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门外的门环叩得满院子乱响,严嵩当然都听到了,却一直像没有听见,那眼神也不再在书上,而是怔怔地望着脚下那条石面通道,满眼里是石面上反射出来的点点阳光。两个书吏显是见惯了这种现象,阁老不吭声,他们便也像没有听见,机械地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晒着书。门越敲越响了,外面传来了严世蕃的咆哮声:“你们这些奴才!我来看爹,竟也敢疏离骨肉!再不开门,一个个都杀了!”守候在大门里边的两个门房有些六神无主了,都望向了坐在椅子里的阁老。严嵩这时抬起了目光,虚虚地望了望大门,又转向了两个晒书的书吏,看他们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晒着书。两个门环震天价响,一个门房没法子了只好在里面大声答道:“回大爷的话,阁老有吩咐,今天不见任何人。”严世蕃的吼叫声更大了:“去传我的话,他不要百年送终的人,我一头就撞死在这里,让他断了根!”两个门房慌了大声回道:“大爷莫急,小人这就去禀告。”答着,一个门房躬着腰向严嵩走去。严嵩这时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了:“告诉他,我不要送终的人。”说着便离开椅子向石阶登去。那个门房连忙奔过去搀住他登上石阶,向大厅里面走去。罗龙文鄢懋卿就陪着严世蕃站在大门外,竖着耳朵,这时连里面门房的声音都没有了,便知道今天是进不去了,都望着严世蕃。其他的官员和诸多随从更是噤若寒蝉,哪里敢发出半点声响。严世蕃站在大门外正中出着神,突然吼道:“去西苑!到内阁值房找徐阶!”说着径自走向自己的大轿。好一阵忙乱,各官待严世蕃的轿子抬起了都纷纷上轿。一行向西苑方向乱踏而去。到了西苑禁门,才知道今天这里也进不去了。下马石前,严世蕃带着罗龙文鄢懋卿刚下了轿便看见六部九卿好些官员都被挡在门外,高拱张居正两个冤家正在其中,似乎跟禁门前那个把门的太监在交涉着要进去。今日把门的规格也提高了,是司礼监那个姓石的秉笔太监搬把椅子坐在门外,禁门外站满了禁军,禁门内还站着好些提刑司的太监。严世蕃虽出了阁,威势依然,分开众人登上了禁门台阶,径自越过高拱和张居正:“石公公,到底怎么回事?六部九卿压着两京一十三省这么多公事都没人管了!大明朝是不是把内阁都给废了?”那石公公本来对他还算礼敬,站起来时见他出语竟这般离谱,脸上便也不好看了:“小阁老听谁说内阁给废了?谁敢把内阁废了?”严世蕃:“首辅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人,倒让一个次辅把家搬到了内阁值房,司礼监现在又不让百官进内阁,各部的公文还要不要票拟?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这些事皇上知不知道?”连番逼问,那石公公神色也冷峻了:“小阁老!你现在虽已经不在内阁我还尊称你一声小阁老。刚才那些话似乎不应该是你问的,咱家也不会回答你。”严世蕃多年替父亲实掌内阁事务,嘉靖曾数度赞他“勇于任事”,在百官看来也就是敢于独断专横,眼下自己虽然出阁,父亲仍是首辅,这股霸气一时半会要改也难,现在被那石公公当着众人这般讥刺,心里那股血气更是翻将上来:“我是出阁了!可一个吏部,一个工部我还兼着差使,误了百官的事,误了给皇上修宫观的事谁来担责!”那石公公久任秉笔也不是善茬,仍然不急不慢:“这样说就对了嘛。有公事就说公事,小阁老既问到这里,咱家这就一并告诉诸位。司礼监内阁商议了,从今日起,各部有公文都在这里交了,我们会送进去,该票拟的内阁会票拟,该批红的司礼监会批红。至于各部官员,一律只能在禁门外等候。”说到这里他一声呼唤:“来人!”禁门内走出几个司礼监的当值太监。那石公公:“把严大人还有高大人张大人各部的公文挨次收上来,送内阁交徐阁老!”“是!”几个当值太监答着便分头走向严世蕃高拱张居正等人面前,“各部大人有公文都请拿出来吧。”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了一眼站着未动。罗龙文和鄢懋卿也对望了一眼立刻望向严世蕃,哪里敢将公文就这样交出去。严世蕃急的就是这件事,父亲闭门不出,宫里又无旨意,现在听了石公公说所有的公文都交徐阶,更是疑上了:“石公公适才的话严某没听明白。是不是说从今日起六部九卿所有的事都由徐阶一个人说了算?”那石公公望着他好一阵子:“我刚才已经说了,除了公事,其他的话咱家都不会回答。”说到这里转对几个当值太监:“收公文!不愿交的就让他拿着,先收肯交的!”几个当值太监便去收那些已经拿在手里的官员们的公文。那石公公这时既不看严世蕃也不看高拱张居正,望着那些已经交了公文的官员:“交了公文就没你们的事了,都先回去,明天来取回文。”一夜之间朝局突变,京师各部衙门司以上官员无不狐疑忐忑,有些是确实有正经公文要报内阁,有些却是并无要紧公事,而是借口来探个究竟。现在见到这般阵势,听了石公公这句招呼,无论是来办公事的还是来探消息的,都知道接下来再不走就可能卷到一场政潮中去。一时间有轿的坐轿,有马的上马,一大群人都没了先后顺序,转眼间一条好宽的跸道竟马轿乱碰挨排着抢道而去。这里立刻冷清了许多,就剩下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一拨,高拱张居正一拨,站在禁门石阶左右,兀自没有将袍袖里的公文拿出来。那些收了公文的当值太监都望向椅子前的石公公。石公公脸子不好看了:“当你们的差,看我干什么?”那几个当值太监只好赔着笑走到严世蕃高拱张居正他们面前。那个走到严世蕃面前的太监:“小阁老,小的给你老当差,你老有公文就交给小的吧。”严世蕃哪里睬他,直望向那石公公:“石公公,严某再请问一句,大明朝六部九卿的事是不是现在都徐阶一个人说了算,我们连内阁都不能进了!”那石公公好不耐烦叹了一声:“小阁老要还是问这样的话,就回家问严阁老去。”说完这句不再理他,转对高拱张居正说道:“还有二位大人,有公文也请呈上来,人却不能进去。”这两句话将严世蕃顶得愣在那里,眼见他不只对自己,对徐阶那边两个人也一视同仁,便一时说不出话来,禁不住瞟了一眼站在那边的高拱和张居正,看他们如何回话。“石公公,其他各部能不能进内阁我不敢过问。但兵部今天的公事必须进内阁,必须向内阁面陈!”张居正终于说话了。这句话让严世蕃又来了精神,立刻露出了冷笑,紧盯着那石公公。罗龙文和鄢懋卿也来了劲,跟严世蕃一道紧盯着那石公公。高拱此时却出奇地冷静,默站在那里,但明显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气势。张居正一脸的端严,走到了那石公公面前掏出了袍袖里两份公文:“这两份公文,一份是浙江抗倭的军情急报,一份是蓟辽鞑靼犯关的军情急报,打不打怎么打台州和蓟州都在等着兵部的军令。五天内廷寄不能送到误的可是军国大事!”那石公公的脸色也凝肃了,同时难色也出来了。严世蕃在一旁冷冷地看着。那石公公望着张居正:“军国大事确乎要紧,张大人就不能在公文里写明白了?”张居正:“石公公应该清楚,军事方略从来由兵部向内阁面议,哪有背对背能说明白的?”严世蕃接言了:“那吏部工部刑部礼部呢?还有高大人管的户部呢?高大人是不是也要说给前方供应军需必须面议?”一直沉默的高拱这时从袍袖里掏出了公文,并不看严世蕃,望着那石公公:“户部管着军需粮草,按理也应该向内阁面议。但朝廷既然定了这个规矩,户部的公文这就请石公公转交徐阁老,由内阁决断。至于兵部,管的是用兵方略,不当面陈述,内阁便无法做出部署。张大人进内阁关乎兵凶国危,户部决不和兵部攀比。张大人必须进去,我愿意回户部等批文!”说完将公文双手向那石公公一递。那石公公接过了高拱的公文,想了想望向严世蕃:“小阁老,高大人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也曾久在内阁,你认为兵部的事是否应该到内阁面议?”严世蕃:“都商量好了倒来问我?我也回石公公一句原话,这样的猫腻我不会回答你,我就看你们怎么做戏!”那石公公终于被他惹恼了:“来人!立刻领张大人到内阁值房见徐阁老,军国大事谁敢玩猫腻,等着皇上砍头就是!”“是!”一个当值太监立刻应着,走到张居正身前,“张大人请随我来。”张居正堂堂皇皇跟着那个太监迈进了禁门。高拱这时偏向那石公公深深一揖:“户部的公文就拜托了,高某告辞。”作了这个揖看也不看严世蕃那几个人,转身大步向自己的轿子走去。严世蕃气得半死,罗龙文和鄢懋卿都蔫了,只望着严世蕃发愣。严世蕃:“不交了!吏部工部还有你们通政使司和盐务司的公文都带回去!看谁一只手能把大明朝的天都遮了去!”吼完便走。罗龙文和鄢懋卿还有些犹豫,站在那里望向那石公公。那石公公也动了真气:“交不交都请便。”罗龙文和鄢懋卿几乎同时跺了下脚,转身向严世蕃跟去。内阁值房的案头上堆满了公文,徐阶从公文堆里抬起了头,望着进来的张居正,目光里没有任何内容,那张脸也是十分公事,只等着张居正说话。“属下见过阁老。”张居正这时也不敢称老师,朝着他深深一揖,掏出了袍袖里的两份公文,“今早八百里急递发到兵部的。一份是浙江发来的抗倭军情急报,一份是宣府发来的抵御俺答进犯的军情急报。”说着将公文递了上去。就在交接公文的一瞬间,师徒的目光这才碰上了。张居正紧紧地望着老师的眼睛,徐阶的眼里仍然只有虚空,倒是下意识冒出了一句带吴语的乡音:“侬坐吧。”就这一句乡音,距离便近了。张居正按理应该坐在大案侧面的椅子上等着问话,这时却把椅子搬了起来,直搬到大案的对面,对着老师坐了下来。徐阶望了一眼值房门外,两个太监一左一右都露出半个背影在那里站着,想了想,将面前一叠空白的公文笺纸轻轻推到了张居正面前,接着又望了一眼笔架上的毛笔。张居正眼一亮,又望向了老师。徐阶却不看他了,只望着面前的公文:“先说浙江抗倭的军情吧。”张居正会意,慢慢说了起来:“从五月倭寇陷桃渚,胡宗宪命戚继光部在台州一带已经跟倭寇打了七仗,打得很苦,也打得很好。”说着慢慢伸手拿起了笔架上的笔,开始在面前的空白笺纸上写了起来,口中继续说道:“现在倭寇都退到了海上的倭巢,胡宗宪分析,近日内倭寇将集聚兵力攻犯台州。”就在张居正声朗句晰说这段话时,徐阶目中的余光却看出他在笺纸上写的是另外的字,而且笔不停挥,这段话说完时,笺纸上另外的话也写完了。张居正轻轻将笺纸调了个头推了过去,推到徐阶面前。徐阶的目光向那张笺纸看去。张居正紧盯着低头看字的徐阶,接着又说了起来:“胡宗宪奏报,眼下最要紧的是临近省份的客军必须在十日内赶到浙江沿海几个要塞城池,牵制倭寇,他才好部署戚继光部在台州跟倭寇主力决战。”而张居正笺纸上的字迹是:接谭纶急报,海瑞王用汲已审出郑泌昌何茂才受严世蕃杨金水指使毁堤淹田勾结倭寇情事,今日之变,是否与此有关?徐阶答话了:“江西福建山东的军力十天内能否赶到?”说这话时他也拿起了笔架上另一支笔在张居正那张写了字的笺纸上一挥。张居正眼睛闪着亮向那张笺纸望去,只见阁老那支笔在笺纸上打了一个偌大的“√”!那一勾又粗又大,几乎将他在笺纸上写的字全都盖住了。这便是认可了他写在纸上的问话。“回阁老。”张居正答着话又拿起了笔,一边说下去,一边又写起来。张居正边写边说:“江西派了一个镇五千人,山东也派了一个镇五千人,福建回奏,倭寇在浙江一旦击败很可能转攻他们,因此无兵力可派。眼下的急务是浙江军营和客军都急需军需粮草。”这番话说完笺纸上的另外一番话也写完了,张居正又将笺纸调过头来轻轻推了过去。徐阶目光又落到了这张笺纸上,嘴上却问道:“仗在浙江打,军需粮草照例要浙江供给。赵贞吉那里怎么呈报的?”张居正禀报军情:“赵贞吉左支右绌也是很难。浙江藩库空虚,他只好将徽商收买沈一石作坊的五十万两银子先充做军饷。军情如火,杯水车薪。当务之急是否命浙江立刻抄没郑泌昌何茂才的家产以解危局?”笺纸上写的却是:赵贞吉首鼠两端令人不解。倒严在此一举,他为何将海瑞审讯郑泌昌供词与何茂才的供词作另案呈递?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务之急必须将海瑞审讯笔录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呈奏皇上!这一次徐阶没有立刻接言,是真在沉思,想了片刻,说道:“一个郑泌昌一个何茂才所贪墨的赃财未必能解得了危局。赵贞吉的难处只怕比你我所想的还大呀。”说着提起了笔在张居正这张笺纸上粗粗地画了一把“×”——这明显是否了张居正对赵贞吉的不满,更是否了他的建议。张居正当然明白徐阶此言的深意,也进一步证实了赵贞吉所为很可能便是自己这位老师的意思,倏地站了起来:“郑泌昌何茂才所贪墨的赃财既不能挽危局而灭贼敌,朝廷就更应该命赵贞吉深挖其他贪墨官员的财产!大明安危系于东南,打好了这一仗,才能上解君忧,下解民难。阁老,天下之望这副重担大家都期望阁老来挑了!”徐阶眼望着他,两手却将他刚才写的两张笺纸在手里一片一片撕成了碎片,轻轻扔在案侧的字纸篓里:“重担要大家来挑。你们兵部也可以给赵贞吉去公文嘛。”张居正双目炯炯立刻接道:“那兵部可否说是奉了内阁的指令下的公文?”徐阶慢慢站了起来,两个字这一次答得十分清楚:“可以。”金灿灿的一条蟠龙,鳞甲微张,双目圆睁,昂首向天,仿佛随时都会跃离它卧身的金印盒盖,腾空飞去!这是正龙,金印盒的四方分别还绕着八条行龙!这只金盒内便装着大明的江山,皇上那方玉玺!陈洪的两只手慢慢围了过来,十指紧紧地将印盒掐住,两眼被金光映得透亮!五张大案,几个秉笔太监都被陈洪派了差使支了出去,两旁的椅子因此都空着,只陈洪一个人坐在正中那张原来吕芳坐的椅子上,抱望着金印盒在那里出神。“禀二祖宗,奴才们给二祖宗送内阁票拟来了!”值房门外,响起了当值太监的声音。陈洪抬起了头,一阵腻歪从心里涌到了眼里,向门外盯了好一阵子,收了眼中的怨毒,露出笑:“进来吧。”“是。”两个当值太监捧着两摞内阁的公文躬着腰走进来了。“放在案上吧。”陈洪语气好是温和。“是。”两个当值太监一边一个,将两摞公文一摞摆在左边的案角,一摞摆在右边的案角,接着便向门口退去。“慢着。”陈洪叫住了二人,“刚才是谁在门外叫咱家什么来着?”两个当值太监怔了一下,右边那个怯怯地回道:“回二祖宗,是奴才在门外请见二祖宗。”陈洪:“什么祖宗?咱家没听明白,你再叫一声。”那太监便忐忑了,偷抬望眼,见陈洪坐在那里依然满脸笑容,不像生气的样子,便又坦然了:“回二祖宗的话,奴才……”“打住。”陈洪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你叫我二祖宗,是不是还有个一祖宗?这个一祖宗是谁,说来听听。”那太监终于惊省过来扑通便跪了:“奴才、奴才不知道谁是什么一祖宗……”“只知道还有个老祖宗是不是?”陈洪的声音已经十分阴冷。“奴……奴……”那个太监舌头已经干了,打着结说不出话来。陈洪望向左边依然躬身站着的另一个太监。“禀、禀……祖宗。”那个太监立时明白自己搭档因“二祖宗”这个称谓犯了大忌,跟着扑通跪下时,再叫陈洪哪里还敢用那个“二”字,可“一”字也不能用,亏他机敏,干脆不加任何头衔,直呼“祖宗”,“祖宗,奴才刚才可什么也没说……”陈洪被他这声去掉了“二”字的称谓叫得开始也觉着有些突兀,不太习惯,愣了一下,想了想,还是认可了他的识相:“嗯。什么也没说就什么都还能说。去,把外面当值的都叫进来。”“是,祖宗。”那太监知自己改的这个称谓被认可了,答这声时便气壮了许多,磕了个头飞快爬起飞快退出门去。陈洪顺手拿起左边那摞公文最上面一份,看了起来。另一个太监跪在那里已经发抖了。很快,那个太监带着一群当值太监进来了,全都无声地跪在地上。那个叫人的太监:“禀、禀祖宗,奴才把奴才们都叫来了。”陈洪却不理他,也不看那些刚进来跪着的太监,却把目光从公文上移向原来叫他二祖宗的那个太监:“你过来,让咱家看看你的衣衫。”那个太监手脚都软了:“回、回祖宗,奴才知道了……”这时改口他也知道其实晚了,费好大劲爬了起来,踩着棉花般慢慢挪到陈洪面前,那头低得比肩膀还低。“衣衫。”陈洪的声调听不出任何态度,“咱家说了,要看看你的衣衫。”那太监双手抖着撩起了下摆,将袍子的一角捧了过去,又不敢捧得离陈洪太近。陈洪望着那幅微微颤抖着的袍角,再不掩饰脸上的腻恶:“你看看,都脏成这样了,亏你还有脸在司礼监当差。蒙你叫了我一声二祖宗,我成全你,浣衣局那里的水好,你就到那里洗衣服去吧。”那太监脑子里轰的一声,天都塌了,一下子懵在那里。其他跪着的太监也都惊了。司礼监值房一下子好静,静得那些太监耳朵里全是嗡嗡声!宫里二十四衙门,能在司礼监当差那是不知要修几辈子才能够着的福分。这里最小的太监,走出去也是见官大三级。一声二祖宗,此人便发到了最低层的浣衣局去干苦役。这个下马威不到一天就将传遍宫里。“是不是不愿去?”陈洪这一声问话后面是什么可想而知。那个被罚的太监什么也不说了,退后一步,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奴才谢祖宗的赏。”灰白着脸爬起来,走了出去。那些人跪在那里,等着陈洪继续立威,哪个敢动一下。陈洪望向了叫他祖宗那个太监:“你也过来,让咱家也看看你的衣衫。”那太监的脸立刻也白了,爬起时手脚也软了,走过来便也学着先前那个太监去撩下摆。“不用。”陈洪止住了他,“咱家就看看你胸口那块补子。”那太监又要低头躬腰,又要将胸口那块补子露给陈洪看,这个动作做出来实在太难,扯着补子把头扭向一边低着,那样子甭提有多别扭。“扑哧”一声,陈洪也笑了:“怎么混的,还是个七品?去找你们的头,我说的,叫他给你换一块五品的补子。从明儿起,你就是五品了。”从生死未卜到连升三级,这个人身子一下子都酥了,溜跪了下去:“谢、谢祖宗的赏……谢老祖宗赏!”终于叫老祖宗了!可这声老祖宗却将陈洪的脸叫得一下子十分端严起来:“刚才说的不算!降一级,换块六品的补子!”添了个“老”字,反而降了一级,这个太监懵在那里,一地的太监都愣在那里。陈洪十分端严地说道:“从今天起,宫里没有什么老祖宗。谁要再叫老祖宗,就到永陵叫去。你们都听到没有?”所有的太监都省了过来:“回祖宗,都听到了!”“好。”陈洪站起了,“在这里不需你们有别的能耐,懂规矩就是最大的能耐。从明儿起,你们每个人都换块补子,都升一级。”“谢祖宗赏!”一片高八度,把个司礼监值房都要抬起了。陈洪慢慢站起了,又望着那个给他改称谓的太监,那个太监被他变来变去,现在又心中忐忑了,望他也不是,不望也不是,又要跪下去。“甭跪了。”陈洪叫住了他,“有心为善,一律加赏;无心之过,虽过不罚!你刚才那个‘老’字虽加得不妥,心还是好的。内阁值房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是什么情形?”那太监立刻答道:“回祖宗,一切照祖宗的吩咐,各部都没让进来,只让张居正去见了徐阁老。”陈洪:“严世蕃没闹腾吗?”那太监:“回祖宗,且闹腾呢。可有祖宗的吩咐,石公公在那里把着,他还敢闹腾到咱们司礼监头上去?”陈洪眼中又有了笑意:“张居正走了吗?”那太监:“回祖宗,刚走的。现在内阁值房只有徐阁老一人当值。”陈洪见他回话如此清楚体己,心中十分满意:“从现在起,你就做我的贴身随从。带上公文跟着我,去内阁。我今晚陪徐阁老在那里批红。”“是呢!”掌印太监的贴身随从通常都是四品宦官的职位,那太监这一喜声调都变了,这一声回答比平时高了一个八度的声调,答完后那条嗓子立刻涩了,他知道,这一辈子自己都再叫不出这个高音了!其他的人还都跪着:“祖宗走好!”一片乍惊乍喜又羡又妒的目光中,那个升为贴身随从的太监跟着陈洪走出了值房。第二十二章“这如何使得?”徐阶站在那里紧望着去搬椅子的陈洪。陈洪仍然搬着侧边的那把椅子,正是白天张居正搬的那把椅子,搬到徐阶案前的对面放下了,一如白天的张居正在下属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怎么说我比阁老都晚一辈,往后只要是阁老在内阁当值,我都到这边来批红。”说着就将徐阶票拟的内阁廷寄搬挪到身前的大案拿起一份握着朱笔便在落款处批了“照准”两个红字。徐阶仍站在那里望着他。陈洪埋着头,又拿过一份票拟看也不看在落款处又写了“照准”二字。“请慢。”徐阶不得不叫住他了,“陈公公是否应该看看内阁的票拟是否妥当,然后批红?”陈洪抬头笑望了他一下,又拿起了另一份他的票拟:“皇上都信任阁老,我还有什么不信任的?不管妥不妥当,有担子我跟阁老一起担就是。”说着又去批红。“陈公公,这不合体制。以往内阁严阁老拟的票吕公公都要会同司礼监几个秉笔的公公共同核审,这陈公公是知道的。这样批红万万不妥。”徐阶说着将他面前那摞票拟搬了过来:“要不我一份一份地念,陈公公听完后该批红再批红。”陈洪的手停住了,将朱笔慢慢搁回笔架,满眼的诚恳望着徐阶:“严阁老拟的票吕公公是每次都叫我们几个一同核审,可徐阁老也知道,哪一次吕公公也没有改过严阁老的票拟。他们那都是在做过场。皇上现在将内阁交给了徐阁老,将司礼监交给了咱家,我们就不来那些虚的。共事一君,对皇上讲的是个忠字,对彼此讲的是一个信字。我是打心眼里信得过阁老,要不下晌门口也不会挡着严世蕃他们,只让张居正进来。”陈洪急于取吕芳而代之,却以严嵩首辅之位来拉拢自己!徐阶这就不只是警觉了,而且一阵厌恶涌了上来。自己之对严嵩更多是深恶其否隔君臣为宫里敛财兼而营私,而身为心学名臣,徐阶最忌讳的就是人家认为自己是为了谋取首辅之位而倒严嵩。且不论严嵩这一次是否倒台,就算严嵩真被革出了内阁,自己坐了首辅这把位子,当今皇上也会将自己做第二个严嵩使用,这正是徐阶一直在倒严这件事上踟蹰不定引而不发的深层原因。见他如此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徐阶心里冷笑,脸上却装出惶恐的样子,答道:“徐某深谢陈公公信任。可朝廷的体制万不能以私相信任而取代。何况徐某现在仍是次辅,只不过因严阁老养病,暂署内阁事务而已……”“阁老!”陈洪打断了徐阶,“眼下这个局势阁老还认为自己只是暂署吗?”徐阶做出吃惊状:“皇上、朝廷并没有要调整内阁的任何旨意,徐某当然只是暂署内阁事务。”陈洪的脸向他凑得更近了些:“有两句话阁老难道从未听过?”徐阶只望着他。陈洪:“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操切浅薄竟到了如此程度!徐阶不能再虚与委蛇了,那股士夫之气便显了出来,用手掌将两耳捂住,轻摇着头说道:“近日徐某重读韩昌黎《祭十二郎文》,韩公有云,‘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徐某已六十有五矣,虽不似韩愈当年之齿落毛衰,可眼也昏了,耳也背了。刚才竟一阵耳鸣,现在还是一片嗡嗡之声。陈公公说的两句话老夫一个字也没听见。望公公见谅,更望公公不要再说。”戏谑到这个份上,不啻赏了自己一记耳光。陈洪一直无比诚恳的那张脸,刷地阴沉下来,身子倏地站起,抱过桌上那摞票拟:“阁老既然如此不齿咱家,咱家就将阁老的票拟带回司礼监慢慢核审好了。”抱着那摞票拟,用脚踢开椅子,蹬蹬蹬地向值房门口走去。两名小太监提着灯笼从院门奔到了值房门口,照着陈洪,一片光飙然而去。徐阶直望着那片灯笼光在院门外消失,冷笑了一声:“掌灯,准备厕纸,老夫出恭!”少顷,窗外一盏灯笼从走廊左边侧门向值房门口飘来,徐阶整了整衣离案向门口走去,那盏灯笼却不在门口等着,而是径直进了值房,在屋中挡住了徐阶,没待徐阶看清面孔,一页纸已经递到了他的眼前。徐阶看见那张浅浅桃红衬底的纸已是一惊,看见纸上的那几行字更是大惊失色!纸是御笺,字是嘉靖那笔熟悉的行楷,写的是四句古诗:“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见倾人城,再见倾人国。”徐阶猛地抬起头,这才看清,来者竟是黄锦!灯笼前,黄锦也深深地望着他,低声道:“这四句诗打的是四个字,皇上在等阁老将谜底呈上去呢,就写在御笺下面吧。”说着走到书案边,将御笺摆在案上。徐阶慢慢走向案边,谜底也就在这几步中想出来了,不敢坐,就在刚才陈洪坐的那把椅子前,站着拿起了笔,躬下腰去,在御笺上恭恭敬敬地写上了“好自为之”四个楷字,双手捧起,轻轻吹干了墨汁,向黄锦递去。黄锦露出了浅浅一笑:“阁老好学问。”接过御笺转身走了出去。徐阶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门口又出现了另一盏灯笼,有个声音传了进来:“小人伺候阁老出恭。”徐阶这才从怔忡中省了过来,向门口慢慢走去。日落灯升,晒在院子里的书都被一箱一箱一匣一匣搬到了严嵩的书房。什么书摆在什么地方,何时从何处取哪一卷查哪一页,这是严嵩几十年养成的读书习惯。七十五岁以前,每年晒完书后,将不同的书摆到自己心里有数的位置他都视为乐事,亲力亲为,从不叫下人代劳。七十六岁那年,那次晒完书,他在将上万卷书搬到书架上去时,便突然感到力不从心了,叫来了也长在这里陪父亲读书的严世蕃,严世蕃把书摆到了书架上,严嵩发现几乎和自己摆的一卷不差。这以后每年这件事便都叫儿子代劳了。今日,这些书又得自己摆了,不得已叫来两个随从在一旁帮手。一个随从举着座灯,紧随在他身侧,照着空空的书架,另一个随从则在书箱前听他的指令。严嵩:“《吕氏春秋》。”“是。”书箱前的随从从一口箱子里搬出一匣书呈递了过去。严嵩双手接了过来,透过眼镜向封面望去:“错了。是宋版的那匣。”那随从:“小人该死。”随即将那匣书放回原箱,从另外一口箱子里捧出另一匣,上面也印着《吕氏春秋》,可是否宋版,他还是不知道,便扒开那根象牙书插,准备翻开来看。“递过来就是。”严嵩叫住了他。“是。”那随从又把象牙书插插进了穿套里,将那匣书捧了过去。严嵩只望了一眼封面便说:“这便是。”双手接过,放进了齐头高的书架空格里。“《左传》。胡宗宪手抄的那一套。”严嵩一边放书,一边又说道。这便更难找了,那随从额上流下汗来,从一口箱中搬出了好几匣书,兀自没有找到那本阁老要的《左传》,又到另一口箱中去找。严嵩站在书架边,被那盏灯照着,等了好一阵子。找书的满脸是汗,举灯的也急了:“你来拿灯,我来找。”“算了。”严嵩又叫住了他们,“去,把你们大爷叫来吧。”两个随从一愣,对望了一眼。掌灯的随从小心地问道:“阁老是不是说叫小人们去把小阁老请来?”严嵩轻点了下头。那随从兀自不放心:“阁老,您老人家白天可是吩咐过,这半个月谁也不见,尤其不能让小阁老进府。”严嵩虚望着上方:“可别人不讲规矩呀。徐阶今天下午不是在内阁见了张居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