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们:给失败者的情书-4

宋玲从来不怕承认,她对罗宋宋是又爱又恨。  她坚持认为自己婚姻不幸,全是拜女儿所赐;她从来都是一名女性,其次才是一名母亲,所以她看着罗宋宋,眼神就充满了憎恶和愤怒。  “小孩子要高高兴兴的,才会有大人喜欢。看看你,耸肩塌胸,弯腰驼背,自己不争气就不要怪我们讨厌你!”  她逮住一切机会痛击女儿;将尖酸刻薄发挥到淋漓尽致。罗宋宋的一生,还正如她给白放的答案那样,是快速变老的过程。长期的精神折磨,培养出她异于常人的韧性和耐力。她依然任由父母搓圆捏扁,呼来喝去,眼神由幼兽般的恐惧变成了苍老的淡然和坚忍——她再也不是一见到罗清平就瑟瑟发抖的可怜虫了。  现在只有宋玲在罗清平的阴影下孤军奋战。母亲的天性敌不过女性的嫉妒,为什么罗宋宋没有养成懦弱封闭,阴沉自卑的性格?为什么罗宋宋没有变成唯唯诺诺,毫无灵魂的傀儡?为什么她不接受许达这个来自底层的穷小子?罗清平不就是这样么,夫凭妻贵,平步青云,便在其他年轻女孩子身上寻找当年折掉的自尊。看着罗宋宋重蹈自己的覆辙,天下间可没有再比这个更快意的事情了。  她以为自己能够有更好的下场么?即使真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今天生物系前面的草坪刚刚修剪过,孟觉的发间,衣领上粘住了不少草屑汁液,宋玲拿面巾纸给他。  按辈分来说,孟觉和宋玲同辈,但他尊称她为伯母,对她敬重有加;宋玲知道孟家人的性格多是绵里藏针,所以轻易也不敢惹他。  “刚才过来的时候,被只萨摩耶绊了一跤。”  无需孟觉说出口,宋玲知道那萨摩耶的主人定然是运动型美女一枚,两三点钟的太阳,温暖得来又不炽烈,草坪,洒水器,美女,大狗,再加上孟觉,真是赏心悦目。  “宋宋呢?上班时间怎么不见人影?”  宋玲避而不答。  “你不是也在上班,怎么出来游荡。”  “我请了半天假。她知不知道自己停机了?”  宋玲仔细观察孟觉的神情,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罗宋宋已经离家出走,来套她的话。  “你找她有什么事?”  “唉!本来想给她个大惊喜,这下子扑了个空。”孟觉遗憾地撇撇嘴,“那她现在在哪呢?出去办事了?”  “嗯。”宋玲含糊其辞道,“有什么事她会自己和你联系的嘛。”  孟觉看了看表,又摸出手机来拨号码。  “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以等。”  看来他今天大有等不到罗宋宋誓不罢休的架势;宋玲面色都不变,立刻赶人。  “等什么等嘛。我这里也很忙,你看,我准备去看看刚才那个学生呢。”  孟觉疑窦顿生,宋玲几时关心起学生的死活?他向来耳清目明,任何小把戏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噗哧笑出声;宋玲立刻警觉起来。  “你笑啥?”  “我想到小时候去找宋宋玩,您总是说她不在家。”孟觉酒窝深深,“今天怎么又把她藏起来。”  “胡说什么!”宋玲叱道,“她那么大个人,我怎么藏得住?”  孟觉眉毛一挑,意识到事情多半不简单,但宋玲已如斗鸡一般竖起羽毛,再问也没有用;幸好此时电话及时响起。  “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孟觉接起电话来,“大哥,什么事。”  宋玲埋头去整理刚才被章鹃弄乱的实验桌;她和罗清平刚刚商定好要借助孟金贵的力量来找女儿;现在这个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兄弟两个要通气。  “不,她没有来找我……”孟觉猛然转头朝向宋玲,“我以为天下太平。……哈!”  他抹了一把脸,努力地撑了撑眼皮,疲惫不堪。  “她若是看了今天的报纸,就不会离开格陵。挂了。”  短短二十秒的通话时间,一片云彩飘过,遮住了艳阳,整个世界黯淡下来。  孟觉并没有沉默多久;风穿过窗户,将街上的灰尘带进来,也吹走了遮住艳阳的阴霾。  “那,我走啦。”孟觉的声音很轻快,“不打搅您了。”  “这事和我没关系。”宋玲嘟哝了一句,随即绝望地发现,她已经在气势上输掉了。  “这有什么呢。”孟觉依然是笑眯眯,“我想她现在一定好得很,至少会比在家里过得好。没有人再一脚把她踢下楼,也没人会在她比赛失利后,挥舞着菜刀去砍她的钢琴,教她蹲在垃圾箱前,哭到失声,手还没有力气去擦眼泪。”  宋玲脸上失去了颜色;左手蜷曲着在实验桌上乱抓。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宋宋告诉你的?”  “我有眼睛,看得见,我有耳朵,听得见,不需要别人说。可悲的是,罗圈圈她也从来不说。”  “对,我不算个好妈妈。可她也没有个好朋友。孟觉,你是宋宋的好朋友么?那她为什么不去找你?”  还是那个牵着萨摩耶的美女,盘腿坐在草坪上,手里挽住狗绳,萨摩耶乖乖地伏在她的膝头,伸着舌,见孟觉出来,冲他吠了两声。  美女抓抓爱狗的脖子。  “Hi,孟觉。”  孟觉没心情和美女周旋,也就没注意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Hi。bye。”  美女可不想放弃和孟觉交谈的机会。  “我不叫bye,我叫庞然。”她是格陵大的子弟,却是在英国读的大学,本地朋友不多,她极力扩大自己的生活圈子,出席各种场合,见了许多钻石王老五,筛选了几轮之后,独独对孟觉有意思,觉得他气度风华不凡,又是明丰药业的小开,总想找机会和他熟络,只是孟觉这人虽然热情外放,却不是陌生人轻易能亲近得了。如果今天她没有指挥大萨扑倒孟觉,恐怕他们一辈子也说不上话。  “听说你在药管局上班?我……”她想说自己即将成为他的同事,拉近距离,但是孟觉没给她这个机会。  “Hi,庞然。”孟觉轻笑,又挥挥手,“bye。”  他轻松跑过草坪,恍惚间差点错过了停在路边的伏尔加。幸好及时回过神来。  车上还坐着个人,穿件棕色休闲夹克,正看报纸,报纸上智晓亮正和格陵爱乐团长握手,背景是整个童声合唱团,女生穿洁白蓬蓬纱裙,男生穿及膝背带裤,个个像天使。  他的报纸事先熨过,确保油墨不会弄脏手指。智晓亮追求完美,在细节上更不能大意。  “扑了个空,她不在。”  “不在?”智晓亮叠起报纸,抬腕看表,“那算了,我们两个去吃饭。”  最近报纸总是大篇幅对他进行报道,这种宣传谋略需要一定的适应期。  不适应的又岂止这一项;他向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自恋的家伙,太久没有回家乡,所以要看报纸来跟上步伐。助理把格陵大大小小十几份报纸都买了回来,大到基本国策的实施,小到家长里短的花边,有核电站的竣工,也有老饕客的介绍,他都看的津津有味。  “那当然,无论如何,饭总是要吃的嘛。”孟觉笑,“我今天要大开杀戒。”  智晓亮也笑,他和孟觉不一样,笑起来眼角下撇,有深深纹路,一张阔嘴里露出十六颗洁白的牙齿,笑得如同新阳初生一般无邪。  “来日方长。”  可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时候,她要在别处活着。  “好得很。”孟觉摸摸鼻子,“她要看到活生生的你,非尖叫起来不可。”  “蛮好再开朗一点,就可爱了。为一块蛋糕就冲出去哭鼻子,我永远都记得。”  他聊起罗宋宋,语气中有昔日琴友浓厚的情分;成名之后,他一直以鲜花和荣誉开路,知交满天下;而识于微时的孟觉和罗宋宋才是难能可贵。  “现在好得多。大三那年期末,我还记得是考有机化学,大家在教室自习的自习,做小抄的做小抄,她趿双拖鞋进来坐我边上,我问她,‘罗宋宋,你腮腺炎还来考试?’她一张嘴,血就冒出来,于是拿纸巾接着,‘我刚去拔了智齿。’我说,‘哇,你不痛?麻醉过了有的你受。’结果她站起来就走。”  “为什么?又委屈了?”  “她说,‘待会我大声哼哼吸引老师注意,你就可以尽情作弊了。’”  智晓亮大笑。  “听起来,她变了许多。”  “确实。长大了,也知道爱美了,一头乱草,每个星期做一次离子烫,硬得像块铁板。洗两次又卷回来,和她的脾气一样怪。”  “哈,真想早些见到她。”  这可真是不公平;孟觉和罗宋宋要是想念老友,可以上官方网站搜寻最新消息;站在灯火下的他却眼前一片漆黑,宛如盲人摸象,从孟觉口中一点点拼凑起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  伏尔加缓缓开出去。智晓亮名下有两部跑车和四部房车,皆是富商巨贾,贵族王储所赠,但他最常使用的还是这架购于六年前,仅仅价值三十万卢布的老牡鹿,连同他的施坦威一起坐集装箱回到格陵。  “孟觉,她为什么放弃钢琴?”  “谁没写过《我的志愿》。我想做超人。”  “孟觉,有件事情我没有对别人说过。”  孟觉怕听人心事,正要拒绝,智晓亮已经说出来。  “我曾经压伤她的右手。虽然她说没事,可是……唉。我骑车带人从未失手,就那一次!”  原来不是罗宋宋一个人活在过去里。  “喂喂喂,我也不弹琴了,请关心关心我。”  智晓亮摇摇头。  “我不知道你参加全国甄选的原因。但罗宋宋是决意要走职业这条路,她同白放老师,同我,都讨论过。”  “女孩子做职业钢琴手太辛苦。就说你自己吧,可有时间恋爱?”  “何苦把话题扯回我身上。享誉北欧的浪漫派朱行素,是杰出女性。”  “停停停,这个话题很败胃。”  智晓亮从善如流。  “好,不谈这个。那你想聊什么?”  “除了罗宋宋和朱行素,讲些别的女人来听听。我是格陵土包子一名,从未获得金发美女青睐。你的绯闻对象遍布五大洲四大洋,各色人种,羡煞我也。”  “你刚才说对了一件事。我没有时间恋爱。”  “不拘恋爱,艳遇亦可。”  智晓亮想想答道。  “西女多情,可是来去潇洒;若论痴缠,还是东方女性长情。我一向最推崇格陵女性,兼顾独立和婉约两面。”  “唔。这次回来,可以拐个老婆带走。”  孟觉在和智晓亮说话,可是灵魂却飘浮在上面,看着自己如何虚与委蛇。  他算罗宋宋的好朋友么?她想做职业钢琴家,他从来不知道;她离家,也没有告诉他。哪一天等智晓亮晓得了独立和婉约的格陵女性也会隐忍刚烈,不知作何感受。  “喂,你说和我聊天,却又自己发呆。想什么入了神?”  “哦,没什么。”孟觉振奋精神,“我们说到哪里?哦,……”  若打电话不算的话,苏玛丽上一次见到父亲孟金刚是在小年夜。  那时孟金刚和苏云尚未离婚,但已经携了有孕在身的小三阖家团聚,苏云是舞蹈家,做不出撒泼的事情,冷静静地表示自己不去。想叫老爷子主持公道也是不可能的——孟国泰自己都金屋藏娇了七八处,怎么好说儿子的不是?只是劝他莫离婚。  “苏云跟了你十几年,你现在说离就离,她以后怎么过?做男人不能太绝情。”  孟金刚只好解释说这婚是苏云提出来要离的,房子车子钞子都给了她,自己是净身出户,也算有情有义;小三低眉顺眼作鹌鹑状,一副要人不要金的神态;孟金贵向来刻薄,冷笑道。  “净身出户?有本事你就和爸脱离父子关系,看还有没有女人扑过来。老六,你几个月前不是还为个花都的公主要死要活的么,这么快又一见钟情了?早知如此,你割个什么腕嘛。这戏演的,给谁看呢。”  “大哥,”孟金刚的小三一听这话不对,赔笑道,“我和金刚……”  “男人说话,轮不到你插嘴。”孟金贵冷道,“真是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什么样的货色都能进孟家的门。老六,你这事做的蠢极了,今天这女人能把你发妻逼走,明天就能叫你连血脉都扔掉。”  这话说得狠,孟家人天生多情,孟金贵自己在外头也养着几个,上次日本出差,买化妆品,说好是一份一份地包起来给女人们做礼物,结果翻译会错了意,每一种都单独包起来,正室拆了礼盒,里头是六块粉饼,没闹,只笑笑。  “就算我是四面佛,那也多出两块呀。拿去送人吧。”  孟金贵很会挑女人,个个不吵不闹,这事儿摊到他任何一个老婆头上,大约都会是这种态度。而他也看准了孟金刚的小三,果然逼走了苏云,下一个就是苏玛丽。  婚宴在大富贵摆着,这年头,小三转正,发妻的女儿还要强颜欢笑在门口充招待,新娘子娘家的小孩子顽皮,去扯新娘子的头饰同裙摆,新娘尖叫着叫苏玛丽将小孩子赶走,苏玛丽一手牵一串,哄着去吃糖饮果汁。孟觉遵守承诺,抱了个猴子公仔来给苏玛丽,立马被新娘子拿去塞给娘家小孩,说是帮苏玛丽暂时保管,苏玛丽再去要,那孩子吐唾沫在她身上,拳打脚踢。  “这是我的东西,不要脸!”  孟觉气的要命,偏笑得厉害。  “好极,来了一伙强盗亲家。打家劫舍,颠倒黑白,无所不能。”  “小叔叔,我要走了,别忘了替我和你邻居那帅哥说一声再见。”  孟觉心想,人家多半都不知道你的存在呢。  请了一圈的人,孟国泰自然是不出现的,孟金贵念点手足情面,充当证婚人,孟金贵来,罗清平自然也会来;有生意来往的,只有卓开不给面子,统统推说有海鲜过敏症,一个也不出现。虽然如此,也坐了二三十桌,比不上当年苏云入门时的盛况,面子上也过得去了。  “小叔叔,他们要放鞭炮,你带他们去好不好?我带这几个去上厕所。”  苏玛丽气喘吁吁地拜托着孟觉,后者坐沙发上玩游戏,小男孩们立刻被他手中的限量版psp吸引了目光。  “我要玩这个,拿过来!”一双双小胖手蛮不讲理地伸过来就抢,孟觉站起身,笑微微地晃晃手中的游戏机。  “跟我过来。”  孟觉吩咐经理开了间吸烟室,将psp往沙发上一扔,一群男孩子欢呼着冲进去,孟觉立马从经理手中抢过钥匙将房门反锁住。  “看着,准争到头破血流,谁也没得玩。”  他是笑得酒窝深深,眉眼间和孟金贵相似的凶狠神色看得那几个要上厕所的差点尿裤子。  “你们几个,乖乖地去该干嘛干嘛去,或者我再开一间黑屋子,把你们都关起来。”  那几个本来还在掐苏玛丽的小姑娘赶紧乱哄哄地都跑掉了。苏玛丽揉揉手臂,松了一口气。  “你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苏玛丽嘿嘿地笑;过一会儿又愁眉苦脸。她处于青春脱壳期,心心念念的全是如果宋宋姐也在该多好,她想要个同性的同盟者。  孟觉知道她的想法,却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罗宋宋的突然消失。  他其实不担心她的安危;她属于那种不声不响,却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大凡家暴中长大的,都很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挨的揍多了,知道哪里是雷区;她果然是要和过去断的一干二净,不要他孟觉也就罢了,怎么可以丢下苏玛丽?她对苏玛丽的爱护,也要从此断掉么?  婚宴开始了,那帮小男孩还是被放了出来,个个见了孟觉溜墙根儿走;也不再找苏玛丽的麻烦,自动自觉坐到稍远一桌上去,有找新郎告状的,被新娘子赏了巴掌也不敢再吭声。  才端出新鲜河豚片出来的桃之夭夭,罗清平笑着过来附身同苏玛丽讲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臂拂过她的胸脯。  “玛丽,你是不是该对爸爸和妈妈说些什么?”  苏玛丽迟迟疑疑站起来,拿一杯鲜奶说祝词。  “爸爸,祝你和……新妈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如斯心酸。全体鼓掌之后,孟薇恰恰冷笑了一声,端起酒杯来饮了一口。  “我也替苏云姨祝一句:但愿将军重立功,更有新人胜于汝!”  她虽是晚辈,可在明丰也说得上话,孟金刚文化底子再差,也听得懂不是什么好词儿,正要发作,孟薇已经转换了话题。  “老七真是我们孟家一朵奇葩,不沾烟酒,女色也不过是浅尝辄止。怎么着,为谁守身如玉呢?”  “我去上厕所。”苏玛丽脸红红站起来,冲孟觉使眼色,孟觉正被这个话题缠住,没理会,苏玛丽撇撇嘴,自己走出去了。  “就是,孟觉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介绍介绍?”新娘子也来凑热闹,“我有几个表妹,长得都不错……”  “别介,我还没娶老婆生女儿呢,不急,不急。”  孟薇仰面大笑起来,急急扯了餐巾来擦眼泪;两个又说出许多恶毒的话来,纵是再脸皮厚也顶不住了,孟金刚搓着手把孟觉叫出去。  “老七,你平时刻薄也就算了,算哥求求你,别和孟薇那丫头一唱一和地给我下绊子。你今儿个心里不痛快就直说,是哥哪里招惹你了?”  “和你没关系。”  “你去找找玛丽,下午三点的飞机,别耽误了。”  罗清平同孟金贵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离席,开了间吸烟室说话。  “不过打了她两巴掌。”  “只是打了两巴掌?那她早就离家出走不知多少次了。”孟金贵轻哼,“老罗,我不是不知道你的脾性。闹得这么大,断然不是家暴而已。坦白说,人我早就找到了,安全得很。不过交到你手里,恐怕就不安全了。”  罗清平嘿嘿地笑,附耳同孟金贵低低说了一句。  “操!罗清平,我还真没想过这一层。”  “孟哥,你玩赛马,这赛马要保持纯种,就得族内□,哈哈哈!你对孟薇就没有过这种想法?”  “去你妈的,我能和你一样龌龊?啧啧啧,这书读得多,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礼义廉耻还不如我们这些不要脸的生意人呢。”孟金贵拍着腿笑骂,掐熄了烟蒂,“妈的,那我断不能把她送回罗家去。你就当没生过这个姑娘吧。”  许是觉得恶心,孟金贵猛地站起来,有点头晕,开了门想透点气。  “……老七?”  孟觉没理会大哥,他的眼神越过了孟金贵的肩头,钉住了仍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的罗清平。  孟金贵从未见过老七这种要杀人的表情,急忙拦住他,孟觉一股劲地要往里面冲,孟金贵使劲按住他的胳膊。  “老七,老七!你干嘛呢?你又不抽烟,小心熏着。”  他不是没有问过孟金贵。以孟金贵的能力不可能找不到还留在格陵的罗宋宋。但是孟金贵没有说——原来是为了保护她。  “我找玛丽。”  “玛丽不在这儿,你到别处找去,知道不?玛丽不在这儿!大哥现在叫你快去找玛丽,听见没?快去!”  孟觉这才回过神来,很平常地一笑。  “我游戏机在沙发上呢。拿了就走。”  “是不是这个?”罗清平挪了挪身体,从垫子下面拿出一个psp,“哎呀,七少,不好意思,你的宝贝被我压了一下。”  “没关系。”孟觉接过游戏机,“你们继续聊,回见。”  他太阳穴的血管突突地跳动着,血液一直流到眼底,所见全是红色,走廊上的侍应冲他笑。  “七少。请问你需要什么?”  孟觉猛然扬起手,将游戏机狠狠砸进垃圾桶。  “小叔叔!”玛丽站在走廊尽头冲他笑,手里还拎着个塑胶袋。  “你跑哪里去了!”  “你还凶我!我刚才冲你使眼色,你干嘛不理!宋宋姐来还鞋子,我们就在门口坐着说了会儿话。她说,她刚搬家,很忙;她说,我到了北京,也需要这双鞋子;她说,换个新环境,会有新气象呢!”  第十章  药管局一帮小年轻趁五一放假,决定结团去爬姬水镇外的青要山,青要山地势险峻,风景旖旎,全程走下来还包括速降,瀑降,岩降,穿越峡谷等拓展项目,庞然知道孟觉大学时去过,恐怕他不会再去。  “怎会,孟觉早早就报了名。有得玩,他一定是第一个扑上来。”  于是出发这天,庞然六点就到了单位。孟觉正坐在大厅里喝牛奶,全套登山行头穿在身上,一件红色银条冲锋衣帅气得要命。  “Hi,孟觉。”  “Hi,庞然。”  庞然参加工作不足两个月,对孟觉的小心思已经人所皆知。她生性活泼开朗,和同事打得火热,但是对孟觉,就是有那么一点刻意。  “这么早起来,真是第一次,我还没睡醒,脸都是肿的。”  孟觉笑了笑,没有作答;这时,其他人陆陆续续也都到了。  “咦,你们两个倒早。别不是一起来的吧?啧啧啧,有问题!”  庞然便坐在孟觉身边的沙发上笑个不停。  “少毁谤啊,哎,饿死了,包子给我吃两个。”  “少吃点,免得待会到了姬水镇,吃不下当地的鸡汁大包,孟觉可是早说过了,那叫一个鲜。是吧,孟觉?”  庞然咬着包子,突然想起导游嘱咐过穿越峡谷时会弄湿鞋子,要买一双黄胶鞋备用。  “糟糕,我忘记买黄胶鞋!”  “没关系,到了姬水镇上再买也不迟。”  “哎呀,我的左脚比右脚小半个码,真麻烦。”  庞然把脚一伸;孟觉想起苏玛丽买鞋那次,也是这样担心。个个走起路来活蹦乱跳,谁能想到藏在鞋里一对脚却是烦恼之源。  “怎么会,大不了买两双换来穿。”  他声音温柔低沉,听在庞然耳中又有了别样的滋味。  她父母都是格陵大的教职人员,老实巴交,把她掌珠般捧在手里;她力争上游,目标明确,绝不要像父母那般碌碌无为,浑浑噩噩。可是自己奋斗,不如嫁个好男人来得轻松。例如孟觉。  女追男,都不会有好结果,哪个男人看得起倒贴上来的女人?但是全无互动也不好,且让她制造一些机会,让孟觉来追她吧。  “是你说的哦,那你出钱好啦。”  这种撩拨来撩拨去的小姑娘常年有一个加强排跟在孟觉身后,大家都见怪不怪。  “行啊,庞然,我们这么多人做见证,要是孟觉不肯,就叫他背你上去。”  “还要拍照留念。”  “哎呀呀,那孟觉肯定是希望买不到了。”  “哈哈哈哈!”  这样不遗余力地将他们送作堆,有真心实意的,自然也有等着看好戏的,孟觉会不会栽到庞然手上,就看庞然的造化,若是换在平时,孟觉早已嗅到不对劲,可最近他人有点钝,没有触觉。  “一大早就胡言乱语,一个两个都没睡醒吧?没睡醒的快就地躺一会儿。”  大家反而将这当成了口不对心,愈发地肆意起来;幸好这时旅行社大巴到了,车上冲下来一个穿黄衣服的小个子年轻人,一双手用力挥舞着。  “哈!大家好!我是你们这次活动的导游,大家叫我小黄就行了……咦,你不是孟少嘛!妈呀,一看你那酒窝子我就认出来了。哈哈哈,几年未见,孟少还是如此销魂呀!”  上次接手格陵生物系旅行的案子时,小黄是旅游专业三年级生,现在已经是资深导游;孟觉也认出他来,除了老点皱点,咋咋呼呼的话痨性格倒是一点没变。  “嘿,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你也参加工作啦?公务员,不错喔!对了,上次那个女孩子哩?就是头发跟钢丝似地扎满脑袋那个,左撇子……叫什么来着?哎呀,这名字就在我喉咙里头……”  庞然盯着孟觉——他闪闪发光,被人记得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那个女孩子,要有怎样的过人之处,会令一个阅人无数的导游记住她?  有时候,只是轻易的一句话,一缕五月的清风,就能激起回忆的涟漪。  “罗宋宋。她叫罗宋宋。”  “对对对,罗宋宋!跟汤名似的,还拿了最勇气奖呢!咱们今天看看哪位巾帼也能拿到这个奖!大家准备好了没?上车,咱们出发!”  啊,罗宋宋。  上车坐定,孟觉从口袋里掏出皮夹。  坐他身边的庞然伸头过来看。  “哇,不会现在就给我买鞋子的钱吧?和你开玩笑啦。哪能真要你出钱?咦,这照片上的女孩子是谁?”  孟觉这才惊觉自己前不久已经将和罗宋宋的合照换成了在游乐园拍的那张。  原先那张就是在青要山上拍的,即将回城,远山云雾笼罩,他扯着罗宋宋来照相,勾她肩膀。  “来来来,我和最有勇气的罗宋宋拍一张,与有荣焉哇。”  罗宋宋手里还拿证书和奖品呢,一脸无奈,他倒是笑得很快乐。  “哪个是罗宋宋?”庞然错认了苏玛丽,“啊,长得挺漂亮嘛,怪不得小黄会记得。”  “不,这个,”孟觉指指罗宋宋,“她把头发烫直了。”  “挺有味道的。”庞然重靠回背椅,如释重负,“style很抢眼。”  “她爱美爱得要命。”孟觉合上皮夹,“这个罗圈圈。”  那时候刚刚流行拓展,由活泼爱动的孟觉牵头,交了四十五块二的罗宋宋那纯粹是被骗去的,以为只是爬山,戴顶遮阳帽,拾阶而上,说说笑笑就行,全程跟着的小黄也什么都没说,直到蒙蒙细雨中绕着山走了一圈,两个穿冲锋衣的教练拉着绳子翻过一个湿滑的小山头,然后示意大家跟着做。  “现在分发防滑手套,我们在整个过程中会照顾大家,这只是很小的挑战,大家当作热身吧。”  他们才知道是攀岩,而不是轻松的爬山。沈西西差点吓哭当场。  “啊?热身?那后面还有什么?教练,你直说了吧,我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教练望导游,导游又望孟觉,孟觉耸耸肩,教练清了清嗓子:“呃,你们不知道么?我们还要翻越一道瀑布和一面悬崖……”  沈西西尖叫起来;队伍中四五个女生都开始尖叫;越叫越大声——这书读的,把胆子全读没有了,肺活量倒是见长。  “孟觉!为什么你只说是拓展,没有说会这么凶险?我们买了旅游意外保险吗?万一摔断腿摔断胳膊,我们都是要做实验的科学家,变成残废怎么办?”  大家都恨恨地望着正在戴防滑手套的孟觉,后者倒是很轻松。  “首先,拓展运动的安全系数很高,一点也不凶险;其次,我要稍加渲染的话,估计一多半的人都不会来了吧?反正你们会想‘啊,我做不来,就不要去丢人了。做科学家,不一定要会上山下海,舒舒服服地呆在空调房间里,配配试剂,做做实验就好了。’,然后,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体验;最后,只要你们稍微去网上查询一下,就知道‘拓展’和‘爬山’有什么区别。我可没有撒谎,最多就是隐瞒。”  对。实际上是他们太依赖孟觉——孟觉说的,都是真话;孟觉会为所有人考虑周全;孟觉,孟觉是十项全能,完美无瑕——那问题就不在他身上。  一群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见无人可推诿,便开始拿进化论壮胆。  “适者生存。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这个生态圈要淘汰我,那试试看吧!”  罗宋宋戴顶大了一号的网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头发上沾着雨滴,又滴湿了她的运动衣,她看看作为承重的那棵小树,看看孟觉,又看看教练,腾地举起左手。  “我放弃。”  “好吧。不愿意前进的人,可以原路返回,但是你一定会觉得遗憾,因为很少会有这样的体验……”  这下子她在所有人的眼中成了逃兵。管它的,反正在所有人眼中她就是个胆小怕死,靠父母庇护活着的废物。  “没关系的,罗宋宋,”沈西西伸手来牵,想阻止她,“我照顾你,你不用怕。”  “你也不要硬撑。”罗宋宋一眼看穿沈西西,“没必要为了一时的意气,反而拖累大家。”  “我……胆子是越练越大的嘛,再说了,我手脚健全,不会拖累大家。”  孟觉最烦的就是罗宋宋的这种畏缩态度,她明明做得到,为什么不尝试?  “罗圈圈!你要是现在退缩,我看不起你。”  我又不需要谁来看得起来提高自己的生命价值。  孟觉直到很后面才知道这是属于罗宋宋的尊严。她的右手握力只有左手的一半,和自己的荣誉相比,她更在意的是集体的感受,才会轻易说放弃。  “那么谁送这个女孩子下山去?现在下着雨,山上又没有信号,两个人好有个照应。”  没有人举手。大家都用蔑视的目光看着罗宋宋。  “我可以自己走。我记得路。”  “绝对不行。”  “我送她下山。”孟觉很烦躁,“其他人跟教练。”  “那我也回去。”沈西西再次挽住罗宋宋。  “我们也回去。”又有几个女生打退堂鼓,这下子大家都乱糟糟地闹起来了。  “哎呀,孟觉,是你发起的活动,你自己不参加!”  “你们这些女生,去洗手间喜欢组团也就算了,这也要组团不成!”  “得得得,大家都回去算了,回去打牌!爬个屁的山啊!烦死了!”  罗宋宋发现后退更难,只好选择前进。  “我错了。”  大家杀了罗宋宋的心都有了:她没来由的这样一闹,算怎么回事?  “啊,我们为了罗宋宋同学的勇气鼓掌。哎呀,以前也有这样的,思想上转过弯就好了。”小黄拼命拍掌来缓和气氛,一开始根本没人理他,慢慢地,四周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总算把情绪给调整回来了。  真的是很艰难,对于一个有慢性肌腱炎的人来说,一时的运动过量,可能导致的就是连续一个月的疼痛难忍,早知道打一针封闭再来。但是一路上罗宋宋再也没有抱怨过,教练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一直尽量不拖大家的后腿。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罗圈圈,你不觉得这景色很美么?喂,别生闷气啦。”  在山顶,大家稍作休息,准备待会瀑降,罗宋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擦脸上的雨水。  她在注意沈西西,沈西西脸色苍白,似乎有呕吐的征兆。  “你至少告诉我了,不要穿裙子。这真的很重要。”  “哎,罗宋宋,你还是蛮有勇气的嘛。”小黄也过来搭讪,“上次带个团,那小姑娘直接抱着树不敢往下跳,吓得叫妈妈。”  罗宋宋知道他是在讲笑话,想着要笑笑应景,但一笑便露出两条深深的法令纹。  “哎呀,有法令纹的人性格是非常坚定的。再看你的头发,就知道你是个很强硬的人啦。”  一堆人乱笑;罗宋宋的性格哪里和坚定,强硬靠得上边?  “别不信嘛,我会算命,来来来,男生伸左手,女生伸右手,不男不女的伸双手,让我看看姻缘……”  “不男不女的有个屁姻缘嘛!不靠谱!”  小黄也是看出了沈西西的情绪不对劲,想要缓和气氛。  “石头上很滑,大家要小心,扶着防滑绳走。”  罗宋宋和孟觉一前一后地从瀑布上降下来,幸好是枯水期,衣服只是打湿了一点点,瀑布之下必有深潭,大家踩着石头小心翼翼地走着,防滑绳设在右边,孟觉走到一半才想起罗宋宋这个左撇子,估计手使不上劲。  “喂,罗圈圈,把手给我……”  他还没说完,罗宋宋已经脚底一滑,仰面掉进潭水里。  “你没事喊我干嘛?!”  她连帽子都丢了,气得直打水,一身湿漉漉地站起来,五月的天气穿的也不多,顿时曲线毕现,一群色胚哇地一声激赞道。  “罗宋宋,你这是深藏不露哇!”  “找死啊你们。”  “孟觉,还不自觉点,跳吧!”  “不跳不足以赔罪哇!”  孟觉把冲锋衣脱下来扔给罗宋宋。  “穿着。免得感冒。”  一群肾上腺素激增的家伙,看出了一点苗头。男女关系中微妙的平衡,往往就是因为一个轻轻的碰触而被打破。  “快跳快跳!我们又不是想看你们鸳鸯戏水,真是的,你不要把我们想的那么龌龊嘛!你总得下去拉罗宋宋一把嘛!”  一件小事情,会决定将来的事态发展;如果孟觉真的跳下来,那又将不同,就在孟觉将跳未跳之际,教练过来了。  “哎,你们有个同学在上面不肯下来,哭得直翻白眼。劝也没用。你们谁上去看看吧  “不会是沈西西吧?”  “刚才看她就不对劲了。”  “怎么情绪波动这么大?”  “鬼知道。”  “你们是她的同学,说一句顶十句,谁上去?”  下来容易上去难,谁也没有经验,最后还是孟觉攀上去,轻言软语,把沈西西哄下来,一下来,她又没事了。  “刚才在上面真的好害怕!教练说落差只有五十米,五十米耶,十几层楼那么高。他不说我还不怕呢,一说我就腿软了。”  沈西西拉着孟觉的袖子,瑟瑟发抖,一直不停地述说着以减轻内心的恐慌,罗宋宋穿着孟觉的冲锋衣远远地站着,试图去够潭水里的帽子。  “算啦,罗宋宋,够不着就算啦,一顶帽子而已。”  “很贵的。”  “有钱人真小气。再买一顶就是了。”  有人嘟哝。  那帽子是智晓亮留给她的。孟觉心知肚明,他和智晓亮打网球的时候见过。  没有那么大的脑袋,就不该戴那么大一顶帽子,掉了活该。  “哎,孟觉!”沈西西尖叫。  孟觉跳下去把帽子捞起来递给罗宋宋。罗宋宋拧干水,放在冲锋衣的口袋里。  “谢谢。”  “好了,刚才第一批下来的同学继续前进吧,我们到下一个岩降的地点准备一下。”  接下来的行程,孟觉一直在照顾沈西西;罗宋宋总在他前面一点的地方,穿着他那件耀眼的冲锋衣晃来跳去。  没有他孟觉,似乎罗宋宋也可以融入集体当中了。  “哎呀,罗宋宋你也太慢了。”  待大家降到谷底,又要再徒手爬上去,这时候罗宋宋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她抓着山坡上斜伸出来的树枝,尽量将全身的重量都挂在左手上,好让右手有休息的机会。  “我就是那传说中的限速酶呀。”  她慢悠悠地回答。可是大家已经又累又辛苦,不想听笑话。  “让开一点,我们先过。”  “哎呀,回到营地要赶快洗个热水澡。”  “什么呀,先吃饭!饿死了!”  “快点,快点。”  罗宋宋像只壁虎似的贴在山坡上直喘息,但还是在慢慢地移动;大家纷纷越过她爬到前面去了,孟觉护着沈西西在最后。  “哎,罗圈圈!”  他想一会儿爬到罗宋宋的身边,一定要敲她的脑袋,最好把她的帽子抢过来扔掉,看她还怎么捡;但是罗宋宋没给他这个机会,抢在他和沈西西之前爬了上去。  “妈呀,累死了。”  她坐在公路边上一边擦鞋子上的泥,一边冲刚刚爬上来的孟觉和沈西西傻笑。  “我以为自己坚持不下来。”  “我也是!幸亏有孟觉。”沈西西过来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走,我和你说……”  两个女生又把孟觉给丢在后面了,看都不看他一眼。当天晚上吃饭,一桌子的欢声笑语,都为自己身体里的潜能无限而高兴,跟饿狼似的抢光了所有的饭菜,罗宋宋连碗都端不起来,哪有力气和他们抢,夜里又跑到厨房去找东西吃。  “哎,罗圈圈!”  孟觉和其他人打牌输了,被罚到厨房来偷啤酒,正好看到罗宋宋坐在门槛上啃馒头,就拿着手电筒吓她,罗宋宋慢悠悠回过头来,嘴角还沾着干馒头屑。  “孟觉,我现在没有力气害怕。少恶作剧啊。”  孟觉哈哈地大笑起来,手电筒的灯光在斑驳的墙上划出无数道光影。  “哎,罗圈圈,你见过动物世界里面的松鼠没有?吃东西就跟你现在似的,两手捧着,哈哈哈!”  “我的手有点酸。”罗宋宋叹了一口气,松开手让馒头落在膝盖上,“歇一会儿再吃。”  月光勾画出她侧脸的轮廓,她的下巴微微抬着,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咦,孟觉,你发什么呆。明天还有什么挑战,你就招了吧,别到了山上又叫我们跳下去。”  “我去睡了,拜拜。”  “喂!”  那个时候他是有自己的小心思,轻缈到他自己也没有当作一回事,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要进入姬水镇,还得先经过一条乡间小路,大巴颠簸上下,有几个经不住的女孩子已经稀里哗啦吐开了,庞然倒是觉得新奇,像坐过山车似的,满车厢都是她的俏叫声。  “哎呀,疼!”  “嘿,庞然。”孟觉未有如她所愿地来安慰,反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旅游是单身男女培养感情的最佳温床,她从未主动出击,难免笨口拙舌。  庞然乖乖闭嘴,以手抚额。  “我有点晕,想吐。”  “美女,不要怕。”  小黄从最前面冲过来,拿了话梅和塑胶袋给她。  “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各位!美女,听说你养了一只萨摩耶?哇,这种狗比人还难伺候,每天梳头都要半个小时,十二把梳子一字排开,看的人心里发急。”  “你也养萨摩耶?”庞然满是不信。  “我这种小人物,买得起也养不起!不过是以前的团员提到,我这人就喜欢猎奇。”  庞然大为放心,温和地笑。  “我家妹妹没事就会傻笑,可爱死了。……不要想叫她看家了,见着陌生人简直热情得要命,撒着欢地扑过去……孟觉知道。”  “半人高的狗,每天要吃的东西可不少吧?”小黄把话题拽回来。  “保持体型很重要,我可不希望她变成傻大个……啊哈,它和我一样超爱吃甜食,巧克力,蛋糕,你呢,孟觉?”  这是暗暗较量的拉锯战。  “哎呀,狗会吃甜食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要给它准备刀叉不?”  庞然不自然地笑笑。她不稀罕和小导游调情,但又不想在孟觉面前显得势利眼。  “哈哈,你可真逗。”  孟觉任凭小黄插科打诨,完全不想搭理,转头去看车外风景。  没有苏玛丽和罗宋宋的格陵对他来讲,就好像没有手柄的wii一样。神通广大的孟金贵岂会找不到罗宋宋,可是他一丝口风也没有透露,面对孟觉的一再追问,他似笑非笑,话中有话。  “老七,卿本多情呀。”  “嚯,姬水罗敷。”  窗外骑单车的纤腰美女戴了顶网球帽,轻盈掠过,只剩一个背影。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姬水出了名的美女多,兄弟们擦擦口水,咱们马上就要去吃早饭啦。”  旅游大巴驶入集市,两边净是屋檐子底下支出来的早餐摊,烟雾袅袅,油点四溅,味道不算上乘,价格倒是实在。在格陵新城建设之初,姬水人民曾联名签字,拒绝城际高速直接接入姬水,这一封锁政策在保留了姬水古老文化的同时也阻碍了发展,近二十年来,姬水的几大企业相继破产,经济破灭,非飞速发展的格陵能比,城市男女大多未曾见过如此萧索的景象,不由得从心底生出几分优越感来。  大巴艰难地在早餐摊中穿行,在姬水老年大学门口停下。  “居然还有老年大学。我看这里需要的是下岗工人再就业培训基地。”  “居然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看看他们的穿着打扮,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呢。”  “方言可真难听。”  “好了,大家在这里下车,咱们到当地最有名的馆子吃早餐去。”  “吃饱了才能拿最勇气奖。”庞然说,“走,孟觉,吃饭去。”  孟觉长长地吐了口浊气,拉低帽檐。  “我累。”  两个包子,一杯豆浆。  姬水的鸡汁大包以褚记最为出名,罗宋宋接过早餐券,奋力从排成长龙的队伍中挤出来。  藤萝离开大树非但没有枯萎,反而疯长;离家两月有余,她的气色不能算好也不能算坏,但踏踏实实地长润了一些,原本瘦削的双颊添了些肉,填平了颧骨下的凹位;头发许久没有打理,又变回乱糟糟一团,拿橡皮筋一束,藏在网球帽里。  “靠,饿死了,快上菜!”  一群身穿登山服的青年横冲直撞进来,将店内仅有两张大圆桌围坐得水泄不通,服务员立刻将包子炒面油条豆浆等早点奉上,规规矩矩排队的街坊大为不满。  “一大早就大呼小叫,烦死人!”  “迟早有一天,青要山被这帮子人踏平了才得消停!”  褚记和旅行社有用餐协议,以游客为先,姬水人恪守古礼,刻板耿直,和外地人常生摩擦,罗宋宋拿了纸袋就走,免得惹祸上身。耳朵边上听见有个清亮的女声笑道。  “快,给我打包一份,带到车上去给孟觉。”  孟觉?一定是听错了。  她出门,推了自行车回外婆家去。  第十一章  正如孟觉所猜测的那样。罗宋宋并没有远走高飞,而是活在罗清平和宋玲的鼻子底下。  那天晚上强烈的耻辱感激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支撑着她离家,下楼,公交车都已经收班,只有跑长途的大卡车时不时经过,巨型光柱打过来,她不停地跺脚,夜风冻得刺骨,耳朵里回响着出埃及记的旋律;她终于走出来了!也许她还应该感谢罗清平对她的兽行,终于让她下定决心离开。  “和我想象的有一点不一样啊。”她对着空荡荡的街道,“无论如何,先找个地方睡觉吧。”  她早就演练过千百次,离家后怎样行动来保护自己。她敲开格陵妇幼保护协会的大门——这里二十四小时对受虐妇女儿童开放——她押了证件,领一张潮湿的毯子,和一个抽抽噎噎的小姑娘分半张床。  这夜的格陵,是如此的漫长。罗宋宋强迫自己睡了三个多小时以恢复体力。庇护所提供一顿免费的早饭,吃饱之后,罗宋宋决定悄悄离开。从格陵到北戴河,她去投靠外婆。然后再找工作养活自己。  宋玲为了控制她的经济,工资一到帐就会立刻转到宋玲的卡上。每个月只给她五十元的零花钱,通货膨胀也不考虑在内。罗宋宋如果伸手,宋玲就会说。  “家里什么没有?有饭,有菜,有水,衣服,鞋子,扎头绳,就是一张卫生棉也是我给你买好,你还需要钱?别不知足。”  为了能经济独立,她攒钱攒的辛苦,最大一笔开销,就是青要山拓展那一次的四十五块二。慢慢地也攒了几千块,但是在庇护所睡了一晚,放在钱包里的几十块零钱已然不见,周围一圈女人的目光剜着她,冷漠疏远。  这里的同性个个有伤心事,不输她。权当住青年旅社就是,付点房租,也应该。  “嘿,莫清芬,莫清芬。”一名中年女辅导师连连叫着她假证件上的名字,“到我这里来,喂,我在叫你,你听不见?”  辅导师朝她直冲过来,胸脯如山峦起伏,气势汹汹。  “把这玩意儿收起来。满大街都是办假证的,甭想拿这糊弄我。”她把假身份证塞给罗宋宋,“告诉我你的真名。”  “……罗宋宋。”  “罗宋宋。”她重复了一遍,又伸出手来,“我叫乐芸。你要是愿意,可以叫我乐妈妈。你的眼睛肿的厉害,该擦点药,来,坐下。”  她说话时口中传来花卷青葱的味道,又打了个嗝,很家常,很亲切,罗宋宋坐下,看她从工作服里拿出一支瘪瘪的药膏,麻利地抹了一点在手上。  “闭眼睛。”  有人打开了大厅里的唯一一台十九寸电视。正在播早间新闻。  “妈的,换台,看韩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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