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浮生物语_全集-2

图图是沧瞳凯唯一认可的,真正的朋友。图图,也是他无论如何都要保护的对象。2.玄背对着水缸,沉默地望着密室墙上的油画。水缸里哗哗作响,图图饶有兴致地在水里游动,时不时还从水下跃起,在空中画一条优美的弧线,噗通落进水里。浮生物语·鱼爱(3)“玄!”图图停下有些无聊的自娱自乐,浮出水面,“怎么啦,你今天好像很不开心。”玄没有回头,纤瘦的身影在油画上投下一道阴影。“我送你走吧。”他说,“回到西溟幽海,你的家。”图图的尾巴缓缓划动,水纹的波动越来越小。“每夜无休无止的逃命,你依然不觉得是一种折磨?”玄走过去,严肃而冷峻地打量着眼前厚厚的玻璃:“再留下去,你随时都会死。”水缸里的动静越来越小,图图无声地游开了去。玄转到浴缸的另一面,脱去上衣,露出右肩,一道深可露骨的伤口赫然入目。“你受伤了?!”图图诧异地游过来,速度快得要撞破浴缸。“它的力量越来越大,我已经没有多少自信再抵挡了。”玄穿上衣服,“你必须走。”密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你该去接凯放学了!”图图突然脆生生地喊道,高兴地摇晃着尾巴,目光落在想象中的窗外,眼睛里有笑意。是的,鱼也会笑的,只要你认真看她的眼睛。“你有必要这么做?”玄怔怔地看着她,“你明白我在说什么。”“这个问题不该问你自己么?”图图顽皮地朝他吐出一串水泡,在水里排成了一个鬼脸的表情。她身上刹那的沉默与压抑,如同破掉的水泡一样无迹可寻。图图当然不是普通的鱼。她是一只妖怪,一只叫“忘形”的鱼妖。它们畅游三界,无阻无碍,只要愿意,可以隐去身形,不被任何人发现,包括那些最高深的,不用眼睛也能找出目标的高人。几乎所有妖怪,甚至某些修行的人类,毕生都抱着吃到一条“忘形”的强烈愿望,就算吃不到,闻一闻都好。一如《西游记》里的妖怪,个个都惦记着那块长生不老的唐僧肉。“忘形”对他们而言,是获取一切的捷径,是无人阻拦的为所欲为。哪怕只是一只修为低浅的小妖,吃了“忘形”,也可下入冥界上闯天宫,取其至宝如入无人之境。“忘形”,是他们的神话。珍贵的东西,总是罕有的。抓一条“忘形”所需要的付出,大多时候是一条性命。“忘形”生于西溟幽海中的最深处。西溟幽海自上古时起,便是盛产妖怪的圣地。有幸到达海边的人,已属不易,再入海中寻鱼,不被海中的妖异暗流吞没,也会被暗藏其中的怪兽当了美食。至今,只有几千年前一个姓姜的老头,孤身一人到了西溟幽海,用一个直钩成功钓起了一条尚在幼年的“忘形”。不过,返程途中,姜老头却放了它,原因是这条“忘形”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话。在曾经的一次闲聊中,玄问过图图,当年她跟那个老头说了一句什么。图图吐了个水泡,回忆半天,说:“我只是很傻很天真地说,吃一条鱼就能建起一个国家么?那你吃了我吧。”玄笑了:“然后他就放了你?”“那老头没说话,然后对着满天星子站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把我放进了一条河里。那会儿的河水真清澈呀,哪像现在,到处都是塑料袋跟饭盒。”图图认真地说。每每回忆起跟图图闲聊时的场景,玄都会被她那种无辜的神情逗笑,他是一个那么不喜欢笑的人。但今天,纵是图图表现得百般快乐千般可爱,他也没有笑容。“新闻上说,今夜是蓝月之日。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玄沉沉说道,也不看图图,径直朝外走去。“玄……”在他走出密室前的刹那,图图叫了他的名字。浮生物语·鱼爱(4)他不回头,不想看她,更不想看到那双亮亮的眼睛。“你我都是一样的,包括选择。”她的身形在水里渐渐隐去。3.炫目的跑车在马路上飞驰,玄专注地掌握着方向盘,比任何时候都沉默。沧瞳凯把手机扔到座位另一边,对着窗外冷冷一笑。“是先生的短信吧。”玄问。先生,是沧瞳凯的父亲。“嗯。”沧瞳凯潦草地应道,平淡得像在描述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那个人说他不回来了,纽约那边的生意出了问题。啊,在前面那家冰淇淋屋停一下。”回来不回来,又有什么要紧。他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因为她去世在他出生的那天。他也不太记得父亲的样子,因为他总不回来。一周前,他十七岁生日,父亲没有回来。十六岁生日,父亲没有回来。十五岁生日,十岁生日,七岁生日,有记忆的每一个生日,父亲都没有回来过。准时回来的,只有钱,很多钱,以支票或者附属卡,甚至一整袋钻石的形式,蜂拥到沧瞳凯手里。有了钱,不就有了一切。想要什么生日礼物,都可以买下。多慷慨的父亲。香甜漂亮的双球冰淇淋,躺在特制的冰盒里,被沧瞳凯小心地放进车里。图图最爱吃这家店里每天现制的新鲜冰淇淋,每次吃了之后,就会高兴得在水里翻跟斗,沧瞳凯总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好奇她吃的是冰淇淋还是兴奋剂。今天的图图,也不例外。密室的空气里,飘散着香草巧克力的美妙味道。她意犹未尽地咂吧着嘴,一边在水里高兴地游动,一边向沧瞳凯要求明天要吃三球的,不过要换香芋花生加凤梨味的。沧瞳凯坐在鱼缸前的地上,背靠着厚实的玻璃,把今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比如隔壁班女生给他的情书,比如他只看一遍就背下整篇课文,把认定他一段都不可能背出来的语文老师雷得外焦里嫩,比如中午吃饭时,听到食堂里的大厨们幻想在食堂后面养两头猪之类的八卦。图图听得哈哈大笑,然后极有兴致地跟他讨论那个写情书的女生,那个外焦里嫩的老师,以及八卦的大厨。一人一鱼,笑得前仰后合。密室里的空气,不仅有甜味,还有真正的轻松,与平实的幸福。时间指向深夜,图图浮出水面,用尾巴扫出一串水珠,落到沧瞳凯头上。“喂,你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呢!”沧瞳凯打了个呵欠,摇头:“最近一段时间,外头不安生。我多留一会儿再走。”“是那些知道我在这里的入侵者吧。”图图无所谓地吐了个水泡。“我会保护你。”沧瞳凯起身,鼻尖贴在玻璃上,“相信我,我会一直保护你。”图图欣喜地游到他面前,亲了亲他的鼻尖:“嗯,我知道的。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头顶的灯光洒在水面上,粼光点点,把温柔的光线折射到他们身上。连对面的油画,也有了活泛的生气,碧海之下,浪花轻涌,似在传递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又一个钟头过去,沧瞳凯揉了揉疲倦的眼睛,说:“最近一到晚上就犯困,我去冲杯咖啡。”走在别墅弯曲回旋的楼梯上,凉凉的夜风拂动着厚厚的窗帘,窗外,传来野猫的叫声,从一声到两声,最后成了一群,此起彼伏。沧瞳凯皱了皱眉,把咖啡杯一放,举步朝大门走去。客厅里那座巨大的立钟上,时针正向着午夜十二点挪近。4.别墅区外的山坡上,种满了密密的梧桐树,错落出交叠的小道。一轮满月悬挂高空,如银光在条条小道上洒下幻乱的阴影。浮生物语·鱼爱(5)玄抓着图图的手,在梧桐树之间穿梭奔跑。图图的白色衣裙飘飞起来,像在夜里突然落下的雪。每到午夜之后,鱼妖“忘形”,会化作人类。玄知道,沧瞳凯也知道。午夜之后的图图,是个外貌永无变化,娇小美丽的姑娘。曾经,在无数个冬天的午夜,他们三人舒适地围坐在火光跳跃的壁炉前,从学校里的趣事一直谈论到核武器问题,又或者从白天那个摔到水沟里的毛贼一直谈论到千年之前图图跟姜老头的往事,讨论烦人的交通问题,讨论西溟幽海里到底有多少妖怪。沧瞳凯喝着咖啡,高谈阔论。不善言辞的玄,总是一杯又一杯喝着清水,专注地听。而图图,大口吃着冰淇淋以及各种糕点,常常被沧瞳凯逗得哈哈大笑。诺大的别墅里,只有他们几人是真实的存在。这就是幸福的生活,至少沧瞳凯认为这是幸福。天一亮,图图就会变回鱼的本相,悄然回到密室的水缸,等待又一个夜晚的来临。从什么时候开始,平静如水的日子一去不回?从入侵者的到来开始。一周前,越来越多的野猫以及别的物种,在午夜之后汇集到沧瞳家附近。它们自然不是普通的猫或者别的动物,它们是妖,低等但凶恶的小妖。它们知道了图图的存在。这一周的每个午夜,玄都忙于清理这些“入侵者”。昨天,众多猫妖,以及一只鹰怪,直冲沧瞳家而来。清理它们,一直是玄的职责,身为沧瞳凯的保镖,保护沧瞳凯以及沧瞳家的一切,他义不容辞。何况,还有图图。图图总是被他放到最高的梧桐树顶,用防御结界护住她。原本,不需玄出手,只要图图隐身,便没有人能发现她的踪迹,因为这是“忘形”的本事。可是,这些冲她而来的小妖,哪怕她隐了身形,却依然能凭着某种指引找到她的下落。如果没有玄的保护,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的图图,会被这些贪婪的家伙撕得四分五裂。玄的本事,远在这些小妖之上,虽然他也是一只猫。但,玄是一只身怀内丹,用最正统的方法修习了十七年的,真正的妖。但是,他终还是受了伤,在昨天夜里。伤到他的,自然不是那只修行不浅的鹰怪。他对沧瞳凯说了谎。从一周前开始,每一夜,他都要带着图图,从午夜到天明,亡命天涯。直到晨曦初露,噩梦方告结束。如果,仅仅只是那群贪婪的小妖,他们不需要逃。它们只是卑微的兵勇,为真正的主帅虚张声势。此刻,数十只黑影,闪电般跟随于他们身后,空中回荡着怪异的声音,扑面而来的风,彷佛都被利爪样的物体撕裂开来。空中的满月,边缘处幻觉般染上了一层蓝晕,妖异地洒下刺眼的光,照亮了身后那群气势汹汹的妖孽。玄一边跑,一边看了看那轮蓝得古怪的月亮,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每两年,会有一个月中出现两次满月的机会,第二次满月,因为月生蓝晕,而被称为蓝月之日。每到这一天,天下所有妖魅,妖力都会成倍增长。今天,玄没有把图图送到树顶。他念动咒语,在图图的背心一推,将她封进了一棵粗壮梧桐树的树干之中,又咬破了手指,在树干上用血画下了他的封印。尚不及转身,带着腥味的疾风便从他身后刺来。他一偏头,以指为剑,侧身朝后一点,正中那只飞身扑来的麻灰色大野猫的腹部,数道耀目的红光,箭一般从它背上戳出。惨叫之后,麻灰野猫弹开了去,撞到树干上,落地便没了声息。面对同伴的惨死,其他的猫妖们没有丝毫退缩,纷纷露出尖牙利齿,暴风般朝玄扑去。玄轻灵纵身,落到梧桐树的枝桠之间,捏诀朝地面划了个一字,大呵道:“起!”密集的泥土,如一匹宽阔的布,被人从地上扯了起来,铺天盖地地朝那些扑了个空的猫妖们砸去。浮生物语·鱼爱(6)树下顿时一阵喵呜乱叫,被泥土埋得只剩下头的猫妖们,愤怒不已,胡乱挣扎,几只力气大的,眼看就要从土堆下挣脱出来,大张的猫嘴里,是比普通的猫长出数倍锋利数倍的利齿,森白透心,在月光下尤为显眼。玄飞身落下,从袖间抽出一柄精巧的短刀,紧紧握住,冲入埋住猫妖的土堆上,手起刀落,利光飞舞中,断了猫妖们的咽喉。流出的血,将泥土染成了深深的黑色。玄的神经,并没有因为猫妖部队的不堪一击而放松。四下寂静一片,唯有头顶,有一丛树叶在唰唰响动。寒气,透骨的寒气,从树顶上坠落而下,刺进了玄的心里。他抬起了头……5.那只白猫,轻盈地落在斜上方的树枝上,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里流转着犀利的光,如雪光洁的皮毛,缎一样高贵无双,健硕的身体上,每根线条都具备着子弹般的流畅。玄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只小猫,身上的绒毛尚未褪去,像团滑稽的雪球。它安静地站在一群灰黑混杂的猫妖背后,一身雪白鹤立鸡群,稚气却高傲。任何一只个头大过它的猫妖,似乎都在它面前矮了半寸。它的确很小,但,比任何妖怪都凶猛。第一次交手,玄就领教了它的与众不同。它虽败在玄手下,玄也未能全身而退,手背上留下一道深长的伤口。之后,像所有小说或者电影里描述的高手一样,它总是最后一个出手。在别的猫妖全军覆没之前,它只是安静地站在阴影里,舔着锋利的爪子。对同伴的下场,无动于衷。玄一连跟它纠斗了七个夜晚,每一次的相遇,它的体格都比前一夜大出许多,力量也是。仅仅七天,它已经比一只矫健的成年猎豹还要强壮。此刻,浅蓝的月光穿过树桠,洒在它的背脊上,两块异样的突起,一左一右,在脊柱两旁的皮肉下鼓鼓跳动。白猫停下舔舐前爪的动作,突然抬起头,对着空中那轮已经淹没在海一般蓝的圆月,发出一声比虎豹更竦人的大吼。不知来向的风,霎时包围了四周,树摇叶飞,狂风之下,脆弱的落叶全变成了硬朗的刀片,打在脸上竟生生地疼。顶上,有火一样的光亮闪过,耀目得令玄不得不伸手挡住眼睛。那一刹那,混乱的视线里,白猫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片更大的阴影。风渐渐止住,玄刚放下手,便见一个巨大的白影,悄然落于面前——白猫的背上,生出了一双巨大的羽翼,每一根白色的羽,都闪烁着金砂一样的光点,哪怕只是轻微的摆动,黑暗里也流过山摇地动的危险。它看着玄背后的梧桐树,它一直要的东西,藏在里头。玄从它的眼睛里,轻易洞察了杀机,在它躬身跃出的同时,玄猛闭上眼,捏诀的右手戳向自己的心脏,大喝出谁都听不懂的咒语。玄黑色的眸子变得血红,牙齿与耳朵,都在尖锐着拉长,身躯四肢,在一团白雾的包裹下,快速起着变化……嘭一声巨响,扑过来的白猫,被玄化成的黑猫猛地撞开了去。这一撞的力量奇大,它朝后飞出,展开的羽翼扫在一棵树干上,竟将坚固的树干切出了一条深深的口子,整棵树摇摇欲坠。玄晃了晃脑袋,还来不及从地上爬起,便觉头顶一凉,一只利爪从天而降,落在他腰部,继而狠狠一拉。没有觉得疼,只感到有热热的液体从身体里溢出。玄的背上,被白猫拉出了一个尺把长的口子,豁开着,血肉模糊。他忍痛扭过身子,使出全身力气一爪击向白猫。他也有一副刀锋般的利爪,可是,没有伸出,只用那厚厚的肉垫,击向白猫的脸。浮生物语·鱼爱(7)这一击,不致命,但必然是痛的。白猫嗷一声叫,滚落到一旁。玄迅速起身,化回人形,反手从背部的伤口摸了一把鲜血,在脚下画了个十字,斥了声:“盾起!”一道微红的气流从地上的血十字里窜出,在空中回旋成了一个硕大的圈。白猫从那一击的眩晕中恢复过来,恼怒地爬起,两只猫眼半眯起来,血红的口里喷出呼呼的热气,头一低,前爪朝下一摁,电光火石般朝玄冲来。轰一声闷响,白猫以一种滑稽的姿态,被“粘”在了半空中。那道由血铸成的无形盾牌,蛛网般隐匿在空气之下,将它困在了离玄几米之遥的地方。玄冲到下了封印的梧桐树前,伸手一拉,拖出图图,拽着她朝前一路狂奔而去。血,沿着他们的每一个脚步,落在地上,像那幅油画里的脚印,朝前方延伸。别墅区在半山,出了山坡,越过一座围墙,是一块工地,据说曾是别墅区的二期工程,刚刚挖好了地基,却因为资金问题被搁置下来,钢筋水泥在里头铺陈一地,杂乱一片。玄牵着图图的手,在凌乱的钢管跟水泥板里快步穿梭。“穿过这片工地就有一条河,你必须走。河水会最大限度藏住你的气,在它找到你之前,你只要回到西溟幽海就安全了。”玄边跑,边费力地说,“不能再留下了,你看到了,蓝月之夜,它几乎已完全成形了,它的眼里只有杀戮。你们是命定的天敌。吃掉你,是它的本能。”哗哗的流水声,从不远处传来。玄的眼里,有最后的希望。“吃掉我……也没什么吧。”图图自言自语地喃喃,“多留一天,也是好的。”玄的脸色,比最深的夜还要黑沉。跑到工地中央时,玄突然停下,将图图朝旁一推,喝了声:“小心!”一根棱角锋利的钢筋从天而降,悬落在他们二人中间,狠狠插进土里三尺有余。背后,那双巨大的白色羽翼,在一堆高高的钢筋堆上,缓缓而动,羽翼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牢牢锁死下头那一男一女。金属的碰撞声中,无数钢筋,箭一般射向玄与图图。玄将图图推进一旁的水泥管中,自己抽出短刀,闪避开扑面而来的钢筋,踩着脚下层叠的钢材杂物,朝白猫所在的最高点攀了上去。月冷风起,夜风呜呜呼号。工地最高处那块长长的钢板上,一头站着目露凶光的白猫,一头站着伤痕累累的玄。四目对视,生死一线。可是,玄的眼里,没有杀气。6.整个世界,似乎突然没了动静。坚实冰凉的水泥管里,图图攥紧了拳头,正要出去,却听外头砰一声巨响,震得水泥管里的尘土都纷纷落下。图图飞快地钻出去,继而一声惊呼。玄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胸口上有深深的抓痕,血,以翻腾的趋势涌出他的身体。远处的空中,白猫的羽翼在月光下舒展,美轮美奂之下,杀气腾腾。“玄……”图图跪在他身边,想扶起他,又不知手该往哪里放,身子不知所措地微颤着。“我没事。”玄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也不会让你有事。”玄一咬牙,盘腿坐起,深吸一口气,右手出掌,自丹田处朝上移动,一道红光自他体内隐隐而现,汇集到咽喉。浑圆的红珠,绕着云雾般的气韵,从玄口中吐出。“你……”图图突然明白了什么,惊惶地抓住他的手,拼命摇头,“不行!你不能!”她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混着血腥的味道,自空中坠下,那双美丽的白色羽翼,每扇动一次,地狱的入口就敞开一寸。浮生物语·鱼爱(8)玄将红珠紧握掌心,一把推开图图。他尚未起身,那只冰凉的羽翼便扫在他的脑袋上,巨大的刺痛下,只觉脑中嗡一声响,身子一轻,魂魄像根稻草般飘落到虚空的某处。腹部有了灼热的感觉,仿佛有一只手伸进来,要将他的血肉跟灵魂全部掏空。漫天月色不是白的,也不是蓝的,是微微的红,像最后一抹夕阳,夕阳里,有一张脸,模糊但熟悉。毫发未伤的白猫,王者般从空中疾落而下,右前爪深深没入了他的腹部,以绝对的,胜利者的姿态。在它的羽翼跟利爪下,玄只是生死在它之手的蝼蚁。红色的珠子,从玄松开的右手中无力滑落出去。筋疲力尽的玄,翕动着嘴唇,望向白猫的目光里,有遗憾,没怨恨。他想再站起来,但是,徒劳。最后的一眼,玄投给了图图,其间的复杂,只有他自己了解。云一般的雾气从玄的身躯里散乱而出,每一寸血肉与骨骼都在渐渐缩小。最终,他成了一只伏地蜷缩的小小黑猫。“玄……”图图喃喃。她从地上站起来,直视着白猫的眼睛。鱼跟猫,是命定的宿敌。鱼能担当的角色,只有猫的食物。这是所有人都认定的事实,遵循的规则。但是,面对这样一只猫,图图却微笑了。那样的笑容,总让人想起春天里第一滴露水的清透,或者冬夜壁炉里第一簇火苗的温暖。玄的内丹,悄悄含进了她的口中。白猫,收回爪子,舔了舔上头鲜活的血液,如蒙冰霜的眸子,看定了对面那个向自己微笑的女子。猫吃鱼,天经地义。白猫的四肢,在地上飞驰,扫清了玄这个讨厌的障碍,它想要的东西,就在前方,唾手可得。最难得的是,它的目标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连逃跑都放弃。图图只是一条鱼,即便活了数千年,她依然只是一条喜欢吃冰淇淋的鱼而已。她不懂咒法,不懂杀戮,甚至不懂保护自己。她懂的,只有一件事。白猫利齿密集的口里,残留着玄的味道。当它的利爪深深陷入图图的肩头时,图图比任何时候都笑得灿烂,她纤白的双手温柔地捧住了它的脸,吻向了那张意欲咬断自己咽喉的嘴——凯,我不会走的。闭上双眼之前,她对白猫说了最后一句话……7.今天,是沧瞳凯十岁的生日。父亲没有回来,他在伦敦忙着跟一群金融巨头觥筹交错。家里宽阔的草坪上,有城里最出名的马戏团在露天表演,欢乐的音乐响彻云霄,五光十色的美食堆积如山,小丑们喜笑颜开地向每个人分发漂亮的气球,每个气球上,都规整地印着“生日快乐,凯!”。沧瞳凯所有的同学,都作为嘉宾被邀请来,到处欢声笑语。没有谁发现,作为主角的沧瞳凯,早在这场盛大的生日会开始后不久,就没了踪影。沧瞳凯闷闷不乐地在海滩上走,细腻的沙上留下他一串又一串的足迹。今天是周末,天气不算太好,没有多少人到海边玩耍。傍晚时,海滨浴场那边的一家冷饮店后,几个小孩围成了一圈,兴奋地指指点点。“刚刚我在海边吃甜筒,它居然从水里跳出来,咬掉了整整半支呢!”“这条鱼好怪!全身都是白的!”“它会不会很值钱呢?我爸爸的海鲜店里,跟这个差不多的鱼要卖好几十块一斤呢!”“真的啊?”沧瞳凯凑上去,孩子们围着的水桶里,有一条白色的鱼儿,鱼鳍鱼尾,像花边儿一样摆动。背脊上的鳞片缺了几块,露出微红的皮肉。一个顽皮的孩子,恶作剧地用手里尖细的树枝,捅着鱼的身子。它忙不迭地躲开,圆圆的眼睛滴溜溜转动着,望向沧瞳凯。浮生物语·鱼爱(9)“救我!”沧瞳凯突然听到了一声细细的呼救。他有些诧异地看着那条白鱼。“就是在跟你说话啦,你再不带我走,我就会被人卖了吃掉了!”鱼儿在水里扑腾,不断吐着水泡。在那个恶作剧的孩子要拿树枝戳鱼的眼睛时,沧瞳凯一把推开了他。真正打起架来,沧瞳凯凶得像头小豹子。几个孩子,落荒而逃。水桶里的白鱼,有点惊奇地看着那个为自己打架的孩子。傍晚的天气,居然比白天好。轻轻摇摆的海面上,倒映着淡淡的霞光。沧瞳凯蹲在海边,涌来的潮水淹过了他的脚背,那只木桶,摆在他面前。“你怎么会说话呀?”他问那条鱼。“我生下来就会说话呀!”鱼很无辜地吐了个水泡。“那那些孩子为什么听不见呢?”“因为他们是人类。”“我也是人类啊!”“可能我们有缘……”沧瞳凯笑了,这条鱼真有趣。“你有名字吗?”“我叫图图。”“我叫沧瞳凯!”沧瞳凯把鱼从水桶里捞出来,放进了海水。“今天是我生日呢,认识你很高兴!”他朝图图扮了个鬼脸,“你走吧,你爸爸妈妈一定等着急了。”“我没有爸爸妈妈。”图图认真地回答,然后突然嘻嘻一笑,“今天是你生日么?”沧瞳凯点头。图图一摇尾巴,没入了海水。天边,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了。它应该是走了吧。沧瞳凯站起身,望着寂静的海面,有一点点失落。呆站了片刻,他转身往回走。突然,身后有个脆脆的声音喊他的名字。回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白裙,手捧着一枝漂亮的红珊瑚,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是……”沧瞳凯愣住了。“我是图图啊。”她走到沧瞳凯面前,把珊瑚塞到他手里,甜甜一笑,“我挑了半天,就这枝珊瑚最漂亮,送给你。生日快乐!”“谢……谢谢。”沧瞳凯有点呆地看着手里的珊瑚,半晌又问,“是你特意从海里挑的礼物?”“是啊!”图图点头,“生日礼物一定要用心挑选,这才有意义。”“谢谢你。”沧瞳凯突然抱住了她,“我很久没有收到过真正的生日礼物了。”沧瞳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明明在笑,却有眼泪落在了图图的肩上。图图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图图,你的肩膀……”沧瞳凯突然发现,图图的肩膀上,有一小块淡淡的红斑,他的眼泪落上去,红斑上生出了一缕白白的烟雾,然后,红斑消失不见了。“啊,刚刚被那群孩子弄伤的。”图图看着自己的肩头,惊奇地说,“咦,怎么伤口突然好了?”“是因为我的眼泪么?”沧瞳凯擦着眼睛,傻傻地问。“可能。”图图认真点头,然后大笑着握住他的手,开心地说,“凯,你真厉害!!”面对这样一张真诚的笑脸,没有谁的心不会温暖。于是,夜里的沙滩上有了一个男孩跟一个女孩快乐的对话与嬉戏。连漆黑的天空,也适时缀上了点点星子,在海水上倒映出美丽的光。“图图,你可以留到天亮再走么?”沧瞳凯突然停下欢跳的脚步,垂下头,“我总是一个人过生日。”图图想了想,说:“我不走。以后我都陪你玩儿吧。这样,我们都不会总是一个人了。好么?”“好!!”沧瞳凯高兴得跳了起来。翌日晚上,玄忧心忡忡地看着鱼缸里的图图:“凯,我们不能养着它,它是一条鱼。先生也是不允许的。”浮生物语·鱼爱(10)“它是我的朋友!”沧瞳凯纠正,“玄,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会把它放在密室里,没有人会知道。至于我爸爸,他几年都不会回家一次,回来也不会超过一个钟头。他不会发现。”他拽着玄的袖子,“我只想多一个朋友而已。”玄为难地沉默,最后点点头。他很少违逆沧瞳凯的意愿。他比沧瞳凯年长几岁。两岁那年,他只是一只孱弱的流浪猫,终日流连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还要躲避捕猫者的绳套。就在他病得快死的那个雨夜,是沧瞳凯的父亲救了他,把他带回了家,教他修习之法,让他从一只普通的黑猫,变成了一只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有能力保护别人的猫妖。沧瞳凯的父亲对他只有一个要求——保护,并陪伴沧瞳凯。玄牢牢记着自己对沧瞳家的承诺。一记,就是十七年。为了沧瞳凯,他什么都可以付出,包括生命。8.我杯里的茶水,已经没了热度。“我已经说完了。”沧瞳凯紧紧皱着眉,“那天我在别墅区外的一个废弃工地里醒来,身上全是血,可都不是我的。图图就躺在我身边。双鳍上有个很深的伤口,不管我用什么药,找多好的医生,她的伤口都无法愈合。而且,她的身体越变越小,也不再说话了,如同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鱼,甚至完全不认识我了。这样的情况已持续了一个月。还有……”他顿了顿,声音越发沉重,“玄失踪一个月了,我差遣上万人去找,也找不到他的下落。”“你最近还有没有那种一临近午夜就昏昏欲睡的感觉?”我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没。”沧瞳凯对我答非所问的态度很不满,“从那个早晨之后,我每晚都守着图图。”“那之后,应该没有入侵者来骚扰你们了吧。”我放下茶杯,胸有成竹地说。“你怎么知道的?”他对我的胸有成竹疑惑不已。“你真的想救图图?”我从来不理会这小子的问题,我只向别人提问,不给别人问我的机会。“当然!”沧瞳凯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不然我需要来这里跟你废话这么多么!”“爪子伸出来。”我坐直了身子,突然变得很严肃。沧瞳凯愣看着我,没动静。“我说把你的手伸出来!”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他迟疑了一下,把右手伸到我面前。我抽过一支记号笔,在他的手掌上唰唰写下一个字。沧瞳凯收回手一看,狐疑地说:“放?!”“世上许多事,其玄妙之处,就在一个‘放’字。”我起身伸个懒腰,“小子,你需要的是成长,然后才能体会这个字的含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找的是最纯净的水!”沧瞳凯恼怒地站起来,仿佛自己受了愚弄。“你爱图图?”我又问,无视他的怒气。“当然!”他答得干脆。“你怎么定义爱这个行为?”我继续。“把她留在身边,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他脱口而出。我笑了:“仅仅这样?”“还要怎样?”沧瞳凯的声音充满火药味。我长长吁了口气,摇头:“沧瞳凯,你只是太寂寞,怕失去。你以为给的是爱,其实,那只是你的一己私欲。”“你知道什么!胡说八道!”沧瞳凯不服,俊脸涨得通红。“其实,你身边已经有人给你做了最好的示范,什么才是爱。”我准备结束今天的谈话了,转身离开前,我朝他笑笑,“最纯净的水,一直存在于你的记忆里。仔细想想吧,也许有那么一年,在某个海边,有个单纯的孩子,因为有人送了他一件生日礼物,就感动得掉眼泪。而且,那个时候的孩子,比现在的他,明白‘放’字的真谛。”浮生物语·鱼爱(11)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条在鱼缸里吐泡泡的白鱼,心想,它应该会活下来吧,沧瞳凯应该不是一个那么没悟性的笨蛋。“妖怪,你不怕我拆了你的店么!!”沧瞳凯在我背后吼。“你敢拆我的店,我就拆了你的猫骨。”我回眸,嫣然一笑,你沧瞳家是本国首富又如何,是猫妖之王又如何,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当年不也帮我抓过老鼠!尾声“我说了三百次了,不许在我卧室门口撒尿!”胖子气急败坏地拎着一只黑猫走到院子里,朝地上一扔。“对伤残人士要客气点。”黑猫白了他一眼,爪子指了指自己还裹着绷带的胸口跟腹部。我放下手里的杂志,打量着黑猫,道:“恢复得不错哦。过几天就能上岗替我抓老鼠了。最近不知道怎么的,老鼠总往店里钻。”“有工钱么?”黑猫慢悠悠地踱到我脚下。我脸一黑,叉腰道:“老娘救了你的命,还帮你点拨那个臭屁的小子,救了那条‘忘形’,你不思报答,还管我要钱?”“我只是随便问问……”黑猫垂下头,忧伤地沉默。我不忍心了,算计半天,大度地宣布:“工钱没有,猫粮管够。”黑猫叹了口气,继续沉默。午后的阳光照着我跟它,舒服得让人想睡觉。我懒懒地窝在藤椅里,喝着瘦子新配制出的蜜柚果汁,咂吧着嘴,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沧瞳凯身边?要想再修炼成人形,起码也得二十年。”“那就二十年后再回去。”黑猫趴下来,“我的内丹,起码可以保证他二十年之内不会在午夜之后变成那只嗜杀的怪物。”“沧瞳凯的父亲,本意只是让你当他儿子的保镖以及玩伴罢了,并没让你做这么大牺牲。”甜甜的果汁在我唇齿间流动,却微微有一点涩,“如果不是你运气好,能撑最后一口气跑到我这里,你已经是死猫一只了。”“所以说,跟你有交情真是幸事一件。”黑猫望着我,猫脸带笑。“下不为例。你自己给我添麻烦也就罢了。如果以后再伪装什么高人写信给别人,要对方来找我帮忙的话,我就把你送到冥界当苦力。”我白了它一眼,又道,“你跟图图都知道沧瞳凯是猫妖之王的后裔,沧瞳家的人,一旦过了十七岁,午夜之后就会化身为猫,嗜血成性,尤其对鱼类,从不留情,必食之后快。”我吐出吸管,看定黑猫,“这么多年,图图有无数个离开的机会,你也有。”“如果我们都走了,凯又是一个人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那些夜晚他干过什么。”黑猫淡淡说着,“不论我还是图图,都想让他的幸福,可以保持得久一点。凯只是个孩子而已,他想要的,不过是亲人的嘘寒问暖,真心相待。哪怕只是放学后餐桌上的一次闲聊,或者一声小心感冒的叮嘱。”黑猫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直射下的阳光,“图图不是个聪明的妖怪,年龄虽然不小,懂的事情却很少,唯一懂得的,就是守诺。她答应要留在凯身边,哪怕会丢掉性命。以前我不懂她,觉得她选择这种白天正常晚上逃命的生活,一定是疯了。可我后来懂了。”我垂眼一笑:“因为,你爱上了一条鱼。”黑猫不好意思地把下巴搁在地上,憨憨地笑:“可她爱上了另外一只猫。”“唉。没天理啊,沧瞳凯那样臭屁的小子也有人爱。”我突然长叹一声,“爱情果然是没道理没逻辑的玩意儿。”“图图不会有事的吧?”黑猫抬起头,不放心地追问。“猫妖跟鱼妖是天敌,沧瞳凯留在图图身上的伤口,只有沧瞳凯的眼泪才能愈合。”我顿了顿,“不过图图的情况还要糟糕一点。”黑猫顿时紧张地坐直了身子。“你的内丹是由图图送进沧瞳凯体内的,猫妖内丹的威力对身为鱼妖的她来说,是至大的伤害,所以她的身体才不断缩小,不能化为人形,不能说人话,甚至不再认得沧瞳凯。只有将她放归自然,远离沧瞳凯身上的猫妖之气,过个百八十年的,才能渐渐恢复。”我耸耸肩,“就看沧瞳凯那个笨蛋,能不能领会我给他的那个字了。实在不行,我顶多吃点亏,帮你把那条鱼偷出来放掉。唉,一条鱼的爱,实在是麻烦。”“谢谢你了,真的。”黑猫的脑袋在我腿上蹭了蹭,“我会努力帮你抓老鼠的!不要工钱!”一周之后,我收到了一封快递。里头有个U盘,以及一张支票。打开U盘里的视频文件,显示器里顿时摇晃出一片浅蓝的海水。水里,有一条白白小小的鱼,鱼鳍鱼尾像花边一样展开,漂亮得很,海浪声中,它欢快地朝前游动,身上再看不到任何伤口。游出一段距离后,白鱼突然停下,调了个头,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镜头这方。“走吧,我早该放了你。”画外音,是个年轻男子好听的声音。可白鱼只是一直望着,望着……镜头里,只有水的声音。可能还有别的,只不过,不是我们能听到的。过了许久,白鱼摇了摇尾巴,转过身,渐渐游远,终于消失于一片蔚蓝。我拔掉U盘,心想,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如果沧瞳凯这个小子真正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是蛮有魅力的一个家伙。我盘算着在将来某个时候,去印证一下我的揣测。当然,另外一件让我狂喜的事,就是这张支票上的零,多得我简直数不过来!!!不过,我肯定不会让胖子跟瘦子知道,不然他们一定会揭竿起义,逼我给他们加薪水!!我把支票藏好,大摇大摆地朝屋里走去,现在是晚餐时间,胖子跟瘦子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天,喷香的味道,把我的人生点缀得如此美好!另外,胖子本来说要做红烧鱼,被我拒绝了。我本来就不喜欢吃鱼,以后更加不会吃了吧,嘿嘿……浮生物语·猎狮(1)楔子我是被胖子跟瘦子此起彼伏的嚎叫声惊醒的。月亮被云层遮了半边,染出一片雾蒙蒙的夜色,后院里的一丛栀子花,被某种野蛮力量踩得东倒西歪。厨房的屋檐下,横陈着一堆四分五裂,沾着青苔的瓦。胖子跟瘦子惊恐万状地缩在墙角,瘦子使劲往胖子身后钻,边钻边推,边推边说:“肥的好吃!肥的好吃!”我扶正头上歪歪斜斜的睡帽,仔细看着这只站在后院空地上的庞然大物——一只狮子。活的。它站在距我不到三米的地方,巨大的身体拥有史上最完美雕塑的线条,沉稳健硕,不动如山,长长的鬃毛在夜风里飞动,在规律的起伏中低调彰显百兽之王的跋扈与不羁。狮子的皮毛,是金子一样的颜色,涨满了我的双眸。浑浊的夜色尚且消减不去它的光彩,若换了白天,阳光万里,眼前这个大家伙,将是何等的万众瞩目。在我这只对金子有着狂热占有欲的树妖眼里,它不是一头狮子,简直是一块会呼吸的移动金块。狮子的眼睛,比我见过的最有光泽的黑曜石还要迷人,那层浓重的黑,有漩旋涡般的力量,似能将任何与它对视之人的魂魄吸到没有底限的虚空。作为一只还算见多识广的树妖,见过的奇人异物多不胜数,可我还是得承认,这次连我也看得有点呆了。漂亮若此的狮子,金子般耀眼的颜色,黑如宝石的眼睛,咦,莫非它是……等等,且不论它的来历,我的“不停”只是一家甜品店,我并没有任何意愿将它转型成动物园。我的店只欢迎来品尝甜品,喝一杯浮生茶的客人,不欢迎一只狮子,还是一只深夜从天而降,砸烂我家的瓦,踩死我家的花的鲁莽狮子!“凝固”的狮子突然甩了甩头,金色的狮鬃如散发着光芒的太阳。它似是深深吸了口气,目光锁死了我,然后,一步一步朝我逼近。那张狮子的脸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它双眸里,我的倒影。阵阵热气从它口鼻中呼出,微微灼着我的皮肤。被一头活狮子靠近的感觉,不好玩也不浪漫。从它温度零下的眼神里,我无法分辨出它的真实意图,只看到一层穿着危险外衣的焦躁,以及某种渴求。它离我越来越近。身后,抱头鼠窜的瘦子在嚎叫:“老板娘你顶住啊,我们去帮你打110、119还有120!!”月亮被云层彻底吞没,天空仅有的光线荡然无存……1、从达蒂餐厅回家的路上,百里未步每天都要穿越一片积雪的森林,沿着那条永远只一半结冰的小河独自前行,高大的云杉树间,偶尔会传来不知名动物的骚动。初冬的布切基山区,除了锡纳亚疗养站里来往不断的游客外,到处都是宏大的寂静。今天是12月23日,平安夜前的最后一天,百里未步背着硕大的背包,快步朝林间深处而去,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回头张望。平安夜到来前,她必须见到他!罗克萨那高中从上周开始放冬假,学校放假的第二天,百里未步就跑去疗养站附近的达蒂餐厅打工,餐厅老板拉斐尔是个长得像KFC上校的和善大叔,总是用他的大嗓门向食客们称赞百里未步是上天派给他的中国天使,又聪明又漂亮,关键还勤快。对别人的溢美之词,百里未步总是甜甜一笑,并不多说什么。百里家的家训只有两个字——低调。说到百里家,对于自己的祖辈,百里未步一直是不大能理解的。她是纯正血统的中国人,她的曾祖、爷爷奶奶、父母,全部是中国人。百年前,百里家从中国迁移到罗马尼亚,落脚在如今的锡纳亚市郊外,布切基山区的某个幽僻之处。一座三层高的中式小楼,藏身于东欧密林,百年时光,隐秘而低调地生活。除了工作、上学、购物这些必须的行为之外,百里家的人几乎足不出户,百年来,他们总是以一种不为人知的坚毅跟执着,固守在这片名叫“碧落”的森林里。浮生物语·猎狮(2)这片森林的名字,是她的曾祖父起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百里未步知道森林的名字,来自白居易的诗。给东欧的森林起一个古中国的名字,真是怪异的搭配。从百里未步出生到现在,十七年时间,她家只来过三次客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一个黑发过腰的中国女人,脸孔美丽,身姿婀娜,穿着黑色的衣裙。她和父母在聊天,声音很低,不知道在聊些什么。百里未步皱眉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从对方如花明媚的笑容里,看到了一抹欲言又止。女人离开时,百里未步躲在门后,看着她母亲紧紧拉着女人的手,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已经失去了未晴。我害怕将来……未步会跟她的姐姐一样。”她也看到总是微笑温和的父亲,第一次锁紧了眉头,用期待一场拯救的急切目光望着那个女人。“今天我只是来看看老朋友罢了。”女人笑笑,淡淡道,“既然给她起名叫未步,那么未来的每一步,都交给她自己去选择吧。”随后,百里未步分明看到那女人回过头,用一道迷人深邃的眼神捕捉到偷看的自己,女人那张浅玫色的嘴唇朝她轻轻动了动。她是在对自己说话么?她仅仅只是动了动嘴唇而已,耳畔却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拿出真正的勇气,猎人。”女人离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外人来过她家。准确说,是想来也来不了。百里未步从不邀请同学到家里玩,曾有些好事的男生偷偷跟踪这个中国女孩,结果是跟踪一次迷路一次,只要百里未步一走进“碧落”,那些愣头小子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踪影,那些高大的树木,仿若活过来似的,移动着挡住他们的去路。百里家,不容外人踏入。因为,他们的体内,流着人马族的血液,天生的猎人,遗世孤立,只为自己的宿命而存在。2.罗克萨那高中是锡纳亚市里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全校的学生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人。普通的学校,普通的老师,普通的学生,像这落雪的冬天一样千篇一律。百里未步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主教学楼的楼顶。她逃课了。满黑板的公式与数字,口沫四溅的数学老师,让她昏昏欲睡。暮秋的下午,躲在屋顶晒太阳是个不错的享受。百里未步双手撑地,半眯着眼仰起头,双脚悬在护栏外,惬意地摇晃。“风一吹,你就会掉下去的。”她的身边,不知几时多出一个颀长的身影,遮住了侧来的阳光。突如其来的声音是温和的,但还是让她吓了一跳,塞在耳朵里的IPOD耳机因为她的猛一转头而扯落了一半。“别怕,我又不是来抓你的老师。”身边的人很好笑地望着她,一对长着好看双眼皮的眼睛闪烁着湖水一样的光,薄薄的嘴唇略略上翘出迷人的弧度。是个中国人,最低限度是东方人的模样,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不低于180公分的身高,穿着剪裁得宜的白衬衫与牛仔裤,一件浅蓝色的暗格毛衣悠闲地拴在肩头,一头及颈的黑发自然微卷着,阳光下,黑发里埋藏着几缕赤金的颜色,黑色的低调与金色的张扬配合得刚刚好。他站在楼顶的边缘,稳健挺拔,说的,是地道流利的中文。百里未步从不知学校里还有除了她之外的中国人。“你是谁?”她缩回脚,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警惕地瞪着他。“你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绑匪。”他转身朝她走近一步,看定她,“我长得有那么可怕?”浮生物语·猎狮(3)“衣冠禽兽都长得好看!”百里未步冲口而出,边退边说,“你到底是什么人?站住!不许再过来!不然我喊人啦!”对方充耳不闻,反倒一个箭步上前,出其不意地拽住了她的胳膊,轻轻一拉,她就撞上了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百里未步一愣,大骂一声:“臭流氓!”旋即一把推开了他,脸红得像番茄。“当流氓也比眼看着你高空抛物好啊。”他一点也不气恼,墨黑的眼眸里是显而易见的宽容,他朝她背后努努嘴,“自己看看。”百里未步狐疑着回头,身后的围栏不知几时断开了一个缺口,她再多退一步,就是真的高空抛物了。“你……我……”她本想说谢谢,但是死都说不出口,如果不是他突然冒出来,她应该还在舒服地晒太阳。“我叫岑恺文,大家都叫我kevin,刚刚从中国来,打算进罗克萨那念书,今天是来办手续,然后顺便四处参观一下。”他友好地朝她伸出手,“贵姓?以后我们就是校友了。”百里未步松了口气,脸色比刚才好看多了,嗔怪一句:“这里到处都是大好河山,你干嘛非要到这破屋顶来!我叫百里未步。”“姓百里的人很罕见。”岑恺文有些惊讶,继而笑道,“不过你很可爱。”姓氏跟可爱,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么?这个人说话真是前言不搭后语。不过,被人很诚恳地称可爱,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看看时间,百里未步吐吐舌头,朝他摆摆手:“好啦,你慢慢参观吧,我得回去了。看在都是中国人的份上,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计较了。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同胞帮忙的,来找我就是了。”然后匆匆下楼了。岑恺文微笑着目送她匆匆跑走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从凝固到消褪,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他沉默地走到屋顶边缘,远眺着前方山脉的轮廓,对着空气说话:“我找到她了。反应力零级,反抗力零级,杀伤力零级,完全没有觉醒的猎人。”阳光渐渐黯淡下去,迎面而来的风,吹开了他额前细碎的头发,一道S型的金线印记,埋在他的额前,隐隐生辉。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深沉甚至沧桑渲染着他身上每根线条,令他与刚才判若两人……他吸了口气,纵身从楼顶跃下。3.一连三天,百里未步都没有在学校里碰到她的新校友,那个叫岑恺文的家伙。难道他选了别的学校?还是水土不服病倒了?还是……Wait,自己干嘛去关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百里未步甩甩头发,抱着一摞书本,拽了拽书包带子,跟几个路过的同学say goodbye之后,打着呵欠走出了学校大门。生平第三次,她家里又来了客人,不是当年那个漂亮的中国女人,这次是五个中国人,一个白发老头,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两个不到三十的年轻男人,都穿着对襟唐装,不苟言笑。她的父母对这些客人,热情中夹杂着一种别样的尊重。看着这些客人,百里未步依稀记起,十年前,他们似乎也来过。她肯定是见过他们的。但是又不太确定,那段记忆太模糊了。那五个人一住就是十天,还没有走的意思,似乎在等什么。她问父母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什么时候走,父亲只说是国内来旅游的亲戚,玩够了就走。可是,在他们到来的次日晚上,她去阁楼上拿东西时,曾听到从父母房间中传出争执的声音。“不过……这么多年,他们很安分守己。”母亲的声音很无力。浮生物语·猎狮(4)“你忘了那个诅咒?你看看未雨现在的样子,你认为你儿子还能再熬过一个十年?平安夜,九色葵便要开花,我们无从选择。”苍老低沉的声音,不可违逆。百里未步好奇地停步在门口,正想继续偷听下去,不料房门一下打开,那个中年妇人冷着脸出现在她面前。她傻笑两声,识趣地下了楼。其实她对他们没头没脑的谈话没有一点探究的兴趣,对这几个不速之客,除了客套地喊几声爷爷叔叔婶婶之外,百里未步跟他们没有任何交流,只盼着他们赶紧走。她真的不喜欢这些人,哪怕父母说他们是亲戚。离开学校,百里未步没有回家,去了附近的诊所。出来时,她手里多了几袋红红白白的药丸。“你病了?”她的视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全部挡住了。“神出鬼没显得你很时尚?”她瞪着又一次突然冒出来的岑恺文,这家伙今天穿了一件黑外套黑毛衣加黑牛仔裤,配上他的身形与脸孔,cool得像电影里的死神,怪好看的。“我入学手续还没办好,下周才能进校。”他无奈地耸耸肩,“我要去锡纳亚疗养站的卡亚宾馆找人,正问路呢,就看到你了。”“卡亚宾馆?”百里未步一乐,“遇到我算你走运。我常去打工的那家餐厅,离卡亚宾馆就五分钟的路。”“你打工的餐厅在哪里?”岑恺文为难了,“我初来乍到……”“走吧!”百里未步拍拍他的肩膀,“也只有我这么好人品的人,才肯亲自把你护送到目的地。”他看着她顽皮夸张的神情,略是一怔,笑着摇摇头。天气已经越发冷了,外头的行人每个都裹起了厚厚的大衣,匆匆往家里赶。百里未步领着他,打算从碧落森林里横穿过去,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是通往疗养所最近的路。两个人的脚步,踩在林间小道的落叶与枯枝上,发出规律的嚓嚓声,天边的太阳已经沉下大半,空寂的森林里,光影黯淡。“你还没答我,是你病了么?”岑恺文边走边问。百里未步摇头:“这是给我弟弟拿的药。十年前他生了一场重病,身体一直不好,常年都要服药。”“你弟弟多大了?”他问。“小我四岁,十三岁。”“真可怜啊。”他突然有点心不在焉。“他是个可爱的药罐子。”她笑笑,乐观地仰起头,“一定有办法治好的。”天际最后的微光穿过树顶落在岑恺文的脸上,斑驳的阴影掩盖了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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