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几乎是同时:“王妃。”裕王这才看见,李妃抱着世子走出来了。裕王:“正议事呢,你又抱着世子出来干什么?”李妃似乎永远是那副面若春风的样子,但这时眉眼中却显着肃穆,将世子往裕王面前一送:“不干什么,就让你抱抱世子。”裕王显得有些厌烦,又不得不把孩子接了过来:“到底是干什么?”李妃:“就想问问王爷,你现在有几个儿子?”裕王:“有什么就直说吧。”李妃却显得有些固执:“臣妾要王爷答我这句话。”裕王:“明知故问,谁不知道我就这一个儿子。”李妃:“臣妾斗胆要说了,王爷这话又对又不对。”对李妃其人,张居正和谭纶包括这时没来的徐阶高拱都心存着几分敬重,知道她虽然是个女流,却往往能往大处想,而且见识过人。这时见她这般行为,这几句问话,就知道她又有什么惊人之语了,不觉都抬起了头,望向她。李妃正颜望着他们:“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在里面都听到了。大势所然,有些事本不是一时就能办好的。但有一条永远不能忘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王爷是皇储,接下来王爷手里抱着的世子是皇储。念在这一条,你们也得往远处想,要给王爷和世子留一个得民心的天下。”这话一说,不只是张居正和谭纶,就连裕王也肃然起来。李妃接着说道:“我刚才说王爷说得对,指的就是这个。冒昧说王爷说得不对,指的也是这个。王爷是皇储,也就是将来的皇上,大明朝所有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将来还是世子的子民。哪有看着子民受难,君父却袖手旁观的!胡宗宪尚且知道爱惜自己任地的百姓,王爷,还有你们,难道连个胡宗宪也不如吗?”张居正和谭纶这时都望向了裕王,三个人相视的目光中都同时显出了男人那种特有的惭愧又带些尴尬的神色。李妃不看他们,继续说道:“大明朝不是他们严家的大明朝,更不是他们底下那些贪官豪强的大明朝,他们可以鱼肉百姓,王爷,还有你们这些忠臣,你们不能视若无睹。”“天地有正气!”张居正激动地接言了,“王妃的正论让臣等惭愧。浙江的大局虽然已经无法挽回,但对那些受灾百姓,臣等确实应该争一分是一分。民心不可失!”裕王这时把世子递还给李妃,深望了她一眼,接着转问谭纶:“子理,你在浙江有些日子了,你想想,怎么样才能帮着胡宗宪,让那些受灾的百姓少点苦难?”谭纶想了想:“我能帮的也就一条,尽力让官府和那些丝绸大户不要借着灾情把百姓们的土地都贱买了去,但这就必须要有粮食让他们度过灾年。臣在来京的时候曾和胡宗宪商议过,万一朝廷调不出粮食,臣就陪他到应天找赵贞吉借粮。”“这个法子可行。”裕王立刻肯定,“赵贞吉是应天巡抚,跟胡宗宪有深交,找他借些粮应该能借到。”谭纶:“可就算能借些粮也不一定能阻止那些人兼并土地。现在胡宗宪不再兼任浙江巡抚了,民事归郑泌昌管,要是新任的杭州知府和淳安建德的知县仍是他们的人,有粮也到不了百姓的手里。”裕王立刻转问张居正:“新任杭州知府是谁,定了没有?”张居正:“他们早定了,是严世蕃的门生,翰林院的编修高翰文。”裕王:“是不是上一科的探花那个以理学后进自居的高翰文?”张居正:“是这个人。用他,也可见严党那些人费了心思。这个人写了几篇理学的文章,在朝野有些影响,也没有什么贪财的劣迹。这一次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口号就是他提出来的。内阁议事的时候,严世蕃和他的那些同党把这个人都捧上了天。”裕王又怔住了:“郑泌昌的巡抚,这个人的杭州知府,浙江这一回不乱也得乱了……”“淳安和建德知县呢?”李妃抱着孩子又插言了。张居正:“这两个缺倒是没议。他们的意思还不是让郑泌昌和高翰文去挑人就是。”李妃:“这两个县可不可以派两个好官去?”裕王:“巡抚和管淳安建德的知府都是他们的人,争两个知县有用吗?”“有用。”谭纶接道,“王爷,王妃的话有道理。怎么说,直接管百姓的还是知县。关口是这两个人,只是好官恐怕还不够。淳安全县被淹,建德半县被淹,从上到下,那么多双眼睛全盯着贱买这些被淹的田。要救百姓,就要抗上!尤其是淳安这个知县,这个时候去,就得有一条准备,把命舍在那里!”张居正:“当今之世,这样的人难找啊……”大家又都沉默了。“人选我这里倒有一个……”谭纶过了好久才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在哪里?现在把他叫来。”裕王急问。谭纶:“哪儿有这么现成的人就能叫来。”裕王:“那你又说?”谭纶:“人虽见不着,我这里倒有他的一篇论抑制豪强反对兼并的文章。王爷,王妃,还有张大人你们想不想知道他怎么说?”张居正:“在哪里?”“谁带着文章到处走?因为写得好,我通篇都记下了。想听,我现在就背给你们听。”谭纶见裕王点了头,略略想了一下,背诵起来,“……‘夫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以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而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者!’”“慢!”张居正止住了谭纶,“这几句话的意思好像在哪儿见过?”谭纶:“正是。胡宗宪在上一道奏疏里就引用过,只改了一个字。最后两句就是。”说着,他又接着大声背诵起来:“‘是以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好!”张居正在腿上猛拍了一掌,站了起来,紧望着谭纶,“写这篇文章的人叫什么,现在哪里?!”裕王和李妃也定定地望着谭纶。谭纶:“此人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在福建南平县任教谕。”“这就好办!”张居正抑制不住兴奋,“教谕转调知县是顺理成章的事。王爷,此人是把宝剑,有他去淳安,不说救斯民于水火,至少可以和严党那些人拼杀一阵!王爷,跟吏部说一声,立刻调这个海瑞去淳安。”裕王也重重地点着头:“此人是难得的人选,我可以跟吏部去说。”“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谭纶却轻轻地泼来一瓢冷水。裕王和张居正都是一怔,连此时还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李妃都望向了谭纶。张居正:“有什么难处?教谕转知县是升职,莫非他还不愿来。”谭纶:“张大人这话在官场说得通,可在海瑞那里未必说得通。这个人我知道,自己愿做的事谁也挡不住。自己不愿做的事升官可引诱不了他。现在这个情形,以他的志向,叫他去淳安他应该会慷慨赴之。但有一个字,他越不过去。”张居正:“哪个字?”谭纶:“孝!”这个字确实有分量。裕王、张居正和李妃都又怔在那里。李妃望着谭纶:“可不可以说仔细些。”谭纶:“这个海瑞是海南琼州人,四岁便没了父亲,家贫,全靠母亲纺织佣工把他带大。中秀才、中举人,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就是科场不顺,中不了进士,那份志气也便慢慢淡了。现在把那颗心都用在孝养母亲上。说来你们不信,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他一个月倒有二十几个夜间是伺候着老母睡在一室。”“他没有娶妻吗?”李妃有些好奇,问道。谭纶:“王妃问的正是要紧的地方了。他海门三代单传,怎么能不娶妻?可到现在还只生了一个女儿。因此,要是叫他此时任淳安知县,很有可能便是壮士一去,风萧水寒!无论是奉养老母,还是为海门添嗣续后,‘孝’之一道,他便都尽不了了。”李妃、裕王和张居正都沉默了。“写封信,连同吏部的调令一起送去,叫他移孝作忠!”张居正铿锵地说道。裕王和李妃又都深深地望着谭纶。谭纶出神地想了少顷:“信可以写,能不能说动他,我可没底……”“一起写,我来给你磨墨!”张居正边说着,边开始走到书案旁磨起墨来。一时间大家都静了。谭纶开始在构思这封信的语句。张居正磨着墨显然也在打着腹稿。少顷,他把墨磨得浓浓的,便退到一边坐下。谭纶走了过来,提起笔一字一句地写着,一盏茶的工夫,信便写好了。他把信双手递给裕王,裕王与李妃一起看完后,相对点了点头,又交给了张居正。“前半篇写得还行,最后的这段话写得没力,要改改。”张居正飞快地读完,对谭纶道,“这几句我来说,你重新写。”裕王和李妃都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开始踱起步来,语调铿锵地述道:“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无识和氏者乎?其苍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数十万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宝剑尚沉睡于鞘中,抑或宁断于猛兽之颈欤!公果殉国于浙,则公之母实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实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门无后,公之香火,海门之姓字,必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好!”裕王第一个大声赞了起来!李妃两眼笑着,目光中却隐隐地显露出一个女人对男人才华的仰慕。谭纶却已经写得满头大汗,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站了起来:“张太岳就是张太岳!你这一段话,和海瑞那道疏,堪称双星并耀。有这封信,我料海公必出!”说到这里又停住了,接着长叹了口气:“就怕这把宝剑真断在淳安,我谭纶便也真要多一个母亲了……”李妃:“要真那样,就将他的母亲接到京里来,我们供养。”素蓝的大裤腿下竟是一双女人的大脚!大脚实实踏着的石板旁边是一眼井台。那老人紧握着一根麻绳,正在交替用力,将一桶水从深井里往上提。满满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她用一只手抓紧了绳,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桶把,有些吃力,但依然稳稳地将那桶水从井口提过来,倒进了身旁一只空桶里。老人又准备将吊桶升到井口去打另一桶水,一只男人的手伸过来,想接过吊桶。“松开!”老人的声音不大,但显着威严。那只男人的手慢慢松开了,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温颜地站在那里。这时他手里还拿着一根两端带着铁链钩的扁担,眼神关切地盯着仍在提水的老人。见老人将吊桶里的水倒满了两只挑桶,提着扁担连忙走了过去,拿着铁钩便去钩挑桶上的木把。“走开。”那老人仍旧低声而威严地说道。中年男人只好把铁钩慢慢从木把上松了开来,说道:“阿母,要责骂您老责骂就是,让儿子挑水吧。”那老人没接言,她的两只手同时握住两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两桶水竟被她提起!健步向正房的大门走去。那中年男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空手拿着扁担一步步紧跟着老人走去。蒸笼盖被揭开了,一大片白白的热气在厨房里腾漫开来。蒸笼里是满满的一个一个用荷叶包着蒸好的米粑。站在灶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张着嘴:“阿母,好多粑粑。”满头大汗的那个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显出了那双透着忧郁的眼,她从蒸笼里拿出一个荷叶米粑在手掌里翻凉了凉,对那女孩说道:“阿囡,阿爹要出远门,这是给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给你蒸。这一个给阿婆送去。”那女孩咽了口唾沫,好懂事地点了点头。女儿双手捧着荷叶米粑穿过院子,远远地看见那中年男人拿着扁担站立在门口,孩子便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突然,屋内传来了好响的泼水洗地声,接着一片水珠从门口溅了出来。女儿立刻站住了,怯生生地看着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的中年男人也看见了女儿,立刻给她传来一个眼神,示意女儿过来。孩子捧着荷叶米粑走过去了。走到门边,中年男人又向屋里示意地摆了下头。女儿走到门的门口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屋里开始还是沉默,接着传来那老人的声音:“什么粑粑?”女儿:“荷叶米粑。阿母蒸了一笼子,说阿爹出远门,路上吃的。”“谁说阿爹出远门!”那老人声音透着严厉。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声答道:“阿母说的……”那老人出现在门口,望着孩子:“阿囡,去告诉你阿母,就说阿婆还没死呢。”中年男人听到这句话立刻在门口跪了下去。女儿也吓着了,跟着跪了下去。这时天渐渐要黑了。——吏部的公文和谭纶的信是同时急递到的福建南平,直接交到了海瑞的手上。从那天起,海母的脸就一直绷得紧紧的,一日内难得说上几句话,洗地的次数也比以前增加了。海瑞算了一下日子,如果要按期去浙江赴任,明天无论如何得启程了,可是……天全黑了下来,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虫都鸣叫起来。床上那块青色的包袱布还平摊开在那里,包袱布上叠着几套衣服几本书和一札文稿。豆粒般大的灯火旁,妻子坐在那里出神。海瑞抱着女儿进来了,妻子连忙站起,接过女儿。海瑞也不跟她说话,走到墙边那个大木柜前,卷起木柜上的一床印花薄被,又向门口走去。“明天还走不走?”妻子在背后轻问道。海瑞在门边也就略停了一下,还是没接言,走了出去。这里就是海母的卧房。夹着薄被走到门边,海瑞先将鞋脱了,摆在门外,光着脚走了进去。“嚓”的几点火星,海瑞手里的火绒点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灯。接着他将夹着的薄被放在木桌边的单人睡榻上,然后向大床望去。粗麻蚊帐依然挂着,海母蜷曲着身子面向里边,也没有盖东西,就那样躺着。海瑞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拿起床头的薄被单覆盖在母亲身上,却没有盖她的脚,那双光着的老人的大脚依然露在被单外面。海母依然一动没动。海瑞便在床边的凳子上静静地坐了下来。院外起了微风,虫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灯火前有了蚊虫在忽隐忽现地飞着。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给母亲的床上扇赶蚊虫,赶完了蚊虫,又去解蚊帐上的铜钩。“不要放。”海母吭声了,依然面对着床里边。“是。”海瑞又把帐子挂上了,拿着蒲扇轻轻地在床边扇着。“我问你。”海母还是那样躺着。“是。”海瑞答着。从床里边的方向可以看见,海母两眼大大地睁着,望着帐墙:“那封信说的意思,你再跟我说一遍。”“是。”海瑞从怀中又掏出了那个信封,便要去掏信。海母:“我不听他们那些官话。你只把叫你去的那个地方的事跟我说。”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们这边的田是卖多少石谷一亩吗?”海母:“丰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问这个干什么?”海瑞:“朝廷调儿子去浙江的那个淳安,现在的田只能卖到八石谷一亩了。”海母:“那里的田很多吗?”海瑞:“不是。有句话说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两个人也才有一亩田。”海母:“那为什么还卖田,卖得这么贱?”海瑞:“被逼的。”“怎么逼的?”海母坐了起来。海瑞连忙扶着母亲在床头靠坐好了,才接着说道:“官府,还有那里的豪强。”海母不说话了,两眼先是望着床的那头出神,接着慢慢望向了海瑞。海瑞:“朝廷为了补亏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种桑苗,好多出丝绸,多卖钱。宫里的织造局和浙江官府还有那里的丝绸大户认准是个发财的机会,就要把百姓的田都买了去,还想贱买。便串通了,趁着端午汛发大水,把河堤毁了,淹了两个县。百姓遭了灾,他们也不贷粮给他们度荒,就为逼着百姓卖田活命。”海母:“这么伤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海瑞沉默了。海母盯着他:“说呀。”海瑞:“说出来阿母会更担心了。”海母:“先说。”海瑞的目光避开了母亲,望着下面:“这些事朝廷都知道。”海母震惊了,过了好久才又问道:“是朝廷让他们这样做的?”海瑞:“是朝里掌权的人。说明了,就是严阁老那一党的人,只怕还牵涉着宫里的司礼监。”海母两眼睁得大大的,坐在那里想着。过了好一阵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在海瑞坐的床边摸着,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海瑞握着母亲的手:“阿母,您老要找什么?”海母:“信!”海瑞连忙从怀中掏出谭纶的那封信,递给母亲。海母拿着那封信,盯着封面出神地看着。小木桌上那盏油灯漫过来的光到了床头是那样散暗,她这就显然不像是在认上面的字,而是像要从这封信里面穿透进去,竭力找出那中间自己感觉到了却又不知就里的东西。海瑞当然明白母亲此时的心情,低声说道:“给儿子写信的这些人都是朝里的忠臣。调儿子去淳安当知县就是他们安排的。”海母的目光仍然望着那封信:“安排你去和那些人争?”海瑞:“是。”“那么多大官不争,叫一个知县去争?”海母的目光从信上转向了海瑞。海母平平实实的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从正中间将一团乱麻倏地劈成了两半,许多头绪立刻从刀锋过处露了出来!可再仔细去想,这一刀下去虽然一下子斩露出许多头绪,那一团乱麻不过是被斩分成了两团乱麻。头绪更多了,乱麻也就更乱了。海瑞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默在那里。海母:“回答我。”海瑞:“回阿母,这里面有许多情形儿子现在也不是很清楚。”“那你还答应他们去?”海母逼着问道。海瑞:“儿子想,正因为这样,几十万百姓才总得有一个人为他们说话,为他们做主!”海母:“他们为什么挑你去?”海瑞:“他们认准了儿子。认准儿子会为了百姓跟那些人争!”这下轮到海母沉默了。海瑞也沉默在那里。门外院子里的虫子这时竟也不叫了。隐隐约约地便传来了侧屋那边海瑞妻子哄女儿睡觉的吟唱声:“日头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音:di)……月光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囡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母要歇了,歇得吗?歇不得……”海母不禁将手慢慢伸了过来,海瑞立刻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母亲的手一下子将儿子的手握紧了。妻子的吟唱声还在传来,带着淡淡的忧伤:“阿母要歇了,日头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是呀……世上做阿母的几个命不苦啊……”海母失神地望着那盏灯喃喃地说道。“阿母!”海瑞立刻把母亲的手握紧了。海母:“去,挑担水来。”海瑞转身出了屋,少顷,挑担水进来。他脱下了身上的长衫,穿着短褂,裤腿也卷了起来,光着脚,用木瓢舀起桶里的水向砖地上细细地泼去。海母光着那双大脚从床上下来了,走到儿子面前:“阿母来泼,你洗。”海瑞停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把瓢捧给母亲。海母一瓢一瓢地从桶中舀出水,又一瓢一瓢地向砖地依次泼去。海瑞拿起了那把用棕叶扎成的扫帚,跟着母亲,扫着地上的泼水。桌上的灯光,门外洒进来的月光,照着砖地上的水流,照向母亲和儿子那两双光着的脚。“长这么大了,你知道自己哪里像阿母吗?”海母一边泼着水一边问着。海瑞:“儿子的一切都是阿母给的。”海母:“我问你什么像阿母。”海瑞不接言了,默默地扫着地上的水流。“就是这双脚。”海母说道,“郎中说过,冬月天都怕热的脚是火脚,心火旺,脾气不好。这一点你真像阿母。”海瑞:“儿子知道,我们海家的祖先信的就是明教,本就是一团火,烧了自己,热的是别人。”海母:“听说大明朝的太祖皇帝得天下的时候信的也是明教,这才把国号叫做大明,是不是这样?”海瑞:“是这样。”海母:“可现在的皇上怎么就不像太祖呢?”这话海瑞可无法接言了,只好低着头扫着水。“可以了。”海母停住了泼水。海瑞:“那您老就上床歇着。儿子收拾完了,再陪阿母在这里睡。”海母叹了口气:“今天把阿囡抱来,阿母带阿囡睡。”海瑞低下了头,默默地站在那里。海母:“老天爷是有眼睛的,应该会给我海家留个后……”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刻,这个时候满天的星星便格外耀眼。院子里三个人都站着,这一刻谁都没有说话。海瑞左手提着那个布包袱和一把雨伞,右手提着装满了荷叶米粑的那个竹屉笼,深深地望着母亲。妻子也默默地站在海母的身边,两眼却望着地。“阿母,儿子要走了。”海瑞这样说着,却还是站在那里。海母望着儿子。妻子这时才抬起了头,望向丈夫。海瑞这也才望向妻子:“孝顺婆母。”妻子点了点头。海瑞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跪了下去,向母亲叩下头去。妻子也跟着在婆婆身边陪跪了下去。海瑞深深地拜了三拜,抬起头时,母亲的背影已经走到了正屋的门中。海瑞愣跪在那里,眼中隐隐闪出了泪光。妻子这时也还跪在那里,满眼的泪,哽咽道:“还看看阿囡吗?”海瑞摇了摇头,两手拎着行李站了起来,转过身向院子侧面那道小门走去。“阿爹。”女儿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院里怯生生地传来,就像一个什么东西又突然把走到小门边的海瑞揪住了!海瑞倏地回过了头,看见女儿弱小的身影在正屋门口出现了。海瑞又转过了身来,女儿这时向他颠跑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