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都是什么人?立刻就感觉到杨金水气色不对。锦衣卫那头:“怎么了?姓郑的给公公气受了?”杨金水慢慢把酒杯又放下了,手禁不住还有些颤抖:“岂止受气,兄弟这一次栽在他们手里了。”“什么?”锦衣卫那头听罢将酒坛往桌子上一搁,望着杨金水。另外三个锦衣卫也都放下了酒坛,望着杨金水。杨金水:“兄弟们这次到浙江来抓人,都是因我向老祖宗告发了他们打着宫里的牌子贱买灾民的田。大约是听到风声,知道你们来了。现在他们突然耍了个花枪,又将买田的粮借给了受灾的两个县。买田的事没了,倒变成兄弟我欺了老祖宗,老祖宗又欺了皇上。他们现在没罪了,总不成让老祖宗向皇上请罪。你们要抓,也只有抓我了。”四个锦衣卫互相望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又都望向杨金水。杨金水怔怔地坐在那里:“皇上和老祖宗把苏宁杭织造这一大摊子事交给了我,为了给皇上和老祖宗分忧,今年我拼死拼活谈成了西洋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没想遭到他们算计了……”说着,眼角边露出了几滴浊泪。正在这时,杨金水那个随行太监走进来了:“干爹,那狗日的还躺在那里装死,一定叫干爹去见他。”杨金水慢慢望向他:“他到底要把我怎么样,才肯放手?”那随行太监:“他说,他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今天受了干爹的羞辱,他‘士可杀不可辱’。叫干爹给他一个说法。”杨金水:“无非是要我替他担罪名嘛,你告诉他,叫他干脆派巡抚衙门的兵把我抓去算了……”“给咱们玩这一套!”锦衣卫那头拍案而起,转望向那随行太监,“姓郑的人在哪里?”随行太监:“穿着二品的朝服,躺在客厅里。”另外三个锦衣卫也都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另一个锦衣卫:“什么封疆大吏!永定河的绿毛龟比他这号人也少些。欺人欺到织造局来了,这不是瞎了眼!”又一个锦衣卫:“正愁抓不到人呢。就凭他欺咱宫里的人,搅乱皇差,我们就可以先抓了他。”另两个锦衣卫都望着自己的头:“抓吧!”锦衣卫那头沉吟了片刻:“毕竟是一省的巡抚,他现在既没有买田的事我们便还不能抓他。可他要打量着就这样把我们都玩了,那可是黄连树上偷果子,自讨苦吃。这样,我们先会会他去。”说着,对那随行太监:“劳驾,前面引路。”随行太监:“大人们请。”四个锦衣卫跟着那太监大步走出卧房,来到客厅。只见郑泌昌这时一脸的坚毅,直挺挺地躺在砖地上,两眼望着屋顶。那四个挨了鸳鸯板子的太监这时在边上守候着他。胖太监手里端着一个碗,高太监手里也端着一个碗。胖太监:“郑大人,天大的事,身子要紧。参汤、姜汤,总得喝一点。”郑泌昌两眼只望着屋顶,丝毫不答理他们。胖太监:“您老这样躺着也不是个完,这么大一个浙江还得靠您管着呢。”郑泌昌两眼慢慢望向了站在左边的胖太监:“叫杨金水来。”胖太监:“都在气头上,何必呢?”郑泌昌便又不再看他,两眼移望向屋顶。“怎么,起不来了?”随行太监走进来了。四个太监连忙站好,垂手侍立。随行太监走到郑泌昌头边蹲下了:“中丞大人,杨公公叫我给您带句话来。”“说。”郑泌昌两眼还是望着屋顶。随行太监:“杨公公说,这一次他服栽了。可你老还不放过他,真追究起来,他砍了头一家子不饿。你老可是有十几个儿子要养呢。”郑泌昌那张脸又涨紫了:“岂有此理!到现在反说我放不过他……你告诉他,打量着这样叫我走,再把罪名都加到我头上,不如现在就派人把我一家子都砍了头吧!”随行太监:“你老是封疆大吏,没有皇上的诏命,谁敢动你?不过现在有几个人想会会您。见了他们,您老便知道该怎么着了。”说到这里,站了起来:“几位大哥,郑大人说正想会会你们呢。”郑泌昌一怔,目光不禁向门槛望去,只见几双穿着亚麻布草鞋腿肌如铁的脚,从门口蹬蹬蹬地踏进来了。接着,那几条铁柱般的腿在他身子两边站定了。郑泌昌有些惊异了,目光慢慢移望上去,看到了平膝长的黑袍,看到了束腰的蓝色腰带,突然,他的目光露出了惊惶。一条腰带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刻着“北镇抚司”!另外三条腰带上也都挂着牌子,上面赫然刻着“北镇抚司”!郑泌昌惊惶的眼倏地望了上去,见那几个人肩架高耸,十指微张,就像几头鹰微张着翅膀正准备弹地而起抓捕猎物,几双眼更像鹰目,都冷冷地盯着他。郑泌昌颤抖着用手撑着地便想爬起。“别价。”锦衣卫那头阴冷的声音响起了,“地上凉快,多躺躺。”郑泌昌手一抖,又坐在那里。锦衣卫那头:“郑大人不是要找杨公公讨个说法吗?我们几个就是从北京赶来讨说法的。您是贪凉快坐在这儿说,还是起来到巡抚衙门去说?”郑泌昌眼睛又有些发黑了,一阵晕眩,立刻又闭上了眼,坐在那里竭力调匀心气,好一阵子才慢慢把眼睁开了,望向站在一边的几个太监:“劳驾,扶我一把……”那随行太监:“这就是了。来,给郑大人帮把手。”“是嘞!”胖太监和瘦太监走了过去,一边一个便去扶他。郑泌昌在他们把自己扶到一半的时候便跪了下去:“臣浙江巡抚郑泌昌恭请圣安!”锦衣卫那头挺立在那儿:“圣躬安。”郑泌昌磕了个头,这才在两个太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请几位钦差到巡抚衙门,下官一一回话。”锦衣卫那头略略想了想,点点头。四把椅子并排摆在靠南的窗下,四个锦衣卫背对着窗坐在那里。郑泌昌面对锦衣卫坐在屋子中间。这样一来,窗外的光正好照在郑泌昌脸上,须眉毕现。四个锦衣卫的脸却暗暗的,郑泌昌看不清他们的脸色。捡着一些可以洗刷自己,又不至于让人认为是为自己摆好的东西说了一通后,郑泌昌停下来,望向了锦衣卫。四个锦衣卫的表情依旧淹没在昏暗中分辨不清。“该说的下官都说了。”郑泌昌咽了口唾沫,“几位上差可以去问杨公公,下官在浙江当差这么多年,只要是宫里的事,哪一次没有尽心尽力。这一次实在是有些人在作祟,用意就是要违抗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请几位上差转告杨公公,千万不要误会。”“这些话你自己说去。”锦衣卫那头开口了,“我现在问你几句,你要如实回答。”郑泌昌:“上差请问。”锦衣卫那头:“沈一石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押粮船走,你和何茂才知不知道他是去买田还是去赈灾?”郑泌昌又紧张了,想了好一阵答道:“下官确实不知。”锦衣卫那头:“你也没问?”郑泌昌:“织造局归宫里管,沈一石归杨公公管,下官确实不好问。”锦衣卫那头:“你的意思,要是买了田,这个罪该杨公公担?”“不是这个意思。”郑泌昌慌忙答道,“杨公公那时并不在杭州,有罪也应该是沈一石担。”锦衣卫那头:“现在沈一石把粮都赈了灾,他没有罪了。可当时打的是买田的幌子,这件事怎么说?”郑泌昌站了起来:“这些下官都不知情,上差们去问沈一石便什么都知道了。”锦衣卫那头冷笑了一声:“沈一石什么东西?也值得我们去管!我们奉诏命是来抓当官的。现在听郑大人这样说,你是一点过错也没有啊。那我们只好抓杨公公回去交差了?”“上差!”郑泌昌急了,“杨公公当时不在杭州,他并无过错。”锦衣卫那头:“先是买田,后是赈灾,八百里加急递到宫里,把万岁爷都气得不行。现在你说自己没有过错,杨公公也没有过错,只是一个商人把我大明朝从上到下都给涮了。你们不要脸,朝廷丢得起这个脸吗!”郑泌昌这时明白了,自己不请罪,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一关,咬咬牙说道:“上差既然这样说,下官现在就写请罪的奏疏。”锦衣卫那头:“你不是没有罪吗?这个奏疏怎么写?”郑泌昌:“我是浙江巡抚,杨公公不在,浙江出了这么个事,怎么说我也有失察之罪。不知这样写行不行?”锦衣卫那头这才站了起来,另外三个锦衣卫也都站了起来。锦衣卫那头:“那就按你说的先写出来看吧。记住,这个案子是我们在办,所有的奏疏文案都得先交给我们,要递也得由我们递上去。”郑泌昌:“记住了。我今天晚上就写。”锦衣卫那头这才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搁在他肩上,郑泌昌打了个激灵。锦衣卫那头:“我说两句话,你要记住了。”郑泌昌:“上差请说。”锦衣卫那头:“第一句,我们来浙江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郑泌昌:“下官不敢。”锦衣卫那头:“第二句,做官要精,可也不要太精了。太精了,天便要收你。”郑泌昌:“下官明白,下官明白……”“真明白就好。”锦衣卫那头把手一收,“我们走。”郑泌昌一个人愣在那儿,像是在仔细咂摸锦衣卫的话。显然是有意安排的,从头门到二门再到卧房这个院子的廊檐下,到处都挂满了红纱灯笼,每盏灯笼上都映着“织造局”三个大字,把个织造局后宅照得红光映天。杨金水的那个随行太监在前,领着沈一石从后宅头门一路走了过来。一盏盏“织造局”的灯笼在他们头上闪过。随行太监一改平时侧身引路的姿态,和沈一石平行走着,不时还瞟一眼他的反应。沈一石依然穿着那套六品的官服,稳步走着,脸上虽风尘犹在,却平和依旧,看不出任何不安。到卧房院门了,那随行太监突然停了下来。沈一石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随行太监:“沈老板请稍候,我先去通报。”沈一石:“应当的。”随行太监慢悠悠地走到卧房门口,低声说了几句,卧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屋子里也是一片红光。沈一石静静地望着那洞开的门,看见正对着门口一道透明的蝉翼纱帘垂在那里,纱帘后坐着芸娘,面前摆着一把古琴,接着是“叮咚”两声。沈一石知道,《广陵散》在里面等着他了!那随行太监这才又慢悠悠地踅回来了,打量着他:“正等着呢,请吧。”沈一石微笑了笑,迎着《广陵散》的乐曲,走进了卧房门,沈一石有意不去看琴声方向,而是望向坐在那张圆桌边的杨金水。杨金水却不看他,侧着耳朵,手指在桌面上点着节拍,一副醉心琴声的感觉。沈一石静静地站着,目光只是望着杨金水那个方向。圆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三副银制的杯筷,还有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红红的像是装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第一段乐曲弹完了,杨金水还是没看沈一石,却将手招了一下。沈一石慢慢走了过去。杨金水依然不看他,将手向旁边的凳子一指,沈一石又坐了下去。等沈一石一坐下,杨金水拿起面前的一支银筷,在银杯上敲了一下。琴声戛然而止。杨金水目光还是不看沈一石,却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向沈一石面前的杯子倒酒。沈一石站了起来。杨金水一边慢慢倒酒,一边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倒完了酒他才望向沈一石。沈一石也望着杨金水:“公公终于回来了。”“我回来不回来都容易。”杨金水望着他,“你这次能回来倒是真不容易。押着几十船粮,从杭州到淳安再到建德,杀了个三进三出,竟然没有醉卧沙场,好本事!来,先喝了这杯。”沈一石双手端起了杯子,却没有立刻就喝,而是望着杨金水。“放心,没有毒。”杨金水也端起了杯子,“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前年西域商人就给我送了四只。用银杯是让你放心,这酒里没毒。”说完自己先一口饮了,将杯底一照,望着沈一石。沈一石还是没喝,满眼的真诚:“公公,容我先把话说完再喝可不可以?”“可以呀。”杨金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什么都可以。美人计,拖刀计,釜底抽薪,瞒天过海,三十六计哪一计都可以。”沈一石:“公公,是不是请芸娘先回避一下。”杨金水慢慢又望向了他,接着摇了摇头:“用不着玩这些虚的了。我呢,本是个太监,你送个芸娘给我,从一开始就是虚的。什么人头上都可以长绿毛,只有我们这些人头上长不了绿毛。背着我你们做的事当着她都可以说。”沈一石低下了头,想了想又抬起了头:“我对不起公公,也对得起公公。”杨金水:“你看,又来了不是。刚说的不要玩虚的,真金白银打了半辈子交道,来点硬的行不行?”沈一石:“那我就从头说起。”“这就对了。”杨金水不再看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沈一石:“公公,这件事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杨金水把“我们”这两个字说得好重,接着又望向了沈一石,“你说的这个‘我们’里有我吗?”沈一石:“都有。改稻为桑从一开始就是一步死棋。公公没有看出,我也没有看出。”“有点意思了。说下去。”杨金水专注地望着他。沈一石:“其实,在当初胡部堂不愿意按内阁的意思去改稻为桑我就看出了一点端倪。但一想,这是有旨意的,总不成皇上说的话还要收回去,因此便实心实意筹粮等着买田。可等到这一次公公去了北京,突然来了个杭州知府高翰文,又来了个淳安知县海瑞和建德知县王用汲,我才发现我们已经卷到漩涡里去了。”杨金水:“不是我们,是你。你们卷了个漩涡,把我也想卷进去。”每一句都顶了回来,这个时候分辩就是对抗。沈一石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公公知道,按市价,丰年应该是四十石稻谷到五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就是灾县也不能少于三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可我们出不了那么多。因为买了田产了丝织成绸一多半要用来补国库的亏空,剩下的利润郑大人何大人他们还要分成。因此我们最多只能用十石一亩买田,这样也才能不赚不赔。这样的事要我们去干,对外还不能说。真要能按十石一亩买田改桑,我们辛苦一场,能每年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也就认了。可那个高翰文,还有那个海瑞和王用汲来到浙江以后,不知道这些内情,咬定要按市价买田。公公,先不说我们赔不赔得起,一下子叫我拿出那么多现钱多买几百船粮也做不到。”这一番话杨金水显然接受了,态度也就和缓了些:“这倒是实情。坐下说。”“谢公公。”沈一石这才坐了下去,又望了一眼纱帘后的芸娘,再望向杨金水。杨金水略想了想,转望向纱帘后的芸娘:“弹你的琴,一曲接一曲地弹。”芸娘在纱帘后却慢慢站起了:“我出去。”“别价。”杨金水拉长了声调,“你弹你的,就当没有我们这两个人。”芸娘只好又坐下,弹了起来。琴声一起,说话声便只有杨金水和沈一石二人能听到了。杨金水这时才又转望向沈一石,目光中透着沉痛:“几年了,我怎么待你的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朝廷的事,官场的事,都没有跟你少说。这一回你怎么就会伙同郑泌昌何茂才瞒着我,拿芸娘去施美人计?还敢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假装买田把粮都赈了?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该是你沈一石做的。做了一件,你都是在找死。怎么回事呢?我想不明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一直等着你今天扛着脑袋回来说清楚。你说,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沈一石:“为了公公,也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能全身而退。”杨金水紧紧地望着他。沈一石:“公公当时不在杭州,情形起了变化。来了个高翰文,是小阁老派的人,又来了个海瑞,还有个王用汲,是裕王向吏部举荐的人。这就很明显,是裕王和阁老小阁老在改稻为桑这件事上较上劲了。如果那个高翰文来了后压着海瑞和王用汲按原来的方略办,那也就是他们上边自己跟自己争,我们织造局买田产丝绸就是。没想到在巡抚衙门议事的时候,高翰文也不同意用十石的田价去买田。这就摆明了,裕王他们不愿失去民意,想用这件事来倒严。严阁老和小阁老也都看到了这一点,不愿担这个恶名,这才派来个搞理学的高翰文,又要补国库的亏空,还不愿让裕王那边的人抓到辫子,便算计着把恶名栽给我们织造局来担。打量着牵涉到宫里,牵涉到皇上,朝野也就没有人敢说个不字。”杨金水点了点头:“是这个理。郑泌昌何茂才呢?他们可是从一开始就卷进来了,他们就不担一点担子?”沈一石:“这两个人更不用提了,就是两个官场的婊子!开始想讨朝廷的好,自己又能在中间捞好处,便踏青苗、毁堤淹田什么事都敢做。等到发现情形复杂了,又慌了神,便一门心思既把小阁老派来的人和裕王派来的人推到前面,更是想把咱们织造局推在前面,他们躲在后面。打量着哪一日天塌下来了也砸不着他们。”杨金水:“于是就叫你把芸娘找了去使美人计,逼高翰文到前面去干?”沈一石:“是。”杨金水:“高翰文既然被你们摆平了,改稻为桑为什么还搞不下去?”沈一石:“因为裕王他们更厉害。”杨金水:“怎么说?”沈一石:“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了这个海瑞,一来就是玩命的架势,在大堂上突然帮高翰文抱不平,还翻出了淹田的事,刀刀见血,把郑泌昌何茂才都逼得没了办法。”杨金水:“他们就又弄个通倭的事逼着那个海瑞到前面去干?”沈一石:“是。”杨金水:“然后叫你打着织造局的灯笼去买田,把织造局推到前面去干?”沈一石:“是。”杨金水:“你也就都依了他们,瞒着我去干?”沈一石想了想,还是答道:“是。”杨金水一怔,直勾勾地审视着沈一石。沈一石:“在下做的就是要让朝廷将来知道,他们所有的事都是瞒着公公干的。”杨金水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说下去。”沈一石:“公公仔细想想。为了改稻为桑,先是毁堤淹田,后来又搞了个通倭大案,闹到这种地步,严阁老小阁老和裕王徐高张他们,迟早在朝廷要决一死战。那个时候,谁明白的越多谁越脱不了干系。谁越是被瞒着,谁越没有干系。”杨金水两只眼翻了上去,在那里急剧地思索着。少顷,倏地又望向了沈一石:“你是说一开始你打着织造局的灯笼假装去买田,有意不让我知道,让我向朝廷奏一本,然后把粮借了,朝廷更会相信这个事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沈一石:“这样做是会给公公惹点麻烦,但大不了挨几句训斥。可最后,老祖宗和皇上心里都明白,这一切都与公公无关。”杨金水这一下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望着沈一石的目光便有些百感交集起来。接着,他望向了还在弹琴的芸娘:“甭弹了。你先出去。”琴声停了,芸娘慢慢站了起来,也不看二人,缓缓走了出去。杨金水双手捧起了沈一石面前那杯酒,递了过去:“我们这些人从小就没了家。做了这号人,讲的就是两个字,对上面要忠,交朋友要义。老沈,我没有交错你这个朋友。喝了它,再说。”沈一石双手接过酒杯,慢慢饮完,放下酒杯时,眼睛有些湿了。杨金水神色也有些伤感了,叹了口气:“这几年跟着我,你也不容易。宫里的生意是大,也不要缴税,外面都打量着你赚了多少钱。可你赔进去的比赚的不少。为了给我装面子,把芸娘也送了我。你赔了多少小心,担了多少干系,我今天全领会了。赏你点什么东西吧你也不缺。这样吧,今天你就把芸娘领回去。”“公公。”沈一石的声调突然高了起来,“芸娘我是绝不会再领回去了。公公在杭州一天她就伺候公公一天,公公回了宫,愿意带她走就带她走。不愿意带她走,我就准备一份嫁妆,让她挑个人嫁了。”杨金水盯着他:“怎么?嫌她跟了我几年掉价了?”沈一石立刻站了起来:“公公这样说,我沈一石更是无地自容了。”杨金水:“你和我什么缘分?说高一点,你认我做干爹;说低一点,我认你做兄弟。告诉你吧,我这次一回来就让芸娘搬到外面屋子去住了。名分也给她定了,做我的干女儿。借这杯酒我们也把名分定了,你就做我的干女婿吧。”沈一石原就湿了的眼睛这时盈出了泪水:“公公真不嫌弃,我这就拜了干爹吧。”说着撩起长衫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杨金水望着他:“你嫌弃她了?”沈一石抹了把眼泪站了起来:“干爹领会错了,是她嫌弃我。”杨金水:“不会吧?”沈一石:“她怎么想我心里比公公明白。她是看上那个高翰文了。”“怎么会?”杨金水一怔,“你们几年的交情,你还养着她一家子,就这回她见了那个什么高翰文一面,就看上别人了?”沈一石:“芸娘本是个心高的人,跟着我,她心里憋屈。”杨金水:“什么心高?秦淮河尽出这样的婊子!她要敢住着南京又想着北京,我第一个饶不了她。”沈一石:“公公!这几年她肯为了我伺候公公也不容易。念在这一点,您就真把她当女儿看吧。”杨金水望着他,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哪,吃亏。面带权谋,心肝肠子都是软的。”沈一石拿起水晶瓶给杨金水倒上了酒,双手递给杨金水,又给自己杯里倒上了酒,端了起来:“这么多年过来我也看空了。说句让干爹见怪的话,哪一天要是可以,我也愿意断了自己这条子孙根,随公公到宫里当差去。”杨金水一愕:“怎么可以这样想!江南织造局这摊子事朝廷还得靠你。听干爹的,咱们过了这一坎,我向老祖宗说,给你请个正经的功名,管个盐厂铜矿,好好干下去,光宗耀祖。”沈一石:“但愿能有那一天。”杨金水:“怎么没有那一天?我今天就给老祖宗上个本,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谁有功,谁有过,老祖宗心里明白,皇上心里也明白。咱们把粮赈了,全为给万岁爷挽回面子。可改稻为桑还得搞,怎么搞,这团乱麻就让他们扯去。我给你露个风,锦衣卫的人已经来了,事情会一件一件去查。改稻为桑要是被他们搅黄了,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畜生,还有那个什么高翰文海瑞和王用汲,一个也跑不了!”沈一石只是默默地听着。第十二章明朝的水陆两驿都十分通达,但水有水路,陆有陆路。车马走的都是陆驿,舟船才走水驿。可锦衣卫那四骑马,却是沿着新安江岸边的河堤向这里驰来。六月中旬的下晌,往年正是骄阳晒穗的时候,马在流汗,人也在流汗。恰好是一处江流的拐弯处,又有几株大树遮掩,从这里已经能望到远处的码头。锦衣卫的头勒住了马,另外三个锦衣卫也勒住了马。四顶尖顶斗笠下,四双鹰一样的眼立刻望向了码头的江面。沈一石那几十船粮食留在这里已有几天了,这时依然一字排开在江面上,桅杆上“织造局”的灯笼和“赈灾”的招贴也还挂在那里。更奇怪的是一袋袋粮仍然满满地装在船上。护船的兵却没了,只有一些衙役和船工懒懒地守在那里。四个人有些诧异,对望了一眼,又往岸上望去。原来站在沿岸一线省里派来护粮的兵也不见了,却摆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前像是都竖着一块牌子,每张桌子后都坐着一个人,每人都是一手举着伞,一手挥着扇,蔫蔫的,忒没精神。四个人又向岸边的田野望去。荒废的田野里几天之间搭起了无数的窝棚。到处是灾民,有些在窝棚里,有些在窝棚外,有些静静地坐着,有些静静地躺着。离窝棚不远,约十丈一处,还搭有十几座粥棚,每座粥棚里都有一只忒大的千人锅。一些孩童正拿着碗在那些粥棚间追跑。一些衙役挥着鞭子在那里吆喝着。“不是说那个姓沈的把粮都赈了吗?怎么粮食都还在船上?”一个锦衣卫说道。“是有些怪。”另一个锦衣卫说道。“难怪把万岁爷和老祖宗都搞昏了。看样子,浙江这鬼地方真有名堂。”又一个锦衣卫跟着说道。正在这时码头那边响起了钟声,窝棚里的人都涌出来了,分别向那些粥棚跑去。锦衣卫那头:“你们几个在这里放马吃些水草。我先过去问问。记住,照商量好的,不要露了身份。”另外三个锦衣卫:“明白。”四个人都下了马。锦衣卫那头下了堤,从田野的水草间徒步向那些窝棚走去。灾民都拿着碗排队去领粥了,窝棚里都空着,只偶尔有些老病还躺在那里,大约是有家人帮他们去领粥。锦衣卫那头带着斗笠,穿的也是粗布衫子,脚下蹬的又是草鞋,凭借奔忙领粥的人群挡着,一路走到了窝棚间,也就没人在意。穿过一些窝棚,两只眼在斗笠下睃巡着,他看到一个老者坐在一处窝棚前正闭着眼在那里似笑非笑,便走了过去。“老丈,放粥了你老还不去领?”锦衣卫那头挨着老丈蹲了下去。那老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睁开了眼,却不望他,目光中满是警觉:“你是谁?你不是本地人?”锦衣卫那头一诧,仔细端详着那老丈,这才发现老人是个睁眼瞎,连忙赔着笑说道:“我是做丝绸的客商,从北边来,听说贵地遭了灾,生丝便宜,想来买些。”那老丈听他这一番介绍反而更加警觉,大声说道:“我不管你说从哪里来,你要是倭寇趁早赶快走了,这里可到处是官兵。”锦衣卫那头:“你老误会了。我不是倭寇。要是倭寇,这里离海那么远,又到处有兵,我跑来找死吗?”那老丈兀自不肯全信,翻着两眼,一副要叫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