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阳光从城市的边缘彻底消失后,馆内的温度开始了某种奇怪的下降。安德烈看见自己呼出的气,变成了冬天才会有的白雾……现在是七月啊! 一个小时前,穆野凉接到中国国际**总部的电话没要他即刻赶回巴黎安/全总部,有新任务。如果现在他也在的话,安德烈猜测这个像鹦鹉一样多嘴的小子一定会大呼小叫,然后就这种奇怪的 气温变化发表荒唐的言论。 就在安德烈分神的刹那,光滑的地面下突然窜出了一道灰影,对,的确是从厚厚的地底一冲而出,然后呈漩涡轮状飞速运动,眨眼间便在富豪们与e们之间“划分”出了一条河一般的灰黑“隔离带”。 呼啸的气流扑面而来,给皮肤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安德烈只觉双眼像被一双冰硬而粗暴的手死死捂住,视觉在这种莫名的痛楚下瞬时丧失。彻骨的冰冻感,从眼皮急速扩散到全身,整个人如同被凝在了顽固的冰块里。 这样的感觉,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但是,所有人都感觉自己花去了一百年时间,从地狱返回人间。 当然,片刻的失神后,众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些尽在咫尺的富豪们。庆幸的是,他们四肢健全,一个没少,均茫然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但,不幸的是,他们手里皮箱统统失踪。还有一个细节,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发觉,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发觉——他们十个人的颈动脉上,都有一个细微到难以用肉眼发现的针眼。 “我是在做梦么……”有个小e暗自嘀咕。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超自然,不相信鬼神,连对上帝的信仰,也仅仅是一种生活习惯。 但,那些被富豪们紧紧握在手里的,装满了“珍贵无比”的物件的箱子,就这样在眼皮底下,被席卷一空。关键是,根本没有看清来者何人,用什么方式从万夫当官的场面下,成功干出了这种事。 富豪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很像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死人。蒙娜丽莎仍在墙上微笑,他们的脸色越难看,她的笑容越美丽,鲜明的映衬。 安德烈用力地晃了晃脑袋,连声跟自己说,刚刚看到的,可能只是幻觉。可是,当差二十年,他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矛盾地怀疑着自己的眼睛。这时,电话响了,安德烈稳稳神,掏出手机一看,号码显示是e总部。 “喂?”他按下接听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些。 “穆野凉?他回总部去了。什么?在医院?”安德烈的音调越来越高,脸色也越来越不对劲,“三天前被人发现?这怎么可能!这几天他一直好好地跟我在一起!” 四周的骚动越来越大,很快淹没了他的声音。【五】 陆阿藏站在这条绵延弯曲,复杂又精确的地下隧道的尽头,不得不叹服那群连人话都不会说的鼹鼠精,这些低等的小妖仅仅用了不到24小时,便完成了人类在正常情况下起码要一个月才能竣工的浩大工程。 从囚禁她的地方到这里,陆阿藏走了一个钟头,身边还跟着三个人。不,是三只妖怪。 两头长得差不多的野猪精看起来依然那么蠢,穿着相同的T恤,露着獠牙,口水嗒嗒地紧跟着她,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上各自捏着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棍。 陆阿藏当然知道那是改良过的电棍,还是远不止两万伏的那种。她感兴趣的绝不是野猪或电棍,而是一直走在她前头的男人。摇晃不定的光束下,宽大风衣敞开在他瘦而高挑的身体上,一头灰色的发丝泛着幽暗的光泽。模样是看不见的,因为他戴着面具,跟她在墙上看到的那个怪人相同的面具,一张笑脸。直觉告诉她,这男的跟墙上怪人不是同一人。他也是一只妖怪,但物种不明,陆阿藏问到了他的妖气。而且,刚刚被他从那间五星级囚室带出来,坐在电梯直达这条地下通道的起点时,她看见一只健硕的棕毛鼹鼠精,领着一班同类从暗处冒了出来,立起身子在他脚边用妖精语叽叽咕咕。 妖怪无国界,妖精语全国通用,陆阿藏断断续续听到“已经打通”、“出去就能看到”、“报酬呢”之类的话。 男人打了个电话,很快就有几头力大无穷的野猪精扛着数十个木箱走出来,放到鼹鼠们面前。陆阿藏偷偷瞄了一眼,木箱上印的是“某某牌猫粮”。 鼹鼠头头指挥下属们,欢天喜地地扛起木箱离开。 “还是到城里才有饭吃啊!虽然猫粮不如虫子好吃,总比饿肚子强!” “是啊,老家的野地上全是人类的工厂,连草都不生一根了。幸好跟着老大出来了!” “要是咱们不是鼹鼠是人类就好了!”陆阿藏听到其中两只这么说着。 隧道尽头,是一堵被破出一个大洞的钢制墙壁,墙壁后是一个约二十平米的房间。说房间好像不不准确,这个“房间”更像个用玻璃制成的大立方体,除了立方体中心位置中有一束约一米高的晶簇状容器外,空无一物。 男人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试管状的密封透明容器,一头是金属压嘴,里面,浅浅一层血红色液体,随着管体的倾斜缓慢流动。 他看向这个玩意儿的眼神,有一种是在的重量,仿若手中不是个玻璃管,而是一条命脉。 “夏洛特小姐,这边请!”男人把她领到了立方体正面,将试管对准玻璃中心处一块四方形区域,用力一压。 试管里的粘稠液体从压嘴处均匀喷出,变成了一团红色的雾,附着在厚厚的玻璃上。奇特的嘶嘶声后,血雾完全渗进了玻璃,一个蓝光暗闪的六芒星印记浮现出来。 “麻烦先把右手放上去,然后再放左手。”他客气地吩咐,指着六芒星。 陆阿藏乖乖照做,她是人质,要尽本分,何况背后还有两只举着电棍的野猪精看着。 一排闪烁着绿光的数字在六芒星里呈立体状逐渐显现。 “麻烦把左眼凑到离六芒星最近的位置,然后再左眼。”男人继续吩咐,陆阿藏继续照做。 一个拇指大小的红色圆圈从六芒星中间浮现。男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细针,往陆阿藏的左手食指上一扎,再把这冒出血珠的手指朝红色圆圈上摁了下去。 陆阿藏只觉空气里一阵微颤,一道白色的细线从六芒星的正中延伸而出,将面前这扇“玻璃墙”一分为二,并朝左右打开了来。 “把晶簇上那个蓝色的菱形块拿出来。”男人说着,没有要跟她一道走近立方体的打算,递给她一个金色的四方小匣子,“放到这里头。” “哦……”陆阿藏装作怯怯地点头。 当她的手指触到那块悬浮在晶簇上的蓝色菱形块时,她感觉到了彻底的冬天,从皮肉深入到血脉。虽然只是刹那,却深得让人害怕。她定睛一看。这蓝色的晶体里,包裹着一滴眼泪状的白色絮状物,仿佛还在缓慢流动,像宇宙里的星云,看得久了,令人眩晕,她赶紧将菱形块放进金匣子,走了出来。 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移动。陆阿藏鬼使神差地问男人:“上面是哪里?” “卢浮宫。”男人从她手里小心接过金匣子。【六】 男人在前,野猪精在后,陆阿藏夹在中间。 回去的路上,野猪精们明显比来时兴奋了很多,叽里呱啦嘀咕着。男人埋头赶路。一言不发,紧紧抱着那个金匣子。陆阿藏注意到,他们拐进去的岔道,不是来时的那条。 直到一层清凉月色洒落微烫的面颊,陆阿藏才发觉,地道的另一个出口,不是通往她待过的五星级囚室,而是一片玫瑰园,满地的杂草里,零星开着几朵红玫瑰,别的都枯萎了。园子的背后,是一座普通的白色三层小楼,颜色已经不干净了,爬满了尘土与腐蚀的痕迹,连窗户都是残缺不全的。这里似乎是个长期无人居住的废屋。 男人的脚步踩过玫瑰园,碎叶枯枝咔咔作响。走出园子,他突然停住,若有所思片刻,朝两只野猪精挥挥手。野猪精们小跑着上来,男人将金匣子朝前一送,说:“这个东西,你们俩替我带回去交给他。我还有别的事要办,晚一点回去碰头。”其中一只野猪精,像接过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一样,咽着口水,把金匣子紧紧抱在怀里。 “去吧,最近的路就是绕过这房子,穿过那块山地。以他放在你们体内的东西,你们应该很容易就能到达了吧?他还在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呢!”男人如是说道。 野猪精们互望一眼,乐不可支地点点头。 “嗯!”野猪精们居然还能说好一口地道的人类语言,拍着胸口道,“我们办事,你放心!” 男人示意他们快走。就在野猪精们转身离开的刹那,男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看似普通的签字笔,按了两下笔头,一道小而耀眼的花火从笔尖处刷一下闪过。 几乎在千分之一秒内,他的笔尖先后戳在了野猪精的脊背上。扑通两声闷响,两头野猪精倒地不起。 男人用脚踹了踹他们,没动静,收起那支笔,摘下了面具。面具下,是穆野凉的脸。 陆阿藏望着那张在夜色下也鲜明的年轻面孔,本能地装出恐惧不已的模样,朝后退着步子,心下却寻思,长得这么好,哪行不好做,偏偏跑去做绑匪,可惜可惜。这世界真是越发疯狂了。 “行了,别做戏了,陆阿藏。”穆野凉冲她摇了摇手。 除了跟她签下契约的人,不可能有谁知道她的名字。少许的诧异之后,她撇撇嘴走到他面前,一改富豪女儿的柔弱恐惧,微笑着问:“先生就是跟我签契约的那个……” “对,我是你的雇主。”他爽快承认,俯身从野猪精旁边拾起金匣子,打开,然后从身上摸出一个跟烟盒差不多大小的白色盒子,从里头抖落出一块蓝光幽幽,跟之前陆阿藏胡来的那块菱形体几乎一模一样的玩意儿,将它跟晋小子里的菱形体对调过来。办妥这一切后,他将金匣子放回野猪精身边,将装着真正的菱形体的烟盒小心收回自己身上。 “这个模样还不错吧。”他指指自己的脸,“我照着一个中国**的模样变的。”陆阿藏笑笑,不置可否。 “我知道,在一只无相面前夸赞自己的变身术实在是班门弄斧。”他自嘲地说,“你可以尽情的笑话我。” “嘲笑你不在你我的契约范围之内。”陆阿藏耸耸肩,看看像死猪一样瘫在地上的两个大家伙,“你要搞出怎样的卵子,都与我无关。我只照契约规定办事。而且,我得提醒你,我们的契约还有三天就到期了。届时你眼前的这个夏洛特将不复存在。” “三天……已经足够了。”他的眼里燃起了烛火般的希望,但转眼便被一种更深重的难过熄灭掉。 “总之,契约未满,你依然是夏洛特,记住这点就好。”他走到房间那排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木梯前,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坐坐吧,我们得等那两个家伙醒过来,我才好向人交差。” 陆阿藏坐到他身边,看看天空,没有星月的踪迹,像块呆滞的黑板,微凉的夜风从玫瑰园上飞过,发出不动听的沙沙声,前头那两只野猪精,似乎陷入了某种深度酣睡,还打起了呼噜,嘴边的口水都要流成河了。 真是不美丽,真是不浪漫。陆阿藏以为自己不是在巴黎,而是在某个肮脏无序的普通小镇子。 “这片住宅区,其实离市区也不算太远。”他洞悉了陆阿藏的心思,看着栅栏外头被荡平出来的空地,说,“这里的居民全部被驱逐了。夏洛特的父亲,计划要在这里建一座顶级设施的医院。顶多一周之后,我们现在坐的地方,包括两旁所有还没有被拆除的房屋,将全部夷为平地。有个老头死都不愿意搬离住了一辈子的家,后来这老头就失踪了。” 陆阿藏不以为然,冷笑:“这种事不少见吧?强者牺牲弱者来达到自己的欲望,是否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 “哈哈,比起进化论,我还是更喜欢相对论。”他的笑声渐渐消失,目光变得辽远,“任何存在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强者,也没有绝对的弱者。我们只有自己。” “不懂,我跟爱因斯坦不熟。你说的有点深奥了。”陆阿藏老实地说,她历来都是个头脑简单,不愿意去想太深的家伙。世界,以及人类对她的意义,只有一个——扮演。她从各式各样的“扮演”中,获取利益,获取尊重,或许一切她从前渴望得到但总是不可及的东西。她满足这样的生活,起码她现在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现在所处的房子,就是那个失踪老头的家。”她回头看着身后那扇破朽的木门,邪邪道,“你说,那个老头会不会被谋杀了,尸体就藏在这个屋子里的某个地方?” “如果你无聊,可以去干点别的,但不要吓唬我。”陆阿藏白了他一眼。话音刚落,一阵异于之前的大风突然扑来,身后的门窗吱嘎作响,屋子里,似有什么东西落下地,发出砰一声响。 陆阿藏只觉得背脊一寒,从木梯上跳了起来,紧张地望着那扇大门,好像马上有什么东西就要从那扇门里冲出来一样。果然,那扇门慢慢地,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 就在这时,与屋子相邻的小路上,传来吱嘎一声响,一辆自行车停在了屋外,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戴着棒球帽,提这个鼓鼓囊囊的纸袋,从车上跳下来,匆匆忙忙地朝他们这边跑来。 一个毛茸茸的小玩意儿,从那鬼屋入口般的门缝里,探出了头。 只是……一只普通的,像个毛球一样的,小狗。 男孩从陆阿藏他们身边穿过,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那双黑亮的眼睛分外专注,只注视着那只胖乎乎的小狗。他温柔地地将它抱起,数落似的轻点着它的鼻子,嘴里依依呀呀说着陆阿藏听不懂的音节。这男孩是个哑巴。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是住在这附近的孩子么?”陆阿藏熟练地比划着手语,问这个冒出来的小男孩。 小男孩这才警觉地看向她,然后摇头,用手语问:“你们是来抓走它们的么?” 她跟男人互看了一眼,说:“它们?我们只是路过,顺便坐在这里休息一下而已。” 小男孩松了口气,转身推开了那扇房门。一阵灰尘的味道扑来,小男孩不以为意,走进门里,熟练地从门口摸出一把手电,按亮,口里发出“啊啊”的呼唤。 悉悉索索的响动中,一只体态瘦弱的金毛犬从房里的暗处小跑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只追逐嬉戏中的小狗,模样跟刚刚溜出门外的那只一模一样。 小男孩把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小包狗粮,软面包,红肠,以及一瓶干净的水。金毛犬一家吃的很高兴。 小男孩还很细心地把红肠掰成小块,方便小家伙们吞食。陆阿藏他们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这些狗狗是……”在狗狗们用餐完毕,小男孩走出来时,陆阿藏问他。 “昂利爷爷不知道去哪里了,Bell一直在等他,哪里都不肯去。如果我不来,她跟她的孩子们都会饿死的。”小男孩认真的比划。这是,陆阿藏看到这孩子的脸上,有好几块淤青,还有一道尚未痊愈的伤口。 她问他怎么受伤的。这样的伤口,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己弄出来的。小男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所谓地笑笑:“没事,学校里几个顽皮鬼的恶作剧。” “因为你不会说话,所以他们欺负你?”陆阿藏突然问。 小男孩沉默了片刻,仰头朝她吐吐舌头:“没什么的。我得走了,要是被我爸爸妈妈知道我偷家里的东西来喂Bell一家的话,他们会揍我的。”说完,他正要走,却冷不丁看见躺在地上的两只野猪精,不由得奇怪地问:“那两个人怎么了?” “哦,他们走路走太累了,所以睡着了,一会就会醒。你快走。”男人拍拍男孩的头,“对了,这个给你。以后你不用偷家里的东西来喂狗狗了。”他摸出一沓钞票,塞给小男孩。 “快回家吧。”陆阿藏蹲下来摸摸男孩秀气的脸,“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被人欺负!我强,则敌弱。”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了这对有些奇怪的男女一眼,骑着自行车跑了。 “这孩子应该有更好的生活。”陆阿藏有些惋惜。 “你觉得他心地好,却又聋又哑,还被人欺负,上帝好不公平。对不对?”陆阿藏他如是问道。 “如果他强大起来,不要再做现在的自己,一定会有更好的生活。”陆阿藏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很认真的说。 男人摇摇头,没说话。野猪精们还在酣睡,呼噜声此起彼伏。到目前为止,这是个相当宁静的夏夜。【七】 几百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陆阿藏与她的雇主。 e们收到了可靠的线报,绑匪就在这片拆迁中的住宅区,连他们在那座房子前,都说得一清二楚。 来这里围剿绑匪的指令,是从e总部发出的。无人敢质疑,无人敢耽搁。 安德烈觉得自己很傻,全巴黎的e都很傻。被人牵着鼻子胡跑一气,这种感觉太坏了。 那座被重重包围的屋子外头,明明白白地站着那个叫穆野凉的交货,他跟他在一起合作时间虽然不长,可他绝对不会犯下连身边人的身份都没搞清楚的低级错误。穆野凉的全部资料,都跟系统里的存档完全吻合,连指纹都相同。怎么可能会发生,身边明明又一个活生生的穆野凉,电话那头却告知又有个穆野凉被人发现昏死在十二街区的垃圾堆里,送进了医院。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两个穆野凉!而且,其中一个还被冠上了绑匪的名号。安德烈的脑细胞乱得一塌糊涂。 “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们在这里?”陆阿藏用眼神向男人保证,自己绝对不是内奸。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干的。”他的目光落在还没醒来的野猪精身上,“当然也不可能是他们。”说着,他看着四周荷枪实弹的**,笑,“这么多人来,太浪费资源了。” 陆阿藏以为,这些e应该像往常一样,先喊一通“你们已经被包围,放下武器出来投降”之类的口号,再来决定下一步行动。 可这次几乎所有的枪支,都在第一时间上膛,一触即发。只要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子弹会把他们打成筛子。 当然,夏洛特会变成筛子,这个变幻出来的身体会死去,但陆阿藏不会。所以她没有任何畏惧,并且相信,身边这个男人,她的雇主也不会有问题。从来没有哪只妖怪会惧怕人类的子弹,真的。 她想看看,这群人类打算干嘛。毕竟她现在是夏洛特,如果身边这个冒充e模样的男人被定罪为绑匪,那她就是最好的人质。可是,所有的枪口并没有因为“人质”的缘故而有所顾忌,那些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只等一个命令。 “准备!”现场指挥官,那个穿着厚厚防弹服的秃顶中年人,举起了手。这就要开枪射杀了?陆阿藏奇怪了,她就在绑匪身边,难道不管她的死活? “住手!”安德烈大喊着跳出来,跑到指挥官面前,大声道,“谁允许你们现在就开枪的?你们看到那个人是谁了么?他是中国**派来协助我们的!还有他旁边的人,那是夏洛特贝鲁尔!你们居然开枪?” 指挥官冷冷地盯着他:“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们只是照命令办事。” “狗屁命令!”安德烈狮子般大吼,“我们是e,不是刽子手!怎么能不查清楚就直接射杀对方!这不合规矩,还违背人性!” “你无权干涉上级的命令。”指挥官朝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彪形大汉上来,作势要将安德烈架走。 安德烈一掌劈开朝他伸来的大手,跑到了包围圈跟房子中间,举起枪大喊:“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你们有胆子就拿枪轰暴了我的头,然后再去杀绑匪!不过在这之前,谁上来我就毙了谁!” “真是个混蛋!”指挥官咬牙切齿,对身边的人附耳吩咐了几句。 “他是个好人,只是脾气坏了点。”男人看着挡在他们前方,阻止**们开枪的安德烈,对陆阿藏说道。说罢,他从地上拾起了一片枯叶,不动声色地朝安德烈掷去。 安德烈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像被一只蚂蚁叮了一口,一种麻痹感顿时蔓延到了全身。倒地前,他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站在屋子前的“穆野凉”,他不知道这个穆野凉跟躺在医院里那个穆野凉,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只看到他用夸张的口型对着自己说了一声谢谢。 为什么要说谢谢……安德烈不明白。他刚一倒地,便被两个**脱离了危险区域。子弹呼啸着,落雨般密集地朝陆阿藏他们俩飞来——她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大规模的“捕杀”,以前顶多帮过自己的雇主挨一颗暗杀性质的子弹而已。男人拉着陆阿藏的手熟练而快速地闪避,问:“好玩儿么?” “我可不喜欢被人当靶子玩儿。”她没好气地回答他,“赶紧走吧。” “得带上我的野猪弟兄一起走。咱们一人扛一只吧!”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要……”陆阿藏话没说完,却见他脸色一变,暗叫了声:“不妙。” 再看他的胳膊上,不知几时出现了两个弹孔,紫色的血从里头缓缓溢出。人类的子弹,是不可能打伤妖怪的。 陆阿藏拽着受伤的他快速移到了屋后。他摸了摸自己的伤口,说:“这些普通的子弹里,混了几颗血银弹头。” 用从七种不同种类的黑色动物血液中提取出的混合物,再配以适当比例的纯银溶液而生成的“血银”,是对付妖怪的利器,有许多猎人喜欢在子弹或者武器上加入血银,一旦妖怪被含有血银的武器击中,就会像普通人类一样受伤,甚至死亡。但是,血银的制作方法,甚至于血银这种物质的存在,根本就不可能是普通人类所能知道的。有人成心想至他们这两只妖怪于死地。 攻击仍在继续,全巴黎的火力都集中在了一起。可屋后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只有一缕白白的烟雾,袅袅冒出。 指挥官下令停火。众人小心逼近屋后,一看,地上除了躺着两个睡得像死猪一样,头上长着角的奇怪大个子男人外,再无他人,只有一套男人穿的衣裤,孤零零地遗落在不远处。【八】 原来这家伙的原身是只灰色的兔子…… 陆阿藏看着蹲在自己怀里,左肩上流血不止的“他”。 幸亏那只树妖当年教过自己一招很有用的逃脱之术,否则,她跟他,很快就会成为血银子弹的牺牲品。 行走在夜色下的树林里,她不辨方向,乱走一气,心有余悸。好像,还没有哪一次的生意,搞得像这次那么狼狈。他被血银子弹伤的很重,不过,幸好没被打到头,否则,神仙都难救。现在要去哪里,陆阿藏自己也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是不是要先找个地方让自己的雇主把伤养好,不然,自己找谁要酬劳去? 她手摸到衣兜里那个四方形的白盒子。这是他的东西,刚刚随着他变回了原身而掉了出来,虽然她至今也不知道那个蓝色的菱形体究竟有什么玄妙,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但,她还是会替他好好收着。她始终是个有职业道德的妖怪吧。 正想着,前方的树丛间,影影绰绰地晃过某些东西。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怎么回事,前头的几棵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两只一脸凶相的野猪精从树后谱了出来,三两下便将她摁倒在地。 她甚至都来不及喊出声,一个冷硬的金属物便触及到了她的额头,白光闪过,她身子一软,连眼睛都没有闭上,便失去了所有意识……【九】 还好,她没有像恐怖电影里的那样,被变态弄晕之后,在紧紧束缚住全身的皮带或者铁箍之类的玩意儿里醒来。她被肖邦的《夜曲》唤醒。 雪亮的光环在头顶上晃动,这种苍白而犀利的光,让她想起手术室里的无影灯。她躺在舒适宽大的白色沙发上,行动自由,四肢健全,连个擦伤都没有。 “我喜欢这首《夜曲》,它让我想起家乡,还有很多遗落的回忆。”一个沧桑的声音,在她对面响起。消瘦的男人,戴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具,胸前挂着一块老式怀表,坐在一架钢琴前。看起来并不够完美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熟练地来回。 他的身下,不是舒适的钢琴凳,是轮椅。这个房间太大,大到任何一个声音都有回响。优美的琴声因为这种独特的“伴奏”,透出了一种诡异的诱惑。 房间里,活的,只有她跟弹钢琴的人,以及一只匍匐在弹琴人脚下的,受伤的灰兔。除此之外,只有一个沙发,一架钢琴。满眼的雪白,干净的不像是地球上的地方。 陆阿藏坐起来,朝沙发一角缩了缩。她现在还是夏洛特,这一点她绝不会忘记。 “夏洛特小姐。”琴声突然停下,戴着面具的脸孔转向她,“哦,不对,陆阿藏小姐,妖怪里的稀有物种,无相。” 好像,这是第一次在契约到期前,自己的身份被外人识破。陆阿藏长长吁了口气,直起身子,从沙发上爬下来,鼓掌:“夜曲弹得不错。” “谢谢。”男人朝她颔首,面具下有淡淡笑声,“我只会弹这一首。” “说明你很专一。”陆阿藏起身,看着他脚下的兔子,“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明白我只是个收钱办事的替身,我除了扮演别人,没有别的价值。你抓我来这里并不明智。当然,我对你的身份也没有兴趣。不过我希望你暂时别伤害那只兔子,因为,是它雇佣了我。在拿到我的酬金之前,我可不希望它有什么闪失。” “我喜欢爽快的人。”他按下轮椅上的按钮,轮椅自动转了方向,朝陆阿藏这边移动过来,停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你一点都不怕么?” 怕?她从他身上的气味断定,这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妖怪不会惧怕人类,畜除非极厉害的猎人。眼前这个人没有猎人身上的利气,她甚至嗅到了一种真实的脆弱。 何况,她是一只无相,无形无相,长生不死。没有任何人可以拿走她的性命,再厉害的妖怪,再厉害的猎人,都不能杀死一只无相。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让她死去。但她认为,这种情况应该永远都不会发生。 她还是爱惜自己的生命的,觉得这样活着挺好。虽然一活就是成百上千年,的确有些乏味。但,她已经习惯了。 她不太习惯像很多伟大的人那样,去探索生命的意义。对她而言,活着就是可以呼吸,可以看,可以听,可以用不同的身份打发无聊的时间。她有什么理由去惧怕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类?不论她身后,有怎样强悍的背景。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现在在哪里,你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还是愿意听的。”陆阿藏笑笑,“反正我这次的契约还没有到期,我依然是夏洛特,你的人质。” “你有没有怨恨过自己?”男人突然问,“如果有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没有健康与非健康,聪明与不聪明,美丽与不美丽的区别,没有贫富,没有等级,大家都是相同的,面对一切都是公平的……万物平等,你说这样好不好?”陆阿藏抿了抿嘴唇,很久,她垂下头,笑道:“当然很好。但是,那只是个肥皂泡一样的理想。世界上的一切,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在一条公平的起跑线上。” “来。”男人脱下了皮手套,朝她伸出手,那只手,瘦的皮包骨头。 陆阿藏握住了他的手,就像握住了一截冰凉的枯骨,会给人带来一场噩梦的感觉,但,有一种奇怪的力量。 轮椅朝东面的墙壁移去,陆阿藏跟着他缓慢前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u盘大小的遥控器,摁下去。 眼前厚重的墙壁,朝上打开。阵阵滴滴咔咔的电子仪器声音,混合着人类略带嘈杂的交谈时,气浪般从墙外的世界冲进来。陆阿藏的眼神,凝固在了惊诧之中—— 脚下约十米深的地方,是一个用钢化玻璃搭建,合金镶边的巨大实验室,程一个标准的六边形,完美的堪比一颗切割上乘的钻石。一众身着白色防辐射服的人或坐或走,在一排排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电子仪器前忙碌,两条直径约三米的粗大管体,一南一北从实验室的两个对角外延伸进来,在中心处的空置区域上对接,天线般粗细的音色长针从对接处探出,直刺空中,出了实验室的顶棚,继续往上,像童话里不断生长,一直长到天空的豆芽一样。 灯光在闪烁,一起在运作,某种特有的震动在两条罐子里来回,脚下的实验室,像一个蠢蠢欲动的宇宙。 陆阿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宇宙”来形容这个地方,但她就是这么想的。 “这……”她舌头略有些打结。 “这是我自己的,仿强子对撞机。”男人缓缓摘下了面具,已经不年轻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左额头明显比右额头凸出一块,没有鼻子,只有两个大小不一的孔,生在一块瘤子似的肉块上,连嘴也是歪的,说话时,会时不时有口水流出。 陆阿藏没有见过长相如此不堪的人类,这样的外表,是比妖怪更加妖怪的。但,她分明从这张怪物般的脸上,看到了超乎常人的自信,以及兴奋。这些东西,是会给人带来光彩的,哪怕是一个坐在轮椅上,面目尽毁的人。 “仿强子对撞机?”她听过这个名字,隐隐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玩意儿。 “将我要的东西分解为粒子,利用强子对撞机的原理,将他们划分为两束质子流,在机器里以光速对撞,对撞成功后,这台机器不但能产生超过7万亿电子伏特的能量,还有我最想要的异离子,当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们通过那根针,输送往地球最高的地方,然后内部膨胀,爆炸,它们的力量,将会散布到整个地球。”他的声音兴奋得有些颤抖,“我要感谢你,是你替我拿到了海王星。而你,也将有幸见证一个伟大的时刻。” “我没兴趣见证任何东西。”陆阿藏把目光收回来,“我只照契约办事。” “你会有兴趣的。我研究过无相这种妖怪。”他笑得很古怪,“如果你不是讨厌自己,是无法变成一只无相的。”说罢,他按下遥控器,墙面恢复正常。他回到钢琴前,轻轻抚摸着挂在胸前的老怀表,喃喃道:“很快就会成功了。我们需要一个新的世界。”他吻了吻那块怀表,“我很想念你。” 许久,他的目光落在流血不止的灰兔身上,叹息,说:“你还是让我失望了。你以为你做的我都不知道么?”他指着自己的头,说:“我的这里,不是你能打败的。一切都会按照原计划进行。虽然我极讨厌被判,不过,既然血银子弹都不能要你的命,那就留下来,看这场巨变吧。” 他移动到西面的墙壁前,按下轮椅上的某个开关,一块矩形的区域顿时凹陷出去,留出一条通道。 “你们都要记住。”进入通道前,他回头,对陆阿藏以及灰兔说,“你若能创造一个世界,你就是神。” “你为什么想当神?”陆阿藏问。 轮椅停止了移动,男人没回头,只呵呵地笑,说:“你也想过吧。只是你最终没有办到。” 一本极旧的羊皮纸封面的小册子被扔到她面前。 “它跟了我很久很久,随时提醒我应该做什么。不过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叻,送给你当八卦杂志读一读吧。哈哈哈。”他消失在通道之后,墙壁恢复正常,整个硕大的房间变成了牢固的囚室。他一定是个疯子,陆阿藏认定。 可是,疯子与天才,不过隔着一条线。【十】 她拾起那本册子,跑到灰兔身边,问:“兔子,你没事吧?连话都不能说了?” 灰兔转动着毛茸茸的耳朵,虚弱地回答:“血银子弹很讨厌。让我再休息一个小时。如果你无聊,就看看他给你的东西。也许你心里的问题,会有答案。” 好吧,陆阿藏承认,她的心里早已经挂满了问号。从她看到脚下那座深埋地底的实验室开始,她便明白,这场绑架案,根本就不是以绑架为最终目的。 她把灰兔抱到沙发上,自己窝在另一侧,翻开了那本被时间染黄的册子。 是一本日记,扉页上落了一个名字——肖恩。 陆阿藏能看懂任何一种语言,但这本册子上的笔迹,是她见过的,书写最漂亮的法语。 3月1日 天气:晴朗 我听见屋顶的鸟儿在谈论,明天会下雨。我跟妈妈说,她说小孩子不能撒谎,鸟儿是不会说话的。可我听见了。 从我出世的第一天,我就听见护士的尖叫,听到她们悄悄说,妈妈生了一个畸形的怪物。 那时候,我在婴儿床上百无聊赖,我的床在育婴室最角落的地方。别的孩子,每天都有许多亲友来探望,我没有。除了爸爸妈妈。 两只蚂蚁爬上了我的床头,我看到它们变成了两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真有趣啊。她们跟我聊天,说我是唯一能看到她们,听到她们的孩子,说我真厉害。 我很高兴,我不再无聊。蚂蚁姑娘们每天都来看我,还为我带来甜甜的浆果。可那天清晨,蚂蚁姑娘只来了一个,难道另一个在睡懒觉?原来,她的伙伴被人踩死了。 她说,蚂蚁家族活得很辛苦,很小心,因为它们太小,太弱,人类一个小动作,对它们就是致命的。我跟她说,我不会伤害你们。 第二天,妈妈抱着我回了家。我再也没见过蚂蚁姑娘。 9月13日 天气:雨 爸爸妈妈跟镇长吵了一架,因为他不批准我去学校读书。今年我已经十岁了,同龄的孩子每天都背着书包,打打闹闹地从我家门前经过。 听说,学校是一个能学到很多东西,认识许多人,收获很多快乐的地方。我想去读书。 昨天,我跟隔壁的大卫说,我想跟他一起去学校,哪怕只是看看也好。大卫同意了。我真高兴。 大卫是我唯一的朋友。虽然他偶尔会对我恶作剧。 9月14日 天气:雨 我被大卫推到学校后头的空地上,他把我从轮椅上推下来,把轮椅拖到了河沟里。 学校里的孩子朝我扔石头。他们嬉笑着,说比比看谁仍的更准。我听到有人在喊:打死这只怪物! 对,他们是英勇的骑士,我是丑陋的怪物,阵营分明。妈妈流着眼泪把一身伤痕的我带回家。 以后,我再也不会跟他们说我要上学这种话了。 童话里的怪物,是要吃人的,可我不吃人,这样也是怪物么?我有点不明白了。 1月8日 天气:阴 大卫结婚了,新娘真漂亮。他们搬去了巴黎。 隔壁的房子有了新主人。我看见了一个白头发老头,身后跟着一个个子小小,一头金色卷发的姑娘,提着乖巧的旅行箱,脸蛋像秋天刚刚熟透的苹果。 我躲在窗帘后,悄悄地看。 1月19日 天气:晴 克拉瑞给我做了苹果薄饼。 她是唯一一个,见到我的样子也没有尖叫的姑娘。她说,她听到我弹琴,那琴声是她听到的,最美的声音。 对,我有一架二手钢琴,是我用替人写论文,写书稿赚来的钱买的。 我没有念过书,是爸爸妈妈教我识字。可是,当我看到那些让别人头疼的数学题物理题化学题等等一切难题时,我轻易就能写出答案。我帮一个学物理的人写的毕业论文,在他的学校引起了轰动,他们说那不可能是一个大学毕业生能写的出来的。的确不是,因为我连一天学都没上过。 能赚钱,我很高兴。我其实不太喜欢帮人写这些东西,我喜欢弹琴,肖邦的《夜曲》,我只听了一次就爱上了。 没有曲谱,没有指法,我在我的二手钢琴上一遍又一遍地弹奏。克拉瑞说,她喜欢我弹琴时的样子,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光彩。 3月27日 天气:雨 克拉瑞被她的爷爷锁在了阁楼上。 跟我交往,是禁忌。好姑娘不应该跟一只怪物来往。 我把钢琴拖到离窗户最近的地方。 从清晨到日暮,我一遍又一遍弹奏《夜曲》、 我知道,她就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我的曲子,只为她而弹奏。 4月26日 天气:阴 隔壁的房间空了。 克拉瑞被她的爷爷强行带去了波兰。听说,那里有个有钱又英俊的男人,在等他的新娘。 我的手里,捏着一个怀表,这是克拉瑞送我的生日礼物,她说,每次听我弹琴,时间就被凝固。 我趴在钢琴上睡着了。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流进了琴键间的缝隙。 6月28日 天气:晴 妈妈跟镇长起了争执。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镇长他们“建议”我们搬离镇子。他说所有居民都表示,不愿意看到这个“和平安乐”的镇子上,有一个随时会吓哭小孩子的“怪物”。 妈妈不肯。 晚上,一帮人闯进了我的家。家里的许多东西都被砸坏了,包括我的钢琴。 “你这样的怪物也配弹钢琴?”离去时,有个小眼睛男人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我坐在轮椅上,看他们趾高气昂地走出我的家门。 我的心,一点一点冷却。 8月2日 天气:雷雨 镇子里爆发了一种怪病,像瘟疫。许多人奄奄一息。 镇子里那个灵媒说,是我的存在,导致了不幸的降临。他们要动用私刑,烧死我。这个镇子很偏僻,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会为外人所知。 爸爸第一次拿起了猎枪,向那些逼近的人咆哮。 妈妈紧紧护住我,预备跟任何一个接近我的人拼命。 他们用铁链锁住了我们家的大门,淋上汽油,放火。 浓烟真呛人。爸爸妈妈倒在了熊熊火光里。 我以为我会死去。可是,灰兔救了我。它把我拖到了树林深处。我看到了许多别的动物,熊,鼹鼠,野猪。 它们说,它们是妖怪。 12月25日 天气:雪 我不太记得这是我生命里第几个圣诞节了。 刚刚,我送给野猪精们一个礼物。我刚刚研制成功的加速芯片,有了它,它们的速度可以与光速持平。 我要感谢它们,只有它们的力量,才能帮助我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建立起这个地下王国。这么多年来,它们已经习惯了以我为领导。野猪精曾经代表他们所有的妖怪同伴们,说了一句话——你比我们都聪明。 对,我比任何人都聪明。所以,我有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我讨厌曾经的自己,我讨厌被人凌驾在我之上。 5月3日 天气:晴 他们十个人,必须为当年的行为付出代价。 海王星,最终是送给他们,送给所有鄙夷弱者的人类的,最好礼物,我会创造一个世界。 我就是神。 啪!陆阿藏合上了册子,心里五味翻腾。 灰兔睁开了眼睛,气息比刚才平稳了许多。 “被绑架了的那是个孩子的父母,以吕克贝鲁尔为首,当年曾集资合作,从遥远的海王星上带回了一块晶体,为了完成他们改造人类智慧的实验。海王星上最深处的蓝色矿晶,据说可以瞬间改造生物大脑容量,增加活性蛋白质。简单说,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一个白痴变成天才。”灰兔慢慢踱到她身边,继续道,“他们管这块晶体叫海王星。当海王星被带回地球后,他们需要一批实验对象。他们秘密从全法国招来是个孕妇的资料,以某健康组织免费提供孕前检查为名,将这些准妈妈们带来巴黎。检查完后,他们很热情地带着这些大多来自偏远小镇或者乡下的女人们,去游览卢浮宫。那一天,德农馆的空调系统已经被人动了手脚,放置了从海王星里提取出的原液,原液在空气里蒸发,顺着出风口扩散而出。在外头参观的人,毫无察觉。” “实验不太成功吧。”陆阿藏冷笑,“而且,那是个孕妇里头,有一个就是肖恩的母亲。” “十个孕妇里,三个没能当成母亲。其余几个,生下来的要么是残疾,要么是脑瘫。还有,就是肖恩。”灰兔叹气,“那帮家伙根本就是在草菅人命。海王星这个东西,扩张人类智慧是假,扰乱DNA、破坏神经元是真。不知道这帮有钱人从哪里听来的海王星能让人变聪明这个谬论。他们期望试验成功,期望从海王星上获取空前的利益,甚至还渴望用海王星让他们自己比现在更聪明。” “他们已经很幸运了,却还是对自己不满意。”陆阿藏摩挲着肖恩的日记本,“肖恩跟妖怪沟通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吧。” “对。我不知道他这种能力跟海王星有没有关系,但他的确天生就具备跟各种妖怪沟通的能力,而且,所有的妖怪都愿意听命于他,因为他实在太聪明了。”灰兔眨了眨眼睛,“包括我,都是崇拜他的。那年,我被猎人的陷阱困住,伤了前肢,是在树林里散步的肖恩听到我呼救的声音,把我放了出来。也许这样的情节你会觉得很老套,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很感激他,然后一直留在他身边。当他差点就被烧死的时候,我用尽全力把他拖出了火场。” 陆阿藏走到那面墙壁前,问:“外头的实验室,全部是肖恩的杰作?” “对。”灰兔点头,“肖恩的头脑,根本不在正常人的范畴,他的智慧超乎你我的想象。他召集了许多妖怪,在巴黎的地底修建了这个实验场,这些妖怪虽然都不是多么厉害,可聚集在一起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他们按照肖恩的指示,获取了大量资金,甚至吸引了一批人类科学家来到这里。一切资源,一切力量,都是为了肖恩的计划。”灰兔顿了顿,说,“他要用海王星改变世界。” “等等,你不会是说……肖恩把海王星分解,用他的强子对撞机,把海王星的力量发挥到最大,然后运送到地球的最高点,引爆,让这个晶体的作用,以黑洞爆炸的趋势,席卷整个地球?”陆阿藏突然觉得大事不妙。 “一旦对撞成功……”灰兔抬起头,红红的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处,“海王星的力量会将地球上所有人类,变成身怀各种各样缺陷的怪物,可能是失去智慧,可能是四肢残疾,总之……一场彻底的改变,与灾难。” “当所有人都变成有缺陷的‘怪物’,这个世界就变成了肖恩所期望的,绝对公平的新世界?”陆阿藏开始明白了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是的。没有歧视,没有压迫。”灰兔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绑架了那十个富豪的子女,部分是出于报复,要他们也常常骨肉分离的痛楚。但最后他要他们带上最珍贵的东西去卢浮宫,他跟我说,只要那十个人里有一个人说,我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被你绑走的孩子,他就会放弃这个计划。可是,没有一个人这么说。他们最珍贵的东西,是钻石,是本票,是利益。” “你不想他的计划成功,对吧。”陆阿藏走到灰兔面前,突然说道。 灰兔的三瓣嘴翕动着,许久之后才说:“我以监视人类**对于绑架案的进展程度为借口,暂时离开肖恩,并且要你当夏洛特贝鲁尔的替身,不为别的。因为要拿到海王星,必须现取那十个富豪的DNA,并且在一小时内,将所有的DNF混合,再加上夏洛特的指纹与视网信息,才能开启那座特制的立方体。而真正的夏洛特,被我安置在了别处。她是个异常胆小的人。我担心找她本人,会影响我的计划。所以我才雇佣你,希望你能完全配合我。” “你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换掉海王星?”陆阿藏回想他在那座旧房子前做的一切。 “我本来希望你跟我演戏演到底,骗过肖恩,让他用假的海王星放进机器里。”灰兔叹气,“可惜,他还是太聪明了,我的伎俩终是被他识破了。” “就算他相信了那是真的海王星,一旦用过之后,他一定知道那是假货,到时候他依然可以再找真的海王星,继续他的计划。”陆阿藏觉得绘图的计划似乎很不完美。 “他没有那个机会了。”灰兔摇头,“肖恩的健康,每况愈下。长年的超负荷脑力运作,以及身体本身的缺陷,注定他不会活太久。可是,你相信一个人可以聪明到能够从计算身体各项机能指标,来精确测算自己的死期么?肖恩可以。”它从沙发上跳下来,“今天零点。” 灰兔走到钢琴边,费力地跳了上去,说:“你无法不佩服他这样一个天才。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像钟表一样精确。把那些富豪的孩子骗来巴黎,让那些富豪不得不聚集到一起,由我提取他们的DNA,带上夏洛特拿到海王星。什么时间发生什么事,都在他的安排之下,不会早一分也不会晚一分。我曾经想破坏,可你看到了,我失败了。” “既然他已经活不过零点,为什么你不直接带着海王星远走高飞?如果你不回到他身边,你现在就不会落得这般田地了,真是自找麻烦。”陆阿藏不解。 “我不想他死在遗憾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海王星被输送出去。骗骗他也好。”灰兔晃了晃脑袋。 陆阿藏叹气,手指在钢琴琴键上扫抚着,问:“为什么要破坏他的计划?你跟他本该是一国的。那些人类的死活,其实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灰兔沉思了好一阵,问她:“记得那个偷家里东西来喂狗狗的男孩吧,记得那个用身子挡在我们前面的莽夫**安德烈吧?”她点头。 “我只是不想让跟他们差不多的人类,被海王星祸害。”灰兔长长吐出一口气,似要将全部郁结都吐出来,“如果肖恩追求的是绝对的公平,他在做的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极其不公平的事。人类里头,不光有吕克贝鲁尔那样的家伙,还有更多是小男孩与安德烈那样的人。” “你真是一只伟大的兔子。”陆阿藏笑道。 灰兔沮丧地伏下身子,说:“我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我尽力了,但是没办法阻止肖恩。海王星已经对撞成功,他会在零点准时将它送到地球的最高点。届时,除了实验室的人,地球上所有人类,明早醒来,就会发现自己……” 陆阿藏的手指,在琴键上笨拙地跳动,钢琴发出单调的声音。“我一直觉得,拯救全人类这句话挺土的,”她突然哈哈一笑,“你说,如果我可以拯救他们,我是不是也会成为一只伟大的无相?” “你不可能办到。”灰兔觉得她在说梦话,“对撞机已经在运行,它的程序设定是一开始就不会停止。除非有人钻进它的内部,破坏它的主电源线。可你知道么,就算有人可以把身体缩得跟老鼠蟑螂一般大小,从机器的进线口进入,也不可能抵挡它内部的高热与高辐射,在还没有接近主电源线之前,就会化成一缕水蒸气了。而且,那些电源线是用最坚韧的合金制成,不可能被任何东西切断。 “哦……”陆阿藏又想了想,朝灰兔嫣然一笑:“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灰兔一怔。【十一】 时针一格一格朝零点迈进。 肖恩靠在轮椅上,双目微闭。他的右手放在心脏上,手心里紧紧我这那块已经不再走动的怀表。 他的身体已经太虚弱了,但是他一直在坚持,只为了等这一天。那些被他抓来的孩子,他已经将他们放走了。 明天,他们会跟他们的父母一道,享受崭新的人生。 他微笑,继而猛烈地咳嗽。他抬起手,看着那块克拉瑞送他的怀表,光滑的表面上,映照出了他的脸。扭曲,丑陋,像一只真正的妖魔。 他垂下手,深呼吸,喃喃:“很快就结束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歧视你的缺陷,因为大家都是相同的,呵呵……” 时钟滴答滴答,整个世界,只听到它的声音。【十二】 四周真热啊,像要把人烤熟一般。 那些在身侧闪烁的光,像蛛网般密布的电线,让人头晕。可是,她依然快速前进。 这种身体被炙烤的感觉,许久许久以前,她也经历过。那次,是比这次更加痛苦百倍的经历。肖恩说的没错,如果不是她讨厌自己,她是不会变成一只无相的。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族,那是一个被所有人异口同声鄙视,恨不得将之毁家灭族的存在。它们卑微地生活在世界上最阴暗肮脏的角落里,吃人类的残羹剩饭,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她记得自己的母亲,因为饥饿,去偷一户人家的肉块,被那家人打死了。还有她认识的许多邻居,有的被毒死,有的被烧死,少有善终。 她从出生开始,就被冠上了不光彩的名声。她是憎恨的,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那些人一样,有安稳的生活,以及尊重与敬仰。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也向那些同族一样,不明不白,也不光彩地死于非命。 她要改变。于是,她翻越千山万水去了西溟幽海。在那个妖怪的圣地,有一个无相岩洞,只要跳进那滚滚岩浆脱去一身皮毛,在锥心之痛中熬过七天七夜还能不死的话,她就能随心幻化成为任何人类,在妖魔界也属少见的物种——无相。修炼成无相,意味着完全抛弃过往的自己。 她可以以无相的身份,开始全新的生活,拿到曾经奢望的一切。以后,不会再有人知道她出生何处,本尊为何。可今天,她居然愿意恢复本来面目,去干一件她以为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干的事。 无相是不死的,但是,一旦选择恢复本相,意味着放弃不死之身……挺傻的。但是,她隐隐觉得,自自己也许干了一件真正正确的事。 这个晚上,全巴黎的人都感觉到了类似地震的现象,当然,地面只是略微震动了几下,一切便恢复了正常。 翌日,大家起床,吃饭,上班,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切一切,再正常不过……【尾声】 眼前这个灰色头发的男人,给我带来了一张照片。也不能说是照片,应该是一张手绘出来的,类似照片的画。 画面上,是一架黑色的钢琴,琴键上,站着一只灰色的小老鼠。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陆阿藏,也是最后一次。 “她拜托我来找你,要我找人画下我当时看到的情景,当作照片。”男人苦笑,“说是给你的礼物。” “她还说了什么?”我收起“照片”,脸上波澜不惊。 “她说,世上没有谁的牙齿,会比一只鼠妖厉害。”男人喝了一口茶,不是浮生,是一杯青山绿水,但他显然还是不喜欢茶水里的苦味。 我说过,陆阿藏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喝浮生不会皱眉的人。因为为了变成无相,她承担了太多太多痛苦。浮生的苦与之相比,太微不足道。 我已经无从揣测陆阿藏化回鼠妖的本尊,用那副天下最厉害的牙齿切断肖恩的对撞机电源时,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念头。我只知道,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被一只他们眼中卑微肮脏的老鼠拯救了。 当然,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零点前,巴黎地下的某个区域里,有一台奇怪的机器发生了爆炸。一种名叫海王星的奇特物质,在这场爆炸中烟消云散。 他们更加不可能知道,是一直曾经修炼成无相的老鼠,放弃了不死之身,钻进了机器,咬断了电源。 送走了男人,我捏着那张照片去了后院,把它埋在了那棵银杏树下。埋掉照片的地方,悠悠闲闲爬过一只蚂蚁。 胖子在那头扯着嗓子喊开饭了,我缺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这个夏天的空气里,有让我难过的味道。 我不想去论断陆阿藏最终的选择究竟是正确还是傻气,那是她的选择。我也不想去深究肖恩这种人的存在,是他自己的问题,还是外界的错误。 我所明白的是,再微弱的生命,只要他们不曾伤害,不曾卑劣,都值得被尊重。 哪怕只是一只蚂蚁,兔子,甚至老鼠。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明白这个道理,真的。浮生物语·骨石顾七七很爱照镜子。她的背囊里永远有一块可以折叠成半个巴掌大小的镜子,打开来,却有一人高。是她母亲送她的礼物,说是用纳西瑟斯的眼泪制成,能照出最美的倒影。但是,顾无名却很不屑妹妹这种自恋行为。照来照去,也不过是一堆白骨。如果一定要形容得美好些,顾七七就是一副排列得错落有致、曲线玲珑的骨架,表面会比普通的骨头光洁白净许多,像覆了暮春最后的一场雪。可是,再美也还是一副骨架。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在世的骨妖已经不多了,自父母去世之后,顾七七与顾无名除了彼此,再无亲人。顾七七廷母亲提过,自己本来是有一个表姨的,但她不安于平淡隐世的生活,跑去占山为王,在山上开了个白骨洞,平日里披上少女的人皮,将路过的的男女诱到洞里吃掉,最后被一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泼猴打死,不得善终。顾七七当然是没有见过这位表姨的,也不喜欢她。因为她吃人。在顾七七眼里,人类是用来看的,他们每天穿不同的衣裳,有不同的表情,干不同的事,用自己的力量一点点改变这世界,多么有趣,为什么要吃掉他们?而且,她讨厌看见血,这种从人体内流淌出来的鲜红液体让她头晕,这是一种相当不愉悦的感觉。他无法想象表姨在撕扯那些人类身体时的情景。再说了,人有水果蛋挞好吃么?我其实很想围观顾七七吃蛋挞的模样。可她每次都只是打包带走。我着实好奇一只骨妖吃东西时候的样子,甚至很欠拍地想,它们吃下去的东西会不会直接从骨头之间漏出来。事实是,每次顾七七来买水果蛋挞的时候,胖子跟瘦子都被她吓得半死。因为她总是半夜来,并且出于不打扰别人的好意,以漂浮状无声行走。那天,半夜起来煮宵夜的胖子一边吃汤圆一边朝外走,冷不丁与他撞个正着,胖子一颗汤圆滑进喉咙,吞不进吐不出,差点英年早逝。我知道她是一只充满好奇心的骨妖,世间万物他总看不够似的,买个蛋挞也忍不住要在我的院子里游览一圈。好奇心会杀死猫,骨妖的好奇心差点整死胖子胖子跟瘦子对她的意见很大,一致认为他应该披上一层像样的人皮再出来,一副骨架走来走去,太虐眼。但,他依然故我,永远以最原始最简单的形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说这样很好,不用烫头发,不用化妆,连买衣服都不用。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活着,吃最爱的蛋挞,多么轻松自在。她每次都在周末的晚上来买蛋挞,我知道她的时间,所以总把做好的蛋挞放在专用的保温箱里,保证她拿到手里时是热乎乎的。因为胖子跟瘦子绝对不愿意在半夜,给一副骨架现烘蛋挞。可是,顾七七已经快一个月没来了。为她准备的蛋挞已连续几次变成了我们自己的早餐。今天又是周末,盛夏的暑热在日暮也不愿退去,胖子跟瘦子一早就跑去新开张的海滨浴场看美女了,也幸亏他们走了,否则不期而至的顾无名定让他们做上三天噩梦。对,今天来的不是顾七七,是她哥哥——顾无名。这只存活了数百年的男骨妖,跟她妹妹大不相同,纯黑的骨骼,深沉的像打翻一瓶封存了几万年的墨汁,每一块粗糙的骨骼上,埋着沙砾般细小的点点光斑。骨妖的妖力,以颜色界定。颜色越深,越是凶悍。顾无名经过的地方,我那些本来葱郁的花花草草,全都蔫蔫地低下了头。他是冲进来的,像一阵狂风。我微笑着看他:“替你妹妹买蛋挞?”“跟我走!”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如果闭上眼,你脑中会浮现出一个很圆满的男人我还是微笑:“跟一具骷髅私奔很不浪漫,所以,我拒绝。”他好像是怒了,隔在我跟他之间的桌子被他一掌掀翻,茶壶茶杯碎了一地,碧绿的茶水四下流淌。他一步跨到我面前,我感到从他骨骼里蔓延出的寒气,瞬间改变了室温。我从夏天落入了严冬。他比我高出一个头,仰望一具黑色并发怒的骷髅,比跟之前那头黄金狮子对视难受得多。因为他没有眼睛,所以不会有眼神,我看不出端倪,猜不出心思。“我要你这树妖的一口真气!”他的手,出其不意的抠住了我的手腕。被那冰冷的骨骼突然抓住,让我在某个瞬间,以为自己的手没了。“我不打架很多年了。”虽然他没有眼睛,但我还是认真的望着他面上那两个深凹下去的黑洞,对他说。我真不想打架,不停里的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杯子,每件东西,都是钱买来的,打坏了多可惜!顾无名冷哼了一声,却把我抓的更紧了……不是十五,今夜依然满月,漫天的金黄耀眼,还以为是太阳搞错了时间。忘川这座没有太多名气的城市,沉睡在这样的月光下,少了钢筋水泥的真实,多了一场梦境的迷幻。最明亮的一束月光洒落在一家餐馆的后巷里,几只馋嘴的野猫在垃圾桶上跳跃,不甘心地翻找食物。高温是各种异味的最爱。巷中央的空气中,裂开一道缝,里头氤出了一层白气,像清晨的馒头铺里涌出的蒸汽,只是没有丝毫热度,冻得人想死。两个男人从缝隙里走出,模糊地身形在白气里逐渐清晰,T恤牛仔裤板鞋,夏日最常见的打扮,一个黑发,板寸;一个红发,及腰。都长得不赖,脸上没有笑容,眼底有锐气。“冥界出口,难道不能开到一个更干净的地方吗?”垃圾桶旁的黑暗里,付出一个少年清瘦的身影,斜刘海被夜风吹得颇具凌乱美,五官虽然稚气未脱,但初步推断有长成美男的潜质,一件正红色短衬衫比火焰还鲜明,黑色书包斜挎在屁股后头,包包拉链粗心地敞开着。野猫们喵呜一阵乱叫,四下逃窜开去,其中一只踩翻了一只垃圾袋,一堆馊了的面条落在地上,溅起的酱汁落在少年一尘不染的运动鞋上少年抬起脚,皱眉道:”你们要赔我一双新鞋,不,两双吧!账单就交给我姑姑好了。“”王差遣我们出来,不是给你买鞋的。“红发男走到少年面前,没好气的说,”如果这次任务失败,我们所有人都没好日子过,包括你,钟小魁。“”关我什么事?‘钟小魁瞪大眼睛,无辜的指着自己,“你们冥界丢了东西,又不是我偷的!我只负责提供你们在人界的食宿而已。”“你的任务不止食宿,王特别交代过我们。”黑发男走过来,朝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架住钟小魁的胳膊,不由分说的将他拎了起来,根本不理会他的抗议,走出了巷子。月光下,三个人,只有一条影子。顾七七搬到这座小区已经一周,兴奋之情依然溢于言表。她的上一个“家”,在撒哈拉沙漠的某个角落,骄阳如火;上上个“家‘,在南极的一座冰山上,一出去就能看见一群企鹅;在上个,是开普敦郊外的村子?还是纽约的第五大道?总之是,她跟她哥哥每年都会搬一次家,几百年来,地球上几乎没有她不曾踏足的地方。今年,他到了中国,这个叫忘川的城市。但是,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她趁顾无名出远门办事的机会,从国外某处灯火嚣张的别墅区他跑了。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独自的旅行,如果他没记错的活。顾无名是哥哥,是保姆,是教官,是牢头,对这个唯一的妹妹的唯一的要求就是——听话。要听话,绝对不准在人类面前出现,也不可以跟人类做朋友。要听话,不要相信任何一种生存在一具比囊下的生物。要听话,只可以吃素食,不可以吃肉,薯片什么的垃圾食品更加不要碰。也许哥哥只是太爱她了。但,不管哥哥是出自大男人主义的霸权,还是亲情的关切,他着实是厌倦了这种诸多限制的生活。他想过自己的生活。住在这个普通小区里的人很多,有高中生,推销刮胡刀的销售员,头发花白的退休老有老太,还有专栏作家什么的,鱼龙混杂。顾七七每天都在这些人的家里穿进穿出,看他们做事,听他们说话,这样的俗世生活,人间烟火,是沙漠里,南极上,或者豪宅中永远感受不到的东西。但,鉴于她与人类之间这种”敦亲睦邻“的行为,顾无名曾今狠狠走过她两次,一次是因为她出手救下一个半夜跳楼的中年女人,另一次是因为她背着一个摔伤腿的年轻男人从着火的树林里跑出来。她以为是好事,在哥哥眼里,是十恶不赦。那获救的中年女人,当她看到接住自己的是一具雪白的骷髅时,一把将顾七七推开,尖叫着晕了过去。第二天,醒过来的女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好几个道士,在她家里做法三天,写着”邪灵退散“的符纸,贴满了她的家门。至于那个被她从森林大火里救出的男人,看清她面容后,第一件事是将一把防身用的匕首,插入了她的胸膛。作为一只骨妖,顾七七必须现出原身,她的力量才能在人类身上起到作用。她不是邪灵,所以道士的符纸依然是一张纸:她只是一副骨架,所以男人的匕首伤不到她的分毫。她只是有些疑惑,她不过是救他们一命而已,不过是露一下真容罢了。“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这是顾无名在揍过她之后,大声说的一句话。不一样?!走在阳光充裕的街头,顾七七在人群里探望,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非是比自己多了一层皮肉了。再说,他们死去之后,不也是骸骨一副?归根到底,他们明明跟自己是一般模样,为什么要如此害怕?害怕她,不就是害怕他们自己、人类真是有趣有古怪的生物,一面百般爱护着自己的身体,一面恐惧着支撑自己血肉的骨架。这种矛盾越深刻,顾七七越是渴望跟一个人类做朋友,居无定所,加上哥哥的监管,她没有太多朋友,当然,这个“朋友”是指各种各样的妖怪,比如住在山里的蘑菇小妖,撒哈拉的老蝎子精,纽约的时尚花妖等等,不包括任何一个人类。顾无名说,不会有一个人类愿意与骨妖成为朋友。骨妖跟别的妖精不同,可以美女俊男变幻无穷,我们永远不会变换出人类喜欢的好皮囊,从开始,到结束,我们只是一副最真实的骨架。这一点,顾七七是知道的。真真的骨妖,从生到灭,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形态。至于那位被泼猴打死的表姨,修为再高,也只能硬生生披上一层人皮,草草冒充个人形,无法真正幻化人身。可是,不能变成美女又如何?自己现时的模样有何不好?母亲说过,她是骨妖一族里最漂亮的女娃。所以,顾七七至今也不明白人类排斥自己的根本原因。难道仅仅是审美观的差异?但,她还是相信,总有人是与众不同的。对她的“相信”,顾无名依然不屑,就像他不屑她照镜子的行为,说,我与你打赌吧。但凡有一个人类,愿意真正与你做朋友,今后的生活,就由你自己全权决定,我不干涉分毫。前提是,他真真切切看到了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