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的脸色慢慢舒缓了,心里领情,嘴上却避开这个话题:“有他来救灾民就是天大的好事。李太医什么时候能到?”谭纶:“和我一起从陆路来的,已经到了。”海瑞:“在哪里?”谭纶:“进县衙看见你那些患病的灾民就留在了那里,这时大约正在察看疫情。”“搞什么名堂!”海瑞将瓢往桶里一扔,“快带我去见他。”县衙的规制,除了大堂二堂,在两侧都有县丞主簿和钱粮刑名书吏当值的院子和房舍,平时就能供好几十号人办公吃住。现在这些地方都腾空了,房舍里住着灾疫重病的灾民,发病轻一点的灾民便躺在院子里的凉棚的席子上。这时一片月光,几盏灯笼照着,更添了几分“吾民病矣”的景象。幸亏有两口好大的铁锅也架在院子里,锅下正燃着熊熊大火在熬着药,才使这所院子有些生气。李时珍束着发,只穿着一件长衫,也不带从人,便一个人在院子里一座座凉棚的病人之间慢慢走着,时而停下来看看地上的病人。没人认识他,也没人想认识他,他慢慢走到了那两口熬药的锅边。大锅旁边摆着几只大竹筐,每个筐里都装着药材。李时珍伸手从一只筐里拿起一把药材看了看,又从另一只筐里拿起一把药材看了看,接着对正坐在锅边管熬药的那人问道:“郎中在哪里?”那人竟是王牢头。因牢里这时也没了犯人,他便向海瑞讨了这份管熬药的差使,为的将功赎罪。大热天,又是大火边,守着好几百病人,几天下来已是苦不堪言,这时正扇着一头大汗满心烦躁,便乜向李时珍:“一边待着,等着吃药就是,几百人生病哪来的郎中一个个看。”李时珍:“我问你郎中在哪里?”王牢头望了望他,没心思跟他生气,便吩咐熬药的差役:“给他一碗药,让他走。”熬药的差役便从旁边拿起一只碗,用竹勺筒从大锅里舀出汤药倒在碗里一递:“拿去吧。”李时珍接过那一碗药,顺手往地上一泼:“这药不能吃,叫你们郎中来。”“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泼衙门里施的药!”王牢头倏地站了起来。李时珍:“哪本医书上说过,衙门里的药就不许泼?”“来闹事!”王牢头平时那股凶气又冒出来了,对熬药那差役命令道,“拉出去,交给外面的弟兄,问清楚是谁叫他来闹事的。”那差役:“六老爷,海大老爷说了,这个时候不要跟这些灾民计较,不理他就是。”“越让越上脸。有事我担着。拉出去!”王牢头喝着,一把抢过那差役手中的竹勺筒往锅里一扔,没料想被扔的竹筒溅起的热汤水迸了一脸,烫得跳了起来,又疼又恼,便自己一把揪住了李时珍的衣领,“走,跟老子出去!”揪着他就往外面走。侧院的院门外海瑞和谭纶走进来了。“老爷来了!”“老爷!”“大老爷!”月光和灯笼光下,院子里那些病人看见海瑞和谭纶走了进来,纷纷坐起,向海瑞致意。“躺下,都躺下。”海瑞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偕着谭纶从凉棚间穿行过去。王牢头正揪着李时珍的衣领往这边走来,谭纶对面望见便是一惊,正要向前呵斥那差役,对面的李时珍用目光止住了他。王牢头看见海瑞,便屈下一边身子行了个礼,那只手依然揪住李时珍:“太尊来得正好,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了。”海瑞问王牢头:“什么事?”王牢头:“太尊说得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太尊对这些人越好,他们便一发不知好歹了。就这个人,竟敢把太尊施的药泼了。太尊说如何发落吧?”海瑞听王牢头这一番混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可当他望向李时珍时,立刻一震,对王牢头:“把手放了。”王牢头兀自不肯放手:“他泼了药还不打紧,还说你老用的药错了。这分明是在煽动灾民闹事。太尊,这可饶不得他!”海瑞喝道:“放手!”王牢头这才松了手,兀自恨恨地望着李时珍。海瑞将两手在胸前一揖:“敢问先生可是李太医?”王牢头见海瑞竟向这个人行礼立时一惊,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直望着李时珍。李时珍既不还礼,也不接言,只摇了摇头。海瑞一怔,回头望了望谭纶:“他不是李太医?”谭纶知道这两个都是怪人,没想到见面时又有这段插曲,这时被李时珍的目光制止,只好站在那里不置可否。海瑞便望了望李时珍:“有病养病,不要闹事。”说着目光便向前面望去。王牢头憋在嗓子眼那口气这才长吐了出来,立刻凑过来给海瑞扇着扇:“太尊找谁?”“我找谁不要你管。”海瑞依然向四周望着,“你刚才胡说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说过了?为百姓做一点事便不耐烦,不情愿在这里熬药你可以回去。以后要敢再拿圣人的话瞎说就自己掌嘴。”王牢头讨了个好大的没趣,讪讪答道:“小的明白了。”答着连忙向药锅走去。海瑞便又对谭纶说道:“应该在里面房舍里,我们到里面找去。”说着便继续向前走去。谭纶任他一个人向前走去,跟李时珍目光一碰,两人都站在那里,同时向兀自朝前走着的海瑞望去。“没叫人跟着李太医吗?”海瑞以为谭纶还跟在身边,便一边走着一边随声问道,却不见应声。便又站住了,往一旁看时,才发现谭纶不在,回过头去,看见月光和灯笼光下谭纶和刚才那人站在一起,脸上隐约还发出诡笑,便立时明白了。怔了怔,海瑞连忙回身走去。“子理,这位便是李太医?”海瑞一边望着李时珍,一边望着谭纶。谭纶这才点了点头。“刚才问你为何不说?”海瑞立刻又向李时珍双手一揖,“太失礼了,李太医见谅。”李时珍这也才双手一拱,却说道:“你们对太医就这般看重吗?”海瑞一怔。李时珍:“我早已不是什么太医,海知县今后不要这般称呼。”海瑞望了望谭纶,又转望向李时珍:“好。今后我就称你先生。望先生也不要称我知县,叫刚峰就是。先生一路风尘,请先到后堂稍事歇息。”李时珍:“刚才那个事你也不问,现在就叫我去歇息?”海瑞一怔,接着答道:“公门的人欺压百姓惯了,得罪了先生,我现在就叫他过来请罪。”李时珍:“谁跟你计较这些?你的药用错了,得赶快改过来。”海瑞一惊:“不会吧。我用的可都是解暑清热的药,全是按《千金方》上的方子抓的。”李时珍:“凭一本《千金方》就敢给这么多人熬药治病,难怪谭纶说你这个人一身都是胆,你的胆子确实忒大了。快给我安排一间屋子,把你的手下叫过来,我重新开方,叫他们立刻重新去抓药。”“我立刻安排。”海瑞毕恭毕敬地答道。谭纶在一旁看着海瑞,怪怪地笑着。直到丑牌时分,月亮升到了中天。忙完了李时珍那边的事,海瑞和谭纶又回到了后堂,在门口脱了鞋,光着脚进了屋子,两人都有些倦了,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李先生此人如何?”谭纶望着海瑞。海瑞:“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大。”谭纶一笑:“脾气比你还大?”海瑞:“我没有他那么大本事。”谭纶:“这我就放心了。今天来了个比你脾气大的李先生,明天还会来个比你脾气更大的老夫人。请来了这两个人,我可以走了。”“你这就要走?”海瑞站了起来。谭纶:“有些事本想见面时就跟你说,时间不多了,我拣要紧的跟你说说吧。”海瑞严肃了面容又坐了下来,定定地望着谭纶。谭纶:“改稻为桑搞到眼下这个局面,是严党原来预料不到的,连皇上也预料不到。他们想兼并百姓的田地补国库的亏空再也搞不下去了。国策有了变数,总得有人顶罪,亏空还得补,也要拿人开刀。”海瑞:“严党误国误民二十年,也该是要倒台的时候了。”“我说的不是他们,他们眼下还倒不了。”谭纶面容十分严峻,“倭寇最近会有大的举动,东南会起大战事。这一仗要打赢,就要用大钱,国库是空的,谁也接不了手,皇上眼下还要靠严嵩严世蕃他们支撑局面。他们拿不出钱便会拿有钱的开刀。胡部堂分析,眼下有巨财能填补国库亏空的只有一个人,沈一石!”海瑞:“沈一石是织造局的人,他们敢动?”谭纶:“织造局靠他发财,可他的财不是织造局的。要是这一次能贱买百姓的田地,织造局会依靠他多产丝绸卖给西洋换回银子。现在百姓的田地贱买不了了,朝廷就只好抄他的家财来补亏空。因为只有抄了他的家才有足够的丝绸卖与西洋商人!那么多作坊也就顺理成章归了织造局,这样的结果皇上也会同意。”海瑞沉默了,少顷说道:“可沈一石这一次自己拿出了钱买粮借给百姓,抄他的家未免不近天理,也有违律法。”“正因为这样做他才是自寻死路!”谭纶望着他,“他看出了上面有裕王反对,下面有你们抵制,知道要兼并百姓的田地已不可能,这才自己拿钱替皇上买面子买人心,以为这样做了就能自保。可他忘记了一条最要命的古训,历来国库亏空,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现在百姓保住了,他焉能自保!”海瑞:“总得有个罪名吧?”谭纶:“罪名还不容易。就拿他私自打着织造局的招牌买粮赈灾,朝廷就能给他安上一条‘商人乱政’的罪名!”海瑞有些震撼了:“士农工商都是朝廷的子民,朝廷挥霍无度,官场贪墨横行,到这个时候用这些手段,立国如此不正,大明朝再不整治,亡国无日!”“整治是以后的事!”谭纶立刻止住了他,“这一次你能保住几十万灾民,又打乱了严党的阵脚,已经是石破天惊了。有句话你不爱听我还得说。接下来朝廷有任何举动你都千万不要再去插言。严党一倒台,朝廷必定会重用你。为了谋国,你也得学会谋身。”话说到这个份上,海瑞也着实有些感动了:“兵者凶也。你这一次去更要多保重。”见他接受了自己的劝告,谭纶也甚是欣慰:“前方打仗就怕后方不稳。淳安是重灾县,你稳住了淳安就是稳住了半个浙江。你海刚峰稳住了,我谭子理就不怕。半月内让百姓把桑苗都插下去,产了生丝全卖给织造局。既要为百姓谋利,也要对上面有个交代。我向上面也好替你说话。”说完深深地望着海瑞。海瑞沉默了少顷,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老夫人这一次我就不能拜见了。你代我磕个头吧。我走了!”说着便向门口走去。海瑞抢着走到了他的前面,迈出了门槛,替他拿起了放在门槛外的鞋子,示意谭纶把脚伸过来。谭纶站在门内,望着海瑞,没有抬腿。海瑞仍然捧着他的鞋,固执地候在那里。庭院上空那轮月光好白好亮,静静地照着这两个人。“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谭纶说完这句,一手扶住门框,慢慢抬起了一只光着的脚朝门槛外伸去。海瑞替他把鞋套在了脚上。明嘉靖四十年,公元1651年,日本倭寇在胡宗宪戚继光于前一年捕杀了他们的头目王直和毛海后便一直寻找战机大举进犯。这时他们窥见了明朝内部出现的矛盾和危机,选择了围台州而攻桃渚的战略,一场由日本倭寇勾结明朝东南沿海走私海匪屠戮浙江桃渚的历史惨案悄悄发生了。月光静静地照着,桃渚城笼罩在一片安宁中。城里一家小客栈内,几条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走向马厩,开始解开一匹匹马套着的缰绳。一道门“吱呀”一声开了,店家举着油灯走了出来,望着那些黑影:“客官,才半夜呢,这时走,城门也没开。”那些黑影没有接言,牵着马向他走了过来。那店家:“还是再歇歇,天亮了再走……”突然,从为头的那条黑影的大氅腰间闪出一道刀光!那店家的头立刻飞了出去!没有了头的身子竟还停了瞬间才轰的一声倒了下去,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盏油灯!那些黑影跨上马冲出客栈大门。桃渚城的安宁被打破了。密集的铁蹄踏在街石上发出爆响!大街两边偶尔挂着的灯笼被疾驰的马飞一般抛在身后,飞奔的铁蹄踏闪过的街石上迸溅出一溜火花!——黑色的飘飞的大氅,黑色的直驰的大马,闪电般穿过石街,驰向城楼。城门洞上“桃渚”两个石刻大字扑面而来。“谁!”城楼上巡逻士兵喝问。没有回答,也没有停止,一溜马蹄依然是闪电般的速度踏上直登城楼的石阶。黑马黑氅在城楼上驰飞,一个个守城士兵的头颅连同刺来的枪尖在一把把掠过的雪亮的倭刀下飞了起来!一行黑影都停住了。马上的人同时掀开了连接大氅的罩帽,露出了头顶一溜束发一直束到头顶后部的发辫!为头的倭寇头目井上十三郎手中的刀兀自停在了半空中——竟有四尺多长,上面耀着白光,居然没有半点血迹。另外几个倭寇坐在马上,掏出尺八兀自吹了起来。黑沉沉的城墙脚下竟然潜伏着如此多的倭寇!这时听到城楼上传来的尺八声全都跃了起来,一齐发出虎狼般的啸声,拥向城墙。紧接着,城堞上出现了一排城下扔来的铁锚,紧紧地钩进城砖。无数腰前插着长短两把倭刀背挎火铳的倭寇攀着绳索跃上了城头。蜿蜒的城墙上这才陆续升起了火把,南面西面北面守城的士兵开始仓皇向东城楼跑来。可已经晚了,跃上城楼的倭寇一齐向迎来的守城士兵放铳。火光中,跑在前面的士兵的身子向后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城墙的石地上。蚂蚁般跃上城楼的倭寇全都拔出了一长一短的倭刀,从东面城楼向南面城楼和北面城楼吼叫着涌去。一些守城士兵倒下了,又一些守城士兵倒下了!城楼上越来越多的倭寇冲下城楼,向城内的街道涌去。城楼上,那几个披着黑氅的倭寇依然坐在马上,吹着尺八——苍凉却充满杀伐之气的高亢的尺八声,漂浮在无数的喊杀声和虎狼般的啸声之上,在桃渚上空回荡……无数把映着月光的倭刀高举着掠过一条条街巷!虎狼般的喊杀声过后,是无数百姓惊恐的叫声和哭声!开始是城的东南角冒起了火光,接着城内各处都冒起了火光!桃渚城很快吞没在一片火光之中!到处是惊惶奔走的百姓,到处是刀光过后的血光!桃渚城失陷了!月光也静静地泼洒在台州炮台上。谭纶对海瑞而发的那句感叹本是引自苏东坡月下与友人那句千古的感叹而来。正所谓“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千古情怀无非冀名留身后与此月同在,使后人视今亦如今人视昔而已。恰是这个时候,胡宗宪和戚继光并肩站立在月光中。他们的背后站满了将士,将士的身后是朦胧的群山;他们的前面是无边的涛声,涛声的远处是影影幢幢的倭寇战船!“元敬。”胡宗宪叫着戚继光的字,“你能不能估算出这海面上有多少倭寇的船?”“三百艘。”戚继光答得十分肯定。胡宗宪:“各地的军报倭寇这一次共出动了多少战船?”戚继光:“五百多艘。”胡宗宪:“那两百多艘现在应该在哪里?”戚继光:“应该都在桃渚圻头一带。”问和答都十分简明,也十分默契。“桃渚要失陷。”胡宗宪作出了判断。“今晚倭寇进犯的一定是桃渚,桃渚要失陷。”戚继光重复了胡宗宪的话,但又不仅仅是重复。胡宗宪:“如果桃渚失陷,下面倭寇会进犯哪里?”戚继光:“那就是新城。”胡宗宪的面容十分严峻起来,比海面上空那轮冷月还白。海面上这时起了风浪,涛声仿佛更大了,胡宗宪似乎在涛声中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杀伐声:“不能被倭寇把我们拖在台州。元敬,你第一仗准备在哪里打?”胡宗宪望着沉沉的海面。“部堂,你留在这里,我就只能守在这里,哪一仗都无法打。”戚继光的目光深深地望着胡宗宪。“那就让沿海诸城都让倭寇屠戮了?”胡宗宪紧紧地盯住戚继光的眼。“可是以四千军马去进攻数倍于自己的……”“没有可是!”胡宗宪手一挥,打断了戚继光,“你说,这一仗应该在哪里打?”戚继光沉默了,少顷答道:“龙山。有三千人埋伏龙山可以全歼从桃渚掠杀之后撤回海面之敌!”胡宗宪:“留一千人随我在这里守台州,你率三千人立刻去龙山!”“除非部堂先行回杭州。”戚继光依然十分固执,“部堂一身系着东南的大局,不能留在这里!”胡宗宪叹了口气:“要怎样说你才能明白?我告诉你吧,我在这里比在杭州更安全。”戚继光迷惘地望着胡宗宪。胡宗宪低声地说道:“内阁发廷寄来了,叫我立刻回杭州推行改稻为桑。大战在即,还能改稻为桑吗?”戚继光这才有些明白了:“部堂,你也太难了。要么随我的军队一起走。”胡宗宪转过头深深地也望向戚继光,“我必须留在台州!我在这里,朝廷才会改变决策。举全国之力也要筹粮募军,抗外患才会省内忧。这一次一定要布成与倭寇的决战之局,打半年打一年也要毕其功于一役。你率三千人去打第一仗,打胜了这一仗,下面的事我就好部署。外除倭患,也为了内革弊政,我大明朝的朝局才会有转机。明白了没有?”戚继光终于点了点头,退后一步跪了下来:“部堂保重!”胡宗宪深望着他:“去吧。”戚继光站起来双手一揖这才转过身向炮台阶梯走去:“一二三营留在这里,其他各营整队!”立刻有几个将官随他走下阶梯。“竖旗放炮!”胡宗宪大声传令,立刻打破了深夜的沉寂。无数面大旗顷刻间在炮台和各个山头竖了起来,无数个指向海面的炮口喷出了火光!在日本倭寇为患明朝东南沿海已经十年的时候,也是在明朝内政日益腐败的时候,一场由浙直总督胡宗宪坐镇部署,由名将戚继光的戚家军为主力的抗倭决战在这一年在中国东南沿海开始了!第十三章大殿的左右两柱间又摆上了两排紫檀木长案,司礼监四大太监又都站在了左边的长案前,内阁的五大阁员又都站在了右边的长案前。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候帷幔里传来那一声铜磬声。这一天偏又没有一丝的风,大明朝决定国策的这九个人便都在汗流中静静地等待,那一声却迟迟不见传来,殿外远处早鸣的蝉声成了唯一可以听见的声音。八双目光都望向了吕芳,希望从他的目光和面色中看出一点圣上的信息。可吕芳这一天显得比平日更为沉默,两眼只望着下方的地面。大殿更沉寂了,远处的蝉声更响亮了。众多的目光都悄悄地斜望向精舍外那两道纱幔。终于,里面有了脚步声,纱幔也慢慢被一只手撩开了,嘉靖面容冷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吾皇万岁!”由严嵩领班,九个人都在自己站立的位置跪了下去。出来的不只嘉靖一个人,后面竟然还跟着裕王!嘉靖依然穿着厚厚的淞江棉布大袍,走得慢,袍袖也就飘不起来,垂垂地移向中间那把椅子,他坐了下来。裕王跟着他,在他椅子的左侧低着头站住了。“都起来吧。”嘉靖的声音有些沉闷。“万岁!万万岁!”九个人磕了头都站了起来。嘉靖照例扫视了一遍所有的人,目光最后落在严嵩身上:“阁老还是坐下吧。”严嵩这一次没有坐下,声调沉重地回道:“朝局一误再误,内忧外患并起,罪在内阁。臣身为首揆,愧对君父。圣上,就让臣站着回话吧。”“两回事。”嘉靖有意放慢了语速,“几十年了,朕不愿意说的就是朝局。今天还是这样,朕不跟你们议朝局。朕只想说一个话题:父子!”所有的人都是一震。在徐阶高拱张居正心中认为这话针对的是裕王,在严世蕃认为这话直指自己而来。还有吕芳和他的那三个秉笔太监干儿子,今天也不如平时心中有底了。所有的人脸上的汗都比刚才流得更多了。“严世蕃。”嘉靖这时点了严世蕃的名。“微臣在。”严世蕃一颤,立刻跪了下去。嘉靖:“八十多的父亲了,扶他坐下。”“是。”严世蕃又站了起来,扶着严嵩在绣墩上坐了下来。“你们都看见了。”嘉靖慢慢说了起来,“朕今天把儿子也叫来了,不是叫他来参加你们议政,而是叫他来和你们一起说说这天底下做父亲的和做儿子的关系。”裕王的头低得更下了,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嘉靖:“从古至今,最难的是什么人?不是皇上,不是首揆,也不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什么也不是,最难的是父亲。先说朕自己吧。我这个儿子从小就身子弱,朕淡泊世事,对他管教也少,但操心并不少。今年他给朕添了个孙子,这是为我大明朝立了一大功。为父为祖,朕赏了他媳妇家十万匹丝绸。今天,我这个儿子把这十万匹丝绸都退还给朕了。”所有的人都把头低得更下了,唯恐有一丝表情流露。嘉靖:“这是儿子不认我这个父亲,还是孙子不认我这个祖父?”裕王在他身边倏地跪下去了,在砖地上碰了个响头,便趴在那里。徐阶高拱张居正的心也都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不知过了好久,嘉靖才接着说道:“都不是。我这个儿子是体谅做父亲的艰难,这才将十万匹丝绸退了回来。也不是退给朕,而是退给江南织造局。因为有人打着朕的招牌把粮借给了灾民。这个粮朕得还,父债子还,朕的儿子是为了替朕还债了。谁叫我大明朝国库亏空!”这一下该轮到其他人下跪了,五个阁员四个大太监都跪了下去,趴在那里。嘉靖不再叫他们起来,眼睛望着大门外,一个人顾自说了起来:“他将这些丝绸一退,又提醒了朕,朕的命苦啊!人家都是一个儿子,两个儿子,妻妾多的也就十几个儿子。可朕身为君父,大明朝所有的人都是朕的儿子,朕怎么就当了这么一个父亲?”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这就是要人接话了,接话的当然只能是严嵩:“裕王为子仁孝,皆因臣等不忠,贻君父之忧。臣等请圣上治罪。”“朕说了不议朝局。”嘉靖立刻打断了他,“朝局都是你们的事。就拿浙江来说吧,总督巡抚按察使连一个新任的杭州知府都是你严阁老和小阁老派的,织造局是吕芳派的,两个受灾县份的知县都是我这个儿子向吏部举荐的。你们现在跟朕谈什么朝局?”一竿子又打倒了所有的人,大家都不敢吭气了,只好又趴在那里。嘉靖又恢复了先前的语气,慢慢说道:“俗语云,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可许多做父亲的偏偏愿意做马牛。严嵩,吕芳。”严嵩和吕芳趴在那里答道:“臣、奴才在。”嘉靖:“先说严阁老吧。你儿子就在这里,平时对你如何你比朕清楚。朕现在只跟你打个招呼,不要事事都听他的。有些事可以让他去办,有些事不要让他去办。管紧点,对你对他都有好处。”严嵩抬起了头:“臣谨领圣命!”云遮雾罩,褒贬难明。不只是严世蕃趴在那里发懵,其他人也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嘉靖对着严嵩的目光:“明白朕的苦衷就好。”严嵩的头微微颤着:“臣明白君父的苦衷。”答着又趴了下去。嘉靖的目光转向了吕芳:“吕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