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便见左侧门四个人抬着一口好大的鎏金铜缸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再小心迈过门槛时铜缸里的清水还是漾了些出来。“慢些!慢些!”李奇显着紧张大声招呼着,“轻点放。”铜缸抬进大院放下了,抬缸的力工立刻退了开去。世子早就奇心雀跃了,李奇抱着他走近水缸,世子往水缸里看,果然一惊。——水缸里趴着一只有两尺长一尺还宽的大乌龟!仔细望去,龟甲显然已被擦拭过了,金黄闪亮,上面显出几个隶书大字,依稀可辨,有些世子认得,有些世子认不得。“好大!背上还有字!”世子惊喜地嚷道。高翰文在一边也笑着,告诉世子:“这上面的字可有大学问,世子爷快请张师傅给你讲讲。”世子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好像事先就知道有这个东西,先和高翰文会意地交流了一个眼神,接着徐徐走到了铜缸边。还有资格过去看的便是冯保,也走近了铜缸边。冯保看见那只龟也觉惊奇,张居正的脸色却立刻兴奋肃穆起来。那只金甲大龟背上的字显然是许多年前有人镌刻上去的,字随龟长,有方寸大小,仔细辨认,是“汉后元初年戊寅”七个隶书大字!张居正出神地望着铜缸里的神龟,陷入了沉思。他不说话,世子都只好等着。这就有些馋煞那些站在院子里的太监宫女和职事人等,不知里面是何物。便都望着张居正,等他说出里面的“大学问”。这件事谭纶和高翰文已在几天前派急递告诉了张居正。张居正立刻敏锐到一件埋藏在心底多时的谋划有了一个最好的契机,汉文帝无为而治,史称贤君,嘉靖二十多年不上朝,常常况比文帝以自慰。这时让裕王将这只祥瑞敬献上去,对裕王继位后推行大政将起到未雨绸缪的妙用。“难得!确是祥瑞。”张居正终于开口了,但深层的意思眼下都不能说,只好转对世子简单说道,“这只神龟是汉文帝在位时放生的。汉文帝是贤君,皇爷爷也是贤君,世子将这个祥瑞献上去皇爷爷一定欢喜。”世子:“师傅,那这只龟有多大了?”张居正:“看龟甲上的字就知道。后元是汉文帝七年立的年号,戊寅是后元初年。这只龟距今……”张居正略想了想,接着说道,“已经有一千七百三十年了!”“活这么长了!”世子惊叹道。“亏得国舅爷高老爷你们。”冯保跟着叹道,“哪儿得来的?”李奇:“天降的祥瑞,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就我们动身前十天有人从太湖里网到了它,不敢私留,送到了巡抚衙门,谭纶谭大人知我们进京,说好了献给世子爷,让世子爷再敬献给皇上。”如何让皇爷爷欢喜,这是从一小就天天灌输的教程,世子当即嚷道:“我立刻给皇爷爷送去!”张居正:“还得给王爷和娘娘看呢。”说到这里转对李奇和高翰文芸娘夫妇说道:“早就在里面等了。墨卿随我去见王爷,冯公公陪着国舅和高夫人去见娘娘吧。”张居正在前,冯保侧着身子引着,李奇依然抱着世子和高翰文跟在后面向内院走去。四个力工立刻抬起那只铜缸往后院送去,好些太监宫女一窝蜂拥到了铜缸边挤着去看那只金龟。接着府门外又有好些人扛着抬着好些小笼大箱送进来了。“亏得你。”裕王毫不掩饰赏识和感激的神情,望着刚坐下又要站起的高翰文,“坐下,先喝茶。”高翰文刚欠起的身子又坐下了,端起了茶碗,却没有喝,注目望着裕王。裕王感慨地说道:“这么短时间给朝廷弄来了十万匹棉布,辽东这次和议谈成,化干戈为玉帛,能使多少生灵免受涂炭。”裕王的激赏并没使高翰文兴奋,反而忧郁地望向张居正。张居正:“天下事从来两难。干戈一息,北边的生灵自然免受了涂炭,可玉帛却是江南百姓的身家换来的。”裕王一怔:“这话怎么讲?”张居正叹了一声:“‘剜却心头肉,医得眼前疮’!墨卿,你把那边的事给王爷详细禀告吧。”高翰文把棉布的产出情况大致地向裕王说了一遍。当裕王了解到棉布收入六成归田主和棉商,三成归朝廷,才一成给百姓的分配方案时,一下站了起来。张居正与高翰文都看着裕王。“什么六、三、一!”裕王突然生气了,“这样做和严嵩严世蕃他们当年在浙江改稻为桑有什么两样!张师傅,这就给我把徐阁老叫来。”“王爷!”高翰文立刻急了,“这件事与徐阁老无关。王爷就是把徐阁老叫来,他无非也就去封信将家里人训斥一顿。徐家撂了挑子不干了,淞江一带的棉纺业就再也没人敢干,朝廷要想凭靠扩种棉田充实国库的大计立刻便会付之东流。”裕王:“兼并小民的土地,田主还不要给朝廷纳税,棉布产得再多也归不了国库,反而苦了百姓,这样的大计不施也罢!高翰文,你是科甲出身,不要学沈一石!”裕王嫉恶豪强兼并敛财,反对眼下淞江一带以徐家为主的豪绅提出的“六、三、一”的分财方案,这原在张居正高翰文的意料之中,但他的最后一句话使高翰文既感动也委屈。想到国家,也关心替国家做事的人,这便是裕王和当今皇上最大的不同之处。可裕王将自己比做沈一石,分明已有了猜恶之嫌,这可是高翰文不得不辩白之处。高翰文:“王爷圣明。当年朝廷在浙江改稻为桑,‘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就是我提出的,本意就为了兼顾朝廷也兼顾了百姓。正因为严党和织造局利用沈一石一半想着宫里,一半想着自己,一分也不想朝廷,半分也不想百姓,误国害民,才使当时那个方略功败垂成。严党败了,杨公公疯了,沈一石一把火烧死了自己,这都是我亲历亲见的。我现在已经是个庶人,一杯酒,一卷书,一张琴便可度日。出而经商,就为了要亲自试一试,我那个兼顾朝廷也兼顾百姓的方略是否切实可行。王爷指责的对,我高翰文是在学沈一石,学的就是前车之鉴。”高翰文突然如此慷慨激昂,说出这番振聋发聩的话,这倒是裕王没有想到的,一时竟愣在那里。张居正立刻接言了:“有件事本不想告诉王爷,跟蒙古俺答议和的十万匹棉布这么快能够凑齐,有一半就是墨卿他们夫妇从自己家拿出来的,王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墨卿早已经革了职,一介布衣,大可不必为朝廷这样做。”裕王这才明白了,慢慢又转望向高翰文,满眼歉疚:“我错怪你了。可你也确实大可不必这样做。百万亩棉田,归本付息,纯利便有二十万匹,徐家和那些官绅为什么只愿意出五万匹?谭纶这个应天巡抚是怎么当的,就没有法子管管他们?”“难也就难在这里。”张居正接道,“官绅家田地免税是祖制。他们的田里种稻麦也好种棉花也好,这一关就已经无税可收了。织成棉布,自己也不贩运,等着棉商到家里去收购,官府也就只能在厘卡上收到棉商的商税,十成抽一,二十万匹棉布朝廷也就只能收到两万匹的税赋。要不是应天巡抚衙门出面,又是李娘娘的弟弟兼着收税的差使,在淞江的棉产地一边购买一边就地收税,这一次连五万匹也收不到。王爷对‘六、三、一’的分成方略不满,殊不知能给朝廷争到三成,牵涉到徐阁老家里,还有那么多官绅,谭纶也已经是扯下面子在干了。”说到祖制,说到徐阶,裕王的眼中立刻没了神:“那就拿他们没办法了?”张居正:“有办法,可眼下还做不到。”裕王:“什么办法?”“改制!”张居正这两个字虽压低了声调却依然像一声闷雷。裕王一惊,目光立刻望向了门外:“慎言。”张居正:“我知道。王爷,有些话不是眼下当说的,可藩王不纳税,官绅也不纳税,朝廷的赋税全压在平民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就只能将田土卖给藩王或者官绅,如此兼并下去,总有一天国库一空如洗,百姓也一贫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换代了!”裕王:“慎言!慎言!张居正,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张居正压低了声音,却仍然坚持说道:“有些话现在必须要说了。王爷,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谋一时有时候就为了谋万世。听李太医说,皇上的病已经沉疴难起,天崩地裂也就几个月的事。王爷,您当下必须要有所谋划了。”裕王神情立刻肃穆起来:“眼下该做的就是叫李时珍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治好皇上的病!身为儿臣,我不能谋划任何觊觎接位的事。张师傅,你们都不能有这样的想法。”张居正的神情也肃穆起来,比裕王更加肃穆:“王爷,和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和大明朝的天下苍生比,孰与轻重!”裕王慢慢望向了他:“你到底要说什么?”张居正:“比方说跟蒙古俺答的和议,他们身处荒漠要的就是我大明的棉布。今年的和议靠着高翰文他们送来的十万匹棉布总算谈成了。可明年的十万匹棉布在哪里?后年的,再后年的在哪里?明年没有,战事又起;年年没有,战事便永无宁日。我刚才说的改制还需假以时日,可江南棉田赋税的改制已刻不容缓。王爷,这能够不谋划吗?”裕王听进去了,可也更黯然了:“可现在也不能跟皇上说。我更不能寄望于早日接位来推行这些方略。”张居正:“臣没有叫王爷有这些想法,臣只提醒王爷为推行这些方略做好准备。”裕王:“什么准备?怎么准备?”张居正:“臣只说一件。王爷眼下可做的,就是力劝皇上留住一个人的性命,将来到江南改制,非此人不可。”裕王也是心里明白的人,立刻想到了:“你是说海瑞?”张居正:“王爷圣明。将来要在淞江一带继续扩种棉田,让那些官绅大户一体纳税,最要紧的一条便是要官绅将兼并的田土退还百姓。以一人敌万人,大明朝只有一个海瑞!”谋国之深如此,裕王终于体会了张居正的苦心,可立刻又起了疑惑:“秋决皇上不是已经赦免了海瑞吗?”“王爷。”张居正一定要让他明白,“皇上现在是病人,而且病症多因丹药而起,喜怒无常,雨露雷霆往往在一瞬之间。今日皇上可以不杀海瑞,明日皇上就可能突然杀了海瑞。王爷必须要让皇上明白,留下海瑞,就是为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留下了国之利器。”裕王更在深想了,望向张居正:“你刚才说将来到江南去改制非海瑞不可,可改制第一个伤及的便是徐阁老一家。徐阁老为救海瑞也是费尽了苦心,真让海瑞去了,如何面对阁老?”张居正:“王爷想得深。江南改制既然势在必行,伤及徐家便在所难免。徐阁老有大功劳于社稷,有大德望于朝野,任何人去要么是无法推行新政,要么是置阁老于绝境。只有海瑞去了,才能既推行新政,又能妥善关顾阁老。王爷,为了徐阁老,也必须保住海瑞!”裕王终于心血潮涌了:“替我拟一个奏本,我明天就去见父皇。受呵斥,被罢黜,我也认了。”张居正和高翰文交流了一个眼神,接着转对裕王说道:“臣等已经替王爷做了准备,王爷此去绝不会引起皇上不快。墨卿,将你们带来的那个东西禀告王爷吧。”裕王望向了高翰文。高翰文:“也是天意。就在我们动身来京师前,有人在太湖捞上来一只汉文帝时期放生的神龟,甲背上还刻着汉文帝的年号。我们这次给王爷带来了。王爷明天只要以敬献祥瑞的名义,带上世子去见皇上,一切事情便都好陈奏。”“真有这样的东西?”裕王听到这里不胜惊疑,“那该有多少年了?弄虚作假装神弄鬼的东西我可绝不会呈献给皇上。”高翰文答道:“千真万确!这只神龟是汉文帝后元初年放生的,距今已一千七百三十年。现就供在王爷府寝宫的后院,王爷可以亲自去验看。”“带我去看!”裕王立刻向书房门口走去,眼里仍是半信半疑的神情。第三十九章满满的一碗汤药,黄锦双手捧着,为了不让汤药漾出来,他那只跛脚便走得更小心了,慢慢捧到床边,又慢慢递到靠在床头的嘉靖嘴边,嘉靖凑过去先喝了一大口,接着伸出两只干柴般的手接过药碗,深吸了一口气,竟一口将那一大碗药喝了。黄锦红着眼,接过药碗,连忙从床边的几上拿起那块湿棉巾替嘉靖揩了嘴揩了胡须。“扶朕起来,替朕梳洗。”嘉靖望着黄锦。“主子。”黄锦苦望着他,“见自己的儿子孙子,也不是外人,就在床上躺着吧。”“他们就是你们将来的主子,朕得给他们一个好的模样。找一找,帮朕把那套朝服找出来。”嘉靖深望着黄锦。“是呢。奴才明白呢。”黄锦声音喑咽了。说着背过身去,揩了揩眼泪,跛着脚走到墙边那几只大衣柜旁,想了想,揭开了最里边的柜盖,拿开了一块明黄色的缎锦,见到了摆在最底层那顶皇冠和那件龙袍。黄锦身子埋了进去,双手抄着龙袍连着皇冠一起捧了出来,走到床边,放在了另一只床几上。嘉靖:“把蒲团拿开,叫他们将殿里那把椅子搬进来。”黄锦走到精舍门边:“将大殿里的御座抬到精舍来!”立刻有两个殿内的当值太监应声先去抬了那把圈背龙椅,然后小心翼翼地向精舍方向抬来。裕王和世子都穿着礼服,这时就跪在大殿外的跪垫上。陈洪躬着腰在一旁陪侍着,时刻等候传唤。那口装着神龟的鎏金铜缸摆在他们身后。两个当值太监把龙椅摆在了原来蒲团的位置,立刻躬腰退了出去。黄锦这才靠过去,先在床上替嘉靖将朝靴穿了,然后跛到床头,将嘉靖的一只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颈背上,半扛半扶地将他挪下了床,搀着他走到圈椅前坐下。接着给他梳头,挽好了髻,又绞了一块面巾替他净了面,又拿起另外一把梳子在金盆里蘸了水替他梳好了胡须。这才去捧起了那件龙袍,正犯愁怎样才能给他穿上,一转身发现嘉靖已经挺直了腰板,自己站在那里。黄锦连忙跛着脚奔了过去,抖开龙袍在他背后半蹲了下去,将内袖口对准了他的双手往上提了上来,连忙又绕到他的身前替他系好扣子,系好玉带,扶着他坐了下去,又去捧了那顶皇冠在椅子背后替他戴上,将那根长长的玉簪从帽子左侧的孔眼里慢慢插了过去,从帽子右侧的孔眼里穿了过来。一番梳洗穿戴完毕,黄锦的泪线穿珠般滴了下来。二十多年了,他望着眼前突然换上皇冠龙袍的主子,是那样陌生,恍若梦幻。嘉靖:“是不是很难看?”黄锦:“回主子,是天日之表。”嘉靖:“那你哭什么?”黄锦:“奴才是心里欢喜。”嘉靖:“拿镜子来。”黄锦立刻跛着脚去案几上捧过来一面镜子,半蹲着照向嘉靖。嘉靖在镜子里也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一个恍若隔世又露出下世光景的自己,慢慢说道:“‘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传他们进来吧。”黄锦先去放好了镜子,才跛到精舍门口:“有旨,传裕王和世子觐见!”裕王领着世子出现在精舍门外,一大一小在门槛外跪了下去。裕王:“儿臣朱载垕率世子朱翊钧叩见父皇!”望着儿子,嘉靖神情凄然,看到孙子,眼睛亮了一下:“进来。”裕王:“是。”立刻站起,又拉起世子走了进去。一只绣墩已经摆在嘉靖的身侧,黄锦双手移了移绣墩:“皇上赐裕王爷坐。”裕王向父亲又长揖了一下,挨着绣墩坐了下去。世子对这个人人惧怕的皇爷爷天生就骨子里亲,可今天乍然见到他皇冠龙袍端然高坐,一时便生了怯意,站在那里不敢过去。嘉靖无力地笑了一下,又无力地拍了一下掌:“朱翊钧过来。”世子这才走了过去,嘉靖伸出手,世子也伸过去手让爷爷捏着。嘉靖望着孙子:“《礼记》上有一句话,说是君子抱什么不抱什么,师傅教过你没有?”世子:“回皇爷爷话,师傅教过,是‘君子抱孙不抱子’。”嘉靖又无力地笑了一下:“看起来你那个师傅还称职。可皇爷爷现在病了,抱不动你了。黄锦,再搬个墩子,让你们的小主子坐在朕身边。”黄锦赔着笑立刻又搬来一个绣墩挨着嘉靖的龙椅,便去抱世子。世子:“不用,我自己能上去。”说着一跳,便跳上了绣墩,挺着腰板,两条小腿悬在空中,坐在嘉靖身旁。嘉靖这一次是真的笑了:“还是朕的孙子更像朕。听说你给朕送来一样东西,是什么东西?”“父皇。”裕王担心世子说错话,盯了他一眼,把话接了过去。嘉靖:“朕没有问你,让朱翊钧说。”世子却不敢说话了,望着父亲。裕王:“回皇爷爷话吧。”“是。”世子这才又转望向嘉靖,“回皇爷爷的话,父王和臣敬献给皇上的是天降的祥瑞,不是东西。”嘉靖:“好。那就敬献上来吧。”黄锦立刻对外面传旨:“将裕王爷和世子敬献给皇上的祥瑞请进来!”陈洪自上回做了过头事,一直被嘉靖压着,现在竟连精舍都不能随便进去了,尤其今日,三代主子在位,自己却只能站在大殿门外候差,那张脸便一直阴沉着,愣在那里出神,这时竟连里面的传唤都没能反应过来。四个抬铜缸的当值太监都望向了他,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其中一个只好轻声唤道:“老祖宗,里边传旨了,叫将祥瑞抬进去。”陈洪猛省过来:“那还不抬进去!”四个当值太监立刻抬起了铜缸,迈进精舍。知道嘉靖不能起身,便将那铜缸抬在离他面前只有一尺的地方。其他人又都退了出去,精舍里只有嘉靖、裕王、世子和黄锦四个人。嘉靖的目光望向了铜缸里那只神龟。病中,目光昏眊,嘉靖费力地去看龟甲上那几个字,还是看不清楚,便转望向世子:“朱翊钧,你告诉皇爷爷,龟甲上是什么字?”世子有了显示的机会,大声答道:“是。回皇爷爷的话,龟甲上刻的字是‘汉文帝后元初年戊寅’,这是天降的祥瑞,距今已经有一千七百三十年了!”“哦?”嘉靖目光亮了一下,又望向铜缸里的神龟。世子在府里已被教了好些遍,这时也不知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打开了话匣子,顾自说了起来:“皇爷爷,史书上说汉文帝是贤君,天下人都说皇爷爷就像汉文帝。那个海瑞却说汉文帝和皇爷爷的坏话,上天便降下了这只神龟,就是要让他们明白,海瑞的话说得不对。”裕王世子和黄锦都望向了嘉靖,等着即将显出的龙颜一悦。可他们没有等来嘉靖的喜悦,见到的只是他茫然的目光和沉思的神情。他们听不到,嘉靖的耳边正响起一个声音,是海瑞在诏狱里那段话的声音:“汉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犹有亲民近民之美,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当今皇上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不如汉文帝远甚!”——最失望的是世子,孩童心性,这时虽也有些害怕,还是忍不住脱口说了出来:“皇爷爷,臣说得不对吗……”嘉靖从沉思中省过来,发现几个人失望的神态,也不想扫他们的孝心,强笑了一下:“朕的孙子说得对。朱翊钧,你给皇爷爷敬献了这么难得的祥瑞,皇爷爷该怎么赏你?”世子:“回皇爷爷话,皇爷爷不要赏臣,要赏就赏那个海瑞,把他放出来吧!”谁都没想到世子突然说出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裕王的脸色立刻变了:“休得妄言!”这些天来一直宠辱不惊的黄锦也突然紧张起来。嘉靖脸上这时却没有任何表情。明明说好的,要想办法让皇爷爷赦免了海瑞,自己说了,怎么又错了?世子见到大人们的神色这才也害怕了,慢慢地从绣墩上滑了下来,在皇爷爷面前跪下了。嘉靖慢慢望向了跪在自己脚旁的小孙子:“‘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人人心里都想朕赦了那个海瑞,人人都不敢说,只有朕的孙子一个人敢说。朱翊钧。”世子抬起了头:“皇爷爷。”嘉靖:“皇爷爷跟你打个赌,你要是做到了,皇爷爷便赦免了那个海瑞。”世子偷偷地望向了父亲。嘉靖:“不要看你父王,他没这个胆。”世子又望向了嘉靖。嘉靖:“朕叫他们把这只龟抬到海子边去,你敢不敢亲手把它放了生?”世子:“回皇爷爷话,臣敢。”嘉靖:“黄锦。”黄锦:“奴才在。”嘉靖:“你陪着世子去。世子要是做到了,就把那个海瑞带到这里来。”黄锦:“奴才遵旨。世子爷,咱们走吧。”答着拉起了世子。“听了。”嘉靖又叫住了他,“叫陈洪告诉朱七和齐大柱,海瑞由他们俩带来,不许让旁人知道。”黄锦:“奴才明白。”突然传了旨意,所有人都回避了,偌大的殿外大坪空荡荡没有了一个人影。只有刚刚从海子边放了神龟回来的黄锦牵着世子站在大殿门外的石阶上,望着大坪远方的宫门。“来了!”孩子眼尖,世子好远就看见宫门外陈洪在前面飞快地走着,后面紧跟着一顶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抬舆,禁不住轻声叫了出来。黄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世子便不再吭声,直盯着渐渐抬近宫门的那顶抬舆。明制,亲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赏紫禁城乘双人抬舆。所谓双人抬舆,不过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雨雪天还允许在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嘉靖二十一年嘉靖帝搬进了西苑,紫禁城赏乘双人抬舆便变成了西苑赏乘双人抬舆。严嵩任首辅,从七十到八十一就曾经十二年享有这种待遇。现在除了裕王,连徐阶都未赐乘抬舆。破天荒,今天这顶封得严严实实的抬舆内,坐在里面的竟然是带着脚镣手铐的海瑞!又一个破天荒,今天前面抬轿杆的是朱七,后面抬轿杆的是齐大柱!密旨急召,两条大汉抬着一个小小的海瑞几乎感觉不到肩上的重量,大步流星,将个空手在前面领路的陈洪都奔得气喘吁吁,穿过宫门很快就到了大殿的石阶前。抬舆在石阶前放下了。朱七和齐大柱见世子站在殿门外,一齐默默地向他单腿跪下行了个礼又默默地站起了。世子却看也没看他们,眼睛直盯着抬舆的那个挡帘。朱七掀开了挡帘,伸进一只手拉起海瑞把他慢慢扶了出来。齐大柱在一侧抓住抬舆提了起来,绕过海瑞的头顶,搁在一边,以便他带镣行走。海瑞拖着脚镣走到了石阶前。世子走到了殿前的石阶边,站在上面打量着站在石阶下的海瑞,见这个人一件葛麻长衫,梳了头洗了脸,虽显着精神却一副土头土脑的样子,既不像他想象中那个胆大包天的忠臣模样,也没有像张师傅那般儒雅清朗的气概,不禁有些失望:“你就是海瑞?”虽未见过,杏黄色的冠袍穿着,海瑞立刻猜出了这便是世子,镣铐在身,揖了下去:“回世子,我就是海瑞。”世子:“你好大胆,竟敢骂皇上。”海瑞眼中这时闪出希望的亮光:“就为将来没有人再骂皇上。”这样的回话倒是世子没想到的,听了一怔,又见他说这话时望着自己眼中闪着好亮好亮的光,不禁对这个人有了好感,悄悄走下了几级石阶,靠近了他,放低了声音:“我向皇上求了情,赦免你,进去后你要好好回话。”海瑞虽然死志已决,但听见几岁的世子这几句话还是不禁一片温情涌上心头,又揖了下去:“臣谢过世子,臣知道如何回话。”陈洪这时满脸堆笑望向世子:“世子爷,皇上和王爷正等着呢,让他进去吧。”说完望向朱七和齐大柱:“锁链不能解,提溜上去吧。”朱七和齐大柱一边一个各伸出一只手插进海瑞的腋下,将他半举在空中,走上了石阶。眼前的这景象看起来有些怪异——嘉靖坐在圈椅上,裕王坐在左边绣墩上,世子悬腿坐在右边绣墩上。三个人一齐看着海瑞,眼神各不相同。他们面前的地上竟赐了一个拜垫让脚镣手铐的海瑞跪在那里。陈洪、朱七、齐大柱早已退到了殿外,黄锦这时也离开了精舍,蹲在精舍外通道靠东端的窗边吹燃了火坐上了药罐,一边熬药,一边听候传唤。为了今天这次见面,嘉靖已经想了好些时日,卧床多日,几天前便密旨命黄锦叫李时珍开了几剂单药,旨意很明确,吃了以后要让自己能够坐两个时辰。李时珍是几百年一出的国医,自然明白这几剂单药该怎么开。今早嘉靖喝了那一大碗汤药,现在已经坐了一个时辰,却仍然有一股元气托着,稳稳地坐在那里。“这个人有个外号你们听说过吗?”嘉靖开口了,是在问裕王和世子。裕王自然知道,但这时也不能说知道:“儿臣等未曾听说,请父皇赐教。”嘉靖却望向了世子:“他的外号叫‘海笔架’。”世子:“臣请问皇爷爷,为什么叫‘海笔架’?”嘉靖:“他在福建南平当教谕,上司来了,另外两个官都在他两边跪下了,他却站着,不愿下跪,中间高两边低就像一个笔架,由此博得了这个美名,可见此人从来就爱犯上。”海瑞:“回陛下,臣要真能做一个笔架,也为让大明朝书写丹青,不为犯上。”“你不是笔架,也做不了笔架。”嘉靖神态突然间又严厉了,“你现在抬头看看,坐在你前面的三个人像什么?”海瑞慢慢抬起了头,但见嘉靖高坐在正中,裕王和世子低坐在两边,很快他就明白了嘉靖的意思,他们祖孙三人才是大明朝的笔架,一时沉默在那里。嘉靖:“看不出吗?世子,你说朕祖孙三人坐在这里像什么,告诉他。”世子天生聪颖,何况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当然明白,当即答道:“回皇爷爷话,我们祖孙三人坐在这里才像个笔架。”“听见了吗?”嘉靖立刻望向海瑞,“世子的话你以为然否?”海瑞却答道:“回陛下,臣眼里看见的不是笔架,而是我大明江山的一个‘山’字。”当着面,一句话就顶回了祖孙二人的意思,而这句话还如此正大堂皇,无法驳回。心里暗急的是裕王,为了不激怒嘉靖,立刻接言了:“海瑞!到这个时候你还如此自以为是!既说大明的江山,又说皇上与我们只是一个‘山’字,那‘江’是谁?江山也是可以分开来说的吗?读书不通,仅凭一个直字管什么用!”海瑞低下了头,却依然执著地说道:“回王爷,臣说的就是直言,皇上、王爷、世子就是我大明江山的山,群臣和百姓才是我大明江山的江。”嘉靖平生就喜欢在文字上游戏群臣,谜底却永远捏在自己手里,几十年来从就没有一个臣下不在他设定的谜底里绕室彷徨,也从来没有一个臣下不遵从他的谜底契合圣心,他自己也就一直在自己设定的谜底里游刃有余其乐无穷。想好了今天一来就要将这个海瑞圈在谜底里借此完成他这一生需要猜破的最后一谜。这时见海瑞跟自己过上招了,“乾上乾下”合成的乾卦就在今日,那股心气更是蓬勃起来,也不急于驳他,而是又慢慢望向儿子和孙子:“你们以为他说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