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壶:“不是否认轮回,只是不讲。《福音书》记载,一位妇女对耶稣讲‘主啊,你不了解女人的苦。’耶稣回答‘我了解,我也做过女人。’——但在人间轮回,小好小坏,多么平庸!天堂地狱,才值得一讲。” 凤矩剑为短剑,藏于左袖,贴在皮肤上,如一根臂骨。 李尊吾:“既然有轮回,人便是永生之物,死亡即是假象。你死于我剑下,我无愧疚。” 抽剑,无声。 沈方壶眼光迷醉,似乎努力抑制一步站到铜模里的冲动:“师哥,为何要说这等狠话?你明知道,动手,死的会是你。与死亡一样,剑也是假象,保不了你,伤不了我。” 几步足音,已令他判断清楚。 后悔跟出这几步,一见面便动手,或许是唯一胜机——两年来,自己武功打了折扣,而他进阶至高明境地。 似被一条蛇绕颈缠住,李尊吾气若游丝:“比武不是人事,是神境,人事有常规,神境有奇迹。或许第一下,我不如你,但第二下便有了改观。” 沈方壶:“我信教多年,一直期待神迹降临,但至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人间只是人间。” 咔的一声,合上铜模子,刑具成为圣徒。 沈方壶:“上帝无处不在,等于不在,你如何去要求草木花石、风雨雷电?好在有她。师哥,再跟我走几步,给你看样东西。” 李尊吾迈步跟随,右腿有瞬间痉挛。 花棚西南角,有一个齐胸高的黑漆柜子,对开的两扇柜门。打开,下格放修剪花叶的工具,上格供一尊白瓷圣母像,仅一尺高。 沈方壶从下格取出一条油布包裹、麻绳绑扎的东西,退到李尊吾身后。 响起解绳之声。 李尊吾心知,那是他在庚子之乱用的剑,程华安便死于此剑下。比武之约,本是为老程报仇。 沈方壶:“师哥,看一眼,她的脸很美。” 刹那,李尊吾冷静下来,慢慢弯腰,向柜内看去。男人不能说女人美,那是有失身份的事。 圣母像五官很美,合在胸前的手修长,有着女人身形的婀娜多姿。 解绳声止,沈方壶道:“南堂院中,原有一个水池,水池边原有一尊等人高的圣母像,给义和团砸了。在马尼拉,看过许多圣母像,总觉得不如她。幸好北堂资料室,存有南堂圣母像原始图样,洋人在京城没有一流工匠,是景德镇老官窑烧制的。” 景德镇瓷器闻名天下,常做高人一头的巨型花瓶。李尊吾:“景德镇工艺还是有限,做不成原大的?” 背后应声细微,不知是叹息还是浅笑:“想把她做成我一个人的。” 十八年前一个雨天,爱上了一尊石像。那天,拜师海公公不成,从此跟李尊吾分道扬镳。 沈方壶:“上帝与犹太人约定的十诫,刻在石块上,即是旧约。装石块的柜子,称为约柜,是上帝显现的证明。耶稣宣讲新约,约柜换了形式,不再是石块和木柜,而是圣母玛利亚。耶稣升天后,这个女人留在人间,证明上帝曾经显现。” 理性的语调转而温和,吟诗般尾音拖长,“男人创造历史,历史的本质是一个恶行接一个恶行。女人是约柜,藏着拯救世道的秘密。感受女人特质,就是圣行。” 李尊吾听不懂,却莫名其妙心下酸楚。在崔希贵小庙,扬手接住凤矩剑的刹那,有过一闪念,返回杨宅,将仇家姐妹刺杀…… 身后气息有变,如土里虫子可预知冰雹霜冻,心知沈方壶起了杀意。李尊吾缓缓直身,剑刃上亮光滑动。 花棚中央有天窗。此刻天光,明媚得让人相信有上帝天堂。 沈方壶出剑,直刺李尊吾后心。 剑的破空声锐如鸽哨。此招是虚招,等待李尊吾逃窜,向左向右,下一剑都会扎上。 李尊吾后背死板一块,迟钝得如不会武功的人。剑尖破衣的瞬间,骤然身形一拐,短剑脱手,后掷而出。 花架倒塌之响中,间杂着一声怒喝。 两人都不动了。 背上剑伤自后心划到左肩,衣服裂开,如剖膛破肚的鱼。裸露的肌肉紧密成块,肩胛线条隆长,状如曲蛇。 沈方壶观望,感叹这竟是一个老人的背,超过青年人的强健。 剑伤极浅。雨滴渗不透荷叶,荷叶上总是滚着雨珠,习武者背肌也不粘血。鲜血滚珠般流下,顷刻间,李尊吾腰间衣襟尽红。 沈方壶躺在碎盆烂花上,凤矩剑扎在小腹,深及四寸。右手持长剑,左手持蛇鳞剑鞘,蛇鳞掀起道裂口,凤矩剑飞来,剑鞘曾挡了一下。 沈方壶:“师哥,好俊的手段。” 只是旧日走镖的江湖技巧。李尊吾回身,面色黯然:“今日,我不是凭功夫胜你。这场比武,对我无益。老程的仇,改日再报。” 沈方壶:“我杀老程是偷袭,不必凭功夫胜我,只需补上一剑。”长剑飞出,李尊吾本能接住。 沈方壶:“信了教,便不能自杀了。有块心病,十余年来折磨得我寝食不安——究竟有无上帝?如果生时不能见到上帝显现,起码死后可以验证天堂地狱。” 长剑尖端有一片暗紫色锈斑,是程华安的血迹。 李尊吾哀叹:“等我武功再恢复些。你的武功现在我之上,我不能像杀条野狗般杀你。”深吸口气,“世道已不值得尊重,作为武人,得尊重武功。” 沈方壶垂头。 李尊吾:“或许没有人,或许有许多人,会为五十两银子追捕我,我要早些出城。扎在你身上的剑,是我朋友遗物,要带走。” 沈方壶抬头,苦笑。这原是一张跟老程有八分相像的脸,现今留着欧式络腮胡,颧骨也像是洋人颧骨。 凤矩剑拔出,会腹破肠流。 李尊吾醒悟:“叫医生取剑,我等不及。我武功提升,即来取剑取命。”言罢要扔下手中长剑。 沈方壶举起蛇鳞剑鞘:“带我的剑走。古人互换佩剑,以定盟约。你我生死之约,该隆重些。” 恍惚间,又是老程的脸。 剑柄银饰闪烁,剑锋逆转,钻入蛇鳞。 沈方壶手心一空,李尊吾连剑带鞘地拎走。 教堂大门外,有五棵槐树,枝条相连,正槐花开放,如浮在空中一亩花圃。枝叶缝隙透出青灰砖色,城墙不远,多有残断,经庚子年洋人炮火轰炸,至今未及修补。 22 新约 计划西去,出城却南行。 宣武门外菜市口,历代作为刑场,谭状非即死于此处。斩杀朝廷要犯的行刑处,却没有固定场子,见蔬菜市场哪里有空地,便在哪里摆监斩官座位。 杀人之地,随时被人流遮蔽。 背后伤口已自行止血。野兽不会流血不止,习武人也如此。李尊吾套了件坎肩,掩盖被剑划破的衣服。坎肩是从教堂义工身上剥下的,义工在他手里无力如孩童,上帝并没有显现。 或许善恶不是上帝的思维,八国联军虐杀京城妇女,上帝亦无显现。 菜市口是闹市,也是南方人入京的要道,自古小偷多、眼线多。经过一辆卖冬瓜的大车时,感觉被人盯上。 菜市口外是守城兵卒的训练场,现已废置,满是荒草。再之外是驴市,黑色毛驴居多,六七百头,臭气熏天。 环顾身后,并无人跟踪。仍不敢向西,原要入师父埋骨的终南山。李尊吾叹口气,继续南行。 至一片野高粱地带,止步。身后,骡车奔驰声自远而近。有数辆之多,京城武人不擅骑马,总是雇骡车,一车可坐四人。 李尊吾甚至有些自喜,不是神经过敏,证明直觉复原。 骡车停住,四辆。京城民众,只有镖局才可携兵器。骡车上挂镖局旗号,人下车后,从车顶摘下一捆长枪,一一分了。枪长丈二,杨木枪杆,镔铁枪头。 镖旗上绣“靖”字,黑三角徽章。 李尊吾胸腔生出一股躁气。靖字号不是正式镖局,混混办的,只为能合法持兵器。受正统镖局制约,以黑三角做徽章,以示低一等。 混混镖局把持各类农贸市场,秘练一种叫“赵子龙十八枪”的枪术,不用下功苦练,而招法刁钻,刺人小腿十拿九稳,正经武人对付起来也头疼,尽量不与其发生冲突,以免腿上中招,恶心了一世英名。 领头的彬彬有礼:“请问是李尊吾李大爷么?” 李尊吾转身即跑,盖世武功也禁不住十六条枪围扎,边跑边撤去裹剑的草席。后背汗毛耸起,瞬间,应躲过了五六下刺扎。 抽剑,反手一撩。 身后惨叫,应有一根手指被斩下。 脚下不停,“之”字形路线。 右肘衣料被枪尖刺破。剑柄震开枪杆,猛然下蹲。身后追近的混混收不住步,从肩上摔过去。逼上,膝盖压住那人颈部,反身挥剑护住自己上身。 只要一用力,膝下人脖子便断了。 听脚步声止,抬眼见混混分为两层,占据要位,实在没有可突破的缝隙。想不到训练有素,不弱于职业军人。 领头的站在第二层中央,依旧客气:“李大爷,您跑什么呀?您累,我们也累。快把我小兄弟放了吧!他妈二十三岁守寡,拉扯大他,不容易!” 李尊吾:“按江湖规矩,你们选个最厉害的跟我打,我赢我走,我输,跟你们走。可以不答应,但想擒住我,起码要扔下六七条人命,他是第一个。” 稍用力,膝下混混哀号一声。 领头的:“快别!按规矩来。” 京都毕竟是文明之地,恶人也说话算话。李尊吾放人后,众混混退后。最厉害的,是领头的,他持枪缓步走来,小孩般吐吐舌头:“我还能打过您?笑话!” 抖臂扎向李尊吾面门,枪杆一滑,转刺小腿。 李尊吾未迈步,脚跟外撇,裤管内的小腿斜了毫厘,任枪头刺入裤面。剑顺枪杆滑行,突然顿住,侧刃压住领头的前手,剑尖抵在他咽喉。 枪尖穿破裤管,未伤皮肉。 领头的:“呵呵,我就说打不过您。”李尊吾随之一笑,腕子轻抖,剑尖戳入其咽喉。 领头的瞪圆两眼,不信此身已死。 李尊吾亦不信自己出手……究竟是怎么了?定是本就有杀人之念,此念压抑不住,如袖子里藏的橘子,顺腕而出。 众混混愣在当场,仅闻风过高粱的瑟瑟之声。 李尊吾望了眼天,万里无云的晴朗好天。杀人之念,只是今早对仇家姐妹一闪即逝,她俩非我所有,盼她俩平安健康,多子多孙…… 又一阵风起,荡出酸腐地气,近乎酒香。 李尊吾收剑踢枪,展身跃起,一根箭般射进高粱层层之涛。 众混混醒觉,持枪追入,骂声不止。 五十两可以买一套独门独院的宅子,可以买四百头羊,不够给一个青楼名妓赎身,买不下一条日本造欧式金壳怀表。 五十两让李尊吾彻夜奔逃。 好在城中混混跟城外土匪壁垒分明,世代无交情,均以与对方合作为耻。沿途土匪看热闹,加入追捕的,仅是又从京城追出的十辆骡车。 十车,四十余人。 只有杀。 多次领教赵子龙十八枪,暗暗佩服创立之人,竟可让庸手速成,一月练习等于正统习枪三年功力。十八招除了扎小腿一招,皆为虚招。 逃亡之暇,从农家偷了吃饭的竹筷子,沾油涂蜡,绑于小腿。运动之中,凭竹筷滑度,勉强可抵御枪扎。 一夜凶险,被五杆枪追上,尽数斩杀后,惊觉两腿上竹筷子尽数碎裂。 还是老了。剧烈动作后,小腿肌肉纤维如钟弦上到极限,多走一两步,便会绷断。以剑鞘作拐,风湿病人般挪步前行,再有两杆枪追上,便可取走他性命。 河水反着月光,照亮临岸草地,李尊吾身影格外显着。能见度如此之高的夜晚,是追捕佳时。 前方出现三匹马。 李尊吾心怀死念,准备最后一搏。 骑马者帽外裹头巾,挂银饰珊瑚饰物,竟是女人。她们喊:“你是哪个地方人,干吗到我们这块儿来?” 腔调古怪,却有熟悉之感,猛想起一人,李尊吾心动:脚下莫非是潮白河地带? 清朝初建时,一伙塔吉克人流浪到潮白河,找到一块元代蒙古人的废弃牧场,重新整治,繁衍生息。 关刀王午是他们的骄傲。 自报是王午的朋友,被带上马,带到塔吉克首领家。首领称为“依阐”,一位年过六十的妇女。李尊吾展示蛇鳞剑:“我跟人换了剑,王午留下的剑不在我手,我没法证明是王午的朋友。” 依阐瞳孔为湖蓝色,如青铜器的锈斑,蓝得极具锐度。盯了李尊吾片刻,她咧嘴一笑,露出少女般齐整的牙:“坏人瞒不住塔吉克人的眼睛,我们不知道王午留下的剑什么样,但相信你是王午的朋友。” 朋友要以礼相待。李尊吾站在天窗下,一位妇女爬到屋顶递下一根扫把,问:“你有什么?”李尊吾接过扫把,按嘱咐回答:“有快乐。” 此言出口,心下怅然。 问答重复了两遍,方算礼毕。依阐拿托盘走来,蘸起盘中面粉,点在李尊吾左肩——面粉是塔吉克人的吉祥物,有人订婚了,家外墙上满是全村人点的面粉。 之后,吃了手抓肉和牛奶煮烤饼。之后,是砖茶和干果。 聚会的有七个中年妇女,应在村里地位高。依阐亲自收走碗盘,表示用餐结束,她们便退避门外。 从没吃得这么饱过,感觉微晕。 湖蓝色眼睛对上来,李尊吾强打精神,听依阐说:“女人本没有资格当依阐,但男人一旦离开村,不是死在外头,就是不愿回来,迷在外头。几代人过去,村里男人少得不够配下一代人了。你是逃亡之身,能住段时间吧?” 一激灵,李尊吾想问:“你怎么看出我在逃亡?”但没问出口,身上有泥斑和血污,承认塔吉克人的观察力:“我会引来祸事,住一晚,缓缓体力,已很感谢了。” 依阐眼中锐光似穿透他过去未来:“带一个姑娘走吧。塔吉克人从不求人,旅行带的食品不够,宁可饿死,也不求人。你是王午的朋友,拒绝,就不要说话。” 沉默许久,李尊吾言:“挑一个最丑的吧。” 门外脚步声散,旁听多时的妇女远走,一袋烟工夫,拥一位圆顶花帽上扎红纱巾的姑娘进来。李尊吾端详片刻,悄声问依阐:“这就是最丑的?” 依阐严肃点头,湖蓝色瞳孔如雨淋过,色泽新鲜——那是自豪的笑意。 依阐家不分房间,环墙一圈土炕。当夜,李尊吾和最丑姑娘躺在北炕,两人皆未脱衣,合盖一条黑羊羔毛毯,她像被闪电吓坏的羊羔般一动不动。 依阐睡在南炕,油灯灭后,说了半夜话。都是动物寓言,或许是对姑娘进行婚后生活的指导。年轻女人的气息,令大脑松弛、关节拉开,李尊吾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第二天早晨,出门,有两匹马,很多人。 马上挂包袱,衣物饮食。女人上马,李尊吾有着新郎的惶恐。从此,这个女人便跟着我了? 持一根银镶头木杖,依阐由几个妇人拥到马前相送,才看到她左腿微瘸。瞳孔鲜润,一双永不老的眼睛。 依阐:“村里姑娘以后只能嫁给外族,下一代不再是我们的样子了。你把每个女人都看一眼吧。” 李尊吾环视四周,媚如花簇。 依阐:“我们好看么?” 李尊吾点点头,调缰而去。心中的感慨,令他说不出话,多么漂亮的种族啊,从此不在了? 身后马蹄声稳定清晰,一下一下,最丑姑娘老实地跟随。想回头看一眼她,但还是忍住了,她的马技不错,是个可以陪男人闯江湖的女人…… 逆上潮白河,向西而行。 三辆骡车相逢而过,车顶上绑着白蜡杆长枪,应是京城混混新派出的追捕者。赶车的人看起来已很彪悍,车厢里的人该强过以前追捕者一个档次,或许是京城混混的核心打手,这类狠角色轻易不露面。 李尊吾穿塔吉克男装,白衬衣外套一件青色无领对襟大衣,羊皮长靴,黑绒高筒帽。汉人的脸在这样一身行头里,也似异族。 赵子龙十八枪是讨厌的枪法,十几杆枪围扎,讨厌之极。他们经过时,竟有些心悸。 但,他们竟然过去了。 双方拉开三十丈后,李尊吾回头看一眼。 车尾铃铛已摘下。空留一根挂铃的绳头,无声摇晃。 在京城乘骡车是气派事,总是叮叮当当招摇过市。 他们这么走下去,便是塔吉克村了……想起昨夜依阐讲给最丑姑娘的众多寓言中的一个: 一只雏鹰脱巢,从高岩滑落湖面,不可思议地被一群天鹅收养,成了一个吃白食的宠物,每日等在岸边,吃天鹅捉的小鱼小虾长大。 这是只雄鹰,长到一岁,逢迎天鹅交配的季节,无法忍受雄天鹅对雌天鹅求偶,鹰的本性忽然爆发,咬死了全部雄天鹅。但它受困于物种差异,不能跟雌天鹅交配,追逐着所有雌天鹅在天上发疯地飞。 七天七夜后,雌天鹅纷纷力尽,坠空摔死。 最后只剩下这头鹰。但它吃惯了小鱼小虾,不会吃天鹅肉,也不会给自己捉一只兔子。当它企图像天鹅一样,从湖里捉一条鱼时,淹死了。 依阐的寓言要说明什么? 望着远去的骡车,李尊吾对最丑姑娘说:“借头巾一用。” 头巾很长,斩为两段,系在左右腿上,再取水壶浇湿。随师父学刀之初,师父做过一个实验——刀劈一条躺在案板上的半死之鱼。 刀锋刚触,鱼受惊翻腾,刀就顺鱼鳞滑开了。 即便是死鱼,蒙上一块湿布,便难以劈开。 湿布是应急的铠甲。 李尊吾策马向骡车追去。 刀不能光有劈力,刀法之妙在于抹。由劈转抹,便可将半死之鱼斩为两段。 黏滑之物,可滞刀力,刀法高低,在于应对黏滑。一个人的性格由其敌对者塑造,胜利者总带着敌人特征,刀法成就后,自然有黏滑劲。 凭此黏滑,刀能迅速搭上刺来之枪,顺枪杆滑进。 “一寸长,一寸强”,短兵器在力度和角度上吃亏,很难与长兵器抗衡;“一寸短,一寸险”,险在黏滑,一旦持短者有黏滑劲,长兵器反而提供了进攻途径,一滑便至,持长者无躲无藏。 在十五杆枪的围扎下,李尊吾如鹰般回旋辗转。不知过去多久,他停住,草地上横陈的尸体恍若天鹅之姿。 不能让京城混混玷污塔吉克村庄,姑娘们要延续人种,得是别的男人,得相貌堂堂、内心高贵……或许,此念狭隘?大自然的演进方式,常常借用恶人。 裹在小腿上的头巾散碎,渗着血。赵子龙十八枪究竟何人所传?还是中枪了。所幸创口不深,几无感觉。 这个畜牲一般的身体,只要原地站一会儿,便会自行止血。也累得挪不动步,只想站一会儿……凛然一觉,有人自后无声靠近。 此刻,一个十岁小孩也可将自己斩杀。 回头,是最丑姑娘。 红色软底皮靴踏在草上,寂静无声。她无表情地走来,捧起李尊吾左手,脸埋进去,一记长吻。 亲手心,是塔吉克女人对丈夫之礼。 23 剑龄长 天厌之 她的体味,令人晕厥,她说在夏日会更为浓烈。 鼻子贴入花瓣,花香亦令人晕厥。 跟她说了跟仇小寒说过的话: “许多年前,师父让我入世争名,还让我发过一个誓,在武行里叫独行道,不留儿女、不留财产、不留绝技。这辈子,我是一个人,不能有徒弟,不能有钱,不能有家。” 她“嗯”了一声,如一张纸揉成团,嵌入他臂腿间。 在一个异族女子面前,汉人的一切都显得虚假。 女人让男人着迷,不在容貌,在于专注的神情。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全心全意,整衣角的小动作也美到极点。 一日早晨,她醒来,怕吵醒他,仍躺在床上,孩子般地玩着自己的手。他醒后,屏住呼吸,看着她玩手,如草丛里苦等猎物的虎狼,一动不动,忘生忘死。 她叫恰契卡赛然依,“雄鹰停留的屋顶”之意。曾问她:“你为什么是最丑的姑娘?我看别人不比你好看多少。” 她一脸委屈,险些哭了,这个问题就再没提过。 怎么就要了她? 要了她,得让她繁衍。这是向依阐的承诺。 年龄如针,一想便痛。 多年的走镖经历,令他对沿途的大车店极为熟悉。大车店通铺有四十米长,男女混卧,男子将同伙女子夹在中间,几伙人相安无事。 不敢睡通铺,都是付高价,睡大车店二楼的单间。她还是漂亮,塔吉克女子没有蒙面习俗,为避免事端,入店前要她纱巾蒙面,摘下银饰珊瑚。 他只有崔希贵给的三两银子……为了她,他偷窃了。走镖要防偷窃,知道许多方法。清朝官员退休回乡、迁任外地,都是自费,沿途官府不负责招待,也住大车店。不义之财很多,他的手法迅速。 一次共枕闲聊,听她说塔吉克人以偷窃为耻,以路不拾遗为高贵。他就再没有偷窃,因为他是她丈夫了。 钱用尽时,入店报名号“我是李尊吾,四大刀里的李尊吾”。严格来说,镖师和土匪的传统默契是——大车店是走镖路上的真空地带,土匪要等镖车出店再动手,镖师不会跟店家建立私人友谊,更不会赊账。 但他开了口,所有店家都给他赊账,最多让他露一手刀技,以验身份。凤矩剑出鞘,急如蛇信,舔过算盘。 人眼仅见白光一闪,已归鞘。 一颗算盘珠子蹦起,落在柜台上,裂为两瓣。 店家识相,会说:“这手刀技,什么钱都付清了。您跟我,没有赊账这回事。” 耻辱啊!成了个卖艺的。 但为了她……还好,还有可卖的。 河南省温县青峰岭,有一道干涸古河床。河床南北向,宽大如峡谷,河床上有个数百人村庄——峡佑村。 村长叫姜御城,自称村人祖籍浙江义乌,随明朝名将戚继光北上修长城,戚死后,沦落此地,归乡不成。 与阿克占老玉为首的粘竿处后裔一战之后,村中男子多受了眼伤,虽然粘竿处后裔手下留情,因养伤期间不谨慎,喝酒或吃辛辣,仍有少数人瞎了。 村长当时两眼皆被刺中,康复后视力不减反增,惊愕地发现三百米外草丛缝隙里的一只狐狸腿,清晰可辨。 此后,他就迅速衰老,埋怨是眼力耗费。 今日黄昏,他在田里耕作完毕,直起腰来,正要回村,转眼见千米之外的山坡上,一对异族男女驾马而来。他一声大叫:“李尊吾!” 他的头发如晒干的玉米叶,白惨惨,毫无光泽。 他的脸上有着烂梨霉斑一样棕黑色的老人斑。 李尊吾没想到他老成这样,下马后,动情地喊了声“村长”。他盯着最丑姑娘,忘情地说:“李大哥,你怎么回事?带到我们村的女人,一次比一次漂亮啊!” 晚清北方语汇,“好看”和“漂亮”不是同义词,“好看”是脸好看,“漂亮”是包括了脸的整个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