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小说-刘和平-38

芸娘眼中闪出了惊愕。高翰文也倏地睁开了眼,望着吕芳。吕芳:“浙江的八百里急递今儿下晌到的,杨金水疯了。”芸娘的眼和高翰文的眼终于碰在了一起,从出杭州的驿站到现在,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正眼相对。高翰文本能地要将目光移开,但被芸娘眼中闪着泪花的凄苦眼神勾住了,是不忍还是不舍,他到底没有移开目光。吕芳轻轻站起:“杨金水想呵护你们,我也想呵护杨金水,但要是他自己作了孽那就谁也呵护不了谁。我答应过他,让你们住在一起。记住我的话,无论谁来问你们,江南织造局的事你们一概不知。这是其一。”两个人紧紧地望着吕芳,等听其二。吕芳:“除了我,没有人敢杀你们,就怕你们自寻短路。无论谁来逼你们,你们都不要理睬,都要好好地活着。”“为谁活着?”高翰文终于忍不住反问了。吕芳:“为了朝局。该死的有些已经死了,有些立马要死。不该死的就不能死。这是其二。”两个人似乎明白了吕芳的来意,也似乎感觉到了杨金水何以要将他们二人一同押解进京。至于这层意思背后还有何深意,他们一时还想不明白,但毕竟作为当今“内相”今晚能亲自来此,能有这一番嘱托,二人心中泛起了波澜。几乎同时,高翰文和芸娘不禁同时望向了对方,这一次眼神相碰,两人都很快移开了。一齐沉默在那里。“我有个习惯。”吕芳前所未有地像个真正的长者望着这一对难中的玉人,“除了伺候皇上,我一个人夜晚睡觉前总要将碗里的茶全喝了,一点也不剩。因为我不知道明天早上还能不能醒来,还能不能再喝一口茶。”如此人物,突然又说出如此话语,俩人心中又是一动,全怔怔地望着吕芳。吕芳这时再不看他们,只虚望着前方那条门:“老天爷只要让你活,一辈子是活,一年是活,一天也是活。我那个干儿子要说坏比谁都坏,要说好比谁都好。让你们来之前他就给我写了信,说你们两个是天下最般配的。”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他说这个话我听得懂。做了我们这号人这一辈子缺的就是这个,羡的也是这个。有时还真望别人般配。高翰文,你是个最聪明也最糊涂的人,咱家教你一句,芸娘并不辱没你。不要想过去,也不要想今后,只要还活着,就在这所院子里跟她过好当下每一天。”说完这句他向门口走去。“老祖宗!”芸娘泪水夺眶而出,竟叫出了他这个名号。吕芳站住了。芸娘在他身后跪下了:“小女子既认了杨公公是干爹,老祖宗也就是小女子的干祖父。老祖宗刚才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不管他嫌不嫌弃我,我都愿伺候他。请老祖宗跟镇抚司说一声,不要叫锦衣卫每天送饭了,我想在这个院子里开一间厨房,自己做饭。”吕芳慢慢转过身来,望着跪在那里的芸娘,又望向高翰文。高翰文心中大动,却不敢看芸娘。芸娘接着说道:“名也好实也好,我会每天照看好高大人,直到哪天老祖宗叫我们死。”吕芳对高翰文:“高翰文,她说的话你都听清了?”高翰文低着的头想抬起又停在那里。吕芳不再看他,转对芸娘说道:“从明天起,你就搬到西边高大人那间房去,你现在住的那间房我会叫镇抚司的人改作厨房。”说完这句径直开了门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了仍然跪着的芸娘和还站在那里的高翰文。从北镇抚司诏狱再回到司礼监值房,已经半夜了,不只那三个秉笔太监在等着,奉命应在玉熙宫精舍伺候皇上的黄锦这时竟也已在这里等着吕芳。“主子歇了?”吕芳直直地望着黄锦问。黄锦满脸忧色,跪了下来:“回干爹,主子万岁爷已经猜着了,儿子不敢欺瞒,没有照干爹吩咐的回话,将杨金水疯了的事如实奏陈了。”“你做得对。主子什么旨意?”吕芳的言词和语气里都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黄锦如释重负地从大案上捧起一个里面镂空的和阗玉圆球:“主子只叫儿子将这个球拿给干爹看,然后叫我们今晚就拟旨,八百里加急送到杭州。”吕芳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个被灯笼光照得晶莹闪亮的玉球,看了好一阵子:“你们说主子这是何旨意?”有吕芳在,其他人就是有想法也不敢说,都一齐摇着头。吕芳把目光望向了门外的夜空:“主子这是告诉我们,‘外重内轻’呀。”四个人都望着他,等他说得更明白些。吕芳:“无论是江南织造局还是宫里的尚衣监巾帽局这都是内,都不能护短了,该查的要查,该办的要办!只有胡宗宪抗倭才是大事!立刻拟旨,着在杭州的锦衣卫立刻把杨金水押解进京,让赵贞吉署理江南织造局的差使,命他不惜一切给胡宗宪东南前方筹措军需!”第十九章所谓“铁打的营盘”,最适合用来形容明朝的卫所制。军事要隘设卫,关津渡口设所,皆建有固定的营房。大卫都设有城墙,俨然城池,如临海的天津卫、威海卫还有这里的台州卫。里面没有百姓,住的全是军户,无论官兵皆可娶妻生子,而且可以子承父籍,世代为军。因此“流水的兵”一说在明代并不适用。温岭东南一战,戚家军摧毁了倭寇在浙江东南最重要的巢穴,胡宗宪抓住战机正在部署下面几次战役,力图一举肃清在浙江沿海为患多年的倭寇。这时正是下次战役前的宁静。防守待命以外,军户们都在卫城里照常过着有妻有子的日子,夕阳西下,家家炊烟,到处都能看到光着屁股追跑的孩童,还有不时提水择菜吆喝责骂自家孩童的妇女。单身兵丁当然除外,他们还没有家,便编制在一起吃大锅饭。齐大柱带来的那些人留下的都是单身,编成了一队,这时全蹲在他们营房外的露天坪里,一个个捧着碗,围着盛满菜的大盆,一边吃饭一边谈着女人。齐大柱从营房的一条门内出来了,径直走到了一圈吃饭的士兵边上,从地上拿起一只空碗一双筷子,便从饭桶里去舀饭。正在吃饭的弟兄们都望着他。一个弟兄:“哎大哥,自家的饭不吃赶来分我们的吃。”齐大柱舀好了饭挨着他们挤蹲了下来:“我也没娶她,她也没嫁我,什么家?”另一个兄弟:“在一个屋里住了好几夜了,她还不是你的女人?”“闭上你的嘴。”齐大柱怒瞪了那个人一眼,“她睡她的,我都睡在外面。”又一个兄弟:“大哥瞧不上她?”“那就让给我。”另一个人立刻接言道。齐大柱不再理他们,大口吃饭。就在这时那女人从房门出来了,径直走了过来。许多双眼睛都贼忒兮兮地望着走来的她。头发梳得干干净净,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脸上那条刀痕也淡了些,这女人比被救那天显得更加漂亮风韵了。那女人走到齐大柱身边:“饭做好了,回家吃吧。”“你吃你的吧。我和弟兄们一起吃。”齐大柱也不看她,照旧吃饭。那女人竟一把抢过他的碗,将饭倒进桶里:“回家去吃。”所有的筷子都停住了,望了望齐大柱又望向那女人。齐大柱慢慢站起了,也盯住那女人。那女人的眼睛只望着他下颌以下。齐大柱:“跟你说了,我不要你报什么恩。过几天就送你走,留个清白名声吧。”那女人固执地站在那里:“回家吃饭吧。”一个士兵:“要不要人家另说,吃顿饭打什么紧。”“就是。”另一个士兵说道,“你不去我们都吃不成了。”说着将碗往地上一搁。所有的士兵都把碗搁在地上。“好吧。都逼我吧。”齐大柱撂下这句奇怪的话向那间屋子走去。那女人跟着他走去。士兵们立刻都端起了碗。一个士兵:“有点怪,这干柴烈火怎么就烧不起来?”另一个士兵:“我看大哥心里还是喜欢,就是嫌弃人家被倭寇掠过。”又一个士兵:“又不读孔夫子,大哥不在意那一套。”一个士兵:“我看也是。打个赌吧,我赌他们今夜就会上床。”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一吊铜钱摆在地上。立刻有一个士兵响应他,也掏出一吊铜钱摆在他那吊铜钱旁边:“我也赌他们今夜上床。”一个士兵掏出一吊铜钱摆在自己面前:“我看今夜上不了床,我跟你们赌。”是刚发的军饷,接着好些士兵都掏出了一吊铜钱,有些摆在上床那边,有些摆在不上床那边。天渐渐黑了,那女人点亮了灯放在桌上,又去关上了门,自己却搬着一把凳子坐在一边,看着齐大柱吃饭。“叫我来吃,你又不吃?”齐大柱端起碗又停在那里。那女人只静静地坐在一边:“你先吃,你吃完了我再吃。”齐大柱把碗又摆回桌上:“我跟戚将军去说,明天一早就叫他安排人送你走吧。”那女人依然平静地坐着:“你赶不走我。”齐大柱:“我说你到底是来报什么恩的还是来折磨我的?叫你走你又不走,我要娶你你又不嫁。”那女人:“我跟着你。哪天你真心想娶我了,我就嫁你。”齐大柱:“娶就是娶,有什么真心假心的?”那女人:“我要你真心信我没有被倭寇糟蹋过。”齐大柱沉默了。那女人:“吃饭吧。”齐大柱:“说实话我心里是有些堵。既然你说没有我信就是。”那女人:“这不是真信。”齐大柱:“怎么真信?我不在乎不就行了。”那女人:“我在乎。我要你每天心里都是顺的。”齐大柱:“那要怎样才能让你信了我是真信?”那女人:“你想办法去问那条船上的倭寇。倭寇的头叫做井上十三郎,他看上了我,要糟蹋我,我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刀。他接着带别的倭寇杀掠去了。留下的倭寇都没敢碰我。”“不用问。我全信了。”齐大柱说着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那女人看他这般模样,眼睛好亮。一碗饭三口五口就吃完了,那女人起身接碗去给他盛饭。齐大柱把碗往桌上一摆,一把抓住她的手拉了过来:“我现在就跟你成亲!”说着一下抱起了她,走到床前把她放下。那女人眼睛闪着亮望着齐大柱,然后目光一闪,望向门那边。齐大柱笑了笑,刷地解开了外面的衣服,光着上身的膀子,大步走到门边,倏地开了门。门边果然偷偷地站着好些人。齐大柱光着膀子大声说道:“赌上床的赢了,赌不上床的输了。滚吧!”和齐大柱那边相比,这里却是太安静了。大帐中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了,只剩下坐在大案前的胡宗宪和坐在一侧的海瑞。烛火照帐,胡宗宪凝视着海瑞,海瑞也目视着他,一时沉默。胡宗宪:“你的事谭子理都跟我说了,套一句俗话,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呀。今天你来不只是为了押运军需吧?”海瑞站了起来:“部堂明鉴,卑职这次来有三件事请教部堂。”胡宗宪望着他:“听说是你来,我把案卷文书都搬走了,找出了一部《全唐诗》摆在这里等你。翻看了一个时辰,给你找了一首,给我自己也找了一首。海知县,先听我念了这两首诗,再听你说那三件事好不好?”海瑞平生深恶的就是官场一个虚字,这时见胡宗宪不愿与自己直言谈事,却搬出了什么唐诗,立刻便又联想到了赵贞吉。可毕竟胡宗宪在当时名声极大,而且正在前线督战,何况当时还派谭纶帮过自己,诸种原因使他不得不答道:“请部堂赐教。”“古人的诗,我赐什么教。”胡宗宪站了起来,拿起一本唐诗翻开了折页处,“给你找的是高适做县令时写的一首诗。高适是个爱民的官,我读来送你。”说着捧起书便念了起来:“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念完了这首诗,胡宗宪深深地望着海瑞。海瑞从他那悲楚的声调和沧桑的目光中立刻感觉到了这个人和自己刚才的想象大为不同。尤其他将自己比高适,起意在“厌官”,破题在“爱民”两字上,同调之感不禁油然而生,立刻对胡宗宪深深一揖:“部堂过奖了。但不知部堂给自己找的是哪首诗?”胡宗宪放下了手里这本唐诗,又拿起了大案上另一本唐诗,翻开折页:“我喜欢岑参。他有一首诗前四句可以明我心志。”说着捧读了起来:“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边塞苦,岂为妻子谋!”海瑞这才似乎明白了胡宗宪先给他念诗的意图,心中有了感慨,问话便已亲近:“卑职可否向部堂请教那三件事了?”胡宗宪浅浅一笑:“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够‘教’。”海瑞:“听部堂适才念诗已明心志。卑职能否理解织造局和巡抚衙门将沈一石的家产卖给贵乡谊并非部堂本意?”胡宗宪点了点头。海瑞:“那部堂为何不制止?”胡宗宪:“我无法答你。”这便不能再问了。海瑞接着问第二件:“今年五月九个县闸口决堤,部堂以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失修的罪名处斩了马宁远常伯熙张知良还有李玄,是否另有隐衷?”胡宗宪:“这件事的案卷都已上交刑部。按《大明律》,这样的案件如须再查,必须先请示朝廷然后到刑部调阅案卷。”这是不教之教,海瑞怔了一下,接着说道:“承教。”胡宗宪:“最后一件呢?”海瑞:“请问部堂,郑泌昌何茂才以通倭的罪名将倭酋井上十四郎和淳安的百姓齐大柱等判令立决,部堂大人为何愿意亲派总督衙门的人前来帮我平反冤狱?”胡宗宪:“既是冤狱,自当平反。”海瑞:“既然平反,为何不追查到底?”胡宗宪:“海知县现在不正在追查吗?”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那几个被你救出来又被你‘鞭挞的黎庶’现在都立了功,已编入戚将军的军营,你不想去看看他们?”海瑞之所以爽快答应赵贞吉来送军需,其实也是为了能在胡宗宪处略略了解虚实。然而,这三件事问得如浪打空城,海瑞第一次领略了被别人的气场笼罩的感受,一时怔在那里。“来人。”胡宗宪向帐外喊道。亲兵队长走了进来。胡宗宪:“你带几个人送海知县去见齐大柱那营官兵。”“是。”亲兵队长应着转对海瑞,“海知县请。”敲门声像擂鼓一般,伴以大声的吼叫:“开门!”“开门!”房间里吹了灯,本是黑黑的。可窗纸早被那些士兵捅了好些小眼,外面营房的灯光便从洞眼中烁射了进来,恰又射在床上。齐大柱在床上搂住自己的女人,只扯过一床单被盖在身上,丝毫不理睬那些敲门砸户和鬼叫狼嚎。那女人在底下推起了他的双臂,轻声说道:“让他们进来吧?”齐大柱依然跨在女人的身上:“你不懂,叫出来他们就不馋了。”“不行。”那女人撑住了他,“我都是他们的嫂子了,今天这个日子我也得请请他们。让开。”“这倒是个理。”齐大柱仍然不肯离开,“可也没东西,请他们吃什么?”女人:“你走开就是。”齐大柱这才慢慢从她身上跨开,自己穿好了衣裤,又扯起那床单被挡在破窗户和床的中间。那女人便在单被那边也穿好了衣服,接着点亮了灯。门外见到里面灯亮了,敲门声更急了,吼叫声更响了。那女人又拢了拢头发,竟从床底下搬出来一坛酒和一笸箩花生放在小桌子上。齐大柱望着她:“哪来的?”女人:“你的军饷买的。请他们进来吧。”“好婆娘!”齐大柱夸了一句这才走到门边。门越敲越急了。齐大柱伸出一掌用暗力顶住了门,将门闩倏地一抽,立刻闪开了身子。几个士兵顷刻从门外摔进了门内。“不是想看吗?看吧。”齐大柱望了望地上那几个正在爬起的人,“没见过女人的东西,都进来吧!”说完这句他望向门外,不觉变了脸色。一群士兵簇拥之中,站着海瑞!“海大人!”齐大柱扑通跪了下去,才磕了一个头,又倏地站起,几步过去拉住自己的女人,“这就是海大人,我的恩公。磕头!”说着把女人拉下来并排跪了,俩人一齐向海瑞磕了三个头,又拉着女人站了起来。海瑞依然站在门边,望了望齐大柱,又望了一眼那女人。齐大柱:“恩公放心,我齐大柱不会干给你丢脸的事。这是戚将军做的媒,明媒正娶!”海瑞这才露出一点笑容,徐步走了进来。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一个个悄悄跟着走了进来。那女人立刻端过来一把凳子,又用衣袖把凳面擦了擦,摆在桌子的上方:“大人请坐。”海瑞站在凳子边便伸手在衣袖里掏了一阵子,显然没有东西,又伸到衣襟里去掏了一阵子,显然还是没有东西。一笑黄河清的海瑞这时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我记得身上本有块碎银,怎么没有了?齐大柱,你关饷没有?”齐大柱:“昨天关的饷。大人要多少钱?”海瑞:“借我两吊钱吧。”“有!有!”齐大柱立刻走到床边掀开席子,床头却只有一吊钱。他也有些尴尬了,望向婆娘:“怎么只有一吊钱了?”那女人:“你一共发了两吊钱,买这些东西不要钱吗?”海瑞:“一吊就一吊。拿给我吧。”齐大柱双手捧着钱奉给海瑞。其他的士兵纷纷掏出了身上的钱:“海大人要钱我们还有。”“拿我的。”“拿我的。”许多双手都捧着各自的一吊钱伸向海瑞。海瑞:“你们的我就不借了。”说着从齐大柱手里拿过那吊钱对那女人说道:“这点钱也算不上贺礼,你扯块布做件衣吧。齐大柱,我会还给你的。”齐大柱低下了头,挺强壮的汉子眼中有了泪花。那女人慢慢跪了下去,又向海瑞磕下头去。海瑞也不好搀她,慌忙说道:“刚磕的头,不用磕了。”那女人还是端端正正又磕了三个头,依然跪在那里:“大柱是我的恩人,大人是大柱的恩人。大人,我们一辈子都会报答你。谢大人的贺礼。”说着双掌并拢伸了上去。海瑞提着那吊钱的绳头将钱轻轻放在她的掌心。这一时间,屋子里分外地安静,所有的人都不出声,那些被海瑞救过的人有几个都流出泪来,又赶忙去擦。海瑞望了望齐大柱,又望了望一屋子的士兵,说道:“大喜的日子,我在这里你们也喝不好酒。好好干,杀敌卫国吧!”说着径直向门外走去。一屋子的人开始都懵在那里,省过来后全都涌了出去。十天的工夫,杨金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头平时梳得油光发亮的黑发这时白了一半,且蓬松地散乱着,两个眼圈都黑了兀自睁着两只大眼,坐在床上就是不肯躺下。俗语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几个干儿子被他折腾了十天十晚,这时已都累得不行,见他疯了也没有人再怕了,只为职分所在不得不守候着他。因此一个个不但没有了平时的殷勤,而且都冷着脸显出老大不耐烦,站在那里各自打哈欠,捶腰背,心里在咒他怎不快死。远远地,院墙外面传来了更鼓声。坐在床边踏凳上的随从太监睁开了眼:“几更了?”瘦太监:“都三更了。师兄,轮轮班吧,让我们也眯个眼。”“谁敢走!”杨金水连忙瞪向那瘦太监,“沈一石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李玄都在门外站着。你出去就掐死你!”瘦太监:“干爹,真要掐死我就好了。你老就让我出去让他们掐死,他们也就不找你老了。”杨金水在那里想着,又伸出干柴般的手指掐着在那里算,接着自言自语:“九个,十个,十一个……不对。掐死你还得掐死十个……”那瘦太监还要接言,却被随从太监喝住了:“闭上你的鸟嘴吧!没良心的东西,还没叫你去死呢,就这般不耐烦!”瘦太监低下了头。其他几个太监疲倦地对望了一眼,高太监说话了:“师兄,再这样熬下去,我们几个熬垮了,伺候的人都没了。”随从太监:“赵中丞十天前就上疏了,就在这一两天旨意就会到……”“旨意到了!”杨金水从床上站了起来,“接旨!快扶我去接旨!”随从太监慢慢站起了:“干爹,旨意还没有到……”“不对!”杨金水两眼圆睁望着门外,“旨意到了!快开门接旨!”几个太监哪儿理会他,都站在那里没动。“开门接旨!”杨金水一声尖叫。随从太监望向胖太监:“开门,让他看有没有旨。”胖太监慢慢走到门边,慢慢把门打开了,刚想回头,猛地愣在那里!——院子里两盏灯笼引着赵贞吉和四个锦衣卫竟真的来了!“真、真有……”胖太监结巴起来。随从太监倏地站起:“真有什么?”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那条门,赵贞吉和四个锦衣卫进来了。赵贞吉站在屋中:“圣旨到!杨金水接旨!”因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全都牵涉到织造局,赵贞吉以八百里急递送到宫里,旨意果然立刻以八百里急递反馈到杭州,命赵贞吉当面向杨金水宣读。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旨意里说的什么,皇上到底是为织造局护短,还是连织造局也要追查,这一切赵贞吉仍不知道,也急于知道。原来所谓圣旨,在臣下统称旨意,有许多规制。兴之所至寻常小事,皇帝随口一说派有关太监传与当事人谓之口谕;有关朝廷国策军机部署以及官员的黜陟甚至对某一案件的指示都要用特制的明黄锦缎工楷用玺宣示,通常所说的圣旨指的就是这一类书面圣旨。书面圣旨又分明发上谕和特发上谕两种。明发上谕一般都交内阁向各有司衙门公开发布,在明代甚至用邸报传示天下。特发上谕则是赵贞吉此时接到的这种圣旨,指名发给某人,由某人向当事人宣读时才能开启圣封,宣读旨意。因此赵贞吉接到圣旨时也不知道旨意的内容,立刻召集四个锦衣卫半夜赶到了织造局,一路上作了种种揣测,答案都在开启圣封宣读圣谕这一刻了。灯火通明,杨金水趴跪在床上,几个太监都匍匐在屋子的角落里。赵贞吉将卷成一轴的圣旨双手递给锦衣卫那头,锦衣卫那头接过轴旨,看了看封口的烤漆,验讫了烤漆上那方封印,点了点头,走到一支蜡烛边将烤漆熔开了,拉开一轴,踅回来双手捧还赵贞吉。赵贞吉尽量放慢速度,把明黄色锦缎的圣旨徐徐展开,目光却已迫不及待向圣旨看去。突然,就在这时,杨金水披散着头发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了,扑跪下去一把搂住了赵贞吉的腿:“老祖宗,你老可来了!浙江杭州全是奸臣,死了的没死的都在算计儿子!你老快把他们都抓了!”赵贞吉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扑吓得脸都白了,想闪开又被他紧紧地箍住了腿,只看见一蓬乱草般花白的头发紧靠在自己身上,大热暑十来天没有洗澡的人,一股体臭轰地便冲了上来,赵贞吉又惊又呕,扭转了头望向身边的锦衣卫:“拉开!快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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