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跳下了马车,定定地望向对面的六必居。“是到了吗?”竹车帘挡住的轿篷内传来了海母的问声。海瑞对车帘内答道:“回母亲,还没到,儿子想在这里先买些酱菜,到家后给母亲和媳妇下粥。”“去吧。”海母在车帘内说道。“请帮我家人买一壶凉茶。”海瑞从身上掏出两枚铜钱递给那车夫。“老爷,您老要去哪里?”那车夫接过铜钱有些吃惊地问道。“去六必居。”海瑞答着已向“六必居”门前走去。那车夫手捧两枚铜钱惊在那里。立刻,便有好些过往行人惊诧的目光也同时望向了海瑞。海瑞走到“六必居”门前停住了,抬头望着那块牌匾。过往行人更惊异了,目光虽望着他,脚步却更加快了。“六必居”对面茶馆靠门口的一张桌子前,立刻也有几双鹰一样的眼投向了牌匾下海瑞的背影。这几个人虽然穿着便服长衫,但坐在正中那个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宫中的提刑司太监,打横坐着的两人宽肩长腿冷面冷眼,也能看出是锦衣卫的人!捧着两枚铜钱的车夫这时已然看见了茶馆里的这三个人,哪里还敢进去买茶,两只脚像被钉子钉住了,站在车边,动也不敢动。最尴尬的是“六必居”店铺内的掌柜和伙计,非常奇怪,也都只望着门口这个客官,既不招呼他进来买东西,也不赶他走,只是茫然地望着。海瑞的目光从那块牌匾上移下来了,四周扫了一眼,很快便明白了这家店铺眼下所处的困境,取下了斗笠负手拿在背后,一个人徐步踱进了店门。对面茶馆门口那张桌前那个提刑司太监和两个锦衣卫立刻站了起来,走出茶馆,向对面的“六必居”走去。那车夫这才敢动弹了,将手里的马杆往车辕前一插,将两枚铜钱也放回到车辕前的板子上,挪着步慢慢离开马车,走了几步便打起飞脚,一个人竟跑了。过往的行人都不过往了,从东往西的折回东面,从西往东的折回西面,偏又不愿离去,远远地站着,等着看一场茶余饭后好在人前绘声绘色摆弄的故事。海瑞进了店,走到了柜台前,又慢慢扫视了一眼那一坛坛一缸缸陈列在店内的盛器。几个伙计竟然还是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没有一个人起来招呼他。海瑞站着的柜台里边就坐着那个赵姓的老板,这时淡淡地望着海瑞:“客官要买酱菜?”海瑞:“一个老人,一个病人,要买些酱菜下粥。掌柜,什么酱菜合适?”“什么酱菜都合适。”赵姓老板依然坐着淡淡地答道。海瑞敏锐地感觉到坐在柜台其他地方的伙计们都把目光望向了他背后的门口,哈着腰站起来了欠了一下身子,立刻又坐下了。“六必居”的门口,那个太监和两个锦衣卫冷冷地出现在门边。那提刑司太监向两个锦衣卫示了个眼色,两个锦衣卫留在了门边,那太监悄悄走了进去,在店内左侧一张方桌前坐了下来。一个伙计连忙提起一把瓷壶拿着一只杯子从侧面的柜门趋了过去,给那太监倒了一杯茶,将瓷壶留在桌上,又悄悄退回到柜台里。海瑞不露声色,从身上掏出十枚铜钱放到柜台上:“买十个钱的酱菜。”那赵姓老板站起了,从里面的货柜隔栏上,拿开一个罩子,在一叠晒干的荷叶上抽出一片大荷叶,贴在一个素白的大瓷碗里,端着,揭开一个坛盖,用一个漏眼的勺舀出一勺酱菜滗干了酱汁倒进荷叶,又揭开一个坛盖舀出一勺酱菜滗干酱汁倒进荷叶。如是,舀了满满一荷叶心的酱菜放到柜台上,然后又抽出一片更大的荷叶,将碗里那一荷叶酱菜提出来放到另一片大荷叶上,飞快地包好了,从柜台下一把撕成条的棕叶里抽出三条,在酱菜荷叶包上一横一竖一斜绕了一个六合同心结,一扎,提起来递给海瑞:“客官,走好了。”海瑞依然站在那里没动:“听说贵店的酱菜原来比肉还贵,现在十个铜钱竟能买这么多?”那赵姓老板望了他一眼:“客官是给病人买的,小店愿意多给些。请拿走吧。”海瑞不再问了,提起那一荷叶包酱菜转了身,不出门,竟径直走到那张方桌前,在那太监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赶了半天路。掌柜,有杯子也请给我一只。”柜台后的伙计哪个敢动,都望向了赵姓老板。那赵姓老板把目光望向了坐在那里的那个提刑司太监。那提刑司太监一直在假装着不看海瑞,这时却看到了赵姓老板的目光,立刻递给他一个眼色,示意他给水。赵姓老板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从柜台里拿起一只杯子,推开柜台门走到了方桌边,替海瑞倒了一杯水:“客官,请喝。喝了就走吧。”说完便转身。“掌柜。”海瑞叫住了那个赵姓老板。那老板只好又停住了脚。海瑞:“我听说了一件事,想要向你讨教。”那赵姓老板只好慢慢转了身,望着海瑞。海瑞吐字十分清晰地问道:“听说贵店原来叫‘六心居’,为什么要改叫‘六必居’?”赵姓老板的脸色立刻变了。对坐那个提刑司太监望着别处的脸立刻转了过来,两眼透着冷光盯住了海瑞。门口的两个锦衣卫也转了身,望向方桌这边。其他的伙计都把目光慌忙移望向别处,或望向地面。海瑞依然是那副毫不在意的神态,紧望着那赵姓老板,等他回答。赵姓老板立刻折回柜台,从柜台上扫起那十枚铜钱走回到方桌前:“客官,这是你的钱,还你。这包酱菜小店不卖了,你走吧。”说着将铜钱放在海瑞桌前,便去拿方桌上那包酱菜。“这是什么规矩!”海瑞按住了那个老板伸过来的手推了开去,“我付了钱,你交了货,凭什么不卖了?”赵姓老板僵在那里飞快地望了一眼那个提刑司太监,又望向海瑞:“客官既是买东西,买了就请走。你我素不相识,给、给我添什么乱?”海瑞:“我头一次进京,问些风俗掌故而已,什么叫添乱?”那赵姓老板急了:“客官,这是天子脚下,你一个外乡人,最好不要在这里惹事。”“错了。”海瑞站了起来,“我从不惹事,只管自己该管的事。比方说贵店,这么好的东西却无人敢买,我便得帮你管管。”“谁说我的东西没人敢买了?”那老板更急了,又飞快地望了那提刑司太监一眼,“客官不买就走,不要耽误我做生意。”“那就算是我自己的事,与你做生意无关。”海瑞干脆亮出了来意,“在外省我就听人说,贵店原来叫做‘六心居’,生意一直很好。自从改成了‘六必居’,就没人敢来买东西了。掌柜,你为什么要把‘心’字改成‘必’字!”那赵姓老板和柜台后所有的伙计脸都白了,谁敢接他这个言,全将目光望向了一直阴阴地看着海瑞的那个提刑司太监,和门口跃跃欲进的两个锦衣卫。海瑞浑然不顾,徐徐说道:“一路来我又听了一些浮言,你在‘心’字里面加一撇,如同在‘心’上插了一把刀,生意自然不好了。掌柜的怎么看?”那个提刑司太监倏地站了起来。两个锦衣卫也大步走了进来,站在海瑞面前。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站在那里的赵姓老板懵了,坐在柜台里的伙计全懵了。那个提刑司太监紧盯着海瑞:“说,说下去。”海瑞竟像没有看见这三个人,又坐了下去,依然对着那赵姓老板:“其实,把‘心’字改成‘必’字,这原意未必不好。只是无人把为什么要这样改说清楚,因此浮言四起。掌柜,有纸笔请给我拿来,我替你把这个‘必’字做个注脚,正人心而靖浮言!你的生意便自然会好起来。”那赵姓老板已经僵在那里,哪里敢动。那个提刑司太监望向赵姓老板:“取纸笔,让他写。”赵姓老板慢慢望向了柜台里一个伙计:“取、取纸笔……”因随时记账,纸笔都是现成的,那个伙计从柜台上捧着纸笔墨砚,两腿打着哆嗦,从柜门里一直望着锦衣卫挪了过来,将东西放在方桌上,又慌忙走了回去。“写吧。”那个提刑司太监望向海瑞。海瑞拿起了笔,在砚台里探了探,又转脸问那赵姓老板:“听人说,贵店的酱菜颇有讲究,一是讲究产地,二是讲究时令,三是讲究瓜菜,四是讲究甜酱,五是讲究盛器,六是讲究水泉。是否如此?”那赵姓老板这时虽仍在惊惧之中,但听他如此精到地说出了自己店中酱菜的六般好处,不禁心中一阵感动,却又不敢接言,便又望向那两个锦衣卫。“回他的话。”那个提刑司太监望着他。“是。”那赵姓老板便答了这个字,既是回了那太监的话,也是回了海瑞刚才的问话,便不再开口。“既是这样我就给你写了。”海瑞说着,蘸饱了墨便在那纸上写了起来。两个锦衣卫鹰一样的目光盯向了纸上次第出现的字。那赵姓老板忍不住也悄悄望向了纸上次第出现的字。那提刑司太监眼睛一亮,两个锦衣卫也眼睛一亮!三人虽然都不是读书人,因经常审问诏狱,都识字,那些逮拿诏狱问罪的科甲官员的供状没有少看。这时见这个人写出如此一手好字,竟是平时都不常见到的,不禁都露出了有些惊诧的目光,三个人都碰了一下眼神:此人有些来头!最后一个字写完了,海瑞搁下了笔,抬起头望向了赵姓老板,同时用余光稍带望向那三个人:“如何?”那提刑司太监声调有了些分寸:“你念一遍。”海瑞站了起来,大声念道:“产地必真,时令必合,瓜菜必鲜,甜酱必醇,盛器必洁,水泉必香!这才是将六心居改为六必居之真义!掌柜,将我写的这‘六必’另做一块牌匾,挂起来。你的生意要再不好,找我就是。”说完,拎起桌上那一荷叶包酱菜,拿起斗笠,便向门外走去。提刑司那太监立刻给一个锦衣卫飞去一个眼色。“站了。”一个锦衣卫立刻用手搭在了海瑞的肩上,“也不留下姓名去向,叫人家到哪儿找你去?”海瑞站在那里:“到户部来找我。”“户部的?”那个锦衣卫望向了身边的提刑司太监。那提刑司太监:“户部什么官?”海瑞提高了声调:“户部主事海瑞。”说完抬起手将那只搭在肩上的手掌推了下去,又向门边走去。“慢着!”那提刑司太监喊住了他,“既是户部的主事,那就跟我们到户部去验明了身份。”海瑞又站住了:“可以。我正要去户部报到。几位不嫌麻烦,先跟我将家人安顿好,然后一起去。”两个锦衣卫又望向了提刑司那太监。那提刑司太监:“跟着吧。”海瑞在前,两个锦衣卫紧跟在身后,走出了店门。赵姓老板终于缓过神来,目光望向了方桌上墨迹未干的那“六个必”!柜台后的伙计们都站起了,踮着脚尖全望向方桌上墨迹未干的那“六个必”!那提刑司太监背对着他们却还没出门,这时突然转过身来,对那赵姓老板:“再拿张纸。”“拿张纸!拿张纸!”赵姓老板慌忙招呼柜台后原来那个伙计。那个伙计慌忙又拿起一张空白的纸奔了出来。那提刑司太监从伙计手里抄过那张纸轻轻贴在海瑞写的那幅字上,卷了,拿起来才又走出门去。那赵姓老板一屁股坐在方桌边的板凳上。柜台后的伙计们都奔出来了:“老板,你老没事吧?”那赵姓老板喃喃地说道:“收拾铺盖,大家伙儿各奔前程吧……”这边海瑞拎着那一荷叶包酱菜走向停靠在路边的马车,却只见那根长长的马鞭竖插在车辕前,那车夫已跑得不见踪影!往四周一看,远远地躲着好些人,都望向自己这边。“车夫也不见了。”海瑞走到马车前望着跟在身后的两个锦衣卫,“钱粮胡同怎么走,烦二位引下路吧。”两个锦衣卫没有接他的言,在等着那提刑司太监。车帘内传来了海母的声音:“干什么去这么久,车夫也走了?”海瑞连忙对着车帘回道:“回母亲,多买了几样酱菜耽误了时辰。车夫突然有些急事走了,另请了几个人带我们去住处。”“知道了。”海母在车帘内说了一句,不再吭声。那提刑司太监握着那卷纸走过来了,对那两个锦衣卫吩咐道:“你们跟他走,先送到住处,再跟他去户部。”一个锦衣卫:“公公呢?”那提刑司太监:“我这就回宫,得把这个通天的东西呈给陈公公。”说到这里他望着不远处拉长了声音:“来呀!”那边有一个人牵着一匹马候着,听到这既高且尖的一声,慌忙牵着马小跑了过来。那提刑司太监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向前门外大街方向驰去。海瑞也不会赶车,这时自己已走到马头边,拽住了缰绳:“钱粮胡同,二位前面引路吧。”已知他是户部的官员,甫进京却敢做这般捅天的事,两个锦衣卫虽然非究他不可,但已然感觉到此人有些来头。二人交换了一个目光,都客气了些:“走吧。”这便出现了奇异的场景,一条如此热闹繁华的大街,人群远远避让,路面前头都空了下来,只海瑞牵着马拉着马车,一边一个锦衣卫向街的那头走去。明朝的北京九门以里行轿走马规制极严,尤其是通衢大街,非有品级的官员不能乘四抬以上的轿,除了步军统领衙门和巡街御史巡行街道,有马也不能骑,只能牵着走。像前门外大街这样的地方,敢于驰马者,不是持有兵部勘合的急递,那便是极有来头的要害人物了。刚才那个提刑司太监驰马而去便已吓得好些人纷纷避让。这时,就在那太监驰去的方向,也就是海瑞那辆马车背后的方向,街面上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刚刚因避让而躲闪现在准备涌过来的人群又闪开了,让出一条道,只见三骑马一路小跑着向这边奔了过来。三骑马小跑着越来越近,三个人也都穿着便服,来头显然也不小。“闹大发了!十三爷也来了!”六必居对面那个茶馆里有个茶客望着小跑过去的三骑马脱口叫道。“哪个?哪个是十三爷?”另一茶客连忙问道。那个茶客走到门边一指,许多茶客都拥到门边齐看。那个茶客:“最前边那位,就是万岁爷钦封的第十三太保爷。一准也是抓那个人来了。”众人惊诧间,那三骑马已经追到了海瑞的那辆马车边,放慢了步子。“十三爷!”跟着海瑞的一个锦衣卫连忙行礼,“先停下。”又叫海瑞停了马车。“十三爷安好!”跟着海瑞的另一个锦衣卫赶着行礼。那十三爷勒着马缰,紧问道:“是不是刚才在‘六必居’的那个户部主事老爷?”“是。”一个锦衣卫连忙答道,“这么快十三爷就知道了?”那十三爷的目光立刻向戴着斗笠的海瑞望去,虽看不见面容,身影还是熟的,立刻翻身下马,注目望去:“真是恩公!”说着当街便跪了下去。他这突然一跪,把那两个锦衣卫惊住了。跟着他来的另两个锦衣卫也有些意外。按礼制,镇抚司的锦衣卫只能上跪皇上,下跪司礼监和镇抚司的长官,其他各品官员见了也只是举手行礼,一概不跪。几个锦衣卫见自己上司竟对这个户部的小官下跪,又口称“恩公”,自是私跪,与职分无关,几个人便不能跟着下跪,只好侧了身子低着头站在一边。海瑞望着跪在身前的齐大柱——十三爷,眼神里也颇是感慨,但很快便恬淡了:“快起来。这里不是行礼处。”齐大柱激动地站了起来:“太夫人夫人呢,还有小姐呢,都在车上吗?”“是谁呀?汝贤,怎么又停下了?”海母在车帘内问话了。“太夫人!是儿子齐大柱接你老来了!”齐大柱听见了海母的声音,连忙走向车帘。车帘掀开了一角,露出了海母满头白发的脸。“儿子大柱给你老磕头。”齐大柱说着退了一步又要跪下去。“说了不是行礼处。”海瑞挥手止住了齐大柱,连忙过去撩着车帘,扶着将要出来的母亲的手臂,“母亲,是大柱。”“大柱啊?”海母两眼向齐大柱望去。齐大柱一步便跨了过去,伸出那双大手搀着海母:“太夫人,是我。听说恩公和太夫人你们这几天到,儿子已给太夫人租了一所院子,地都洗干净了,然后这两天便一直在东便门码头等着。谁知你们走了陆路。”海母笑了:“难得你这样挂牵着我们。媳妇呢?”齐大柱:“在家等着呢。听说太夫人和夫人来北京,也是好几晚睡不着觉了。”“母亲。”海瑞望着母亲,“大柱现在是镇抚司的官员,专为皇上当差的,我们不能耽搁他的公事。让他先走。”海母从儿子的话里和眼神中明白了些意思:“我明白。让他走吧。”说着便放下了车帘。海瑞望向齐大柱:“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往后你在镇抚司当你的差,不要来找我,找我,我也不会见你。”齐大柱被他说得懵了:“恩公……”“我不是谁的恩公。”海瑞的脸更肃穆了,“你走吧。二位,我们走。”说着便去牵了马缰,拉着马车向前走去。那两个锦衣卫有些为难了,望着马车又要跟去,又不知如何跟十三爷说。齐大柱刚才是匆忙间听说六必居被锦衣卫带走了一个户部官员,便猜想可能正是自己在等的海瑞,却不明白为了何事,这时紧盯向那两个锦衣卫:“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小题大做的?”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有些尴尬,其中一个低声禀道:“回十三爷,这位老爷在六必居说了些犯忌讳的话,还写了一幅犯忌讳的字,提刑司黄公公叫我们先把他送回家,然后送到户部去等候处置。”齐大柱这才失惊了:“一幅什么字?黄公公呢?”另一个锦衣卫:“是给皇上改的那个‘必’字另作了一番说法。说什么是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黄公公已经拿着那幅字送司礼监陈公公那里去了。”“糟了!”齐大柱跺了一下脚,“黄公公走了多久了,骑马了吗?”一个锦衣卫:“骑了马,要追也追不上了。”齐大柱好一阵急想:“你们还是跟着去,把海老爷好好送到家,不要去户部。”两个锦衣卫:“知道了。”二人连忙转身向那辆马车追去。“回镇抚司!”齐大柱跨上自己的马向西边前门方向驰去。两个锦衣卫连忙跟着上了马,追着驰去。远处,许多躲着观瞧的人都拥了出来。正是夏练三伏的天,北镇抚司这天正好是七爷当值,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铁疙瘩般的肌腱,顶着太阳正将一根粗竹竿串着的两只偌大的大石锁扛在肩上,一只脚提起,一只脚金鸡独立,在那里练“马桩功”。齐大柱满头大汗从院门进来了,也不好打断他练功,在他身边站住了,默默地等着。朱七双掌撑起竹竿,单腿依然未动,只是换了个肩,问道:“什么事?”“师傅,弟子遇到难事了。”齐大柱说得显着焦心。朱七依然扛着竹竿,乜了他一眼:“死人的事吗?”齐大柱:“那倒没有。”“没死人急什么?”朱七扛着石锁换了一条腿。齐大柱:“这件事说的是六必居。有人在皇上改的那个‘必’字上做了文章。”朱七怔了一下,两腿落了地,双掌将竹竿撑起抛在地上,立刻望向了齐大柱:“什么文章?是口说的还是墨吃纸?”“落了墨了。已经被提刑司的人送到陈洪陈公公那里去了。”齐大柱说得很急,“师傅,写这个字的人是弟子的恩公。”朱七:“哪个恩公?”齐大柱:“海老爷海瑞。”“是他?他不是在江西吗?”朱七的面容也凝肃了。齐大柱:“杀了严世蕃以后内阁调了一批人进京,海老爷也调了户部主事。”朱七知道事情严重了:“都写了些什么,知道吗?”齐大柱:“说是给六必居另作了一番说法。”朱七默在那里想了起来。“师傅。”齐大柱着急地望着朱七,“您老能不能去找一下陈公公,将这件事压下来?”“糊涂。”朱七两眼闪着光,“通天的事,谁敢压?再说陈公公正巴不得有这个事呢。”齐大柱:“那皇上见了,弟子的恩公可要担罪了。”“不要再说什么恩公!”朱七的声色严厉了起来,“在这里当差只有皇上没有什么恩公!”齐大柱低下了头。朱七缓和了些语气:“知道他为什么要写这个字吗?”齐大柱:“弟子当时不在,下面的人听到,海老爷说写这几句话是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朱七凝神望着前方仔细想了起来。齐大柱更急了,满脸的汗流了下来。朱七倏地转望向他:“听明白了。这个海瑞是裕王爷举荐的人,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你只去做一件事,赶快把这事去告诉徐阁老,然后回到这里待着,不许再去见他。拿衣服给我。”齐大柱立刻走到屋檐下拿起了朱七的衣服双手展开。朱七后伸两臂穿了内衣,齐大柱又拿起了他的长衫展开,让他穿上。“走吧。”朱七自己系着腰带一边向院门走去。“师傅去哪里?”齐大柱紧跟在他的背后。“还能去哪里?事情捅到了陈洪那里,当然只有去见老祖宗了!”朱七说着已经跨出了院门。有明一代,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赤贫,得了天下,给官员定的俸禄近乎苛刻,倘若家境贫寒中了科举进了官场,仅靠俸禄,实难以给付各项开支。地方官尚好,家居动用车轿马匹都是衙署供应。当了京官,尤其是四品以下的小官,年领俸禄不过数十两白银,倘遇国库拮据,甚至有以胡椒布匹等折银抵发俸禄。长安米贵,宅居车轿长随皆需自备,养家更是艰难。海瑞在福建南平当了几年教谕,在浙江淳安江西兴国当了几年知县,“素丝不染”,在北京政治格局发生巨大变化时,突然接到奉调进京的公文,已是囊空如洗。车马费有限,乘不起船,只得走陆路,靠几十里一所驿站按七品官调任的等级赖以有食有宿,隔站换车。从兴国动身前,第一件事便是给前一年调任北京都察院御史的王用汲写了书信,请他代为物色一所小宅院,并言明月租铜钱不得超过五吊。这便有些难为了王用汲,就算在远离六部的靠东北城边找一所简陋的四合小院,最低月租也得八吊。王用汲动了个脑子,准备跟房东签两份契约,一份上写明实数八吊,自己每月暗中替海瑞贴补三吊;一份是海瑞必须自己跟房东签的,写着月租五吊,由海瑞按月给付。就这样找的这所居宅,也只有一进三向有房的四合小院,空空荡荡,家具动用全无,且门窗破旧,内墙剥落。花了好些时日,王用汲自己掏钱请来了泥瓦木工,直到这天早上才算抢着修补完了。“人快到了,那里不要钉了。”王用汲对两个尚在敲钉窗页的泥木工说着,又对北面正屋里喊道,“还有里面的,都赶紧收拾器具,你们走吧。”那两个泥木工还是钉完了最后一扇窗,屋里也走出了几个泥木工,一个为头的走到王用汲面前行了个礼:“王老爷,那我们就走了。”“把剩下的工钱付给他们。”王用汲对站在院门外张望的一个长随说道。那长随走了进来,从衣襟里掏出五吊铜钱递给那个为头的。为头的:“谢王老爷赏。”带着那群泥木工提着家伙走出了院门。王用汲又对那长随吩咐道:“叫外面的人把剩下的东西都搬进来!还有,赶快将北屋正房的地洗了!”“是。”那长随连忙吩咐院门外的几个佣工,“立刻将剩下的动用家什搬进来!将北屋正房的地洗干净!”立刻有几个佣工抬着箩筐将装着的锅碗瓢盆搬进东面的厨房,另两个佣工将最后一张桌子和放在桌子上的几把椅子搬进了北屋的正房,又连忙奔出来,走到院子右侧的一口井台边放下轱辘上的桶打水。这所宅院的房东是个中年长衫人,一直站在王用汲身边,见王用汲自己掏钱将宅院修饰半新,这时满脸堆笑:“托王老爷的福,小人这处祖屋跟着沾光,总算修了一遍。”“用两只桶两个人洗。快点!”王用汲催着那一个取水一个提桶的佣工。两个佣工不再一人取水一人提桶,都提着水桶奔进北面正屋。“多余的话都不用说了。”王用汲这才转对那中年长衫,接着从身上掏出一份契约,“等一下海老爷到了,你按这份房租契约跟他再签一份。”那中年长衫人:“王老爷,房租契约昨日您老不就跟小人签了吗?”王用汲:“昨日那份是我跟你签的,你不要跟海老爷说。今日你跟海老爷把这份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