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武侠-武士会-18

已知他是谁。  挪步外行,嗅到脂粉香。仇家姐妹用人般站在厅口。  拱手行礼。裙摆瑟瑟,她俩矮腰还礼。  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  李尊吾回身望向杨放心和那人,如视力还在,拱手作别。  那人指击桌面作答。  迈步出厅,全身一紧,明白了程华安遇刺时的感受,沈方壶伏击的一剑的可怕。厅口外贴墙站立一人,手持一物悬于门顶……铁器味道。  撤步不及,尺子刀上卷。嘡的一声,刀锈粉尘般散落。  李尊吾肩窝受震,痛如针刺。滑步撤回厅内,竟撞到她俩中的一人。坚实温暖,似可消解男性世界所有仇杀……  不顾她摔倒,李尊吾立刀护住前身。嘡的又一声响,刀身受撞更重,竟然舌根发甜——鼻腔出血的先兆。  李尊吾刀式不变,急撤三步,后背贴上一根柱子。想待第三下击来,可转柱而避。  不料来人增速,未及挪步,刀体轰鸣,又受一击。  水晶眼镜青蛙般脱耳跳出,镜片粉碎。  李尊吾保持刀姿,眨着白浊双目,盲人特有的无助相。  来人却不再进攻,声音拉锯般刺耳:“杨先生,我的功夫如何?可以入袁府么?”放下兵器,抵在砖面上的音质,可判断是十斤左右重物。  虽然嗓音改变,仍可听出是邝恩貉。那是十三节凸棱的虎尾鞭?  杨放心未作答,那人语音和善悠扬:“真是猛士,袁府以师礼相聘。”  杨放心解释,袁府聘私人幕僚,分客道、友道、师道三等。客人要敬主,为一般下属,按劳取酬的关系;朋友互助,自家商业可以搭伙上北洋集团产业,借用种种便利;师道尊严,按师礼待谋士、死士,是华夏传统,如刘备待诸葛亮、燕太子丹待荆轲。受师礼的幕僚与主公家族结成世交关系,日后分享政治成果。  邝恩貉:“好、好、好。”  三个字说得威严气派,无往日疯癫。  那人大笑,中原男性特有的豪气十足:“他怎么办?”  李尊吾维持刀式,知指的是自己。  邝恩貉:“他是个废物。从天津到北京,跟了他四天,没有一点察觉。他动手,他死。他走,早晚收拾他。”  那人止住笑声:“你们有仇?我年轻时也喜欢说狠话,戒了三十年。”  杨放心将揶揄语气压至最低:“李大哥,你是动手,还是走?”  李尊吾迈步走向门口,突然挥刀,闪电般钻入摔倒的仇家一女腋下,刀背挺劲,将她撩得站起。  响起一声脆如鸟鸣的惊叫,似八年前听到的午夜呻吟。  李尊吾收刀,身形佝偻,行出厅去。  37 小巷流言 出门为患  西新帘子胡同。李尊吾止步,放轻刀尖。  一种怪异足音由远而近。  即将出刀,一个老年妇女声音响起,格外洪亮:“宝儿呀,你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你。快回来吧。”耳力衰的老人,听自己的声音弱,才会如此洪亮。又跟喊叫不同,还是平常语调,似是武人内功。  李尊吾哑然失笑,辨清足音是一只猫。  看来眼盲真有不便……她是死了儿女,住在自家废墟上的老太太……听不到她声音,便把她忽略了,否则给峡佑村的钱里该分出些给她。  李尊吾拱手行礼:“老妹妹,贵姓啊?”  “老哥哥,别客气,女人随夫姓戴。那天看见您了,胡同口张家老三领你进来的。”  戴婆走近,从李尊吾脚前抱起猫:“它这东西可贼呢,人的贵贱一下能分清。贵人,它就热乎,一般人连理都不理。”  李尊吾苦笑:“我是贵人?”  “嘿,老哥哥,您笑起来真好看,定是个场面上的人物,不然不会有这份风度。”  对这个身上散发着垃圾异味的女人有说不出的好感,想坐下跟她聊天。没请她去六号院,手伸到她两臂之间,抚了抚猫背:“我算什么?在我老哥们里,有一个贵人,他笑起来,才真好看。”  午饭时分,崔希贵关了庙门,伺候赵家姑娘吃饭。赵家姑娘吃得不多,崔希贵吃剩下的。饭后,菜盘端去厨房,赵家姑娘会出门,绕着庙转两圈。散步消食后,她回房午睡,崔希贵去厨房吃饭。  正吃着,惊觉眼角里来了道黑影,崔希贵腾身跃出两米外,回身见李尊吾坐在了桌边。李尊吾:“总吃凉的,胃怎么受得了?”  崔希贵:“我最受不了的是你,每次都把我吓个半死。”  冷食,并不伤胃。冷食是哀情,五代十国时,亡国之民为哀悼故国,一年有两个月会吃冷食。满人做的麻花、糖耳朵、驴打滚,都是放凉了吃,街上买烧饼也往往赶不上热的……细究是亡国相。  给李尊吾上了筷子,他却不吃:“我有大事办,一个环节不明,要你提供情况。”  崔希贵登时郑重:“没说的。你讲。”  李尊吾:“太监怎么来钱?”  崔希贵:“……噢,当今皇上六岁,隆裕太后垂帘听政,你要刺杀皇上还是太后?”  李尊吾:“江湖规矩,不问因由。”  崔希贵:“隆裕太后跟前,得宠的大太监叫张兰德,你要找他?”  李尊吾:“话多了。”  崔希贵一声长叹:“小太监待遇严苛,半公开地做腌菜腌果的副业,送到王府讨赏,要不活不下去。孩子们聪明,做得比街上卖的好吃。大太监来钱的方法,则是最高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  清室后宫肃穆,崔希贵一流大太监只在民间声誉响,在宫里仍是仆人,妄议时政,会受杖责驱逐。但底层传说得宠太监可影响人事任免,可悲的是官员们也信了小巷流言,纷纷献银。  崔希贵不言不语,老实收下。得了好官职的人,觉得是他的功劳。没得好职位的人,觉得是礼金不够。于是送礼不绝,数额越送越大。  李尊吾掰块烧饼,在嘴里嚼:“你这不是最高兵法,是最高政策——无为而无所不为。”  崔希贵:“别恶心我了。朝廷任人,自有规律,能送礼,说明原有六七成希望。我不拿亏心钱,从不许诺什么。我白得了便宜,背后还要骂这帮官员,不顾朝廷恩典,只知个人私情,大清是要亡啊!”  李尊吾扯嗓大喊:“既然你这么有钱,就多养一个人吧。听到没?”  肩挂包袱、怀抱小猫的戴婆出现在厨房门口,向里深深行礼。  崔希贵:“这……无缘无故的。”  李尊吾:“她是我老妹妹。”  王府井东街多福巷金针张医馆,来了位盲人。此处金针张三十余岁,二十一岁开馆。  致盲病因是脑流青障,需要较高针艺。术前准备和术后敷药,共用六分钟。金针张嘱咐:“您这眼,现在就可看见,但要忍两个月,否则伤眼,忍得了么?”  盲人点头,问道:“早知道金针张不收钱,城里开销大,你们靠什么维持?”  金针张略显尴尬:“扎针免费,敷药收钱。您这药不便宜,两个月,五块鹰洋。”  盲人失笑。  问清敷法,自己换。只在夜晚敷药,天将亮时,去冰窖胡同,潜伏在杨宅屋顶,听院中脚步声起,眼睛便张开道缝,瞄一眼。  瞄到仇家姐妹,紧紧闭上。没瞄到过邝恩貉,但直觉上他在宅内。  杨宅有三名士兵,在京城怕招摇,不在门前站岗,只在院中巡逻。如果夏东来在,不会藏得如此轻松。他怎么还不回来,莫非死在了江西?  他跟自己走镖、巷战,一点点带出来的……  凛然一觉,院中过人,直奔大门。  眼开一线,邝恩貉。  他穿长衫,有着高个人穿长衫的翩翩风度。  瞳中微痛,迅速合上。  在百米外跟踪他。几天前,他跟踪我,十二年前,沈方壶跟踪程华安,也是此状况。  第一次见他穿长衫,今日定有变故。行至皇宫东侧东华门大街,邝恩貉入了家商铺。开眼一瞄,三顺茶馆。  近中午,皇宫方向开来一队官兵,拥着一辆两套马车。两套,指马的层次,车辕两层,前两匹、后两匹。是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下朝。  突然从三顺茶馆二楼飞出一物,打到马车顶弹飞,爆出刺眼白光。巨声乍响,惊得李尊吾开眼,见倒地七八人,遍体血红。  一人冲出茶馆,向马车投掷,又一声炸弹轰鸣。  一匹马被炸伤,伤腿跪地,马车将倒时,这匹马却自行脱辕,猿猴般滚到路旁。  第三颗炸弹飞出时,马车已绝尘而去。  炸弹落在伤马附近,炸出一片血雾。  侍卫队冲入三顺茶馆。赶来的军警封锁了大街。  李尊吾翻入附近一座民宅,顺墙落下,蹲在地上久久不动。主人听到爆炸,正要出门看热闹,发现了他,不像是贼,像个街边晒太阳的普通老人,试探地问:“您谁呀?怎么跑我家晒太阳来了?”  “想点事。您最好别出去,出门为患。”  老头顺墙边溜走,快如游鱼,看方向是寻后门。主人追出几步,眼中却无人,心想大白天遇上狐仙,必有祸害,不敢再出门。  李尊吾所思的是:第二颗炸弹爆炸后,刹那开眼,见到一个黑影挥剑斩断伤马缰锁,横臂压低马颈,将伤马抱出车辕,行出四步,连人带马摔地上,腿压在马身下,动弹不得。  第三颗炸弹将伤马炸得血肉四溅,马下之人趁机逃脱,在血雾中的身姿是单手捂脸、腰塌腿斜,似受重伤。  他身法快如鬼魅,常人之眼看不见他。  斩断缰锁的是沈方壶的蛇鳞剑?抱马走出四步,是练虎尾鞭获得的神力?  杨放心半夜醒来,这是仇大雪房间,她睡着,如一蓬摊开的荷叶。掀开帷幔,西墙梳妆台前似坐着一人。  下床,行了几步,辨清是李尊吾,戴着新配的水晶眼镜,镜面颜色重于上一副。  “杀我?”  “世上只有杀人一件事么?以前也失眠,不像今晚这么难受。”  杨放心搬凳子,坐到李尊吾身边,两人均顾忌床上女人,轻声慢语。  李尊吾:“邝恩貉受伤了?”  杨放心:“在美国陆军医院。”  庚子年之后,美军没按条约撤出京城,占据正对皇宫的前门,安置机枪山炮。驻军配有医院,军队医院的外科手术水平较高。  李尊吾:“他是个欺师逆徒,他不杀我,我必杀他。但他身上有我的功夫,哪怕死的是我,他在,我的功夫就还在。说明白了么?”  杨放心点头,以为他依旧眼盲,补了一声哼音。  李尊吾声音微颤:“他不会残废吧?”  杨放心:“胳膊腿保住了,还能打。但半张脸毁了,日后做不了场面人。”  一月后,邝恩貉出院,安置在刑部街邮电所内的小套院。一九○七年,袁府幕僚梁士诒创办交通银行,以金融手段控制邮政系统。  伤的是左脸,左眼未盲,仍有十五米内的清晰度,鼻翼、嘴唇失形,一块枫叶大暗褐色伤痕从眼睑到腮部。  袁府批了一笔不小的抚慰金。大部分用来买酒,身子很快虚了,酒是个测量单位,测寿命极限。昼夜不停地喝光三十箱酒后,心知来日无多。  但生命又有反弹力,不多的来日,需要更大的酒量才能压缩。缩减一日,都变得困难,饮酒越来越痛苦,临近吞刀食火的程度。  不知是梦中还是酒境,见戴水晶眼镜的李尊吾坐于床头,无表情地问话:“想确定一件事。武士会成立日,我当众羞辱你,是让你做间士(卧底),学得秘技虎尾鞭,武士会便掌握了混混的底牌。我自觉跟你有默契,你有么?”  邝恩貉愣愣看着,辨别此景虚实。  李尊吾继续说:“袁世凯要武士会变成刺客团,你现身赶我走,实则是给我解围,对么?你入幕袁府,是想探明政坛走势,好让我决定武士会去向,对么?你一直在帮我。”  邝恩貉判断是梦境,自嘲地笑了,大口灌酒。  傍晚,李尊吾敲杨宅大门,正式拜访。杨放心在书房接见,李尊吾:“邝恩貉在寻死。搭了他脉搏,武功尽失,不过半月,他就喝废了自己。”  杨放心:“所以他还是一介武夫,袁公高看了他。”  李尊吾搓着双手,不知是愤怒还是伤怀:“他是个乡野孩子,我没调教出来,以师道之礼聘做袁府幕僚,是他这辈子最荣耀的事了。望遵从当初待遇,讲出行动背后的玄机,不要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杨放心不语,李尊吾在水晶镜片后的眼张开:“事关机密,我不旁听,你跟他单说。只是不想他是个走卒,给他些尊重。”  杨放心:“你作陪吧,我也有话想说说。三顺茶馆炸弹案后,我在袁府失势,袁公厚道,或许半年或许一年,才会赶我走。自此,国事与我无关。”  不知是梦中还是酒境,邝恩貉见杨放心和李尊吾坐在屋中,杨放心:“听着就好,听懂多少,随便了。”  此次炸弹袭击,对袁世凯只有好处。时值南北和谈,南方革命党提出的首要条件是清帝逊位,为君主立宪奋斗半生的袁世凯同意废除君主的共和制,不得不说是摄政王三年前对他的罢免所致,让他与清室恩情了断。  劝清帝逊位,引起反弹,朝野怀疑袁世凯暗中与革命党结成利益联盟,满清新生代贵族组建军队与南方革命党血拼到底的呼声日高。此时遭刺,便可撇清跟革命党的关系,重获隆裕太后信任,逊位一事可继续谈判。  错在杨放心想学《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做派,搞一场将主君置于险境的豪赌。他探知革命党炸袁企图,却没有通知袁世凯,只安排邝恩貉一人救驾。  自行其是的特权,让主公先惊后喜的悬念——是小说评书中一位军师的荣光。小说害人,袁世凯没有惊喜,反而暗怒,觉得他把自己性命押上赌桌,是一介狂徒,不适合做乱局军师。  南北和谈的新信息已对他隔绝。  杨放心:“摄政王下昏招失国,我下昏招失职,革命党下昏招失民心,攻下武昌后,打出十八星旗,要建立只有十八省汉地的单一民族国家,满蒙藏都不要了,不知北方已形成广阔的各族混居区,一旦民族分裂,便成流血地。”  邝恩貉挣扎起身:“竟有如此不知国情的政见?”  杨放心:“现已改成象征汉满蒙回藏五族联盟的五色旗,以掩盖十八星旗的失策,但又提出誓杀清帝的口号。清帝逊位的好处,是民国合法继承大清国土,如果一场乱战下来后建国,不知多少国土沦落列强之手。”  邝恩貉眼光亮得吓人,不知是酒徒狂态还是武功余晖:“为何南南北北都在下昏招?”  杨放心:“说明上下两代人,都是失学的一代。张之洞的《劝学篇》说对了,不是不聪明不是少血性,当今混乱,是没学问。”  近二十年学术,多是一党一派政见的伪装。  留日学生多因革命活动耽误学业,屡中青龙会算计,为其所用。南京临时政府的顾问为日本政客内田良平、北一辉、犬养毅,在南北和谈期间,鼓吹“南北战争、革命彻底”的政见。  传统学风随废除科举而衰亡。科举考试的本质不是专科学习,而是道统和民间选举机制,科举所本的四书五经是一种共识性的政治理念,科举考试承担地方选材、沟通上下阶层的作用。  共识性政治理念空缺,是失学主因。在张之洞看来,当世两代人都不学无术,如果不能在一九一○年之前扭转学风,还会延误数代。一九一○年是张之洞在幕僚圈内对清朝灭亡的预测,他死于此年前。  杨放心:“有一位南方刺客,上京杀王爷未遂,王爷为显示有政治胸襟,选择了不杀,并将自己与刺客的友好谈话登在报纸上。但那叫什么话?王爷说,你党的三民主义狭隘了,我认为世界必将大同。刺客说,我党向来无此主张。王爷说,不改初衷是好汉,佩服佩服。”  李尊吾笑道:“驴唇不对马嘴,什么胸襟都没了。”  杨放心:“刺客暴得大名,受国内报纸采访,都是冷静沉着的英烈相,受欧美记者采访,却没藏住轻浮,说他逃过死刑,是隆裕太后一句话。太后觉得他是美男子,说这样的人不该死,该去各地走走,留下跟他一样的孩子。”  邝恩貉笑了:“这是混混的话。”  杨放心赔笑两声,转而严肃,不再看邝恩貉,侧向李尊吾:“师道之礼,我已尽了。”李尊吾拱手行礼:“多谢,我无遗憾了。”  两人起身出门,亦真亦幻。  邝恩貉猛然自床沿弹起,燕子抄水般一道弧线飞向门口,似武功恢复,但脚尖一落地,周身绷不住劲,伐倒的大树般跌倒。  院中鸟雀惊起,闭合的门内传来野兽嘶叫:“师父,三顺茶馆中的刺客,有一个是叶去魈!”  38 太极拳  三顺茶馆中捉捕的刺客疑犯共十人。茶馆当时有一名法国记者,他保释七人无罪,剩下的三人持有枪械,证据确凿,当日判处死刑,次日执行。第三天默许革命党将尸体偷走,埋在城西农事试验场松林。  默许政敌偷尸,是官方惯例。受法国记者保释的七人,在三日内以别的理由捉捕,软禁在东四什锦花园旁的一所宅院。  峡佑村教的两人,邝恩貉有心机,叶去魈有天才,可惜去武昌投父,浪费最佳习武时段。身在武昌,做了革命党,也不稀奇。  听到他名字,李尊吾有心痛之感。  处死的三人为张先培、黄之萌、杨禹昌,未及细察,可能用的假名。被软禁的七人,也可能用假名。  李尊吾:“你已废了我一个徒弟,此人要还活着,留给我。”  杨放心苦笑:“快去认人吧,我顷刻便会丧权,早一时比晚一时好。只是你看不见,怎么认?”  李尊吾未答话,盲人身份还须保留些日子……  七人有男有女。李尊吾在镜片后眼开一线,有一个高高胖胖的人。此人谢顶,青年具中年相,有着小业主自鸣得意的眼神和谄媚笑容,望之令人不喜。  李尊吾暗叹一声,以盲人做派,手背抚过几人脑门鼻梁,到了那高胖人跟前:“武家祯。好名字。”  他是叶去魈。  自软禁室到宅院大门,需过两重庭院,三百七十步。士兵在五步前引路,如果他真的天赋尽失,走完这段路,会让士兵把他带回去。一生不喜庸俗之辈。  李尊吾低语:“我传的功夫,你都扔了?”  叶去魈凑上轻言:“师父,还练,隔三差五。没您在身边指点,怕练歪了。”  顿生厌恶,想喊士兵押他回去,不下功夫的人往往如此推诿。  叶去魈还说着:“您这拳神了,身体变化大,我是越练越害怕,不敢不断日地练。”李尊吾锁住嘴唇,此宅应是某二品官员旧宅,大门台阶有一米五高。  临出大门,出掌将他击飞。  如同一只被扔到空中的猫,脊椎骨节拉长,躯干左右扭动,落地瞬间又急速团紧,脚尖落地,轻柔无声。  叶去魈身形的突发性变化,出乎李尊吾意料,暗道:他说的是实话……还是天才。  只是对他的谢顶耿耿于怀,我的徒弟,该相貌堂堂。  叶去魈归咎为水土不服所致。他去日本留学一年,上预备军士军校,学习不佳,一年后未考上正式军校,准备来年再考时,接到父亲病亡的电报,回到武昌后,在湖北新军后勤部门就职,一个颇有油水的差事,是父亲死前为他争取的名额。  对于日本、对于武昌,都水土不服,跟父亲相处的时间不到一个月。他笑呵呵说:“有父亲,是件挺过瘾的事,一个月也够了。我那老父亲一辈子硬打硬拼,说不出什么话。他活着和看他的照片,区别不大,看他那样子,就什么都有了。”  怀表盖里镶着父亲照片,打开给李尊吾看,叫道“忘了师父眼盲”。李尊吾偷瞄一眼,白须黑眉,满脸倔犟,倒是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不知道为什么与邝恩貉相比,总是喜欢他多些,原来是跟他父亲长得一样……那就没办法了,天意。  李尊吾:“你们村的邝恩貉也在京城,他不太好,去看看吧?”  叶去魈:“天下不好的人很多,不止他一个,我要赶回南方。”  李尊吾:“你被关了这么多日子,什么都耽误了,不少这片刻。”  叶去魈:“南下的火车不是每刻都有……”  李尊吾:“唉!听我说说拳的时间也没有?”  叶去魈猛然跪地,当街磕头:“得师父一分功夫,已知足,此生另立了志向,不敢分心在拳术上深造,下辈子再向师父学艺。”  言罢起身疾奔远遁,甩头甩尾,正是峡佑村发狂时的跑姿。  脸上枫叶状疤痕,随饮酒日深,如田里肥料滋开渗去,痒痛难耐。邝恩貉把半张脸抓得鲜血淋漓,他无力出屋,也耻于出屋,人若见他,必惊为鬼魂。  浑浑噩噩,不记得是几天前还是刚一会儿,室内来过一个头型饱满、身材瘦小的黑影,在他脸上涂些药,道句:“做他徒弟没好处。你受的罪,我给报。”  邝恩貉醒后,断了一个时辰酒,缩于床角,白眼上望的一副死相,艰难回想那人容貌。  不管武士会是解散还是变质,都该回天津了。临行前向崔希贵辞行,与其说是老友交情,不如说是看看戴婆安顿得如何。人情微妙,十年交情,不如一言之缘。  她有着高高额头,圆亮双眼,年轻时不会漂亮,但应有让男人动心的活力。她照顾赵家姑娘起居,很快适应了自己的角色,有了老宫女的威严。  李尊吾在镜片后的眼合上。  崔希贵:“前天来了一伙怪人,自称戚继光旧部,还说跟你认识,问我开场传拳的规矩。我表态,京城武行不欢迎外来者。他们出城了,栖居在西郊一处水乡,你真跟他们认识?”  知是峡佑村民,按村长性格,辛苦创拳后,一定要世上扬名。闪过此话题,道:“记得你说过,凑齐了海公公和程华安照片,在哪儿?”  “你看得见么?”  “上炷香也好。”  西墙壁橱改成祠堂样式,橱顶砌出屋檐小瓦,打开门扇,是上下两阁,各摆一款银框照片。上阁海公公坐姿怪异,前脚外摆,似乎表示“不是”的手势。海公公遗嘱要崔希贵扮作自己,让这个绝后之人受后世香火。  照片不像崔希贵,细瞧,知是利用黑白成像原理,在脸上抹油彩,改变颧骨和下巴形状,以隐秘其事。  下阁真真是程华安,神采犹如当年初见。李尊吾喃喃道:“老程留下照片了?”  崔希贵:“你要能看见,就再看看,到底是谁?”  李尊吾生出预感,依旧装盲:“看得见,还问你干吗?”  崔希贵解释,程华安一生无照片,当年听海公公提到,李尊吾师弟沈方壶是个跟程华安一个脸型的人,越是相似的越好对比,一眼之下,觉得沈方壶远逊程华安,便没兴趣收他,八卦掌只教了李尊吾。  听说以一人之力在西什库教堂缺口堵住义和团进攻的教士,后在宣武门教堂就职,也叫沈方壶,崔希贵便知道当年壮举不是神迹,而是武功。  寻去宣武门,果然是程华安的脸。崔希贵不知程华安死于他手,对易装拍照的请求,他发出深不可测的笑容,利索答应,刮去欧式胡须。  海公公不许上传下传两支人交往,崔希贵只远远望过程华安,拿照片给程华安生前邻居看,邻居落了泪。  李尊吾双眼湿润,想不到程华安借沈方壶之形传世,沈方壶借程华安之名留形。杀与被杀的关系,是凡人无法参透的玄机。  忽受启发,想通一事,拱手告辞。崔希贵已见怪不怪,送出几步,见他毫不理会,便自行停住。  潜入杨宅,午睡时分,侧卧在厢床里的女人深腰高臀。厢床有两层隔间,内层放马桶脸盆,外层两只圆凳。  李尊吾坐到右侧圆凳上,此角度可望见女人的脸。是仇大雪,沈方壶那尊圣母像般恬静端庄。女人熟睡的面容,是上帝的神迹。  她轻喘一口气,眯眼醒来,生育过的女人,高手般敏感。哄婴儿睡觉的煎熬,是严酷的神经训练。  没有受惊的反应,似乎他就该在她床前,道一声:“李大爷。”  李尊吾拱手行礼,她淡淡的:“你怎么老了?”  李尊吾:“你忘了,见第一面,我就是老头了。”  她:“老爷在我姐房里。走廊那头。”  李尊吾杵尺子刀起身,向门行去。  她:“你真是来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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