得跟上其他女生的排场,用夏奈尔,普拉达,希思黎和蜜丝佛陀将自己武装到牙齿,她自己打工攒钱不够用,三不五时打电话回去命令父母汇款,置装费断断续续寄过来,只有那时她才觉得世上只有父母好。  “你真是要了我和你老娘的老命了。”  父母背债,子女享福,天经地义。  所以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禽兽父母。很多女孩子都娇滴滴,会撒谎,会夸张,父亲碰了一个手指头,就是性侵犯,看看看,罗宋宋就是典型例子,就她那副尊容,谁会对她感性趣?  庞然恨不得把信捧到孟觉面前去,叫孟觉看看罗宋宋和苏玛丽这两只蚊子的哼哼唧唧,感春悲秋,这个所谓坚忍不拔的罗宋宋,其实就是个扯谎精,蔫坏胚——一个连自己父母都构害的人,那还能称之为人么?  很快,她看到苏玛丽陷入初次行潮的恐慌,而罗宋宋详细教她如何使用卫生棉,并用一种“欣慰”的口气说苏玛丽从此变成大姑娘,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时候,不由得再次吃吃地笑了起来。  “庞然。”罗宋宋轻轻推门进来,“醒了吗?”  罗宋宋没想过进自己家的房间还要敲门。措手不及的庞然啊了一声,赶紧掀起被子遮住一床的信,先发制人。  “你怎么不敲门。”  庞然埋怨了一句。在她看来,如果看见自己的信件被私拆都是罗宋宋咎由自取。  “你没睡啊。”  “屋里好大一股霉味,睡不着。”  她才不想客套呢。罗宋宋越虚伪,庞然就要越真实,才显出她的真情可贵。  罗宋宋只淡淡哦了一声。  “饭好了,你要吃一点吗?”  真是个做作的人啊。庞然心满意足地想。她决定暂时不对任何人说起信中的内容,罗宋宋空有这样一间大屋,却在精神上贫瘠得很哪。  “嗯。怎么抽屉打开了?”  罗宋宋朝床走过来;庞然哪能动弹,良久才手忙脚乱地拿出那副人物小像。  “刚才实在睡不着就翻了翻抽屉,你不介意吧……这人看着好面熟。”  “她是我外婆。把画放回去吧。有年头了,又没裱过,容易坏。我先出去了。”  她并没有指责庞然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莫清芬没有把这幅画像带去北戴河的原因。但心怀鬼胎的庞然却感觉被冒犯了。  庞然本想把信看完,现在又觉得不必。罗宋宋的惜言如金,显然是怕被人揭穿。她已经有鄙视罗宋宋的优势,罗宋宋的冷淡,只能愈发显得她兵败如山倒。  在把所有的信放回去之前,庞然想了想,选其中一封叠好,放进口袋。  她不知道这将会有什么用处,但她真切地觉得,自己将来定然有拯救孟觉的使命。  在那日来临之前,她得做好准备。  罗宋宋热了热从格陵带来的饭食,晕车的人不能吃这些,所以又另外给庞然熬了新鲜白粥。  “你喝点粥。”  “谢谢。”  两个人都生硬客气的要命。在于罗宋宋,是和庞然实在不熟;在于庞然,是不想和这虚伪者同席。  “孟觉呢?”  “他出去了。”  追问难免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之嫌;换了挑剔目光的庞然惊觉对面的罗宋宋眼角眉梢都是猥琐二字,完全不似出身书香门第。  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  “听说你也是格陵大的子弟?格陵大外国语附中毕业的吧?”  罗宋宋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是。”  外国语附中和音乐附中相隔太远,她压根儿没考虑过。可庞然想的是格陵大附属外国语学校是全市最好的公立学校,格陵大子弟有内部线,罗宋宋蒙祖荫都考不上,真是丢人。  “那你可真够幸运的,在外附上学压力好大。当年我们班主任老吵着让我考北京的大学,烦死了。”  “哦。”  “我爸是历史系的教授,不过我不喜欢历史,在伦敦学了四年的行政管理。你爸呢?”  “生物系。”  “哦,所以你也学生物,女承父业。”  罗宋宋没吭声。  “格陵大的生物全国有名呢,你爸是哪位?”  薛小傻从阁楼溜下来,绕着饭桌打转;罗宋宋盛了一点饭,钻到桌子下面去喂它——她不喜欢庞然,话不投机。  “喔,不会就是校报常常介绍,鼎鼎大名的罗清平教授吧?你和孟觉一样,含金钥匙出生。”  罗宋宋抿了抿嘴。  “金钥匙不是那么香的。”  罗宋宋夹菜的时候庞然才发现她左手使筷。  “你是左撇子?”  “嗯。”  难怪刚才开门的时候觉得怪怪,她的手表戴在右手上。上个世纪的女孩子都喜欢把手表戴在右手上,最好是松松垮垮如条手链般,表面朝内,亭亭举起手腕看表,无比秀气。  庞然观察罗宋宋的手表。很朴素的黑色,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表冠被移到9点位置。  “潜水表喔。什么牌子。”  “沛纳海。”  庞然闭了嘴;她舀了一口粥,将送到嘴边的时候,好像想起什么轶事,天真完全不带一点故作地笑弯了眼睛。  “现在大家都觉得左撇子聪明;可传统天主教徒迄今认为左撇子是魔鬼的化身呢。”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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