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想能够彻查下去,就是为了把它捅开,昭之于世,朝野自有公论。因此,有我一个人干就行,无须你跟着我去拼命。留下你,就留下了今后重申此案的人。我的高堂我的家人也要靠你照看。润莲,你比我难。”王用汲被他说得站在那里发呆。海瑞又坐到提审房的案前,那个记录的书吏也坐在案侧,纸笔墨砚整整齐齐地摆在托盘里,那书吏却丝毫没有要做记录的样子。海瑞低头翻着案卷:“准备记录吧。”“是。”那书吏嘴里答着,却仍然不把托盘里的东西摆到桌上来。海瑞抬起了头,望向他。那书吏:“请问大人今天提审哪个罪犯?”“还是先提郑泌昌,再提何茂才。”海瑞说着又低头去看案卷。那书吏:“大人,这两个人已经不在大牢了。”海瑞倏地抬起了头:“哪里去了?”那书吏:“天亮前就被锦衣卫大人带走了。”海瑞立刻站了起来,向外走去。这里可是浙江巡抚衙门签押房!当值的书办挡都挡不住,海瑞径自推开了虚掩的门闯了进去,那书办脸都白了,站在门边,却不敢进屋。海瑞进来后也站住了,目光望向大案边那张躺椅。赵贞吉还是那身便服,身上也没盖任何东西,躺在那里睡着了。相书有云,人的睡相最能看出人的心地。呼吸均匀,眼嘴轻闭,眉脸松弛者为心地坦荡;呼吸不匀,嘴眼似张似闭,眉脸紧皱者必是心机颇深,梦中仍在算计。可此时的赵贞吉既非前者亦非后者,睡得好熟,呼吸不但均匀,而且悠长,眼睛和嘴也都闭着,只是双眉微皱,两个嘴角露出两道深深的纹沟。望着这张脸,海瑞的目光也好是复杂,不好叫他,便在靠窗的椅子上端坐了下来。毕竟也是一日一夜未睡,他也闭上了眼睛。赵贞吉的眼慢慢睁开了,看见了坐在那里闭眼浅睡的海瑞,站了起来:“来人。”当值的书办立刻进去了,跪了下来:“中、中丞大人,海知县一定要见中丞,小人们挡不住……”海瑞这时也已站起了。赵贞吉:“谁叫你挡了?为什么不禀报?”当值的书办:“小人们见中丞大人连夜未睡,不忍叫醒大人……”赵贞吉:“这一次就免责了。下回如果是海知县来立刻禀报。”当值书办:“是。”赵贞吉:“出去吧。”当值书办爬起来退了出去。“请问中丞,郑泌昌何茂才被转到哪里去了?”海瑞一开口便直取中军。赵贞吉依然不紧不慢:“坐。”海瑞:“圣旨到浙江已经第七天了,中丞,今天还不提审犯人吗?”赵贞吉:“钦犯都抓起来了,他们的家也都抄封了,什么时候都可以提审。”海瑞:“可有些案情不及时提审,钦犯就可能串供,晚了就查不出真相。”赵贞吉:“哪些案情?”海瑞:“今年五月九个县同时决堤,是不是有人有意毁堤淹田!六月,关押多年的倭首井上十四郎从臬司衙门大牢出现在淳安县,他是怎么出去的!明知沈一石的家产要奉旨抄没,郑泌昌何茂才为什么还要卖给徽商!中丞,这三条必须立刻提审彻查原因。”赵贞吉:“这些都要查,但这些都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你既然来了,我先给你看个东西。”说着从书案上拿起一份军报递了过去。海瑞接过军报,看着,眼中也闪出了光亮。赵贞吉:“剿倭才是当务之急。这一仗大胜,其中你送去的淳安义民立了头功,我也要为你请功。”海瑞:“卑职无尺寸之功。中丞大人,抗倭是军国大事,可这是胡部堂和前方将士的事。我们应该做的是抓紧办案。”赵贞吉:“办案为的什么?”海瑞望着他。赵贞吉:“我们不办案,哪来的军需粮草供应胡部堂和前方将士剿倭?这一次那些接手沈一石家产的徽商及时拿出了五十万两银子,他们也有功。”海瑞:“中丞大人,照此推论,把那些徽商请来的郑泌昌何茂才是不是也有功?”赵贞吉眼中掠过一道怒光,接着沉下了脸:“你这话什么意思?”海瑞:“军国大事,照例应该由有司衙门供应粮草军需,沈一石的家产抄归国库朝廷也就有了钱粮。徽商贱价收买了应该充归国库的那么多财产,拿出这么点钱来,他们有什么功?”赵贞吉怒了:“沈一石封存的家产现银不足两万,丝绸只有百匹,前方军情如火,三千架织机能够送给胡部堂去打仗吗!”海瑞:“沈一石有二十五座作坊,一百余家商铺,六万多亩桑田,就是作价卖给任何商人,也能给国库收回上千万的库银。东南抗倭,北边抵御鞑靼,一年的军需也都够了。何况今后每年,这些商家还得向国库依法纳税。卑职不明白为什么不这样做,而是还要把这些家产转归到江南织造局?”赵贞吉紧盯着海瑞:“海知县,官场有句大家都明白的话,你难道从来没听过?”海瑞:“请中丞直言。”赵贞吉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也该收敛收敛了。”海瑞:“但不知中丞叫属下如何收敛?”赵贞吉:“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要管。”海瑞:“上谕叫我来审办钦案,我管的都是圣旨叫我管的事。不知中丞所说不该管的是哪些事?”赵贞吉:“我是主审,你是陪审,我提审钦犯你在一旁陪问这就是你该管的。抄没沈一石的家产追缴郑泌昌何茂才以下诸员的赃款,充作何种用途,都是你不该管的。昨夜你不经请示便独自提审郑泌昌何茂才,我容忍了你。今天你居然管起我和胡部堂的军国大事来了。海知县,没有中过进士,没有进过翰林院,这点规矩也该知道的。”这就不只是以权势压人了,功名出身在官场最为看重,但凡有一点仁恕之心,出身正途者对出身非正途者往往都回避科甲二字,赵贞吉身为上司,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如此刻薄可见他对海瑞已何等深恶。海瑞之为海瑞,偏偏在这些地方不为所动,从容答道:“中丞这样的话属下听不明白。难道中过进士进过翰林院的人反而连圣旨也看不懂吗?圣旨明明叫我们抄没沈一石的家产充归国库,中丞却在织造局转卖沈一石家产的约书上签名盖印。你是主审官,你是巡抚,一省之财用都归你管。正因为此,中丞更不能违旨办事!身为奉旨陪审,规劝中丞依旨办案,正是属下职所当为。”赵贞吉虽然早就听说过这个海瑞是个官场不可理喻之人,但还是没有想到,此人之不可理喻到了如此地步。这哪里是来做官的,倒像是来拆台的。赵贞吉心中之羞赧可想而知,毕竟一代“硕儒”,半生的工夫都下在“格物致知”上,这时遇到这样的对手,反而激起了他的争强辩胜之心,干脆放下了上司的身份,紧盯着他:“你知道倭寇在我浙闽沿海一带杀了多少百姓,毁了多少城池!你知道前方将士没有军需是怎样在艰难奋战!你的家人好好地待在淳安,你想没想过被倭寇杀戮淫掠的百姓!我同意织造局将沈一石的家产转卖徽商为的什么?就为了立刻筹办军需剿倭御敌。似你这等站在岸上看翻船,以博直名。海知县,你不觉得自己大忠似伪吗?”海瑞看到赵贞吉此时尚如此慷慨堂皇雄辩饰非,更认定了此人实属“大奸似忠”一类人物。待他说完,紧盯着自己,才平静地答道:“中丞大人有这般忧国忧民的心,那就一切都好说了。说到倭寇为患,中丞可否容卑职也说几句。”赵贞吉这时已被自己一番宏论处于亢奋状态:“你说。”海瑞两眼虚望着窗外,像是在背诵一段史实:“洪武十一年,倭寇侵海南儋州,杀我大明汉黎两族百姓数千,掳掠妇女丁壮一千余人!洪武十九年,倭寇又侵海南之儋州、新英、洋浦;二十年又侵琼州;永乐九年,宣德八年、九年,成化元年,弘治四年,正德十二年,嘉靖三十五年、三十七年,倭寇共侵入我海南各州县村落一十三次。杀我百姓数万,掳我百姓至海外诸岛充作苦役者数万!赵中丞,倭寇在我的家乡杀戮淫掠远早于浙闽诸省!我更要说的,是大明正德十二年,倭寇侵我海南之澄迈、临高,那年我四岁,家父就是死于倭寇之手!”赵贞吉一怔。海瑞把目光转望向他:“杀父之痛,锥心难忘!中丞刚才说我的家人好好地待在淳安,因而不知沿海百姓受倭患之苦,请大人将此言收回。”赵贞吉像是被钉子钉住一样定在那里,两眼的光也慢慢敛了回去,眼前这个只有七品的下属在他眼里是那样的虚又是那样的实,是那样的远又是那样的近!他立刻感觉到以往的传言和自己的判断对这个人都相距甚远。此人万不可以常人论之,亦不可以怪人论之。以泰州学派之理推断,这样的人更接近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朴人”!可当今之世,“朴人”就是“野人”!官场之中闯进这么一个野人,一切发乎中而形乎外,使多年来所有似是而非积非成是的规则都被破得干干净净!赵贞吉那张脸憋得通红,多年“格物致知”之理这时竟一点都派不上了用场。可海瑞还在等着他将刚才还十分得意强加于他的话收回,这在赵贞吉是万万做不到的。尴尬了好一阵,道既不行,只好用术。赵贞吉手一挥:“既然海知县和倭寇还有杀父之仇,知道倭寇为患之甚,本院现在就派给你一件公务。七战下来,我军一举剿灭倭寇之势已经形成。当务之急就是立刻将下一批军需送往前方。这批军需就由你押运,五日内送到胡部堂军营!”海瑞:“请问中丞,钦案不审了吗?”赵贞吉:“杨公公疯了你应该知道吧。沈一石的家产和织造局究竟有何牵连,除了杨公公你向谁去查证?案子现在必须停下,今早我已经用八百里急递上奏朝廷,下面该如何办,只有等朝廷新的旨意下来。现在你该做的就是立刻把军需押运到胡部堂大营,十天后回来按新的旨意办案。”海瑞沉默在那里。赵贞吉:“你不愿去?”“我去。”海瑞大声答道。八百里急递,赵贞吉奏报杨金水疯了的奏本在五天后的黄昏直闯崇文门,送到西苑司礼监值房时天将将黑了。司礼监四大秉笔太监四颗头聚在一起,八只眼睛看完摆在大案上那奏本的内容后仍然盯着灯笼前那份奏本,好一片沉寂。“好哇!”正中首席秉笔太监陈洪终于出声了,眼睛里闪着看似气愤却暗含着兴奋的光,“查案查到织造局,查到宫里来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拉长了音:“来!”这一声叫得又高又尖,呼出的那一长口气,差点将大案上灯笼里的烛光都吹灭了。弄得另三个秉笔太监都是一愣。烛光暗而复亮,却见粘着三根羽毛的奏封已被他那口气吹得飘在空中,陈洪一把抓住了羽毛奏封,另一只手紧紧地按住了书案上的奏笺!两个伺候当值的太监同时出现在值房门口:“奴才们在。”陈洪一边将奏笺装进奏封:“备轿!咱们四个得立刻将这份奏疏呈给皇上万岁爷!”“慢着。”陈洪身旁那个秉笔太监黄锦接言了,“陈公公,老祖宗还没看呢。”“等不得了,我的黄公公。”陈洪十分决断地瞟了一眼黄锦,“老祖宗也在宫里,呈上去他老人家和皇上一起看。”“事关杨金水,不能就这样送上去。”黄锦也十分固执,“这样送上去万岁爷迁怒到老祖宗就连转圜的余地也没了。”一句话就揭开了送还是不送各人心中的奥秘,陈洪的目光虚停在半空中,好久才又说道:“这点我倒是忘了。可老祖宗要伺候皇上万岁爷到明儿早上才能出宫,这个本压在这里谁敢担待?”“想法子,把老祖宗请出来。”黄锦说道。陈洪又望向了他:“万岁爷正在修炼,身边可缺不得老祖宗。怎么请出来?”“老办法,报喜吧。”黄锦态度十分坚定。“不是喜去报喜,事后万岁爷知道了,你担罪还是我们担罪?”陈洪说道。黄锦:“我去报。有罪我一个人担!”那陈洪显然心有不甘,望向另外两个秉笔太监:“你们说呢?”那两个秉笔太监:“还是先禀报老祖宗吧。”陈洪没法子了,只得把话留下一半:“那你就去吧。万岁爷真要降罪,咱家也不会叫你一个人担。”“说了,我一个人担。”黄锦说完这句,大步走了出去。“备灯笼!备轿!”门外两个侍候当值的太监的声音在门外立刻响了起来。“给个灯笼就是!我走着去!”黄锦的背影已消失在值房门外。说是走,其实是跑着去的。一溜烟就到了玉熙宫大殿外。当值的太监看到黄锦,连忙跪了下去,低声道:“孙子们叩见黄公公!”黄锦也压低了声音:“主子万岁爷歇了吗?老祖宗能不能出来?”玉熙宫一个当值太监:“回黄公公,主子万岁爷今儿打的是神游八极坐,老祖宗得一直在身边护着,一时片刻且出不来呢。”这个时候偏在神游八极,黄锦一怔,接着在石阶前急得徘徊起来,走了好几个来回还是站住了:“不行!这是大事,必须将老祖宗请出来。报喜吧!”两个玉熙宫当值太监立刻脸都白了,叩下头去:“二祖宗饶命,这个时候奴才们万万不敢惊了圣驾!”黄锦无声地跺了下脚:“我自己来!”说着疾步走到了直对精舍的南窗的石阶下,隔着石阶对着高高的窗棂,双手圈在嘴前,发出了一声俨然的喜鹊声!好静!静得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没有反应,黄锦头上冒着汗,一铁心,双手圈在嘴前竟连续发出了三声鹊叫声!“叫你呢。去吧。”万岁爷的声音像一根游丝从精舍内飘了出来。黄锦还有两个当值的太监都停住了呼吸。“该死。”精舍内传来了吕芳的惶恐声,“再大的喜事,怎么能这个时候来扰了主子的仙修!”嘉靖的声音竟十分平和:“该是胡宗宪戚继光他们在前方又打了胜仗,你去吧。”又过了好一会儿,吕芳的身影从大殿门口出现了。黄锦一脸大汗疾步迎了上去。吕芳依然不紧不慢地下了石阶,望着他这副样子知道不是喜事,便盯着他。黄锦低声禀道:“干爹,浙江八百里急递,杨金水疯了!”从来不动如山的吕芳这时竟也微微颤了一下。此刻,那封急递被一方和阗羊脂玉镇纸压在大案上,没有风,三根羽毛竟也一动不动。四个秉笔太监都望着坐在案前的吕芳,每张脸都像案上那封奏疏,一动不动。“那个送急递的驿差现在哪里?”吕芳开口了。陈洪急忙接言:“回干爹,儿子已把他扣在禁门值房里。”吕芳:“扣住他,不能让他见任何人。”陈洪:“晓得。”吕芳:“锦儿。”“儿子在。”黄锦应道。吕芳:“这一坎得我去过了,得要半夜才回,主子那里不能没有人伺候,你去吧,主子习惯你。”黄锦:“儿子这就立刻去沐浴更衣。”吕芳:“主子要是问起,就说这封奏疏你们都没看,告诉主子,就说我去镇抚司诏狱了,去见那个高翰文。详情待我回来一一向主子陈奏。”黄锦愣了一下。另三个秉笔太监都对望了一眼。吕芳:“这件事要回话,就得明白回话。杨金水为什么会疯?江南织造局的事,杨金水和沈一石的事,或许那个高翰文知道一些内情,还有那个曾经跟了杨金水四年的女子知道一些内情。一切等我回来,向主子明白回话。”“儿子明白了。”黄锦答着疾步走了出去。吕芳跟着站了起来:“杨金水是我派到江南去的,有罪我会担,你们都把心放到腔子里,今晚都待在值房,这个消息一点也不能透露出去。”三个秉笔太监:“儿子们明白。”吕芳大步走了出去。明朝的北京,除了紫禁城,“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处不知凡几,平常百姓都要绕道而行。至若北镇抚司衙门这座诏狱,那便是连文官武官都绕着走,不愿意见到这道长有里许高有两丈的青砖深墙,更不愿见到那两道黑黝黝的生漆大门。年代久了,便传出许多关于这条幽深的巷子和巷子高墙里的话头,都说天一黑,这条路上就有许多冤鬼游荡,黑角落处还时常听到哭声。因此这条路面一年到头都十分清静,尤其到了黄昏后,不但没有人走,鸟都不从这里飞过。两盏灯笼在前面照着,四个提刑司太监,一顶小轿,抬着吕芳从西苑方向进这条巷子已是戌时末,疾步无声,很快抬到了黑漆大门前。提灯笼的太监抓住大门左边那环兽面吞口敲击了三下。里面立刻传来了问声:“是老祖宗驾到了吗?”显然事先已有快报通告了这里。门外提灯笼那太监:“知道还问?开门吧。”沉沉的大门从里面向两边打开了,早有一片灯笼光在里面候着,院子里跪着好些顶戴。提刑司提灯笼的太监又发话了:“老祖宗说,派两个人引路就行,没事的都歇着去。”“是。”一地的答声,中间闪开了一条路。两盏灯笼一顶小轿飞快地飘抬了进去。大门带着嘎嘎的声音又沉重地关上了。外边的人不知,以为镇抚司诏狱里只有铁槛锒铛关押待决官员的牢房,其实里边还辟有多处软禁罪名未定待审官员的小院。这里就是其中之一。院中之院,也就是墙中之墙,一道铁门锁着,开钥进去便是一块数丈见方的院子,院内照例有一口井,靠墙根长满了草,墙上还爬着青藤。靠北便是三间小屋,各有房门,互不相通。西边一间关住被审的官员,正中那间是暗审口供的录房,东边那间平时空着,备作锦衣卫审问罪官累了时喝茶歇息之用。这样的院子照例是只锁院门不锁房门,这时引路的锦衣卫开了院门的锁,推开了门,在前面引着,灯笼照着小轿进来了,停在了院内。左边那个提刑司打灯笼的太监掀开了轿帘,右边那个提刑司打灯笼的太监伸过手搀着身着便服的吕芳从轿子里出来了。老祖宗亲自审讯罪员,两个锦衣卫可不能待在这里,这时已退到了院门外,在外面把铁门带上了,钉子般守着。一个提灯笼的太监早已奔进正中那间录房,点亮了座灯。另一个提灯笼的太监这才领着吕芳向录房走去。之所以用提刑司的太监抬轿,是因他们才兼有密与提审罪员的差使。后边抬轿的两个提刑司太监站在院内,面对门墙,前面抬轿的两个提刑司太监走到了靠西那间关罪员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高翰文。”门从里面慢慢开了,现出了穿着粗布蓝衫,梳洗后面容憔悴的高翰文。提刑司太监:“有话问你,出来吧。”高翰文从门内慢慢走了出来。东边那间屋子的窗棂后,芸娘两只眼透着不安在静静地望着院子外。提刑司那太监静静地领着高翰文进了录房,桌上放着一盏灯,灯光柔柔地照着坐在桌子后身穿便服的吕芳。高翰文与吕芳二人的目光对上了,吕芳满目的慈祥,高翰文心中一动,怔怔望着这个人,默默站在那里。按理,参加过殿试的进士都见过皇上,自然也就都见过须臾不离皇上左右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只因嘉靖帝二十年不上朝,三年一届的殿试也不去主持,因此大明朝嘉靖二十一年后的科甲官员都无缘一睹天颜,自然也就不认识吕芳。吕芳轻挥了下手,提刑司太监连忙退了出去,轻轻将录审房的门带上了。高翰文这才敏感到今日有些不同,目光不禁向那张桌面望去,桌子上并无纸笔墨砚,难道今日审讯不用记录?带着疑问的眼光忍不住又望向了吕芳。吕芳:“我不是来审你的,不用记录。坐吧。”高翰文默默地在他的对面坐下了。镇抚司的规矩,问官不说,罪官是不能问对方身份的,高翰文只能仍望着吕芳,在心里猜着此人是谁。吕芳一眼便从他眼里看到了心里,平和地说道:“我叫吕芳,现在司礼监任掌印之职。”尽管早已心如死水,高翰文这波澜一惊还是非同小可,立刻站起了,跪了下去:“罪员高翰文拜见吕公公。”吕芳坦然受了这一拜,待他拜完后,煦煦地说道:“请起,坐吧。”高翰文再站起后就没有进来时那般平静了,坐下后脸上立刻涌出了激动:“朝局败坏,已成痼疾;苍生之苦,实难名状!吕公公知否?我主皇上知否?”果然是个书生,吕芳默默地望着他,不答他,反问道:“何为知?何为不知?”高翰文一怔,刚才还激动的面容立刻显出了失望。吕芳仍然十分平和:“圣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一些你知道的事。知道的你就回答我,不知道的你就说不知道。”高翰文只好答道:“公公请问。”吕芳:“沈一石的家是你去抄的?”高翰文:“回吕公公,是罪员去抄的。”吕芳:“除了那些织坊、铺面、一百匹丝绸、两万两银子,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比方一些文字的东西?”文字的东西当然有,便是沈一石写给高翰文那张“侯非侯王非王”的遗言,这可不能说,高翰文当即答道:“回吕公公,只有实物,并无文字。”吕芳:“账册呢?沈一石经营丝绸二十多年一本账册都没有?”高翰文:“应该有账册。可一把大火,是不是都让烧了,罪员也不知道。”沈一石的账册一共八箱,四箱当面落到了郑泌昌何茂才杨金水的手里,还有四箱被杨金水秘密送到了宫里,这些详情杨金水都禀报了吕芳禀报了皇上。吕芳这时还问,就是担心沈一石死前有没有将其他的账册给了高翰文,或是给高翰文看过。吕芳望着高翰文的眼睛,要从他眼睛里看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高翰文这句话本是真话,这时对视吕芳的眼睛自然坦荡。吕芳:“你到杭州第二天就见了沈一石,他都陪你去了哪里?除了陪你看丝绸,就没有给你看账册?”那双看似慈蔼却深不见底的目光又盯紧了高翰文的双眼。高翰文突然警醒了,莫非浙江的案子已经查到了织造局,查到了杨金水,这才惊动了这位宫里人称老祖宗官场暗称“内相”的吕公公深夜亲自来了!他立刻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自己槛送京师的前一天晚上在杭州知府衙门后堂曾经提醒过他的海瑞。他定在那里,眼前的吕芳虚了,慢慢幻成了海瑞……吕芳见他目光虚了,紧接着说道:“我今天到这儿见你,为了救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全都说了,你就没事。”人之幻相皆由心生!或是天意,吕芳这时说的话共是五句,二十七字,海瑞那晚对他说的话也是五句,二十七字,这时高翰文眼前的吕芳既已幻成了海瑞,他那和海瑞说的同样字句的声音自然地幻成了海瑞的声音:“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里,什么话也不要说。只有沉默,才能出狱。”“说吧。说了我也好给你解脱罪名。”吕芳依然不紧不慢地催道。高翰文眼前的海瑞消失了,还是那个吕公公坐在那里。他知道该怎么说了,可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好大的声音!是芸娘似乎在挣脱别人大声呼喊:“他到浙江才一个多月能知道什么?你们让我过去,我跟吕公公回话!”一直和煦如风的吕芳这时目光也倏地望向了那条门,接着又望向了高翰文。高翰文却在这时慢慢闭上了眼。门外传来了提刑司太监的声音:“什么地方,懂不懂规矩?问你的时候再说话。回去!”“让她进来。”吕芳发话了。“是呢!”提刑司太监的声音立刻变了,“进去吧。”门从外面轻轻推开了,吕芳慢慢向那个方向望去。穿着粗布女衫,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的黑发,只插着一支铜簪,脸上也没有任何脂粉,这时的芸娘已然无有了丝毫的风尘气,也不像贫寒家女子,倒隐隐透出大家闺秀的风范。吕芳好一阵看,芸娘站在门口低垂下眼。“罪员先行回避吧。”高翰文这时竟一眼也不看芸娘,低着头便要向门外走去。“不必。”吕芳叫住了他,又对芸娘说道,“你进来。”芸娘轻步走了进来,在吕芳的另一边停下了。吕芳对着门外:“都出去,院子外待着。”房门外的几个提刑司太监齐声应道:“是。”一个人从外面又带上了房门,接着一阵脚步声,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小院。“你就是那个跟了杨金水四年的芸娘?”吕芳这才向芸娘发问。“是。”芸娘这一声答得极轻。“没有什么丢人的。”吕芳神态十分自然,“宫里十万太监宫女,结为对食的有好几百对呢。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是也。你和杨金水虽无夫妻之实,毕竟还有夫妻之名。想不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芸娘的心像被刀子在割着,微抬起了眼没有看吕芳而是掠向高翰文。高翰文两眼依然闭着,只眉头锁紧了。芸娘这才望向吕芳:“回吕公公话,芸娘跟杨公公没有什么夫妻之名,我只是伺候他的一个奴婢。后来杨公公认我做了干女儿,我应该称他干爹。”“称什么都行。”吕芳神态一下子冷了,“我问你想不想知道他现在怎样了。”芸娘:“干爹有吕公公呵护,再怎样也会平平安安的。”竟是这样回话,吕芳望了望她,又望了一眼高翰文,面容陡地端严起来:“没有谁能呵护谁。在我大明朝只有一个太阳能照着两京一十三省,那就是皇上。这颗太阳上面还有更大的主,那就是老天爷。我告诉你们,杨金水现在谁也呵护不了了,老天爷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