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小说-刘和平-71

海瑞这才转过头又望向了值房门上那块斗方,斗方上写着两个颜体大字:“内阁”!值房大门是洞开着,里面的大臣们都望向了一步一步慢慢挪向石阶的海瑞。海瑞走到值房门口的石阶前又站住了,石阶虽然不高,但仍然无法提腿登上去。提刑司镇抚司那些人都知道皇上这时痛恨着这个人,因此没有一个人敢给他解了锁链,也没有一个人伸出手帮他登上石阶。以往被审的官员也有这样的难题,一个个都是跪下来一步步爬上石阶。这时所有的目光都望向海瑞,想象这个有泼天大胆的人是怎样跪下来怎样爬上石阶。所有的目光都紧盯着他。但见海瑞身子费劲地往第一级石阶一坐,坐下了,双目微闭,坐在那里竟不动了。大案前赵贞吉抓起惊堂木一拍:“海瑞!到了这里你还是这般冥顽不灵吗?上堂来受审!”海瑞依然坐在石阶上:“请问各位大人,是否已经给我定罪?”赵贞吉在案前大声答道:“今天就是来给你定罪!”海瑞:“大人并没有回卑职的话,到底是定了罪还是没有定罪?”赵贞吉又举起了惊堂木,高拱乜了赵贞吉一眼,接言了:“海瑞,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海瑞答道:“据《大明律》,现任官员定罪之前审讯期间一律去掉刑具,接受审讯。”高拱望了一眼所有的官员:“这是《大明律》载有明文的,应该去掉刑具。”所有的官员却没有一个人接他的言。高拱站起来了,对提刑太监的头大声说道:“解了镣铐!”提刑太监的头还没有接言,赵贞吉忍不住了,也望向了提刑太监的头:“给不给海瑞去掉刑具,上面打没打招呼?”提刑太监的头立刻答话了:“回赵大人,上面打了招呼,这个海瑞的镣铐不能解。”高拱:“谁打的招呼?”提刑太监的头:“陈公公。”高拱:“是陈公公自己的意思,还是他奉皇上的旨意?”提刑太监的头:“这个属下不敢妄说。”高拱:“既然皇上没有旨意,那就该《大明律》办,官员在定罪以前,审讯时一律不戴镣铐,立刻解了。”提刑太监的头依然不动,而且不看高拱只望向赵贞吉:“那属下得请示陈公公。”赵贞吉望向了高拱:“海瑞的罪非以往任何罪官可比,在《大明律》中也无任何条文比对。高大人,今天这个案子就应该按司礼监的意思办。让他戴着镣铐受审。”高拱昨夜对赵贞吉殿中那番奏对本还心存好感,这时蓦地明白了,此人貌似忠勇,内实奸猾,所有的心计都是在揣摩顺应圣意,不禁一阵深恶涌上心头:“赵大人,这可不像你昨天奏对时说的话。旨意是叫我们来论海瑞的罪,现在他的罪还没有论,赵大人就先意把罪定了。是不是我们可以不论了?”赵贞吉脸一红:“我何时把他的罪定了?”高拱:“你刚才说他的罪非以往任何罪官可比,现在就不认了?”赵贞吉:“我这样说也不是定罪。”高拱:“既未定罪,就得解开镣铐。”说到这里他又望向了提刑太监的头:“现在是我们在会审。我们得按《大明律》办。你立刻将镣铐解了!”提刑太监的头望向了徐阶。徐阶静坐不语。高拱动气了:“你们既然不按《大明律》办,那我们退场,叫陈公公来审!”徐阶这才开口了,望向了赵贞吉:“按《大明律》办总错不到哪儿去,孟静,不用争了,叫他们解下锁链吧。”赵贞吉望着师相的眼,虽一时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反正自己的态度已经明确显示,还是露出那副对高拱不服的神态,转向提刑太监的头:“你都听见了,先解开镣铐,再向陈公公解释吧。”“是。”提刑太监的头这时也才答应了,接着转过身去故意大声呼道:“按内阁的意思,解了罪官的镣铐!”两个提刑太监这才走了过去,一个开了手铐上的锁,一个开了脚镣上的锁,两个人提起那一把锁链铐镣都显得沉甸甸的,往地上一扔发出好大一声哐当声!海瑞揉了揉手腕,又从膝盖以下将脚推拿了几下,慢慢站了起来,转身登上石阶向值房大门走了进去。按规矩,就是没有犯罪,以海瑞这样的六品小官面对内阁和六部九卿堂官也得行跪拜大礼,海瑞跪了下去,行了一礼,自己又站了起来。赵贞吉这次自己不拿主意了,望向坐在左侧首位的刑部尚书申时行:“申大人,你是刑部尚书,这样的罪官应该跪着受审还是站着受审?”申时行回话了,像是在背条文:“依《大明律》审讯官员条例,官员在定罪前未行革职三品以上可以坐着受审,三品以下可以站着受审。”赵贞吉:“那你们就开审吧。”申时行站了起来,面对徐阶双手一拱:“阁老,属下如果记得没错,昨夜在玉熙宫圣上已经有旨,是命赵大人亲自审讯海瑞。没有新的旨意,应该还是赵大人主审。”说完坐了下来。其他一位大理寺正卿,一位都察院左都御史,还有坐在对面那三位也就是昨天晚上陈洪召来的刑部侍郎、大理寺少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自然赞同申时行的主意,一个个都禁闭了嘴,眼望鼻尖默坐在那里。高拱径直望向了赵贞吉。李春芳则望向了徐阶。徐阶慢慢转望向赵贞吉:“孟静,昨夜圣上的旨意是这样的,该怎么问,你主审吧。”赵贞吉:“我遵旨。”答着望向了海瑞:“海瑞,我昨夜就审过你了。可今天是内阁和三法司会审,我问你的话,你要一一如实回答。”海瑞:“请问。”赵贞吉站了起来:“你以贺表为名,暗藏祸心,写的这道狂犬吠日詈骂君父的大逆之言,上至裕王下到内阁和六部九卿大臣看了,无不义愤填膺,万难理喻!我现在要问你,这样做,到底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还是你自己丧心病狂以邀直名!”“皇上既然将卑职的奏疏给诸位大人看了,我这就可以回答赵大人和诸大臣。”海瑞慢慢回话了,“我在奏疏里开篇明义说得很清楚,上这道疏是为了‘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上这样的疏,进这样的言,是为臣的天职。天职所在,何须旁人指使?卑职在奏疏里所言之事所论之理有哪一件哪一条不是实有其事不是圣人之理?赵大人,还有诸位大人都是读圣贤书辅佐皇上治理天下的人,既看了我的疏会认为我的话是丧心病狂为邀直名吗?”三法司六个正副堂官有事可做全都低着头在那里做着记录,这时可以掩饰自己的反应和神态,反倒是坐在中间大案前的内阁四员,听了他说的话实在不知以何表情对之,只好一个个严肃了面孔。赵贞吉更是躲不开,还必须接着问下去:“狡辩!你说没有旁人指使,又不是为了邀名,难道我大明朝的君道臣职能够交给你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来正来管吗?”海瑞摇了摇头:“赵大人这话卑职听不明白。”赵贞吉拍了一下大案:“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又要正君道,又要明臣职,君道有何不正,臣职有何不明,你又有什么职权来管?你是能管得了内阁,还是管得了六部九卿衙门!居然字字句句指斥詈骂圣上,从古至今有你这样的狂悖之徒吗!”“赵大人的话我听明白了。”海瑞这次点了头,接着转向徐阶,“徐阁老。”徐阶也只好望向他:“有什么话说?”海瑞:“《大明律》载有明文,审案官与被审的人曾经有成见有过节者应该回避。卑职现在请徐阁老遵照《大明律》叫赵贞吉赵大人回避此案。倘若是他再审问,卑职将一字不答,一言不回!”说完他闭上了眼睛。赵贞吉的脸一下子变了色:“放肆!放肆!阁老,此人之狂悖嚣恶,与江洋大盗无异!属下请按治江洋大盗之法,动刑审讯。否则,钦案便无法审结,旨意万难回复!”高拱一直在冷眼观瞧着赵贞吉和海瑞的问答,这时察觉了海瑞有要紧的话回了,就在赵贞吉勃然变色一味表现的时候接言了:“海瑞。”海瑞也望向了他:“卑职在。”高拱:“且不论你昨夜上的那道疏是何等之犯上。只你今日的言行也着实难以理喻。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要叫奉旨审案的赵大人回避,是何缘由?”海瑞:“嘉靖四十年卑职在浙江任淳安知县,赵大人任浙江巡抚。那一年卑职所管的淳安遭了大灾,全县被淹。五月,江南织造局奉旨意发放了赈灾粮,九月,赵大人为了一己之政绩,要在当年完成五十万匹丝绸,竟不顾灾民生计,要淳安百姓催还奉旨的赈粮,而且要以半价逼买百姓生丝。卑职抗了赵大人的命,赵大人上疏参劾卑职,那时便曾经说过卑职是为邀直名,收买民心。今日卑职在堂上又听到了赵大人同样的言辞,这便是卑职所说的成见过节。也是卑职在给皇上的奏疏里所说的臣职不明。赵大人,你就是我在奏疏里要参的大臣之一。有此两条,你不能审我。”“动刑!”赵贞吉真被激怒了,抓起了惊堂木,啪地拍了下去。“让他说完吧。”高拱乜了赵贞吉一眼,又望向徐阶。动刑是万万不能动的,徐阶当然明白。作为自己的弟子,赵贞吉之聪明顺上,之心机深沉,徐阶也当然明白。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海瑞会有如此颉颃,而裕王又已经打了招呼要尽量保这个人,他真是十分为难。这时只好望了下赵贞吉:“何必同他计较,且听他把话说完。”高拱立刻接言:“你把话说完。”海瑞:“还有最为重要的一条,卑职现在既是同各位大人说的,也请各位大人转奏皇上。我海瑞一个举人出身,本意无心功名,但既食君禄,便有臣职。大明朝这些年来年年国库亏空,皇上一意玄修,大兴土木,各级官员面为顺谀,趁机搜刮。大殿一根栋梁,从云南从贵州深山运到北京,耗费官帑竟达五万两之巨,沿途死伤人命多达百余民工!赵大人,你管着户部几时算过,这一根梁木从云贵运来有多少县州府衙从中贪墨了国库的银两?还要死去这么多人命?身为户部尚书你臣职不亏吗?这仅是我所举之一端。你赵大人昨晚审过我,今天又这般审我,你的心思卑职明白。不就因为我是户部主事,你是户部尚书,担心皇上怀疑你在背后主使。我现在就坦言相告,你赵大人绝不会主使我上这道疏,还有所有的人都不会主使我上这道疏。我海瑞上这道疏只为了两条,一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二是我大明的天下苍生!”赵贞吉懵在了那里。徐阶高拱直望着海瑞,连一直不吭声的李春芳也望向了海瑞。坐在两边记录的三法司正副堂官也都停下了手中的笔,望向了这个“不可理喻”却令人震撼的小小六品主事。海瑞接着说道:“赵大人,你现在的干系已经洗刷了,皇上绝不会疑心你是我背后的主使了。可你也无权审我必须回避。徐阁老,卑职重申一句,赵大人若不回避,卑职将不再回答一字!”说完海瑞站在那里又闭上了眼。赵贞吉一向理学自居,昨晚一番壮举本已博得满朝看好,没想到到了今天早上竟被这个海瑞把自己的皮扒得干干净净!牵连自然不会有了,可名声也被他扫地而尽!他那张脸涨得通红,站在那里已不知如何自处。高拱心中大叫痛快,及时面向徐阶:“阁老,下面该如何办,您老该拿主意了。”徐阶仍是不温不火地道:“这得请旨。”说请旨就请旨。内阁值房离这里也就一箭之遥,少顷,陈洪就将刚才的审案记录送到了嘉靖的手里。嘉靖这时眼睛里已经网出了血丝,显然是刚刚服了丹药,盘坐在蒲团上拿着记录看了好久,默然不语。陈洪悄声地说道:“主子,内阁那边还在等主子的旨意呢。”嘉靖将那张记录朝地上一扔:“魔障!这是派了个魔障跟朕斗法来了!”陈洪:“干脆抓到诏狱,由奴才动刑,不愁降不伏他!”“就凭你?”嘉靖不屑地乜向了他。陈洪低下了头。嘉靖:“你不是他的对手,那个赵贞吉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传旨,内阁和三法司都不要审了。要徐阶召集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那些饱读圣人之书的废物,先商量好了,挑个日子,一起审他。要他把骂朕和骂群臣的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嚼碎了都吞回去!”六朝古都,金陵自古繁华。明太祖朱元璋因部属多江南人,富贵不愿离乡,便定都于此,称为南京。成祖朱棣夺了侄子的帝位,迁都北京,称为京师。种种顾忌,种种需要,南京设为留都,仍沿旧称,仍设六部九卿衙门,品级等同于京师的六部九卿,分职监管黄河以南各省府州县,如此一来,京师的六部九卿衙门在一统之大明便削弱了一半的权限,而中央朝廷凡有大政方略亦发送南京六部九卿,名为合议,实为牵制。更有一项重要职责,便是由南京各部衙将南方富庶之地漕银漕粮源源不断输送京师,供给中央朝廷。因此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之封疆大吏有两个职位至关重要,一是胡宗宪曾经担任的浙直总督,一是赵贞吉曾经担任的南直隶巡抚。现在,南直隶巡抚一职由内阁保举裕王力荐让谭纶当上了。阳春三月,繁星满天,秦淮河灯影桨声流光欸乃,最是迷人耳目之时,官道上却出现了大煞风景押解囚车的车骑马队。骑在最前面马上的是风尘仆仆的王用汲,护在两侧的是南直隶巡抚衙门派的兵队,押在中间的是两驾囚车。辕门在望,王用汲远远地望见一片灯笼光下,谭纶被亲兵护卫着已经站在巡抚衙门外等候他了。王用汲一纵缰绳,整个马队的蹄声加急了,囚车的车轮也辗快了。谭纶向辕门快步迎了过来。王用汲翻身下了马,一扔缰绳,向谭纶走去。整个马队的将官和士兵都翻身下了马,齐刷刷单腿跪在了辕门外跸道两旁。王用汲深揖,谭纶拉住了他,目光望向囚车:“两个贪官都押来了。”王用汲:“也只能抓这两个人了。其他的眼下还动不了。”谭纶望向押囚车的队官:“先关到臬司衙门大牢去!”“是!”那队官大声应答,站起来指挥士兵,“押走!”“里面去谈。”谭纶拉着王用汲进了签押房,进门便吩咐书办,“出去把门关上,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要来烦我。”那书办答应着走出去,关上了门。“坐。”谭纶伸了下手先坐下了。王用汲喝了口茶:“都查清了,完全是官逼民反!”接着将茶碗往茶几上重重一搁,“开化的煤矿一月前就开始漏气,矿民便知道要着火,不愿下矿,矿主买通了矿业司的太监,矿业司命开化知县派兵丁押着矿工下矿挖煤。嘴里衔着灯,不到一个时辰火气便爆了,整个煤道里一片火海,四百多矿民一个人也没能出来。德兴的铜矿已经挖了四年,矿主一直不愿运木料加固矿顶,整个矿塌了,三百多矿民逃出来的只有十几个。两个矿死了这么多人,矿主居然天良丧尽,连一点安抚孤儿寡母的钱也不肯出,苦主告到县衙,开化和德兴这两个贪官反把苦主抓了一百多人关在牢里。好些人又告到了州府,州府又抓了一百多人,这才引起了暴乱。原因只有一个,以宫里的矿业司为首,开化和德兴从县衙到州衙府衙每年都在矿里拿分润银子,才酿此大祸,百姓怎能不反!现在暴乱的人抓了好几百,贪官却只能抓来两个知县。子理兄,朝廷有明谕,这件事叫我直接和你会同处治。从这两个人开始,地方官由我会同南京都察院方面严审严查,然后上报朝廷,查出一个就抓一个。宫里矿业司的太监可得你密奏皇上严参!”谭纶只是听着,好久也没有接他一言。王用汲紧望着他:“又有谁打招呼了?难不成这么大的案子还要不了了之?”“这个案子已经不算什么事了。”谭纶轻叹了一声,目光望向了窗外,“你也不能在南京待了,明天就得立刻回京师。”王用汲站了起来:“两个矿死那么多人,又引起了这么大的暴乱,案子才开始查,就叫我立刻去北京?”谭纶这才望向他:“北京那边出了更大的事,而且牵涉到你。内阁和北京都察院来了文,你必须立刻返京。”王用汲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刚峰出事了!”“是。”谭纶黯然答了一声,“海刚峰被抓了,关在诏狱。”“他上疏了!”王用汲惊问。谭纶望着他:“是。奏疏的抄件内阁已经急递给我,触目惊心哪!”王用汲:“能否给我一看。”谭纶:“不能给你看,你最好一个字不看,一个字都不知道才好。回到北京你也千万不要说事先知道他上奏疏的事。”王用汲脑子轰的一声懵在那里,良久才喃喃说道:“难怪他极力怂恿我向都察院讨了这个差使离开北京。我早就应该想到,他这是不愿意牵连我……太夫人呢?嫂夫人还正怀着身孕。她们怎么办?”“你不要管了,你也管不了了。”谭纶慢慢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院子,“说到底是我误了他。嘉靖四十年要不是我力荐他出任淳安知县,他现在已在老家采菊东篱了……也不会惹来这场杀身之祸。”说着转过了身子:“太夫人嫂夫人已被李太医送到南京了。天大的干系,我也会照看她们。你必须回京师,一是把自己说清楚,二是这边牵涉到宫里矿业司的事先一个字也不要说。这个时候再牵涉到宫里,陈洪更会怂恿皇上杀人。”王用汲:“给我安排马,我现在就走!”虽然有李时珍陪着,海母和海妻走进这座大院依然惊疑、好奇,而且感到有些亲切。好大的前院大坪!一匹匹被浸湿的白棉布被展开了铺在一块块三尺宽一丈长的大石上,好粗的圆木柱子压在白棉布的一端,柱子的两头各站着一个踹工,手抓着上面的木架,两双赤脚同时踹动圆木向前滚去,浸湿的棉布被圆木一碾立刻平整了。“这是干什么?”海母立刻好奇地问道。陪他们进来的一个管事:“回太夫人,这叫踹布,棉布经过这么一踹便紧密平实了,然后再染色。”海母海妻顺着他的手望向了别处,又看见了院子那边依序凿着好几个一色的整块青石砌成的大染槽,染槽旁还一溜摆着有好些个大染缸。更宽的院坪那边高矗着一排数丈高的搭染布的架子,好些染工在蓄着蓝靛青靛的染池染缸里染布,好些染工接着用一根根偌长的竹竿又将一匹匹染出的布挑抛向高高的染架!“先都停了!”陪着李时珍、海母、海妻进来的那个管事大声嚷道,“小心些,让贵客过去!”染工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望着一行站在院门口的四人。“雨青。”那管事又望向搀着海妻一同进来的一个婢女,“搀好了海夫人。”说到这里自己满脸堆笑地搀住了海母:“李先生、太夫人、夫人里边请吧。”那个叫雨青的婢女本长得一脸的天真喜兴,这时更显着高兴,“啊啊”地比画笑着,搀住海妻便要往里走。这个叫雨青的婢女竟是个哑女,本是芸娘的贴身丫头,接到谭纶的信立刻把她派回了南京,伺候海母海妻,用意很简单,她不会说话也不会识字,便不会走露任何消息。也就是从船上被车接着同了一段路,海妻显然已经十分喜欢这个哑女,这时她的肚子已经有些显形了,被那雨青搀着,另一只手仍撑着腰,便要往里走。海母却不肯举步,望向李时珍:“李太医,你还没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见海母没有动步,海妻又停下了,也站在那里望向李时珍。李时珍笑道:“我的一个朋友家,也是刚峰的朋友,前院是染布踹布的工场,后院还有织布的织坊,再后面便是你们住的地方。挑这个地方让太夫人嫂夫人住,为的就是不让你们寂寞,每天可以到前院来看看他们织布染布,顺便也请太夫人嫂夫人把海南织布的一些窍门指点指点他们。一就两便,你们也住着安心。”海母有了笑容,海妻也露出了微笑,婆媳对望了一眼。海母举步了,那管事立刻侧身引着他们向里面走去。海母:“多承李太医想得这般周全。每天能帮人家织些布也不白住人家的屋子。李太医刚才说这家人也是汝贤的朋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李时珍紧跟在她身侧:“一说太夫人就知道了。这个人就是刚峰兄任淳安知县时那个杭州知府。”海母想起了:“高知府?后来被抓到京里又被罢了官的那个翰林?”李时珍:“正是此人。”海母:“这个人汝贤倒是常常称道他,说他有才。难为他,做起生意来了。”李时珍:“士农工商,总得要干一行吧。这个人做官不俗,经商也还公道。太夫人嫂夫人放心在这里住着就是。”海母:“既然李太医和汝贤都看好他,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不要给人家的家眷添麻烦才好。”说话间已经穿过前院,便看见两边都是高大的织坊,只听见里面传来轰鸣的织机声。那管事见海母又有想进去看的意思,连忙说:“太夫人夫人先去安顿下来,回头小的陪你们来看。”说着一行又穿过了后院,走进了一道回廊,转了个弯,便觉得豁然开朗,海母又停了步,海妻也跟着停了。只见这里楼台亭榭,曲水回廊,竟是一座庭院。海母望着这一片在画里都没见过的地方又不愿往前走了:“这就是安排我们住的地方?”那管事笑着:“就是这里。”海母的脸沉下了:“这么贵气,可不是我们住的地方。”李时珍又要解释了:“江南的庭院都是这样。这里不同的就是前院染织,后院住人。我来南京就常住这里,我愿意住的地方,太夫人尽管住就是。”那管事接言了,满脸堆笑:“我们家老爷和夫人听说太夫人夫人来高兴得不行,特地吩咐了一定请太夫人和夫人住这里。你老要是不住,小的们可得要受责了。”海母又和媳妇对望了一眼。那管事:“我家老爷和夫人正从淞江往南京赶呢,今晚就能到。太夫人真不愿住这里,见了他们后可以商量再搬。”海母又望向了李时珍:“今天四月十四了,汝贤说他五月初就能到南京。李太医这一个月内不会走吧?”李时珍连忙答道:“不走。我等刚峰兄到南京后再走。”海母骨子里其实也是豁达的人,便对媳妇说道:“既然李太医也住这里,打搅人家也不过一个月,我们就住这里等你丈夫来再搬吧?”海妻:“但听婆母的。”“这就是了。”管事高兴地附和着,“过桥了,来,我搀着你老走。”管事搀着海母,雨青搀着海妻,四人往前几步登上了水池上的一座小石桥。李时珍望着一老一孕慢慢登上石桥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黯然地抬头望向了北面的天空。五十岁的儿子,在海母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对母亲说过一句谎话。可这一次儿子对母亲的承诺将成为永远不能相见的等待。转眼到了五月初五,朝廷的清流理学之臣已经聚集在都察院大堂,奉命在这一天驳斥海瑞在奏疏里攻击皇上的言辞,然后论罪。都察院大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摆设过。没有大案,没有椅子,两侧只在地上摆满了一排排的坐垫,就连北墙平时摆大案的地方也只在地上摆了四个坐垫。徐阶领着李春芳、高拱、赵贞吉率先进了大堂,在北墙上首的四个坐垫上坐下了。都察院的御史,通政使司的给事中,翰林院国子监的文学之臣排成两行鱼贯步入大堂,分别在大堂两侧的坐垫上找到了自己的位子,都坐了下来。左侧第一排的第一位就是那个曾经率领群臣上疏遭受过毒打的国子监司业李清源。左侧第一排的末座上竟是昨夜赶到京师满脸风尘的王用汲。陈洪带着一群太监也来了,却没有进入大堂,而是在大堂门口两个太监摆下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定在辰时正驳审海瑞,辰时正显然到了。王用汲的目光望向了大门外。两侧的官员们却把目光都望向了坐在北墙正中的内阁四员。李春芳、高拱、赵贞吉都望向了坐在中间坐垫上的徐阶。徐阶望了一眼大门外的太阳,望向了坐在大门口石墩上的陈洪:“陈公公。”陈洪依然定定地坐在那里:“阁老。”徐阶:“辰时正了,是否应该催催,那个海瑞该押来了。”陈洪:“不急。海瑞什么时候押来还得候旨。”又改成候旨了,众目相觑,只好等着。陈洪的目光也望向了渐渐升高的太阳。狱中不知日夜,只有通道石墙上的灯在泛着黄光。大牢通道墙上油灯弱弱的光反照进海瑞的那间牢房,隐约可见四面石墙半地稻草,依稀可见镣铐锁着的海瑞的身影箕坐在那里。海瑞在前一天便被告知,今日辰时要去都察院大堂接受驳审,这时已然早起,闭目在这里等候押解。长期在黑暗中的人对光的反应都十分敏感,海瑞这时虽闭着眼却很快感觉到有一片光亮渐渐强了起来,接着听到好几个人的轻步声向这边走来。“就是这里。”海瑞听到牢门口锦衣卫狱卒在悄声说话。“怎么床和桌子凳子都没有?”另一个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太监。海瑞依然闭着眼。“先搬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来,我走后再安张床。”又是那太监的声音,“开门吧。”接着便是牢门打开的声音,一个脚步声进来了。海瑞依然没有睁眼,但已能感觉到那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很快,便听见有人搬着桌子和凳子进来的声音。他面前那个太监的声音:“放在这里,你们都到外面看着。”有两个人答道:“是。”那两个人的脚步声出了牢门渐渐远了。“我姓石,是新任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有话问海主事。”那人就是司礼监排在黄锦后面的那个石姓秉笔太监,现在升了首席,说这句话时,声音十分公事。海瑞这才睁开了眼,搬进来的桌子上灯笼光十分明亮,他看见了面前一件鲜红的袍子一双乌黑的靴子,慢慢抬起头,才看见了那是一张中年太监的脸。那石姓秉笔太监也紧紧地望着海瑞:“我是奉旨来问话的,皇上说了,你可以坐着回话,也可以站起来回话,要不要我帮你站起?”“公公请坐就是。皇上既有特旨,我就坐在地上回话吧。”海瑞依然箕坐在地上。那石姓秉笔太监只望了一眼方桌边那把圈椅,却并没有去坐,依然站在原地,望着海瑞:“你是个清官。”海瑞不禁又望向了他。那石姓秉笔太监:“这是皇上的原话。”再心静似水,海瑞此时心中也不禁涌过一丝感动。那石姓秉笔太监:“皇上说,你想做比干,他却不是纣王。”海瑞想了想,回话了:“大明朝不是商朝,没有比干,也没有纣王。”那石姓秉笔太监:“你这句话回得好,我会如实回旨。我来有两番意思要告诉你。第一番意思是皇上的意思,你听清楚了。”海瑞:“请说。”那石姓秉笔太监:“你就要在都察院大堂受审。审你的是都察院、通政使司、翰林院、国子监那些御史翰林和给事中。你的奏疏也都早发给他们了,他们要将你说的那些不通的话一句句驳了。皇上叫我问你,面对他们的驳斥,你有没有话回?”海瑞:“该回的便回。”“哪些该回,哪些不该回!”那石姓秉笔太监突然生气了,忍不住在地面上跺了一脚,接着在他面前来回疾走起来!海瑞乜了他一眼,见他一副又气又急的样子,便不回话了,又闭上了眼睛。“要找死,通惠河跳下去就是。买根麻绳也不过两文钱。”那石姓秉笔太监依然来回地在他面前走着,“偏要搅得天下不安!海主事,什么‘文死谏,武死战’那都是狗屁。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人才信那一套。自己找死还要牵连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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