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阁老请坐。”吕芳叫住了严嵩,却一任对面的徐阶站着,捧着酒坛自己也站着,“这坛酒是嘉靖元年的窖藏,皇上就是那年入继大统,咱家也是那年开始跟着皇上。一眨眼四十年了。”说完,给严嵩斟了满满的一杯,给徐阶却只斟了半杯,再下来给自己也只斟了半杯,放下了酒坛。常言道酒满茶堪,一番煞有介事的开场白已让二老竖起了耳朵,这样不按常理斟酒更让二人心鼓暗敲起来。严嵩和徐阶都望向吕芳。吕芳:“皇上这四十年不容易呀,严阁老这二十年也不容易呀,徐阁老入阁晚些,也有十来年了吧,都不容易。至于咱家,皇上身边一个奴才而已,就不足论了。我们三人虽然职分不同,可喝的都是皇上的酒,是苦是甜,是甘是涩,嘴上不说肠子知道。徐阁老。”徐阶仍然站在那里:“吕公公请赐教。”吕芳:“咱家给严阁老倒了满杯,给自己倒了半杯,给你老也只倒了半杯,你老不介意吧?”徐阶:“严阁老是首辅,朝里的担子都是他老担着,我能陪着喝半杯已是逾分了。可宫里的担子全在吕公公肩上,不应该也只倒半杯。”吕芳就是要逗出他这句话,待他说完端起了自己的半杯酒,隔着桌子径直送到徐阶面前放下了:“徐阁老这样说,咱家连喝半杯的资格都没有。这半杯敬了你老。两个半杯,加起来就是一杯,徐阁老和严阁老也打个平手了。”徐阶再深沉,此时已是失惊:“吕公公这话我万难领受。倘是徐某有何过错,皇上有何旨意,吕公公请宣旨就是。”说着离开了座席,掀起袍子便要跪下去。“别价!”吕芳几十年跟嘉靖当差,敏捷远胜常人,一步便绕过桌子,在徐阶还未跪下前已将他搀住了,“咱家这就明说了,我今早来皇上并不知道。”徐阶半屈着身子由惊转愣,抬头望着吕芳。严嵩眼中也露出了惊疑,隔桌望着吕芳。“请坐,坐下再说。”吕芳搀了徐阶一把,把徐阶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却不坐下,从衣袖里掏出了海瑞和王用汲审郑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这里有两样东西,是浙江昨夜八百里加急送到宫里的,没敢呈交皇上,请二位阁老轮着先看,看了再说。”说着将两份供词一份递给严嵩,一份递给徐阶。二人立刻凝肃起来,都双手接过供词,接着又各自从袖袍里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镜,凝肃地看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双老花眼终于把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看完。严嵩微抬着头望着前上方出神,徐阶微低着头望着桌上的两个半杯酒出神。“上奏吧。”严嵩收回了目光,不看徐阶,只望着吕芳,“真如郑泌昌何茂才所言,是严世蕃他们叫浙江毁堤淹田,还敢通倭,就应该满门抄斩!”吕芳把目光转望向徐阶:“徐阁老,严阁老的话你都听见了?”徐阶慢慢抬起头,那头抬得好沉重:“但不知何茂才说严世蕃叫他毁堤淹田叫他通倭有何证据?”吕芳:“这话说得好!何茂才在口供上扯上严世蕃,还扯上了杨金水。问他证据,却说烧了,这显然是在攀扯!一个指使他的疯了,另一个指使他的又没有证据。浙江却将这样的口供呈了上来。徐阁老,皇上看了这个口供,倘若叫你老去彻查,你能查出什么吗?”徐阶:“没有证据,谁也无法彻查。”吕芳:“就是这句话。五月新安江发大水,九个县堤坝坍塌,其原因是杭州府淳安县建德县和河道衙门贪墨了修堤公款。为了分洪,胡宗宪不得已在淳安建德决了口子,淹了一个半县,救了七个半县。当时就有马宁远李玄他们的供词,早已定了案的。现在那几个人都斩了,浙江又扯出另外一个说法,牵扯了严世蕃牵扯了杨金水,这都可以慢慢查。但牵涉到胡宗宪怎么办?东南在打仗,几千人和几万倭寇在打,总不成这时将胡宗宪也槛送京师明白回话,让倭寇把浙江都占了!”严嵩手里捏的就是胡宗宪这张牌,这时却被吕芳打了出来,心中更是笃定,反而说道:“此事与胡宗宪绝无关联!也无须扯上宫里的人,要查就查严世蕃吧。”一再地跟浙江打招呼,浙案不能牵扯这些事情,可这两份供词白纸黑字偏把事情都牵扯上了!赵贞吉在干什么?谭纶在干什么?难道连两个知县也管不住?徐阶这时也已经心乱如麻,偏偏一时又无法探知究竟。吕芳瞒着皇上,拿着这两份供词这时来见自己和严嵩,摆明了是怀疑上了自己和裕王高拱张居正指使赵贞吉谭纶为了倒严有意搅乱朝局。这一疑要是疑到皇上心里,那倒的绝非是严世蕃,更不是严嵩,而是自己,只怕还会牵涉到裕王!辩白!此时自己必须立刻辩白!想到这里徐阶望着吕芳也望着严嵩沉重地说道:“这两份供词是陪审官海瑞主审,陪审官王用汲记录,并无赵贞吉和谭纶的署名。这不正常。我赞同吕公公的说法,这样的供词万不能呈交皇上。不只不能牵扯胡宗宪,不能牵扯杨金水,严世蕃也没有理由牵扯。司礼监内阁应该立刻责问赵贞吉谭纶,案子怎么会办成这样!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这个态表得如此坚定,吕芳自然满意,严嵩也慢慢望向徐阶,眼虽昏花,里面却透出审辨真伪的神色。徐阶:“司礼监的廷寄有吕公公安排。内阁的廷寄如果严阁老不好写,由我来写。”这就无须再说了,吕芳伸过手将徐阶面前自己那半杯酒倒进了徐阶的半杯酒杯中,徐阶那半杯酒也就成了满满的一杯酒。吕芳:“话说到这个份上,咱家也表个心意。严阁老几十年喝的都是一杯酒,那就是皇上这杯酒。徐阁老难些,既要喝皇上的酒又要喝百官的酒,两杯酒不好喝啊。还是同喝皇上这杯酒吧。二位阁老都喝了吧。”徐阶之尴尬实难名状,眼睛望着面前那杯酒,却不知如何去端它。严嵩这时已半闭着眼,显然在等着徐阶端起那只酒杯。吕芳:“二位阁老是不是认为咱家的杯子是空的,因此不愿喝了这杯酒?”两个人还是沉默在那里。吕芳:“二位阁老都是家大业大五福全归的人,咱家没有家,认了好些干儿子都是假的。杨金水已经在押往京师的路上,到京后皇上就会审他,那时咱家只怕连空杯子都没得端了。可大明朝眼下不能没有严阁老,也不能没有徐阁老。只要二位阁老和衷共济,天下就乱不了。二位阁老就算不为了自己的身家,为了皇上为了大明朝难道还不愿意喝下这杯酒吗?”徐阶双手慢慢捧起了酒杯,举向严嵩。严嵩也端起了酒杯,对向徐阶。吕芳的眼紧盯着,两个人都把满杯的酒喝下了。“这几日宫里的坎我去过,说什么也得保住二位阁老。还望二位阁老这几日谁都不要见,你们不发话,底下的人就不敢闹腾!”吕芳说完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带着的全是苦涩。第二十一章一只木盆,竟是新伐后晾干之松木做的,没上漆,连桐油也没抹过,白白的,下脚的那一半高约一尺,带把的那一半高有两尺,两尺的木板这边又在上面凿有两个圆圆的洞,让搓脚的人好将手从洞中伸进去。一把好大的铜壶在通道的火炉上烧着,黄锦闭上眼伸手在铜壶边上一摸,便知道温热恰到好处,右手提起了壶,左手伸进木盆的一个圆洞,拎着一壶一盆,向精舍走去。史载,嘉靖帝洗脚的木盆一律用刚刨好的松木板做成,既不许上漆也不许抹油,原因是嘉靖喜闻热水倒进松木时透出的木香。一只木盆只用一次,第二次没了这股木香便赏给了宫里有职位的太监。嘉靖还是那身宽大的便袍盘坐在蒲团上,厚重的淞江棉布袍服罩着盘腿也罩住了整个蒲团,见黄锦一手提壶一手提盆走进精舍,脸上竟露出了孩童见到糖葫芦那般的笑容。黄锦将木盆下脚的那边摆向嘉靖的蒲团前,拖着长音说道:“主子,松柏常青!松香味要起喽!”一边喊着,铜壶里粗粗的一线热水沿着木盆内部的木板周圆射了进去,热水激出木香氤氲腾起。嘉靖早吐出了腔腹中的那口气,这时微闭着嘴,用鼻子细长地深深吸着,热水泡着新木那股松香味慢慢吸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在他的龙体中游走。如此往复,嘉靖一连吐吸了好几口长气,一直把松木的香气吸得渐渐淡了,便不再吸气,眼睛也慢慢睁开了。黄锦这才到木盆边蹲下:“主子,咱们热脚喽!”喊了这句,伸过手去轻轻捏着嘉靖身前的袍服往自己这边一撩,整个袍服恰好盖住了脚盆,搭在高出一尺的木盆边上。嘉靖看人从来没有这样的目光,望着黄锦就像乡下人家的老爷望着自己憨直的仆人,脸上露着毫无戒意又带着些许调侃的笑态。黄锦蹲着,将双手从高处木板那两个圆洞中伸了进去,在罩着木盆的袍幅里开始给嘉靖按着穴位搓脚。嘉靖望着黄锦,整个面容都松弛了下来,显然十分舒坦,平时从不说的家常话这时也开始说了:“黄锦。”“奴才在。”黄锦一边娴熟地给他搓脚,回话也十分松弛。“古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们扬州有什么好?”嘉靖开始调侃他。“主子这是在明知故问呢。”也只有黄锦敢如此回话,低着头找着穴位只管搓脚。他不看嘉靖,嘉靖反倒一直紧盯着他:“掌嘴。朕怎么是明知故问。”黄锦:“不是扬州人,谁敢搓主子这双天下第一脚?”嘉靖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好奴才!你这不是在夸朕,是在自夸。”“不是自夸,奴才的老家确是好地方。”黄锦这时才仰起了头,望向嘉靖,却又带着叹息的口气:“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可扬州还有苏州杭州南京那些天堂般的地方主子万岁爷一处都没去过,奴才都替主子委屈。”嘉靖脸上的笑容收了,望着黄锦,好像被他这句话触动了,心神似乎在想着那些地方。黄锦感觉到了,立刻说道:“奴才真该掌嘴了。主子万岁爷又要管着大明的江山,又要修长生之道,那些地方本是那些俗人玩的,咱们万岁爷不稀罕。”“杭州那边有新消息吗?”嘉靖突然问道。黄锦的手在圆洞里停住了,接着故作放松又搓了起来:“好像有两份赵贞吉和谭纶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司礼监正在归置,归置好了就会呈奏主子。”嘉靖的脚在木盆中定住了,黄锦的手也只好跟着停住了,抬头望向嘉靖。嘉靖:“两份供词归置什么?谁在归置?”黄锦只好答道:“今日陈洪当值,应该是陈洪在归置。”嘉靖将两只脚提了起来踩在木盆边:“叫陈洪立刻拿来。”黄锦一怔,那颗心立刻提了起来,他知道干爹此时尚未回宫。——吕芳这一坎只怕是很难过去了。玉熙宫里已经没有了黄锦,也没有了那只脚盆,跪在蒲团前的是陈洪!嘉靖适才对黄锦那副轻松调侃的神态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张脸比身边那座铜磬还要冷硬,在等着陈洪回话。陈洪只是趴着,两眼反正嘉靖也看不见,不停地在那里转溜。今日这一番奏对,不是一步登天,便是一脚深渊,他准备赌了。可怎样赌,那颗心已经提在嗓子眼上急剧思索。“不回话,就不用回话了。”嘉靖的声音比脸还冷,“滚犊子吧!”“回主子万岁爷!”陈洪装出十分惊惶,头却反而埋得更低,“奴才这就回话,如实向主子回话。只是望主子体谅老祖宗也是一片苦心……”“什么老祖宗!”嘉靖吼了,“谁的老祖宗!我大明朝只有太祖成祖才是老祖宗,你们哪里又找来个老祖宗了!”陈洪心里颤着发喜,声音也就颤得十分自然,连着磕了几个响头:“奴才糊涂!奴才浑球!奴才这就将这张臭嘴撕了!”说着硬是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嘴使劲一扯,那血便从嘴角流了出来。“不要装了!”嘉靖又喝住了他,“吕芳跟你们怎么说的?都瞒着朕在干什么?”陈洪慢慢抬起了头,要将嘴角那些血露给嘉靖看:“回主子万岁爷,浙江八百里加急递来了几份供词,吕芳只让奴才们将两份呈给主子,还有两份他带着去见严嵩和徐阶了。”嘉靖那张脸立刻涨红了:“好哇!三个人联手瞒朕了!”陈洪又把头趴了下去,在等着雷霆更怒。嘉靖这时反倒没有声音了,脸上的潮红也慢慢隐了回去,在那里阴阴地想着。陈洪忍不住偷偷望去。嘉靖望着精舍门外的南窗:“他叫你们怎么做?”陈洪慌忙又磕了个头:“回主子,吕芳叫奴才用司礼监的廷寄连同另外两份供词发回浙江,命赵贞吉另外弄两份供词再呈给主子看。”嘉靖:“好办法。就照他说的去做。”“主子!”陈洪倏地抬起了头,“奴才万万不敢。”“朕叫你敢!”嘉靖紧盯着他,“朕刚才同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露出去。回司礼监仍按吕芳说的去做。听明白没有?”陈洪知道大功成了一半了,仍装着惶恐:“奴才、奴才遵旨。”吕芳回到司礼监值房已近午时,累的是心,坐下来时接过黄锦递来的面巾擦了擦汗已经十分疲惫。黄锦有好些话要说,陈洪偏又在面前,心里急,只好等吕芳问话。“主子那边怎么样了?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吕芳问话时气有些虚。黄锦还没开口,陈洪已经把话抢了过去:“回干爹,开始是黄公公在伺候主子,不知为何主子问起了杭州的事,把儿子叫了去……”“你是怎么回话?”吕芳倏地站了起来。陈洪:“当然照干爹吩咐的回话。主子起了疑,儿子掌嘴发誓,这才平了主子的气。”吕芳这才看见陈洪的嘴角肿了,破了的那条口子仍带着血痂,便有些伤感:“你们的差也难当啊。给浙江的廷寄写好了吗?”陈洪从袖中掏出了写好的廷寄:“干爹看看还要不要改一改。”吕芳:“你写的自然不会差。不看了,连同这两份供词立刻送浙江吧。”说着从袖中也掏出了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递给了陈洪。“干爹!”黄锦在陈洪接过供词时忍不住叫他了。吕芳望向了黄锦。黄锦眼有忧色:“是不是再想想,这两份供词还是呈给主子看了?”吕芳:“不能呈主子看!发吧。”“儿子这就去发!”陈洪大声接言,拿着廷寄和供词大步走了出去。吕芳捶了捶后腰:“我也该去见主子了。”黄锦立刻搀着他,向值房门外走去。精舍平日里只有吕芳进来时可以事先不禀报。此刻吕芳轻轻进来,见嘉靖闭目在蒲团上入定,便也不叫他,一如往日,到神坛前先换了香,然后拿起一块白绢湿巾无声地四处揩擦起来。“修长生,修长生,古来到底有谁是不死之身?”嘉靖突然说话了。吕芳一怔,轻步走了过来:“回主子,远有彭祖,近有张真人,都是不死之身。”“彭祖不可信。”嘉靖睁开了眼,乜向吕芳,“张真人一百二十岁突然没了踪迹,找了二百年仍然没有找到。依朕看,朕的万年吉壤还得抓紧修了。”吕芳沉默在那里,已经感觉到嘉靖的神态有些异常。吕芳:“你是跟了朕四十年的人了,朕的万年吉壤派别人去朕不放心。把司礼监的事交给陈洪,你今天就去,看看朕的永陵修得怎么样了。”何以有如此大的变故!乍听太出意料,似乎又在意中。吕芳不暇细想,跪下了:“启奏主子,奴才是就去看看,还是留在那里监修工程?”嘉靖盯着他:“好些事你都是自己做了主算,这还用问朕吗?”吕芳先还是一愣,接着明白了,趴了下去:“奴才明白了。主子的万年吉壤奴才一定督着他们修好。”嘉靖闭上了眼不再跟他说话。吕芳磕了个头,慢慢站了起来,走出去时也不知是太累还是因这件事来得太突然,跨门槛竟然趔趄了一下,赶紧扶着门框这才站稳了,匀了匀气,艰难地走了出去。嘉靖的眼这时才倏地睁开:“陈洪!”“奴才、奴才在!”陈洪的声音远远地在大殿门外传来,身影却出奇地飞快显现在精舍门口。嘉靖:“传旨。”陈洪跪在精舍门外,抬头紧望着嘉靖。嘉靖:“严嵩不是病了吗?那就叫他在家里养病。叫徐阶搬到内阁值房来,就住在这里。司礼监的印你先掌着。”“奴才……”陈洪咽了口唾沫,“奴才这就去传旨。”“杨金水哪天能押送到京?”嘉靖又问道。陈洪还没站起又跪好了:“回主子万岁爷,按每天一百二十里走,要一个月才能押解到京。”“每天是多少时辰?”嘉靖的脸十分难看了。陈洪一愣:“回、回主子,每天当、当然是十二个时辰……”嘉靖:“十二个时辰就走一百二十里吗?”陈洪明白了:“回主子,奴才明白,奴才这就派急递通报,命他们日夜兼程,一准在半个月内将杨金水押到京师。”嘉靖:“那朕就闭关半个月。杨金水什么时候押到,你们什么时候奏朕出关。”陈洪:“主子放心仙修,奴才一准在十五天后辰时奏请主子出关。”“掌你的印去吧。”嘉靖这句话说得有些冷。陈洪连忙又磕了个头:“回主子,印是主子的,奴才哪里敢掌?奴才一定替主子看好了就是。”“明白就好。”嘉靖闭上了眼。陈洪见他入定了,磕了最后一个头,爬起来退出去时,已经满脸是汗,退到了精舍门外,这才抬起了头,那兴奋便不再掩饰,昂然向殿门走去。三个元老,一日之间,首辅奉旨养病,次辅奉旨搬进内阁值房,司礼监掌印太监却被派去修永陵,而皇上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宣布闭关。各部衙门的例行公事虽日常办着,公文案牍一时却不知由谁票拟批红。大明朝这架巨大的机器似乎突然停止了运转!消息在下晌由宫里传到了裕王府。裕王手里握着一卷书似在那里看着,却来回地走动,走到门边又不时把目光望向门外的上空,转过身又去看书,心神显然并不在书上。李妃这时静静地坐在一旁,拿着那件给嘉靖祝寿的道袍慢慢绣着,目光却一直在关注着裕王的动静。“高拱和张居正有多长日子没来了?”裕王终于忍不住了,明显是在问李妃,目光仍然盯在书上。“有二十几天了吧。”李妃轻轻答道。裕王望向门外:“《朱子语类》有好几处还是弄不太明白,徐师傅操持内阁的事也来不了,今天是不是叫高拱张居正来讲讲书?”李妃当然明白他的心思,婉言答道:“他们都是皇上派给王爷讲书的师傅,按理请他们来讲书是名正言顺的事。可今天是不是不叫为好?”裕王望向了她,等她把话说下去。李妃低下了头,轻轻说道:“有些话臣妾也不知当说不当说。”自从上次二人闹了性子,后来又将赐给李妃家的十万匹丝绸还给了宫里,裕王对李妃便一直心生歉疚。而李妃此后性子也改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话就说,而是牵涉到朝事总是三缄其口,这就使得裕王反而对她礼敬了许多。礼敬多了亲热反而少了。这个时候见她跟自己说话仍是这般小心翼翼,裕王心里便觉有些空落落的,当即叹了口气:“再亲也亲不过身边的人。你们家那么贫寒,好不容易父皇恩赐了十万匹丝绸,因为我又都退了回去。我那时又在气头上,就那么说了你几句,事后也不是滋味,你却一直挂在心里。像今天遇到的这件事,杨金水押进了宫,父皇审问后是青龙是白虎祸福全然不晓。谭纶他们在浙江也不来个信,吕公公又突然派去了永陵,徐师傅高师傅和张师傅都见不着,面前只有个你又连真话也不敢跟我说。说句灰心的话,不幸生在帝王家呀。”李妃再也没有想到裕王这时会有这一番交心,见他说这话时站在那里身形瘦削,又是一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样子,一阵疼怜和埋藏心底的那份委屈带着泪水不禁蓦地涌了上来,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扭过头去找手帕。裕王虽背对着她,却知道她在揩泪:“哭吧,再过几天我这个储君被废了,就不用再哭了。你带着世子向父皇求个情,看在孙子的分上,父皇应该还会给我们一块藩地,咱们奏请搬到湖北去,那里是父皇的龙兴之地,守着我祖父兴献皇帝的陵寝,咱们一家平平安安过下半辈子。”“王爷!”李妃手里拿着手帕泪水夺眶而出,哪里还有心思去揩,奔了过来在背后抱住了裕王的腰,将脸紧紧地贴在裕王的背上:“王爷千万不要再这么想!以前的事都是臣妾的错,千条理万条理都没有跟王爷使性子的理。王爷今天这样说了,往后有什么话臣妾都会跟王爷直言。譬若眼下这个局势,王爷的苦臣妾也知道,既要事事顺着皇上,心里又要时刻揣着我大明的江山和百姓。既有这颗忠孝爱民的心,王爷就是天下最好的储君!父皇何等圣明,又怎么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被爱妾在背后抱着,这番话又是如此贴心贴理,裕王的腰慢慢挺直了,这种感觉甚难分明,究竟自己是背后这个女人依靠的大树,还是背后这个女人是支撑自己的大树?他将手里的书往一旁的椅子上扔去,双手握住了圈在腰前李妃的手,慢慢将那双手掰开,牵着她的一只手又将她慢慢拖到了身前。李妃许久没有见到裕王这样的目光了,这时被他看得羞涩感动委屈一齐涌上胸头,低下了头:“臣妾要是说得不对,王爷只当臣妾没说就是。”裕王:“说得好,说得很好,接着说。”李妃这时望着裕王的胸襟,轻轻说道:“朝里的大事臣妾哪里知道那么多。可有一条臣妾心里明白,先帝正德爷就是因为没有后嗣,父皇当年才因宗人入继大统。眼下父皇只有王爷这一条根,王爷又替父皇生了世子,祖宗的江山社稷终有一天要由王爷承祧,父皇怎么会断了自己的根?就拿今天这件事看,吕公公发配去修永陵,严阁老被命在家里养病,却让徐师傅在内阁当值,就足见父皇不愿伤着王爷。再说浙江的事,有赵贞吉在,有谭纶在,不会出大乱子。就算王爷举荐的那个海瑞和王用汲做事过了头,也是清官在办贪官,犯不了大罪。《易经》上说‘潜龙勿用’。在杨金水押进京师之前,王爷什么也不要想,咱们这几天就当平常百姓家一样,关起门来过几天平常日子。水落石出的时候,皇上自然会有旨意,徐阁老高大人和张大人到该来的时候也自然会来。”裕王眼前那一片灰暗被她这番话轻轻一拨,竟见到了一线光亮,见李妃依然微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胸襟,不禁用一只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颌,望着她:“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要是个男人从小好好读书,不比徐师傅高师傅和张师傅他们差。”李妃被他说得破涕笑了:“臣妾劝王爷,王爷反笑臣妾。”裕王:“我说的是真心话。往后遇到什么事,你都这样跟我说。听你的,关上门,咱们这几天只让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完这句,他的步伐也有力了,走到椅子前拿起那卷书,坐下认真地看了起来。李妃心里热烘烘的,亮亮的目光看着在那里看书的裕王,好一阵子,自己也去拿起了针线,走到裕王身边的那把椅子前坐下了,一边绣着道袍,一边陪他看书。可这时光也就短短一瞬,裕王坐在那里看了没有几行又站了起来,又开始似看非看来回踱步,显然剪不断理还乱还在牵挂那件天大的心事。李妃望着他:“王爷。”“嗯。”裕王停了步望向她。李妃笑着:“臣妾想起了一句李清照的词。”裕王:“哪句词?”李妃笑道:“此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裕王尴尬地淡淡一笑:“没有的事。”又坐了下来,不再踱步,盯着书看。李妃沉想了想,轻轻放下手里的针线,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向侍候在廊子那头的一个宫女招了招手。那宫女疾步轻轻走过来了,蹲着行了个礼:“王妃。”李妃在她耳边问道:“世子和冯大伴在哪里玩?”宫女轻声答道:“在前院。”李妃低声吩咐:“叫冯保来,我有个差使派他出去一趟。”那宫女:“是。”提着裙裾急忙走了出去。好些车轿来了,严嵩府大门前随从亲兵都站满了,却被那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挡在外面。一个随从不停地在叩着门环,里边却始终没有回应。一座大轿里走出了严世蕃,紧跟着另外两座大轿里走出了罗龙文和鄢懋卿,还有一些轿里走出了几个二三品大员,都惊惶地望着那座紧闭的大门。二十年的相府,就坐落在地安门当街的繁华处,虽然门前圈出了好大一块禁地,怎奈毕竟是车马幅辏之处,不远处对面便是酒楼茶楼。这时远处便有好些目光在惊诧地望着相府门前今日这异常的情状!相府对面的“日月兴”酒楼当时在北京也是赫赫有名。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严府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有多少到严府拜谒的官员在这里候见歇息,有多少官员在这里请出严府各色人等摆酒谈事。一个个出手豪绰,据说不点酒菜,仅一壶好茶也得十两银子。就靠这一路生意,赚这样的钱,便是子孙几辈子也吃不完了。老板心里自然明白,这是沾了大明的福,因此把个明字拆开了取了个“日月兴”,赚了钱便不惜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了好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着,以便这些官客饮酒谈事。这时二楼临街的一个包间推开了,小二把换了便服的冯保和他带的一个随从让了进来。冯保在靠窗的座位前坐下了:“吃过了,来壶茶吧。”小二:“是呢。”答着却不走,仍站在那里。冯保目光已经望向对面相府。跟他的那个随从向小二说话了:“我家大爷说了来壶茶,没听见?”那小二似笑非笑:“是呢。十两银子,请客官先赏钱吧。”“一壶茶十两银子!”冯保转过头来了,盯着那小二,“你这里卖的什么茶?”那小二:“大爷,咱们日月兴开了也不止一年两年了,都是这个价。”冯保:“我问你卖的什么茶!”那小二一点也不示弱:“什么茶都是这个价。你老没看见对面就是严阁老的府第吗?京里的尚书侍郎,京外的总督巡抚来这里都是这个价。”“比尚书侍郎总督巡抚还大的人呢?也要这个价吗?”冯保也来了气。那小二怔了一下,接着轻蔑一笑:“那除非是严阁老了。可他老也不会到这里来饮茶。”冯保倏地站了起来,太监的尖嗓子便露了出来:“要是比严嵩还大呢!”那小二这才仔细看清了冯保那张几分像妇人的脸,立时有些省了:“大、大爷也是宫里的……”冯保从袖子里掏出两枚铜钱往桌子上一摆:“就这么多钱,来壶茶。”那小二慌忙拿起了桌上的铜钱又奉送回去:“既是宫里来的公公,小店有规矩,一文不收。您稍候。”说着急忙向外走去。“回来。”冯保又叫住了他,“你刚才说也是宫里的,什么意思?”那小二堆着笑:“不瞒公公,那边包间里也坐着两个宫里的公公呢。”冯保不露声色:“那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一起的,却各有各的差使。不许说我们在这里,也不许再说他们在这里。说了,你这个店明天就不要开了。”那小二:“这个小的明白。那边的两个公公也这样说呢。”冯保:“对那边的公公也不许再说。听见没有!”那小二:“不会再说。”冯保:“去吧。”那小二这才疾步走了出去。冯保转对那个随从,那随从连忙将耳附了过去,冯保轻声说道:“立刻回去,告诉王妃,就说宫里也派了人在这里看严府的动静。”“明白。”那随从也急忙走了出去。小二捧着个托盘进来了,官窑的瓷器,还有四碟精致的点心,一一摆了下来,接着又殷勤给冯保倒茶。冯保:“不叫你就不要再来了。”小二:“是呢。”立刻退了出去。冯保的目光又盯向了相府的大门处。远远地突然望见严世蕃大步走到了门边,在那里骂着,喝开了叩门的随从,两手抓起两个门环同时猛叩起来。冯保睁大了眼。相府大院中间是一条直通大厅的石面通道,两边是院落的两块大坪,除了一边摆着一个防火用的景德镇制白底起蓝花的大水缸,院落里没有栽一棵树,也没有任何花草,因此便显得十分开阔,太阳一出来满院子都是阳光。这时通道两边都摆满了一丈长五尺宽的竹板,一共有十几块,竹板上都摆满了书。严嵩穿着一身宽大的素白淞江棉布短衣长裤,孤独地坐在大厅石阶下的圈椅上,让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自己,也看着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满院子竹板上的书。按阴历的说法,过了七月十五中元节,阳气便渐渐消退,阴气便渐渐萌生,肃杀之秋要来临了。读书人一年几次晒书,中元是最后一次。每年每次的晒书,严嵩都不让下人动手,自己徜徉在竹板之间,一本一本地翻晒着。今年是真的老了,不能自己晒书了,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两个书吏徜徉在竹板间晒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