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这么多人,抓谁?”何茂才:“这可是总督衙门……”“拆不了。”胡宗宪打断了他的话,“真拆了,我就革职回乡。从后门进去吧。”说完这句,他不再上轿,转身徒步向街的那边走去。所有人先都是一怔。郑泌昌和何茂才见他走了,只好跟着走去。杨金水却不愿意走路,阴沉着脸走向轿门。一个太监连忙打起了轿帘让杨金水钻了进去,这乘轿子也跟着胡宗宪他们的方向走去。只有马宁远还僵在那里出神,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大步跟去时又回头向远处的谭纶瞪去。谭纶依然兀自静静地站在那里。从后门进到浙直总督署后堂,所有的人都坐定了,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在等着,等胡宗宪的亲兵队长把谭纶叫来。谭纶在大门口出现了,也是沉默着,走到大堂右边那张大案下首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啪”的一声,谭纶刚刚坐下,坐在他对面的马宁远便把纱帽往面前的案几上一摔:“我们在前面卖命,别人在后面拆台!干脆说,朝廷改稻田为桑田的国策还要不要人干?要这样干,我们可干不了!”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却两眼望着门外,紧闭着嘴。除了胡宗宪,就属实际管理浙江一省政务的布政使郑泌昌职务最高了,大家便又都望向他。“怎么会闹出今天这个事来,我也不明白。”郑泌昌当然得说话了,“四个月过去了,朝廷叫我们改种的桑田还不到一成。内阁几天一个急递责问我们,这才叫马知府他们赶着去干。今天织造局谈生意我们都在场,五十万匹丝绸年底前要交齐,我们浙江却产不出这么多丝。这样子闹,到时候恐怕就不会只是内阁责问了。杨公公他们在吕公公那里交不了差,吕公公在皇上那里也交不了差。账一路算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不是撤差就能了事。”说到这里郑泌昌望了一眼杨金水。杨金水这时却像是局外人,只带耳朵不带嘴巴,闭着眼坐在那里养神。“我看是有些人在和朝廷对着干!”何茂才一开口干脆拍着桌子站了起来,目光斜望着坐在他下首的谭纶,“省里调兵给马知府去改桑田,就是为了防着刁民闹事,现在好了,刁民闹到总督衙门了!到底是谁下调令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当着部堂大人,还有杨公公在,自己说清楚!”这摆明了就是在逼谭纶说话了,几双眼睛都望向了谭纶。“是我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接这句话的竟是胡宗宪。这句话胡宗宪说出来是那样的低沉,可在那些人耳里却不啻一声雷,响得郑泌昌何茂才和马宁远都睁大了眼睛。杨金水闭着的眼睛也倏地睁了一下,又闭上了,还像局外人那样坐在那里。其他人还只是惊愕,可何茂才已是僵在那里,坐不下去了。谭纶显然没有想到胡宗宪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干脆地把担子担了过去。他心中一阵激动,想去看一眼胡宗宪,还是忍住了,把目光望向了桌面。“以官府的名义向米市上的米行借贷一百万石粮,现在借贷了多少?”胡宗宪话锋一转,望向了郑泌昌。郑泌昌开始怔了一下,接着答道:“很少。都说缺粮。”“外省调的粮呢?”胡宗宪接着问道。郑泌昌:“和往年一样,一粒也不愿意多给。”“这就清楚了。”说完这句,胡宗宪才瞥了一眼何茂才,“你先坐下。”何茂才这才坐了下去。胡宗宪提高了声调,但透着些嘶哑,“我是浙直总督,又兼着浙江巡抚,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改稻田为桑田是国策,必须办。可桑苗至少要长到秋后才有些嫩叶,一茬中秋蚕,一茬晚秋蚕,产的那点丝当年也换不回口粮。官府不借贷粮食,只叫稻农把稻田改了,秋后便没有饭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一匹不能少。可如果为了多产三十万匹丝绸,在我浙江出了三十万个反民,我胡宗宪一颗人头只怕交代不下来!”话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后堂上一片沉寂。胡宗宪的目光望向了马宁远:“抓的人立刻放了。新安江各个堰口立刻放水灌溉秧苗。你带着各县知县亲自去办。”马宁远站了起来,却仍想说什么。胡宗宪:“去。”“是。”马宁远答的这声也有些嘶哑,拿起桌上那顶纱帽走了出去。一直闭着眼睛的杨金水这时终于把眼睁开了,望着胡宗宪:“部堂大人,你们浙江的事我过问不了,可织造局的差使是我顶着,今天这笔生意我可是替朝廷做的。眼下江南织造局管的杭州织造坊加上南京、苏州那边的织造坊所有库存一共也就十几万匹。照两省现有的桑田赶着织,就算一年内分期付货,到时候还要短二十多万匹。那时候内阁不问你们,宫里可要问我。”胡宗宪:“所有的事我今天就给朝廷上奏疏,请朝廷督促邻省给我们调粮。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现在立刻去向各米行催贷粮食,担心官府不还,我胡宗宪可以在所有的借据上加盖总督衙门的印章!运河上每天都是运粮的船,有借有还,为什么不借?再有睁着眼说没有粮不愿借贷的以囤积居奇问罪!逼他们,总比逼百姓造反好!”杨金水又闭上了眼睛,众人也不说话了。连驿急递,胡宗宪的奏疏七天后就到了京,而且一反规制,没有先送通政使司,而是直接送到了西苑的内阁值房。当日在内阁值房当值的是徐阶,他接到奏疏只看了一眼封面便立刻看出了这份奏疏的分量,也看出了这份奏疏可能引起的巨大波动。他不露声色,只是命书办立刻送严府。自嘉靖三十五年以来,也就是严嵩过了七十五岁以后,他除了每日卯时到玉熙宫觐见嘉靖约半个时辰便都是直接回府,几乎不到内阁值房,内阁的公文便从此都送到严府去,军国大事都由严嵩在家里议好了再以内阁的名义送司礼监呈奏皇上。正如当时外边的传言:内阁不在宫里,而在严府。到了严府,所有的公文又几乎都是严世蕃先看,看完后再告诉严嵩。这天胡宗宪这道奏疏照例是严世蕃拆看的,看后便咆哮如雷,先是立刻派人去把严嵩也是自己视为第一心腹,又是把持各路奏章的通政使罗龙文叫来,然后才拿着奏疏一同去见严嵩。严嵩听他们念完了胡宗宪的奏疏也颇感意外,躺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却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无田则失民,失民则危国’!冠冕堂皇,危言耸听!”严世蕃却耐不住老父这种沉默了,拿着那封奏疏在父亲面前直晃,“我看是他胡宗宪怕失了自己的前程,想给自己留退路!”“我看也是。”相貌儒雅的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接言了,“那个谭纶去浙江,我就提过醒。谭纶和胡汝贞有交情,现在又是裕王的心腹。他胡汝贞打量着裕王会接位,阁老又老了,留退路是意料中事。这样的奏疏不送通政使司,却直接送内阁值房,这摆明了就是向徐阶他们示好。”“直接送内阁徐阶也不敢擅自拆看。胡汝贞这样做只是想摆开你们,直接向我向皇上进谏言罢了。”严嵩还是一动没动,但眼睛已经从远处移望向二人,“别人我不敢说,胡汝贞决不是忘恩的人,只不过有时和你们的想法不同罢了。看人,看事,都得设身处地。换上你,或是你,处在胡宗宪的地步会怎么做?”两人原以为一把火便能把老爷子烧恼胡宗宪,没想到老爷子一眼就把两面都看穿了,严世蕃和罗龙文同时一愣,竟被他问住了,两双眼对望着,眼神里都是一个意思:都八十一了,怎么一点也不糊涂?该装糊涂还得装点糊涂,严嵩就像没有看见他们此时的反应,徐徐说道:“换上你们,也只能这样做。谭纶不去,他好干;谭纶去了,背后就是裕王,裕王背后就是皇上,替我想,他也不能毫无顾忌。”“可改稻为桑本身就是皇上的旨意!”严世蕃实在咽不下父亲这种亲疏不分的气,直接顶他了。严嵩:“胡宗宪也没说不改。关口是有个谭纶在,他要照你们那种改法就会给人口实。”“爹!”严世蕃走到躺椅前,将那封奏疏往严嵩旁边的茶几上一摆,“胡宗宪这封奏疏摆明了是讨裕王他们的好,东西都摆到您老眼前了,您老还护他的短?还说他这只是跟我过不去。我是谁?我不是你老的儿子吗?你老都八十一了,怎么就不想想,哪一天你老致仕了,或是百年了,除了你儿子没退路,谁都有退路。”“那我问你,”严嵩望向了他,“裕王又是谁的儿子?”严世蕃又被问得一怔。说完这句,严嵩望向了门外:“你们知不知道皇上今天下午要去哪里?”严世蕃和罗龙文神情都凝重了,一齐望向严嵩。严嵩在躺椅上坐了起来:“去裕王府,看孙子。”严世蕃和罗龙文都是一愕。“遇事总无静气。”严嵩瞥了两人一眼,又躺了下去,“站在我面前也晃够了,都坐下吧。”严世蕃和罗龙文只好在他两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严嵩:“因谭纶在浙江,事情他都知道,这封奏疏胡宗宪就是先递给通政使司,你们也瞒不住,到头还得送内阁,送司礼监,呈到皇上手里。皇上看了会怎么想?刚才我一边听就在一边想,觉得胡汝贞奏疏里的话还是老成谋国之言。那么多田,那么多百姓,又是倭寇闹事的地方,真若激起了民变,不是国家之福。要是皇上也这样想,丝绸又还是要增加三十万匹,问起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回话?好好想想胡宗宪奏疏里的话,除了你们说的让丝绸大户买农户的稻田改种桑田的法子,还有没有别的两全之策?”“除了我们这个改法,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改法?”严世蕃一听又急了,“改稻田为桑田是为了多产丝绸,产了丝绸是为了变成银子。丝绸不好,西洋那边就不要。让那些百姓自己去改,产的丝都卖给了小作坊,织的绸便卖不起价。爹,当时就是因为国库空了,宫里的用度又那么大,我们才想的这个法子。这个时候要是不咬牙挺住,国库还是空的,不用人家来倒我们,我们自己已经倒了。”“胡汝贞怎么想的我们可以不猜疑他。”罗龙文知道这时必须顺着严嵩说话了,先荡开了胡宗宪,但必须让严嵩明白他们也是站在他的角度说话,“可小阁老说的是理也是势。治重病用猛药。当初定这个国策就是为了苏解危局。浙江的桑田只能让那些丝绸大户改,才能一年多有几百万银子的进项,去年的亏空,今年的开支也才能对付得过去。改桑的田,百姓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不然,就连织造局那边今年的五十万匹生意也做不成。那时候吕公公不会担担子,责任全在内阁,全在阁老。”这话确实戳到了严嵩的疼处,严嵩又沉默了,怔怔地望着门外。严世蕃和罗龙文定定地望着他。“这个雷我们不能再顶着。”严嵩终于开口了,拿起几上那封奏疏晃了晃,“世蕃,你这就拿着这封奏疏去司礼监,在皇上去裕王府前想办法递给吕公公。请吕公公到了裕王府再把奏疏当面给皇上,让皇上当时就给旨意。”严世蕃接过了那道奏疏,却仍然没有十分明白意思,便还是望着严嵩。罗龙文:“阁老这个主意高。当着裕王,皇上无论给什么旨意,我们今后都没有隐患,此其一。裕王要是有其他念头,想让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掣肘,这时没说,往后便也不敢再说,此其二。阁老,不知属下猜得可对。”严嵩给了罗龙文一个赏识的眼神:“知微知彰者,罗龙文也。”严世蕃对老父赏识罗龙文倒是一点也没醋意,立刻大声应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司礼监。”胡宗宪的奏疏急递进京的消息裕王府当然知道了,而且奏疏里的内容也知道了大略,因为谭纶的信在这一刻也到了。“谭纶是国士!”张居正看完谭纶写来的信,毫不掩饰兴奋地在那信上一拍,“居然能从铁板一块的浙江说动胡宗宪上这道奏疏,大事尚可为!”“我看未必。”一向容易激动的高拱这时反而没有他那种兴奋,“胡宗宪这次上的奏疏有好几道。现在到底是几道也只有严家的人知道,严家要是只把另几道无关紧要的奏疏呈给皇上,却将他这道奏疏淹了,然后去信叫胡宗宪说并没有这道奏疏,胡宗宪总不会再上一道奏疏来戳穿他的老师。”高拱的话就像一瓢冷水,立刻把几个人的兴奋情绪浇下去不小,大家都沉默了。高拱的眼瞟向了徐阶,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当时奏疏都送到了内阁,送到了徐阁老的手里,徐阁老要是直接拿着去见严嵩,严嵩也不能不给徐阁老看。他们也就做不了手脚。徐阁老,不是晚生冒犯,‘诸葛一生唯谨慎’,可多少事就坏在‘谨慎’二字上。”徐阶的脸腾地红了,裕王和张居正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去望他。沉默一时变成了尴尬。就在这时一阵孩子响亮的哭声从内室传来,裕王大声地对内喝道:“怎么回事?这么多人连个孩子也哄不好!”一个宫女从内门急忙出来了,低头答道:“皇上下午来,这时正给世子试着戴礼冠,一戴上就哭。”裕王:“哭就不戴了吗?还有一个时辰皇上就到了,告诉李妃立刻让世子穿好礼服。府里府外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替我分点愁!”“是。奴婢这就去禀告王妃。”那个宫女慌忙又走了进去。坐在这里的三个师傅当然听出了裕王话中的弦外之音,尤其是徐阶,也不知裕王这话是不是接着高拱刚才那个意思说的,只好站了起来引咎自责了:“肃卿刚才责备的是,王爷要是也这样想,臣这就去严府,问一问胡宗宪的奏疏到底说的什么。”“我并无责怪师傅们的意思。”裕王也感觉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重了,“我只是心烦。说来让人伤情。身为皇子,我还不如你们。记得上次见皇上已是两年前的事了。今天皇上来,我也是沾的孩子的光。江山社稷,我替父皇分不了忧,还有什么理由责怪你们。圣驾快到了,师傅们都回去吧。浙江的事可为不可为都改日再说吧。”说着站了起来。高拱和张居正也都站了起来。三人本是想抢在皇上圣驾到来之前商议如何进言的,现在却弄得裕王和徐阁老都心情灰暗,不欢而散,高拱也有些后悔,说道:“王爷也不要心烦,阁老也不要见怪,我只是担心而已。严嵩严世蕃他们会不会把胡宗宪那道奏疏淹了,下午皇上一来,王爷也许就能知道。”里边,世子的哭声更加响亮了。裕王把三个人送到了门边。目送着三人的背影远去,裕王转过了身,刚要向内室走去,李妃已经抱着还在大哭的世子走出来了。一个宫女手里捧着一顶细小的镶珠礼冠跟在后面,满脸的汗。还有一个奶妈,几个宫女都跟了出来,脸上也都流着汗。裕王望了一眼抱到面前的孩子,又忧急地望了一眼门外的天色:“皇上说话就要到了,一顶帽子也戴不好!你们都是干什么的?”孩子的哭声在李妃的摇哄下小些了,可等那宫女战战兢兢想把帽子给他戴上时,哭声又大了起来,那宫女吓得又把手缩了回来。李妃望着裕王:“这孩子平时就冯大伴哄得住,我想只有叫他来了。”裕王显然一听这个名字便有些厌恶,想了想,将手一扬:“反正下午他也得在场。叫他来吧。”不一会儿,宫女领着冯保从院中疾步来了。也就几个月,冯保明显像变了个人,一身灰色的粗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根蓝色的粗布带子,一脸的风尘,一脸的恭谨。还在门外,冯保就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个头:“奴才冯保给王爷、王妃磕头了。”裕王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捧着一本书,这时坐在书案前看着,没有理他。李妃接过话来:“快进来吧,哄哄世子,让他把礼冠戴上。”说着她把孩子递给奶妈,示意奶妈抱过去。“是。”冯保又磕了个头,这才轻步走了进来。奶妈抱着世子走近冯保,冯保却又低下了头,对李妃:“奴才身上脏,怕……”李妃:“都什么时候了?快抱着哄吧。”“是。”冯保这才伸出手接过世子,双手捧着,让孩子的脸看向自己的脸,“世子爷,世子爷,是奴才大伴来了。”说来也怪,那孩子看见冯保那张笑脸竟立刻收住了哭声,两只小眼睁得大大的,直望着他。奶妈和宫女们都立刻舒了一口长气,露出了些疲倦的笑容。李妃脸上也露出了些笑容,不经意地望向裕王。裕王却头也没抬,仍在看他的书。李妃又望向冯保:“想法子让世子戴上礼冠。”冯保:“是。”那个宫女立刻捧着那顶镶珠礼冠递了过去。那孩子像是吓怕了,刚才还好好的,见到那顶礼冠又大声哭了起来。裕王这时把书往案桌上一摆,十分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门口一个太监跪下了:“禀王爷王妃,皇上御驾已经离宫了。前站的仪仗都到王府门口了。”孩子还在大声哭着,所有的人都更急了。裕王甩了一下袖子,大步走了出去。“快!一定想法子让世子戴上礼冠。”李妃真的急了。“那奴才就失礼了。”冯保捧着孩子慢慢蹲了下去,然后两腿跪在地上,“喵喵”两声,学着猫叫,接着弯腰把孩子背朝地脸朝天地抱着,一边跪走着,一边叫着。孩子很快就不哭了,慢慢还露出了笑脸。冯保:“把礼冠给我,想法子戴在我的头上。”那宫女有些犹豫了,望向李妃。李妃:“去,照着做。”那宫女这才走了过去,将那顶小礼冠顶在冯保的头顶上。孩子的礼冠当然小,在他头顶上也就占了小小的一块,好在系带还长,那宫女把系带在冯保的下颌上系紧。冯保又弯下了腰,还是那样抱着孩子,跪走着学着猫叫,又学着狗叫,有意将头顶那顶礼冠摇得刷刷直响。孩子这时看见那顶礼冠不哭了,被冯保逗得还在笑着。冯保在看着孩子的眼睛,发现孩子的眼睛一动不动直盯着他头上的礼冠。冯保弯着腰说道:“可以给小王爷戴礼冠了。让奶妈来戴。”李妃使了个眼色,奶妈走了过去,取下冯保头上的礼冠。冯保一边轻轻摇着世子,一边拉长了声学着猫叫。奶妈小心翼翼地把礼冠戴到世子头上,一个宫女连忙过去轻轻将系带系上。冯保还在学着猫叫,世子还在笑着。“真要命。”李妃出了一口长气,这才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去,“赶紧准备,迎驾吧。”从中门到寝宫六进十二道门都敞开着,纵深看去,一直能看到六进一十二道门外都站满了仪仗人众!嘉靖还是那个嘉靖,离了宫依然穿着一件宽袍大袖的便服,头上只系着一根道巾,这时已坐在寝宫正中的椅子上,面上浮出难得一见的慈笑。吕芳也笑着,就站在嘉靖身后的左边。三跪九拜毕,裕王含笑低着头站在嘉靖身前的左边,李妃也含笑低着头站在嘉靖身前的右边。寝宫正中跪着冯保,他双手捧着世子面朝着嘉靖。这世上也许真有“福至心灵”,也就那么几个月大的孩子,这时望着前面那个陌生的老人,不但不哭不闹,而且紧盯着嘉靖的脸直笑。也就是这么一笑,唤起了嘉靖因修道而淡漠了多年的亲情,这时他居然也拍了一下掌,伸开了双臂。裕王连忙从冯保手里接过世子,捧给嘉靖。冯保立刻爬起,躬着腰望着地退了出去。嘉靖笑望着那孩子,那孩子在他手里也还是笑着。李妃一直低着头,这时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一颗颗汗珠便从额间渗了出来。嘉靖把孩子抱在腿上坐下,这时望向李妃:“你有功。朕要赏你。”李妃也不知嘉靖是在对自己说话,依然低着头。裕王连忙提醒:“王妃,父皇是在跟你说话。”李妃这才连忙跪了下去:“这都是列祖列宗之德,是父皇敬天爱民的福报,儿臣妾何敢言功。”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有功就是有功。朕也不赏你别的,你娘家出身贫寒,朕就给你父亲封个侯吧。”李妃竟愣在那里。裕王这时挨着她也跪了下来:“儿臣代李妃一门磕谢父皇天恩!”说着磕下头去。李妃这时也才省过神来,跟着匍匐下去。裕王磕了头欲站起时见李妃仍然磕在那里,便挽着她站了起来。嘉靖这才发现,李妃竟在哽咽,满脸是泪。嘉靖:“好事嘛,不要哭。”李妃强力想收回哽咽:“儿臣、儿臣妾失礼了……”嘉靖这时慈心大发,对身后的吕芳道:“今年江浙的丝绸多了,赏十万匹给李妃的家里。”吕芳立刻答道:“是。奴婢回宫就给江南织造局传旨。”李妃这时又要跪下谢恩,嘉靖连忙说道:“不用谢恩了,替朕把皇孙好好带着。”说着抱起了身上的孩子,裕王连忙过去,接过了孩子,递给李妃。吕芳这时抓住时机在嘉靖耳边说道:“大喜的日子奴才再给主子报个小喜,江南织造局这回跟西洋的商人一次就谈好了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嘉靖听后神情果然一振:“五十万匹卖到西洋是多少钱?”吕芳:“在我大明各省卖是六两银子一匹,运往西洋能卖到十五两银子一匹。每匹多赚九两,五十万匹便能赚四百五十万两。”嘉靖:“好事。浙江那边产的丝能跟上吗?”吕芳故意沉吟。嘉靖:“嗯?”吕芳:“胡宗宪有个奏疏,说的就是改稻为桑的事,今早送到内阁,严嵩是刚才离宫时送到奴婢手里的,本想回宫再给主子看。”嘉靖是何等精明的人,一听便知话中有意:“是不是改稻为桑遇到了难处,向朕诉苦?”吕芳:“圣明无过主子。”嘉靖:“诉苦的话朕就不看了。有苦向内阁、向严嵩诉去。”“是。”吕芳大声答着,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裕王。裕王这时面容动了一下,却依然低头站在那里。嘉靖站了起来:“今天的晚膳朕就不回宫吃了,在这里讨一顿斋饭吃吧。”裕王立刻躬身答道:“儿臣等叨天之恩,谨陪父皇进斋。”胡宗宪的奏疏原封不动又退回了严府,皇上居然看都不看,严嵩试图让皇上当着裕王表态的谋算落空了,但毕竟这道奏疏向皇上呈过,既有旨意让自己办,也只好交给严世蕃,让他们谨慎去办。有了这个来回,严世蕃便甩开膀子干了,哪里还理会什么谨慎不谨慎,连夜将罗龙文又召到了府中。一见面,也不说话,只是兴奋地来回踱步,罗龙文也闹不清胡宗宪奏疏这一趟来回的过程,只好坐在书案前,满脸期待地望着严世蕃。“你这就再给郑泌昌何茂才他们去封信。”严世蕃一边走一边说道,“告诉他们不要理胡宗宪,按我们原来议的那个方案放开手去干。死活也就端午汛这一个机会了,决掉新安江那些闸口,先把那九个县淹了,然后让那些丝绸大户准备好粮食买田。买完田立刻给我种上桑苗,我今年就要见蚕丝。”罗龙文:“明白。胡宗宪那道奏疏皇上是怎么回批的?”“胡宗宪的奏疏皇上没有看,这就叫原疏掷回!正好,内阁给他写个驳回的公文,我亲自来拟。老子得让他明白,他头上只有一片云,这片云就是我们严家!”严世蕃停止了踱步,“咳”的一声,哈出了喉间那口浓痰,一口吐去,好大的劲道,直吐到了一丈多远门外的院地上。第三章和十几天前相比,胡宗宪那张脸更显得消瘦憔悴了,坐在总督署签押房的大案前,静静地望着他的那道没有朱批“原疏掷回”的奏疏,和严世蕃写的那封内阁的驳文。“听说奏疏没有御批?”像一阵风,谭纶迈进门就大声问道。胡宗宪只抬头望了他一眼:“你坐吧。”接着闭上了双眼。谭纶沉默了少顷,没有去坐,而是凑近案前压低了声音:“上面给我来了信,这件事的始末我都知道了。波谲云诡,上面叫我将详情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胡宗宪还是闭着眼:“不想知道。”谭纶一怔。胡宗宪睁开了眼,却不再看谭纶,低声地说道:“我想,总督署你就不要待了,准备一下走吧。”“是怕这件事牵连我,还是怕我再待在这里牵连你?”谭纶紧盯着坐在那里的胡宗宪。胡宗宪眼望着案面,并不接言,面容十分峻肃,峻肃中显然透着对谭纶这句问话之不悦。谭纶察觉自己失言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真到了朝廷要追究的那天,我谭纶在这里,就没有你胡汝贞的罪。”“唉!”胡宗宪一声长叹,“都十年过去了,你谭子理还是没有长进呀。我也不知道裕王爷怎么会如此看重你。”谭纶一怔,接着也不无负气地说:“你是说我还没有学到‘为官三思’那一套?”胡宗宪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慢慢说道:“你说的是‘思危、思退、思变’那一套?”谭纶不接言,也是定定地望着他。胡宗宪依然慢慢说道:“那我就告诉你,我胡宗宪没有退路,也没有什么可变。”谭纶这才接言:“那我这次本不该来。”“是不该来。”胡宗宪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谭纶先是一愕,接着脸上显出了一种复杂的失落:“看起来,还是他们知人。”胡宗宪:“你说的是裕王身边那几个人?那我就直言吧,他们也不过高谈阔论,书生而已!”谭纶一股气冒了上来。“听我说完。”胡宗宪紧接着说道,“这一次你谭纶来,我这样做了,你谭纶不来,我也会这样做,你谭纶明天走了,我胡宗宪还会这样做!因此,用不着你谭纶来劝我怎样做,更谈不上事后要你谭纶来替我顶罪!”谭纶又愕了,定定地望着胡宗宪,目光中显出了迷惘。胡宗宪不再看他,自顾说道:“朝野都知道,我是严阁老提携的人。千秋万代以后,史书上我胡宗宪还会是严阁老的人。可你谭纶,还有朝里那些清流为什么还会看重我?就是我胡某在大事上从来上不误国,下不误民。我的老家给我竖了三座牌坊,我都五十多了,活到七十也就再熬过十几年,我不会让老家人把我的牌坊拆了!”谭纶震了一下。胡宗宪:“你们都自以为知人,自以为知势!可有几个人真知人,真知势?就说眼下由改稻为桑这个国策引起的大势吧,那么多人想利用这个机会兼并田地,浙江立刻就会有将近一半的人没了田地!那么多没田地的百姓聚在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再后年必反!到时候外有倭寇,内有反民,第一个罪人就会是我胡宗宪,千秋万代我的罪名就会钉死在浙江!就这一点,你来与不来,我都不会让他们这样干。你来无论是想劝我,还是想帮我,都只有一个后果,把大局搅砸了!”谭纶懵在那里,许久才问道:“你说明白些。”胡宗宪:“当初你谭纶不来,我还可以向严阁老进言,也可以向皇上上奏疏说明事由,我可以慢慢做,比方把今年一半的稻田改种桑苗的方案,改成分三年做完。事缓则圆,大势尚有转圜的余地。”说到这里,他拿起案上的那个没有朱批的奏本亮了一下,“因为你来了,我胡宗宪说的话就是这个结果,因为我成了党争之人!从上到下都把我看成了党争之人,你们想要我做的事我还能做下去吗?那样我要还能做下去,年初朝廷议这个国策的时候,他们早就阻住了,就不会让这个国策落到浙江!”谭纶沉默了,两眼望着地面。“现在不只我说的话上面不会听了,我想在浙江做的事只怕也不会让我做了。”胡宗宪这时从大案上又拿起了严世蕃写的内阁那封驳文,“这是内阁驳我这道奏疏的回文,你先看看吧。”谭纶瞥了一眼胡宗宪,接过那封公文走到南窗前的椅子上坐下,看了起来。胡宗宪在谭纶看驳文这当间又走到了墙边的案卷橱前,从里面拿出一叠公文和书信。内阁的驳文本就不长,谭纶又是一目十行,这时已经看完。胡宗宪走到了他的身前,掂着手里那一叠公文和书信:“这是年初以来,内阁不断催改稻为桑的公文,还有严阁老小阁老的书信,你看不看?”谭纶望了望他手里那叠公文书信,没有去接,深深地转望向胡宗宪。胡宗宪那双眼也正深深地望着他。谭纶:“我不看了。”胡宗宪:“为什么?”谭纶:“我知道得越多,你干得会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