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泌昌:“罪员也请中丞大人亲自审讯。”海瑞的目光倏地又转望向赵贞吉,王用汲的目光也紧望向赵贞吉。赵贞吉却谁也不看:“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前问官所审供词是一种说法,后问官所审供词是另一种说法,这样的供词能够再上报朝廷吗?原来谁审的供词现在还是谁审。还有七天日期,两天审结,第三天八百里急递五日内必须送到京师!”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拿起海瑞原审的那份供状往大堂的砖地上一掷,接着便离开大案走向屏风一侧。从上堂宣读廷寄交代重审到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赵贞吉在堂上待立前后竟不到一刻时辰。现在大堂上剩下的上司就是谭纶了,海瑞和王用汲都沉默在那里。谭纶只好望向二人:“上命如此,那就只能请海知县重审,王知县笔录了。”“当然由我重审。”海瑞立刻接道,“来人!”几个牢役奔上来了。海瑞:“将郑泌昌何茂才押回大牢。”“是。”四个牢役两个伺候一个,拉起了郑泌昌何茂才半搀半拖地走出了大堂。谭纶率先离开了座位,亲自走到大堂中央将赵贞吉扔在地上的供词捡了起来,走到海瑞面前,目含歉疚地将供词双手向他递去。海瑞并无意接受他歉疚的目光,只是伸手去接那份供词。谭纶紧紧地捏着供词的一端:“朝廷的意思你都知道了,朝局为重,时限紧迫,连夜重审吧。”“赵中丞给了我两天期限,用不着连夜就审。”海瑞将供词从谭纶手里抽了过来,“今晚我得回去好好看看,这份供词到底有何不实之处,到底是谁在搅乱朝局。”说完向他一揖,走下堂去。谭纶面呈忧色,只好转望向王用汲。王用汲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也不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朝廷怎么想我不知道,但这里的事赵中丞和谭大人你们比谁都清楚。现在要将担子全推给海刚峰一人,当时你们就不该举荐他来。”说完向谭纶一揖,也走下堂去。大堂上只剩下了高烧的红炬照着孤零零的谭纶在那里出神。少顷,他将袍袖一甩,倏地转身向屏风方向的后堂走去。两天眨眼就过去了,海瑞竟不仅未见提审郑泌昌何茂才,那晚从巡抚大堂离开后,便不见了身影。已经是第二天入夜时分了,早坐在审讯房记录案前的王用汲终于看到海瑞捧着案卷进来了,倏地站起:“这两天你去哪里了?”海瑞将案卷放向案头,望着王用汲疲倦地一笑:“你在找我?”王用汲:“赵中丞谭大人都在找你。不说了,就剩今晚的期限了。刚峰兄,赶紧重审案子吧。”海瑞再望王用汲时,王用汲这才看清他的眼里网着血丝,神情也已十分肃峻:“我这就重审。原案是我审的,不干赵中丞的事,不干谭大人的事,也不干你王知县的事。两榜科甲,取的原是乡愿。这个案子还是由我这个举人出身的一人来审。王知县请你回避。”王用汲一怔,当然明白海瑞是不愿牵连自己,同时一种羞辱也涌了上来:“海知县,你未必把我大明进士出身的官员都看得太低了吧。说到原案,也不是你一个人审的,我王用汲的姓名也签在上面。”海瑞:“原案你只是个记录,记录是书办的事,今晚我用书办记录。请回避吧。”王用汲干脆坐了下来,揭开砚台的盒盖,开始磨起墨来。海瑞:“你不回避,今晚我就不审了。”王用汲仍然低头磨墨:“请便。你不审,我来审。”海瑞再掩饰不住真情,走到王用汲对面的案边,一把抓住了他磨墨的手,低声道:“王润莲,我家里还有老母幼女。你答应我的事竟忘了?”王用汲抬起了头:“天下还有多少母老子少泣于饥寒!刚峰兄竟忘了?”这一句将海瑞顶在那里,慢慢松开了手,叹了一句:“贤者润莲,我不如你。”说完这句走向正面的公案,大声喊道:“带郑泌昌、何茂才!”在巡抚衙门等了两天的赵贞吉这时等不住了。“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你谭子理现在该知道那个海瑞是什么人了。”赵贞吉身上已经穿好了官服,从帽筒里捧起乌纱时双手已经气得微微发抖,“不用等了,此人已经逃回淳安。任他天下人唾骂,这个案子你我都必须今晚亲自去审了。明早连同重审的奏疏附上参奏海瑞的奏疏,革去此人的官职,再行论罪!”谭纶是早已穿好了大红官服,此时仍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海瑞应该不是这样的人。还是稍等片刻。”赵贞吉:“我们等他,朝廷可不等我。来人。”一个书吏趋了进来,径直弯腰走到赵贞吉身后替他系好官帽后的帽带,又从架子上捧过镶玉的腰带从后面帮他绕过来插好了搭扣。赵贞吉:“备轿,去臬司衙门大牢!”谭纶只好站起了。这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书吏,喘着气低头禀道:“禀中丞大人,海知县找到了……”赵贞吉:“在哪里?”那书吏调匀了呼吸:“回中丞大人,正在大牢审讯郑泌昌何茂才。”赵贞吉一下子怔在那里。那个侍候他穿戴的书吏偏不识相,低声问道:“请问中丞,还备不备轿,去不去大牢?”几天来应付变幻莫测的朝局,赵贞吉一路杀伐决断,这时突然神情尴尬了,那张脸立见阴沉,那个书吏眼看要受迁怒了。谭纶这时已把目光移望向一旁。毕竟身为泰州学派的儒臣,一部儒学,首在修身,“不迁怒,不二过”是日修的功课。这时谭纶在旁,赵贞吉心里立刻有个声音在提醒他此时动气便是迁怒,有此一念引动耻心,淡淡地对那个书吏说道:“不去大牢了。我和谭大人今夜在此处理公务,通告厨房备些饭食。还有,海知县王知县一到立刻引见。”“是。”那书吏悄悄退了出去。赵贞吉望向谭纶,刚才那番对海瑞的揣测也须有个交代:“修自身易,修官身难。我对那个海瑞刚才的揣度过于操切了。可此人行事实在太难以常理度之。看起来今夜重审的结果还会让你我为难。无论如何,我坐在这个位子都要能够向朝廷交代,子理兄你必须与我同心。”“等结果吧。”谭纶淡然地说道。第二十三章“真正岂有此理!”这一次是王用汲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了,“既说不是毁堤淹田,又说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坍塌你们也不知情,当时一个身为布政使一个身为按察使你们说得过去吗?”“当时胡部堂还是浙江巡抚呢,他不是也不知情吗?”郑泌昌这时十分顽抗,“这件案子早就审结,是杭州知府马宁远和河道监管李玄连同几个知县干的。二位钦官可以去调原案卷看嘛。”一向温和的王用汲这时都气得有些发颤:“那个井上十四郎呢?原来一直在臬司衙门大牢关押,为何能够到淳安去卖粮米!何茂才,臬司衙门是你管的,你也不知道吗?”何茂才:“倭寇劫狱的事时有发生,王大人为何不去查问是不是淳安的刁民齐大柱他们干的。”郑泌昌立刻接言:“我们刚才的话请二位钦官记录在案。”王用汲被气得憋在那里。海瑞倒是十分平静,望向王用汲:“他们说得不错,罪犯所招供词都该一一记录在案。王知县,请记录吧。”王用汲不解地望向海瑞。海瑞的眼神深处透给他一个“暂记无妨”的信号。王用汲慢慢坐下了,记录时余气未消,手仍有些微微发颤。何茂才此时心情大为松快,不禁向郑泌昌望去。郑泌昌却露出了狐疑,望向不应该如此坦然的海瑞。何茂才也有些狐疑了,目光移望向海瑞。海瑞见王用汲停了笔,问道:“记录完了?”王用汲:“完了。”海瑞立刻望向郑泌昌何茂才:“画押吧。”郑泌昌何茂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加狐疑了,对望了一眼,又都望向海瑞。郑泌昌:“这就画押了?”海瑞:“是。请画押吧。”“我画。”何茂才再也不想许多,走到王用汲案前,拿起笔便要画押。“且慢。先看看供词。”郑泌昌还在怀疑,立刻提醒。何茂才被提醒了,放下了笔,拿起供词仔细看了起来。王用汲压着恼怒,对郑泌昌:“你的也要看吗?”郑泌昌:“当然要看。”说着这才走了过去,捧起记录自己供词的那张纸也认真看了起来。两个人都看完了,又不禁对望了起来,供词竟一字不差!郑泌昌这才说道:“画押吧。”两个人同时拿起了笔,在各自的供状上画了押。放下笔时,这次是郑泌昌转身向海瑞深深一揖:“革员深谢钦官明镜!”何茂才也跟着向海瑞深揖下去:“钦官如此明察,革员心服口服。”“是不是明镜,是不是明察,现在说还早了。”海瑞望着这两个巨蠹小人这副嘴脸,语气陡地冷峻起来,“来人!”几个牢役走了进来。海瑞:“把他们押到隔壁录房,让他们在那里好好听听。”“是。”一个牢役答着,立刻推开了提审房侧面那道门。几个牢役看着郑泌昌何茂才,“过去吧。”郑何立刻又忐忑起来,被几个牢役押着穿过那道门。那道门立刻在隔壁关上了。王用汲似乎明白了什么,望向海瑞。海瑞向他点了下头,转向牢门外:“带蒋千户徐千户!”隔壁房间里海瑞那一声清晰地传来,郑泌昌何茂才听了都是一惊!惊疑未定,两个牢役已同时将他们的腰带扯下来了。何茂才:“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解他腰带那个牢役:“奉命,让二位大人暂且不要出声。”说着便将腰带绕到他的嘴上,准备在脑后打结。何茂才脖颈粗壮,拼命将头一摆,摔开了那个牢役,那条腰带掉在地上。何茂才:“娘的!老子还是……”话刚出口便被截断了,一根两端穿着粗绳的圆木棒勒口横勒在他的嘴里!大明官制,各级衙门上司因公罪犯案,涉案下属如将官士卒书办差役凡奉命执行者概不牵连,即所谓“千差万差,奉命不差”,因其必须按上司指命办事之故。此等人者若要牵连则不知凡几,此又所谓“法不责众”者也。这也就是当时大堤决口,斩了马宁远李玄常伯熙张知良却没有追究守堤将士,甚至连县丞如田有禄者皆不追究之故。郑泌昌何茂才在浙江掌有司多年,贪墨案发,抓了他们,亦援此故例,并未牵连布政司巡按司衙门原有下属。但这一次海瑞不得不把蒋千户徐千户牵连进来了,当然是因该二人并非只是奉命办差,而有助纣为虐情事。郑何翻供,必须从这二人身上查出铁证。因此亦未上镣铐,蒋千户徐千户是用麻绳五花大绑着押进来的。对这两个人牢役便不客气了,刚押到房中便向他们的腿弯处踹去,二人立刻跪倒了。“问你们两件事,你们如实回答。”海瑞望向二人。蒋千户徐千户紧闭着嘴,只望着海瑞。海瑞:“今年五月新安江大水,你们各自带着兵都在哪个县的闸门边看守?”王用汲立刻提起了笔。“回海老爷,小的们是臬司衙门的千户,守大堤是河道衙门的事,小的们怎么会去?”那蒋千户当然知道公罪不牵连下属的条律,一上来干脆从根子上就抵赖。海瑞也不动气:“那天晚上你们在哪里?”这回徐千户答言了:“自然在家里睡觉。”海瑞拿起了案上一叠写着证言又密密麻麻签了好些人名的公文:“这是你们下属士兵的证言,有二百多人的签名,都说那天晚上蒋千户带了一百兵拆淳安的大堤闸门,徐千户带了一百兵拆建德的大堤闸门。你们自己看去!”两个书办各拿着一张证言,伸到蒋千户徐千户眼前给他们看。蒋徐的脸色立刻变了,懵在那里。海瑞:“徐千户,你还说那晚在家里睡觉吗?”徐千户咬了咬牙:“是小人记错了,那晚小人确实奉命去了建德大堤,可不是拆毁闸门,而是防护堤坝。”海瑞又望向蒋千户:“你想必也是这个说辞?”蒋千户:“不错,小的那晚确实去了淳安,也是为了防护堤坝。”海瑞:“你们可以不招,有这二百人的证言本官也无须要你们的供词。将证言存档。”那书办立刻将证言送到了王用汲面前,王用汲接过来放入夹档中。“第二件事。”海瑞神色更加严峻了,“倭寇井上十四郎一直是你们奉命关押,他是怎样放出去的?又怎么会一出去就到淳安诱陷灾民?那日何茂才将他从淳安带走,就是你们带兵押送,现在这个人却不见了踪影。你们该不会说两次放走倭寇时,你们都在家里睡觉吧?”王用汲急速记录。徐千户紧低着头,咬牙不答。蒋千户望向海瑞:“倭寇遍布浙江,许多走私反民都与他们勾结,那个井上十四郎就是齐大柱一伙反民劫狱救走的。海大人当时不杀他们,之后又让他们在半途跑了。现在海大人愣要追究我们,我们也没有话说。”——这等恶奴竟比主子还要刁恶,王用汲倏地站了起来。海瑞立刻目止了他,盯向蒋千户又盯向徐千户,慢慢笑了:“这也就是你们在淳安大牢准备放火将本官和倭寇一起烧死的原因?”蒋徐立刻碰了一下目光,当即否定:“小的们几时放过火了?”海瑞望着他们依然笑着,轻点了点头:“火当然没有放成,不然本官现在也不能坐在这里审你们了。请人证!”所有的人都向牢门望去,蒋千户和徐千户也转过了头暗中望去。进来的竟是田有禄和王牢头!蒋、徐二人的脸色有些变了。田有禄和王牢头进来后立刻向海瑞和王用汲行礼:“见过海老爷,见过王老爷。”海瑞温言道:“因是作证,就不给你们设座了。”田有禄立刻说道:“这个规矩卑职理会,卑职站着作证就是。”王牢头嗓音依然很大:“大老爷尽管问,小人准保有一句说一句,半句假话也没有。”“好。那你们就如实作证。”海瑞说着倏地望向蒋千户徐千户,“这两个人你们认不认识?”蒋徐二人飞快地又对了一下眼神,蒋千户抢先答道:“有些眼熟,记不起了。”海瑞盯向徐千户:“你呢?”徐千户:“小的们在臬司衙门当差,全省那么多州县那么多人,哪里都能记住。”海瑞转望向田有禄和王牢头:“他们说记不起你们了,你们还记不记得起他们?”田有禄身为县丞也曾审过无数犯人,平时在县署如遇此等犯人早已掷签打人了,这时却无此权力,一半是官习一半为了自己撇清,气愤之情也不全是装出来的,跺着脚大声说道:“无耻之尤!无耻之尤!大人,如此刁犯不动大刑,谅他不招!”海瑞只点了点头,却并未拔签动刑,而是把目光转望向王牢头。那王牢头这辈子干的就是打人的勾当,见海瑞望向自己,便以为是叫自己去打人,加上本就有气,又要表现忠勇,立刻奔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徐千户的胸襟提了起来:“狗日的混账王八蛋!当时拿刀架在老子脖子上叫老子放火,老子说了不会写字你还硬逼老子签名,现在倒说不认识老子了?”说完老大一耳刮子扇了过去!这一掌扇得好是脆响,那徐千户的左脸立刻红肿起来,只看见眼前无数的星星在闪,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那两只眼立刻凶狠地望向王牢头。王牢头两眼睁得比他还大:“还记不起是不是?”说着又是狠狠地一掌。这一掌掴得那徐千户这回眼前连星星也没有了,一片天昏地黑。那蒋千户立刻嚷了起来:“如此串联逼供,我们要见赵中丞!要见谭大人!”王用汲原本气愤,这时也觉不妥,望向了海瑞。海瑞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王牢头这时更是来劲了,松掉了徐千户,转向蒋千户,却不知道说话,胡诌起来:“见赵中丞?见谭大人?赵中丞谭大人也是裕王爷派来的,不帮我们海老爷倒会帮你?梦不醒的家伙!”说完立刻一掌向他扇去。蒋千户徐千户本都是武官,徐千户只因被王牢头揪住了衣领,无法躲闪,才挨了两掌。王牢头这回因没揪住蒋千户的衣襟,被他一闪那一掌便抡空了,自己反倒向前一栽。蒋千户也狠,见他身子栽来立刻又用头向他腹部撞去,王牢头被这一头锤正撞在肋骨以下腹腔之上,比时岔了气,捧着肚子慢慢蹲了下去,那口气上不来,脸已经白了。“把他扶开。”海瑞不得不发话了。一个书办连忙过去,搀起了王牢头,王牢头那口气缓了过来,立刻提起腿又要向蒋千户踹去。“不许胡闹!”海瑞喝住了他,“先站一边去。”王牢头犹自恨恨地向蒋千户吐了一口,这才被搀着站到了一边。海瑞拿起了案上那张王牢头和田有禄都签了名的字据,对田有禄和王牢头:“你们过来看看,他们逼你们放火烧牢是不是这张字据。”田有禄和王牢头都趋了过去,才看了一眼便立刻说道:“回大老爷,正是这张字据。”海瑞:“田县丞,你拿给他们过目。”“是。”田有禄立刻捧起那张字据先走到蒋千户面前伸了过去,“睁大你的狗眼,看仔细了。”蒋千户一看到这张字据立刻知道什么都无法抵赖了,却还是不开口,而是将目光向徐千户狠狠盯去。海瑞看在眼里:“你是在责怪他为何没有保住这张字据是吧?我帮他告诉你,这字据是总督衙门的亲兵当时就缴获的。再不招认,胡部堂自可直接向朝廷奏陈此事。”王用汲这时已是眉目舒展笔不停挥。海瑞不再与他们啰唆,拍响了惊堂木:“两次放走倭首井上十四郎到底是你们自己所为,还是奉命行事?《大明律》载有明文,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蒋千户和徐千户又要对视眼神了。“望着本官!”海瑞立刻喝住了他们,“蒋千户先答话。”那蒋千户低下了头:“属下是奉命行事。”王用汲立刻记录。海瑞立刻望向徐千户:“你呢?”徐千户也低下了头:“属下也是奉命行事。”海瑞:“奉谁的命?行什么事?徐千户答话。”那徐千户:“属下是奉了巡按使何大人之命放了井上十四郎。”海瑞:“因何情由?蒋千户答话。”那蒋千户:“都因淳安灾民不愿卖田,何大人要坐他们一个通倭的罪,杀一儆百。”王用汲那支笔记完了这一句,长吁了一口气,向海瑞望去。海瑞与他会意地对视了片刻。海瑞:“王老爷,是否可让他们画押了?”王用汲:“我看可以画押了。”海瑞:“松绑,让他们画押。”提审房这时只有书办没有牢役,那王牢头这些眉目倒是敏捷,立刻奔到蒋千户身后替他解绳。一个书办从王用汲案上拿起供词,又拿起了笔,便先走到蒋千户面前,将供词放在他身前的地面上,让他画押。绑人松绳都是行活,王牢头只松了蒋千户右手上的绳索,兀自连绳拽住他的左手,这是以防犯人撕吞供词。蒋千户也只好用一只手接过了笔,被王牢头拽着在书办放在地面的供词上画了押。那书办又弯腰将供词移到了徐千户身前的地上。王牢头正又要绑蒋千户,海瑞:“不用了。叫徐千户画押。”“是。”王牢头大声答着,依样画葫芦解了徐千户的右手,拽着让他也俯到地上画了押。书办立刻将供词交回王用汲。海瑞站起了:“将蒋千户徐千户先行看押。”这回王牢头刚想接着效力,已有几个牢役奔了进来,将蒋徐二人押了出去。海瑞这才望向田有禄和王牢头:“田县丞。”田有禄立刻答道:“属下在。”海瑞:“我奉命办差,淳安的事还要你赶回去操劳,你们也不能歇了,这就回县吧。”田有禄:“属下这就连夜赶回。”答着向海瑞深深一揖,又向王用汲深深一揖。王牢头跟着跪了下去,向海瑞磕了个头,又转身向王用汲磕了个头。田有禄:“走吧。”带着王牢头退了两步,转身走出了提审房。海瑞拿起了书案上的皮纸公文信封,将内阁司礼监发回的原供装了进去,然后走到王用汲书案前,望向了他。王用汲会意,将郑泌昌何茂才翻供的供词和蒋千户徐千户的供词以及那张田有禄王牢头签名的字据一份份都叠好了,递给海瑞。海瑞将供词字据都装进了公文信封,转对一个书办:“烤漆。”所谓烤漆,便是将凝固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然后糊上信封的封口,然后盖上印,注明接件人开启。漆棒原是应备的什物,那书办立刻将信封的封口烤了,摆在书案上。海瑞从袍袖里拿出自己一枚印章趁烤漆未硬盖了上去,接着又从书案的一个木盒里拿出三根羽毛粘在烤漆处。王用汲也从袍袖里掏出了自己的印章,海瑞已经拿起了封文:“原案是我的封印,重审当然用我的封印。还有一个时辰天亮,送呈赵中丞急递就是。”说到这里转向隔壁的录房大声说道:“将郑泌昌何茂才带上,立刻去巡抚衙门!”说完疾步向门外走去。隔壁录房立刻传来应答声押人出门时桌椅的碰撞声。王用汲轻叹了一声,将印章塞回袍袖,跟了出去。一声鸡鸣,接着是此伏彼起的鸡鸣声从远处传来了。亮寅时开城门,这里就戒了严,九门提督亲自带着好几百官兵来了。进城的在外面挡住了,出城的在里面挡住了,此时北京的永定门被把得铁桶也似。紧接着一抬大轿抬着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来了,还带着十个东厂的行刑太监十个镇抚司的锦衣卫,走到城门以外吊桥以里站住了。大轿一倾,立刻有个东厂的行刑太监打开了轿帘,又有个东厂太监将一把椅子搬了过来,摆在门洞和吊桥之间,走出来的是那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石公公,背着手踱到椅子前坐下了,望着前方的驿道。城里城外被挡住的士民人等都好了奇,便都不走了,远远地聚在那里,议论纷纷,以为是哪个打了胜仗的大将军要进京了,等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