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小说-刘和平-48

严嵩和徐阶都跟着笑了,两个人的笑里都充满了各人的沧桑。“当然,我们这些老的也要识相点。还有句俗话叫做‘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嘉靖依然乱石铺阶,“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吧。他们闹腾他们的去,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严阁老。”严嵩屁股微微离座:“老臣在。”嘉靖:“今日中元,敬天修醮,朕还等着你的青词呢。写好了吗?”严嵩从袍袖里掏出了早已写好的几页青词双手捧起:“臣确实老了,这篇青词恭撰了三日,昨夜才完稿。就怕难入圣上法眼。”吕芳已然接过严嵩的青词转身呈给嘉靖。嘉靖本就不愿在这些臣子面前戴花镜,日光满室,严嵩的字又写得大,这时拿着青词飞快地看了起来。严嵩低着头。徐阶也低着头。只有吕芳在悄悄地望着嘉靖。嘉靖脸上浮出了笑容:“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处,文章也更老了。徐阁老。”徐阶连忙站起:“臣在。”嘉靖:“你的青词呢?”“有严阁老珠玉在前,臣真怕瓦砾在后,有误圣上敬天之诚。”徐阶一边答着,慢慢从袍袖里也掏出了自己的青词双手呈上。吕芳连忙又接过了他的青词转身呈给嘉靖。嘉靖一手接过徐阶的青词,一手将严嵩的青词递给吕芳:“朕看徐阁老的青词,让徐阁老也看看严阁老的青词。”“是。”吕芳接过严嵩那篇青词,转身又递给徐阶。徐阶双手接过青词,这样的光线,偌大的字体,他用肉眼本看得清楚,却依然从袍袖里掏出了眼镜,询望向嘉靖。嘉靖:“戴上吧,坐下看。”“是。”徐阶这才戴上眼镜,坐下来看严嵩的青词。精舍一时间十分静穆,徐阶在仔细看严嵩的青词,嘉靖在仔细看徐阶的青词。很快,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完了。徐阶望向了嘉靖,嘉靖却将徐阶的青词往膝上一放,脸上无任何表情。严嵩虽微低着头,凭感觉却把嘉靖把徐阶的神态都笼罩在余光中。吕芳有些紧张了。嘉靖开口了:“朕先评评严阁老写的青词吧。三个字:好,好,好。徐阁老以为如何?”徐阶又站起了:“圣上是三个字的评语,臣只怕要说九个字了。”嘉靖:“说。”徐阶:“字也好,词也好,意也好。”严嵩不得不有所谦逊了,欠了欠身子:“圣上过奖,徐阁老也过誉了。”“好就是好。朕或许有所偏爱,徐阁老可是从不说违心话的人。”说到这里嘉靖倏地又望向徐阶,这次不称他阁老了,而是直呼其名:“徐阶。”徐阶本站在那里,低头应道:“臣在。”嘉靖:“你的青词中有两句话是怎么想出来的?”徐阶微微抬起了头,望着嘉靖的下巴:“请问圣上,是哪两句?”嘉靖拿起了膝上一页青词,朗声念了起来:“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好!确实好!”严嵩这时的反应竟如此之快,适时站了起来,“老朽不如。”嘉靖这时欣悦之情已溢于言表:“吕芳,你知道徐阁老这两句好在哪里吗?”吕芳笑答道:“主子这是难为奴才了。奴才读的那点书哪能品评两位大学士的文章?”听吕芳说出了“两位大学士”的话,嘉靖的目光深望着吕芳,目光里的深意也只有他们二人明白:“也没叫你写,你只说好在哪里。”吕芳想了想:“奴才以为,徐阁老这两句写出了万岁爷的无奈。”嘉靖脸一沉:“怎么是无奈?”吕芳:“主子本是仙班里的神仙,奉了上天之命降到凡间来做万民之主,谁不愿意做神仙却愿意做凡人?谁不愿意在天上享清福却愿意到凡间来给万民为仆?这岂不是无奈?”嘉靖大悦:“好奴才!你这几句评语连同严阁老徐阁老的青词可以鼎足而三了!不过三鼎甲也得分出个状元榜眼探花。今天的青词徐阶是状元,严嵩是榜眼,吕芳凑个数当个探花吧。严阁老你觉得朕公正与否?”严嵩满脸诚恳:“臣心悦诚服。”这时徐阶已经心潮汹涌了。昨日杨金水没有被追究任何罪责只送到了朝天观,他就担心浙江一案极有可能不了了之。今晨一上殿自己便受到了破格的礼遇,先是赏了玉熙宫赐座的恩宠,现在又被封为今日的“青词状元”,而严嵩也对自己极其笼络。种种迹象,都是在暗示自己将浙江的大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连郑泌昌何茂才等人都从轻发落,走出这座大殿,不要说无法向裕王交代,千夫所指,自己几十年清誉便要毁于一旦!默念至此,职责所在众望所归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说话了,站了起来:“圣上,臣这两句话还有另外一番解释,要向圣上呈奏。”嘉靖立刻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目光向他闪了一眼:“说来听听。”徐阶:“圣上上膺天命,数十年恭行俭约为的都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却有一班辜恩负义的贪吏上侵国帑下掠民财,如浙江贪墨一案者!这些人倘若不严加惩治,实有负圣上肩负之天命爱民之仁德。”说到这里他跪了下去。嘉靖刚才还十分愉悦的脸色一下子静穆了,望了望趴跪在地上的徐阶,又斜望向已经站立的严嵩。严嵩也扶着矮墩跪了下去。徐阶这显然是在逼自己表态了,嘉靖两眼翻望上去,想了想,开口了,却诵起了《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这首国风流传到今也两千多年了。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徐阁老,朕交把快刀给你,你也杀不了许多。可该杀的朕也会杀。吕芳。”吕芳立刻答道:“奴才在。”嘉靖:“今天什么日子?”吕芳:“回主子,今日中元节敬天拜醮的日子。”嘉靖:“那今天就不谈杀人。立刻设坛,将两位阁老替朕写的青词向上天拜表。取香冠来!”徐阶好失望,只能重重磕了个头站了起来。严嵩无表情,也磕了个头扶着矮墩站了起来。吕芳已经到神坛前去取香冠了。那香冠是用香草香花编织而成,而且在特制的香水里浸泡后又用特制的檀香熏染,那个香确实是香。吕芳首先从神坛下的香案上双手捧起那顶最大的香冠走到嘉靖面前双腿跪下高擎上去,嘉靖也双手接过戴在头上。严嵩徐阶自己走过去了,先都取下了自己的官帽,然后各自从香案上捧起一顶香冠戴在头上。接着是吕芳取下了太监的纱帽,捧起一顶香冠戴在头上。——堂堂大明朝皇帝的宫殿精舍中君臣四人的头上这时都长满了鲜花香草,俨然屈原《九歌》中的人物。一部中国历史,三百七十六位皇帝,在宫里自己戴香冠而且赐大臣戴香冠的,空前绝后,恐怕只有这位嘉靖皇帝了。嘉靖下了蒲团,徐徐走到醮坛前,在那个带着斜度的拜几上跪了下去。吕芳跪在神坛前嘉靖的身侧。神坛前便没有空地了,严嵩徐阶只好在嘉靖身后蒲团台阶旁两侧的地上跪了下去。嘉靖拿起了那两份青词,口中念念有词。念完了一张,便将那张青词在烛火上点燃了,放到了拜几前的金盆里。那页青词本是青藤纸做的,上面写的是朱砂,燃起的火便又青又红,腾起的烟也呈出七彩之光。嘉靖又念另外一张青词,念完了又点着放到了金盆里,然后欣赏那青红七彩的光烟。如是者再,几张青词都拜烧了。嘉靖率先磕下头去。严嵩徐阶吕芳都跟着磕头。磕完了头,严嵩徐阶吕芳在等着嘉靖站起,可嘉靖仍然跪在那里。“吕芳。”嘉靖跪着突然喊道。吕芳跪在一侧连忙答道:“奴才在。”嘉靖:“将浙江那两份奏疏拿来。”“是。”吕芳爬起了,走到御案前拿起了两份奏疏又跪回到嘉靖身侧,双手呈了上去。嘉靖跪直了身子,左手举起一份奏疏,右手举起一份奏疏:“这里有两份奏疏,都是奏报浙江贪墨一案的供词。一份是赵贞吉谭纶署名呈递的,这份朕半月前就看了,你们也都看了。另一份是朕那个儿子举荐的海瑞呈递的,昨夜送到宫里,朕没有开封,没有看。吕芳,将海瑞的急递让严阁老徐阁老看看封口。”“是。”这回吕芳没有爬起,膝行着过去接过嘉靖右手那份八百里急递,先递到严嵩面前。严嵩慢慢趴了下去:“君父如天,天不看臣焉敢看。”吕芳固执地将那份急递伸在他面前:“皇上有旨,命你们看看封口,并未叫你们拆封。”严嵩这才不得不撑着抬起了头:“是。”吕芳早有准备,已经从袍袖里掏出了嘉靖常用的那面单面花镜对准了急递封口烤漆处那方封印。严嵩将眼睛凑了过去,从单面花镜中清晰地看见“淳安知县海瑞”六个凸字,说道:“臣奉旨看了,确未拆封。”吕芳又膝行一步,趴在台阶上将花镜和急递封口伸到徐阶面前。徐阶也只得凑过头去,仔细看了:“是。臣奉旨看了,确未拆封。”吕芳立刻将单面花镜塞进袍袖里,膝行到嘉靖身侧:“主子,两位阁老都已看了,确认并未拆封。”说完双手将那份急递又呈还嘉靖。嘉靖:“太上道君真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事你们做不了主,朕也做不了主,只有上天能够做主。譬若这两份奏疏,一份朕看了你们也看了;一份朕没看,你们也没看。看了的那份我们君臣可以做主,没看的那份就请上天做主吧!”说完便将海瑞那份急递投入了火盆之中!又有烤漆又有羽毛,这份急递投入火盆立刻冒出一股黑烟!吕芳连忙拿起拨火的铜钳将那份急递夹起伸到火上,那急递才燃了起来!嘉靖还挺直地跪在神坛火盆前,左手依然高举着赵贞吉谭纶那份奏疏:“赵贞吉谭纶这份奏疏,一一列举了郑泌昌何茂才贪墨国帑搜刮民财诸般罪名,审问详实,铁证如山。严阁老。”严嵩立刻趴下头去:“臣在。”嘉靖:“因该二人都是严世蕃举荐的,你就不要过问了。”严嵩趴在地上:“臣知罪。”嘉靖:“用人之道贵在知人。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都要靠你们举荐,有实心用事者,如胡宗宪。有顾全大局者,如赵贞吉。这都是好的。像郑泌昌何茂才这等硕鼠竟也荐任封疆,严世蕃的眼睛未必瞎了?”严嵩不得不落实回话了:“严世蕃无知人之明,臣奏请革去他的吏部堂官之职。”仅仅是无知人之明?徐阶在等着嘉靖表态。嘉靖的背影看不出任何表态,少顷却说出了让徐阶更加失望的话:“严世蕃举荐的人未必都是差的。譬若那个高翰文,去了浙江就并未和郑泌昌何茂才同流合污,倒被革职关在诏狱里。一篙子扫倒一船人,镇抚司那些奴才是如何办差的?”这便需吕芳回话了:“这是奴才失职,奴才这就命镇抚司放人。是否让他仍回翰林院复职,请主子圣裁。”嘉靖:“当然官复原职。徐阶。”徐阶本就趴在那里,这时应道:“臣在。”嘉靖:“赵贞吉是你的学生,谭纶是裕王的门人,他们联名的奏疏就交由你票拟批答。不要在内阁拟票,带到裕王府去,把高拱张居正也叫上,郑泌昌何茂才如何拟决,还有胡宗宪戚继光一干有功将士如何褒奖,你们一起拟个条陈呈司礼监批红。以示朕一秉大公。”这个结果也就是徐阶早就预料的结果,这样的结果虽然未能直接伤到严氏父子的身上,也已经伤到他们的脸上。“是。”徐阶这一声便答得十分郑重,低着头高举双手等接赵贞吉谭纶那份奏疏。吕芳已经从嘉靖手中接过那份奏疏,这时递给了徐阶。该收场了。嘉靖依然挺跪在神坛前:“今日中元,朕要祭天,你们也要回去祭祖。都退下吧。”徐阶捧着那份奏疏本要站起,却发现吕芳来搀严嵩时,严嵩依然趴在地上,不肯起身:“启奏圣上,臣尚有二事请旨。”嘉靖这时依然是跪着的,如此良苦用心,调鼐阴阳,再有事也不应这时还奏,背对着他,声调已然露出不悦:“奏。”严嵩:“眼下大局无非两端,一是充实国库,二是东南剿倭。改稻为桑所用非人,江南织造局今年五十万匹丝绸万难织成,前方军需,各部开支均已告竭。臣奏请鄢懋卿南下巡盐,清厘盐税,充作国用。”嘉靖脸色稍稍缓和了:“准奏!”严嵩:“胡宗宪东南抗倭已届决战之局,臣闻报有走私刁民名齐大柱者曾有通倭之嫌,不知何人所派先今潜入军营,就在胡宗宪身边。此人倘若真是倭寇奸细,则遗患巨大。是否请徐阶和兵部一并查处?”所谓通倭情节在海瑞呈奏的供状证言中已经写得明明白白,现在供状证言都已烧了,严嵩却翻出此事,嘉靖心里明白,徐阶心里也明白,他这明显是在找补今日的输局了。嘉靖眼中立刻掠过一丝精光,沉默少顷忍着答应了他:“准奏。还有吗?”严嵩磕了个头:“臣叩辞圣上!”吕芳这才将他搀了起来。徐阶这也才跟着又磕了个头站了起来。嘉靖依然挺跪在神坛前,二人这就只能躬腰后退着出去了。吕芳搀着严嵩躬腰慢慢向门边退去。徐阶双手高举奏疏弯着腰跟着慢慢向门边退去。嘉靖还是挺跪在神坛前,慢慢抬起了头,向那几块牌位望去。第二十五章旨意命徐阶到裕王府议处浙江大案,徐阶的轿子还在路上,内阁三骑已经将消息飞告了裕王高拱和张居正。今日中元,裕王朝祭了祖先,这时依然朝服在身,便立刻来到了书房,高拱和张居正也已经袍服俨然等在这里。常言道等人最久,何况这时等的是口衔天宪的徐阶,等的是期盼已久的朝局变化!三人默默地坐着,徐阶兀自未来。“我想起了贾岛一首五绝。”裕王终于忍不住了,望向高拱和张居正,“两位师傅猜猜是哪首诗。”高拱和张居正碰了下眼神,当然是那种已经猜到的眼神。高拱兴奋地站了起来:“太岳,我们俩同时念,看是不是王爷想起的那首诗。”张居正也跟着站了起来:“好。”两人用眼神合了一下节拍,同时念诵起来:“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同时念完,两人又同时望向裕王。裕王早已被二人铿锵的声调激昂的神情感染得激动不已,倏地站了起来:“来人!”那个王詹事在门外出现了:“王爷。”裕王:“再去看,徐阁老到哪里了。”王詹事:“是。”立刻又消失在门外。裕王不再坐了,离开书案来回走了起来:“‘越中四谏’、‘绍兴七子’,还有那么多忠耿之臣,都算得上我大明朝的利剑了,一把把都折断于奸臣之手。没想到国之利器竟然会是一个海岛的举人!”高拱立刻接言:“这个功劳首推谭纶,当然还有太岳那封书信!今日说实话,当时你们举荐那个海瑞,我还有些不以为然。知人者智,我不如你们。”张居正:“高大人,晚生接着你的话再说一句,不知高大人听后能否见谅。”高拱:“说!”张居正:“高大人并非无知人之智,而是无自知之明。”高拱的脸色立刻变了。裕王也变了脸色,责望向张居正。张居正接着说道:“要说我大明朝谁是国之利器,在下面是海瑞,在朝廷便是你高大人!”高拱一下愣在那里。裕王也慢慢明白了张居正的话音,紧张的面容缓和了下来,等着听他说完。张居正:“居正所生也晚,这几年得以参与朝议,多少次朝会之上,亲眼所见,敢于跟严氏父子和那些严党抗颜相争的仅高大人一人而已。每次我都扪心自责,何以满朝之上只有一个高肃卿!肃卿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裕王先就被感动了,慢慢望向高拱。高拱却低下了头:“张太岳呀张太岳,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说到这里他抬起了头,望着上方,“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国之利器。每一次与他们相争,都能事后平安,是因为我背后有王爷,我头上还有皇上哪。靠王爷撑着,赖皇上护着,我得了个直言敢争之名,而每次都于事无补。国之利器一名,唯海瑞可以当之,今后不要再安在我的头上。汗颜!”有明一代,无论阉宦专权,还是奸相掌国,朝野依然有一股浩然正气在,后世有评,言与当时文官士人昌明理学心学关系巨大。尤其在嘉靖朝,王阳明“致良知”之说深入人心,陶冶了多少科甲之士。但心地光明多半还在于各人的秉性,如高拱,史称其“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然“心地坦荡,真实不假”却是天性。这一段自评自责的话说了出来,如此真诚,张居正当时脸就有些微微红了。裕王更是心中怦然大动,深望着这位师傅,才突然感悟到自己平时总觉得对几个师傅都亲,但跟高拱又总是别有几分不拘行迹,原来是高师傅那个真字让自己觉得更亲。感动之余,眼睛望向了窗前茶几上高拱那个茶碗,径直走过去双手端了起来,向张居正递了个眼色:“高师傅这番话我记住了。张师傅,望你也记住。”张居正连忙走了过去接过茶碗,转身捧给高拱:“居正已拜徐相为师,其实心中也早已认高大人为师,碍于辈分,今日就行个半师之礼吧。”“又骂我。”高拱笑了一下接过茶碗,没有喝依然放回到茶几上,“共事一君,忠心报国吧。”书房外脚步声响了,裕王率先向门口迎去,高拱张居正也跟在身后走到门边。果然是王詹事引着徐阶来了。这边裕王等三人闪亮的眼睛齐齐望向了徐阶。徐阶淡笑了一下,向裕王先微微一揖:“让王爷久等了,二位久等了。”裕王已经伸出手将徐阶搀了进来。“浙江的奏疏呢?”高拱的性急又露了出来,“先给我们看,阁老坐一边喝口茶。”徐阶从袍袖里掏出了那份奏疏,双手递给了裕王。“徐师傅请坐,先用茶。”裕王双手接过便走向书案抽出了里面的供词,“高师傅张师傅一起来看。”三人都站在了书案前,三双眼睛都望向了裕王展开的奏疏。徐阶在靠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了,王詹事在他面前放下了新沏的茶碗退了出去。“这不是半月前已经看过的那份奏疏吗?”高拱已然嚷了起来,“徐阁老,海瑞昨天急递的供词呢?”裕王和张居正也望向了徐阶。徐阶刚揭开茶碗正准备端碗喝茶,这时又轻轻将茶碗放下了,望着三人。张居正最敏锐,问道:“海瑞的供词是不是被淹了?”明朝的皇帝有一恶例,臣下上疏,若是自己不喜欢的建言,又无法降罪这个建言的臣下,便常常将奏疏留中不发。深宫如海,这份奏疏内阁和各部就再也看不见了,群臣对此称之为“淹”。裕王和高拱也感觉到了,都紧紧地盯着徐阶。徐阶慢慢站了起来:“不是被淹了。”高拱:“那在哪里?”徐阶两眼慢慢望向了地面:“被皇上烧了!”“烧了。”一阵不知多长时间的沉寂,高拱望着窗外说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很小,像是嗓子已经哑了,接着他茫然地望向徐阶,“里边写的都是什么?”嗓音确实是哑了,是那种口腔和喉头都已经没有了津液后发出的声音。张居正也定定地望向了徐阶。裕王站在书案边却没有看徐阶,只是望着案面发呆。徐阶抬起头迎向高拱的目光,只是摇了摇头。“海瑞的奏疏里面到底是什么,总得让我们知道!”高拱用这般破哑的嗓子喊出这句话,脸已经憋得通红。徐阶这时既不回话连头也没摇,只是望着疯了般的高拱。“不要问了。”裕王依然望着案面,声调里满是凄凉。“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大明朝的天下苍生还管不管了!徐阁老,你总得给我们说句话。”高拱依然声嘶力竭,尽管每个字嚷出来都是那样艰难。“我说了不要问了!”裕王竟然在书案上拍了一掌,“逼死了徐阁老,他也不能说,知道了里面写的是什么对你有什么好!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处……”说完这几句裕王已然冷汗涔涔。高拱喉头一哽,懵在那里。张居正慌忙过去扶着裕王想搀他坐下,裕王用两手撑着案沿,不愿坐下。徐阶站起了:“不是我不愿说,也不是我不能说。海瑞急递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严阁老司礼监也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三双眼睛倏地又都望向了他。徐阶:“昨日那份八百里急递送到宫里,皇上连封都没拆开,今天当着我们便烧了。”这一声霹雳更响了!是因为三个人都立刻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一声惊雷必然挟着电闪要落在哪个地方,是一棵大树,还是几棵大树要被摧劈了!裕王撑着案沿的手松了,软软地坐了下去。张居正斟酌了好一阵子,轻声问道:“王爷,阁老、高大人,我想问几句话,可否?”徐阶和高拱都望向了裕王,裕王:“问吧。”张居正对着徐阶:“阁老,皇上烧的那份急递,封口盖的是哪几个人的印章?”徐阶:“只有海瑞一个人的印章。”张居正一怔:“赵贞吉也太世故了,谭纶为什么也这样?”高拱立刻明白了,吼道:“不是世故,而是无耻!当初叫人家冲锋陷阵,于今我们自己的人在背后射人家的冷箭!他们不要脸,我高拱还要这张脸。这次要是朝廷放不过海刚峰,除非先杀了我!”裕王震了一下,望向高拱:“这、这是怎么说?”“昭然若揭了,我的王爷!”高拱已然十分激动,“我大明到当今皇上已历十一帝,奉旨办案的官员审讯的供词连封也不拆便当着阁揆烧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供出里面事情的人肯定要杀,审出供词的人还逃得掉吗?这一烧,皇上不下旨杀海瑞,严嵩他们也会找碴要了海瑞的命!”裕王已然有些支撑不住了,怔怔地望向徐阶:“皇上怎么说?会是这样吗?”徐阶:“肃卿和太岳的担心不无道理。”裕王:“皇上到底说了什么?”徐阶:“天心仁慈,皇上倒是说了,这一次除了郑泌昌何茂才还有尚衣监巾帽局针工局几个为首的宦官绝不能饶,其他的人一个不杀,一个不抓。”裕王喘了一口气,望了高拱张居正一眼。高拱和张居正依然望着徐阶,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徐阶:“可正如肃卿所言,严阁老不甘心。他奏请要抓海瑞放了的那个齐大柱,说是此人大有通倭之嫌,在胡宗宪身边必然酿成巨患,皇上准奏了。”高拱:“接着下来就该抓海瑞了!徐阁老,不是晚生该说的话,他敢在皇上面前如此颠倒黑白,你老就连一句话也不敢说吗?”徐阶:“我是不敢。供状都烧了,毁堤淹田,暗中通倭都不能提了。我还敢说什么?杀了他们两个封疆大吏,只抓了一个海瑞平反的小民,皇上立刻准了奏,我还能说什么?”“那就叫赵贞吉谭纶再彻查!”高拱十分愤然,“一个号称泰州学派的心学名臣,一个自称能披肝沥胆的国士!铁证如山的事情,现在弄得只能杀两个郑泌昌何茂才,连严世蕃一根汗毛也没伤着。海瑞两次硬顶,高翰文王用汲也都愿意挺身出来担当,他们却卖了海瑞,羞不羞愧!”赵贞吉是徐阶的学生,谭纶是张居正的挚友裕王的心腹。这一篙子扫下来,不只是徐阶,就连裕王张居正都十分难受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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