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随从知道他不是忘了事,而是心里有数,这才放心地去了。听得父亲叫他,严世蕃简直就像飞也似的过来。进来后他叫了一声爹,便不再看父亲,扫了一眼满屋的书箱,将外衫脱了,又将内衫的一角往腰带上一掖,便去搬书。下人们早已全回避了。严嵩一个人靠坐在躺椅上,望着儿子熟练地将一匣一匣的书从箱中捧出来放到书架不同的空格里,老父眼中当年那个年轻的儿子又浮现了出来:曾经何等让自己称心!曾经何等让自己惬意!曾经何等让自己感到后世其昌!那时经常流露的怜爱的目光这时又从昏花的老眼中浮现出来。“不忙搬,先擦把脸喝口茶。”严嵩眼中那个身影还是严世蕃二十几岁那个身影。“不累。爹歇着吧,儿子很快就摆好了。”严世蕃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仍然不停地将箱中的书搬出来摆到应摆的书架空格里。这声音已不再是当年儿子的声音了,回答的话却更唤起了严嵩当年对儿子的亲情。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那匣《韩昌黎集》搬出来了吗?”严世蕃这才在书箱前站直了腰:“搬出了,爹现在要看吗?”严嵩:“把《祭十二郎文》那一卷找出来。”严世蕃有了感觉,望向了父亲,见他也正在望着自己,便走到了一架书架前,从最上面靠右边的一个空格里捧下了一匣书,拔开了书插,从里面拿出了一卷,很快便翻到了《祭十二郎文》那篇文章,走向父亲时顺手又拿起了书桌上的那副眼镜,走到父亲身边,双手递了过去。严嵩抬头望着儿子:“我不看了,你给我念,就念‘吾自今年来’那六句话。”严世蕃也是学富五车的人,哪里还要捧着书念,何况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亲要自己念这六句话的深意,连日来的负气这时掺进了些酸楚,便闭上了眼,一时沉默在那里。“念吧。”严嵩知道儿子此刻的心情,催他时便加重了语气。严世蕃闭着眼背了起来:“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父子瞬间的沉默。“知道爹为什么要你念这一段吗?”严嵩打破沉默问道。严世蕃:“无非还是责怪儿子罢了。爹是老了,儿子也没想在你老这个年岁招风惹雨。可二十多年了,我们杀的人关的人罢的人那么多,爹就是想安度晚年,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儿子不在前面顶住,谁能替爹在前面顶住。”严嵩:“就凭你们几个人到西苑禁门去闹,那也叫在前面替我顶住?你爹也就一天不在内阁,你和罗龙文鄢懋卿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进西苑那道门。人家张居正就进去了,就能够和徐阶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哪天你爹真死了,你们不用说到西苑门口去闹,坐在家里人家也能一道令把你们都抓了!”这话尽管刺耳,严世蕃听了还是惊愕地抬起了头,望向父亲:“今天的事爹在家里都知道?”“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们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严嵩突然显出了让严世蕃都凛然的威严,“我还是首辅,是大明朝二十年的首辅!二十年我治了那么多人,朝局的事我敢不知道吗?老虎吃了人还能去打个盹,你爹敢打这个盹吗!”这样的威严在严嵩七十五岁以前时常能一见峥嵘,七十五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今天看见父亲雄威再现,严世蕃平时那股霸气立刻便成了小巫,人也立刻就像孩童般,去搬了一把凳子在父亲面前坐下:“爹,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你老知不知道?”严嵩不答反问:“我刚才问你的话还没回答我。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念韩愈《祭十二郎文》那段话吗?”严世蕃脑子再好使,也明白父亲叫他此时念这几句话并非他刚才说的意思,至于什么意思,一时怎么能想得明白,只好怔怔地望着父亲。严嵩:“那我就告诉你,这几句话是半个时辰前徐阶在内阁对陈洪说的。”严世蕃那根好斗的弦立刻绷紧了:“徐阶的意思是说爹老了,要和陈洪一起把爹扳倒?!”严嵩摇了摇头:“他还不敢,也没这个能耐。陈洪想夺吕芳的位子,他徐阶眼下却还没有这个胆子。就让他坐,他也坐不稳。知道为什么吗?”严世蕃想了想:“皇上还离不了爹!”严嵩:“还有,大明朝也离不开你爹。这二十年你爹不只是杀人关人罢人,也在用人!国库要靠我用的人去攒银子,边关要靠我用的人去打仗,跟皇上过不去的人要靠我用的人去对付!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用对了人才是干大事第一要义。这几年我把用人的事交给了你,你都用了些什么人?郑泌昌,何茂才?昨夜浙江八百里急递送来了他们的口供,他们把你都给卖了你知不知道?”严世蕃倏地站起:“这两个狗日的!上本!我这就叫人上本,把他们都杀了!”“叫谁上本?怎么上本?杀了他们,杀不杀你?”严嵩见他又犯了浮躁,一连几问。严世蕃脑子清醒些了,心里却火一般在燎,又犯了那个走来走去的毛病,屋子里又堆着好些书箱,来回急踱时更显得狂躁无比。“坐到书案前去!”严嵩低声喝道。严世蕃停住了脚步,只好走到书案前一屁股坐了下来。严嵩:“拿起笔,我说,你写。”严世蕃拿起了笔,心里还在乱着,远远地望着严嵩。严嵩闭着眼念了起来:“汝贞仁兄台鉴。”严世蕃愣住了:“爹叫我给胡宗宪写信?”严嵩仍然闭着眼:“不是写信,而是谢情,还有赔罪!”严世蕃将笔慢慢搁下了:“爹,儿子真不知道你老为什么就这么信他?今年改稻为桑要不是他从中作梗哪有后来这些事情。儿子不知要谢他什么情,还要跟他赔什么罪!”严嵩倏地睁开了眼,直射向严世蕃:“毁堤淹田,作了天孽,要不是他九个县都淹了,几十万人都死了,查出来多少人头落地,他一肩将担子都担了,这个情还不该谢吗?你们几个还罢了人家的浙江巡抚,还不让他见我,让郑泌昌何茂才闹腾,又弄出个通倭的大事,也是他暗中平息了,这个罪还不该赔吗?”严世蕃一口气被堵在喉头,生生地咽了下去,哪有话回。严嵩:“拿出你写青词那些小本事,就说自己糊涂,用人不当,叫他看在我已经老了,请他务必做好一件事。”严世蕃这才认真了,慢慢又拿起了笔,低声问道:“什么事?”严嵩:“杨金水在半月后就会押到京师了。请他务必在这半个月内打好几仗,稳住东南大局。”严世蕃:“这样的话不写他也会做。”“听了!”严嵩喝断了他,“打好了这几仗就休整。倭寇不能不剿,不能全剿,这才是要紧的话!”严世蕃终于有些明白了,向父亲望去。严嵩:“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倭寇在,胡宗宪就在,胡宗宪在,就谁也扳不倒我们。明白了吗?”浙江台州。岸上炮台上一团团炮火轰向海里倭寇的战船!海里倭寇战船上一团团炮火轰向岸上的炮台!离炮台右侧约一里处是一大片海滩,无数的倭船上放下了无数的小船,满载着倭寇挥刀齐吼划向海滩。接近海滩时小船上的倭寇纷纷跳下浅水呐喊着向海滩冲来。海滩背负群山处,戚继光坐在马上,他的马队步队静静地列在那里,人没有声音,马也没有声音,只是望着越冲越近的倭寇。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倭寇狰狞的面孔都清晰可见了。戚继光抽出了剑:“出阵!”藤牌手,长枪手,短刀手九人一组,无数个鸳鸯阵迈着沉沉的步伐向前推去。从高处俯瞰下去,黑压压的倭寇像一排排潮水冲击着戚家军城墙般的鸳鸯阵列!海滩背负群山处,戚继光的马队仍然屹立如山。果然,半圆形海滩两端尽头大山遮蔽的海面上突然冒出了大片的倭寇小船,无数的倭寇从小船上跃下浅水,狂吼着从海滩两侧向戚家军的鸳鸯阵包抄过来!戚继光:“一营左侧,二营右侧,出击!”屹立如山的马队骤然发动。左侧的马队最前列挥刀狂奔的竟是齐大柱!无数的骑兵在他的身后呈三角队列迎向左侧登岸的倭寇。右侧的马队是胡震领队,骑兵也呈三角队列跟着他迎向右侧登岸的倭寇。马队冲进了蚁群般的倭阵。只有几十骑亲兵这时尚列在戚继光的身侧,戚继光的目光在高处控制着杀声震天的战阵。他的左侧,却有一个队官举着一只单筒千里镜一直朝向台州炮台,关注炮台上的战火。单筒千里镜里的画面让那个队官僵住了:炮台向倭船发射的炮火渐渐疏了。倭船向炮台发射的炮火也渐渐疏了。炮台下山坡岩石上无数的倭寇像蚁群蜂拥爬向炮台,无数的火铳,羽箭,投枪射向炮台!炮台上大明的将士也在向纷纷爬上的倭群放铳射箭。但倭寇越聚越多,离炮台也越攻越近。真正让那个队官震惊的是,这时胡部堂竟然站在炮台前沿那杆大旗下!“将军!”那队官的声音都发颤了,“快看!”慌忙将千里镜递给戚继光。戚继光接过千里镜瞄望向炮台浑身立刻剧震了一下,放下千里镜,目光飞快地扫射了一遍正在鏖战的战场。很快,他看到了海滩左侧离炮台最近的是齐大柱那营马队。戚继光立刻对身边两个将官:“到一营阵里,命齐大柱带马队上炮台救胡部堂!”“是!”两个将官抽出了剑策马向左侧战阵飞驰而去。台州主炮台城堞。一抱粗的木柱旗杆上那面大旗虽被炮火燎去了三分之一,但那个斗大的“胡”字依然清晰地在海风中猎猎飘扬!亲兵们,还有无数的将士分成几层,紧紧地围护在胡宗宪的两侧和身后。胡宗宪仍然披着那件里红外黑的大氅,腰上也没有了剑,目光也不看四处鏖战的人群,只是望着海天相接的远处。炮声,吼杀声,兵刃撞击声仿佛都离他很远,他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响着,就是严世蕃书信里的那个声音:“愚弟为小人所绕,而不识仁兄公忠体国之苦心,致使浙事一误再误,国事一误再误,虽以身抵罪亦难赎万一。夜间侍读于老父膝下,命余读韩荆州《祭十二郎文》,念至‘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句,老父泪潸潸然下,弟泪亦潸潸然下……”已经有几柱炮火在胡宗宪身边不远处腾起了冲天的火光,胡宗宪紧面着炮台城堞依然一动不动,脚下的山岩上倭群像蚂蚁般离他越来越近。“保护部堂!”一个将官大声吼着。好些将士已经跳下了炮台城堞的山岩,有些举刀挺枪拼向最前面的倭寇,有些举起了盾牌,去挡那些向炮台向胡宗宪射去的铳火羽箭和投枪。胡宗宪的目光依然望着远处的海面,严世蕃那个声音依然在他耳边响着:“老父痛切陈言,‘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倭患东南,朝廷赋税重地不保,则国库日空,朝局危殆。伏望仁兄务必十日内逐倭寇于浙境,保东南之门户。东南得保,再徐图进歼……”“部堂!”随着身后一声急吼,胡宗宪被一个将官在背后一把拉离了城堞,紧接着一群将士从两侧冲了过来将无数面盾牌挡在他的身前,胡宗宪眼前一黑,远处的海面不见了,紧接着倭寇的铳火投枪弓箭全射击在那些盾牌上,那些盾牌连同执盾牌的将士被强大的冲击力推得往后飞倒了过来,胡宗宪也被冲倒坐在炮台上!冲上来的倭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一批将士又跳下了炮台,与倭寇拼杀,但很快都倒了下去;又一批将士跳下了炮台,很快也倒了下去。炮台上只剩下了几十名将士将胡宗宪团团护住!就在这时,炮台的右侧吼声大作,齐大柱举刀怒吼,领着马队冲过来了,不顾那些马能不能在陡斜的山岩上奔走,依然猛驱着马匹向山岩踏来!一些马在斜坡上滑倒了,骑兵被掀下了马,马被滚翻下海!齐大柱的马坚持得最久,冲到了炮台下,一失蹄也终于滑倒了。就这一刹那,齐大柱从马背上腾身跃起,口中大喊:“杀贼!护卫部堂!”率先从倭群的侧面乱砍着杀了进去。他的骑兵们纷纷爬起了,跟着他从侧面杀了进去。炮台上的将士士气大振,纷纷跳了下来,拼杀攀岩的倭寇。“站开!”胡宗宪喝开了身边仅有的八名亲兵,又大步走到了炮台的城堞边。八个亲兵急忙拥了过去,紧紧地护卫在他的两侧。胡宗宪的目光不再看大海,望着自己的部下在山岩上和倭寇拼杀。倭寇一个接着一个被砍下了山岩,滚进了大海;自己的许多将士也有好些被砍下了山岩,滚进了大海。山岩上倭寇越来越少,自己的将士也越来越少。他的目光被一个颀长的身影吸引了,那人在山岩上跳跃砍杀,刀光掠处,一个个倭寇都被砍下了山岩——他的目标非常明确,是那个正在砍杀大明将士的倭寇头目!山岩的两块巨石上,那人和井上十三郎相距不过数尺,两双目光对上了!胡宗宪看清楚了,那个颀长的汉子便是齐大柱,他手里正握着自己赠的那把剑,剑尖在身侧斜指着大海,眼中的目光冷冷地望着手执倭刀站在对面巨石上的那个倭寇头目!胡宗宪当然不知道,那个倭寇头目就是曾经要强暴齐大柱妻子,以致其妻挥刀自残的井上十三郎!海滩那边更多的大明援军涌了过来,残余的倭寇几乎全被砍落了山岩!齐大柱的士兵怒吼着都向孤零零站在巨石上的井上十三郎冲来!“退开!”齐大柱一声大吼。那些士兵都在原地站住了。齐大柱望向炮台城堞边的胡宗宪大声禀道:“部堂!这就是浙江官府从牢里放出来那个倭贼井上十四郎的兄长,是倭寇的大头目。属下要生擒他,请部堂押送朝廷!”胡宗宪的目光和齐大柱对上了,没有说话,只有深不见底的眼神。一声长啸,那井上十三郎双手高举倭刀腾空跃起向齐大柱劈来!齐大柱的剑挥向头顶,“当”的一声,一道刀剑击撞的火光闪过,井上十三郎的身子竟瞬间在空中停住了,那把倭刀连同他的身重都被齐大柱的剑顶在了头顶的空间!所有的目光都惊住了!其实也就一瞬,井上十三郎的刀仍然压着齐大柱的剑,身子落下时,竟然腾出了左手抽出了腰间另一把短倭刀,刺向齐大柱的腹部!齐大柱的士兵已有人发出了惊呼!胡宗宪的目光也露出了惊愕!但很快两个身影都在齐大柱那块巨石上停住了。齐大柱的剑和井上十三郎的长倭刀还绞停在两人的头顶,井上十三郎那把短倭刀的刀尖却在离齐大柱腹部的一寸前也停住了——齐大柱的左手紧紧地抓住了短倭刀的刀背,那把倭刀还在使着暗劲,就是不能再往前移动一分!两双目光相距不到一尺,短暂间都望着对方。齐大柱右手的剑动了,猛地一绞,井上十三郎手里的长倭刀飞向了空中!齐大柱长剑的剑刃已经紧贴在井上十三郎的左颈上!井上十三郎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惊恐,但很快变成了笑意——他竟然将左手的短倭刀猛地一抽,电光火石间那短倭刀在他的掌心中换了把位,刀尖朝向了自己的腹部,猛地一插,紧接着向下一划!齐大柱惊住了!井上十三郎慢慢向后倒了下去,齐大柱一把抓住了井上十三郎的胸襟,井上十三郎兀自望着他最后一瘆笑,才闭上了眼睛。齐大柱的手仍然提着他的胸襟,将他的身子轻轻摆放到岩石上,望着那把剖了腹仍然插在他下腹部的短倭刀怔在那里!炮台上,山岩上一片死寂。只有胡宗宪一个人的目光慢慢移望向炮台右侧的战场。远处海滩上的厮杀声也消失了,战场上到处是倭寇还有大明将士陈卧的身躯。戚继光和他的将士们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遍地的陈尸间,都定格在那里!远处海面,数十条倭船仓皇向南面逸去,渐渐变成了几个黑点。据载,明嘉靖四十年七月,处援军未到军需不继之困境,胡宗宪竟亲督戚家军发动了第八次台州抗倭大战,其“身冒炮矢,意在殉国,以全忠名”。赖戚家军将士奋勇血战,他没能殉国,该次台州大捷,促成了与为患十年之倭寇最后决战的态势!第八次台州大捷的捷报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杭州,最兴奋的当数谭纶。他立刻来到了浙江巡抚衙门,来见赵贞吉。“万世之功!万世之功!”谭纶激动的声音在门外就响起了,可等他跨进签押房门便怔了一下,安静了下来。——一张偌大的牛皮纸地图摆在签押房中间的地上,赵贞吉手里端着灯正蹲在一边看着地图,浙江粮道屏住呼吸躬腰站在旁边,见谭纶进来也不敢说话,只是向他一揖。赵贞吉仍在看着地图,只是说了一声:“请坐吧。”谭纶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你刚才说各省援军的军需还差多少?”赵贞吉眼望着地图,这话显然是在问那个浙江粮道。那粮道:“回、回中丞,胡部堂说,山东的援军至少还需二十万两军饷,应天安徽的援军也需三十万两军饷。并限期七日内必须押到。”“浙江藩库还有多少库银?”赵贞吉依然没有抬头。那粮道:“属下已多次禀报中丞,几次大战下来,几个徽商的定金都早已花完了,浙江藩库哪里还有库银。”“那就抄家!连夜去抄!”赵贞吉突然站了起来。那粮道:“请、请问中丞,抄谁的家……”赵贞吉:“郑泌昌!何茂才!”那粮道犹疑了,怯怯地问道:“郑大人何大人已经定罪了?”赵贞吉的脸刷地拉了下来,目光盯向那粮道:“他们定没定罪与你押解军饷有什么关系?”那粮道虽心中忐忑却咬了咬牙答道:“卑职是想提醒中丞,如果朝廷还没有定罪就抄他们的家,中丞要担干系……”赵贞吉望着他,当然明白这个久在浙江官场的粮道脱不了也与郑泌昌何茂才有些干系,便露出了冷笑:“那我就不担这个干系了,三天内军饷送不到军营干系就是你的。你就从自己家里拿五十万两银子送去吧。”“这、这是怎么说?”那粮道愕在那里。赵贞吉倏地从书案签筒里抽出一支令箭摔在那粮道面前:“立刻去抄家!不抄郑泌昌何茂才的家,就抄你的家!”那粮道这才真怕了,愕了片刻,弯腰拾起了那支令箭:“中丞,卑职是粮道,只有押粮的兵,没有抄家的兵。谭大人正在这里,是否请臬司衙门的兵去干这个差使……”“谭大人都听到了?”赵贞吉这才望向了谭纶,笑了,是气得发笑,“这就是浙江的官员,一个粮道也敢指使巡抚还有巡按使去干差使。”说着端着那盏灯走到案前放下:“臬司衙门是有兵,我一个也不派。你这就带着押粮的兵到你的家里去搬银子,二百兵搬五十万两银子,人手也足够了。”那粮道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答道:“卑职这就立刻带人去抄郑泌昌何茂才的家。”说完抱着那支令箭慌忙走出门去。“关上门!”谭纶站在案前又喝了一声。那粮道刚跨出门槛,立刻又颤了一下:“是。”将脚又跨进门内,把门带上了。“来,帮把手吧。”赵贞吉已蹲了下去卷地上那张地图。谭纶立刻过来,在另一边帮着他将地图慢慢滚卷过去。“有了这次大捷,十年倭患肃清在即!”谭纶一边滚卷着地图,一边说道,“中丞应该立刻向朝廷报捷,给胡部堂请功,给戚继光和所有将士请功,鼓舞士气,下一仗就好打了。”“报捷的奏疏已经拟好了,等你联名签署明早就发。”地图已经卷成了一筒推到了墙边,赵贞吉站了起来。谭纶也站了起来:“中丞的后援之功也不能埋没,这个疏由我来写,我替你请功。”“洗了手吧。”赵贞吉却没有丝毫的喜色,走到门边的洗脸架前洗手。谭纶也过来一起洗手。赵贞吉用架上的面巾擦着手,突然叹道:“我这个功就不要提了。只要不槛送京师就是我的万幸。”谭纶愣住了,怔望着赵贞吉,好久才缓过神来:“是不是钦案的事朝廷说什么话了?”赵贞吉慢慢走到案前,拿起了案头上两份廷寄:“内阁司礼监送来的廷寄,都是责问钦案的。你自己看吧。”说着递了过去。谭纶一把抢过廷寄,走到窗前站在那里飞快地看了起来。赵贞吉开始踱起步来:“其实也是意料中事。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把内阁和司礼监全搅了进去,内阁和司礼监当然会把这个气撒在我的头上,我算是把两大中枢都得罪了。这样也好,革了职便再无案牍之劳神,回泰州搞我的心学去。”谭纶已经看完了廷寄,赵贞吉刚才那些话他也同时听了个大概,这时猛地转过头去:“要问罪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八百里加急的廷寄,是下给我们两个人的,两天前就到了,你怎么这时才拿给我看?”赵贞吉:“两天前拿给你看你能给朝廷回话吗?”“能不能回话,该怎么回话是一回事!”谭纶也是够深沉的人了,面对这个比自己更深沉的人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厌恼,“事关钦案,我还是副审,海瑞和王用汲也是钦定的陪审。总不成你一个人在心里琢磨是不是会革职问罪,把我们都撇在一边,把朝局也撇在一边!两天过去了,你现在才拿出朝廷急需回话的廷寄到底算怎么回事?”赵贞吉并没有被他这番指责激恼,慢慢说道:“还有一份兵部严令我火速供给胡部堂还有各省援军抗倭军需的廷寄,是写给我浙江巡抚赵贞吉一个人的,在我的案头也压了一天,我就不给你看了。另外有一封张太岳的密信,暗称是奉了徐阁老认可写给我的,本也不该给你看,为了回你刚才的话,我还是给你看看。”说着拿起案头那封兵部的廷寄,从里面抽出了两页八行书递了过去。谭纶反而犹豫了,望着他递来的那份廷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看吧。”赵贞吉将那份廷寄扔在谭纶这一边的案头,“看完了我再回你刚才问的话。”谭纶将书信凑近灯光紧张地看了起来。张居正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东南一炬,冰山消融。一驱我大明二十年之乌云,只在我公署名签发海瑞所审供词举手之间!郑何二逆之供词但能上呈皇上御览,则我公之青名必将共天日而同辉……”这就够了!八行书上的字在谭纶的眼前模糊起来,张居正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如此大计,张居正竟然只给赵贞吉一人写信,谭纶立刻有一种被人视若弃履的感觉。难道是裕王他们不愿牵连自己?果真如此,赵贞吉当然也不会在此朝局不明之时甘为前卒。他有些理解赵贞吉这时的心境了,慢慢向他看去。赵贞吉知他看完了信:“司礼监内阁将海瑞所审的供词打了回来叫我重审,张太岳却叫我在原供词上署名再报上去。换上是你,该怎么办?”自己被派往浙江,最大的使命就是为了倒严,谭纶沉默了少顷,终于摒弃了心中的私念,答道:“我跟你共同署名就是!”“这个时候?这种时局?”赵贞吉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十年倭患,一朝肃清,也就是这一两月之间。胡宗宪在前方统率数万部卒正与倭寇决战,我们却要在这个时候将他已经审结的毁堤淹田掀了出来,还要牵涉到皇上已经默认过的结案?这样的供词以你我的名义再报上去,且不说内阁和司礼监如何恼怒,奏呈皇上,圣意是将胡宗宪揪出来问话,还是将你我揪出来问话?不要忘了,你和我背后都牵着裕王。”谭纶又沉默了,急剧思索着:“事情还是应当两看。毁堤淹田毕竟是严世蕃主使!追下去胡宗宪最多也就是失察之过。十年倭患要除,二十年严党乱政更甚于倭患!孟静兄,张太岳的书信绝不是他一人之意,虽然书信里没有提到我,朝廷真要追查,我和你同担此责,你我再不牵涉他人就是。”“那就让你来当这个浙江巡抚,我跟着你署名同担此责!”赵贞吉再不与他商谈,“我现在当务之急是筹措军饷,还有今年朝廷需要的五十万匹丝绸!这两条办不到,不要说倒严,徐阁老他们在朝里只怕会先倒!裕王没有信,徐阁老没有信,单凭他张居正这两页八行书,我不会置朝局于不顾,跟司礼监和内阁对着干!不用再说了,把钦案人员立刻召集,宣读司礼监内阁廷寄,重审供词。”谭纶知道已无可再辩:“由谁来重审?”赵贞吉:“当下的时局我不能牵进去,你也不能牵进去,当然仍由海瑞重审。”红炬高烧,又是一次夜间的紧急议事。大堂正中赵贞吉大案前那把椅子却仍然空着,谭纶坐等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王用汲坐等在左边下首的椅子上,海瑞则坐等在右边下首的椅子上。右边上首的椅子也空着,显然是留给锦衣卫那头的。赵贞吉这时已换上了大红官服,人却仍待在大堂后的签押房里,目光慢慢移望向书案上司礼监内阁那两道廷寄和打回的供词,走过去把那两本廷寄和那份供词拿了起来捧在左手,又望向了书案上张居正兵部发来的那道廷寄,轻轻拿起扔在一边,露出了那道廷寄下压着的张居正那两页八行书。他拈起那封只有两页的八行书,伸到蜡烛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又踏了一脚,这才捧着司礼监内阁那两本廷寄连同打回的供状走了出去。赵贞吉捧着廷寄的身影从大堂屏风后面一出现,谭纶等人便都站了起来。“督促前方军需的事,让诸位久等了。”赵贞吉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正中大案前,没有叫那四个人坐下,自己也没有坐下,目光望了一眼右边上首那把空椅,转望向谭纶:“锦衣卫的上差呢,为什么没来?”谭纶悻悻答道:“说他们并未接到上命,这两道廷寄既然是寄给浙江衙门的,他们就不必来了。”“我料他们也不会来。”赵贞吉将手里那份供状啪地撂在案上,举起了手里的廷寄:“司礼监内阁廷寄!带郑泌昌何茂才上堂!”由于供出了毁堤淹田的情事,郑泌昌何茂才原来享受革员的待遇也没有了,这时都戴上了脚镣手铐,十几天未修的须发皆成乱草,十几天未换的那身长衫也脏皱不堪,大热的天身上散发着臭气,押上来时哪里还有半点曾任封疆的影子。椅子自然是没有坐的,赵贞吉也没有叫他们跪下,只望了一眼押他们的牢役。四个牢役立刻退了下去。赵贞吉依然站着,谭纶海瑞王用汲三人也都站着,连同站在大堂正中的郑泌昌何茂才,六个人的影子都被四面的烛光投射在大堂的砖地上。“司礼监内阁嘉靖四十年七月一日八百里加急廷寄!”赵贞吉翻开了廷寄开始宣读:“顷接浙江八百里急递所呈郑犯必昌何犯茂才所供罪状,览之不胜惊骇!郑何二犯上攫江南织造局之国帑,下刮浙江百姓之脂膏,唯财是贪,曷知底里!为逃罪责,竟然肆意攀扯,震撼朝局,是其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而其移祸之心虽凌迟难诛!”读到这里赵贞吉停下了,目光深深地盯向郑泌昌何茂才。郑泌昌何茂才一时愣在那里,似乎明白,似乎又有些不明白,目光更是紧紧地望着赵贞吉。赵贞吉:“没听明白吗?那我就将要紧的几句再读一遍:‘郑何二犯唯财是贪……是其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而其移祸之心虽凌迟难诛’!”这就完全明白了,是要自己翻供!郑泌昌眼睛有些亮了,何茂才则不顾身缠镣铐急不可待地扑通跪了下去:“罪员并无意攀扯,都是海瑞逼的,罪员愿意将原供收回。泌昌兄,你不是一直喊冤吗,有话现在是该说的时候了!”郑泌昌想得更明白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只要朝廷有忌讳,不牵涉到毁堤淹田,不牵涉到通倭,正如廷寄所言“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无非抄家,无非徒流,心里定了站在那里身子也直了,只是嗓音有些嘶哑:“罪员并未攀扯,供状上凡攀扯之词都是问官海瑞所设,罪员请朝廷明鉴!”内阁和司礼监的廷寄意在二犯翻供,这尚在意料之中。可主审官赵贞吉接到这样的廷寄也不和陪审诸员商议,便当着两名罪犯公然宣读,致使两名罪犯当堂翻供,这就殊不可解了。大堂上的空气立刻凝固了。王用汲立刻把目光询望向谭纶,谭纶却眼睑低垂望着地上,王用汲又把关注的目光望向海瑞。海瑞依然望着赵贞吉一动没动,在等着他将廷寄念完。赵贞吉的目光又移向廷寄接着读了起来:“浙江巡抚赵贞吉等一干钦命官员,奉旨主审要案,该何等明慎?今竟容郑何二犯移罪攀扯,搅乱朝局,是诚何心?现将原呈供状掷回,着即重审,务将实情七日内呈报朝廷。倘再有不实情词,则问官与犯官同罪!”这段话一念完,海瑞立刻知道了,赵贞吉已然决定要按司礼监内阁的意思推翻自己原来审出的供词,重审二犯,掩去江南织造局和严世蕃指使毁堤淹田和通倭冤民的重大关节。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谭纶当时给自己写的信,想起了这几个月来自己为倒严所经历的生生死死,一腔孤愤涌了上来,这才把目光望向了谭纶。谭纶这时当然不会与他目光相接,依然眼睑低垂。“罪员愿意将实情重新招供!但请中丞大人亲自审讯。”何茂才立刻又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