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翰文:“都过去了。有什么吩咐张大人直说。没有别的事,我们就此别过。”张居正望着他:“‘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罢你的官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回去待一段时间,包在我的身上,总会召你回来的。”“我和拙荆的命都是张大人救的,能活着走出京城已是万幸。这里我是再不会回来了。”高翰文站了起来,“平生皆被读书误,做什么也比做官好。只是现在落得个有家难归,有国难投,这却是没有想到的。”张居正也站了起来:“怎么,家也回不去了?”高翰文:“一样的罪名,‘纳妓为妻’。家父家母已经传过话来了,生不许进高家的门,死不许葬高家的坟。回不去了。”张居正也黯然了,想了想,又望向他:“这倒是我们也没想到的。墨卿,上意却是要将你遣返原籍。”高翰文:“张大人如果真愿意给晚生留一线生机,就请去掉这一句话,不要把我送回原籍。”张居正立刻答道:“我可以去掉这句话。但你到哪里去?”高翰文:“浪迹天涯吧。”张居正的脸肃然了:“那不行。张真人真经的那件事,有人还不会死心。你和尊夫人去到哪里都牵动着朝局。听我的安排,那就去浙江。赵贞吉谭纶他们都在那里,你们去那里安全。”说到这时,芸娘换上了行装,披着一件挡寒的斗篷,拎着一个包袱,怀里还抱着一张用布囊套着的琴,从前厅后门出来了。芸娘放下包袱,又放下琴囊,向张居正深深一福:“多谢张大人保全,我们愿意去浙江。”张居正这已是第三次见到芸娘了,对这个女人他虽然也曾经暗自惊艳,但对她的经历却历来心存不屑,因此这时并不看她,只望向高翰文。高翰文这时却出奇地冷漠:“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能去浙江!”芸娘一愕,碰了一下高翰文的眼神,又低下眼去,怔在那里。张居正接言了,声音显出了强硬:“去哪里都不行,只能去浙江!”高翰文定定地望着他。张居正掠了一眼芸娘,很快又望向高翰文,声音缓和了些:“得失从来两难。桃源芳草,远离庙堂,墨卿,但愿这是你的福分。”高翰文默在那里,芸娘怯怯地抬起目光望向他。张居正:“不能再耽搁了,我送你们走。”说着亲自走到前厅门边,替他们开了门。芸娘连忙拎起了包袱,又抱起了那张琴囊。高翰文的目光立刻望向那张琴囊,芸娘从他的瞳仁中似乎又望见了隐隐闪出的火苗,颤了一下,将那张琴囊慢慢放回到桌上,只拎着包袱走到高翰文身边。高翰文却走到了桌边抱起了那张琴囊:“走吧。”径自向门外走去。芸娘眼里好感动,紧跟着他走了出去。张居正轻叹了一声,跨出门去。明代的三法司,真正管官的衙门还属都察院。无论每年对各级官员的考绩,还是监督各级衙门的官风,都察院都有直接的参劾权和纠察权。除了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一般的御史那也是见官大三级。今天是明嘉靖四十一年正月十六,也就是真正的新年伊始,每年的这一天卯时,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和驻京的御史照例都要来到这里,发领都察院对各部衙门官员上一年的考绩评定。这时的大堂里已是纱帽攒攒,红袍耀眼。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天来的人阵营都十分分明。叶镗万寀领着一群官员站在左边,还有另一群官员站在右边,谁也不看谁,大堂里一片沉寂。还有一点与往年截然不同的,今天第一个说话的并不是都察院的都御史,而是高拱。他站在都御史的身边,望着站在两侧的正副堂官们:“诸位大人也许有些已经知道了,也许有些还不知道,都察院御史邹应龙参严嵩严世蕃父子擅权误国的奏疏皇上批了!”二十年严党冰山倾于一旦,尽管一早就有风闻,非严党者犹心存疑虑,附严党者则心存侥幸,现在听到高拱当堂宣示,不啻天风浩荡,惊雷乍响!站在右边那些官员的无数双目光立刻投了过来,兴奋激动!叶镗万寀领着站在左边的官员都垂下了头,一个个脸色灰败,惊惧茫然!高拱:“奉旨,高某特来向诸位大人宣读一段邹应龙的奏疏,和皇上的御批。”说到这里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奏疏,翻到第二页朗声念道,“世蕃父子贪婪无度,掊克日棘,政以贿成,官以赂授。凡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偿己买官之费,如此则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竭?天人灾警安得不迭至?圣上御批‘触目惊心,发六部九卿公议’!”宣读毕,高拱目光炯炯,“记得当年严氏父子杀杨公继盛和沈炼公时曾公然喧嚣‘任他燎原火,自有东海水’!今天东海的水终于将奸党父子淹了!‘越中四谏’‘戊午三子’还有无数忠良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说到这里高拱两手高拱,目望上方,已然热泪盈眶。突然,右边非严党官员队列里一个人放声大哭起来,接着他身边的人都跟着放声大哭起来,许多人哭倒在地。叶镗万寀那些严党中人更加惶然了,那哭声让他们觉得天都要塌下了!高拱又接着大声道:“上谕!各御史和各部衙门所有官员,平时有察知严党罪行者都可以立刻上疏参劾!至于两京一十三省各部衙官员,平时依附严党者,也望尔等翻然悔悟,反戈一击,朝廷自会酌情恩宽!”底下更是一片沉默。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请问高大人,严嵩和严世蕃现在所定何罪?皇上可有处置?”说这话的人就是叶镗。高拱的目光倏地刺向了他:“刚才已经说了,正在彻查。”万寀的声音响了起来:“请问高大人,严嵩任内阁首辅二十年,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官员的任职多数出于严嵩的票拟。高大人适才说依附严党者,不知这也算不算依附严党?”此言一出,满堂轰然。右边非严党的官员已经围着左边严党的一些官员在堂上结成无数对争吵起来:“‘越中四谏’‘戊午三子’的冤狱,你就是审官之一!你不是严党谁还是严党!”右边一个官指着叶镗吼道。叶镗朝地上吐了一口:“严阁老八十大寿的时候,‘一柱擎起大明天’那句诗不知是谁做的,不是阁下你的大作吧?凭你,也有脸指责我是严党!”那个官被他这一顶,顶得涨红了脸,憋在那里。另一个官站出来了,对着叶镗:“严嵩老贼六十七十八十的生日我李某都从来没有给他贺过一次。凭我,有脸骂你这奸党吧!”“打死他!为忠良报仇!”右边许多官吼了起来。那个官一掌掴在叶镗的脸上,把他的纱帽打飞出去好远。立刻便有无数的人涌了上来将叶镗按倒在地,一顿乱打!又一群官涌向了万寀,揪住了他,乱撕乱打!人群分成了几拨,又有好些官员按倒了一些严党的官员在地上拳脚相加!高拱默默地站在那里,紧盯着左边严党中一些没动的官员。那些官员在高拱威严的目光下都缩到了墙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尽管久居京师繁华之地,位极人臣,几十年严嵩有几个习惯一直没改,一是在府邸的院子里种有菜圃,夏秋两季自己偶尔还亲自到菜圃边浇浇水上上肥,而且自己的餐桌上都只吃府邸菜圃里的蔬菜;二是偌大一座相府养着好些鸡鸭,他每天晚上到清晨都要听到府里的公鸡啼晓。也许正如古人所言,大祸大福皆有天兆。严府里的鸡从四更时分,自一只雄鸡发出了头一声长啼,接着府邸四处许多公鸡都跟着啼叫起来,此后便一直未停,天已大亮,仍此起彼伏,好像知道喜欢它们的主人明日便听不到它们的叫声了。听着四处的鸡啼声,两个严府的管事在前面斜着身子恭领着,两个内阁的书办在后面两侧斜跟着,徐阶从石面路中走到了严嵩的书房门外台阶前不禁停了脚步。——书房门开着,一大盆炭火前,严嵩坐在躺椅上,膝盖上盖着一块狐皮毯子,凑近身侧的灯火,握着一卷书在那里看着。领路的一个严府管事:“徐阁老请进吧。”徐阶:“懂不懂规矩?先去通报。”那管事:“严阁老已经知道您老来了……”徐阶脸一沉:“通报!”那管事这才慌忙登上台阶,在门边大声禀道:“阁老,徐阁老到了!”严嵩放下了手里的书:“扶我起来。”那管事走了进去,去扶严嵩。“不用起了,阁老快坐着。”徐阶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身边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接着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望着还站在那里的管事,“晓风这么寒,为什么开着门?出去,把门关上。”“是。”那管事出去把门关上了。徐阶转过头来,发现严嵩两眼茫茫正望着他。“阁老应该都知道了吧?”徐阶两眼低垂着问道。“都知道了。”严嵩仍然望着他答道。徐阶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这是都察院御史邹应龙参东楼他们的奏疏,皇上叫我带来请阁老看一看。”严嵩接过了那本奏疏,依然望着徐阶:“徐阁老看过了吗?”徐阶:“也是刚才看到的。”严嵩眼中露出一点含笑的光:“你看了我就不看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将那只老手向徐阶伸了过去。徐阶开始还愣了一下,见严嵩一直望着自己,又见那只长满了老人斑的手一直伸在那里,便将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严嵩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背:“一切都拜托阁老了。”八十多的人这一握居然还如此有力,徐阶的手被他紧紧地握着,心里蓦地冒出一股恶心,面容却满是同情:“东楼他们有些事做的是太过了。二十年的宰相,阁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不会忘记,我们也不会忘记。”严嵩把手慢慢抽了回去:“徐阁老这句话让严某欣慰,更让严某愧疚呀。二十多年在我手里倒下去的人是太多了……做我的副手,能熬到我倒下,徐阁老你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哪。”徐阶眼睑低垂。严嵩:“我是怎么处置?是去诏狱,还是由徐阁老押送我出京?”徐阶:“应该都不至于。皇上叫我来,是让我请阁老进宫的。”严嵩耳朵本就背,这时一半是没有听清,一半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还愿意见我?”徐阶提高了声音:“是。皇上昨夜还一直惦记着阁老呢。”严嵩眼睛里似要闪出泪花,却生生地忍住了,语气依然十分平静:“约了时辰吗?”徐阶:“皇上说了,阁老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严嵩:“那就请徐阁老稍等等。”徐阶望着他。严嵩:“皇上喜欢吃六心居的酱菜。每季新出的酱菜老臣都要给皇上送去一坛。今儿正月十六,应该天一亮六心居就会把春季的酱菜送来。今年看样子是不敢来了。”徐阶蓦地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门边,开了一扇门:“来人!”一个书办立刻从院子里趋到门边:“回阁老,小人在。”徐阶:“到府门外看看,六心居送酱菜的人来了没有。如果没来,立刻去传我的话,催他们把新腌的酱菜即刻送进来。”“是。”那书办答着奔了出去。严嵩嘴唇动了动,看着徐阶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大约半个时辰,二十坛酱菜都被抬到了书房门外,占了好大一片院落。六心居当家的老板是个中年人,被领到这里,却不敢进去,跪在院子里大声说道:“小民拜见阁老。今年小铺腌制的各式酱菜一共二十坛,奉阁老之命,都送来了。”正如严嵩所料,昨夜提刑司镇抚司围了严世蕃几个人的府邸,不到天明已传遍了京城,如果徐阶不派人传话,这老板今天打死了也不会再送酱菜来。因徐阶传唤,此时不得不来。这时遥遥望见书房里既坐着严嵩也坐着徐阶,他口称阁老自然不错,而平时应该说的“敬献阁老”这时改成了“奉阁老之命都送来了”,这个阁老自然指的就是徐阶了,更加没错。亏他这时竟能琢磨出这几句难说的话,总算说得滴水不漏。说完,他便低头跪在那里,再也不动。这几句话严嵩也听到了,坐在那里茫茫地向门外的院子望去:“是赵老板吗?进来吧。”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个赵姓老板依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严嵩望向了徐阶:“他怕见我了。徐阁老,烦你叫他进来吧。”徐阶只好望向门外:“严阁老叫你,你没有听到吗?”“是。”那赵老板这才应了一声,万般不情愿地爬了起来,走到了门边,再不肯进来,就在那里又跪下了。“赵老板。”严嵩又叫了他一声。“在。”那赵老板这个在字答得有如蚊蝇,头却依然低在那里。徐阶:“阁老叫你,抬头回话!”“是。”那赵老板不得不抬头了,却只望向徐阶,不看严嵩。严嵩依然唠叨着:“二十多年了,难为你每年几次给我送酱菜。记得你多次说过,想请我为你的店面题块匾。今天我就给你写。”那赵老板立刻伏下头去,慌忙答道:“小民一间小店,做的都是平常百姓的生意,怎敢烦劳官家题匾。万万不敢。阁老若无别事,小民就此拜别。”说着磕下头去。严嵩笑了,笑出了眼泪,转望向徐阶:“徐阁老你都看见了。平时,多少人千金求老夫一字而不可得。现在,老夫的字白送人,都没人敢要了。回去吧,今后老夫也不会再烦你送酱菜了。好好做生意,皇上也喜欢吃你们的酱菜呢。”那老板连忙磕了最后一个头,爬了起来,低头躬身退了出去。“来人。”严嵩这一声竟然叫得中气十足。他的一个管事进来了,望着他满脸黯然。严嵩:“挑一坛八宝酱菜,我要敬献皇上。”今日嘉靖的蒲团前多了一张从里面透出红来的印度细叶紫檀小方桌,桌子上摆着三副碗筷:那碗是汝瓷官窑的极品,是为开片粉青瓷,薄得像纸,乍看一片青色,细看从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据说这粉青瓷在汝瓷官窑里也只出过一窑,是天赐的神品,之后,汝窑虽也出过红青蓝青却再也没有出过粉青。碗里的三把勺也是定窑的变窑极品,外釉通体素白,从里面却透出淡淡的晕黄。这时三把勺搁在三只碗里,宛如三片椭圆的月亮浮在粉青的水中!那箸平常些,是象牙镶银的箸,箸尖上的包银擦得锃白闪亮,箸身的象牙从里面透出闪亮的黄来,主要是为了拿起来称手,又能防毒。嘉靖依然坐在蒲团上,严嵩依然坐在东面上首,徐阶还是坐在西面下首,一如平时三人的座次。嘉靖的目光带着复杂的眼神终于望向了严嵩。严嵩微低着头,徐阶是一直就低着头,二人都知道,这位主上要发感叹了。“百姓苦哇。”一如往常天心难测,嘉靖发出的这句感叹说的却是百姓,“一年到头也就盼着过年,可一眨眼正月十五就过去了。到了今天,许多人家的锅里只怕连油星都见不着了。想着他们,我们这一顿也吃素吧。知道今天严阁老会给朕送来八宝酱菜,朕昨夜就告诉了御厨,叫他们熬了一锅八宝粥。吕芳,上膳吧。”“是。”吕芳今日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上膳。”两个太监在前,抬着一只已经没有丝毫烟气的红炭火炉,那锅粥便坐在火炉上,被两个太监跪放在小方桌的前方。接着是八个宫女每人擎着一只托盘进来了,进来后一边四个都在隔条门两边也跪了下来。每只托盘上竟然都只有一小碟酱菜,亏她们这么快就从坛子里把八宝酱菜都分了出来。吕芳先走到那锅粥前,拿起勺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两个抬粥的太监跪在那里,各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浅口小碟,双手捧起,吕芳将那勺粥倒了一半在左边太监的小碟里,又倒了一半在右边太监的小碟里。两个太监捧着碟把粥送到嘴边喝了。吕芳又望了他们片刻:“出去吧。”两个太监躬身退了出去。吕芳接着走到宫女面前,从左首第一个托盘里拿起了一双筷子,在那个碟子里夹出一块酱菜放在托盘边,然后依次走去,从每个碟子里都夹出一块酱菜放在每个托盘边。八个宫女都低下了头,吃掉了各自托盘边上那块酱菜。吕芳这才将一碟碟酱菜端上小桌。吕芳:“都出去吧。”八个宫女:“是。”爬起来都躬身退了出去。吕芳先捧起了嘉靖面前那只碗,两勺粥盛进碗里,离碗边恰好留出两分,捧到嘉靖面前双手放在桌上,接着去拿严嵩那只碗。严嵩立刻站了起来:“不敢消受,让我自己来吧。”徐阶这时也站了起来:“严阁老的和我的都让我来盛吧。”“都坐下吧。”嘉靖开口了,“不要看那么多人叫他老祖宗,在这里他就是奴才。你们才是朕的大臣。让他盛。”严嵩和徐阶这才又轻轻坐下了。吕芳给严嵩和徐阶都盛上了粥。嘉靖拿起了碗里的勺,舀了半勺送到嘴边。“烫。主子慢点喝。”吕芳招呼着。嘉靖将半勺粥送进去,却含在嘴里,慢慢含了好一阵子才咽了下去。严嵩和徐阶这才拿起勺也舀了半勺粥送进嘴里。嘉靖望着他们:“养生无过津液。先在嘴里含含,把津液引出来,再咽下去,可以长生。”两个人这时的粥都在嘴里,又不得不回话,那句“是”字便答得含糊不清,也模仿着嘉靖把那半勺粥在嘴里含了好一阵才咽了下去。嘉靖也不再说话,三个人默默地喝粥。一阵子,嘉靖严嵩徐阶面前的那大半碗粥都见了底了。八碟酱菜也都各吃了些,每个碟子里还剩有大半。吕芳给嘉靖那只碗又盛了半碗粥,接着拿起了严嵩那只碗。“谢过吕公公,老夫已经够了。”严嵩伸出手盖住了碗,转望向嘉靖,“启奏圣上,罪臣有几句话想单独向圣上陈奏。”嘉靖望了他好一阵子,从他的眼里似乎望出了他的心思,于是转望向徐阶和吕芳。徐阶默默站起了,退了出去。接着,吕芳也退了出去,还把门也带上了。严嵩慢慢站起了,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绢,那块绢上红红密密写满了人的姓名。嘉靖却不去接那绢,而是望着严嵩。严嵩:“老臣有罪,罪在臣一身。诸臣有罪,罪在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还有一些贪而无厌之人。有些人当遭天谴,有些人万望皇上保全!”说到这里他双手将那块绢递了过去。嘉靖不得不接了,接过来默默看去——第一个名字便醒目地写着胡宗宪!接着底下还有许多名字。严嵩继续说道:“罪臣掌枢二十年,许多人不得不走罪臣的门路,可罪臣也没有这么多私党。有些人罪臣是为皇上当国士在用,他们肩上担着我大明的安危,担着我大明的重任。有些人身上现在还当着皇上的差使,许多事都要他们去办,也只有他们能办。”“知道了。”嘉靖将那块绢塞进了衣襟里,接着拿起磬杵敲了一下铜磬。徐阶和吕芳又进来了。两个人心中忐忑,面上却不露任何声色,进来后,都站在那里。嘉靖也不再叫徐阶入座,而是望向严嵩:“严嵩。”严嵩:“罪臣在。”嘉靖望着他:“听说你今儿早上想给六心居题块匾,那个老板不要。有没有这回事?”什么事都瞒不过这位皇上,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这件小事这么快他居然也知道了,而且在这个时候提起,徐阶吕芳立刻料到又有乱石铺街了!严嵩却立刻有了心灵感应,眼神也亮了许多,望向嘉靖:“回皇上,确有此事。人之常情。”“朕不喜欢这样的常情。”嘉靖飞快地接过话头,“吕芳,准备笔墨,让严阁老在这里写,然后盖上朕的宝章,送到那个酱菜铺去,限他们今天就刻出来,明早就挂上。”这句话一出,不只是严嵩心潮激荡,徐阶大出意外,连吕芳都有些感到突然。“都准备着呢。”吕芳总是能在第一时间顺应嘉靖的突变,立刻答道。精舍里各种尺寸的上等宣纸都是常备,吕芳立刻从墙边的橱格里抽出了一张裁成条幅的宣纸摆到了御案上,砚盒里的墨也是用上等丝绵浸泡着,这时搁到香炉上略略一烤,也就熔化了。做完这些,吕芳对严嵩说道:“严阁老请吧。”严嵩这时有些迈不开步,徐阶走了过去,搀着他走到了御案边。吕芳将那支斗笔也已在温水中烫开了,递给了严嵩。嘉靖也慢慢走到了御案边,看严嵩题字。握住了笔,严嵩便凝聚了精力,在砚盒里蘸饱了墨,又望了望嘉靖。嘉靖满眼鼓励的神色:“写吧。”“是。”严嵩左手扶着案边,右手凝聚了全身的心力,一笔下去,写下了“六”字那一点。“宝刀不老。接着写。”嘉靖又鼓励道。严嵩接着写了一横,又写了一撇,再写了一点——那个“六”字居然如此饱满有力!“好!”这一声赞叹,徐阶叫出来时显得十分由衷。嘉靖斜望了一眼徐阶,露出赞赏的眼神。严嵩又蘸饱了墨,一气写出了“心”字。心中再无旁骛,严嵩又蘸墨,写出了最后一个“居”字!三个字笔饱墨亮,连嘉靖在内,徐阶吕芳的目光都紧落在那幅字上,精舍里一片沉寂。严嵩这才又抬起了头,望向嘉靖。徐阶和吕芳也都悄悄地望向嘉靖。嘉靖却依然望着那幅字,沉默无语。“都好。”嘉靖终于开口了,“就是‘心’字不好。”严嵩:“那罪臣重写。”嘉靖:“不是字不好,而是名不好。为什么要写成‘六心居’?”严嵩:“回皇上,这个店是赵姓六兄弟开的,因此起名‘六心居’。”嘉靖:“六个人便六条心,这就不好。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我大明现在是六千万人,照他们这样想,那便是六千万条心。朕替你出个主意,在‘心’字上加一撇,把‘心’字改成‘必’字!六合一统,天下一心!”“皇上圣明!”徐阶第一个在嘉靖的身边跪下了。严嵩再也忍不住了,眼中终于渗出了浊泪,扶着御案也要跪下。“不用跪了。”嘉靖阻住了他,“改吧。”“是。”严嵩左手扶着御案,右手将笔又伸到墨盒里蘸饱了墨,探了探,憋足了那口气,在“心”字中间写下了浓浓的一撇!“好!盖上朕的宝章!”嘉靖大声说道。“是。”吕芳到神坛上把嘉靖自封的那三个仙号的御章都捧了过来,“启奏主子,用哪一枚宝印?”“为臣要忠,为子要孝。就用‘忠孝帝君’那枚宝印。”嘉靖说道。“主子圣明。”吕芳把装着御印的盒放下,从里面双手捧出了“忠孝帝君御赏”那枚章,走到那幅字前,在朱砂印泥盒里重重地印了印,然后又伸到嘴边呵了一口大气,在条幅的右上方端端正正地盖了下去。第三十章明嘉靖四十一年,执掌朝政二十年的严嵩严世蕃父子倒台。但出于种种复杂暧昧的政治关系,嘉靖帝倒严而不倒严嵩,“赐嵩致仕,年赏禄米一百石”,严世蕃等严党的核心人物也仅论罪流放,多数严党官员依然在位,奢靡贪墨搜刮之风“无稍遏减”。至嘉靖四十四年,多省灾情频发,国库益空,赋役益重,天怒人怨。徐阶高拱张居正策动御史再度上疏,该年五月嘉靖帝虽诛杀严世蕃等,天下不齿嘉靖已甚。是年七月,海瑞调任北京户部主事。严嵩题写的那块“六必居”大匾依然高挂在这家三开间大门脸酱菜铺正中的门楣上,被日光照得熠熠生辉!匾牌下却门庭冷落,一条门市繁华的大街,人群熙熙攘攘,来往的人走到这家酱菜铺门前却都避道而行,无数匆匆的目光对那块匾侧目而视。有密旨,嘉靖不让这块匾取下,他到底要看天下人如何议论自己!这天上午,载着海瑞一家上任的轿篷马车来了。车辕前坐着执鞭的车夫。因是暑天,车篷窄小,海瑞便也坐在车辕前,头戴斗笠,身穿葛麻长衫,较三年前,胡须花白了些,两眼还是那般犀利有神,在斗笠下敏锐地望见了“六必居”那块牌匾。“停车。”海瑞突然喊道。车夫拉住了缰绳,马车在六必居对面街边一间茶馆门前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