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伸出一只手搀起了他:“买东西付钱与看得起看不起无关。老丈既有这片好意,就请帮我做点事。”那老汉:“海老爷只管吩咐,小民去做。”海瑞又从袖里掏出一吊铜钱:“烦你去南门口给我买两斤牛肉送到县衙后宅我的家里去。钱要是不够,家里人会补给你。”那老汉双手捧接过那吊铜钱。“拜托了。”海瑞又望向满地跪着的百姓,“父老们都起来,该干什么去干什么。你们也没犯王法,我也不在公堂上,不要见着就下跪。”百姓们依然跪着。海瑞便不再说什么,戴上斗笠提着菜篮大步向衙门方向走去。无数双百姓的眼睛送着他前行的背影,鸦雀无声。大堂衙前的堂鼓声敲响了,一阵阵传来。海瑞打开了面前那只木箱上的铜锁,揭开了箱盖,他的那套七品官服官帽和那方淳安正堂的大印显了出来。海瑞却停住了,静静地站在箱前,望着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官服官帽,望着那颗用黄布包着的淳安正堂大印。严党依然未倒,郑泌昌何茂才虽被正法,赵贞吉推行的依然是前任的苛政,遭受重灾的淳安竟也未能幸免。决意辞官的海瑞又被激起了为民抗争的愤怒。全身而退既已不能,直接跟赵贞吉一争便势所必行。他要吼出自己的最后一声,上震朝廷!堂鼓声越敲越响了,海瑞更不犹豫,倏地拿出官帽戴上,接着拿出官服抖开穿在身上,系上腰带,再捧起那颗用黄布包好的大印,向前面大堂走去。堂鼓声把钱粮书吏刑名书吏和三班衙役从各处都催来了,这时都在大堂上站好了班。差役班头领着那群抓人的差役牢卒这时也只得都奔来了,把个本不宽敞的淳安县衙大堂站得黑压压一片。海瑞捧着印走到大案前坐下,静坐不语本是他的习惯,这时更是一脸的严霜,把堂上冷得一片死寂。大家都知道,这是在等,在等着王牢头把田有禄叫来。跑到驿站,又领着田有禄的轿子跑回来,王牢头已是满脸满身的大汗,进了衙门口也不等田有禄,自己先奔上大堂向海瑞跪下:“禀大、大老爷,小人将二老爷请来了。”海瑞也不接言,目光向堂外望去。田有禄虽有些惊疑却仍作镇定向大堂走来了。上了堂,二人的目光碰上了,海瑞毕竟尚未罢官,田有禄还只好以下属见堂官之礼向他一揖:“卑职见过堂尊。”按规制,知县大堂的大案边摆有县丞的一把椅子,海瑞这时却并不叫他坐:“我问你件事。”当着这么多衙门的公人,田有禄有些挂不住了,目光瞟向那把椅子,又抬头望了一眼海瑞。海瑞依然不叫他坐:“我问你件事。”田有禄只好站在那里:“堂尊请问。”海瑞:“为什么派人抓百姓,抢百姓的生丝?”田有禄挺直了腰,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堂尊有所不知,我淳安县今年借了织造局那么多粮食,现在也到该还的时候了。这是巡抚衙门赵中丞的公文,堂尊是否一看?”海瑞冷笑了一下:“你口口声声称我堂尊,省里的公文却揣在怀里,还问我看不看?”田有禄怔了一下,接着又镇定地说道:“堂尊已经向赵中丞递了辞呈,赵中丞的公文自然便下给属下了。”海瑞:“公文上直接写着下给你的吗?”田有禄这回真的怔了,自己拿着那纸公文重新看了起来,不好说话了。海瑞:“回话。”田有禄:“公文当然是下给淳安县的……可巡抚衙门的上差却是亲手交给属下的。”“咄咄怪事!”海瑞声音陡转严厉,“《大明会典》载有明文,现任官不管是调任还是辞任都必须见到吏部的回文。吏部现在并无回文免去我的淳安知县,巡抚衙门却把公文交给你,你竟也拿着公文擅自行知县事。淳安正堂的大印现在就在这里,你是不是也要拿去?”田有禄:“堂、堂尊,你自己不也跟属下说,叫属下……”“我跟你说了我是在待罪等候处置吗!”海瑞目光如刀紧盯着田有禄,“你跟衙门的公人到处散布,说我已经待罪了,请问,我待的什么罪?”“待罪的话卑职可没有说!”田有禄一下子慌了,“谁敢如此挑拨县尊县丞!”海瑞望向了差役班头王牢头:“田县丞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挑拨县尊县丞可不是轻罪。”这就不得不为自己洗刷了。王牢头立刻抬起了头:“二老爷,你老可是说过海老爷在省里犯了错,正待罪在家。这话也不是一个两个人听见,怎么反说是小人们挑拨了。”说着望向了差役班头。差役班头却比他油滑得多:“或许是二老爷听信了误传。”海瑞不看他,只盯着田有禄:“是不是听信了误传?”田有禄出汗了:“也、也许是误传……”海瑞:“既是误传,那就是说我并没有待罪。省里的公文现在是不是应该给我看看了?”田有禄连忙走过去将巡抚衙门那纸公文双手递给海瑞。海瑞飞快地看了,接着将目光向堂上所有的人扫了一遍,大声说道:“沈一石当时将粮运到淳安跟我说得明明白白,那些粮都是织造局奉了圣命赈济淳安灾民的粮。万民颂圣之声犹在,为何还要追讨皇上赈济灾民的粮?这纸公文于理不当于事不合,不能听从。”说到这里他竟当着满堂的人将那纸公文一撕两半,接着又撕成碎片向案前扔去!望着纸蝶般飞舞飘落的碎片,所有的人眼睛都睁大了,懵在那里。“堂尊。”田有禄终于省过神来,“擅自撕毁巡抚衙门的公文,这个罪我们可担不起。”海瑞:“有我在,还轮不到你担罪。你的罪,我正要问你。”田有禄擦了一把汗:“我、我有什么罪?”“你的父亲接回家奉养了吗?”海瑞突然话锋一转,紧盯着田有禄。田有禄哪想到他突然又会问这个事,立时怔在那里。海瑞:“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身为朝廷命官,虐待老父,忤逆不孝,这就是你的罪。身为淳安正堂,下属犯此忤逆之罪,才是我分所当管。参你的公文我已经想好了,写完后我会立即上呈都察院。你还有何话说?”田有禄这才真慌了,腿一软跪了下去:“堂尊明鉴。卑职本已将家父接回家里奉养,无奈家父与儿媳不和,他、他老人家自己又搬出去了……”海瑞:“与儿媳不和?你干什么的?”田有禄:“堂尊明鉴。自从堂尊奉命去办钦案,淳安县的事都在卑职一人身上,忙得卑职焦头烂额,家里的事实在管不过来。”海瑞一声冷笑:“自己的父亲管不过来,上司的儿子倒去孝敬。”海瑞的厉害田有禄早就如芒刺在背,自他当这个知县以来,自己也不知已受了多少惊吓,郁闷憋屈自不用说,担惊受怕更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等到他要辞官了,原想终能伸直了腰拼命巴结一把上司,趁这个机会或许能接了淳安正堂。偏是几件事还没做完,就让他揪住了。现在竟然又追问胡部堂儿子这件事,牵涉到浙直总督也要追查,田有禄心里也有了气,心想在这件事上决不能服软。田有禄抬起了头:“堂尊,卑职是县丞,礼敬堂尊是规矩,礼敬胡部堂更是规矩。大明朝各府州县都是这个例子,卑职去接待一下胡部堂的公子,哪就说得上孝敬。堂尊这个话卑职万难接受。”海瑞:“你是怎么接待的?”田有禄:“他从我淳安县过,我们是主人,他是客人,自然以主待客之礼接待。”海瑞:“二百两银子的饭食费,四百两银子的贽敬,是你从自己家里拿出来的?”田有禄又懵在那里。海瑞:“一毫一厘均是民脂民膏。一家农户全年穿衣吃饭也不过五两银子,你一次出手就送了六百两银子。张书吏,你管钱粮,你替我算算,六百两银子是庄户人家多少户一年的衣食钱?”那钱粮吏首一直缩站在一边,这时问到了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海瑞盯向了他:“算不过来是吗?”那钱粮吏首只好答道:“回堂尊,是一百二十户百姓一年的衣食。”海瑞:“好个以主待客之礼。一出手就送掉了一百二十户百姓一年的衣食银子,你这个主人当得真是大方。你说我大明朝各府州县都是这个例子,这个例子写在朝廷哪个条文上,你拿来我看。”田有禄哪里还有话说,跪在那里不停地流汗。海瑞紧盯着田有禄:“我再问你一句,胡部堂的儿子你以前见过吗?”田有禄:“回堂尊,以前没、没见过。”“这就是了。”海瑞站了起来,“我和胡部堂见过面,而且有过深谈。胡部堂本人就对搜刮民财耗费官帑以肥私囊深恶痛绝。真是他的儿子,就不会接受你这样的贽敬。接受你的贽敬,就一定不是胡部堂的儿子。拿我的签,带着差役把这个人抓起来,你亲自送到胡部堂那儿去。”说着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红头签扔在田有禄面前。田有禄知道自己这是又倒了血霉了,再也顾不得面子当堂磕起头来:“堂、堂尊容禀,州里给卑职打的招呼,这个人确实是胡公子。再、再说,四百两贽敬的银票现在还在卑职身上,并没有给他。卑职怎么敢把胡公子押送到部堂大人那儿去。卑职万万不敢接这个差使。”海瑞:“不接这个差使也可以,你就脱下官服官帽,等着杖四十,流三千里吧。”田有禄眼睛睁得好大:“堂尊,卑职犯了什么罪,你要这般置卑职于死地?”海瑞:“我没有叫你去死,我也不能置你于死地。我治你是按的《大明律》的条文。为了巴结上司,拿官帑行贿朝廷大臣,置胡部堂以收受贿赂的恶名,其罪一。虐待亲生父亲忤逆不孝,其罪二。《大明律》你那里也有,翻翻看,犯了这二条,是不是杖四十,流三千里。”田有禄知道这是来真的了,立刻说道:“堂尊,念在这几个月卑职侍候的份上,容卑职先把家父接回家奉养,再把胡公子……或许不是胡公子,就是那个人送到胡部堂那里去……”海瑞见他惊惶失魄的样子又好气又可怜:“你的父亲我会安排人去接。你现在立刻把驿站那个人送到胡部堂那里去。”“卑职就去,卑职这就去。”田有禄都快要哭了,“卑职立刻带人把、把那个人送到胡部堂那儿去。”海瑞:“去吧。”田有禄站了起来,满脸的汗水把眼睛糊得都睁不开了,擦了擦眼睛,望向了差役班头:“你带人跟我去。”那班头这时竟假装没听见,眼睛望着别处。海瑞历来深恶痛绝的就是赵班头这样的衙门差人。晚年他曾经用“贪恶欺滑顽”五个字概括这等衙门差人,称之五毒之人。此时见这赵班头兀自这副模样,动了真怒,猛地抓起惊堂木一拍:“跪下!”赵班头刚才还装模作样,这时竟像弹簧般立刻跪倒了:“老、老爷有何吩咐?”海瑞:“县丞派你差使,你没听到?”“什、什么差使?”赵班头兀自装懵,待看到海瑞刀子般的目光又连忙改口,“听、听到了,押送人。小的这就去。”磕了个头站起,立刻对几个差役:“走吧。”“不用你去了。”海瑞又喝住了他。赵班头定在那里。海瑞目光炯炯扫向堂上一干公人:“这个姓赵的班头,在街市上以为我待罪在家便视若不见,现在见田县丞有了干系又翻脸不理,可见这个人平时对小民百姓何等凶恶!常言道‘身在公门,手握人命’。要是你们都像他这样,淳安的百姓不知要遭多少罪孽!王牢头。”王牢头连忙答道:“小人在。”海瑞:“你不是抱怨牢里是空的吗?把这个姓赵的班头关进去,听候处置。”“是。”王牢头哪敢犹豫,爬起来走到那个赵班头身边,“走吧。”那赵班头:“大老爷,小的有错也不至坐牢。”海瑞:“无视上命,凌虐百姓。你不坐牢,大明朝也不用设牢房了。带下去!”王牢头向跪着的两个牢卒示了个眼色,两个牢卒爬起来,一边一个拉住赵班头的手臂把他扯了起来。王牢头:“走吧。”三个人押着那赵班头走了出去。海瑞望向另外几个差人:“你们跟田县丞去驿站。”几个差役大声齐应:“是!”田有禄在前,几个差役在后,慌忙走出了大堂。钱粮吏首刑名吏首还有剩下的一班差役牢卒都低着头站在堂上。海瑞:“淳安今年全县被淹,家家百姓颗粒无存,好些人倒塌了房屋还住在窝棚里,全指着新产的那些生丝度过荒年,这些你们都不知道?居然四处抓人,夺民口中之食,各自互相看看,你们这样做还像个人吗!”一干人等头低得更下了。海瑞:“巡抚衙门追税的公文我已经撕了,请求朝廷免税的公文我也已呈了上去。有人不想让淳安的百姓活,朝廷不会让淳安的百姓死。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向百姓追讨税赋,尤其不许抓人。谁再敢抓人,就到牢里跟那个赵班头做伴去。都听到了吗!”所有的人:“是。”这一句答得真是有气无力。上百架织机发出的声音依然是那样轰鸣。还是那个织坊,还是那些织机,还是那些织工,织出来的还是那些上等的丝绸。这时的赵贞吉身兼着织造局的差使,每日都要抽出时间来这里促织。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钦案明明结了,锦衣卫那头和另一个锦衣卫仍不回京,也每日在几个织坊里转悠,这就明显表示出了皇上一直在盯着杭州这五十万匹丝绸。今天又是这样,五个徽商就跟在赵贞吉和那两个锦衣卫的身后,在通道上看着一架架织机上一根根蚕丝织成一片片丝绸,五个人的脸却都比盖死尸的布还难看。其实赵贞吉何尝想让治下的百姓去死?前方抗倭急需军饷,可沈一石织坊却因生丝日缺日日减产。还有最让赵贞吉头疼,也最让几个徽商揪心的是,丝绸在一架一架织机上织,本钱从徽商身上一两一两往外掏,最后沈一石这片产业属谁,名分却仍然暧昧不明。赵贞吉签的约是卖给了五个徽商,皇上的旨意里却说这些织坊从来就是江南织造局的。徽商们急着要赵贞吉给个说法,赵贞吉身边日夜跟着皇上派来的人,哪里能向皇上去讨说法?“现在每天的织量是多少?”赵贞吉提高着嗓子问。“眼下每天还能织一百匹。”那个年轻的徽商答道,“过几天只怕要停机了。”赵贞吉站住了,先向两个锦衣卫望了一眼。两个锦衣卫却像没有听见,背着手踱着步走向一架织着蝴蝶花纹的织机前,假装在那里看着。赵贞吉这才把目光望向几个徽商,放大了声音尽量让两个锦衣卫听见:“为什么停机?”年老的徽商接言了,也尽量放开了嗓门:“不瞒中丞大人,我们的本钱也有限,实在拿不出钱来买丝了。何况还有这么多人要开工钱。”赵贞吉回以大声:“半价买丝你们都拿不出本钱?当时为什么签约书?告诉你们,耽误了朝廷的事,胡部堂也保不了你们。”年老那徽商立刻激动起来:“做生意我们也不要谁保,只讲一个信用二字。赵中丞,你能担保按约书给我们兑现吗?”“谁说不按约书兑现了!”赵贞吉脸一沉,又瞟了一眼两个锦衣卫,“织机一天也不能停,今年五十万匹丝绸一匹也不能少。你们谁敢停机,我不抓人,请你们的本家胡部堂派兵抓人。”说着大步向织坊外走去。五个徽商被撂在那里,都想吐血了。两个锦衣卫这才慢悠悠地跟着赵贞吉也向织坊门外走去。一行还没有走到织坊门口,巡抚衙门一个书吏迎上来了:“禀中丞大人,淳安县丞田有禄来了,在衙门里急着候见中丞。”赵贞吉的脸更难看了:“一个县丞也要见我,你们的差使真是当得好呀!”那书吏连忙躬下腰:“中丞容禀,田有禄是带着胡部堂的公子来的。据说是那个海瑞叫他押送来的。”赵贞吉这才一怔,不禁又望向了两个锦衣卫。两个锦衣卫这时不避他的目光了,也与他对望了一眼。三个人一同走了出去。赵贞吉没有先见胡公子,而是把田有禄叫进来了。田有禄探头探脑进来后,见赵贞吉站在案边,靠窗的椅子上还坐着镇抚司的两个钦差,更是慌神了,在门边就趴跪了下来,不断地磕着头。赵贞吉:“海知县已经递了辞呈,我说了淳安的事由你署理,又闹出什么了?”田有禄头趴着回道:“中丞大人把追讨淳安百姓欠粮的差使交给卑职去干,卑职好不容易派了些人下去收丝,却被海知县都叫回来了。”赵贞吉:“巡抚衙门的公文没给他看吗?”田有禄有意嗫嚅着不答。赵贞吉转过了身子盯着他:“我问的话你没听见?”田有禄这才又吞吞吐吐地回道:“卑、卑职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中丞大人回话……”赵贞吉:“照实回话。”田有禄:“海、海知县把巡抚衙门的公文撕了。”赵贞吉眼睛一下子大了。两个锦衣卫身子也动了一下,都望向趴在那里的田有禄。田有禄:“海知县说,织造局那些粮是皇上赈给淳安灾民的赈灾粮,谁要追讨便是玷污圣名。还说淳安今年是重灾县,他已经呈文朝廷请求免去全县的赋税。”赵贞吉那个气在胸中沸腾翻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两个锦衣卫也都站起了。锦衣卫那头:“有这等事?”田有禄:“回钦差大人的话,千真万确,这都是海知县所说所为。”另一个锦衣卫望着锦衣卫那头:“这个人或许真是脑子有病?”“什么病!”赵贞吉终于说出话了,声色俱厉,“就是对抗上司对抗朝廷的病!二位在这里都听到了,我要上疏参他,请二位也向宫里禀奏。”锦衣卫那头:“我们自然如实禀奏。”赵贞吉又望向田有禄:“把胡部堂的公子也扯了进来,这是怎么回事?”田有禄觉着有了底气,这时更是百般委屈地说道:“州里给卑职打了个招呼,说胡部堂公子到台州看望父亲,从淳安经过换船。卑职按照惯例,接待了一下,海知县却说卑职奉承上司,还说胡公子是假的,命卑职把他押送给胡部堂。卑职不按他说的做,他就要行文都察院参卑职的罪。中丞大人,卑职在淳安实在干不下去了,请中丞大人开恩,让卑职调、调个地方吧。”说到这里,他抹开了眼泪。赵贞吉这个时候突然又沉默了下来,治丝愈棼,步步荆棘,田有禄的话突然提醒了他,头上还有个胡宗宪,送来的这个胡公子不正是一卸仔肩的契机?他的脸平静了,向门外叫了一声:“来人。”当值的书吏连忙走了进来。赵贞吉:“送给胡部堂军营的最后一批军需粮草什么时候起运?”当值书吏:“回中丞,这一次是好几万人的军需,还有十几船今天下午才能到齐。到齐后立刻起运。”赵贞吉:“剿灭倭寇这是最后一仗,一粒粮一根草也不许短缺。再去催,到齐后三天必须运到。”当值书吏:“是。小人这就去传令。”“慢。”赵贞吉望了一眼趴跪在那里的田有禄,“把他还有海瑞抓的那个人一并带上,送到胡部堂那里去。”当值书吏:“是。跟我走吧。”田有禄还在那里发懵,半抬着头:“中丞大人……”赵贞吉:“滚!”海雨白茫茫一片蔽接苍穹时,天风便收了。海浪惊涛此时都安静地偃伏着,把撼地的吼声让给了连天的雨幕。中军大帐的帷口巨石般站着齐大柱,在雨幕中手把着剑柄一动不动,大帐的两侧和四周几十个亲兵也在雨幕中巨石般挺立一动不动。大帐内只有一只小炭炉在吐着青色的火苗,催沸着药罐里的药汤,白气直冲搁在两根筷子上的药盖,发出微弱的扣动声。胡宗宪的亲兵队长就守在药罐前,这时揭开了药罐盖,轻轻吹散了笼冒的白气,接着用铁钳夹出了火炉中几块红炭,再将药罐盖搁在两根竹筷上,让小火慢慢煎着药罐中的药汤。再接着,他向中军大案前方向望去。大案前的躺椅上一床被子拥着胡宗宪半躺半坐在那里,他的面前是一只矮几,矮几上是一局下到中盘的围棋,围棋的对面笔直地坐着戚继光。轻轻地,胡宗宪将一枚黑子下在了棋盘上,戚继光望着那枚黑子苦苦地出神想着。“这颗子不知道该怎么下了吧?”胡宗宪掩了掩半垫着躺椅半盖在身上的棉被,靠躺了下去:“好像我曾经跟你说过围棋的出典,还记得吗?”戚继光本捏着一枚棋子望着棋盘在想,听胡宗宪这一问,抬起了头望向他:“是。部堂曾经给属下说过,围棋是古人见了河图洛书,受到启示,想出来的。”胡宗宪:“那就从河图洛书中想想,这步棋该怎么下。”戚继光:“部堂这是取笑属下了。河图洛书,是上天出的题意,多少先圣贤哲都不能破解,属下一个军伍中人怎能从天书中找到想法。”胡宗宪:“只要肯用心找,就能找到。世间万事万物都只有一个理,各人站的位置不同,看法不同而已。譬若看一条河的对岸,站在河的南边,北边就是对岸;站在河的北边,南边就是对岸。记得我曾在王阳明一则手记中见过,他就认为河图洛书不过是三代先人观测天象,对何时降雨,何时天旱的记载,用以驱牛羊而逐水草,顺应天时以利游牧而已。这便是他从河图洛书中看到的理。大战在即,站在行兵布阵的位置,看看帐外这场大雨,再想想河图洛书,然后再想想这步棋该下在哪里?”戚继光目光立刻亮了:“据属下十几年与倭寇在沿海作战的阅历,每年这个时令这场大雨后都应该有一两天的大雾,有利于奇兵突袭。”胡宗宪像是在赞也像是在叹,发出了好长一声:“是呀,难得的战机呀。逐水草而居,应天时而动,这才是最大的理呀!”戚继光:“那属下是不是应该将这颗棋子放在这里?”说着啪的一声,将捏在食中二指间的那颗白棋布在了棋盘的一个棋眼上。胡宗宪慢慢望了一眼戚继光那颗棋子所下的位置,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反而把身子全躺了下去,眼睛也慢慢闭上了。戚继光却仿佛听到了他内心深处有金戈铮鸣,屏住了呼吸只静静地望瞪着他。几天前严嵩的一封来信还在中军大案上一方镇纸下压着,胡宗宪仿佛听到严嵩那苍老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萦绕:“天下大局,有心腹之患,有肢体之疾。国库空虚,灾荒频仍,君父之宫室未修,百官之俸禄久欠,此朝廷眼下心腹之大患也。倭寇骚扰东南,赖吾弟统貔貅之师连战巨创,已不足为虑,此肢体之疾也。望吾弟体朝廷大局,暂休兵歇战,以解国库不继之难。待鄢懋卿南下巡盐,收有盐税后,朝廷再调拨军款,悉剿倭贼……”“部堂。”戚继光的轻唤声叫开了胡宗宪的眼皮,“十年苦战,台州八捷,聚歼倭寇应该就在上天降下的这场大雾了。部堂是不是想告诉属下,不可违天!”胡宗宪这时其实已经病得不轻了,扶着躺椅的扶手倏地坐起,却猛然一阵头晕。“部堂!”戚继光一步跨了过来,扶住了他,望着也奔了过来的亲兵队长,“汤药。”那亲兵队长又奔回到火炉边,用一块布包住了药罐的把手,慢慢将汤药滗到药碗里。胡宗宪喘息了片刻,望向亲兵队长:“将火炉搬过来。”“是。”亲兵队长以为他畏寒,急忙走到火炉边,又加了几块木炭,吹起了明火,这才将火炉搬到了他的身边,又回身去端起了那碗汤药轻轻地吹着。胡宗宪对还扶着他的戚继光说道:“坐回去。”戚继光慢慢松了手,坐回到对面的凳子上,期待地注望着他。胡宗宪的左手慢慢伸到了大案上,移开了压着信封的那方镇纸石,拿起了严嵩那封信,也不看,只是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突然将信伸向火炉。那信的一角点燃了,接着火焰慢慢吞噬了下来,直到将信封上“严嵩”两个字也烧成了白灰!胡宗宪待到信封上的火苗燃到了手指边才将最后一角落入火炉,突然叫道:“戚继光!”“末将在!”戚继光倏地站起。胡宗宪:“立刻通令各路援军,雨停雾起,全线出击,一举聚歼倭寇!”“遵令!”戚继光激动的回令声与帐外的暴雨声天人同应,在雨幕茫茫的苍穹向四际传去!——明嘉靖四十年,第九次台州大战开始。这一战清剿了为患浙江十年的倭寇残部,东南沿海无数百姓饱经烧杀淫掳的苦难终于熬到了尽头。庞大的恭迎凯旋的队列,把个偌大的杭运码头站得旌旗猎猎人头攒攒。赵贞吉站在官员队列的正中,谭纶站在他的身旁,两边是各司衙门的官员还有那两个锦衣卫。运河上出现了大明将士的船队,所有的目光都望了过去。“来了。”谭纶在赵贞吉耳边轻呼了一声。赵贞吉:“鸣炮,奏乐。”司礼官大声传令:“鸣炮!奏乐!”几十杆列成两排的铳炮按照先后时序,喷出了一团团连续的火光!十面大鼓同时擂动,长号齐鸣,唢呐笙笛奏响了《凯旋令》!船队近了。在官府欢迎凯旋将士的阵列外,江岸上是自发箪食壶浆以迎百战归来将士的百姓,他们发出了一阵阵由衷的欢呼声!船队靠向了码头,正靠码头的主船停住了。赵贞吉谭纶领着一应官员走下了码头,迎了上去。偌大的跳板架好了,赵贞吉谭纶的目光紧盯向搭在大船上的跳板,一队亲兵走了出来,在岸边分两列排好。紧接着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了,是戚继光!岸上的百姓发出了雷鸣般的呼声!戚继光领着几员将领快步走过跳板,迎向赵贞吉和谭纶。“万世之功!万世之功!”赵贞吉向戚继光大声拱手贺道。“百战之身,万民之福!”谭纶也向戚继光拱手大声贺道。戚继光侧过了身子,率所有的将领还揖。戚继光:“上托圣上洪福,胡部堂和诸位大人运筹有方!下赖将士用命,百姓拥戴援助!”赵贞吉此时的笑容倒还灿烂,眼睛望向大船,嘴上是问戚继光:“部堂大人呢?我们上船迎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