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尊吾停住,背影肩胛耸动,看得出在用力点头。 她:“当姑娘的时候,想不明白事,也不敢问……你对我跟我姐,两个都喜欢吧?” 如中暗器。 她:“如果八国联军再进一次北京,你只能救一个,会背哪个出城?呵呵,我教给你吧,你就胡乱一伸手,抓到哪个就是哪个。” 李尊吾回首,她缩入被中,身体团紧,如床面上隆起一座小坟。 仇小寒房间,杨放心在酣睡,她坐在梳妆台前看《京华画事刊》,此杂志一册二十六页,半月一期,以漫画写街头轶事,配警世之语,表达“世风大坏”,但画得夸张有趣,背离批判主旨。 她看得专注,嘴角翘翘,忍着笑。 唉,装作依旧眼盲,难道只是为偷看她? 李尊吾走近,几乎挨到她身上,她才惊觉,眼光停在他脸上,迅速平静。男人是一生也不会成熟的物种,女人一生可自由出入于成熟与天真之间。 她看着他,有着母亲镇住一个调皮孩子的沉着,也有一个女儿向父亲撒娇的微妙:“老爷还得一会儿醒,要我叫他?” 李尊吾:“叫吧,大事。” 距金针张施术,过去月余,可以看人多一会儿,不必一眨即合。 不想杨放心成了此番模样。原本润泽如玉的脸上生出斑点,不是痣,也不是老人斑,尤其两眉尖位置,京剧丑角般各有指印大的一块,药汤般黑里透红。 李尊吾心知,是食大寒大燥的补药后果,体内积有毒素。一九○○年,廊坊战场上,惊讶洋兵脸上痦子和痣之多,分析是肉为主食,体内腥秽,泛滥于面。 杨放心嘟囔:“闯门破室,你是养成了习惯。” 大事是,想到了遏制军人劣化之法,也是武士会转化之路。 “军队除了长官,还要有师父,除了命令,还要有道德。武昌起义是革命党渗入湖北新军;武士会也可以,以改造街面的方法改造军队。士兵有了独立道德,便可克制长官恣意妄为。” 杨放心:“谈何容易?现今的督军视军队为私产,认为枪杆子里出工厂、出银行、出一切,防外人如防狼,像革命那样般老乡找老乡的私交渗透法,再无可能。” 李尊吾:“那就师出有名,以公职身份。部队总要训练,设置拳术项目,武士会便可进入。” 杨放心:“不着边际,中外军队训练皆无拳术,因为古今战场上赤手肉搏的几率几乎为零。” 李尊吾:“听说日俄战争最惨烈的是刺刀战,日军拼刺刀前规定把子弹退掉,集体卸弹如雷,俄军一听便没了斗志?” 杨放心:“新闻报道总有夸张,日军不是视死如归,而是算计精明。近身搏杀,以当世步枪性能,边拼杀边放枪是不可能的,由拼刺刀转为开枪最快须四秒半,早被敌人一刀捅死。放弃开枪,更能保全性命。现今俄军也学日军此法。” 李尊吾:“既然军中无拳,做刺刀教官总可以吧?” 杨放心:“异想天开,各地新军不是日军军制便是英军军制,刺刀术不是日式便是英式,教官都是国外受训归来。” 李尊吾:“拼刺刀,是步兵对步兵。宋时岳飞、明时戚继光的军队则以步兵对抗外族骑兵,兵种劣势下能战而胜之,凭的是枪术。枪的造型等于木杆上绑一只匕首,与刺刀大同小异。如果我能证明中式刺杀优于日式英式,武士会便可进入军队编制了吧?” 杨放心沉吟半晌,道:“袁公创立北洋新军,宗旨是学洋要彻底,多年下来,看军队上一切是洋人的,也小有不甘,如果刺刀一项是华夏本土,合他近日脾气。” 日式英式教学,会发给士兵《刺杀手册》。杨放心派人取来英式日式各一册,书上有身姿图形,一瞄之间,已知日英弊端,思维上受步枪长度局限,未能找出身体发力的最佳力点。 杨放心照顾李尊吾眼盲,让护宅士兵照图摆姿势供他摸索。 不好不做,在院中摸士兵时,见仇家姐妹凭窗观望,兴趣盈盈,如一对风中相依相偎的芦花。 杨放心吩咐:“你留在府中,配三名文书,尽快绘图撰文,做成新版《刺杀手册》,我要凭它再入袁府。” 昼夜赶工,完稿、刻版、印刷在五日内完成,一册在手,即去袁府。归来时喜悦与沉痛参半,请李尊吾书房饮酒。 “昨夜,良弼被革命党炸死,他是满清新贵里最强势的保皇派,他一死,皇上很快会逊位,大清两百年江山真的完了。”毕竟是个满人,看穿历史的理智,也不能抑制血统之哀。 不便相劝,李尊吾径自饮酒。酒冷如冰,忆起邮政所小屋中的邝恩貉。他还活着,杨放心在门外安排人,一死即通报。他胃气已衰,戒酒亦难活,不如尊重他的死志。 天津武士会成立日,并无让他做间士的构思。他对厅内人的诅咒,在杨宅羞辱自己,是真的。但间士之说,否定了师徒有过仇怨。他是个懂事孩子,没有反驳,顺从了这些说辞。 李尊吾抬头,杨放心换了副面容,愁容淡去,志向初生:“《刺杀手册》得袁公首肯,中式刺刀术先入禁卫军。良弼是前任禁卫军第一协统,袁公出山组阁后,解了他兵权,但解不了军中党羽,他一死,必生变故,以刺刀训练为名进驻,如在老虎身上绑绳子。” 北洋军冯国璋部调出三百人,作为刺刀示范员,随李尊吾入禁卫军,分插于各纵队。 李尊吾苦笑,邝恩貉没当的间士,想不到自己当成了。每次想立新阶层新道德,结果总是成为一场政治布局中的帮佣。 杨放心:“请先将个人理想放在一边,为国出力。禁卫军兵变,南北和谈又将拖延,日俄虎视眈眈,不知又有哪块疆土独立。” 李尊吾叹口气:“不考虑个人理想,可否考虑个人安危?禁卫军不起事,三百人如筋上钉钉子,可将数万人钉得动弹不得;起事,三百人一眨眼便给杀光了。” 杨放心浮现老牌政客的诡笑:“李大哥没勇气了?” 李尊吾:“走江湖,谨慎就是勇气。冯国璋的兵我不了解,身入虎穴,需要老哥们。” 杨放心知趣地笑:“你还是要武士会入军队?” 李尊吾摆手:“不算我和老玉,武士会有十一人,底层反清复明,两百年秘密研武,才结出这么一点人才,我不会让他们涉险。好在世上还有欠我人情的人。” 城外西南,一片名为莲花池的水乡,峡佑村民盖起七八栋土坯房。李尊吾赶到时,过百人的混混正向他们叫阵。 以军队效率盖房的行为,引起附近混混紧张,此时水面结冰,开春后渔产丰富,是混混的生财地。 村长眼光外泄的毛病,通过看绿皮灯笼治好,见到李尊吾仍止不住落泪:“你来了,我们就敢开战了。” 村长的顾虑是:一打架,就是混混争地盘,他们也成了混混,声誉一坏,日后没法开场传拳。而有李尊吾在,等于武士会与混混开战。 李尊吾:“我不是给钱了么,为何不住旅馆?” 村长羞愧笑笑。 此地混混是京城混混底层,李尊吾说交出土坯房,便怏怏散去。村长心疼房子,原本计划是在城外教拳,有了影响后再进城。 李尊吾:“那倒不必,我可说通崔希贵。”村长闷闷不乐,不管李尊吾看不看得见,带入土坯房走了一圈,夯土细密、梁柱结实,地面用石灰浇过,处处用心。 村长:“我不是放不下这几间房,心疼孩子们干的活。混混一住,糟蹋东西。” 李尊吾叹道:“乱世里,好东西就是给糟蹋的,你我顾不了那么多。” 三十二大狠和《九要论》糅成的拳法,村长还没想好名字,羡慕崔希贵教的八卦掌名字高古。李尊吾是在帝君庙传的《九要论》,也有村民提议叫帝君拳。 帝君庙供奉太极帝君和皇阙帝君,李尊吾思索片刻,道:“与其叫帝君拳,不如叫太极拳。”村长双眼一亮,赞叹可与“八卦掌”等量齐观。 李尊吾:“我有助你村创拳之功,可否还我个人情?” 禁卫军在良弼离任后,军需库以检修、换新的名义将大部分西式枪械入库封存,只剩下传统骑兵的战斗力,一旦兵乱发生,峡佑村民凭太极拳技组队,闯营而出,应无问题。 其实凭一己之力,也可冲出,但胜算稍弱。为何有了惜命之情?李尊吾扪心自问,有不良预感,与世俗的缘分将尽,如若不死,将回到山上,山上有塔吉克最丑姑娘…… 村民去冯国璋部兵营领军装,换好后,英姿威赫,杀气冲天。李尊吾开眼一瞄,暗赞:不愧祖辈是名将戚继光选的兵,将北洋军服穿出了最高境界。 李尊吾吩咐村长:“有件事,我对不起你们村,邝恩貉这孩子毁在我手里了,他来日无多,抬来一块进禁卫军吧。” 按脉象计算,入禁卫军,我们或许生还,他则必死在那里。原本不忍在他死前相见,此刻又想让他死在自己身旁…… 担架抬来,还扛来一柄四尺二寸长铁器,重九斤四两。李尊吾感慨,虎尾鞭原是这样,之前眼盲,仅听过一声杵地之音。 邝恩貉瘦得失形,手不停抖,酒瘾症状。抬担架村民解释:“他说已戒酒三日。”酒毒已深,骤然戒掉,反会猝死。 李尊吾手入担架,急摸脉象。 邝恩貉惨然一笑:“没明白您让我当间士立功的用意,反而恨您——做了八九年徒弟,还没有默契,羞死我啦!我的机心,自障自毁,辜负了师父。兵营如遇变故,请让我赴死,做一次直心忠义人。” 架着水晶眼镜的鼻翼,蝴蝶翅膀般扇动,止住欲流之泪。 39 嘉庆刀 禁卫军中,改了日英力点的刺杀法,可以服众。 平安无事到二月,李尊吾担心两件事:邝恩貉寿命还有几日?春雨是否提前?提前,又是一条人命。 依赵家姑娘与崔希贵的约定,降雨即殉情,他将带她偷入皇宫,看一眼光绪帝最爱的景致。 十二日,天阴无雨。刺刀训练在晨练占时三十分钟,养眼期限已过,第一次可以亲自领操。 已不习惯赤面,依旧戴水晶眼镜。领操台下,支着一副担架,邝恩貉躺在里面。自入了军营,邝恩貉便让人抬着担架不离李尊吾左右,准备危机突发,以将死之身搏命。 此刻醉着,虚弱得如一把稻草。 俯视下方,队伍稍显凌乱,正要吹哨整队,惊觉另有玄妙。不整齐处是峡佑村民,正与周围一圈人对峙。 什么人,竟可将他们制约? 这一圈人高过普通士兵,长腿狭面,身材比例像欧美白人。黄褐色长发盘髻在头顶,道士发型。 幸好今日用眼。是江西守洞人。 李尊吾深吸口气,眼光搜寻,见一个戴军帽的人拎鳄鱼皮手提箱,不紧不慢向领操台而来。除去对峙的一团人,操场其余士兵开始有条不紊地撤离,相隔不到一里的二营营地尘烟四起,隐隐有海水退潮之音,应是大规模出发的马蹄声。 拎箱者上台,扔掉军帽,是束发髻的夏东来。 皮箱里是嘉庆帝狩猎佩刀,刀亮如雪,刀尖占刃长四分之一,弧度舒缓,如大雁之尾。 李尊吾:“三百示范员给杀了?” 夏东来:“成大事,总要祭人头。” 李尊吾:“你的主子是杨放心,杨的主子是袁世凯。反袁保皇,不该你干。” 夏东来:“他俩与我无关了,现今我是个江西人。守洞人没兴趣跟你办武士会,但看上了我的习武资质,教我八卦掌的道士比海公公还高一辈。师父,对不住,你该叫我声师叔。” 李尊吾大笑:“你的资质,我清楚,即便经高人点化,不过能成个二流货色。” 夏东来没有怒容,神色更为谨慎……他看出我杀心已定,所以故意激怒我,愤怒会让人反应变慢、误判战机……这么说,他也下了杀心…… 李尊吾:“操场上那伙守洞人,在热河行宫供过职吧?” 夏东来眼光稳定,没有丝毫闪烁。心知李尊吾说话为分神,只要自己出现瞬间懈怠,便会出手。 李尊吾:“他们当年被慈禧驱逐,怨气颇大,怎么还会为清室效命?” 国家祈雨自宋朝便归江西道首承办,在清朝被剥夺。恢复祈雨权,成为后代道首首要任务。让护卫道士闭关的守洞人警戒行宫,是讨好清室的诸多措施中的一项。 夏东来:“隆裕太后耳软心慈,把祈雨权还给了江西,现今南南北北都在欺负这个女人,守洞人当然要上京护驾。” 正气凛然,身姿没有一处松懈。 士兵在牵马整队,即将出营。 李尊吾哀声长叹:“你是我的人,跟了杨放心,学了八卦掌,又成了江西人。你不是反复小人,也是一辈子没有主心骨的庸才。你练出高功夫——不合天理。” 夏东来暗喜,听出他语音中有一丝焦灼。 李尊吾手里拿的是操练木枪,尺子刀平放在台边,距离三米。“杀你,恶心了我的刀。”猛然转身,向与尺子刀相反方位跃出。 夏东来以尺子刀为目标蹿进。认定李尊吾是诈逃,必会反身取刀。 脚行践步。十二年前,李尊吾传授形意拳践步,是借着八卦掌讲说,在江西学得八卦掌后,别有心悟,从践步演绎出一种蹿跃追击步。 两人原本距离五米。 李尊吾反转,顺利抄住尺子刀刀柄,此刻背身蹲姿,判断夏东来受诈后改向再追,至少在两米之外…… 判断失误,一线刀寒斩在背上。 尺子刀不及抽刀回救。 几十年功底发挥,左手握的木枪贴肉而上,神差鬼使般钻入夏东来刀下。 再次误判。嘉庆刀不是礼仪刀,是狩猎用刀,上好钢品。 斩断木枪,切入肩胛。 李尊吾单膝跪倒,握刀柄的右手重重砸于台面。 胜利的震撼,令夏东来收敛,止住刀力。 砍的是右肩胛,以刀头入骨的深度,右臂已废,日后再难发力,甚至不能持超过三斤之物。 两人一跪一立,静止不动,如刑场上的死犯与刽子手。 眉间一烫,转睛。旭日东升,散发着毁灭一切的魅力。 太阳,超乎想象的巨大。 夏东来面如浴火,缓缓收刀,高举过头,即将再次劈下。 一声长啸,上古先民之音。一个人飞身上台,甩头甩尾摔倒,怀里抱一柄十三节棱角的黑铁。 他骂骂咧咧站起,向夏东来道:“跟你一样,我也是他徒弟,斩他之前,先让一下给我。” 夏东来凝重点头,早听说李尊吾在天津也有个弃徒,得知他毁容后在邮政所酗酒寻死,情绪波动,曾去看望一次。 李尊吾艰难拐起脖颈,见邝恩貉双眼凸出,一脸鬼相,笑了:“对我片刻不离,原来是这个用心。” 邝恩貉:“武功上,我修十辈子,也超不过你,只盼你遇上危难,借机解恨。”颤抖身形一下稳定,骨节咯咯作响,肩膀左右宽出,背脊风帆般展长。 将死病夫忽成金刚力士,夏东来看出他恨意真切,要倾尽生命余力,做最后一击。感慨世上还有跟自己同仇等恨之人,持刀退开一步。 退立的位置恰当,李尊吾如挡过一击而不死,放臂便可补上一刀。 邝恩貉微微向前移了一点,夏东来蹙眉,多退半步,离开了补刀的最佳位置。多移的这一点,有了转向伤我的可能,虽然对他高度认同,但武人的天性,是无条件防备所有人。 为气力不泄,邝恩貉断了呼吸,脖颈因憋气而青筋暴起,又前挪了一点。 夏东来几乎同时地再退半步。 铁鞭抡出,李尊吾左手如飞行捕蚊的蝙蝠,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掏到右手中的刀柄,扯在身前。 哐,如古木撞击巨钟。 伴随李尊吾半生的尺子刀应声而断。 水晶眼镜如激浪浪尖,直起三米,摔得粉碎。 受邝恩貉神力所惑,夏东来忘了补刀杀李,丧力身亡的邝恩貉如一张大被盖在他身上。 邝恩貉此生的最后动作,是双手抓了下粗布腰带。腰间闪出弯白光,甩头甩尾,钻入夏东来小腹。 两人相叠倒下。 此刻,峡佑村民和守洞人均死亡过半,活着的人再次陷入僵持,如染血石塑。骑兵整队完毕,鱼贯出营,马蹄如雷,与十里范围内的他营骑兵同声共振。 闭目,暴风骤雨。 禁卫军营地原在宣武门外,紧挨城门的菜市场地带,可以最快速度入城应变,良弼离任后,便越调越远,现今距京二十六里,虽骑兵快速,毕竟有堵截空间。 天际隐隐起了枪声,李尊吾吐口黑血,转醒过来。 掰开邝、夏二人,邝已死,夏尚有余息。他中了七星剑,腹破肠流。七星剑,没有剑型,是一串方片刃,两端安柄,抖柄伤人。 夏东来在邮政所出现后,邝恩貉便将沈方壶的蛇鳞剑切割成七截,之间以小铁链相连,挂在腰前。腰贴一块皮革,以防划伤,掩在衣襟下,用时破襟而出。 七星剑,柄在两端。为增强隐蔽性,是粗布卷成的软柄,看似布腰带的扣头,方便提握。 李尊吾跪着,老泪纵横。自己听不到自己的哭声,忽听到夏东来冷笑:“他是个忠义弟子,死了,心痛吧?” 瞥眼过去,在他脸上从未见过的嫉妒相,五官薄薄。李尊吾止住泪:“我是哭他,也是哭你。一日里,老天收走我两个徒弟。你,是我教的。” 天际枪声变弱,似要歇了。夏东来合上眼,已接受死亡,任凭腹破肠流。 拾起断作两截的尺子刀,李尊吾嗓音如砂砾:“腹破肠流,不一定死人。塞回腹中,二十个时辰内,如果肠子恢复蠕动,便能活。” 跳下领操台。 峡佑村民与守洞人仍在对峙,双方均仅剩二三人。村长倒在血泊里,他武功弱,应最早身亡。 回首,夏东来坐起身,在台面上摸索,似要拾肠还腹。 李尊吾向活着的守洞人和峡佑村民言:“你们还打多久?我走了。” 今日,隆裕太后代表六岁皇帝溥仪颁布逊位诏书,两百六十七年的清朝宣告结束。 禁卫军的小规模兵乱,未能持续一个时辰。 40 一日三百杯 醉把西风扇 尺子刀伤在铁质肌理,即便接续,也一磕即断。 带刀头的一截废弃不要,带柄的一截保留,断处开出刃口,改作短刀,配上刀鞘。柄长一尺六寸,刀身九寸。对这种丑陋比例,刀匠建议将柄截短。 李尊吾:“总要留下点旧刀原样吧?处处为新,就不是改刀了。”刀匠:“您不觉得别扭就好。”李尊吾:“握惯了的东西,没了,才别扭。” 二月十七号,京城过早来了场春雨。民间传说,是江西道首私自祈雨所致。争取了百余年的祈雨权,刚刚获得,清廷便覆灭。听闻他秘密北上,雨降即出京。 不知夏东来死活,或许随其离去。 崔希贵将小庙拳场让给存活的峡佑村民。十七号雨天,他遵守诺言,带赵家姑娘潜入皇宫,观看雨景。归来,赵家姑娘开始绝食,心知她选择了自缢死法,清空肠腹,是不想死时污秽。 她一死,他无心再住小庙,为避免把凶宅赠人之嫌,在西四大街红罗厂买下一所独院,每日给她梳头,陪她到最后时分。 这次献计,没让杨放心恢复袁府中地位,反而护宅士兵也撤走了。除去用人买菜买水,杨宅大门总是关闭。 李尊吾在冰窖胡同深处租了间房,窗户正对杨宅后墙,租期三月。作为一个失势的袁府幕僚,很容易遭到保皇派报复。 可能也不会,在“真皇上”溥伦的口头许可下,满人正大规模融入汉族,每日报纸上都有改汉姓的告示名单,密密麻麻。其实溥伦并无覆盖全族的权威,人们是借他一言求生存。 满清贵族多向自己的汉人佃户买姓,须重修家谱,将名字加进,才算真有了这个姓。修家谱,是宗族大事,从来是大开销。破落贵族为改姓,甚至会卖房。 或许无暇报复……总之,守仇家姐妹三个月,过后即走,算尽心了。 三个月平安过去,李尊吾心绪黯淡,也好,不用相见了。临到要走之日,又一场雨,竟受寒病倒。不喜吃药,蒙头大睡,想憋出汗来,自己好。 躺了两日,仍未发汗,饿得近死,想喝白米粥和豆腐脑。出门,才知满天星斗,无处觅食。顺墙行出百米,发现两架竹梯搭在墙头。 顺梯翻入,墙内地面脚印凌乱,粗略一数,有八九人之多。 宅内静寂,已是灾祸之后,夜袭者是开正门走的。被杀者是用人和做食客的亲戚,书房无人。面对仇家姐妹所居的二层小楼,深吸口气,才敢进入。 仇小寒被斩杀在走廊里,小孩卧室空着,仇大雪房内无人。 汗发了出来,受风一吹,周身血冷。李尊吾扶墙才不致摔倒,不知扶了多久,才恢复思维能力:杨放心是使诈作伪的谋士,这是他居住多年的祖宅,不会不经营…… 抽出尺子刀,以刀柄敲击墙面,至仇小寒房间西墙,传出空洞回响。 果然有暗壁,里面是杨放心、仇大雪、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六岁。暗壁就在仇小寒室内,为何她被斩在走廊? 为让家人躲藏,她舍命引开凶手……李尊吾视线模糊,似脑流青障病发,瞳孔又生白浊。 卧在走廊里的身姿,松弛柔顺。 仇大雪惊魂未定的眼神,与两个孩子一样童真。杨放心脸上的黑红斑点似乎又多了,大寒大燥矿物药剂,发效快,其实并不为人体所容。 女人本可滋助男人,而男人罕能接受,总是另寻他物。 李尊吾:“以后,你就只有她了。” 杨放心城府极深的眼光,点点头。 李尊吾:“仇注解,本是诱杀清帝的骗局。有她,已很好,不要求更多。求多,才有当今世道。当今世道,西方人找不到上帝、东方人找不到神仙。” 杨放心眉尖的两块黑斑,将皱纹拉长,构成永恒困惑。 李尊吾:“求你一事,既然你有了她,走廊里的人便归我安葬吧,保证找一个好地方。” 背着她,似乎她还活着。汗渗在她身上,似乎她有了体温。随着颠簸,她的下巴在背上敲击,李尊吾几次回头,欲问何事。 十二年前背她出城的断墙得到修复,找不到准确位置,顺着城垛横行,忽然天地大亮,现出辽远南方。 明代初建京城的规划,自皇宫垂直向南的一线是龙脉皇气所在,不许建房不许修坟,在道理上,可以一眼望到杭州,在道理上,这一线是无人间污染的纯洁地带。 一眼的尽头,安葬她。 转而西行。终南山是天界入口,人间尽头。 上山之路,贼风透衣,体臭荡漾,格外厌恶自己。行到半山腰,想起陶其昌嫂子,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如何独活?便去看看。 门内有男女调笑声,两年时间不短,她找了别人?也好,抛弃她,便不是个错误了。李尊吾迈步将去,猛然无名火起,为陶其昌不值,一脚破门。 门为两扇,连着门框,大饼般拍在地上。土尘弥漫的床头,立起一条身影,习武人矫健身形,豹子叫声般懦弱哀愁:“师父!” 他回来了…… 没有寻师,自行回家。这样的弟子,难当大用。 午夜酒醒后的沮丧,李尊吾:“你老玉叔呢?” 陶其昌指向窗口挂的鸟笼,笼内无鸟。 阿克占老玉在汉口群殴时负伤落江,陶其昌顺江寻出十里,未找到尸身,发现被一丛芦苇截住的竹竿,那是老玉兵器,漂行至此。 竹竿碎裂,请花鸟市工匠编作鸟笼,拎回北方。 女人野气,记得当年李尊吾带陶其昌下山,曾跟她说荤话打趣,以为还是一样人情,边穿衣边走上来:“一出声,你就来。老瞎子,我的声那么好呀?” 立刻被陶其昌扔回床上,低声呵斥:“我师父眼好了!” 李尊吾垂头,许久抬头:“你去天津武士会,传我的口令,可以将拳术传给杠子房,甚至更多人……拳法普传。” 武士会人少,联盟杠子房控制街面。杠子房是青年人帮会,普遍仰慕武人,但李尊吾禁止向青年传拳,觉得师徒关系会生出私情,破坏团体联盟。 世道已变,不攀附其他阶层,便要在民间扎根。一对对师徒是一缕缕根须,武士会借此存在下去。 又要下山,陶其昌“啊”了一声,不太情愿。 李尊吾:“我传了四徒,叛师一人、自弃一人、身死一人,算来只剩你了。你去天津,做武士会会长。” 陶其昌失色:“不不,都是前辈高手,怎会服我?” 李尊吾:“武人办事,凭道统、法统、血统。武士会道统是武士道,法统是制约街面,都是我创立的,创立人享有传一代的特权,你是我徒弟,是我的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