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们:给失败者的情书-2

饭后去买鞋子,苏玛丽天生一双大脚,四十一码,脚背高,前掌宽,逛遍商业街上所有专卖店也买不到合适的女鞋,大为沮丧;孟觉见她一双接一双地试,也痛苦的要命。  “走,去订做一双。”  苏玛丽大摇其头:“要四个星期呢,来不及。”  女店员立刻认定孟觉所说的订做乃是指前面不远那家迪亚多纳概念店,光脚在传送垫上走二十分钟测试受力情况,将鞋样送去意大利制作,的确需要一个月。  现在隐形富豪横行,她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绝代风华的两位正主穿着普通,貌不惊人的小保姆居然穿了件老气横秋的巴宝利——明显是中年女主人的赏赐——当真是深不可测。  于是继续努力,希望这个眼睛大大酒窝深深的多金帅哥可以多留一会儿。  “小妹妹,其实订做运动鞋多有款式限制,例如迪亚多纳概念店现在只有高尔夫球鞋,网球鞋和篮球鞋三种式样,并不适合你。要不试试这一款?咖啡色很中性化……”  “这是男款!”苏玛丽一眼看穿,“我不穿男款。”  她顺着这只拿着运动鞋的手望上去——那女店员明显心不在焉,手伸在苏玛丽面前,脸却对着孟觉甜蜜地笑。  “我小叔叔是不是很帅?”苏玛丽乐了,伸一根指头去戳孟觉的脸颊,“我也想要一对酒窝儿,笑起来真好看。”  小孩子毫无心机,一语中的,引得众店员掩口胡卢;孟觉坐她旁边,正帮忙将鞋子装回盒子里,随口道。  “我们家酒窝传男不传女,美人尖传女不传男,一人一样,很公平。”  女店员便想看小美女的头发;苏玛丽是童花头,笑着把刘海撩起,发际线上真有一个标准的美人尖折出来。  莫清芬曾说这是美女必备条件之一,苏玛丽因此极得意,又去戳孟觉的酒窝。  “小叔叔,你去别的地方玩啦,不要打扰我试鞋。这是最后一家,再买不到,我宁可光脚去跑三千米。”  苏玛丽的指甲好久没剪,孟觉脸上微微刺痛,朝后躲去,以为会一如往常地碰上罗宋宋的背,岂料扑了个空,转头去望,她已经溜到总台去督促店员打电话查库存,背对这边,右手撑着脑袋,左手敲击着台面——指法娴熟,是恰空旋律。  “智晓亮,我们来弹琴吧!”  八岁生日当天发生的乌龙事件,拉近了三个小孩子的距离。  罗宋宋所担心的告状事件也并没有发生——总有三姑六婆会大义凛然地责备罗清平“我看见你家宋宋一边走路一边哭,怎么啦?你们别不是打她了吧?女孩子家家,少打,面子薄呀!你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  这些正义之言会被罗清平当作极其尴尬的事情而变本加厉地虐待罗宋宋——既然不能保护她免受家暴,就别来多嘴干涉,这只会让她更难过。  智晓亮和孟觉自发缄默,让罗宋宋十分感激。见过她的泪水而愿意保密的,这是头一次。因为分享了这个秘密,三个小孩子才真正地成为了比同学更亲密的朋友关系。她再也不是只支棱着两根肩胛骨弹琴的圈圈头了,休息之余,会去看看孟觉在玩什么游戏,又或者站在智晓亮的身后,揣摩他的指法。  “喂,罗圈圈,你真的很像背后灵。”  她笑。无声地笑。极力地想要贴紧生命中这一点点的温暖。哭过一次之后,她再也不想哭了。一进琴房她就开始笑,一直到下课,嘴角都是上扬的。  没有多久之后,白放把恰空的曲子教给罗宋宋。为了表示亲昵,还揪了揪她的小脸蛋——是真的喜欢才逗她,而不是罗清平那种嫌恶的方式,罗宋宋分得出来。  “宋宋,你很有天赋。我向你妈妈建议了,给你买一架钢琴。你应该多练练,不然可惜了。”  “白老师。”罗宋宋嗫嚅,“我们家没有买钢琴的钱。”  白放知道罗宋宋的外婆曾是陈景润科研小组的优化算法专家,退休后在某大型厂矿做顾问,所以安慰罗宋宋道。  “你外婆会给你买的。你需要一架钢琴。”  罗宋宋不这样认为。那时候罗清平还只是个小讲师,昂贵的学费是罗宋宋外婆出的,因为这个,罗清平已经很不高兴,如果还提出买钢琴,那么他的自信心就只能在殴打罗宋宋的时候找回来。  “送给你。”智晓亮撞撞罗宋宋的胳膊,拿出一个崭新的铅笔盒,“生日礼物。”  “谢谢!”从来没有人送她礼物。更何况还是智晓亮。对罗宋宋而言,智晓亮是天上的太阳神,太阳神突然下凡送她礼物,岂有不受宠若惊的道理。  她长久地捧着笔盒,把自己旧笔盒里面的铅笔橡皮卷笔刀一样样放进去,又不好意思看智晓亮的眼睛,就对着他洁白的衣领傻笑,傻笑一阵又低下头去摆弄她的新笔盒,关上,打开,摩挲,孟觉扯她的头发问她怎么突然把头发都剪短了,她也乐呵呵地不回答。  虽然罗清平因为她拿蛋糕回家而折磨她,但这和礼物带来的快乐相比,太渺小。  “真好看。”  其实笔盒是智晓亮的妈妈买来,交待儿子送给孟觉。一起学琴两年多,这点情分还是有的,她并不知道罗宋宋也生日,也不在乎这个瘦巴巴的小女孩是否生日。她希望智晓亮的朋友少而精。孟觉已经拆了包装纸,突然又还给智晓亮。  “谢谢你。不过还是送给罗圈圈啦。我又不缺铅笔盒。”  这事罗宋宋不知道。孟觉在旁边看着罗宋宋那么开心地摆弄着新笔盒,又盯着智晓亮的衣领笑,有种难以言语的快乐。  他并不是什么都不缺。但他缺少的东西,就算开口,也是要不到的。现在才发现给予原来也会有收获的感觉。  这个叫罗圈圈的小姑娘,真是很奇妙。  “智晓亮,我们来弹琴吧!”  罗宋宋慢慢变得开朗起来。休息的时候总是这样说着。此处的弹琴专指她最擅长的巴赫舞曲,被白放老师称赞过很多次的恰空。  上帝作证,那时候的小孩哪里知道什么叫挑逗。她只是挑战,挑战智晓亮是难度极高的任务,但是罗宋宋乐此不疲。她对巴赫的作品领悟力极高,加上左右手协调性强于一般人,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智晓亮往往正在喝水,他有一个并不太适合他小学生身份的钢精保温杯,上面印着“全国十佳杰出法官”等字样,他把杯子移到左手,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右手做好准备的姿态。  “一、二、三!”  罗宋宋出左手,智晓亮出右手,同时按下去。他们不过是一对小孩子,不觉得这样算暧昧。旋律进行中,罗宋宋渐渐冒出冷汗来,盯着智晓亮的手,如此灵活地在中音区如鱼得水,几乎和琴键融为一体,他们的手,一会离得很近,一会儿又离得很远。因为弹奏的关系,他们得稍微侧着点身子,才能更灵活地舒展手臂。  智晓亮不看她,也不说话,还在喝水。他很爱喝水,他喝水的时候,杯子就贴在罗宋宋的耳朵上,温温热热的,让罗宋宋心里直打鼓。  一个人能协调自己的左右脑就已经很了不起,更何况是想要一个人的左脑和另一个人的右脑同时运作,最后往往会变成斗快,旋律诡异,十根手指头在琴键上翻飞,甚至会戳到对方;罗宋宋手忙脚乱地追赶着智晓亮的节奏,孟觉在一旁哈哈笑。  “罗宋宋,你慌什么慌?”  罗宋宋一时心悸,想要去拍智晓亮的手——那完全不像是长在高级灵长类身上的手,一定是某种外星生物附体后的自觉生命——但是智晓亮已经很潇洒地起身,走掉了。  他连“你输了”都懒得说。他从小就是个淡漠的人。罗宋宋说要斗琴,他就奉陪,反正次次都是她自取其辱。  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赢你。  可惜下一次照样不行。每一次都不行。她总是会被智晓亮的节奏给带跑了,心慌意乱。后来在白放老师的师弟面前,他们两个应邀献奏《野蜂飞舞》,才弹了个开头,白放老师就制止了。  “行了。晓亮,你去休息。孟觉,罗宋宋,你们弹一段d小调波尔卡来听听。”  “呵呵,白放师兄,得意弟子就是比较矜贵。生怕累着了?”  “他和罗宋宋配合的不行。这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心理负担特别重。孟觉,你带着点她,要稳。别急。”  她想,她的确不适合四手连弹,她总是心慌意乱,无法和对方配合。和孟觉一起表演也一定会出丑的。但居然很顺利地弹下去了。  孟觉居是会弹琴的!她以为他只是找个地方打游戏而已!还弹得有模有样,不逊于她这个一天练七八个小时的好学生。来不及惊讶,孟觉已经带着她渐渐进入那个欢快而热烈的波尔卡世界,室内跳动的旋律和窗外跳动的月光,渲染着她的心情,几个中年人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随着旋律打起节拍来,白放对老婆做了个手势。  “老婆子,赏脸跳个舞吧。”  罗宋宋摇头晃脑,砰地和孟觉的脑袋撞一块了。她哎呦喊痛,孟觉啊了一声,白放哈哈大笑。  “这一对小家伙,真是金童玉女。偏偏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孟觉对她做鬼脸。  为什么不是她和送她笔盒的智晓亮是金童玉女呢?后来她想,大概因为智晓亮是神。她和孟觉是分站两边的小喽啰。  这种定位,她很知足。能够仰望着智晓亮,已经是她生命里所发生过最好的事情。  可她还是很喜欢和智晓亮斗琴。  智晓亮,我们来弹琴吧。  她看见智晓亮就会情不自禁地微笑,从八岁一直到十八岁,从懵懵懂懂的小学生到情窦初开的高中生,孟觉越来越帅,越来越灵,有漂亮姑娘在琴房外面等他,次次都不一样,罗宋宋看着他和那些漂亮姑娘肩并着肩远去,想着越来越胖的智晓亮,心底有个地方变得柔软起来。  智晓亮,我们来弹琴吧。  她仍然赢不了。智晓亮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的全副精神都在钢琴上,情感方面,停滞不前;而罗宋宋的弹琴还未变作谈情,智晓亮突然不再露面。  白放老师轻描淡写。  “晓亮这段时间不能来练琴。也不能参加国内的比赛。如果有人问起他的下落,你们最好表示和他不熟。”  罗宋宋惊呆了。  那时智大法官审案作风强硬,舆论甚至不避讳以“智姓酷吏”来讽刺其手段僵化;智晓亮是舆论公认的音乐神童,如果说他的卡门变奏纯属炫耀技巧,那么同格陵爱乐合作的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则令所有人心悦诚服——这个和罗宋宋孟觉系属同门的小孩子走着和他们截然不同的一条路,他是一定会成为音乐大师的。  因为青春期肥胖,又常常弹琴缺少锻炼,十八岁的智晓亮和白放老师一样身材走样,大腹便便,下巴层层叠叠,手掌肥厚,一脸青春痘,但外貌上的缺陷一点也不能影响到他的光芒万丈;正因为父子两个都太嚣张,坊间盛传智晓亮的一双手价值不菲,罗宋宋和孟觉都是规矩人家的孩子,“暗花”两个字听都未听过,更没想到会实践在亲密琴友身上。事情竟然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警方为了智晓亮的人身安全,严禁他在公众场合露面。  罗宋宋很萎顿。  智晓亮,我真的很想和你弹琴。  就连他的大肚子,双下巴和青春痘,罗宋宋也很想念,想念的要命。明明知道他在音乐附中有个校花女朋友,但还是幻想着,也许哪一天,智晓亮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揉揉鼻子说。  “喂,手下败将,我们来弹琴吧。”  过年了。琴房里要贴年画,她和孟觉一人拿一张年画娃娃,往玻璃上贴。远远地好像看见一个大胖子站在路灯下。  “智晓亮!”她赶紧追出去,“智晓亮!是不是你?”  没有人在那里。  “喂,罗圈圈,你跑的真快,我差点追不上。”孟觉追出来,“不会是智晓亮。我听说他要去莫斯科了。今年的老柴大赛,他势在必得。”  那的确是智晓亮的风格。早在一年前,白放老师就已经希望他为肖邦大赛练习曲目,老柴奖有许多政治成分在里面,华人得奖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我喜欢霍洛维茨大师。肖邦奖已有珠玉在前,我不想参加。如果想要拿到老柴奖的第一名,除非你比第二名强很多很多,让暗箱操作无法进行。白老师,这才是我参加比赛的意义所在。”  这是智晓亮和白放老师通话的内容。最终他还是一意孤行去了莫斯科。这是智晓亮海外进修的起点,至少五年时间里,他会在世界各地辗转比赛,学习,提高,进步,最终天下无敌。  她蹲在路灯下面,手在雪上划圈圈。  “那他女朋友要等好久了。”  “什么?”  “……没什么。”  孟觉一愣。这事儿他倒没关心过。但是,但是为什么明明和他青梅竹马的罗圈圈会在意起智晓亮的风流韵事?  跑出来的时候没穿外套,现在才觉着冷;他跺着脚取暖,暧昧地拉长了声音。  “嘿,罗圈圈,没看出来呀!”  她继续画着圈圈,画着圈圈,仿佛画着画着,智晓亮就会出现,拿着一块石头来帮她赶走坏人。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情,结束了。  “很冷,进去吧。喂,罗圈圈。罗圈圈,你哭啥?失恋呀……”  第五章  “有一批新货抵埠,来不及录入电脑,他们在查。肯定会有,别着急。”  罗宋宋过来坐下,苏玛丽靠在她肩上直喊累。  “不累,不累。”她抚摸着苏玛丽的背脊,轻言安慰,“一会儿就好了。把脚放平,休息。”  智晓亮这一走,就是八年。时间过的可真快。孟觉和罗宋宋一起猫在花坛里种大蒜,一起坐在钢琴前弹波尔卡,一起在实验室里跑电泳,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什么都来不及就已经到了分开多于相聚的年龄。  是否异性朋友注定不容易相处,这三年他和罗宋宋越来越疏远。不像本科时期,他们两个同一个系,同一个专业,同一班,实验课作搭档,想不见面都难。  其实智晓亮走了没多久她就变了。右手受伤,比赛失利,钢琴变卖,她迅速地萎缩后退,变成了八岁的罗宋宋,十年的丰富年华,唰成空白。这个罗宋宋没有学过钢琴,没有遇见过挚友伙伴,没有笑过,没有爱过,更不曾离成功那么近过。如果孟觉不在公众场合逗她,激她,时时提醒着,她就像一颗包装精美的尘埃,在最贴近地面的泥土里滚来滚去,躲避着旁人的践踏。  不是没人追她。高三届的许达带他们的实验课,不知怎样就看对眼了,课后约罗宋宋出来。  “罗宋宋。做我的女朋友嘛。”  她低下头去,盯着脚尖;浓眉大眼,元气满满的许达师兄站在她面前,又向前一步,想要亲密些,有了肯定的回答后,即刻可以牵她小手。  罗宋宋朝后退一步,仍旧是疏远的距离。  “我和爸妈关系不好。对不起。”  许达许久都反应不过来。  “什么?这和你爸妈有什么关系?”  孟觉藏在楼梯口拿一罐可乐慢慢喝,听见罗宋宋的回答,差点没笑出声。  许达声名鹊起还是因为在金秋艺术节上演了话剧《红与黑》,自此被贴上于连的标志——投机取巧,一门心思想走捷径的野心家,如果罗宋宋没有双教授父母的豪华背景,他怎会多看一眼。偏偏罗宋宋表面糊涂,心里明镜,一句话断了许达的心思。  “你从来只对有用的人示好。”  “靠。”  许达咒一声,头也不回地走掉;第二天照样意气风发来授课,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其实许达人长得不错,性格也积极,有上进心不算坏事,就算耍点心计也无可厚非;但罗宋宋有精神洁癖,也许是为了智晓亮守身如玉;又或者是因为心早去了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悠悠荡荡,不知归处。  “我去别处逛逛。”  孟觉懒洋洋地伸手过来在苏玛丽头上摩挲一圈,他不喜欢漫无目的等待,太无聊。  他得找点无聊的事情来填充这段无聊的时间。  “哦,自由活动去吧。”苏玛丽抱抱孟觉的胳膊,“我批准了。”  “电影票在里面。”  他把皮夹交给罗宋宋保管,又伸出右掌;罗宋宋随手从口袋里摸两块硬币塞进他的手心。  “三点半影院门口集合。”  “遵命,苏小姐。”  孟觉一走,工作效率果然提高许多,总店仓库寻到一双八号美版女式跑鞋,苏玛丽最爱的粉紫色镶亮片,立刻飞车送来。  皆大欢喜,女店员趁隙同苏玛丽热络。  “小妹妹,刚才那位是你亲叔叔?看起来好年轻。”  “他比我大一轮而已啦。”  “你今年多大?”  “十三。”  女店员咂舌。她们十三岁时还是搓衣板,哪有这样□好身材,似足英美模特儿,□中带着性感,有钱人家深谙养生之道,头发浓密光泽,肤色白里透红,真正如同画里走出来的妙人儿一般。  “你小叔叔有二十五岁?看起来似大学新鲜人。”  “哪里!他工作三四年了。嗯,是三年又三个月。”她转脸瞧罗宋宋。  罗宋宋嗯一声。孟觉工作和不工作有什么区别?读书和不读书有什么区别?努力和不努力有什么区别?日子还不是一样地过,反正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与天齐。  “嚯!我才工作半年,面皮都皱了,什么工作居然可以青春不老。”  “公务员?技术员?不知道。我爸爸说,格陵什么药可以卖,什么药不能卖,小叔叔说了算。”  “哗,好厉害。”  “嗨,厉害什么呀,”苏玛丽老气横秋道,“我去过他的实验室,干净得要命,每天就是看看写写,不过他总是穿一件白大褂,帅!”  罗宋宋不是不担心,苏玛丽容易自来熟。她的健谈,是为了讨人欢心,容易失言。孟觉给了苏玛丽一个太宽松的教育环境,对陌生人一点也不设防。  “嚯,专业人士都这样。穿制服的男人最有魅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玛丽就这样被一点点地套了去。  “……小叔叔去开家长会,大家都羡慕我哩!……他会弹钢琴!还会打篮球!三分球准极了!……好多女孩子喜欢他哟!不过我只喜欢宋宋姐姐做我的小婶婶!”她突然抱住罗宋宋,蹭着她的脖子,“你和小叔叔在一起多合适呀!你们结婚吧!一定不会像我爸妈那样老吵架!”  店员们的表情可真精彩。罗宋宋从貌不惊人小保姆一跃成为穿巴宝利的幸运儿。太颠覆了。  罗宋宋不知如何开口对苏玛丽说她将要去北京,孟觉再也不能参加她的家长会;她压根不需要为买不到运动鞋发愁,因为她来不及参加长跑。  “别闹啦。”  苏玛丽这样的童言无忌在孟觉面前也上演过。孟觉只是哼了一声,拿着漫画书翻了个身。  “你宋宋姐姐是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专等薛平贵……”  那是什么玩意儿?没有接受过中国传统戏剧熏陶的苏玛丽傻眼。罗宋宋倒不介意孟觉的调侃。  “你敢介意。我都不介意‘粉红兵团孟参谋’和‘神勇无敌小衙内’这两个花名——真是亏你想得出来!”  这话不假。大学时期,罗宋宋偶尔在寝室睡一两次,总能听见室友在卧谈会上对孟觉的花边新闻津津乐道,圣诞夜,同寝的系花沈西西和孟觉出去压马路,一点半才回来,大家听到她和孟觉在楼下叫阿姨开门,于是七嘴八舌地问细节,沈西西脸红红澄清。  “哎呀,很多人一起的。”  罗宋宋在床上一动不动。孟觉给她发了短信,说是一堆人在海边放烟花,叫她也去,她哪有心情,罗清平和宋玲在家里吵架,叫她滚,她来了寝室避风头。  “得了吧,对你没意思,会叫你出去?”  一帮好事分子岂肯放过这个机会,闹着要打电话给孟觉,问问他对沈西西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沈西西态度模棱两可,欲拒还迎,求着饶又不动弹。便有勇士去拿电话卡。  有人知道她和孟觉从小一起玩到大,便来咨询她。  “罗宋宋,孟觉到底为人怎么样?你说说。”  从来这种话题罗宋宋只有听的份儿,但这次,她怕温柔的沈西西伤了心,便想要说点什么来提个醒。  当时孟觉正在打一个叫黑暗兵团的游戏,选的是参谋角色,大家都叫他孟小七,罗宋宋窝在被子里说了一句。  “孟觉这个人没定性。他家门口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神勇无敌小衙内,下联是粉红兵团孟参谋,横批……”  她一时卡住,没想到合适的词儿。说他是花心大少似乎也太过。但是出一次街就想往男女朋友上发展,无疑是拔苗助长。  大家就哄的一声笑,那是她讲的最好的一个冷笑话,也是唯一的一个冷笑话。  “还是青梅竹马了解多一些呀。罗宋宋,你命真好,和孟觉一起长大,又养眼又养生。要不,你帮沈西西打给孟觉,行不行?他肯定听你的。”  罗宋宋坚决不趟这浑水。她不是神通广大,不能帮他们偷试卷,也不能指定孟觉的女友人选。  “我建议你们不要打给他,这种事情急不来,顺其自然,顺其自然。”  “怎么会,他们就是缺个催化剂!老这么暧昧着多没意思!”  各人观念不同;勇士还是打给孟觉了。  “喂,孟觉,你到底对我们沈西西什么意思嘛?今天出去玩的成双成对,就你们两个单身,嘿嘿……”  罗宋宋不知道孟觉说了什么,勇士把电话交给沈西西,沈西西和孟觉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脸上明显不自然。勇士追问,沈西西三言两语打发掉。  “真奇怪,明明是拒绝了,我倒不是很受伤,只是觉得好可惜。”  罗宋宋沉默。这算不算拒绝的艺术?  孟觉的外号就这样流传出来,校篮球队总是早上六点开始练习,怕误了吃饭时间,找了几名女生帮队员买早点,大前锋孟觉钦点罗宋宋帮他拿牛奶,她通常是把牛奶放在篮球场边就走,但那天罗宋宋站在场外等了他一会儿,看他站在三分线外,将球一个接一个地投进篮框。内心通透,为什么那么多女孩子为他如痴如狂。  她也非常明白,勇士室友本身对孟觉也相当有意思,否则不会自告奋勇地打那个把孟觉和沈西西一切可能性都掐断的电话。  等他过来的时候,罗宋宋还是走了。  “喂,罗圈圈,你怎么一看见我就跑。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去买小笼包。”她嘟哝了一句,“我自己还没吃呢。”  孟觉知道她喜欢智晓亮。她知道孟觉喜欢花花世界。这很公平。有时候他是毒舌了点——但乐观开朗的人你又能指责他什么?即使有瑕疵,也在可容忍范围内。  高高瘦瘦的店长过来和苏玛丽打趣:“小妹妹,我猜你生日在十月份。”  “咦?”苏玛丽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十月十日出生。”  “因为天秤座出俊男美女。”店长笑道,“其实订做运动鞋也很好。小妹妹,你一向在哪里订做鞋子?我们年中也将推出订做业务……”  苏玛丽老实回答。  “我们家都从上海订做回力鞋。我爷爷超喜欢这个牌子,走起路来也不赖,可是好丑的,穿了会被同学笑话。”  这下店员们的表情就更精彩了。格陵哪有富豪会穿乡土回力鞋?唬人啊!  苏玛丽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震人,犹自乐呵呵地问。  “你猜我小叔叔是什么星座?很典型的……”  店长敷衍了两句走开了,苏玛丽还特兴奋地和罗宋宋讲个不停。  “真是太厉害了,怎么会知道我是天秤座。雷炯总以为我是处女座,说我挑剔。”  他当然知道。刚才我督促他查库存,他问过我你的资料,想要请你加入vip。罗宋宋想,他还以为我是你们两个的保姆,大声感叹有钱人不好伺候呢。  七楼的游乐场内,孟觉将两枚游戏币投进左边的投币口。  他喜欢这款经典的射击游戏,单人双人均可挑战,如果和罗宋宋一起玩,她就会手忙脚乱地不停死掉,投币,死掉,投币。  “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罗宋宋双手一摊,“孟觉,你一个人玩吧。”  “不行!一个人没意思。”孟觉拉住她的衣领,“你不玩也要留下来看。”  “好。”  她还真是说到做到,他玩游戏,她就在一边看,静得跟不存在似的,甚至一点点规劝他向上的举措都没有。  所有人都说他胸无大志,上班混时间,下班混人生,典型的二世祖形象,这种人努不努力都是一辈子,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就是座右铭。  “难得有这样的出身,为何还要蝇营狗苟。”这是孟觉的大哥孟金贵说过的原话,“投胎也是门艺术。我命不好,老大;你命好,老幺,尽情享受吧。”  那还真是却之不恭了。  他旁边有两名女孩子也在玩射击游戏,完全是折磨人,忽而尖叫,忽而大笑,吵得要命。孟觉抽空看了她们一眼,见是时尚美女,便忍了。  美女很快花完所有游戏币,又过来看孟觉打。孟觉酷爱真人cs活动,也在实弹靶场练习过,眯起眼睛来瞄准,架势十足,不需两名美女在旁边大呼小叫充当真人准星,枪枪爆头,精准无比。  “好厉害!”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只当他是枪法神准的街头少年,孟觉有点无趣,算着差不多积分到了退还游戏币的时候,故意打偏了几枪,僵尸一哄而上,把他撕碎了。  GAME OVER。  成败论英雄,嘘声四起;孟觉伸了个懒腰,扬扬嘴角。  “你是……孟觉?”一直在旁边观察他的短裙美女撩撩长发,突然出声,“哈,一看你的酒窝我就想起来了。”  “你是?”孟觉一时想不起来这杏眼桃腮的美女是谁。  “聂今。”聂今浅笑如花,伸出手来,“不记得?我们以前见过。音乐附中。中学生艺术节。我可记得你。”  每年全市中学生艺术节明丰药业是最大赞助商,有冠名权,孟国泰穿一双回力球鞋配中山装上台做开幕演讲,想不认得孟家人太难。  “哦,是你。”  怎会不记得,音乐附中的校花,智晓亮的女友,专属翻谱者,真正的男才女貌,一对璧人,叫罗宋宋耿耿於怀了这多年。  “听说孟觉有对美女过目不忘的本领,看来我还不够资格。”  孟觉笑笑,酒窝若隐若现。  “哥们的女朋友再美,我也不惦记。”  “拜托,他去莫斯科我们就散了。”聂今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难为他倒是重情重义,开演奏会还晓得送我张票。”  “他是不是票卖不出去所以到处派呀?”孟觉去拿退还的两块游戏币,随口揶揄道,“我也收到一张。”  “哗,真恶毒。”聂今抿嘴浅笑,“你可知现如今一票难求,黄牛票炒到两千五一张。”  哇,卖给罗清平的那张可真是亏了。他大笑着摊开掌心。  “可惜了,我只有两元钱。没法请你喝果汁。”  世间每个女孩都很可爱。他天性活泼,向来只看其他人的优点。聂今这般明朗爽快,他喜欢。  聂今摆摆手,她知孟觉是富家子,但不是冤大头,女孩子该落落大方。  “这有什么,我请你。作为回报,你认认真真打一次我看看,行不行?”她摸摸鼻子,“我玩的不好,就喜欢看高手表演。比自己通关还精彩。”  孟觉莞尔。这倒是和罗宋宋一个德性,不过聂今可开朗多了。  “好。赢了归你,输了算我。”  聂今笑如春风,充满信心。  “怎么会输。”  等孟觉和聂今赶到影院门口,就看见罗宋宋和苏玛丽抱着爆米花,坐在入口处的栏杆上自导自演《无聊至极》。  “喂,罗圈圈!”  “我要猴乖乖!猴乖乖给我!”苏玛丽一看到孟觉怀里的大公仔就伸出手来,兴奋得要命,“听,它在说‘我是苏玛丽的’!”  “乖一点,下次再给你赢一个。”孟觉把公仔交还给聂今,“我来介绍,苏玛丽,我小侄女;罗宋宋,记得吗?我们总是翻墙去音乐附中找智晓亮玩,小跟屁虫!”  他笑着伸手在罗宋宋头顶摩挲了一圈,对她眨眨眼睛。  “当然,智晓亮的小师妹,怎么不记得。”聂今和罗宋宋年纪相仿,为人处世却老练得多,自来熟地打了个招呼,“你都没怎么变,还和以前一样怕羞呢。毕业了吗?在哪里工作?”  她也没有变。罗宋宋记得那时音乐附中的校服是米白色衬衣罩墨绿外套,下面是同色系短裙,聂今有两条纤长的小腿,抱着一摞乐谱,走起路来如同小鹿般轻盈,站在满脸青春痘的智晓亮身边,像棵意气风发的木棉树,端庄而又大气。  而罗宋宋,是棵歪脖子柳吧。  歪脖子柳一直对木棉树颇有好感,也想要亲近——智晓亮的恋人,定是万里挑一,她也想受点熏陶。  “我留校了。在我妈的实验室里打杂,管管财务。”  即使和智晓亮很亲密的时候,聂今也没有走进过他的朋友圈,所以并不知道罗宋宋早已放弃钢琴,她只记得智晓亮说过这小姑娘一双手有灵气,大有惺惺相惜的意思。  “你还在弹琴么?我们琴行常年招生,你寒暑假要是有空,想不想来赚点外快?”  “我没有弹琴很久了。”罗宋宋晃了晃手,“现在,这是一双数钞票的手。”  “我们一起去嘛!”孟觉倒很积极,搓了搓手想大干一场,“聂今,我也算白放老师的得意门生,别小看我;罗圈圈,我教琴,你数钱,正好!”  “那我们去天桥底下卖艺岂不更好?”  “哈哈,你们两个可真逗!”聂今大笑,“真高兴今天能重新见面,以后要常联系。”  大家交换过电话,又闲聊了几句,聂今就走了;她还准备去看今晚智晓亮的演奏会呢。  “要是能在后台见着面就更好了。做不成恋人,总可以做朋友嘛。”  她这是业务需要,而不是旧情难忘;八年的时间,不改的是容貌,但每个人都成长了。  “她以前就是这样漂亮么?”苏玛丽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  “是的。”  “那她一定心地很好。”苏玛丽望着聂今的背影叽里咕噜,“小叔叔,我看你们以前的照片,智晓亮多丑呀!”  “你这个小屁孩懂什么。智晓亮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是格陵爱乐的荣誉团员,整个格陵的女孩子,一半喜欢你小叔叔我,一半就是喜欢智晓亮的。”  “可他真的很丑嘛!远远看看就行了,真要和他走在一起多难受!”苏玛丽说得也没错,十几岁少女哪里懂得什么叫人格魅力,“长一脸的青春痘还流脓水,肚子层层叠叠有三四层,恐怕只有聂今姐和宋宋姐不嫌弃。”  “我挺喜欢聂今的。咱们以后出来玩约上她。”罗宋宋从栏杆上跳下来,结束了这场讨论,“电影快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宋宋姐生气了?”苏玛丽不明白罗宋宋为何突然板了脸。  孟觉凝重地点点头。  “你说薛平贵长得丑,王宝钏当然要生气。现在开始说智晓亮美艳无双,知道么。”  “他现在是不错,可是在我心里,小叔叔才是第一名。”  “真乖。”孟觉大为赞赏,“唉,你宋宋姐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高的觉悟就好了。”  第六章  当晚罗宋宋回到家中已是十点半。  她的精神不比十三岁的小姑娘,看完电影吃完饭还闹着去游乐场坐旋转木马,大呼小叫好不开心,玩过一趟又一趟,坐南瓜车里扮灰姑娘,长手长脚乱舞,孟觉在栏杆外帮她拍照,闪光灯闪个不停,张张够做封面女郎,罗宋宋望着她笑,又别转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她像极了担心儿女前程的母亲,忧心忡忡,不知该放手让她去飞还是护在羽翼下,怕她独立,怕她不独立,怕她还不到时候独立,又怕她过了独立的时间。  “她就这点孩子气,让她再多玩一会儿。”  孟觉突然冒出一句来,转头看她,天已黑得深了,一轮明月斜斜挂着,而他一双瞳仁明亮如同星辰,夺走一切光辉。  走吧。还是赶快走吧。罗宋宋低头看购物袋,断然想着,苏玛丽的离开未尝不是个双赢的局面。她会认识新同学,交新朋友,开拓眼界,而她和孟觉也会认识新同事,交新朋友,各有天地。  “苏美女!笑一个!”  “小叔叔,宋宋姐姐,一起照一张吧!”  “我帮你们拍。”  她本身就不好看,不上镜就更惨了,便要帮叔侄两个照相。  “都说一起照了,罗圈圈,赏个脸。”  孟觉手臂够长,一只手将他们两个搂住,另一只拿着相机,伸出去取景,苏玛丽一张小脸摆中间,不似其他女孩子喜欢低头瞪眼噘嘴巴,笑得闭眼露犬牙,一二三的时候,又突然比V字去戳两人下巴。  “哈哈,我最漂亮。”  天真无邪到令人心痛。罗宋宋顿觉极累,只想赶快上床睡觉。  客厅里漆黑一片,她想父母应该在书房内。他们素来不屑于夜间的一切娱乐活动,此时多半还在伏案工作,否则那几千万的实验经费从何而来又往哪里去。  这一点上,罗宋宋极佩服,因为佩服而忍受,全天下大概再也找不到比她更逻辑混乱的女儿。  她脱下苏玛丽的运动鞋,鞋面上有粉紫色镶片,亮晶晶耀眼,哪一点似她的风格。  今天过的真是跌宕起伏。玩过了之后还要吃宵夜,然后一起搭公车回家,格陵大学站,罗宋宋的鞋跟莫名其妙掉了,她不觉察,一下车,差点摔了个单膝着地,幸好被孟觉扶住。  “嚯,求婚!”  “真浪漫!”  站牌下多是大学生在候车,当他们两个是小情侣,起哄,孟觉笑着搀她站起。  “我答应你就是了,起来吧。”  苏玛丽直鼓掌;罗宋宋跟着笑,不然怎么办。  “糟糕,鞋跟落车上了。”  “宋宋姐姐,我的新鞋借你穿!”  苏玛丽自告奋勇把新鞋拿出来,罗宋宋才穿三十六码,玛丽的新跑鞋对她而言和一条船差不多。但小姑娘盛意拳拳,一时之间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总不能一瘸一拐走回家属区去,那至少还得半个小时。  “谢谢。”  罗宋宋和苏玛丽不同,天生一双纤足,脚趾小巧,脚掌削窄,人身上的关节处最容易老,要生的美实属不易,偏偏她手腕足踝都生的极秀气精致,坐在路边低头穿鞋子,不见面容,广告牌的射灯打出来侧影绰绰,穿着厚重冬衣也看得出来四肢修长匀称,十足一个俏女郎。孟觉见得多,不以为意,却有一对女学生在旁边等车无聊,小声道。  “气质好好。”  “肯定是艺术系的。”  真是哭笑不得。六个小时前还有人把她错认为小保姆。只能说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同。  苏玛丽硬要陪她一起走回去,因为雷炯同学的糗事才讲到一半而已。  “……大家都好好地坐着吃中饭,他又顺手把一大块猪骨头丢我碗里,很大一块呀!不吃就丢给我,是不是很讨厌!我质问他‘雷炯,你就这么喜欢我?’……当然啦,是口误,口误,我是想说‘雷炯,你就这么喜欢整我?’,一时口快说错了,结果他发狂哦!一张脸涨得通红,冲出食堂说‘你这个玛丽苏,我喜欢你才出了奇!’,结果一失足从楼梯上滚下去了,哈哈……咦,那是什么?”  暗黑的天空中有六个发光小点,排列成两个等边三角形,飘忽不定,苏玛丽紧紧钳住罗宋宋的肩膀。  “UFO!UFO!小叔叔,UFO啊!飞得好低!”  “那是夜光风筝。”  孟觉和罗宋宋异口同声道。格陵大出了名的风景秀丽,绿化草坪上常有老人家放风筝或小孩子玩航模。夜光风筝倒不是新兴事物,加个电子发光装置就行。  所以别看不起老人家,赋闲之后将智慧应用于这上面,真是其乐无穷。  “好丢人。”苏玛丽嘻嘻笑,“晚上放风筝,有意思。”  “比你宋宋姐姐好多了。她第一次见的时候,还吵着要跟它走呢。”  罗宋宋走路已经很艰难了,还抽空打了孟觉一下。  “瞎说!”  “我哪里瞎说。不知道是谁狂奔过去说‘带我走带我走’的。我也蠢,跟在你身后追,‘罗宋宋,我们明天有比赛!’,要不是放风筝的老大爷在黑暗里头说了句‘别追了,那是我的风筝’,你非直接摔灌木丛里不可。”  苏玛丽从未听过他们之间这件轶事,就缠着孟觉讲前因后果,但细节若是讲起来又挺伤感,孟觉混了过去,讲些单位里的笑话,苏玛丽照样听得乐不可支,三人到了楼下才分开,说好了过两天罗宋宋再把鞋子送到孟觉家里去。  “宋宋姐姐,小叔叔的新家你还没有去过吧?可暖和了,不像以前的别墅,说话有回声,冰冰冷。对面住了个很酷的大帅哥,搭电梯的时候,我看见他眼睫毛超长的,比我还长!”  “苏玛丽,你有一米七二。”  “……什么呀,我说的是我的眼睫毛!比我的眼睫毛还长!唉,这种大帅哥,肯定是等不到我长大就被别的美女抢跑了。”  “那是他的损失,你叹个什么气?”  叔侄两个打趣。罗宋宋开门进楼。  孟觉早已独立出来,她呢?  罗宋宋在玄关处磨蹭了一会儿,侧耳听着各处的动静,尽量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等换好拖鞋直起身,惊见宋玲悄无声息地站在客厅当中,穿一身褪色睡衣裤,未着内衣,如鬼魅般,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她。  罗宋宋心中咯噔一下。看来罗清平又晚归了,否则宋玲不会抓狂到她一回来就找晦气。  “你和孟觉去听音乐会了?”  “没有。”  “那去哪里了?还有苏玛丽,你们出去玩了?”  “嗯。”  “那音乐会的票呢?”  “送人了。”  “送人?那么贵的票你拿去送人情?”  “妈,这本来也是人情……”  “怎么了,难道我受不起?”宋玲厉声道。罗宋宋闭嘴,碍于母亲还在客厅当中享受黑暗,既不能开灯,也最好别上楼去,所以进了厨房去倒水喝。  “怎么,除了苏玛丽的话题,你还真是懒得应酬我呀。”不说话也是有罪的,宋玲冷笑道,“罗宋宋,打电话给你爸,问他到底几点回来?”  罗家的门禁是十一点,罗宋宋很清楚。罗清平这是自找麻烦,但是他找麻烦,吃亏的是罗宋宋。  “好。”  她去客厅打电话,响了四声之后有人接起。听见那边人声喧闹,有小姑娘兴高采烈。  “真是绝了!我还以为我会睡着呢!我从今天开始喜欢古典音乐!真不像地球人,手怎么可以那么快?又快又潇洒!所以说男孩子弹钢琴的时候最帅。”  他们在谈论智晓亮。他成功了,用他的琴声征服了挑剔的格陵人。  这给罗宋宋带来的震撼太大,以至于她在十秒钟之后才意识到汤园园怎么和父亲在一起?难道父亲去看音乐会了?  这念头才在罗宋宋心头一转,罗清平温柔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宋宋吗?爸爸一会儿就回去了,你和妈妈先睡吧。”  然后他就挂了。罗宋宋如实将罗清平的话转述给宋玲,但是宋玲显然看穿了这是敷衍,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逼着罗宋宋又打了十二个电话给罗清平,自己则屏住呼吸,将耳朵贴上听筒,细细听那边的动静。  “那边怎么有小姑娘的声音?你爸跟谁出去了?”  “我不知道。妈,这很正常,那边刚散场,肯定很多人……”  “再打,我听清楚一点。快打!别说是我要你打的。”  打这么多电话有什么用呢?男人么,要回来自然会回来,不回来自然不回来。这是罗宋宋的外婆莫清芬曾经对女儿说过的话。但是自从外婆去北戴河疗养后,再也没有人劝得动刚愎自用的宋玲,她拿起猜忌的长矛,以女儿为盾牌,一次又一次地朝丈夫发起冲锋,最后一次罗清平是在楼底下接的电话,恶狠狠地将盾牌一劈两半。  “罗宋宋你这个□养的,我已经到楼下了,你给我等着。”  罗宋宋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会被打,反而很平静。罗清平和宋玲只吵架,动手就在她身上练拳。  “爸已经到楼下了。”她放下电话。  “嗯。”宋玲明明听见了罗清平的威胁,却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回来这么久,还不去洗澡!快去。洗完澡去睡觉。”  我想挨完揍再去洗澡,不然又是一身汗。  但是这句话罗宋宋没有说出来。她先去露台收被子,发现露台上空荡荡的。  “妈,我的被子呢?”  “已经给你收了,晚上有露水你不知道么?我就说什么事都不能交给你做,有头无尾!知道自己晾着被子就该早点回来,父女俩一个德性!一点责任感都没有!”  不想听宋玲借题发挥,罗宋宋回到卧室开始整理衣物被褥,很快,传来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你终于舍得回来啦?听音乐会哪?是不是还有小姐陪你哪?多高兴呀!还回来做什么!”  宋玲冷冰冰的声音抑扬顿挫,罗清平的怒气倒不大。  “我是有个事情要和你说。”  罗宋宋听见父母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她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安全了。于是准备换衣服洗澡,谁知刚刚脱掉衬衫,罗清平突然推门进来。  “罗宋宋,我有话问你。”  她往床内缩了缩,立刻把衬衫又穿回去。  “爸。”  他过来坐在罗宋宋的床上,盯着身体曲线玲珑剔透的女儿。  她的扣子扣错了。罗清平心想,她慌什么,我是她老子,她以为我会做什么。  “你今天和孟觉一起出去玩了?”  “还有苏玛丽。”  “嗯嗯。”罗清平敷衍了两声,“等苏玛丽去了北京,就剩你们两个了。”  罗宋宋抓紧时机。  “爸,苏玛丽是去北京的哪所学校?怎么连孟觉都打听不到。”  罗清平报了个学校名称。罗宋宋暗暗记住了;过了一会儿,罗清平不耐烦道。  “我问你话呢!”  他问什么了?罗宋宋心想,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陈述句么。  “我不明白,你和孟觉这样拖拖拉拉的干什么?我听孟金刚说,他也就你这么一个固定女朋友,其他的不过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  与讨论这个话题相比,罗宋宋宁愿被罗清平揍一顿。  “没有。我和他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只是朋友怎么老找你出去玩,不找别人?”  宋玲如幽灵般出现在门口。  “何止。今天早上在楼下还帮宋宋系鞋带呢。贴心得很。”  “因为玛丽。玛丽和我关系很好。”罗宋宋解释,“再说了,一起长大的,总有点感情……”  “对了嘛!”罗清平一拍掌,“我就知道你们两个青梅竹马玩起来的,肯定有感情。你知不知道明丰药业去年一年纳税六千万?孟觉名下又增加了一笔信托基金……”  嚯,原来孟觉是只会下金蛋的鹅。  “……他也不笨,当年要不是最后一门英语没去考,也不会差三分入格陵大。全市公务员考试,他才读了一个月的书,就拿了总分第一,人是贪玩了一点,不定性,但胜在家底好,一辈子也败不光……”  罗宋宋充满好奇地盯着罗清平一张一合的嘴,谁能相信,潇洒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学教授一面暴打女儿,一面又拿女儿作饵钓金龟婿。  “他条件这么好,不会看上我。”她想想,又道歉,“爸,对不起。”  这时候宋玲已经忍不住了,过来捏住女儿的下巴。  “你若割个双眼皮,肯定会好看一点。现在流行开眼角,也不妨一起做了。再做个弹力线上扬嘴角。对,颧骨一定得磨一磨。我给医生看过你的照片,人家说了,忍得痛,就还有得救。一共做下来十二万,不贵。”  罗宋宋已经不会心寒了。虽然以前她会觉得连自己的母亲都觉得自己丑,那还有什么意思。  “妈,别开玩笑。”  宋玲平心静气和女儿讲道理。  “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你知不知道现在男人都要漂亮姑娘的?你听说过‘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的老话么?你这样的克夫相,谁敢娶你?你不整漂亮点,别说孟觉了,就是智晓亮也不会看上你。”  “这又关智晓亮什么事?”罗清平问老婆。  “你女儿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宋玲哼哼冷笑两声,“不知道了吧。罗宋宋我告诉你,女人最重要是一心一意,你三心两意,将来肯定一个也捞不着。”  不是这样的。但是罗宋宋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了。  “妈,我知道了。”  宋玲没想到女儿居然能如此顺从地回答自己,愣住了。  她原本指望着女儿会反驳,那么就可以说出更多更刻薄的话来畅快淋漓一番,但罗宋宋实在是没有心情再和父母周旋。  “知道个屁!你就敷衍我吧,现在外头的小姑娘一个个精明得很,你要是嫁不出去,也别住在家里碍眼。”  “我看你是不知轻重。”罗清平拍拍女儿的脸颊,微微刺痛,“出去打听打听,二十五岁的老姑娘,还叫家里贴钱养着,要不要脸?明天和你妈去医院,把整容的订金交了。”  一顿羞辱之后,他们心满意足地携手离开了罗宋宋的房间。  “别人都是养儿防老,我们养了个真真正正的赔钱货,真他妈的晦气!”  “眼红了?有本事你找个小老婆给你生儿子。生女的不要紧,掐死了继续生。”  “看看人家孟国泰,娶了七八个,生得全是儿子,那才是男人。”  “对极了,你根本不是男人。”  “你他妈的今天是不是非要和我对着干?”  罗宋宋张口结舌;其实宋玲的尖酸刻薄在年轻的时候叫做伶牙俐齿,罗宋宋也应该继承了一些,现在她倒是想到了许多应答。  她这张脸是罗清平和宋玲的基因的总和,他们不满意,就该互扇耳光;罗清平喜欢孟家的财产,何不认了孟国泰做干爹,她想孟觉不会介意多个契弟。  可她永远也不会说出这种刻薄话。她一开始选择了沉默,就只能沉默下去。  “你爸想我们两个谈朋友想疯了。”  她经常被慈父罗清平带着去参加孟家的聚会,然后和孟觉坐一起,跟住孟国泰,孟国泰总是递一两张大面额的外币过来给她,什么币种都有,纯粹是图颜色好看,反正没办法花出去,谁会接一张伍佰元面值的欧元呢。  “宋宋,拿去压钱袋。”  她当然不会以为是玩具钞票,犹豫着不敢接;孟觉撞撞她的胳膊。  “给你,你就拿着呗。挺漂亮的。”  她听孟觉的;参加这种大家庭的聚会,永远会觉得自己是多出来的那个。孟国泰尊重知识分子,常常敬酒给罗清平,老爷子带了头,孟金贵孟金刚自然要顺着来,有一次罗清平喝高了,直接在席间对孟金贵说醉话。  “孟大哥!我叫你一声大哥!你看我这个女儿行不行?”  孟金贵虽然名字乡土,人却长得很周正,眉眼间和孟觉有几分相似,偏偏不爱笑,只扬个嘴角。  “我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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