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智商犯罪《背叛》-3

开口便笑,笑古笑今,万事付之一笑;  大腹能容,容天容地,于人无所不容。  两联相比,我更喜欢第一联。我对小北说:“尤其是第一句‘终日解其颐’,我调到玻管局之后,发现只有你‘终日解其颐’。李小南有时也会脸现愁云,不像小北你,总是笑颐如花。”我说着有点动情,痴痴地望着陶小北如花的“笑颐”。  陶小北嫣然一笑,美目里波光流转,闪我一眼,这一眼在我心中激响的却是一声春雷。我不敢再看她,急忙收心敛神,移步向前,再凝神观看另一殿宇里题魁星神像的一联:  不衫不履,居然名士风流,只因丑陋形骸,险湮没了胸中锦绣;  能屈能伸,自是英雄本色,可惜峥嵘头角,谁识你的笔底珠玑?  转出大殿,有一歇息的凉亭。我俩刚坐了一会儿,突见前边不远处,有一幢新修的庙宇,披红着绿,与红云山其他建筑典雅凝重的风格极不协调,像一个乡下妹子,刚来到城里的书香人家做粗使丫头。近前一看,门廊上有几个大字:紫雪区旅游开发公司建于某某年,我一看某某年竟是去年。难怪那位老先生奉劝市里不可轻率决策开发红海湖,若让这个紫雪区旅游开发公司开发红海湖,无异于一个纯洁的姑娘被歹徒当众强暴。  新修的庙宇里,题写的几副对联更令人惊异。  第一联:  清清濯缨,奚取于水;  倩兮巧笑,旁若无人。  第二联:  水如碧玉山如黛  露似珍珠月似弓  第三联:  雁影横秋,助我高吟对江月;  菱歌唱晚,有人微醉倚斜阳。  让我们大感惊异的是,这几联都是古代的“风流名士”题写的嵌名赠妓联。第一联是赠给妓女“青青”的,第二联赠给妓女“玉珠”,第三联赠给妓女“雁菱”。将几副“赠妓联”堂而皇之镌刻在这样一处优雅所在,是出联者嘲讽游客,还是捉弄和羞辱这个旅游开发公司?  几副赠妓联让我俩倒了胃口,急忙下山向红海湖驶去。  只一会儿工夫,红海湖到了。  站在烟波浩渺的红海湖边,首先给人的是一种震慑感。湖水清澈幽蓝,看不到一点杂质,十多万亩水面被微风吹皱,掀起层层银色的浪花。西边是裸露的大片沙滩,东、南、北面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树和灌木丛。  那天我俩来到红海湖的时候,碰到两个狩猎者。他俩每人挎一支猎枪,手里拎几只兔子。与我们擦身而过时,两人不约而同用目光使劲儿盯了陶小北一眼。漂亮女人就像墙上那种招贴画,谁都想看两眼。那两人在目光上使得劲儿有点大,以至于余光扫到我脸上,让我都感到热烘烘的。两人已走出去好几步,又分别扭头看陶小北——当然只看到了她优雅的背影。  陶小北此时却扭回头去——当然不是去接应那两个男人的目光,而是怜惜地看那几只被打死的兔子。我顿然想起几年前发生在紫东县的那件事:县政府某部门两位同事,上山去打兔子,一个举枪在这边瞄准,一个跑到那边观察兔子的行踪。观察者刚将脑袋从灌木丛中探出来,“砰”的一声枪响,瞄准者叩响了扳机,将观察者当兔子打死了。那天我突发奇想,有没有可能不是误伤呢?而是故意杀人。假设当时要在那两个人中提拔一个做副局长(县里的副局长级别相当于我们玻管局的副科长),两人中只能提拔一个:非你即我。于是两人相约去打兔子,一个就将另一个当做兔子一枪打死了。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点害怕,若我和冯富强争一个副科长,这个家伙会不会把我当做兔子一枪打死?或者我将这个家伙当做兔子一枪打死?  冯富强若约我去红海湖的灌木丛中打兔子,我是绝对不能去的!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在男人与男人的争斗中,走到女人身边才是安全的,因为女人从来不会举枪将某只兔子打死。我拔腿向陶小北走去。  陶小北已跑到西边的沙滩上玩水。女人见水就忘情。陶小北干脆脱下鞋子,挽起裤角向水里走去。我则坐在沙滩上看她玩儿。我的目光那一刻变得温柔极了,像一个父亲慈祥地抚爱着自己的女儿。我的目光从陶小北的脊背掠过,望向蓝天,望向飞翔的大雁。我俩去红海湖时没有看见白天鹅,白天鹅每年只有很短暂的一段时间在红海湖栖息,然后便一飞冲天,不知去向。  如果拷问我的内心:爱谁恨谁?我会用心说:爱陶小北,恨袁长印。当然我也恨袁长鸣,但对袁长鸣的恨是淡淡的,对袁长印的恨则是深深的。  有恨就得去寻找爱,就像喝咖啡太苦需要加糖一样。若袁长印和袁长鸣是很苦的咖啡,陶小北和李小南就是甜甜的糖。  这两个妮子我喜欢哪一个?应该说两个都喜欢。但若问我更喜欢哪一个,我当然会选择陶小北。我对陶小北的爱是深深的,对李小南的爱是淡淡的。  陶小北是一个典型的小资女人。据说小资女人须具备如下特点:一、爱好整洁,每天洗两次澡,早晚各一次。每天都要穿不同的衣服,一周内不重复。二、手包里有各个银行的信用卡,各个酒楼的打折卡,美容中心和健身中心的会员卡。三、讲究生活情趣,有品位。看电影看法片和意片,听音乐选爵士。十分清楚红酒的品牌,咖啡的种类,比萨以及牛排的各种口味。一周至少吃两次或两次以上西餐。四、穿用的名牌的标记不处于明显位置,不必需要人人都知道这些牌子,和你水平相当的人则一眼就会看出。五、英文未必很棒,但口头禅里务必时常夹带几句时尚的单词。  若按照以上几条标准衡量陶小北,她倒未必完全具备。她手包里是有这卡那卡,但一天是否洗两次澡我却没好意思询问。她吃西餐的姿势优雅而娴熟,但是不是一周必定吃“两次或两次以上”这我也从未向她询及。相反科里同志聚餐时,“宫保鸡丁”这样的菜她也动筷子,而且专挑花生米吃。有一次她甚至亲口对我说过:“这(指宫保鸡丁)里边的花生豆挺好吃的!”——而我也并没因此觉得她掉价或者庸俗,反倒觉得她挺可爱的。她的英文“很棒”,但口头禅里却很少夹带时尚的英语单词,尤其跟阎水拍局长或者余宏进副局长说话时,她只说一口标准的国语。  这就是陶小北的可爱之处,她的“雅”是一种内质,而不是像某些所谓的小资女人一般只注重外在——只注重“外在”的中产阶级、小资女人之类,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俗”——与农村大妞到县城赶集穿一件鲜艳的大红袄的“俗”也没什么两样!  陶小北的可爱和脱俗是多方面的,她是一个纯粹的女人。她的眼睛总是往远处看。即使坐在办公室,她也总是瞅着外面,无意于在局里争个一官半职。她并不在意她现在担任的这个副主任,也不处心积虑想当主任。主任、副主任对她来讲,好像小时候去田里拔出的那根胡萝卜的缨子,随手就扯掉了。陶小北的外公早年在南洋经商,她还略懂一点马来语,说“吃”是“马干”,“死”是“马地”。给我的感觉,她的目光早已从局里游离出去,一下就瞟到了蓝天白云里,瞟到了南洋她外公那里!她的目光就像红海湖的蓝天一样幽远而明净。  陶小北若是一只小鸟,说不准哪一天“腾儿”一声就飞蓝天中去了,至于她飞累了会在哪儿栖息,鬼才知道!  陶小北身上就有这样一种清馨芬芳的味道。男人都会喜欢这种味道的,我也不例外。  李小南则相反,陶小北若准备“出局”,她恰恰准备“入局”,若我对陶小北是一种喜爱,对李小南就是一种怜爱。这么一个可人儿,却与一帮臭烘烘的男人挤在一起,想去当一个副主任科员或副科长。她就像一只小猫,静静地卧在我们玻管局。如果她长得丑一些,那也没关系,可她偏偏长得这么漂亮。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卧在这么多男人身边,多危险啊!局里又没有那种古代的侠士,或者唐僧取经时的“六丁六甲”,总在暗中保护着她!  此时陶小北已从水里戏耍回来,坐在湖边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和她并排坐在一起,她一边和我说着话儿,一边将脚抵在一块半浸在湖水中的大石头上。于是我看到了她美轮美奂的脚。  我到局里上班的第一天,陶小北给我递那个小本时我看到了她的手,她的脸好看,可她的手比她的脸好看。今天我看见她的脚,才发现她的脚比她的手更好看!  她的脚不大不小,不厚不薄,不宽不窄。有的女孩的脚太大,像一条香烟;有的女孩的脚太小,像这条香烟其中的一盒;有的女孩的脚太厚,像从田里刚刨出来的一颗土豆;有的女孩的脚太薄,像一把收割庄稼的镰刀;有的女孩的脚太宽,像大卡车的轮胎;有的女孩的脚又太窄,像西餐中的炸薯条。陶小北脚背上被鞋子遮盖处,呈白色;不被鞋子遮盖处,有一抹淡淡的褐色。那一圈淡淡的褐色特别好看,宛若给她的脚戴了一圈项链。若她的脚是这片银色的沙滩,那条“项链”就是沙滩背后那片齐刷刷的小树林,有一种引人入胜的视觉效果。  我不敢再偷觑这小蹄子的脚,抬眼再次仰望白云和蓝天。  陶小北却嚷着要我给她讲一个故事。  我脑子里的故事倒不少,但大都是带“色儿”的,给这个小蹄子怎么讲?现在要找一个不带“色儿”的故事比找一个处女还要难。处女少了,“副处”却多起来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若要问中国什么最多,肯定是“副处”了!  我想了一会儿,仍没想起一个适合讲的故事,就说:“不讲了吧,讲出来怕吓着你!”可这小蹄子却缠着非让我讲,好像我是一个老爷爷,她是绕膝的孙女一般——她还给我撒娇。这样一个可爱的女性给你撒娇,且不是逼着要你拿出财产,让你给她买小汽车或者几室几厅几厨几卫的房子,只不过是要你一个故事,若不讲一个哄哄她,也太不人道了吧。我这样想着,就讲了一个:母亲告诉正在看连续剧的小女儿,生活中可不像电视里那样,陌生男女可以随便上床的。女儿眼也不眨地说:知道,他们上床之前总要喝上一点!这个故事讲出口,才觉有点不妥,仿佛我有某种企图似的。我急忙收口,没加思索,脱口又给她讲了一个:  “蚂蚁附在大象耳边说了一句话,大象当即被吓倒;一会儿大象站起来,蚂蚁又附在大象耳边说了一句话,大象再次惊愕倒地。大象两次被蚂蚁吓倒,心里颇不服气,也附在蚂蚁耳边说了一句话,蚂蚁当即被吓晕了。问这三句话是怎样三句话?”  小蹄子没听过这个笑话。我一得意,就像那头蠢笨的大象一样,脱口将三句话说了出来。蚂蚁给大象说的两句话是:“我有了,是你的!”“亲爱的,还是双胞胎呢!”大象回蚂蚁的一句话是:“那咱们再来一次吧!”  三句话说出去,才发现第三句有点粗野。再看小蹄子,早飞红了脸。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我急忙再次收口,懊丧地拍拍脑袋站起来,向那辆红色80摩托走去。 《背叛》吴言                   第十四章  我意外地获得一个重要信息,冯富强叛变了!  那天和陶小北从红海湖回来,我来到办公室。自调到玻管局后,我一直坚持每天晚上到办公室学习两个小时。我学习的内容五花八门,但以学习英语和玻璃制造方面的业务知识为主。我想,既然在玻管局工作,总得懂一点儿业务知识,哪怕是皮毛也成。要不哪一天被任命为“总工程师”,到玻璃厂检查工作,那些工人不往我脸上吐唾沫星子才怪呢!  我从我们局那栋陈旧的大楼同样陈旧的门扉里闪身而进时,恰好李小南闪身而出。“今天是周末,小南来干什么?”我一边心里这样想,一边喊她的名字。她竟没有吭声,头一低,与我擦身而过。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我瞥见她眼睛有点红肿,仿佛含着泪光。她的衣衫也有点零乱。我们局这些小蹄子平时衣着十分讲究,尤其是陶小北和李小南,比别人更讲究一些。单看额前那几根弯曲有度的头发梢儿,就知道这俩小蹄子每天早上出门前要对着镜子搔首弄姿一番。而我平时穿衣服十分马虎,有一次我上班走得匆忙,竟将衬衣的第三颗纽扣塞进了第二个纽扣眼里,可我却没有发现,一走进办公室就拿拖把拖地。陶小北当时正拿抹布擦桌子,抹了两下突然瞅着我扑哧笑了,以手指我的胸前。我低头一瞧,自嘲地说:“这纽扣跑邻家串门儿去了。”  所以当时李小南那副样子让我有点诧异。我正欲上楼,老乔撩开传达室那个吊在半空中的白布门帘冲我招手。我折过去站在门口和老乔说话,随手扯着那个说白不白、说黑不黑的门帘抖索着。那门帘吊得很高,就像陶小北和李小南夏天穿得那种“一步裙”。我扯着门帘抖索,就像扯着她们的裙脚抖索。那时我们紫雪市的年轻女性开始流行穿这种一步裙,柳如眉也嚷着让我给她买了一条,穿上在家里扭来扭去让我观赏。我当时觉得柳如眉穿上并没有陶小北和李小南好看,但我还是抚掌叹曰:“太好看了!”柳如眉又扭了两步,我继续评价:“主要是性感!”并当即总结出一步裙的三大特点:收腰、绷臀、束步。尤其是束步,由于穿上这样的裙子迈不开步子,只能一小步一小步走,女性美全展示出来了。  我那天一边啧啧称赞柳如眉的裙子,一边又开始埋怨蒋委员长——早在1934年,蒋介石手令国民党江西省政府颁布的《取缔妇女奇装异服办法》中就明确规定:“裙长最短须过膝四寸,不得露腿赤足。”若按蒋委员长的要求,哪里能看到女性们穿上这种一步裙娉婷的姿态。我批评毕蒋委员长,又对柳如眉略显夸张地说:“啊呀,如眉,这种裙子应该叫‘讽蒋裙’或者‘迷我裙’——看你穿上把我迷的!”柳如眉一边挺胸扭臀、左顾右盼观赏裙子,一边笑着对我说:“你还挺聪明的,只是不叫迷我裙,叫迷你裙——一步裙又叫迷你裙!”“迷你裙?这名字好!我现在才明白那些小说里描写的‘步态袅娜’的‘袅娜’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就是像你现在这样!”我口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陶小北和李小南穿上那才叫‘袅娜’呢!”  中国人的性观念由禁锢到解放,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至新世纪初年,是步子迈得最快的十年。我刚调到玻管局工作时,陶小北和李小南穿这样一条刚及膝的一步裙走进办公室,男人们的目光仍忍不住要往她们的腿上瞥。包括我们局最古板的副局长余宏进,平时对女同志视而不见,一副漠然且无动于衷的样子,有一次也因“观裙”或者“看腿”被我撞破。那天刚上班,余宏进腋下夹个黑皮包准备去市政府开会,恰好李小南穿一条黑色的一步裙袅袅婷婷迎面走来。余宏进的目光破天荒被小南那两条端直而洁白的腿吸引了,两人已交臂而过,余宏进不争气的脑袋又扭回去继续观赏——就在他扭回头去的那一瞬间,我从大办公室推门而出。余宏进的目光从李小南腿上迅速移开,有点尴尬地冲我笑着说:“我的钥匙不知丢哪儿了?”他掩饰地摸摸口袋,向他的办公室那边张望,意思是他刚才扭回头是在找钥匙,并不是在看李小南的腿。我只得跑到他办公室那边装模作样帮他找了一圈——钥匙当然没有找到,因为就在他夹着的那个黑包里。  当时不过是一个一步裙就招来了余宏进的目光。十多年后呢?露脐袒胸裸背早已习以为常,已很难招来人们的目光。回过头来还得在腿上做文章。由此看来,女性的腰、胸、背、腿,最性感的当推腿!旗袍之所以自辛亥革命以来近百年间久盛不衰,主要是这种服装两侧开叉,裙钗摆动时大腿上部白光一闪,夺人眼神,摄人魂魄。如果将大腿两侧缝得严严实实,这种服饰早像晚清和民国初年男人穿的袍褂一样,被送进服饰陈列馆了。  一步裙设计的别出心裁之处,就在于刚及膝,据我当时目测,裙摆的下沿距女性的膝盖骨也就一寸多一点儿。就露这一寸多一点儿,已引起人们无尽的遐想。当时的一步裙大都为黑色,这也是商家迎合人们心理的一种市场运作,“黑”与“白”相对,所谓黑白分明,会产生一种独特的视觉效果。  九十年代中期,比一步裙更短的小裙子已随处可见。即使在一些星级宾馆饭店里,那些端庄而优雅的大堂经理向你微笑着走来时,你也会在一瞥间发现紧裹在她们腿上的短裙已到了大腿中后部,差不多退缩到“膝上四寸”,一上一下,与蒋委员长当年的要求,就有了八寸的差距。据我再次目测,裙摆下沿至膝盖骨至少已有一本《现代汉语词典》竖起来的距离,白晃晃的炫人眼目。李小南那天红肿着眼睛和我擦身而过时,穿的就是这样一条可以竖着摆放一本《现代汉语词典》的黑色的一步裙。李小南的背影刚匆匆离去,老乔便站在传达室门口冲我眨眼睛,并向我使劲招手。我以为他要告诉我李小南哭泣的秘密。自那次去医院看望老乔后,他总趁没人时告诉我一些局里的秘密。而这些秘密若老乔不告诉我,我永远不会知道。有一次他甚至告诉我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姬飞喜欢给康凤莲写情书,而且这些情书是通过邮局寄过来的。可以这样设想一下,姬飞给康凤莲写一封情书,还得去找一个人写信封上的地址——他的字迹局里的人都认识,为免被局里人识破,他一定得找一个人专写信封,然后再通过邮局寄到我们局的传达室。我有一次在传达室和老乔聊天,恰好邮递员送来信和报纸,那天就有一封康凤莲的信,还是我随手给她拿到我们大办公室放她桌上的——万没想到这封信竟是姬飞写给她的,太有趣了。  姬飞和康凤莲如此鸿雁传书,起初局里人并不知道,也是合当有事。康凤莲老公从不到局里来,偏偏那天破天荒来了。来了也罢了,偏偏康凤莲又不在办公室,康凤莲老公就坐在传达室等。偏偏这时邮递员来了,就从一摞报纸里飘出一封康凤莲的信。康凤莲老公将信拿在手中,又等了一会儿康凤莲,康凤莲还没回来。康凤莲老公皱皱眉头,捏着那封信就走了。  这封信正是姬飞写给康凤莲的情书之一,里面难免有一些抒情和夸张的句子。康凤莲老公阅后十分生气。康凤莲老公是一个脾气很暴的男人,就像当年反动派拷打我地下工作者一样,在家里拷打康凤莲。康凤莲被逼不过,以死抗争,喝了敌敌畏。要不是抢救及时,就再也不能来玻管局上班了。后来姬飞请马方向出面调停,付给康凤莲老公两万元了结此事。两万元啊!这封情书可真值钱!  那天老乔告诉我的,倒不是有关姬飞和康凤莲的事儿,也不是我猜想的李小南哭泣的原因。可老乔告诉我的事情,比我获知李小南哭泣的秘密更令我大吃一惊。  老乔将我叫进传达室,反锁上门,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我正欲伸手去接,老乔却将拿纸的手缩回去,对我说:“你先别急,听我说完再看。”  老乔讲述的是马方向和冯富强。这些天马方向和冯富强过从甚密。接连几天,两人晚上在外面喝酒回来,到楼上办公室呆很长时间,然后一前一后离去。有一天离开局里时已是半夜一点多钟了,老乔睡得迷迷糊糊起来给他们开门。冯富强出门前,随手将一个纸团扔到门道旁边一堆杂物里。他们离开后,老乔去捡起这个纸团。“就是这个纸团!”老乔说着将纸团递我手中。  我将纸团展开一看,是我们玻管局的半页公用笺,最上面有一行红字:“紫雪市玻璃制品管理局便笺”。纸上写着局里几十个同志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个小括号,小括号里打一个“×”或者“√”。  纸的下半页被斜着撕掉了,所以这份名单已残缺不全。所幸我们办公室同志的名字写在纸的上半部分,除临时工小高和已退休的老乔外,其余十个人的名字赫然在目。  再仔细一瞧,就更有意思了,办公室十个人中,有八个人名字后面打着“×”,只有冯富强的名字后面划了个“√”,而康凤莲的名字后面则打个问号。  局里六个领导的名字,五个被撕掉了,只孤零零留下一个姬飞。姬飞名字后面的括号里也画个“√”。令人费解的是,姬飞和康凤莲之间粗粗地画了条连接线。  马方向科室六个人名字后面,则全部是“√”。  我略一思索,明白了。打“√”意味着这个人会投马方向的票,打“×”意味着不会给马方向投票。康凤莲名字后面问号的意思是:康凤莲会给谁投票呢?连接线的意思是:让姬飞去给康凤莲做工作,将康凤莲的一票争取过来。  姬飞做三玻筹建处主任时,马方向是他的办公室主任,两人关系一直密切。三玻解体后两人又一起调到玻管局。康凤莲自杀事件后,又是由马方向出面一手摆平。对啦,康凤莲也是从三玻调局里来的,当时她是三玻筹建处的出纳员。  这页纸背后的秘密全部被我“破译”!最后我又发现,在“紫雪市玻璃制品管理局便笺”的“便笺”二字上面,用粗粗的炭素笔写着:24∶23。  起初我没有明白这个比例的含义,想了一下,明白了:二十四与二十三之和为四十七。局里四十九个人中,炊事员小高是临时工,无投票权;老乔已退休,也无投票权。有投票权的正是四十七人——“24”是马方向所得票数;“23”则为赵有才所得票数!  精彩!马方向以一票制胜!  无论对于赵有才还是马方向,这一票是至关重要的,这一票的价值甚至胜过他们所获所有票数的价值!有了这一票,其他的票才有了意义,失去这一票,其他几十票都等于零。  我们不妨将这致命的一票取出,这样赵有才和马方向所获票数比例即为23∶23。将这一票放到赵有才那儿,赵有才所得其余23票立刻闪闪发亮,赵有才获胜;将这一票放到马方向那儿,马方向所得其余23票立刻像二十三个模特儿一样迈着猫步闪亮登场,马方向获胜。  令我感到万分震惊的是,这至关重要的一票,竟是冯富强!冯富强将他的一票投给了马方向!我有点不相信,揉揉眼睛,再看那张纸:冯富强名字后面千真万确打着个“√”。  冯富强的突然叛变,比当年林彪突然坐飞机往温都尔汗跑都令我费解。我当时惊出一头冷汗。同时我又大惑不解,因为我找不到冯富强叛变的理由。  我将纸团揣进衣兜,对瞪着眼睛看着我的老乔说:“我到办公室去了。”说着重重拍拍老乔的肩,老乔立即会意,冲我小声说:“你放心,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纸团的。”  “谢谢你,老乔!”我冲老乔点点头,低着头向楼梯上面走去。  我首先得搞清楚,冯富强为什么突然叛变?我必须找到其中的缘由!  冯富强与马方向过去并无多少特殊关系,有一次为一件琐事还拌过几句嘴,两人一直比较疏远。而冯富强与赵有才的关系,在局里人所共知,一个字:好!为冯富强的“转干”问题,赵有才不知去市人事局跑了多少回,因为“转干”这项工作当时已“冻结”,在赵有才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像斯大林之后的苏联文学一样“解冻”。那次在“转干审批表”盖下最后一个公章(那张表上总共得盖八个公章),请人事局副局长吃饭时,喝了六瓶“酒鬼”,并给人事局当时请出来的五个人每人两条“芙蓉王”烟,仅烟酒花了三千多元。结账时冯富强对赵有才说:“这顿饭还是我个人掏吧!”他嘴里这样说着,手却没有“掏”的动作。赵有才瞥了他一眼说:“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说着便在服务员递过来的账单签上“赵有才”三个字。当时冯富强讨好地对赵有才说:“赵主任这三个字值钱啊,一个字一千多元呢!”那顿饭共是四千多元。  第二天那家饭店的办事人便拿着发票来玻管局取钱,赵有才在发票上签了一行字:为公事请税务局同志吃饭,请阎局长审批,并亲自拿给阎局长。阎局长在右上角写上“准报”二字,李小南便给那家饭店的办事人开了现金支票。  如果有人问我,玻管局谁跟谁关系最密切,我不假思索就会掰着指头数出这么几对:赵有才和冯富强;阎水拍和陈奋远;姬飞和马方向。指头掰半天,也就这么几对,再还真“掰”不出来了。  而在此之前,冯富强孔席墨突,一直在各科室穿梭着为赵有才拉票,表现出一种“不遗余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因此现在这种突然的变化,我想破脑袋都找不到答案。  冯富强不是康凤莲,没有人拷打他。他也不是建国前夕那个因贪恋美色而变节的地下工作者,马方向显然没有对他施以美人计——因为陶小北和李小南不归马方向领导——即使归马方向领导,马方向也断无能耐派她俩去勾引冯富强。  美色之外,还有什么东西令人动心——只有利诱了!  只能从这个角度去窥探这种变化:马方向提拔了,对冯富强有何好处?并且这种好处应明显大于赵有才提拔后他所能得到的好处。这就好比一个可耻的叛徒,给他二十两黄金时他仍紧咬着牙关,可二百两黄金放在面前,他的牙关松开了。  赵有才若提拔,陶小北当办公室主任,空出这个办公室副主任的位子,冯富强只有三分之一的可能,还有我和李小南。我到局里工作一年来,不露圭角,从不张扬,口碑和人缘都好,加之工作岗位比较重要,又是阎局长一手调来的人。下边已有议论,这个副主任给我的可能性大于冯富强和李小南。何况在行政机关,写材料是苦差事,给个职务鼓励一下,我就又会“任劳任怨”闷着头写几年。如果副主任给我,冯富强这次只能做个副主任科员,并且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因为还有李小南。  那么马方向上去呢?马方向所在科的副科长接马方向做科长,空出这个副科长位子由谁做?马方向所在科四个科员的面容从我脑海里一一掠过:这四个人无论是工作能力、个人威信以及学历资历等硬条件,在十三个科员中都是排在末尾的。四个人平时处人做事如出一辙,一个神神经经的,一个奇奇怪怪的,一个惊惊乍乍的,一个慌慌张张的,有点像西门庆十大弟兄中的另外四个人:谢希大、花子虚、常峙节、白赉光。因此马方向若提拔,这个副科长也不会从本科产生——阎局长断不至于提拔一个“白赉光”做我们玻管局的副科长,这样就会从别的科选一个人过来做这个副科长。  我的心“咚”地一跳:若马方向提拔后,竭力举荐某个人呢?马方向本身已成为局领导,在局务会上有了发言权。马方向又与阎水拍好,同时还与姬飞好。姬飞又与余宏进、朱锋总是保持一致。而提拔的又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副科长——可以肯定,马方向竭力举荐谁,谁就会成为这个科的副科长!  就像那张名单上将姬飞与康凤莲的名字用连接线连起来一样,当我将马方向与冯富强的名字用连接线连起来时,答案找到了:马方向举荐的这个人就是冯富强!  我恍然大悟——我解开了一道多么难解的题!我茅塞顿开——我找到了冯富强叛变的全部理由!  冯富强将票投给马方向,他担任业务一科副科长的可能是百分之百;投给赵有才,他做办公室副主任的可能是百分之三十,做副主任科员的可能是百分之五十——这个聪明的家伙理所当然舍弃了百分之三十和百分之五十——傻瓜才不这么干呢!  人是怎样的一种东西?  人其实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为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为做一个副科长,或者副主任科员,他们就会出卖自己!  冯富强毫不犹豫地背弃了赵有才,出卖了自己。鱼在河呢?  《背叛》19  冯富强的叛变,迫使我也得做出新的选择:何去?何从?  就像当年那些被我军围困的国民党军将领,要么负隅顽抗,要么起义投诚。又像当年胡适、陈寅恪那样的饱学之士,要么跟国民党到台湾去了,要么跟共产党留在大陆。  由于某一个细节的疏漏和变化,改变了整个战局的范例,古往今来,不胜枚举。冯富强就是我们玻管局目前所面临的这场战役那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冯富强若是棋盘上一个神出鬼没的棋子,这个棋子这么一挪动,就封死了赵有才前行的道路,改变了赵有才一生的命运,而这个长着两条细长腿的蠢家伙却还蒙在鼓里呢。就像当年的项羽一样,全军覆没之际尚跟美人虞姬在帐中玩乐呢。赵有才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很快就要拔剑自刎了!  对我来讲,现在面临一个跟着项羽走还是跟着刘邦走的问题。  我将我的一票投给赵有才,仍改变不了24∶23的局势(我那一票原本就被计算在赵有才的23票中)。我将我的一票投给马方向,对马方向亦已无关紧要。我的一票不过是锦上添花,冯富强的一票才是雪中送炭!一票与一票,竟有如此大的差别!难怪古代打仗的时候,谁立了头功,就会获得重重的奖赏。  由于赵有才的迟钝和无能,(或者是马方向太狡滑了!)导致了我们办公室这个最重要科室的整体失败。一个可以有十个人投票的科室,被一个只有六个人的科室击败,是赵有才的耻辱,也是我们全科室的耻辱!  赵有才同志啊,你干什么吃的去了?枵腹从公去了?嘤鸣求友去了?像李白那样写诗去了?“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马方向若跑在你前头,看将来谁会在玻管局的“楼上愁”?或者是像我和陶小北那样,跑红海湖玩去了?我游山玩水是因为我置身事外,而你却大敌当前,岂可有一时一刻的松懈?要么就是睡觉去了?清道光年间,陕甘总督杨遇春入京游览卧佛寺,写一首打油诗:“你倒睡得好,一睡万事了。我若陪你睡,江山谁人保?”将这首诗套用一下,由我来写给赵有才:“你倒睡得好,一睡丢官了。我若陪你睡,前途在哪找?”  我对赵有才不仅满腹牢骚,而且心生怨恨,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你这个赵有才,简直像当年失街亭的马谡一般,坏我大事,该杀!马方向若是苏秦,去别的科室游说来一票;你赵有才就应该是张仪,紧咬着他也游说来一票。他若敢像苏秦那样身挂六国相印招摇,你就身挂八国相印过市!最后你俩大战多少个回合平分秋色后,你还应该比马方向多出四票才对——因为你的科室比他的科室多出四个投票者!  可现在,你竟连老窝都让人家端了!马方向就像当年那些神出鬼没的敌后武工队,大天白日之下就去敌人据点里救出一个革命同志。而你赵有才却像一个蠢笨的伪军哨兵,端着一支长枪在据点门口走来走去却浑然不觉!  赵有才与马方向之争中的失败,导致了我和冯富强之争中的失败;(我和冯富强争过吗?)赵有才原地踏步,导致陶小北和我原地踏步。我现在只能去和李小南争那个副主任科员了。就像当年一名端着枪的游击队员,正向甲山头冲锋,已冲到半山腰,突然接到命令,又退下来向乙山头冲锋。或者又像那种夜晚行军的突击队,正向甲地急行军,快到甲地了却又接到命令,原路退回去向相反的乙地急行军,累了个贼死还憋着一肚子气。  我作出了一个令我自己都有点震惊的决定——我决定倒戈,将我的一票投给马方向!  我继冯富强之后背叛赵有才,不仅是因为我怨恨他,而是我对自己今后在玻管局发展方向的一次理性调整和战略选择。我相信,事实将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马方向这一步踏在赵有才前头,赵有才憋足吃奶的劲儿再难撵上。对我来讲,马方向已比赵有才更重要!我投给马方向这一票,即使当下不能博取他的欢心,但仍有亡羊补牢之效。而我若将这一票投给赵有才,对赵有才起不了任何作用,马方向今后却一有机会就会用脚踩我!  在行政机关工作,最可怕的不是领导当面批评你,而是暗中踩你,那种滋味有多难受,我至今仍有切肤之痛——我曾被袁长印踩了十年!  我将这一票投给马方向,比分就会变作25∶22。这飞来的一票马方向是没有想到的。这一票是哪里来的呢?当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马方向就会像人类探索大自然的奥秘一样,追寻这一票是从哪里飞来的。很快他就会搞清楚:这一票是一个名叫“鱼在河”的同事隔山隔水投给他的。  在我们玻管局进行的历次民主测评中,被测评者不仅能很快获知自己得了多少票,并且能准确地知道是谁给自己投了票!有一次搞测评,市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亲自坐镇,并且一测评完便像抱着一个佛龛一样将那个投票箱抱走了,然而那次测评的结果还是很快让被测评者获知。即使是苏联解体前的克格勃与美利坚合众国的中情局,也没有我们玻管局这些看上去其貌不扬、极其平常的同志获取情报的能力强。  获知冯富强叛变,我虽有过震惊(当时思想没拐过弯来,拐过弯来我就不震惊了),但并没有对他不齿。怎么会不齿呢?为什么要不齿呢?用如下四句话给冯富强画个像:眼大善观风察色,嘴阔会拍马吹牛,手长能捞取名利,腿软好屈膝磕头。这也不正是我鱼在河的画像吗?我不是已变作深海的一只海参了吗?我不是已变作北美或南亚丛林中的一只动物了吗?跑那么远干什么?我们紫雪市有骆驼,我其实只要变作一匹骆驼就行了。我这匹骆驼的含义不是指人们通常对沙漠之舟“艰苦跋涉、任劳任怨、挥洒汗水”之类的评价,而是指骆驼的外形。我曾仔细观察过一匹骆驼,它竟是那么多动物的一个组合:兔鼻、牛蹄、马耳、鸡腿、狗肚、鹿脖、猪尾、猴背、羊头、虎胸、鼠牙。如果我变作这样一个东西,谁能再识破我的庐山真面目?阎水拍能识破?还是余宏进和朱姬牛能识破?包括有一双火眼金睛的孙悟空以及无所不能的观音菩萨,也难以让我现出本相。  我不但要在外形上千变万化,还要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见机行事,伺机而动,当机立断。这次果断背弃赵有才,投奔马方向,就是我人生中的一个“机”。那些古书古训总是告诫我们,读书人应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应该讲礼义,守气节,知廉耻。像于谦,烈火烧身也不怕;像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我既不是于谦,也不是文天祥,我只是玻管局的鱼在河!那些古书古训古人离我太遥远了,离我近的是阎水拍、赵有才和马方向。我又不给于谦和文天祥投票,我只给赵有才和马方向投票。况且读书人有什么了不起?读书人算些什么东西?我们这一代读书人尤其算不上什么东西!诚如杭州那个卖柑者所言:“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剖其中,干若败絮”。读书人真没什么了不起。相传元代曾把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读书人列为第九等,位居娼妓之下,乞丐之上。既然读书人只是这么个位置,当然可以像娼妓那样无所顾忌地“卖”,像乞丐那样不择手段地“讨”了!  背弃赵有才,我没有丝毫的内疚。我只是感到遗憾:我怎么比冯富强这家伙迟钝了一点?晚走了一步?  马方向也曾“争取”过我,我现在才顿然回忆起了和马方向之间的点点滴滴。这两个月,马方向见了我明显比过去热情了一些。有一次我俩上楼梯,他在前边,我在后边,他扭头看见了我,就停下不走了,一直含笑看着我,等我上来和我一块儿并肩走,并热诚地向我“问寒问暖”。还有几次在卫生间碰面,他一边洗手一边找着和我说话。有一次我向卫生间走时,他已洗完手准备出门,可我出完恭走出来,他还在洗手池边磨蹭,我洗手时他便笑着问我孩子多大了。听说我孩子在市第一幼儿园时,他就说:“是吗,我爱人在那儿当园长呢,以后有啥事你给我说一声。”后来有一天,柳如眉告诉我,我儿子班里有一个小霸王,常欺负我儿子。他主要是要求我儿子趴下做一匹马,他来做骑手。有时他还会扭住我儿子耳朵不放,说我儿子的耳朵是马耳朵。有一次柳如眉提前去“侦察”,果然看见那孩子正骑在我儿子身上并使劲扭他的耳朵。她上去不假思索便在那孩子后脑勺上击了一掌,然后心疼地揉着儿子红肿的耳朵吧嗒吧嗒掉眼泪。柳如眉回家后给我说起这件事,又吧嗒吧嗒掉眼泪。她对我说:“我又不能天天去那里守着,可我想到宝宝被人欺负,心里就像猫抓一样难受。你快设法找一下园长的关系,给咱儿子换一个班!”柳如眉这样说时,我突然想起了马方向在卫生间说过的话,第二天上班就去找了他,他很快办妥了此事。换班的第一天回家,便见柳如眉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因为有园长撑腰,儿子在新班里受到老师特别呵护。柳如眉眉开眼笑对我说:“我去接儿子时,他正将另一个孩子当马骑呢!”我批评柳如眉说:“看你这人,咱儿子不能被别人骑,咱也不能去骑别人!”柳如眉小声嘀咕说:“我也知道是这样,人家那个被骑的孩子也有妈妈呢!可我当时看咱宝宝骑那个孩子时乐得小脸笑成一朵花,还是有点高兴。站着看他骑了一小会儿,才将他拖起来。”接着她又说:“反正我一想到宝宝以前被人家骑了很多次,心里就想,让他多骑一骑别人吧!宝宝骑人家一次,我就觉得他以前被那个坏孩子少骑了一次,心里就好受了一些。”  马方向本已对我投之以桃,我却没有报之以李。孩子转班的事办成后,我只是到他们科里对他说了一声:“谢谢马科长,我真不知怎样感谢你呢!”马方向当时笑着对我说:“这你就见外了,谁让咱们是同事呢!尼克松说过,什么是危机?就是在危险中寻找机会。按照尼克松这种说法,什么是同事?就是遇到难办的事同去想办法!我以后遇到难办的事情,说不准也得去找你‘同’想办法呢!你是咱局里公认的笔杆子,以后说不准真有用得着你的时候呢!”马方向这样说的时候,友善地望着我,目光温暖极了。接着他又说,“刚才我在阎局长办公室,阎局长一边审阅你写的一份汇报材料,一边表扬你呢,说你写的材料就是有高度。阎局长笑眯眯地抬头对我说,这个小鱼,一写材料就表现出一种大气,真是下笔如有神啊!小鱼平时与同志们相处怎么样?阎局长这样问我。”马方向说到这里,拍拍我的肩膀,当时办公室恰好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拍拍我的肩膀后,又赞赏地看着我说:“我当时对阎局长说,小鱼这个同志,做人也有一种大气呢!与同志们相处都很不错,连老乔都念他好呢。”听马方向这么说,我有点不好意思,谦逊地说:“马科长过奖了!可我还是要感谢马科长,替我在局长面前说了好话。”马方向说:“这是应该的嘛,我并没有说瞎话嘛,你确实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同志!”马方向说着又拍拍我的肩,仿佛他这一肯定,我就确凿无疑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同志了。  那天马方向亲热地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临末了还又体贴我。他当时像阎局长笑眯眯地看着那份材料一样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这两天写材料又熬夜了吧?要注意身体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人家一个在局里举足轻重的老科长,对你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干事如此看重,又给你办事(帮孩子转班),又鼓励你(材料写得好),又给你添言(做人也有一种大气),又关心你(要注意身体),关键时候你却没有丝毫回报的意识,人家遇到“难办”的事情你却不“同”去帮忙,你鱼在河是不是缺心少眼?  从这件事我得出的教训是,我必须再灵醒一点儿!再机敏一点儿!仅靠学一下结巴远不能铺平前进的道路,实现我的既定目标。在玻管局工作,我得像猎犬一样时时竖起耳朵,一有风吹草动就刷的一下冲出去,只有这样才能最终冲在冯富强甚至马方向前边!一步错了好挽回,步步错了来不及。在赵有才和马方向之间,我只能选择马方向——跟着马方向,我在玻管局才会有方向!  这就是袁长印教给我的生存法则。当一个人的血变冷之后,这个世界在他眼里就成为了一个“动物世界”。如果我是一条力气尚小的小狗,看着两条体格健壮的大狗厮咬后,理所当然应摇着尾巴跟那条获胜的大狗走!临走前还要“狗假狗威”,向那条被咬伤后躺在地上舔伤口的大狗“汪”地吠一声。即使这条斗败的狗眼里流出忧伤的泪水,我也不会因此同情或者怜悯它,而会在心里说:“你去死吧,你这没用的东西!” 《背叛》吴言                   第十五章  第一轮比赛中,我落在了冯富强后面。  我的竞争对手当然不是李小南,我若放过冯富强这个凶恶的敌人,而去和李小南争那个副主任科员,正中了冯富强的奸计。  况且李小南这个女孩子够可怜的了,我和她争什么?不需要争她已经出局。  老乔给我纸团的第二天,我发现李小南一上午坐在办公桌前发呆。眼圈周围虽然淡淡扑了粉,可仍明显看出她那天晚上回家后又哭过。正像古诗里写的:粉污痕犹在——也许她整整哭了一晚上呢!瞧那样儿,像李清照描述的:香冷金猊,起来慵自梳头;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小南这副可怜巴巴“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儿,使我不禁心生怜惜,想起李白那首诗:“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李小南的老公在千里之外的部队当营长。这个营长也真舍得将这么一朵花儿放家里,让她一个人伏在枕边无助地哭泣。  那天上午快下班时,赵有才让李小南和他一起去阎局长办公室。过去只要赵有才带她去阎局长办公室商量财务方面的事,话没说完她就跟着去了。可那天赵有才话说完了她却无动于衷,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赵有才有点奇怪,催她。一向如小羊羔般温顺的李小南竟硬邦邦地说出两个字:“不去!”  “为什么?”赵有才岂止是奇怪,简直有点惊愕了。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一脸愕然的赵有才只好一个人去了。赵有才从阎局长办公室出来后,阎局长夹个小包下班回家,经过大办公室门前时,李小南盯着阎局长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待阎局长走远后,竟“呸”地向痰盂里吐了一口唾沫。  这些细节被冷眼旁观的我看了个一清二楚。  我已像李铁梅那样猜出了几分:局长向她伸出了手,要一样东西,她没给,局长于是难堪地缩回了手。局长缩回手时一定很羞愧,因为局长一般是不向别人伸手的。反过来讲,局长一旦伸出手,那就不能缩回去,要什么,就得给什么!李小南现在没给,局长一定老羞成怒。我断定李小南没戏了,用不着再和她竞争。  因此,我必须盯紧冯富强,虽然冯富强已稳操胜券,但我还是想和他一搏!人生能有几回搏,这是某位乒乓球世界冠军的名言。我大学毕业时已搏过一回,以失败而告终。调玻管局后我绝不能再失败,我必须取得胜利!大的胜利是由小的胜利累积而成,我不能放弃每一次微小的胜利,哪怕已经没有希望,我也要全力以赴去争取,不,去博取——以至去“搏”取!  只有背水一战,才有可能绝处逢生!尼克松说得多么好!危机,就是在危险中寻找机会。现在我面临着调到玻管局以来遇到的第一次危机,我必须在这场危机中找到机会!  人常说,机遇,稍纵即逝。稍一放松,就会与你失之交臂。好比你在大街上的人流中发现了一个美眉,和你迎面侧身而过时,你若只是感慨她的美丽,继续向前走,就会终身再难与她相逢,当然也就永远失去了与她相识的机会。而你与她侧身而过时,若当机立断,折回身跟着她走,她去哪儿,你跟哪儿。她走进商店,你跟进商店;她买一管口红,你就装作要买一把剃须刀;她拿口红在小嘴上涂一涂,你就拿剃须刀在老脸上剃一剃。一边剃一边还可以趁机将脸像电风扇那样转来转去观察她。她从商店出来走进书店,你也尾随她走进书店。她买一本小说,你就买一本散文。她拿着小说边走边看,你就拿着散文边走边读。突然眼前的倩影不见了。哪儿去了?原来此时已来到紫雪市玻璃制品管理局门前,她推门从楼里进去了。你也赶快推门进去,问一问传达室的老乔头,就会获知刚上去的那个妮子叫陶小北,你只要知道她的名字和她的工作单位,就有可能和她相识,甚至有一天会成为好朋友,骑一辆摩托车去红海湖玩呢!而你若在大街上的人流中与她失之交臂,再想找她时去哪儿找?她那张俏脸一闪就不见了,再要找她无异于在红海湖的灌木丛中空手去逮一只兔子,累死你能逮着?  因此我不能丧失这次机遇!虽然局面已是如此不堪,甚至我在这个回合中注定要败给冯富强,但我仍要全力博取!当然我现在不能去找马方向,我惟一的一线希望,在阎水拍,我得设法去争取阎水拍!  我决定去给阎水拍局长送礼。  其实我早该去看看阎局长了。人家力排众议将我调进来,我却一直没有去看他。这次去看他,恰好这是一个由头,一个说法。我可以这样对他说:“阎局长,您调我进来这么久了,我都没来看看您,其实我早想来看您了,可我又缺乏勇气。我怕您批评我。您会说:‘你这个小伙,拿这么些东西干啥?心思要放在工作方面,不要搞这些歪门斜道。’您如果这样说,我会多么无地自容啊!局里一些同志对我说,阎局长最大的特点就是正直,千万不敢去给他送礼,那老头儿倔着呢,说不准会将你带的礼品从门里扔出去呢。这样我就更不敢来看您了,一门心思把精力用在工作上,生怕辜负了您对我的期望。现在一年时间过去了,我在工作方面能给阎局长您一个交代了,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来看看您,否则我内心里始终会有一种不安,好像我是一个不懂得感谢别人的小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阎局长您给我的何止是滴水之恩?在局里工作这一年您一直爱护、不!您几乎是在呵护着我!所以我必须来看看您!我来看您其实并不是为了看您,而是为了给自己的内心一个交代。我已作好了思想准备,哪怕您戗我几句,我也必须得来,否则我这一生都会瞧不起自己的!”  我将“腹稿”打好后,便去商店买了两条软中华香烟,两瓶五粮液酒,在我们玻管局印制的一个小信封里装了两千元钱。我对自己这份礼的“轻重”安排比较满意:这份礼价值三千多元。以我的身份和我的收入情况,送太重的礼局长会有负担;送太轻的礼也不妥,让人觉得你有点轻视局长。其实我这一份礼是当做两份去送的:两条烟两瓶酒,是对局长调我进来的感谢。两千元钱则是为以后铺路,希望局长能时时“呵护”着我。为了表明我的诚意,我特意去银行换了二十张一百元的新币。将那一沓崭新的钱装进小信封时,我有点心疼:毕竟这是我近十个月的工资啊!那时我一个月的工资才二百多元。我给有病的老父亲看病买药的钱,也从没有一次给过这么多,也就是一百元二百元,最多一次也只有三百元。可给这老家伙一次就是两千元!只有过春节爷爷给孙子的押岁钱才是新钱,我既然给阎水拍新钱,他就成了我的孙子!我心里这样想着,竟觉得舒坦了一些,看来阿Q的精神胜利法还是挺管用的。  阎局长家没有在我们玻管局那栋“年龄”与这栋办公楼相当的陈旧的家属楼里住,而是住在市水利局一栋家属楼里。阎局长在县里作县委书记时,水利部门在那个县上马建设一个大型水库,水库建成的同时,这栋漂亮的家属楼也建成了。因在水利工程建设过程中,县里给了水利部门很多优惠条件,所以这栋家属楼里有两套房子是奖给阎局长和当时与他搭班子的那一任县长的。  给我开门的是阎局长的爱人。面对一个差不多与我一般高且十分壮实的女人,我当时愣了一下:因为这个女人个子也太高了,高且宽。刚敲开门时,阎局长爱人见是一个陌生人,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并有意用活像一只甲鱼一样宽大的身躯将我挡在门外。可她随即低头瞥见我手里拎着的东西,脸上立即多云转晴——仿佛她脸上设置着一个气象台。再抬起头来看我时,已像陶小北看我那样笑颐如花——气象台瞬间又变作我们紫雪市新建的世纪花园——各种鲜花在园内争奇斗妍。  此时阎局长爱人已闪开身子将我让进家门,并像一个娴熟的导游一样,领着我穿过宽大的客厅,又穿过餐厅,将我带进阎局长会客的书房。果然书房宽大的写字台前坐着一个小老头儿。写字台太大,将阎局长显得有点微不足道,不明情况的人还以为这家的小孙子在爷爷的写字台前淘气呢!  阎局长爱人轻掩上门,我就像一颗西瓜一样溜到沙发上坐下,将手里拎着的东西顺势放在沙发脚下,抬起头来满脸堆笑地望着阎局长。  我当时突然想起一个有趣的送礼故事。这个故事的标题叫《收》。有一位领导,收礼时有一个绝招,在手心上大大写一个“收”字。送礼的人来了后,他便坚决地一边摆手一边大声喊:“不收!不收!快拿回去!”即使送礼的人怀里揣着一个微型录音机,录下的也是“不收”的声音。后来事情败露在这位领导自己的疏忽:他去上班时忘记洗手了,恰好那天开大会,他在主席台上一边讲话,一边伸出手不停地做手势……  我们阎水拍局长当然不是这位领导,手心里并没有写着这样一个“收”字。我当时一落座,像小学生背书一样将打好的“腹稿”背诵给阎局长听。在我背诵的时候,阎局长脸上像家家户户过春节一样,一片喜悦祥和之色,丝毫没有流露出准备将我带来的东西甩出门外的蛛丝马迹。只是待我背诵完后对我说:“你这小伙,来坐坐就行了,带东西干啥?”转而他又说:  “小鱼你不口吃啊!”  我心里暗暗叫苦,一门心思背“课文”,把自己有点结巴这个毛病忘记了,那么长一段话流利地从口里一涌而出,连个“标点符号”也没有,把在袁家沟中学讲台上的那点儿看家本领全使出来了。可阎局长却不是袁家沟中学的念书娃娃,那些憨厚的娃娃即使我偶尔讲错,也不会像阎局长这样当面挑毛病。  我当时急忙回答阎局长:“怕您批评我,一着急把口吃的毛病给治好了!”  接着我又向阎局长解释,我口吃的毛病原本是轻微的,并不十分严重,所以有时候不易察觉。自己注意一点,别人有时还真听不出来。  我这样说着,已将目光移到沙发对面的墙上。墙上挂一幅巨大的字,是本省一位著名书法家的真迹。笔力遒劲,但内容却不新鲜,是毛主席的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阎局长见我看这幅字,也将目光转向这幅字说:“我喜欢主席的诗词,文化革命中主席的一本诗词我都能背诵下来。可我为啥单选这一首挂在墙上呢?小鱼你看出点儿名堂来没有?”  我将那首诗又看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水拍”二字上,高兴地说:“阎局长我看出来了,这首诗里嵌着您的名字呢!”我这样说时,突然想起那天与陶小北在红云山看到的那几幅嵌名赠妓联。这么一联想,心里当下乐了:莫非阎局长也是个“青青”、“玉珠”或者“雁菱”?这一乐,没有忍住,险些儿扑哧笑出声。我忙以手将嘴巴捂住,将笑声捂回去。  此时阎局长的目光还在那幅字上,没有看到我以手捂嘴的情态,反而表扬我:“小鱼你就是聪明,到底是大学生,别人就不能一下看出这一点来。有些同志来了几次,我问他,他都看不出来。”阎局长这样说着,将目光从那幅字前移开,重新落到我脸上。  我当时脸上挂着笑,用柔和的目光迎接着阎局长的目光,心里却在想:“有些同志”是谁呢?莫非是冯富强?难道这家伙又跑在我前头了?如果真是他,他已“来了几次”,我却是第一次来!阎局长这话里有没有责备我的意思呢?我心中有点忐忑不安起来。  此时阎局长却又已将目光移到那幅字上,在转椅里轻轻摇着身子对我说:“不过小鱼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这句诗里嵌着我们兄妹四人的名字呢!我大哥叫阎金沙,我弟叫阎云崖——这名字挺有诗意吧?我妹叫阎暖。”  “小鱼,你喝茶。”阎局长这样说着,起身去卫生间了。这次我可没有忍住,趁书房没人,我用双手捂着嘴不出声地美美笑了一场,笑得腰都打颤,肩头不停地耸动。并且一边笑一边看嵌有阎局长兄妹四人名字下面那句诗。若阎局长兄妹四人将名字嵌在下面这句诗里,那才有趣呢——阎大渡、阎桥横、阎铁索、阎寒——若阎局长妹妹叫阎寒,这女人保准嫁不出去!谁敢娶一个“冰箱”回家呢?还不把人冻死?  阎局长从卫生间返回书房的时候,我刚敛去脸上的笑容。然而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由于我刚才笑得太厉害,将塞在裤兜里那个装钱的小信封笑出来了。笑的时候我的腰一直在打颤,颤一下,信封向外挪动一下。待阎局长进来刚坐下,那个小信封像是欢迎他似的,啪地落到了地板上。  猝不及防遭此变故,我的脸刷的红了。可我很快见机行事,来个顺水推舟,将信封抓起来,颠着小步跑到阎局长写字台前,顺手拉开靠我这边的一个抽屉,将信封啪地扔进去,然后赶忙将抽屉合上,并以一只手紧紧捂在抽屉外面,生怕阎局长拉开抽屉将信封取出来扔给我。  我当时脸上的红晕尚没有褪去(这是一层多么恰到好处的保护色啊!说明小鱼这个小伙是初次送礼,像一个处女初次破身一样极不老练),结结巴巴地(我又结巴了)对阎局长说:“不好意思,不成敬意,一点小意思,聊表寸心,阎局长您千万别批评我,那样我会很难受的!”  见阎局长并没有拉开抽屉训斥我一顿的意思,我才放开捂在抽屉外面的手,退回沙发上坐下。不过我在拉开抽屉那一瞥间,却发现了两个细节:一是抽屉里放一盒“男宝”;二是抽屉里还有两个印有玻管局字样的显然也是装着钱的小信封,一个和我的差不多厚,一个则比我的厚得多——莫非是冯富强这个家伙真已走在了我的前面?或者是赵有才?马方向?  如果真是冯富强捷足先登,我今天来看阎水拍局长更是十分明智的决策!倘若我和阎局长达不到那种“鱼水之欢”的亲密程度,达不到那种“你在河里游,我在水中拍”的融洽程度,我在玻管局绝无出头之日!冯富强永远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我鱼在河头上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压一块石头还好,万一这家伙将狗子压上来呢?那还不随时拉屎撒尿?如果有人将屎尿拉你一头一身,你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我突然又想起那个小信封从我裤兜里自己溜出来的细节,心想:真是钱撵钱哩!打麻将牌时,赢家身边已放下一堆钱了,钱还往他那儿跑。看来生活中也是这样,谁钱多,钱就爱往谁那儿跑。阎局长那个抽屉里有很多钱,我的小信封便从裤兜里跑出来,急急忙忙往那儿跑。所以不是我给阎局长送钱,钱本身就是阎局长的!我只是做了一次好事,像雷锋那样,拾金不昧——我从阎局长家地板上将两千元的“金”拾起来,没有“昧”,站起身走过去拉开抽屉给人家塞进去……  从阎局长家出来,向我们玻管局大楼走去时,我想了许多许多。送点儿礼有什么好羞愧的?为了实现我心中的理想,为了不让袁长印、冯富强这样的人在我头上拉屎撒尿,(说不准哪一天我会在他们头上拉屎撒尿呢!)也许更下作的事情我都会做出来呢!我早已是一个具有了远大理想的同志,我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锤炼自己这种“百折不挠、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精神!即使不能像当年的越王勾践那样卧薪尝胆,至少也要像那个巧舌如簧的苏秦:“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苏秦用锥刺伤自己的大腿,是为了取“卿相”之高位,而我鱼在河仅是为了当一个玻管局长进而成为紫东县委书记。与苏秦的志向比起来,要低多少呢!难道我连这样一个目标都不能达到吗?  我必须达到!在华灯初上、人流如潮的紫雪大街上,我目光如炬地向玻管局大楼走去——有谁能阻挡这个同志坚定不移踏向理想彼岸的脚步呢!  我去阎局长家看望他一周之后,局里进行了民主测评。  民主测评一个月后,市里的任命文件下来了。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马方向不是任总工程师,而是任副局长!  除过阎水拍局长(也许还有马方向),局里再没有人能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安排!  阎水拍局长这一手太老辣了!这等于将朱锋、姬飞、牛望月脸上又扇了一巴掌。阎水拍局长也许在心里这样说呢:让你们再跟我闹别扭!让你们再当凡是派!跟我作对没有好下场!我老头子快退休了,你们可还年轻着呢!  陶小北悄悄告诉我,朱锋将新名片都已印好了。那天她从五楼楼道里经过,见朱锋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扭着脑袋瞧着她笑。一边笑一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就从门里进去了。因他始终扭着脑袋,目光始终专注地依偎在陶小北姣好的脸上,扭着的脑袋进门时都没有“正”过来,所以掏钥匙时带出一个白色的小片,他也没有发现。朱锋将门闭上后,那张小纸片在空中像雪花飞舞一般撒了一会儿娇,落到陶小北脚边。她将小纸片捡起来,竟是一张崭新的名片,上面赫然写着:  紫雪市玻璃制品管理局副局长朱锋  陶小北当时捡起名片瞧了一眼,已举起一只手欲敲朱锋的门,可她的手举在空中却停下了。她看着名片略一思忖,将举起的手放下来,向前走几步拐进卫生间,撕碎名片扔进垃圾箱里,才向三楼的办公室走去。  陶小北告诉我此事后,停了一下,又自语道:“不知姬飞和牛望月印好了没有?”小北一边说一边叮嘱我,“此事不可告诉别人,朱锋知道脸上会挂不住的。”  在市里那份任命文件上,阎局长粗粗批了一行字:局领导阅毕请各科传阅。待这份文件传阅到我手上,已是一周以后了。我看着那份任命文件,心里暗自庆幸:我当初弃赵投马的决策是多么英明啊!  我们局的领导班子终于由双数变作了单数,他们分别是:阎水拍局长,余宏进副局长,陈奋远副局长,马方向副局长,朱锋纪检组长,姬飞行业工会主席,牛望月总工程师。  有人私下开玩笑说,这下我们玻管局成“动物园”了——七位局领导里有四位是“动物”:马、朱、姬、牛。  科级干部的民主测评是在马方向副局长任命文件下发的第二天进行的。因科级干部的任命由局里掌握,民主测评一周后,局里就下发了红头文件。果然不出所料:冯富强做业务一科副科长,我任办公室副主任科员。李小南不仅没有向前走一步,反而向后退了一步——由出纳员改任打字员!出纳员则由康凤莲担任。  李小南被向后推了一掌,出乎局里每一个同志的意料。阎水拍这老头真下得了手,难怪局里有人私下说他是只“笑面虎”。  有人私下猜测,让李小南干打字员,是堵通信员小胡的路。谁让你小胡是余宏进的亲戚呢!再去抹桌子提水吧。只有我心里明白,这只是一个表面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惩罚李小南呢!打字员这个岗位虽然几个工勤人员眼巴巴盯着,可干部谁愿意去干呢?做打字员,对小胡是荣耀,对李小南则是耻辱!阎水拍这样羞辱李小南,也不怕那个营长从千里之外赶回来给他一枪。  李小南接连三天没来上班,第四天走进办公室那个目光如盼的俏佳人,我当时差点儿认不出来。我原以为李小南一定是红肿着双目,甚至会有点蓬头垢面,至少也是“敛黛凝愁色”。可恰恰相反,她却是“施钿耀翠晶”——比我第一次见她时还光彩照人!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我当时将站在门口的李小南看了看,又将办公桌前的陶小北看了看,突然发现这俩妮子哪儿有点像。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陶小北,李小南,你俩不是姐妹吧?我怎么看你俩哪儿有点像?”  我这样说时,李小南已坐到她办公桌前。她笑吟吟地抬头对我说:“看着像就是姐妹?鱼在河你和毛宁还有点像呢!莫非你和毛宁就是同胞兄弟?”李小南一边这样打趣我一边扭头问陶小北:“小北你说鱼在河是不是有点像毛宁?”  陶小北抬起头笑着看看我说:“就是有点像!”  这姐俩一边挤对我一边笑。我当时突然想起那位说我有点像“庞中华”的副县长。心想:这一生我已做了两次名人了(毛宁、庞中华),我如果再写一部小说,别人会不会又说我是王跃文呢?其实我并不想当毛宁、庞中华或者王跃文,我只想当一个杨远征(当时的紫东县委书记),或者惠五洲(当时的紫雪市委书记)。  那天我对李小南良好的精神状态有点惊讶,莫非她也像我一样,学会了置换爱恨?越是痛恨一个人,越是向他甜蜜地笑。那她心中的“袁长印”是谁呢?当然是阎水拍!她心里不知怎么恨这个老家伙呢!  我发现陶小北和李小南对我都很好。陶小北常常护着我,有时甚至不经意间给我撒撒娇。而李小南也并不讨厌我,流盼的目光偶尔与我的目光相触时,也会露出一丝柔情。她那天说我像毛宁,其实最早说我像毛宁的是柳如眉。新婚之夜,柳如眉紧紧搂着我光滑颀长的身体说:“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有点像毛宁,虽然你没有毛宁那么英俊,但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像,尤其是举手投足有一种优雅。”我当时也喜欢一个姓毛的——毛阿敏。于是我也信口胡诌,对柳如眉说:“我觉得你有点像毛阿敏,至少也像个刘晓庆。”其实柳如眉既不像毛阿敏也不像刘晓庆,跟张瑜和陈冲也差得很远,可她听了还是十分舒坦地笑起来,并一边吻我一边说:“真的?”我那时就发现,女人和男人在对事物的认知上有本质的不同。如果有人说我像王志文,我会立即回答:“瞎说,我哪像他!”因为事实上我根本不像王志文。若我是一颗西瓜,王志文是一颗甜瓜,你对我说:“西瓜像甜瓜!”我肯定会反驳你,因为小孩子都知道西瓜不像甜瓜。可女人却不是这样。若柳如眉是西瓜,毛阿敏是甜瓜,你对她说:“西瓜是甜瓜!”她就会眼睫毛一扑闪惊喜地问你:“真的?我是甜瓜吗?”  陶小北和李小南之间,我当然更喜欢陶小北。可若让我选一个去追求,我却会首选李小南。李小南老公在千里之外,她容易产生那种“闺中寂寞”。有时我看着她竟有点可怜,因为她有时真像一个“怀春的少女”。而且追求李小南,会产生声东击西一箭双雕之效。若我和李小南之间表现出一种亲昵,就会被陶小北察觉。察觉后她就会有点生气。若我是一根玉米棒子,陶小北原本并不准备啃,现在看李小南啃得津津有味,陶小北便会有一点点嫉妒和好奇,于是也便会产生啃一啃的冲动。战争年代,陈赓和粟裕善于使用这样的战术:派几个纵队佯装要攻打甲敌,可急行军几夜后,却突然折回身直扑乙敌,结果一口就将乙敌吃掉了。而我佯攻李小南,目的却是为了吃掉陶小北。  当然这些战术我一直没有付诸实施,那是因为我既定的“三大战役”的战略目标还没有实现。在玻管局这一年,我只干成个副主任科员,离战略目标的实现还相距甚远。如果我背离大的战略目标,却在战术上玩些小花样,比如派出一个侦察排在陶小北和李小南之间玩那种小的穿插,必然影响既定战略目标的实现!因此我只能忍痛割舍这两个小蹄子,却去与阎水拍那个毫无趣味的老家伙周旋。  这些小蹄子喜欢我当然与我个子高有点关系。我身高一米八,并且像一棵树一样端直且粗细适宜。既不太胖,像个胖洋芋;亦不太瘦,像根细萝卜。女孩子喜欢这种体形的男人。包括阎局长也认为个子高不是一件坏事。那天我从他书房出来,从他家客厅穿过时,阎局长个子很高的爱人和个子很高的儿子礼貌地从沙发前站起来。阎局长送我出门时以手指着他儿子对我说:“小鱼,你看我的品种改变了吧?我当初一眼看中老郑(指他爱人),就是为了改良品种!”  这里就需要使用辩证法了。阎水拍局长个子低固然是一个缺陷,但同时也是一个优点。因为我发现杨远征和惠五洲个子都和阎水拍差不多高。有一次省长来我们紫雪市检查工作,在电视新闻里出现时,和惠五洲活像一对双胞胎。当时他们正在杨远征那个县检查工作,哥仨站在一起指手画脚,就像农村的弟兄三人在商量给谁先娶媳妇。  况且我个子高又怎么样?我还不得天天在阎水拍面前缩着肩弓着腰?人这种东西真是有趣得很!阎水拍喜欢我目标小一些,我就在他面前尽量往小缩。陶小北、李小南喜欢我端直一些,我便在她们面前戳成一棵树干,想让她们像藤蔓一样攀援上来。  不过有一点我和阎局长倒是共同的。个子高的人一般心劲弱,可我个子高,心劲却一点儿不弱,这一点像阎局长。阎局长整人一点也不手软,我鱼在河心里也常有一些恶狠狠的念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从进玻管局的那天起,我就跟在阎局长后面亦步亦趋,将阎局长的做人处事方式奉为圭臬,现在看来我鱼在河真是有一双慧眼呢,阎局长做我人生的导师当之无愧。我现在越来越“像”阎局长了,对待各色人等,也能做到“面容很和蔼,握手很给劲;待人很亲热,语言很甜蜜;做事很厉害,心里很毒辣。”真的,我现在和人握手时在“给劲”这一点上做的很到位,瞬间就将热情、体贴、友好、温暖、理解通过这重重的一握传导给了对方,让对方对我心生好感。即使已有如此的“造诣”,我仍不会就此止步,我的目标并不是要“像”阎局长,永远做阎局长的学生,而是要阎局长“像”我,哪一天让他成为我的学生!其实我鱼在河绝非人中虾鳝!我鱼某现在之所以看上去腰里无力,在玻管局百般遮着掩着,藏着掖着,那是因为我缺一样东西!唐僧之所以能制服孙悟空,就是因为他有一样东西。如果有一天我也有了那样一个圈儿,想套谁头上就套谁头上,那我将这个圈儿套到袁长印或冯富强脑壳上,我在一旁“念念有词”时,即使他们疼死,我才不会像唐僧那样心生怜悯停下来呢!  有一次我甚至做了这样一个梦:袁长印和冯富强一左一右向我扑过来。我只轻轻抬了一下左手,袁长印脸上已鲜血淋漓;我又轻轻抬了一下右手,冯富强便以手捂着脸痛苦地离去。真所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而鱼在河却翻了个身,舒坦地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背叛》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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