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觉得自己又臭又脏。脸上更是又痒又痛。幸亏于氏已安排好了:有凉可冲,有觉可睡——看来,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女英雄,虽然成功是主要靠信心:奋斗,但做人更重要的是可以放心:睡觉。她早已呵欠连连。她的一颗心,现在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铁手那儿,只一早就飞到了床上。她一听,就不管了,又拖了小颜的手。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去洗澡。除了洗澡之外,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是私人公事。——什么是“私人公事”?即是解手。——包括大解和小解。“大解”和“小解”都是人所必须的事,所以是“公事”;但这种“公事”也必须要做得十分“私人”,所以统称算是“私人公事”。所以她们这一对大姐、小姐就赶着去大解、小解了。丅χㄒ峆集 丅XㄒН亅.CΟм可是孙青霞虽然也去了(而且是十分非常极之倦乏了),也不忘向言尖追问了一句:“温兄就住在这儿附近吗?”言尖的回答是:“十八星山最高顶就是龙头岩。温兄就住那儿,有时也常下来走动。”孙青霞本来还要问下去,可是忽然就止住不问了。他的确是太累了。也许不是因为这原因。而是看见了一些事。一些奇景。店门外,走过了许多狗。——各种色泽的狗。十分强壮、巨型的大狗。不同种的狗。“怎么会那么多的狗?”孙青霞改问了这一句。言尖也大惑不解:“近日忽然来了许多狗,可惜还没入秋,否则正好来个温公狗肉堡,好暖暖脾胃。”说罢他又大笑。咔咔咔。孙青霞没笑。他只是看着、盯着:那十几头狗,也这儿闻闻、那儿嗅嗅,这里逛逛、那里转转,有时摆摆尾巴,有时摇摇头,像都是在思考着哲学,又似为什么人生的大道理而悲哀遗憾着,却又似在彼此打着招呼和暗号。孙青霞一直看着,他的瞳孔已开始收缩。忽闻龙舌兰在远处没来由的叫了一声。他立即闻声掠了过去。不只是他,言尖也同时赶了过去。言尖一施展轻功,才知道原来孙青霞快得好像他自己所施展的还不算是轻功。孙青霞一旦飞纵,才晓得原来言尖快得好似那才是真正的飞纵。4.留心那话儿声音尚在,人已到了。声音有多快?——当你听到声音的时候,声音已经到了;同样,当你发出声音的时候,也同时就听到了声音。声音有多快,可想而知,许或,它是比光略慢一些。但孙青霞与言尖,谁也不比谁慢,同时赶到了那发声之所在:澡堂。澡堂里有许多浴室,分男女两边,言尖和孙青霞循声急掠,到了女澡堂一间浴室门前,声音就自里边传出来,言尖稍稍一停,可孙青霞毫不犹疑,一脚踢开了浴室的门。门遽然而开!明明已低沉下去的叫声,突又锐亢了起来。浴室内当然有人。不但有人,还是一具精光火热、粉光致致的胴体。尽管浴室里的女子已及时将毛巾和衣衫往身上要害部份一遮,但所露出来的部位依然美不胜收、活色生香。——仿佛连沾在上面的水珠,也是有着杀伤人,足以使人立即爱情重伤、忍“欲”偷生,甚至一映眼就痛得欲生。那是龙舌兰。惊愕中、羞愤中、骇怖中的龙舌兰。她浴室的门,已给人一脚踹开。幸好她毕竟有过人机警、一代侠女,还能及时抄起毛巾、衣服,挡上一挡。到这时候,纵然她是女侠,就算也是女神捕,除了再度尖叫,她还能做啥?能。她飞起一脚。脚踢孙青霞。着!孙青霞不知是因为没防着龙舌兰这一脚,还是因为自己也觉得这样一脚踢开了人家洗澡时的门太冒味,或是因为在这一刹间她瞥了龙舌兰出脚时的春光乍现,他一时竟没能避开龙舌兰的这一脚,他飞了起来,哗啦一声,直横过天井,“叭”的一声,掉进一坑大水畦里去。水畦上,原铺着几块砖,那上面还摆放着几颗大西瓜!孙青霞“啪”地砸压在上面,一下子,西瓜碎了、烂了、汁肉横飞,使他一头一脸、一身一手都是西瓜籽、西瓜肉。他是着了一脚,正着了龙舌兰这一脚,而且还跌得不轻。可是他似并不在意,弹身而起,飞身便掠,又飞掠回那间浴室的门前:他仍是关心龙舌兰第一声惊叫的原因。原因非常简单,也令孙青霞为之气结:虫!几条小虫,一节节的,毛茸茸的,浮在水缸面上,蠕动着,形貌不单核突,且令人毛骨惊然。就连湿漉的地面上,也爬行着几条大虫,肥腾腾的,颜色鲜丽,还多肉多汁似的。奇诡的是,仔细看去,那些大的小的虫,载浮载浮的虫,竟然都拥有一张张似人的脸。小娃娃的脸,最嚣张明显的是,每张脸都有一张张大哭或大笑的口。孙青霞这样一望过去,忽然生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那不是虫。——而是一只只男人的器官。那话儿!虫的形貌本来已令人嫌。像那话儿的虫更令人恶心。——阳具的形状本来就非常核突,核突得足以令人嫌恶生厌,但有时又奇怪得使人震惊迷眩。龙舌兰现在就是这样。她怕。她怕得几乎忘了自己是会武功的:她只要挥指隔空一弹,就能把虫儿射杀弹飞。但她就是没有这样做。她也忘了这样做。她看到这些虫,已吓得全身冰冷也手足无措。所以她什么也做不了,倒是孙青霞一脚踢门闯了进来时,她还会恢复神智一脚把他端飞出去。这些一只只,就像那话儿的虫,不管游的还是爬的抑或是蠕动的,都向龙舌兰那儿“逼”了过去:仿佛她有吸引力。仿似她在召唤。所以她只吓得全身发软,幸亏声音并没有因而软化,反而更尖更锐。因此才把孙青霞和言尖及时喊了过来。过来的不止是言尖和孙青霞,还有另一个人也到了。那是于氏。她来的当然不及吉老板和孙青霞快,但也算是很快的了。她来的时候,怀里还有一捆柴枝,这许或就是她来得比较慢的原因。她来了,一切就方便多了。她马上替龙舌兰把虫都砸死、挑走、扫除,甚至把一只已爬在龙舌兰衣服上黄蓝相间夺目艳丽的大虫拔落、打了个稀巴烂。当然,言尖也在做这事,但总不如他老婆为龙舌兰做这个来得“方便”。对捉虫,龙舌兰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看见虫,可只吓得双腿发震、全身发软,就像给麻醉而荏弱的女子,眼巴巴看着色狼一步步迫近来对她进行淫辱一样。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虫。对于虫,她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既似从小就有,又似与生俱来:她就是怕它。可是,她在这儿遇上的就是它。——这么多的虫!——这么可怕的虫!这不致以使她丧失了斗志,但肯定使喜欢洗澡的她一时失去了冲凉的兴致。幸好于氏已在说话安慰她:“换间澡室,我亲自打水,保管一条虫也没有,让你洗个畅快。”龙舌兰只呻吟了半声:“怎么这儿……有那么多的虫!”言尖惭愧的道:“这儿一带,多长了些漂亮的‘火花树’,十分夺目艳亮,但树上就长这些虫儿,十分讨厌,还让龙女侠受惊了……”“出去,”于氏挥手赶走言老板和孙青霞,“龙姑娘她要换上衣服。”言尖马上大声陪笑:“对对对,她还要换一间澡室,再好好冲个凉。”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龙舌兰这间靠最左的澡室,言尖见孙青霞仍捂着胸、皱着眉,忍不住问了一句:“踢痛了?”孙青霞摇摇头,在拔掉他身上、衣上的西瓜肉汁,一面苦笑道:“这儿常有那么多的虫吗?”言尖啐了一口:“就这两天忽然多了起来!真奇怪,一下子,狗多蛇多蚁多,连虫也来会集了!一条条都像发情的话儿一样,娘他个面膜的!”他突然骂了句当地土话,然后看到孙青霞那身新肮旧脏的衣衫,笑着道:“我准备好套新衫让你更换——你也该洗洗澡了。龙姑娘有我内人看着,咔咔,有她在,别说虫儿,就算一条条真的活的话儿,她也一刀剁了,没放在眼里。”孙青霞微笑问道:“老板娘可就是当年名震冀北的‘惊雷娘子念珠拳’于情于女侠?”言尖愕了一愕,才释然道:“……你是从她身法中看出来了?好眼力?”孙青霞还正想说些什么,忽又闻一声惊呼。呼声不高。不尖。但仍是惊。是呼唤。5.我要你话儿呼唤仍来自澡堂。但那是颜夕的声音。——她微弱的呼唤。言尖和孙青霞相觑一眼,也几乎是马上的,同时地赶到那发声的现场。——要不是刚才已有过龙舌兰的尖呼,结果是虚惊一场、白跑一趟的话,他们的反应当然会更快、更速、更不犹豫。——不过,刚才发喊叫是龙舌兰,现在是颜夕。颜夕跟龙舌兰不同。颜夕是弱女子。龙舌兰其实在武林女中英豪而言,绝对算得上是个高手。不过,尽管她是高手,但她却不时会发出大呼小叫。大呼小叫当然不会影响一个人的武功,但多少会影响她的气派和形象,但也顶多如此而已。颜夕虽然荏弱,但一路过来,她很少叫、很少失惊、也很少故意造作让人特别去关照她。也就是说,她的性格很坚强。——性子强不强,有时跟武功不一定有直接关系。有些顶尖儿的武林高手,性情就十分脆弱,动辄大悲大喜、情绪大起大伏,但那也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的绝世武功、盖世成就、冠世才华。有的人认为必须要无情、冷酷才能成就绝顶、练得冠绝天下的武功,其实那也不尽然。——绝情绝义、无情无义才练就的武功,有时以大情大性、大仁大义也可以练修成正果。刘邦无耻、曹操冷酷、武媚娘更十分残忍歹毒,但关羽重义、孔明护主、伍子胥鞠躬尽瘁,都各有一番惊人艺业,过人成就。——虽然不一定是先要绝情弃义,方有大成大就,但一个能成就大功业的人,必定得要意志坚强、才情奔发、才干过人和恒心毅力才成。有才情的人不一定有才干,只有才干而无才情,就只能是一位画师而非画家。有才干的人却无才情,那就是画工而不是画家。但同时有着才干和才情的人,却无恒心毅力,那这一辈画不画得成都成了疑问。不过,若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坚定的意志力,那根本就没有画,也不会去画。小颜或许武功不济,但似乎意志力却很坚强,所以她才能随着龙舌兰和孙青霞逃亡而无尤怨。当然,尽管龙舌兰好像是大呼小叫、怨声载道的那种人,但也不见得就意志薄弱:事实上,要是意志不坚定,像她那么一个标致的名门闺秀,断没可能练成这样卓越的武艺,以及能在江湖上亨有如此声望。江湖上是凭力论势的。——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论淑媛。——有龙泉之利,方可以论决断。事实上,若无坚定的意志力,根本就连一门专业手艺也学不成,那还谈得上过人的艺业和骄人的成就?学习,毕竟是件艰苦的事,只有坚强的人才能找出它的乐趣来。修炼,更加是件卓越的事,只有不凡的人才会反过来驾御了它。通得过考验方为英雄。受得了冲击才是好汉。可是颜夕决不是好汉。她只是个弱女子。所以一旦闻声,孙青霞和言尖就义不容辞,飞掠到她发出叫喊的所在:两人也几乎是同时抵达,所不同的是,孙青霞在飞纵之际,还居高临下,凡所过处,都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许多苍蝇,都在飞绕不去。天空高处有苍鹰,有时也低翱到店铺的酒旗上面来。狗只,的确是愈来愈多了,且盘踞在附近。——这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人家说田鼠、蚁蝗搬窝是地震、水灾的前兆,黄牛入水翻腾、狗吐舌是大旱之征,而今,苍蝇乱舞,苍鹰徘徊,还有狼犬群集,却又是个什么样的征兆?颜夕也在澡室里发出呼叫的。言尖赶到,但他不敢踢门,只能吆问:“什么事!?”他不敢踢门是因为他不便。——他虽然年纪已不小了,但武林中是很讲究男女之防的,江湖上也十分重视在这方面的名誉,何况,言尖是很爱(同时也很怕,“爱”和“怕”是长相厮守,一体两面的事儿)他的老婆于氏的。孙青霞也赶到了,他也不敢像上次那样一脚把门踢开。上次的“教训”,他当然忘不了。——连那优美胴体的景象,他也忘不了,更不想忘。不但想不忘,还怕不能好好深记呢。要再换上龙舌兰的房间,他也许还敢再起一脚,将门踢开,但对颜夕,他却不敢故意冒犯。因为小颜不是龙舌兰。她不会武功。孙青霞当然不敢“欺负”不会武功的人,何况颜夕还是个美丽的弱女子。——他这个“淫魔”,毕竟还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他不便,言尖不便,有一人却十分方便。那当然是于氏。于情。于情也赶到了。她正要一脚把门踢开,然而小颜澡室的门却咿呀一声打开了。门内是小颜衣衫完好,而且已更换上新衣,澡室地上潺潺流着未褪尽于沟坑里的水,看来她是刚洗好了澡,身上还散发着皂香味。在澡室内的她显然正在惊惶中。她怕。但她比刚才和一路上都美。她本来就美,但现在更美的原由有二:因为她换上了新衣。——那就像鲜花遇上了春天,自然而然的怒放出它所有酝酿的娇和艳。这美是理所当然的,但也有美得不合情理的。原来颜夕惊悚时更美:一种在平时不会出现和让人看见的英气和拗执,便在这瞬刻间流露在眼色里、脸色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小颜嗫嚅的指着原来的门缝(那儿还有一大滩一大滩的积水),“……一直在那儿嗅着,还偷窥……”言尖顺着她视线望去,看到那几滩水渍,也看到了几行错落的脚印。他忍不住骂了一声:“畜牲!”颜夕一震,泪花涌上眼眶,盈盈欲滴。她的两眼眼袋很浮显,托住灵灵的双目,一旦漾起了泪光,也分外让人怜。于情忙解说道:“他骂的是那些狗崽子!”这时,龙舌兰也闻声赶了过来,也问道发生何事,孙青霞趁此偷偷的扯了扯言尖的衣袂,一起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真有座竹棚,舒适荫凉。院外在地上爬伏着的是西瓜,一颗颗滚圆着像一个个青皮和尚的头颅。爬上了藤的则是葫芦瓜,青的黄的,东倒西歪的乱吊着,像填塞着一口口春末初夏的梦。走到这儿,孙青霞忍不住道:“我看他们真的来了。”言尖也停下步来,肃容道:“你是说……‘流氓军’!?”孙青霞道:“也有人叫他们做‘畜牲兵’。”言尖道:“都一样。凡他们所过之处,都奸淫掳掠,烧杀殆尽。无恶不作,无所不为,既是流氓,更是畜牲。”孙青霞道:“既然言老板也看出了来者是谁,我也直言了,我是要言老板一句话儿。”言尖道:“什么话?你说。”孙青霞道:“他们已包围了这家客栈,现在这时候,谁离店都一定会给杀害,但守在这客栈里,也只坐以待毙。我不想连累大家,我会一个人杀出去。龙舌兰的武功不错,如果她愿意,我会带她一并儿闯,生死各安天命。但颜夕不会武功,我带她去,她不死也得受活罪,而他们目标不在她身上,我想……”言尖接道:“你是想把她放在我这儿?要我们夫妇照顾她吧?”孙青霞马上点头:“我是要你这话,行不行?”言尖马上回答。回答居然是:“不行。”这回答绝对是意料之外。不过他也有补充。而且是马上作出补充。“她当然可以留在这里,”他大声地道,“但照顾她的当然不是我——”“——而是你。”他说。大声,而且有力,并且十分肯定,他的声调。6.就是这话儿孙青霞一听,明显动了气:“这不关你的事,你硬要冒这趟浑水,也帮不了我。”言尖怪眼一翻,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流氓军’是冲着你来的?”孙青霞一愕,倒没想到有这个问题,怔了一下才道:“不是冲着我来?那还有谁?”言尖大声道:“当然是我。”孙青霞更诧:“你?”言尖咔咔笑道:“你的号召力还不够哩!”孙青霞不大置信,反问:“就凭你?得出动‘流氓军’?你常年累月的在这里,又不见得他们来动你?今儿我来了,他们都往这儿汇集,怎说是冲着你?”言尖反问:“你几时跟‘流氓军’结仇的?”孙青霞略为沉吟了一下:“他们的四当家‘食色公子’詹同荣在京里胡闹,要强占只卖艺不卖身的青楼名妓孙三四,我曾把他怒打一顿。”言尖点点头,道:“我也闻说过孙大侠与京师名妓白牡丹交好,孙三四是白牡丹李师师的手帕交,孙大侠自不允让像詹同荣这种败类侮及孙三四了。”孙青霞赧然道:“那是早年的胡闹事。而今,我已离京久矣,那地方荣华纷繁,我都无意再涉了。”言失道:“可是,你那一回杀了詹同荣没有?”孙青霞哼声道:“他逃得快。而且在京里,也不好公然杀人。”言尖道:“可是,日后在京里,又有数宗采花杀人案,千夫所指,言之凿凿,都说是你干的。”孙青霞忿忿地道:“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但我不该放了詹食色这种败类!”言尖道:“可是你毕竟没有杀了他,而他也曾处心积虑,嫁祸于你,使你名誉扫地,辩白无从。”孙青霞感觉到言尖话有别意:“你的意思是——”言尖道:“没别的意思。你既没杀他,他也诬陷了你,照道理,已算是复仇,他只不过是‘流氓军’的四当家,‘流氓军’本远在‘灵壁’、‘长气河’那一带盘踞,犯不着打老远路的来报你这个仇。”孙青霞道:“这不然。”言尖道:“你说。”孙青霞道:“你说。”孙青霞道:“詹同荣虽只是‘流氓军’的老四,但却是‘流氓军’首领大当家‘东方蜘蛛’詹奏文的独生子。”言尖道:“但他毕竟没有死,是不是?”孙青霞道:“可是这两父子都是不甘受辱的人。”言尖道:“那他大可等你一行人往嵯峨山路上时才以逸待劳,横施暗狙呀!”孙青霞道:“也许他们能等,但有人却心急不能等。”言尖道:“你说的是‘叫天王’?”孙青霞脸色一沉,悠然转了个话题:“我知道‘义薄云吞’是家在江湖上相当赫赫有名的客栈。”言尖道:“那是江湖上人赏的面子。”孙青霞道:“他们会给你面子,是因为你保住他们的性命。”言尖道:“我能保住他们的性命,也是武林中各位老大哥老大姐们赏的面子,在下我没那多大的本事。孙青霞道:“你若没有本事,就不会有这么多武林人物在失势遇危时,都逃到你那儿寻求庇护了。”言尖道:“那是他们看得起我,我其实没这个能耐护着他们。”孙青霞道:“你若没这个能力,为何逃到‘义薄云吞’的人会那么多,而且贵号的名头,也一天比一天响亮,听说连‘鬼仆神鞭’梁道姑和‘一哨大侠’何半好也因躲在这里而免去了一场生死劫。”言尖反问“你可知道追杀他们的是些什么人?”孙青霞道:“我听说‘鬼仆神鞭’梁道姑是遭任劳任怨迫害的,能从任氏双刑掌中救得人命,天下无几,你是其中一个。至于‘一哨大侠’何半好……他口口声感戴‘义薄云吞栈’救了他的命,但我却不知你是从何人手上救了他的命?”言尖道:“流氓军。”孙青霞有点诧异:“流氓军?”言尖道:“正是。‘一哨大侠’得罪的正是‘一线王’查叫天,自然不能立足于江湖,只好逃往嵯峨山,却遭到‘流氓军’的伏杀,退回这儿,住进了我这家小店。”孙青霞忍不住问:“何半好一向在江湖人事中处事圆滑精明,怎么好生不得罪,却去得罪了最不好惹的叫天王?”言尖道:“他就是到处逢人皆为友,处事精明,人事圆融,可‘叫天王’里的军师马龙看中了他,要招揽他过去。”孙青霞冷笑道:“以‘叫天王’的实力和势力,对何半好而言,倒是一个大好的进身之阶。查天王有了何一哨这样的强助,加上手段高明、讨人好感的余乐乐,还有广结权贵、交游广阔的陈贵人一旦联手,便是‘铁三角’,查叫天就如虎添翼。”言尖道:“但是何半好硬是不肯加入叫天王一伙。”孙青霞追问:“为何?”言尖一味大声,并不善于言辞,说话时,有时愈说愈糊涂,幸好这时一人及时过来接了他的话:“何半好若不加入‘叫天王’一系,至少还是个人,有时还是位大侠。若他一加入进查叫天系统里,不但当不成大侠,就连人也当不成了。”接话的是于氏。——“惊雷娘子念珠拳”于情。言尖一见他夫人来了,就立即问:“她们呢?”——“她们”自然就是龙舌兰和颜夕。于情说话神情令人放心:“她们在一道,互相照顾。龙女侠武功高强,却怕小虫;小颜姑娘身子荏弱,不过处事较镇定些。他们洗干净后,自会上店歇着。我让她们暂住在‘贪狼阁’内。”言尖却还是不满意:“——怎可让两道女流之辈涉险,你还是要阿丙、粉肠、西瓜、大胃他们好好照顾她们一下。”——西瓜、粉肠、阿丙、大胃这些人,都是“义薄云吞”这店子里的伙计。这些当然都是他们的外号。“西瓜”,原姓宣,名翼娃,但生平好吃西瓜,一天可吃七八颗,夏天时还得抱着口西瓜在肚皮上才睡得着,故人号之为“西瓜”。然而,此人决不可小觑。他的“西瓜刀法”,能在密集快刀中轻易把西瓜籽全皆挑出,而不致砍毁砸坏了西瓜,他的刀法,简直比妙匠巧工手里的绣花针还灵还巧。他更兼擅于“狮子滚球”大法。只要敌人给他抱住,难免全身经脉尽裂。就算没给他扣住,只要在他劲道范围之内,也一样得给他制住,动弹不得。话说这宣翼娃曾是有名的独脚大盗,兼且采花,但也做劫富济贫的事,并不向黄花闺女、节妇烈女下手,不过,有一次,采花采到雷纯那儿去,几乎没给雷纯手上三剑婢当场格杀,幸得“六分半堂”的狄飞惊出面为他说话,才让他远适十八星山,不许他再入江湖。他也没面子重入江湖。“粉肠”原姓陈,名分长。人多戏称之为“粉肠”,他也不以为忤,何况,他也最嗜食猪粉肠。但别看而今这陈粉肠邋里邋遢也曾是一介名士。他曾在武林四大世家的“舞阳城”周白宇麾下当过慕僚,舞诵曲艺,笙萧笛琴,无一不精,但就坏在终日夸夸,游说无根,俟周白宇殁,北城不复当年,他便再也找不到明主收容,流落江湖,怀才不遇,这才遁入十八星山,暂时投靠“义薄云吞”。他终日无所事事,只善月旦文章、臧否人物,不务正业,但一身“回龙拳”的造诣,却是非同小可。他一拳击出,声势过人,但更奇特的是:他的拳还可以中途折返,转了一个大圈,避去敌人锋锐,然后再自死角中猝击敌人,简直不止防不胜防,连接也不能接。吃喝玩乐之外,他也自有过人之能。阿丙倒是真名字,原姓司徒,全姓名为“司徒丙”。这人有个特色,就是喜欢打架。俗称这种人为“五行欠打”,他就是喜欢打人——不打人,给人打也行。他平素无事,就喜欢撩事生非,非逼得人动手跟他打架不为乐。如此一生打下来,足足三十五年,他以实战经验丰富而成为武林中一等好手,但也因此给人群起而攻之,逐走江湖,遁入十八星山,躲进“义薄云吞”,成了言尖手上一名小厮。他来到这儿,依然死性不改,挑衅挑战如故,除了“大胃”之外,这儿几乎每人都跟他交过手,打过架。“大胃”原姓王,原名大维,因为太贪吃,而一天进食至少十二三次,次次食量惊人,故人皆称之为“大胃”。他的确是“大胃”,他的胃也特别大。他的脾气好,不与人斗,但千万不要与他争食、抢食。他只好食,若在食物上跟他过不去,他可是寸步不让。司徒丙就是天生不爱吃,人也骨瘦如柴,故尔跟王大维没有相争的理由;别的事,这王大胃都让着他,故尔打不成架。有一次,他跟入住避难的武林大豪“蝙蝠神君”华矛为了争一块小小的虾片,竟大动干戈,这就见出了他的实力,他连施“横行枪法”、“横尸棍法”、“拦腰杖法”、“波涌桨法”,把华矛华老太爷和他十七名助拳的高手全都砸出打出“十八星山”去。虽然,为这件事,他给言尖夫妇狠狠的责罚了一顿,到现在膝盖还瘀了一大青的,肿了一大片紫的,几乎也没给言氏夫妇赶出“义薄云吞”去。事实上,没把王大胃和司徒丙二人踢出“义薄吞云”,或者索性流放到黑龙江、满都加尔去,言尖夫妇也颇感“后悔”。盖因“大胃”一个人吃足十二三人的食量,有段时候,因山道坍方,粮食运输一时接不上,他才饿了两个时辰,便一口吃掉了自己两只手指。有天夜半,跟他同睡的“粉肠”忽然觉得床铺湿漉漉的,一摸,还以为是“大胃”撒尿,细看,几乎没给吓死:原来一手都是血。再看,陈粉肠可真个三魂吓去了七魄,以后都不敢再跟王大胃同床了:原来他在吃肉。——一块鲜血淋漓的肉。生食。他一面吃着,一面十分滋味的望着陈粉肠,哈哈的笑。粉肠只觉毛骨悚然。他手里还有一把刀。尖刀。他的右腿裤管特高,鲜血直冒,汩汩流着,他也不以为意:他口里那块肉,就是这样给他割了下来,现场生吃。——敢情他睡到夜半,饿了,看见自己腿肉肥美,就割下来嚼了一块。ㄒㄨТ合潗 ㄒ×ТΗJ.СOм但粉肠可吓得眼绿耳屈鼻于歪:万一他真的禁不住饿疯了,对自己身上的肉也打起主意来,这还有命在!?是以,“粉肠”对这号人物“置”而远之,并见查叫天也有外号作“叫天王”,于是也戏称他为“大胃王”。不过,吃归吃,就算大胃王饥不择食到了:你给他一粒蛋,他会连壳都一并儿吞到肚里去;你若予他一条香蕉,他也会连皮送入他口里边。但他还是不吃人。——宁吃自己的肉,也不伤害其他的人。这对言氏夫妇而言,成了不赶逐此人的最大借口——同时,也是最完满的理由。何况,除了太贪食之外,大胃王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帮手:他什么事都肯做、愿做、也做得好,且不要报酬————除了给他顿好吃的之外。司徒丙就不一样了。他是无缘无故也撩是斗非,迫得人非要与他动手打架不可。他好打——一天不打架,他仿佛就全身发痒,痒得无技可搂、无处可依。对这种人,言尖可制他不住了,要不是温八无给他先下了帖“降风头下火势五痹散”,恐怕言尖早就对他动上了手,轰出了他的“迷城迷踪黑煞手”了。司徒丙毕竟仍是有忌讳的,所以他也不是见人就打:至少,无辜的客人,还有不诸武功的人客,以及小孩妇女,他一概不打。只是,他仍太好战了,总要想出不同的方法来与人(乃至“迫人”)同他过招,以致他连“不是人”的也得千方百计与之交手。他曾用头与牛角对撞。还跟狒狒比赛爬树攀藤。跟鱼比泅泳。他甚至跟蝮蛇对噬——他爬在地上,手足一概不用,只用口咬,盖因如果他施拳脚动真力,什么野牛、蟒蛇、马猴,哪样会是他对手?这样胜之,不但不武,简直无瘾,是以司徒丙坚持用对之所“长”(包括尖齿、倒刺和尾巴)来与对方“交手”。他自得其乐。这些奇人异士,纷纷先后到“义薄云吞”来避难,久而久之,索性便不走了,留在这家客店,成了伙计。也成了言尖夫妇的得力帮手。孙青霞一听这几人的外号和名字,初不为意,随而马上联想起好些江湖上的传言,以及这几年有几位武林高手陡然“失踪”了的轶事,不禁道:“原来他们都窝在这里,而且都当了你的伙计。”言尖摇首也摇手不迭:“不是当我的。”孙青霞笑道:“你不是这儿的老板吗?”“大家都以为是,”言尖居然道:“其实不是。”他满怀感触的望向那书着“义薄云吞”四字的酒帘,道:“就是这话儿——它才是我们大伙儿的主人。”7.有人快乐有人仇孙青霞望着那“义薄云吞”四个字,也良久未语。院子里,一棵花树开得奇大、奇壮,但又出奇的凄美花落如雨。一地花红。天亦渐阴,雨霏霏下,骤雨中仍见阳光。这时候,院外居然走过了一只猞猁。——就好像一个人负手踱步走过他家院前的一般信步而过,且状态悠闲。门前有许多狗。门外也有许多犬只,不知从何而来,所为何事,但对这猞猁,都如同视而不见,吠也不吠上一声。孙青霞看着看着,也似很有些感触起来了。于情却道:“我早着粉肠和西瓜特别关照二位姑娘的事,小花还闹着跟他们一道玩呢。”言尖听了,好像不甚高兴:“小花也一道作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袋,但没有把话说下去。于情也似有点不高兴,但不敢明着拂逆她丈夫的意思,只幽幽的说:“小花就这样子,你若连朋友也不让她交,只怕来日更——唉!”言尖也叹了一声,岔开话题,问:“那么,老丙和大胃王呢?”于情利落的道:“这几天只怕有事,我已告诉他们好好看着,并通知了还住着的十一伙人家中那六伙会武的,好生提防。”言尖倒不满意:“惊动他们作啥?还一定有事哪!这样张扬了开来,若只是一场虚惊,那就不好交待了。”于情啐了她丈夫一口:“看你,仿佛还巴望着有事发生哪!我看,你和阿丙一样,不是技痒就是身痒,不然就是手痒了。”然后又转向孙青霞释疑地道:“我们得高人杖荫,在这儿开爿店了,自食其力,兼善他人,这正是有人快乐有人仇的事。我们算是帮了些人,但自然也得罪了些人。事实上,帮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就越多了。帮人的忙愈大,帮的人愈重要,得罪的人也更可怕,更惹不得了。”这个道理孙青霞明白,而且还很明白,所以他接道:“所以你们救得‘鬼仆神鞭’梁道姑,就得罪了任劳任怨。你们从‘一线王’魔掌下救了‘一哨大侠’何半好,又结怨于‘流氓军’。你们收容了‘花脸煞星’司徒丙,也形同得罪了一大群恶之欲其死的武林同道——同样的,你们这次容我暂住,也一样等于跟‘叫天王’派系的人明摆着过不去了。”于情道:“所以说,就凭我和外子,还没这个本事,背那么大的一只锅,扛那么大的一面旗。”言尖道:“我这‘义薄云吞’是合伙生意,我俩夫妇只是出面管理庶务的人,真正的大老板是在后头的。”孙青霞当即明白过来:“你们指的是温八无?”——正如“杀手涧?的“崩大碗”一样,他只是一名小伙计,真正的“大老板”还是八无先生温丝卷。温八无也不常在“崩大碗”坐镇,他不在的时候,多由一位身形伛偻、老态龙钟的老妇来主事,只知她姓白,这白姓妇人有时身边也带有两名长工,在“杀手涧”生意最旺的时候来帮忙,孙青霞一看便知这也是身怀绝技的武林人物,只乔装打扮成平凡人物而已,但他一样自有来历,便绝不过问人家的事,只跟大伙一起称她为:“白婆婆”,连姓名也未得悉,彼此交谈不多,相交亦不深。——若说深交,哪只有跟“毒行其是”温八无。只不过,八无先生似对“崩大碗”的业务情有独钟,近日来较多在这店铺里打点一切,甚至发生了真正的“杀手和尚”来袭的事件,加上有人在上游决堤,温八无才与孙青霞各自撤离“杀手涧”。但言尖的回答是:“不只是他。”孙青霞这次倒有不许意外:“哦?”于情接道:“八无先生是其中一位。他喜欢经营食肆,加上温六迟——他则嗜办客栈驿馆;以及温约红,这人素爱养鱼;还有温兄,此人最喜收集美丽女子的容颜。这几位都是‘老字号’温家逐出门墙、或游离于‘老字号’和江湖势力之间的不羁人物,且均有不羁之才,联合了‘感情用事帮’白家的势力,组合成一个‘用心良苦社’,在武林各处、江湖各地、白山黑水间开设了不少食肆,酒馆、驿站、饭店、布庄、茶居、宿舍、裁衣铺,给天下含冤受屈的武林人江湖好汉有个去处。”言尖道:“我们这家‘义薄云吞’也是‘用心良苦社’的分舵之一。”于情道:“所以光是我们,还得罪不起这么多天大的人物。”孙青霞明白了:“可是,如果背后有温八无、温六迟、三缸公子温约红、毒圣温兄,还加上了苏杭‘感情用事帮’白家的高人好手,那倒真是阵容鼎盛,武林中还真不是有太多的人能招惹得起。”于情道:“可是树大招风,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物——就连我们没得罪的人也开罪了。”孙青霞道:“这个自然,就连原来温门、白氏的仇家,也一样把账往你们头上算。”于情笑道:“敢情是孙大侠在江湖上,也给人诬陷惯了,什么大场面都见多了,这点定比其他人都更明白。”言尖咔咔笑道:“他是给目为武林中头号大色魔,故尔但凡有什么令人发指丧心病狂的奸杀重案,全都归他揽上了。”孙青霞也笑道:“可是,这干来人还是冲着我来的,说什么也不该由你们来扛。”言尖不同意:“是冲着我们来的。”孙青霞道:“当然是我。”言尖大声道:“不是你。”孙青霞道:“叫天王视我为眼中钉,不是你。”言尖挣红了脸:“来的是流氓军,他们要拔掉的是我们,不是你。你还算不上,入不了排行榜。”孙青霞冷笑道:“你们刚才不是说过吗?流氓军五大当家的再凶再悍,也犯不着惹怒‘老字号’和‘感情用事帮’的人物,也用不着跟你们‘用心良苦社’结下深仇吧!”言尖情急也气急:“你——你……你!”他一急,竟只是“你”,话就说不出,也说不下去了。于情忙替他接了下去。她既然有一个好客、热情但不擅言词但说话却十分大声的丈夫,她早就知道她天生的(也是天降的大任)责任就是她要喜欢丈夫的朋友、冷静而勤快的去做他说做的事,必要时还要替丈夫说话、解释、乃至澄清、辩护和圆场。这是必须的。——谁叫他是她的丈夫。她给他的时候,她已不是处女,可是他并不见怪。她知道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并没有说出来。甚至没有问。她早年行走江湖,难免有艳遇风流事,曾遭宵小迷奸,亦曾遭人甜言蜜语,骗去身子,到后头,反正,她也不再在乎了,一夕贪欢又如何,她甚至也曾色诱过有妇之夫,在江湖上闹出了些不体面的事儿来。直至她遇上言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