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武侠-武士会-3

她惊叫:“恩公,你这就走了?”  李尊吾疾行数步,开始下坡,她又叫:“你去哪?”  李尊吾:“山西,五台。”  “你要出家当和尚?”  “不,找一个和尚。”  “找他干吗?”  李尊吾暗骂,怎么越说越多?但张口还是都说了出来:“想解决心里一个疑问。”洋人快攻到京城时,义和团人人在传,五台山有位普门和尚,慈善如童女,法力如妖魔,他马上就到京城,只要一句咒语,洋兵全部死绝。  义和团对普门和尚的信仰由来已久。义和团成分很杂,有拳场、船会、茶会的,拜观音、拜柳树精的,各村、各河道的等等,可他们都尊奉普门和尚,认为他是在世的大神。  “我不相信法力,但认为普门和尚到了京城,凭个人威信,能把乌合之众的义和团组织起来,战斗力必提高,兴许便能挡住洋兵。结果,他没来——我去五台,想求个答案,世上究竟有无此人?”  李尊吾顺口说完,已在百米外,抬头见坡上的仇大雪身影小如猫崽,想她听不到什么。不料她喊道:“要真有这人呢?”  李尊吾怔怔回望,半晌,嘀咕一句:“杀了。”  撤步,下山。  3 守洞人  西行路面上,常见腰斩的白毛狗尸首,摆得整齐,头向东方。是农民摆的,认为狗被腰斩后会变成地方保护神,白色代表西方,按五行理论,西方克制东方,白狗尸首可阻止洋兵西进。  皇帝西逃,京城有见识的人家也西逃。沿途很多溃败的清兵和义和团,因为饥饿,有哄抢商铺的情况,但不骚扰路旁住户,敲门求水时,如不开门,便求下一家。  夜间遇雨,西逃人家的骡车停驻路边,李尊吾和败兵一块躲到车底下。车上便是女眷,要趁夜骚扰,她们的家人也无奈吧?但他们只是蹲着。实在雨大风冷,会钻入车厢,跟女人挤坐一团,自耻粗鲁,不动不讲话。  败兵多是目不识丁的粗人,不乘乱失德,可想京津地区文明熏陶之厚。国人早早自我安顿,创出居家过日子的文明,在京城,看一人品性,要看他的家。不能定居的人,没有道德,总是明抢暗占。  八国联军进京,杀了程华安,坏了京城风流。可以预想,京城人不会再像以前一般淳厚多情。蹲在车底下,李尊吾恨恨地想,如能遇到西逃的皇上,定要以死相谏,劝其痛定思痛,多买大炮轮船,十年之后,到洋人国度杀洋人……  拳理忌讳遇强求强,因敌人发力,激起自己发力,必为敌所趁。简单对抗,是败亡之道,不模仿敌人,才是克敌之道。  李尊吾出了身冷汗,下辈孩子们不懂拳理,仇恨将刺激他们去学洋人的霸道。孩子们发奋图强,却会遭洋人利用,最终毁灭我们文明的,是我们的孩子……  渐有数千人的镇子,多由义和团守城门,官员闲在家里。三个月前,清廷信任义和团能灭洋兵,下令义和团凌驾官府之上。皇室逃亡后,天下再无法令。  给金刀圣母抬轿子,自视为辱,李尊吾不愿亮身份受当地义和团接待,自己在街头买吃食,黄裹红扎的绑腿早摘了,但他的长刀暴露了他。  刀长三尺二寸,窄如布店尺子。一个义和团人走过,突然回身暴喝:“日本人的刀!你是二毛子!”围上来四五十人,李尊吾沉声道:“这是形意门的刀。散开看。”  左手握在刀身上,右手持柄,使枪般扎出一刀:“日本刀开全刃,我只刀头一寸开刃。日本刀弯,这是直的,直才扎力大,我刀里有杆枪。”  夹刀入腋,撞开人,咬烧饼走了。人们不知是没看懂,还是想看热闹,在后面跟着。咽完烧饼,人们仍不散,李尊吾额上生出一道横纹,转身:“大伙齐心把拳玩,练成铜头铁臂坚,起来消灭洋鬼子,日月才能有平安。”  这是三个月前义和团入京发的揭帖。李尊吾:“我也是义和团,都是兄弟,散了吧。”有人叫:“老龙头火车站砍了十七个白俄鬼子的大仙爷,是您老吧?”  李尊吾脸泛笑容,声如哽咽:“我的数,比这多。”额上横纹更深,翻刀杵地,画出一道线:“我是有脾气的人,别再跟着我。”言罢而走,身姿疲惫。  人们止于横线前。  行出多时,李尊吾察觉街面有一特异足音,触地柔软如猫,恍若程华安。“哪能和老程比?差了一大截。”李尊吾判断着,忽听足音断了。  街面上买东西的、聊天的站着不少人,李尊吾环视,不觉有一流人物,自嘲乱想,继续前行。走两步,眉头紧锁,足音又起,如猫捕鼠般,悄悄向自己而来。  转身便可看到此人,但不知为何,想多听听这足音——因为像老程?李尊吾跃开一大步,随即步幅缩为正常,疾行而去。  眼如中秋圆月,空洞之极。  足音亦变急,泼洒而来。  李尊吾拐入条窄巷,见蹲着个系红头绳的七八岁女孩,应是巷内住家,正拿筷子捅一甲虫。甲虫黑色,贴在墙边,一会装死一会快爬。李尊吾怒斥:“你多大了?不嫌恶心!”  女孩脸红如桃,窜入一门内。李尊吾转身对巷口,静立片刻,一人闪进来。来人长腿宽肩,面白无须,眉宇有贵气,行抱拳礼,左掌抱右拳——是为敌的表示。  抱拳礼极快,常人眼力无法看清,礼毕即出招。两人小臂对磕,来人如拍在铁锅上的一块饼,仰面跌出,拍在地上……  被女孩戳断两根腿的甲虫爬走了,李尊吾将来人四肢展平、头部垫高。  那人眼如初生婴儿,无识无知,半袋烟工夫,恢复神志,长哼一声,音质高亮,竟是女声:“好俊的手段!除了海公公,没人让我吃过这么大亏。你是李尊吾?在下崔希贵。”  李尊吾蹙眉,崔希贵是有名的大太监,在慈禧太后跟前得宠,甚至拜太后哥哥为干爹,等于是太后侄子。他是太监里罕有的好身材,爱蓄衣帽,出宫穿着贵如王爷,但更爱做武师打扮。  虽是女音,口吻是一派男子气概:“海公公教过你,我四岁便跟了他,论拜师先后,是你师哥。老人的坟在城外,上炷香吧!”  城外野地,有家荒废多年的客栈,房已坍塌。土墙的房子需要人气,无人住,三两年便坍塌。大自然中,本无房子造型,土的自然状态是散落成尘。  院中马棚未倒,木头不赖人力造作,是自己成型的,因而久存。  崔希贵介绍,皇室西行,只四辆骡车,三辆坐人、一辆装物,扮作寻常百姓,行到这里,没敢进城,夜宿马棚。他能为皇上太后做的,是从废屋里拣出条长凳,擦干净,让太后和皇上一人一头地坐着。  当夜,城中官员还是寻来了。另一个得宠太监李莲英自作主张,入城跟官员接洽。太后没办李的罪,面对官员献上的衣服食物,大悦。  李莲英看准太后意志强大,但平素舒服惯了,吃不了太多苦。这夜,崔希贵和李莲英地位逆转,以前他压过李一头,次日清晨,他被贬为庶人。  都怪那条长凳,太后和皇上挨坐了一夜,令太后顾念起母子之情。离开京城前,太后杀了皇上最宠的珍妃,理由是她漂亮,带上路招眼,如遭乱民玷污,是皇室不能承受的大辱。  她是井里淹死的,扔她的人是崔希贵。  次日清晨,车队甩下崔希贵。太后说让珍妃投井,是她一时气话,崔希贵不说俏皮话消气,反而抢着立功,铸成大错。太后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怪你心肠坏,怪你不懂事”。  崔希贵:“奴才就是给主子解围的,我不顶这罪,你说这一路上,母子俩怎么面对?其实把我杀了,一句话就杀了。没杀,是太后仁义,不冤我伺候她多年。”  哽咽如少女。  李尊吾无心听皇室是非,肃颜:“海公公的坟在哪儿?我受恩于他。”  崔希贵领着去了,仍沉浸在被抛弃的悲怆中,时不时哼出一二哭音。看他背影,李尊吾感慨:平日矫饰如常人,动情时,还是露了太监的相。  他的走姿,两膝内拐,臀部坠坠,腰部看似不成比例的长,原本的长腿反而不显——海公公从未有此相,但得海公公面授仅三次,李尊吾的八卦掌主要是程华安代授。  李尊吾:“你学八卦掌,也是老程教得多吧?”  崔希贵肿眼里闪过一丝自傲:“程华安?他不知我,我独知他。八卦掌分两脉,热河一脉,京城一脉。热河脉是上传,为皇室百年来的一支隐兵,京城脉是下传,给了寻常百姓,程华安是第一代,海公公瞒他的事多,他不知有热河。”  热河有皇室行宫,是围猎、避暑之所,常一居三四个月。皇上与蒙古诸王每年例会在此,其防卫措施是一级机密。  自傲如花季少女脸上的泽光,过了季节,便永远失去。崔希贵面色灰暗:“太后亏了心。有热河一脉在,珍妃哪儿能让乱民玷污?是太后真心杀她。”  皇室西行仅四辆骡车,无骑兵护卫,敢混在流亡大潮中,因为车前车后的行人里藏有五十二名热河脉高手,这是热河脉全数,可迎击数百土匪。海公公亦扮作老用人,在车窗下跟脚。  海公公埋在一面缓坡上,未塑坟头,以蒿草掩饰。不愿受后人拜祭的高人隐士,往往如此埋骨。  城内物资紧张,未买到香烛。李尊吾按形意门礼仪拜祭,左右抡圆划地,在两条刀痕交叉处,捻起一撮土,以上香之姿敬献,随风飘散。  “海公公是怎么死的?”  “人活个气数,热河脉的气数尽了,他的气数就尽了。”  那晚,李莲英不但带来本地官员,后半夜还调来甘肃军队,军官是李莲英一年前认的干儿子。次日启程时,慈禧下令解散了热河脉护卫,将安全托付给不了解的甘肃军。  “热河脉为皇室效忠百年,为何突然失去信任?”  “因为一场没下的雨。”  世上原无八卦门,江西高层道士入深山闭关修炼,给他们守洞口的人为驱赶野兽,要练道家古传八掌。人为万物之灵,一种动物天性上惧怕人的一种身姿,八掌分别针对;动物普遍害怕人绕圈逼近,八掌皆脚下走圆。  八卦掌原是对蟒虎马牛象狮熊猿八种常见动物的驱赶技巧,历代守洞人习练揣摩,上升为武技。  宋明两朝,消除旱灾的国家级法会由江西道首承办,在清朝失去此地位。满清皇室是异族,不信天师、老君,自有家族守护神,名“雅曼德迦”。皇城北海御园、热河行宫皆供雅曼德迦塑像,平素以红绸包裹,传说牛首人身。  为争取恢复前朝地位,江西道首向皇亲、高官送过各种礼,其中有守洞人。满人是狩猎之族,崇尚猛士,乾隆时代开始有王府蓄养守洞人,嘉庆时代守洞人入了皇家护卫编制。  他们被指定与蒙古女子婚配,繁衍壮大,因沉静忠诚,得皇室喜爱,但江西道首并未因此地位提高,反而待遇更低,皇上对江西道首“三年召见一次”的示恩行为也取消了,江西道首与朝廷再无关连,几同庶民。  守洞人成了无效的奉献,江西道首无心联络,任其自生自灭。守洞人子孙却没有忘记祖辈使命,到海公公这代,仍想对策。  热河行宫的守洞人穿军服,京城王府里的守洞人不净身,但因保安工作的隐蔽性,穿太监服。清廷制度,皇宫可向王府下赐太监,王府中调教出伶俐的小太监,也可上献皇宫。  海公公由此想出一计。河南乡下穷苦,孩子多了养不活,有送孩子当太监的风气。海公公买了个四岁的,调教到十一岁,出落得面相气派、言语机敏,由王府送进宫里,期盼他长大,在太后跟前受宠,给这一代江西道首说说好话。  那孩子便是崔希贵。  他没辜负海公公,成了权倾后宫的大太监。但太后虽是女人,却有帝才,他的影响力只是岁末让热河守洞人每人多得三十两银子的赏,江西道首仍遭冷遇。  海公公终于想明白了,道学是中华正脉,清室毕竟为异族,他们抑制向民间推广“雅曼德迦”的冲动,同时也打压江西道首,是为维持满汉之间的平衡——这是开国时便定下的统治大计,不是一个得宠太监两句好话可以改变。  他心灰意冷,觉得王府皇宫无趣了;寻资质好的平民子弟教拳,是他在寻开心。程华安至死不知八卦门底细,往往不知底细的人,才能是受益者。  热河守洞人与皇室不是主子跟奴才的关系,而是施恩与报恩的友谊关系,如同皇室与蒙古王族的关系。仆人常让主人吃暗亏,朋友好些。热河行宫的防卫系统中,最内层防护圈由守洞人担当,所谓皇上的“贴身侍卫”。  太后决定乔装西逃,对禁卫军都保密,调热河守洞人来护驾,是她心里有准,更信赖友谊。  但百年信任让两句话毁了,祖辈使命毒菌般发作,海公公见皇室沦落荒山,觉得是进言时机。一日暴晒,车队在树阴下歇息,海公公在太后车窗外自言自语。  说今日状况,源于年初开始的大旱,没有旱灾,农民老实种地,不会闹义和团,不会招来洋人攻北京。宋明两朝遇旱,都由江西道首祈雨,如果年初太后让江西道首进京祈雨,便不会有一系列惨剧。  太后没打断他,只在他说得没话了,咳嗽一声。  崔希贵:“事后推想,太后那时候给气坏了,我佩服太后,真能忍。能忍的人,也心狠。”  海公公的话,让太后对守洞人失去信任,觉得百年善待,仍不能让他们遗忘旧主。加上一时动情,为顾全与光绪的母子关系,急于让崔希贵顶下杀珍妃的错,冷静后,想到崔希贵是海公公养大,如果心有不平,鼓动守洞人闹事,皇室将毫无反抗能力,如待宰羔羊。  甘肃军来护驾后,索性将崔希贵、海公公、五十二位守洞人都抛下了。  崔希贵:“太后该了解我,我这人爱气派、嘴上不输人——嘴硬的人,心都不太狠。她对我再狠,我最多嘴上怨怨,不至于对她下黑手。我十一岁就伺候她了,伺候了这么多年。”  哽咽又起,弱如雏鸟。李尊吾分外尴尬,半晌想出安慰话:“你不至于,不至于。”  崔希贵吸下鼻子,哭容瞬间消失,大臣上朝般凝重:“你懂什么!我佩服太后,对一个人有一点不信任,就要完全不信任,一旦翻脸,就翻到底——这才办得了国事。”  李尊吾缩眼,点头,压抑掉头便走之念,缓声言:“海公公是怎么死的?”崔希贵脸上高官气退去,眼皮又肿起一分。  皇室车队走后,五十二位守洞人想回热河,海公公说:“该回的地方,是江西。”百年来,江西道首没联系过他们。除了热河、皇宫,他们没去过别的地方,对平常世事的了解,不如一个十岁的京城小孩。  江西,一片迷惘。但,早该回去。  他们请海公公带队,海公公言:“我老了,走不动了。但我会比你们先到。”见海公公神色疲惫,他们没追问,行礼后,便走了。  躺在太后、皇上坐了一夜的长条凳上,海公公睡了半个时辰,凳面宽窄只能容下脊椎一线,睡时四肢垂地,如一只晒死的海星。  醒后,他说:“希贵,你自小残疾,练不成高功夫。但我教你的东西,足够你从野地里捉只兔子回来吧?”  兔子剥皮烤熟后,海公公独吃,没分给崔希贵一口。兔肉丝韧,海公公吃了二十年素,胃承受不起。至黄昏,不再吐血,海公公端坐辞世,最后的话是:“希贵,当初我不该买你。八卦掌我传给民间了,会有一代代的人玩下去,奉我为祖师。你找人给你画张像,说这就是我。你是断后的人,用这法子,受受后世的香火吧。”  李尊吾临走前,问崔希贵为何留在这里,答:“洋人总有闹够的时候,太后总是要回京的,兴许还会经过这里……”  马棚是太后夜宿过的地方,兴许见他守在这里,不让乡人污垢,感慨其忠心,会带回皇宫,恢复旧日恩宠。他没再说下去,转而问:“你去五台,是看破了红尘?”  李尊吾:“红尘里有苍生,没闲心去看破。我只是想,有救世本领的人不救世,该杀。”  4 白衣弥勒  五台山,有东南西北中五簇高峰,如撮在一起的五指,揪着虚空。  南山寺内有六百石匠,不知天下已乱,仍在斧凿刀钻,雕刻不休。此寺依坡而建,上扩至山顶,敲石混响如宫廷宴乐。  听山民言,此处原有的辽代寺院在清初已毁如平地,普门和尚接手时,仅有一圈院墙残垒。眼前规模全是此人建立,李尊吾暗生敬意,而恨意更浓。  观一人的造物,可知其才华,如果他本无应对天下乱局的才华,或许见面后我会饶过他,但眼前景观,已判定他死罪——他虽是和尚,却有帝才。  义和团是愚众群氓,中华自古传统是,智者要对大众负责。大众不能理解,智者就扮作半仙来施加影响力,做开国军师的张良、徐茂功、刘伯温一入世便自称半仙,想平乱复国的颜真卿、岳飞、文天祥死后被部下称仙。  背离大众,有愧天赋。冒神仙之名,是为了留在人间。  普门和尚是当世半仙,自造声势多年,所图必大。但他没有入京主事,坐看国人被洋兵屠羊般宰杀,究竟是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没有站出来,便该杀。古代智者欺世盗名,是为造福苍生,普门和尚作为一个活着已受民众香火供奉的人,却辜负苍生。他只是欺世盗名,不杀他,对不起给他烧过香的京城遇难者。  一路上行,李尊吾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作为一座佛教寺院,却有许多道教神仙的石雕,甚至底层新兴的小妖小鬼也有立像。为笼络大众,此人已没有原则,是个纯粹的欺世盗名者。  普门和尚不住寺内,在山顶茅棚。  棚外无门,棚内无床,一个僧袍肮脏的和尚坐在蒲团上,正在捧碗喝粥。李尊吾没想到他如此简朴,更没想到他是这般相貌。  这张脸是如此熟悉,是小时候在家乡他和沈方壶常捉弄的傻子的脸。  天下傻子是一副相貌。普门抬头,间距很宽的两只窄眼,向李尊吾伸出碗:“这里没茶,来了,就喝口粥吧。”  李尊吾瞬间杀心全无,不顾土尘地坐在地上,接碗咽下两口。递回碗时,知道自己因何如此——这个丑陋和尚有着慈悲的眼光。  李尊吾将枕于腿上的长刀挪至身后,普门追看一眼,道:“你是形意门的?教你的是车洪毅还是宋识文?”  声质清醇,如潭水自鸣。声音是有相的,声相可将形象不佳之人变得庄严。  李尊吾茫然摇头,普门淌过一片笑:“刘状元?他眼毒心高,原以为他收不到徒弟。”  李尊吾:“您跟我师父认识?”  普门:“傻子脸,不显老。他们几个小年轻的时候,由师父领着,拜见过我。”李尊吾大脑嗡然一响,普门眼波旷如大海:“你的来意?”  责问的话,是早想好的。此刻说出,却如学童给私塾先生背书,说得磕磕绊绊。李尊吾说完,普门蠢蠢的厚唇绽出一个文雅的笑:“出去走走。”  起身一晃,已行出棚外。身法之快,常人眼力不会看清,李尊吾脸绷如鼓面,那是形意拳崩拳的转身变招,名懒驴卧道。此招自上而下,高跃而出,伏于地面。而普门动势却是自下而上。  能反使懒驴卧道,腰功一品。李尊吾脱出迷惘状态,一晃出棚,亦是反使的懒驴卧道。普门显示武功,反而激醒了他的杀心。  本领越大,越该杀,即便你功深如魔,我也要替天行道。  出棚,稳步,见普门是私塾先生看学童的眼光,严厉中有期许的温情。李尊吾顿觉浑身不自在。  普门转身向西行去。李尊吾追上,并行一步,心惊如雷。自己站在普门左侧,超出普门半步——这是晚辈陪长辈出行的规矩。  人天生右腿比左腿有力,人老后,左脚易乏力打滑,老人摔倒,十之八九是向左前方跌。与长辈并行,居于长辈左前,道理是方便扶住老人。  李尊吾心知今日杀不了普门,杀心尚在,但脚下不自觉地行晚辈之礼,这个身体已归他了。  俩人走出三十余步,身形默契,如一块出门的师徒。普门:“今年是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后人修清史,会称为庚子之乱吧?或许是清朝最大的祸事。千年前的唐朝,最大的祸事是安史之乱。”  安禄山和史思明已经拿下了李家天下,却先后发疯,叛军成乌合之众,很快被剿灭。史料记载,他俩的疯病是与玄奘齐名的佛经翻译家不空和尚作法所致,不空的另一身份是真言宗阿阇黎(传法师)。  唐朝佛教有华严宗、禅宗、律宗等宗派,都是开派大和尚命名的,唯有真言宗是佛经上佛亲自定名的,是唐玄宗开元年间传入长安的印度密宗,真言即咒语。  此宗史称唐密,标榜是佛的“自说”,没有对象,不受委屈,而别的宗门是佛“为他说”,因人而异,为说服特定对象,言多曲折。  欲凌驾于诸宗之上,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宗在唐朝末年隐没,汉地不再见正式流传,但在日本有隆盛传承,是唐末来华学法的日僧空海法脉。  普门:“慈禧太后精明了一辈子,煽动义和团跟洋人开战,简直是发疯。我们亡国,最大的受益者是日本,以地理之近,可迅速扩展疆土。鉴于安禄山、史思明发疯的先例,太后下出昏招,会不会是日僧作法所致?”  普门眼光莹透,李尊吾如迎考官,整肃周身,语音缓重:“如您所言,唐密在汉地已隐没千年,不知底细,无法判断。”  普门:“断的是传人,法本尚在。隐没千年,不是东西没了,是我们忽略了。”  五台山十量寺藏有佛学集成《大藏经》,其中收录《大日经疏》。《大日经》是唐密根本经典,唐朝开元年间,印度僧人善无畏来长安翻译《大日经》后,又作一疏,将修法细节首次写成文字。  在印度只限于口传的内容,在中华落于纸面,这一破格行为,不是唐皇室权力压迫,而因善无畏在长安收的徒弟。他是汉僧一行,幼年出家,二十余岁已是大唐天文、数学的顶尖人物。  有科学精神的人在宗教里宿身,往往痛苦,因为天性要求实证。而作为此类人的师父,会更痛苦,因为论争不过徒弟,法便传不下去。  《大日经疏》明显是善无畏迎着一行的诘难而讲,虽经华丽文字过滤,仍有剧烈论争的留痕,细看血迹斑斑。疏写成后,一行未及找到中意的传人,急病逝世,善无畏一门自此断绝。  善无畏的徒弟如果是别人,口传秘密恐怕不会落于文字,因为宗门禁忌,公开秘密,法昌人衰。昌盛了佛法,自损了子嗣福气。  宁可断自己一门,也要降伏此徒——违背来汉地弘法的志愿,说明善无畏跟一行较上劲,只顾眼前了。  与善无畏同时期来长安的还有一位印僧,名金刚智,依《金刚顶经》传密法,没干过给《金刚顶经》写疏的事。善无畏以与金刚智平等互授的方式,将自己的法留存在金刚智一门中。  唐密共善金两系,善系隐没,金系兴旺,咒疯安史的不空和尚便是金刚智弟子。兴旺亦不过数代,金系也于汉地隐没,墙外开花,日本的空海一脉是金系残枝。  或许,善无畏是有意为之,他看重的是法昌。代代传人如春夏秋冬,总是要渐稀渐衰,索性轻看人昌,给千年之后留一个回春的契机。  普门否定了“日僧咒慈禧”的推测,因为到十量寺读过《大日经疏》,才知唐密是依佛力加持而修的法门,除了禅坐,还要作法,看似道家召神引鬼的伎俩。但唐密作法不是引鬼上身,而是与诸佛感应。  “安禄山、史思明发疯,苍生得救。慈禧心智失常,生灵涂炭,即便日僧有心作法,也不会灵验,诸佛慈悲,怎会加持恶念?我的想法外行了,唐密与国人隔绝得太久,才会如此乱想。”  李尊吾:“八国联军将天津屠城了,还在祸害北京。诸佛慈悲,为何坐看人世惨剧?”  普门转望山下,闪过一丝痛苦之极的眼光:“因为,是人世。”  动物间的天敌,是彼此恩主,万物的恩爱体现在万物相食,为何人要例外?人世如跷跷板,没有平衡,只有两头,总是一高一低,一好一坏。  寺院山门的哼哈二将,暗喻一呼一吸,表人世之相。人世的幸福如吸气,人世的不幸如呼气,幸与不幸的交替,是人世之相。破了此相,人世也便毁灭。  世间相常在,是生而为人的悲哀。  普门:“山门是寺院的第一个殿,表的是世间相,之后的殿才表佛境。对于洋人侵华的世相,山门里早有说明。”  哼哈二将裸体,仅着一块遮羞布,如初生婴儿。殿中央为弥勒菩萨,左右是四大天王。弥勒菩萨衣着休闲,四大天王铠甲军装。  普门:“弥勒与四大天王,便是汉人和白人。宇宙如千镜互映,人世为天界映像。汉地映着弥勒所在的兜率天,西洋映着四大天王天。”  汉人是弥勒种性,白人是四大天王种性。四大天王以神力守护人间,消灾造福,其神力以手持的伞、龙、剑、琵琶表示。四大天王可造成风调雨顺,也可流毒无穷——天王神物的造型为伞不加骨、剑不开刃、龙不点睛、琵琶不上弦,是避免失控的表义。  西洋是人性试验场,事必至极,不可收拾后,才骤然断废。白人貌如天人,性烈易偏,正是四大天王天的影现。四大天王的神物正如白人发明的科技,可造福,也可流毒。今日汉地,正为流毒所害。  汉人是弥勒种性,性喜享乐,满不在乎。弥勒是五亿七千万年后的救世主,现在兜率天中,召集人间智者魂灵,谈趣聊天。他降生后,男女婚嫁时间大大延后,女人过五百岁才愿意成家。他赐予人类超常的青春期,是其享乐天性使然。  弥勒修法比释迦牟尼早,却被释迦赶超,先一步成佛,因为释迦修苦行,他是享乐派。汉人是弥勒种性,聪慧多才,爱艺术爱朋友,但耽于享乐,难有成就。  眼前汉人的萎靡、白人的恶劣,正是弥勒和四大天王的各自弊端,小小山门隐喻着天下格局。  李尊吾:“原来汉人是弥勒种性,难怪两百年来,反清义军都供奉弥勒来号召民众。清廷歹毒,大造文字狱,按其脾性,早该把寺庙里的弥勒像尽数毁去,怎能至今稳居山门?”  普门:“清廷敢砍人头,不敢毁弥勒,因为弥勒不单是民众信仰,更是汉地最高的学问。清帝不懂事,降清的汉人高官都有学术背景,晓得厉害,要费心维护。奉弥勒造反的人被杀了一代又一代,而弥勒始终是入寺所见的第一形象,清帝来了,也要跪拜。”  清帝所能做的只是将弥勒形象庸俗化,即当今寺庙里“大肚能容”的胖子,一副自鸣得意相,而禁绝了反清义军供奉的“白衣弥勒”。  白衣弥勒体格消瘦,散披长发,白衣宽松,是在书斋散衣而思的学者相——这更接近弥勒本质。或许放松了,才有智慧发生。休闲享乐的弥勒,在印度是智慧化身,他招收智者魂灵,也常召活着的智者梦入兜率天。  唐朝玄奘法师到印度取经,所取的不是释迦牟尼法,而是弥勒法。早玄奘两百年,印度有僧名无着,梦入兜率天记录弥勒言语,整理为《瑜伽师地论》等文,开启了人间的弥勒学派。玄奘所传的是此宗,得佛门各宗尊崇,其理论严密高深,是雄辩文体,影响汉地文法,凡读书人均敬畏。  弥勒信仰分“上生”、“下生”两种,上生是发愿死后灵魂去兜率天,玄奘法师是代表,临终念弥勒名号,遗言宣布自己“得生兜率”。  下生是留在人间,等待弥勒降生,代表是释迦牟尼弟子迦叶,佛经记载隐居在中国云南鸡足山中,寿已两千五百岁。元朝以来的民间举义,也是下生信仰的代表,每逢民不聊生,起事农民都宣称弥勒降生,以佛威压过皇权。  下生之时,是忍无可忍之时。  普门:“承接善金法脉,在日本墙外开花的空海,六十二岁辞世,肉身不坏,埋于高野山,遗言宣称在弥勒降生时复活——作为唐密宗师,说出这等话,可想弥勒信仰之重。”  李尊吾流露一丝疑虑目光,普门顿住话,竟察觉了。无隐于长辈,是晚辈之礼,未待普门发问,李尊吾直讲心声:“汉地与唐密隔绝日久,空海生平,你怎知道?”  普门:“自唐朝始,日本人视五台为圣山,直至元末,还有来朝圣的日僧,他们的话留了下来。十五六岁的我,对弥勒事迹,搜索如恶狼……因为四岁时,父亲告知我,我是弥勒降生。”  转过山岩,可望见邻山的喇嘛庙,金顶闪光,元代开始,五台山便有藏蒙僧俗居住。遥对喇嘛庙的是一个砖瓦残片堆,三尺高,丈余宽。  普门驻足行礼,看着瓦砾堆,绽出孩子的笑:“十三岁,我到了这里,没有庙,只有前朝碎瓦。幸好从土里挖出一口钟,快饿死的时候,我不停地敲钟。敲得对面的大喇嘛受不了,派人过来问,我说我是弥勒降生,要建自己的庙,敲钟是召集天神山鬼出来干活。”  李尊吾:“大喇嘛信了?”  普门:“大喇嘛慈悲,派人天天送饭,还给我盖了个窝棚,这样活到十五岁。大喇嘛受蒙古牧民供奉,十五岁后,我也得人供奉,人越来越多,没想到有几省范围。”  五岁时,普门家遭灭门,他是唯一幸存者,从此五官不再长,脑子也似被石灰淋过,想不了事。他一路流浪,睡在坟场马棚,跟虫子、野狗玩,在垃圾堆里拣剩饭吃。  隐约记得父亲习武,或许是武人血脉,或许是命硬,竟活到九岁。九岁,两个健壮的大脚妇人找到了他,一个叫红姑一个叫方姑,言:“佛爷,受苦了。”  原来父亲是民间反清组织的道首,生下他后,定为弥勒降世。这个组织拜“井”字符号,将北方地域划分为九个区域,各设一个头领,父亲是道首,隐居在山西蒙古交界的河曲县城,开杂货店维生。门内规矩,只有九位头领能面见他。  保密措施可称严密,但这个组织早在嘉庆年间已被摧毁,至道光晚期,九位头领尽数被抓到处死,仅有道首漏网。普门家被查到,是长线追踪的延续,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夜灭门。  红姑、方姑是余党,在五台山看好一座残庙遗址,贿赂官员获得重建批文,计划寺成后聘和尚入住,让普门借佛隐身,做个僧衣道首。  因为计划绝密,去五台路上,红姑方姑未带护卫,遇强盗丧命。普门又流浪四年,觉得生而无趣,记起她俩说过的五台残寺,便寻上山来。  普门得喇嘛周济,去汉寺里听经,不记得姓名,自称弥勒,成了一个不招人讨厌也不招人喜欢的疯孩子。十五岁时,又一股余党找到了他,他才知道,自己在北方底层贵如皇子。  清朝信仰是佛道灵混合的格局,灵是民间信仰,有古树、小兽、评书人物等。以拜灵为名的聚会,往往掩饰的是反清密谋。乾隆、嘉庆两朝的暗中查杀,只是剔除了拜灵中的反清成分,而拜灵信仰已洋洋大观,无从斩断。  拜井字的组织瓦解后,并不妨碍信仰传播,甚至更为有利。至今,乡间的茶会、船会、秧歌会、水会都拜井字,甚至拜其他灵的人,也把所拜的灵归附在井字下。  庸碌日久,大众已无反清之志。普门被找到后,得到广大供奉,他遍寻弥勒事迹,明白父亲定自己为“弥勒降世”,是希望自己这代人举起反清义旗,但自己这代人只愿意出钱。  他伤感地想过:“我不是弥勒降世,是个财神爷。”拿着信徒源源不绝的供奉,他只能不断地建寺造像。井字信仰的粗俗浅薄,令他倍感无聊,沉迷于去别的寺庙听经,后来真的剃度做了和尚。  三十岁时,几个仍有反清之志的余部找到了他,以艺献主,他因而习得了武功。他们的祖辈是第一代道首派入走镖、护院业的人,练的是形意拳,尚知道一些内部秘密。  井字代表的是古战场上的九宫阵,渗入民间,是为秘密练兵。  水会的茶碗摆法是联络的秘密信号,秧歌会的集体舞藏有六十五种阵法,船会的踩旱船脚法是用长柄兵器的发力法……但因组织系统被摧毁,百姓日用而不自知。  在无人挑明的情况下,乌合之众的义和团,在津京路上阻挡洋兵,展现出平原作战能力,因为百余年来的民间节庆本是军训。  普门:“第一代道首用心之巧,令人叹服。可惜,百余年潜移默化地练兵,只盼能与清兵抗衡,谁料后世还有洋兵!”合十低诵出一段真言:“拿摩,拔噶乏得、拔来佳、叭拉弥达呀,嗡,哈利提、吸里苏鲁达、维迦牙,司乏哈。”  语音清雅,有着边疆的辽阔。普门念毕,解说是《大藏经》上记录的唐密真言——仁王护国心咒,安史之乱后,晚唐残民普遍念诵,祈祷国土安定。  众所周知,安史之乱后,是黄巢起义,之后是五代十国,连绵兵灾。  对于眼前的众生苦难,他只是念了念一个历史上无效的咒语。李尊吾觉小腿筋膜水母般扩展,心中凛然一觉,破了受教学童状态。  他,是该杀的。南山寺石雕有树神、小鬼、道家神仙,不是他破坏佛寺制度,而因他本是民间信仰的领袖。民众愚昧,但辜负民众者,该杀。  普门细如窄缝的眼皮内有着矿石幽光,斜行两步,与李尊吾拉开距离。  普门:“蹿出草棚的一刻,你用的是形意功夫,但脚下已不纯,糅了别家。除了刘状元,你还受益于海公公。”  李尊吾一惊:“海公公你也认识?”  普门:“在北方的守洞人不少,向民间传艺的只有他。他有道家背景,却信了弥勒。他的使命是让清廷恢复江西道首的祈雨特权,享受宋明两朝的国师待遇。个人承办祈雨,便对民众有了号召力,可聚众谋反。清廷防民间如防虎狼,祈雨一定是官办,他永不可能完成使命。”  王府生活的无聊,使命的无望,令道家背景的他,信奉了弥勒,五十三岁来五台,拜见普门,奉献黄金三十两,列为弟子。  李尊吾维持着杀心,冷言:“既然是你弟子,便告知他的死状,给你个交代。”听到海公公吞兔而死,普门长叹:“他不是我弟子了,这个死法,是背叛弥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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