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要哭的心都有了,又不得不答:“主子,我们这些奴才都是断了根的人,心里既忠主子,便要忠主子的儿子,父子同体,忠裕王没有错。”嘉靖翻身坐了起来,直勾勾地望着黄锦,皮笑了一下:“你毕竟不是吕芳哪。要是吕芳便说不出你这个话来。看你说了直话,朕进了这碗汤药。”“主子万寿!”黄锦笑了,双手把药碗举了过去。嘉靖接过药碗一口喝了,见黄锦又端来了温水,直接用口在他手中含了一口温水吐进药碗,递回给他,又接过呈来的面巾擦了擦嘴:“几时了?”黄锦:“回主子万岁爷,快寅时末了,陈洪该会领着徐阁老将百官的贺表送来了。”嘉靖:“赶紧把药罐子收拾了,开一扇窗,把药气散出去。”“那主子得先披上衣。”黄锦答着,拿过早就备在一旁的棉布大衫给他披上,这才一边收拾药碗药罐到角落里一个柜子中藏了,锁上,然后去开了东面一扇窗。最寒冷的时候,那夜风吹进来黄锦打了个冷颤:“太冷,主子还得加件衣。”边唠叨着边又从衣柜中拿出那件皮袍大氅给嘉靖披上。嘉靖也觉着冷,两手抓住衣襟往里面紧了紧。“奴才陈洪伺候主子万岁爷来了!”陈洪的声音在大殿门外竟早了一刻响起了!嘉靖眉头一皱。“神出鬼没的!”黄锦忍不住骂了一句,无奈只好去关了那扇窗户,又去把几只香炉的火用铜管吹火筒吹大了,这才过去把嘉靖身上的皮袍大氅取下来慌忙叠了放进衣柜。走回床边替嘉靖穿了鞋,扶他站起走到蒲团前坐下。嘉靖开始在脱棉布大衫。“这件就不脱了吧?”黄锦想拦住嘉靖。嘉靖已然脱下:“收了。”黄锦叹了口气,只得将那件棉布大衫又拿到柜边放了进去。嘉靖身上又只剩下了两件丝绸大衫了,黄锦将两只铜香炉往蒲团前移了移。“奴才陈洪伺候主子万岁爷来了!”陈洪的声音又在大殿门外叫唤了。“开门吧。”嘉靖闭上了眼睛。黄锦又拿了好些檀香沉香添进香炉,看着燃了这才跪下磕了个头:“主子,奴才去了。”嘉靖依然闭着眼:“去吧。”黄锦从里面拔了闩,把一扇沉重的大门拉开了一线,陈洪早已不耐烦,从外面用脚往里面一顶,那门推得黄锦一个踉跄。黄锦来了气,刚想跟他较劲,可一看又较不上劲了。但见陈洪双手捧着一摞小山般高的贺表站在门口,一脸急着邀功的样子。“百官的贺表都来了?”黄锦没了气,望着那摞贺表问道。陈洪:“不为了这个我这么急干什么?”黄锦又望向门外:“徐阁老没来?”陈洪已然跨进了门:“你管得太多了吧?走你的,把门带上。”黄锦忍了那口气,出了门,把殿门带上了。“真是!”陈洪又嘟哝了一句,捧着那摞贺表,就像捧着大明的江山向精舍门口走去。陈洪把那摞贺表整整齐齐摆在了御案上,然后满脸堆笑地从一只香炉里提出铜壶,把热水倒入金盆,绞了一块热面巾,这才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主子大喜,先温温圣颜。”说着便抖开热面巾替嘉靖揩着脸,揩完了忍不住说道:“主子睁开龙眼看看,京官们的贺表一个晚上都来了。”嘉靖依然闭着眼:“徐阶呢?”陈洪早就想好的,这时低声答道:“正要上奏主子,奴才没叫徐阁老一起来,先让他在值房候着,因有件事要先奏陈主子。”“什么事?”嘉靖这才睁开了眼。陈洪:“昨夜内阁那些人奉着裕王爷去见了那些官员,那些官员全都哭了。”嘉靖:“就这个事?”陈洪:“还有件怪事。子牌时分徐阶、张居正陪着裕王爷回府见了两个人。”嘉靖:“说下去。”陈洪:“主子哪里知道,那个人是高翰文,和他那个当艺妓的老婆——就是曾经跟杨金水和沈一石都有一腿的那个艺妓。”嘉靖:“知道为什么见他们吗?”陈洪:“奴才正安排人在查。”嘉靖乜了他一眼:“慢慢查吧。”“是。奴才一定查个水落石出!”陈洪大声答道,“可不能让他们那些人把裕王爷都牵到是非里去。”嘉靖正眼盯向了他:“难得你如此上心。”陈洪:“主子千万别这样说,主子的江山奴才应当替主子上心看着。”嘉靖:“上心好。现在替朕再上心去做件事。”陈洪:“主子吩咐。”嘉靖:“立刻去朝天观,把那个冯保送回裕王府去,照旧当差。”“主子……”陈洪好不惊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嘉靖又闭上了眼:“立刻去。”“是……”陈洪提着心里那只吊桶七上八下爬了起来,再退出去时,脚便有些像踩在棉花上。劳累了大半夜,裕王直到寅时初才上床歇息,刚刚将息好些的身子又觉着虚弱了。裕王府里面传出话来,今天早上必须安静,除了宫里的旨意,任何事都要候到午后才许禀告王爷。这时也就是辰牌时分,前院那些早起当差的太监宫女一个个便都蹑手蹑脚,互相以手示意,招呼着各自安静。就连铲雪扫雪的太监都不敢用铲子扫帚了,一个个蹲在地上,用手捧开正门通往里面那条石路上的雪。偏在这时,大门外震天价响起了鞭炮声!前院的太监宫女们都吓懵了,里院立刻跑出来一个管事太监:“怎么回事!说好了王爷在安歇,谁放鞭炮!”话音未落,门外守门的禁军头目急忙跑进来了:“有旨意!快开中门!开中门!”那管事太监省过神来,跟着喊道:“快开中门,迎旨!”几个太监慌忙跑到正中的大门抬下了那根粗粗的门杠,一边两人,拉开了那两扇沉沉的中门。——陈洪带着几个太监出现在中门外!王府管事太监带着一应太监慌忙跪下了:“奴才们拜见陈公公!”陈洪满脸堆笑:“都起来,都起来。快禀告王爷王妃和世子爷,有大喜事,我把冯大伴给世子爷送回来了!”王府的太监们抬起了头站起来这才看见穿着一身簇新袍服的冯保果然站在陈洪的身后!这一惊一喜非同小可,那管事太监:“陈公公快请进来,奴才这就去禀报王爷!”陈洪亲自挽着冯保的手臂走进了中门,后面跟着好几个太监一起走进了中门,在前院站定了。裕王寝宫里,好几个宫女太监一齐忙着给裕王穿袍服。李妃已经穿好了礼服抱着世子从寝宫卧房出来了。裕王望向李妃:“你和世子就在这等着,我去接旨。”世子立刻嚷了起来:“我要去接大伴!要去接大伴!”裕王喝了一声:“住口!在这里待着!”世子还是怕父亲的,瘪着嘴不吭声了,泪花却闪了出来。裕王大步走了出去。李妃哄着世子:“等着,大伴马上就来了。”远远地望着陈洪领着冯保等人站在前院院中,裕王快步奔了过去,立刻便要跪下。“王爷!”陈洪慌忙搀住了他,“没有旨意,万岁爷就是叫奴才将冯保送回来,王爷不必下跪。”说完自己跪了下来。冯保看见裕王早已跪在那里,其他跟着陈洪来的太监这时也都随着陈洪跪了下来,一起向裕王磕了三个头。裕王反过来扶起陈洪:“请起。”陈洪起来了,跟着他的太监们也都起来了,只有冯保还跪在那里。裕王望向了他:“这是皇上天大的恩典,谢过陈公公,去里面见世子吧。”冯保就地移身向陈洪磕头,陈洪一把就拉起了他,挽着他的手臂,转望向裕王:“奴才也是今天去朝天观接冯保的时候才知道,万岁爷也就是叫他到那里给三清上仙效效力,积些功德好回来陪伴世子。竟有一些狗仗人势的奴才让冯大伴受了不少委屈。说来说去都是奴才的失职。王爷,奴才将那些委屈过冯大伴的狗奴才们都带来了,请王爷千万不要阻止奴才,奴才要当面惩罚他们,向王爷谢罪。”裕王被他一阵急说还没缓过神,便又听见陈洪一声大吼:“跪下了!”立刻跟他来的有三个太监跪了下来,其中就有嘉靖看见鞭打冯保的那个太监。陈洪也不等裕王说话,立刻对另外几个太监吩咐道:“抽!给我狠狠地抽!”另外几个太监显然早有准备,这时都从腰间解下了长长的皮鞭,向那三个跪着的太监劈头盖背猛抽起来。冯保这时像变了个人,被陈洪挽着胳膊,在那里低垂着眼,既不劝止,也不说话。裕王已经明白了陈洪这套把戏,便容他当着面抽了那三个太监有十几鞭子,这才说道:“罢了!”陈洪:“王爷有命,罢了!”鞭子停住了。裕王装出温颜望向陈洪:“陈公公若是宫里没有急差,便请到里面坐坐?”陈洪:“奴才谢过王爷了。宫里确实有急差,徐阁老他们都等着奴才向万岁爷奏陈昨夜王爷的功劳呢。”裕王一笑:“我有什么功劳。那陈公公就赶快回宫吧。”陈洪又跪了下来,随从太监都跪了下来,向裕王磕下头去:“奴才叩别王爷!”目送陈洪走出去,裕王这才把眼睛望向冯保,目光中竟多了一丝关切。“去面见世子吧。”裕王的话音未落,李妃已抱着世子来到院中。世子朝冯保扬着手,欢快地叫着:“大伴!大伴!”冯保朝李妃和世子跪了下去。冯保的卧房里烧起了一大盆火,这时他已脱下了衣服趴在炕上,光着的后背上露出到处都是淤青的伤痕。裕王没有来,李妃抱着世子站在炕边,望着这般模样的冯保,把银牙咬紧了。世子却哭喊了起来:“大伴!谁打了你!大伴……”李妃想起来了,转头问站了一屋子的太监:“李太医呢?还不请李太医来!”管事那太监慌忙答道:“是!奴才这就去找!”好灿烂的阳光!七九河开,通惠河两岸的柳树都吐出了豆粒般大的绿芽。在这里候了一冬的漕船今天都准备好启航南下了。这一天的启航主管河运的衙门有严密的安排,按照前几天各部送来的兵部勘合比照着哪一部的差使最急,哪一部派出去的官员级别最高,按先后顺序,陆续发船。最先发的那条大船就靠在码头的船坞边,大船的前后两根大桅杆上飘着两片幡旗,前面一个幡旗上绣着“户部”两个大字,后面一片幡旗上绣着“工部”两个大字。码头上一直从石阶排下来站着好些步军统领衙门和河道衙门的官兵,以致其他船上的人都望着这条船,望着从码头上徐徐而来的两辆马车和几顶轿子。马车停下了,轿子也停下了。第一顶轿子和第二顶轿子的轿帘几乎同时掀开了。第一顶轿子中走出来的是兵部侍郎并兼着裕王爷和世子日侍讲官的张居正,第二顶轿子走出来的是当今首辅徐阁老的大公子工部侍郎徐璠。——那些目光明白了,这来头当然够大。可从第三顶轿子中出来的人便没有谁认识了,那人穿着棉袍长衫,美髯飘胸,谁知他是当年那个高翰文。第二辆马车的车帘也掀开了,跳下来一个穿着骑都尉官服的后生,官爵不高,也没有多少人认识他,那个人向走过来的张居正、徐璠和高翰文迎去。张居正、徐璠、高翰文对他却也甚是客气,都笑着点着头,一行四人一齐向第一辆马车前走去,然后恭敬地站在那里。第一辆马车的轿篷里竟坐着李妃和芸娘。李妃伸过手又拉起了芸娘的手:“不用担心,帮着你丈夫好好替朝廷干事,也替当地百姓干些实事。我答应你的事总有一天会替你做到。”芸娘在车轿里便又要跪下,李妃拉住了她,转头对车外唤了一声:“李奇在吗?”“姐,臣弟在呢。”轿帘从外面掀开了一线,露出了那个穿着骑都尉官服的后生,原来他就是李妃的弟弟。李妃在里面望着弟弟:“这位芸娘,你姐已把她当自己的妹妹看了,你也要把她当姐姐尊礼。还有高先生,一肚子的才学,跟着人家好好学,磨练出个人样来,替咱们李家也争口气。”李奇在轿帘边答道:“大姐放心,臣弟都记住了。”李妃又转头对芸娘说道:“我这个弟弟就托付给你们夫妻了。”芸娘眼中有了泪花:“娘娘放心,且不说李爵爷是我大明的国舅,冲着娘娘的恩典,我们也会尽十分的心力。”李妃:“这我就放心了。我不好下车露面,你们登船吧。”芸娘含着泪牵着李妃的手慢慢移到轿帘边,那个李奇果然乖巧,竟不惜降尊伸出手来搀住芸娘的手臂:“大姐慢慢下。”把她搀下了马车。马车下,张居正、徐璠、高翰文加上刚刚下车站定的芸娘和李奇一齐向马车内的李妃长揖下去。李妃在车窗边掀开了一角望向他们:“登船吧。”众人长揖毕,由张居正和徐璠陪着高翰文、芸娘、李奇向码头下的大官船走去。码头石阶两旁的官兵们一齐行礼!其他船上岸上的人所有的目光都望向这一行走下码头的人。码头上的一棵柳树下,也站着两个穿便服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在朝天观鞭打冯保又在裕王府挨了打的太监。那目光阴阴地望着张居正、徐璠把三人送上了船,又阴阴地望向停在码头上第一辆马车。挨打的那个太监对另一个太监说道:“马车里一准是李妃,她弟弟也跟着去了。走,禀报陈公公去。”两个人溜着河边的柳树慢慢走了。张居正和徐璠从官船上又走回了岸上。船板抽过去了,船帆拉起了,大橹一摇,那条船慢慢离开了码头。河道衙门的官员远远地看着张居正、徐璠走上了码头,远远地看着马车轿子离开了码头,这才跑到了码头边高声喊道:“第二条兵部的船靠过来!”又一条官船这才靠向了码头船坞的泊位。后面还排着大大小小好些船只。离高翰文他们那条船的不远处,泊着一条小船。里面坐着的竟是李时珍、海母、海妻和海瑞。几个人坐在船舱里竟相对无语,只听见外面远远近近的吆喝声摇桨声。还是李时珍打破了沉默:“刚峰兄,不是说未时户部还要议事?你就不要在这里等了,差使要紧。”海母也望向了儿子:“不过两个月你也就到南京任职了。我和你媳妇有李先生一路照看,你还担什么心?去衙门办事吧。”海瑞:“儿子再陪陪母亲。”说这句话时喉头一下子哽住了。李时珍连忙将头望向船舱外,眼中已经湿了。海母每在这个时候都是宽儿子的心:“也不是头一回头两回了。既然出来当官,调来调去都是常事。这一次可比前几次好多了,你怎么反而像孩童了。”海瑞强忍着赔出一丝笑:“这次阿母也比往常更老了……再说媳妇也有了身孕。”海母也动了情,望向儿媳:“可见你丈夫还是牵挂你的,也过去跟他说几句话吧。”海瑞连忙主动走向妻子,弯腰扶住了她,让她不要起身,然后握住了她的手:“有了身孕,自己要知道保重。你是个贤德的人,侍奉婆婆是孝顺,保住我海门的香火也是大孝。我的话你要记住了。”海妻猛地握紧了丈夫的手:“官人放心,我会对得起海门。官人一个人在京里要保重。我和婆母在南京等着你。”李时珍猛地将头从窗外转过来了,不知何时揩干了眼,站了起来:“你该走了,我们的船马上也要启航了!”说时两眼深深地望着海瑞。海瑞当然知道他是怕自己一时失态引起母亲怀疑便走不成了,便松开了妻子的手,走到母亲面前双腿跪下:“母亲,儿子不孝,您老自己要保重了!”说着重重地在船板上磕了三个响头,站起后立刻转身走出船舱。海母望着他飞快消失的背影,眼中莫名地浮出了一阵不安:“汝贤!”海妻也感到了一阵不安,走过来扶起婆母。船舱外已经没有海瑞的回音。李时珍大步走出船舱喊道:“可以启船了!”船身一晃,那船启动了。海母和海妻被摇着坐了下去。这时,海瑞正踏着斜坡向码头上方走去,一任满脸的泪水淌向衣襟。再登一步便是码头上那条车路了,海瑞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但见载着母亲妻子的那条船的船头上站着李时珍,正远远地望着他。海瑞远远地面对李时珍,长揖了下去。第三十五章八九雁来的好日子,内阁值房外的夜空布满了星辰,值房内灯火通明,所有的阁员还有六部九卿的堂官又都聚集了。徐阶的案前右侧堆满了青词,左侧堆着上百份出京当差回来后那些官员补写的贺表。徐阶望了一眼所有的大臣:“御驾乔迁,钦天监择的时辰是子时正。现在已经戌时。各部再清点一遍,是不是每个官员的贺表都收齐了。”几乎所有的官员:“回阁老,都收齐了。”徐阶还是发现有一个人没有回话,便望向他:“孟静,你没有回话。”赵贞吉站起了:“回阁老,户部还差一个人的贺表,弟子已经派人去催领了。”“怎么搞的?”徐阶不高兴了,“这么长的时间,就你们户部还差一份贺表。谁的贺表?”赵贞吉:“回阁老,就是那个主事海瑞。弟子也不知催了多少次,他总是回答到时候会交。可到现在还没有交上来。”徐阶站起了:“你亲自去,现在就去。这一次所有在京的官员不能少一份贺表。何况是这个海瑞。”赵贞吉:“弟子这就去。”答着连忙走出了内阁值房。徐阶站起身来:“只有半个时辰了,都到玉熙宫外候驾吧。”内阁阁员和六部九卿的堂官都跟着站起了。御驾第二次迁居新宫的时辰定在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子时正。钦天监择的吉时这一回总算上合了天象:这一夜穹隆星光灿烂,殿坪里一百零八盏灯笼便明亮辉煌,交相辉映,呈现出一派吉象。更可喜的是,人事也被内阁调鼐好了——高翰文带来的棉商们预交的银票补发了所有官员的欠俸,在京一千多官员都向皇上上了贺表。只等着赵贞吉将海瑞的贺表送来,这一次龙驾腾迁便功德圆满普天同庆了!和上一回的仪式相同:一百零八盏灯笼光的照耀下,大殿石阶前正中跸道上摆着皇上那乘三十二抬龙舆,三十二名抬舆太监单腿跪候在各自的轿杆下。龙舆的左侧,列着手执法器的朝天观观主和一应道众。龙舆的右侧,列着手执法器的玄都观观主和一应道众。徐阶率领的阁员中除了赵贞吉都跪候在大殿石阶的第一排,六部九卿堂官则跪候在大殿石阶的第二排,所有的目光又都静静地望向了洞开的玉熙宫殿门。玉熙宫大殿内依然灯火通明,大殿的正中依然摆着那座好大的铜壶滴漏。大铜壶的滴漏声依然清晰可闻。李时珍给嘉靖开的四十九剂药都吃完了,春也开了,天也暖了,群臣的忠心将嘉靖心中的气都抚平了,今天的嘉靖气色便格外的好,穿着那身绣着五千言《道德经》的道袍,早早地把香冠也戴在了头上,把那根新的磬杵也搁在了盘腿的膝上。但等吉时一到,便敲响铜磬,住到他想了好几年的万寿宫永寿宫去。黄锦今日也喜气洋洋,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礼服,头上也戴上了嘉靖赏他的香草冠,专注地看着精舍那座铜壶滴漏的木刻,一边报道:“主子还差三刻呢。咱们不急。”“谁急了?啰唆。”嘉靖责他的时候总是这种调侃的语气。陈洪也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礼服,也戴着嘉靖赏他的香草冠,双手捧着内阁刚呈上来的贺表和青词满脸笑容走了进来:“启奏主子,青词贺表都呈上来了。”嘉靖望向了他:“都呈上来了?”那个“都”字说得特别的重。陈洪稍愣了一下,只好回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主子的法眼。确实还差一份贺表,听说是那个官今天才当差回京,现在正在赶写,赵贞吉亲自去取了,马上就会送来。”嘉靖听了脸上并无不悦之色:“赵贞吉当差还是称职的。”陈洪:“回主子万岁爷,这一次从裕王爷开始,内阁和六部九卿当差都是称职的。”“都称职就好。”嘉靖漫声说道。越是这个时候,嘉靖越是心细如发,一份一份地看着那些贺表上的名字,看完了最后一份,望向陈洪:“你刚才跟朕说只有一个今天当差回京的官员在赶写贺表。海瑞去哪里当差了?”陈洪一怔:“主、主子,奴才也是听内阁的人讲的,并不知道是什么海瑞没有呈上贺表。”嘉靖的目光刺向了他:“六必居题字那个差使不是司礼监派人在盯吗?海瑞是谁你不知道?”陈洪跪下了,在自己脸上赏了一掌:“奴才失职!奴才立刻去查,立刻去催。”说着慌忙爬起退了出去。殿内铜壶的滴漏声似乎更响了!跪在石阶上的徐阶已经露出了焦容,他身旁的李春芳也露出了着急的神色,只有高拱还是那副石头般的面孔,没有表情。陈洪从精舍那边向殿门走过来了,又跨出了殿门,直望徐阶:“阁老,怎么回事?怎么会是那个海瑞没有上贺表?赵贞吉的差使是怎么当的?吉时前他那份贺表没有来,你我就等着挨赏吧!”徐阶知他急了,自己也急,并不吭声。高拱却抬起了头:“陈公公,海瑞的贺表赵贞吉已经去催了。你似乎不应该这样子同阁老说话!”陈洪跺了一下脚:“这时候我不跟你抬杠!要真是今天还起不了驾,就不是我怎样说话了。”“来了!”殿坪那头传来了一个太监又惊又喜的呼声!陈洪倏地望去。徐阶等人也都回头望去。赵贞吉捧着海瑞那道“贺表”气喘吁吁地奔来了!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到齐了!”陈洪笑着奔进精舍,跪在嘉靖的蒲团前双手高举着那份贺表,“主子,普天同庆,海瑞的这份贺表也呈上来了!”“无量寿佛!”一直看着铜壶木刻的黄锦高诵了一声,“离吉时还差半刻钟呢。”嘉靖接过那份贺表拿在手中定定地看着,陈洪站了起来准备接回那份贺表放到御案那一堆贺表上去。嘉靖却没有给他,刷地撕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厚厚的那叠纸注目看了过去。“治安疏”三个标题大字刷地扎进了他的眼中——“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谁也没有看到,谁也不会想到,海瑞上的并不是什么贺表,而是被后世称为“天下第一疏”的一道前无古人直斥君非的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