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坐法腐。……舆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久之,寝与中人乱”;《集解》:“徐广曰:一作‘坐弟季与中人乱”;《考证》:“《汉书》作‘久之延年弟季与中人乱’;徐一本可据,不然,下文‘诛昆弟’三字不可解”。按《癸巳类稿》卷一一深非《汉书》妄改《史记》,谓若延年“不腐不能与中人乱”,历举《后汉书·乐巴传》以至唐、宋、明宦者娶妇事为例;论据粗疏。本传上文明日:“士人则韩王孙嫣,宦者则李延年。……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以奸闻皇太后”;妈初未腐,岂得谓“不腐不能与中人乱”乎,《后汉书。宦者列传。 论》:“然亦引用士人,以参其选。……中兴之初,宦者悉用闯人,不复杂调他士”;具征西汉后宫给事者,初不尽遭熏腐。《后汉书·周举传》对策:“竖宦之人,亦复虚有形势,威逼良家,取女闭之”,以为“内积怨女”之例;具征“虚有形势”,亦多“取女”,初无须尽如乐巴之复形。《洛阳伽蓝记》卷一《昭仪尼寺》节引萧忻语:“高轩升斗者,尽是合官之嫠妇,胡马呜珂者,莫非黄门之养息也”;分疏明白,“阖宫”、“黄尸呵”只能养义子而未尝无遗嫠,六朝。两漠,可相参验。《后汉书。宦者列传·论》又谓“嫱媛侍儿,充备绮室”,《刘瑜传》封事亦谓“常侍黄门亦广妻娶,C>;皆指别置私家,非与“中人”乱。宦者与“中人”侣好,如明宫禁所称“菜户”、“对儿”者,想汉宫当亦有,此复未可以乐巴概例者。《诗。小雅·巷伯》有“萋斐贝锦”之叹,毛《传》:“是必有因也,自谓辟嫌之不审也”,因以颜叔子、鲁男子为例;郑《笺》:“此寺人被读在宫中不谨”;孔《正义》:“事有嫌疑,故谗者因之而为罪。……《传》言此者,证辟嫌之事耳:此寺人、奄者也,非能身有奸淫,共所嫌抒,不必帅男女是非之事,”盖毛《傅》举例大似其事类“舆中人乱”,故《正义》曲为弥缝,亦征奄者遭此“嫌疑”, 汉人不少见多怪也。《平妖传》第一五回雷太监娶胡媚儿,即引唐之高力士、李辅国自解;《纪录汇编》卷一八八田艺蘅《留青日札摘》、沉德符《野获编》卷六、谈迁《枣林杂俎》义集卷上·趟吉士《寄园寄所寄》卷七《人物门》、趟翼《陔余丛考》卷四二等举奄人事,有足补《癸巳类稿》者。 “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弥子瑕之行足以观后人佞幸矣。 虽百世可知也。”按朗“色衰爱弛”之意。“时”者,刘禹钖《秋扇词》所谓“当时初入君怀袖,岂念寒炉有死灰,”李夫人之蒙被转向,盖知“爱憎之时”矣。万事莫不有“时”,男女爱憎恃其一例。马迁反复致意于此。如《滑稽列传》记优孟谏楚庄王事,按论曰:“此知可以言时矣:J);,,‘弱 ①St Clement of Alexandria,The Miscellanies,or Stromata,Bk1,ch·13,tr·W。Wilson,。Ante·Nicene Christian Library”,IV,389· ②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Einleitung”, Felix Meiner,I,]26—9· 、 391· 之胜强,柔之胜刚”也。“绌聪明”亦印《货殖列传》所驳老子之“涂民耳目”。后世误以“健”属“羡”,等诸“艳羡”,如吕种玉《言鲭》所纠“今人书札”中用为“勇往欣羡”。晁迥于老·释之书深造有得,而>。评诗文而出以韵语,亦有>“菩萨自念我不应如诸余人,常 随生死水流;我当逆流,以求尽源,入泥洹道。”二册 页引柏格森同书复谓当旋转日常注意(附外文 ),回向(la retoumer)真知(ib.,4)·一小说家 亦谓造艺须一反寻常知见之道方中(附外文 )均“逆流以求尽源”之法。 在天地为自然,在人为极不自然;在婴儿不学而能,在成人勉学而难能。老子所谓“圣”者,尽人之能事以效天地之行所无事耳。《庄子·大宗师》曰:“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前语若谓圣人师法天地为多事,后语若谓凡夫不师法天地得便宜,机圆语活,拈起放下,道家中庄生所独也。 求“合”乎天地“不仁”之“德”,以立身接物,强梁者必惨酷而无慈悯,柔巽者必脂韦而无羞耻。黄老道德入世而为韩非之刑名苛察,基督教神秘主义致用而为约瑟甫神父(附外文)之权谋阴贼,岂尽末流之变本忘源哉?或复非迹无以显本尔。《史记·韩非传》早曰:“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三国志·魏书·钟会传》:“于会家得书二十篇,名曰《道论》,而实刑名家也”,亦堪隅举焉。 曰“天地不仁”,明事之实然,格物之理也。曰“圣人不仁”,示人所宜然,治心之教也。前者百世之公言,后者一家之私说。至于人与天地合德而成圣,则事愿或相违,心力每不副,仰高钻坚,画虎刻鹄,宜然者又未必果然。此不可不熟察而分别言之也。 五 七章(“后其身”、“外其身”)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按六七章亦曰:“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皆有心之无心,有为(去声)之无为(平声),“反”以至“顺”,亦假“无私”以遂“其私”也。“天地”无意志,不起我相,故不“自”生;人有意志,即陷我执,故成“其”私。无长久之心,而能有长久之事,天地也;身不能长久,而心欲长久,人也。“圣人”本人之大欲,鉴天地之成事:即果求因,以为天地之长久,由于其无心长久也;复推类取则,以为人而亦无心长久,则其身必能长久矣。然则圣人之无心长久,为求身之能长久,正亦有心长久;不为天下先,正欲后起占先。天地无此居心也,而圣人自命师法天地,亦不揣其本而齐其末矣。天地者,著成坏存亡之形迹,而不作趋避得丧之计较者也。老子操术甚巧,立说则不能自圆也。“后其身”、“不为先”之旨即《史记·楚世家》引《周书》:“欲起无先”;《楚辞·远游》:“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庄广·刻意》篇:“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淮南子·原道训》:“先者难为知,而后者易为攻也;先者上高,则后者攀之;先者逾下,则后者跟之;……先者则后者之弓矢质的也。犹錞之与刃,刃犯难而錞无患者,何也?以其托于后位也。”然见诸施行,不无利钝。何则?事势物情,难归一律,故曰“木雁两失”(《宋书·王景文传》明帝手诏),而亦曰:“木雁各喜”(韩愈《落齿诗》)。弈棋以先着为强,积薪复后来居上,《左传》昭公二十一年厨人濮引《军志》亦曰:“先人有夺人之心,后人有待其衰。”《老子》六四章:“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岂非制人先发、防患未然哉?故《文子·道原》曰:“夫执道以耦变,先亦制后,后亦制先。……所谓后者,调其数而合其时;时之变则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及”;《淮南广》因袭之:“所谓后者,非谓其底滞而不发、凝结而不流,贵其周于数而合于时也。夫执道理以耦变,先亦制后,后亦制先……时之反侧,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逮。”盖发而得当,先之后者,亦即更后者之先也,此又所谓“道可道,非常道”耳。抑“后其身”、“外其身”,岂谓忘身不计身,有若《后汉书·邓、张、徐、张、胡传·论》所云“临生不先其存’者欤?信斯言也,则后其身者,不临难苟免,而身先赴汤火,冒锋镝,后天下之乐而乐矣;外其身者必不全躯保首领,而成仁取义,置性命于度外,勿顾藉身之存殁矣。殆非老子之初衷或本意耶?嵇康《养生论》言“忽名位”,“弃厚味”,“遗生而后身存”;其所曰“遗”,庶几老子所曰“后”、“外”也。“后身”、“外身”皆可各明一义,又“名可名,非常名”之例焉。《淮南子·道应训》说老子此二句,举公仪休嗜鱼而不受国人献鱼,谓受人鱼则或致免相,免相则“不能自给鱼”;盖无异《史记·货殖列传》言:“廉吏久,久更富。”《朱文公文集》卷四五<<答丘于服》之一论老子曰:“其言‘外其身、后其身’者,其实乃所以先而存之也,其爱身也至矣!此其学所以流而为杨氏之为我也”;是矣。 六 一一章(“无之以为用”)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注》:“以其无、能受物之故,故能以实统众也。皆以无为用也。”按河上公注:“‘无有’谓空处故”;毕沅《〈道德经〉考异》亦主“无有”二字连读:“当其无有,车之用”云云,引《周礼·考工记》郑玄注:“以无有为用’佐证之。此亦大类俞正燮以《周礼》郑注释“名可名”。“无有’连读,三者皆不成句,而结句“无”与“有”之对照,亦上失所承。盖“无有”即“无”,三‘有”既皆从“无”而化乌有,不复能出而与“无”平分“利’、“用”。毕氏之流,睹字尚存“有”,而昧其意已成“无”,文理义理,盖两失矣。《淮南子·说山训》:“鼻之所以息,耳之所以听,终以其无用者为用矣。物莫不因其所有,用其所无,以为不信,视籁与竽”;足为《老子》本章确笺,“因有用无”,词意圆该。河上公注“无’为“空’;窃谓中虚曰“空’,外旷亦曰“空”,此章盖言中空,非言太空,观器、室等例可见也。 [增订四]《后汉书·方术传》上《论》:“李固、朱穆 等以为处士纯盗虚名,无益于用,故其所以然 也。……原其无用,亦所以为用,则其有用,或归于 无用矣。”无用之用,足佐老义。 司马光《传家集》卷六O《与王介甫书》:“介甫于诸书无不观,而特好《孟子》与《老子》之言”;吕希哲《吕氏杂记》卷上:“王圣美尝言,见介甫说:‘老、庄者,圣不足以言之!”然王氏于老子之言非无所不说者,《临川集》卷六八《老子》篇论此章云:“然工之琢削,未尝及于无者,盖无出于自然之力,可以无与也。今之治车者,知治其毂辐而未尝及于无也。然而车以成者,盖毂辐具,则无必为用也。如其知无为用而不治毂辐,则马车之术固已疏矣。故无之所以为用也,以有毂辐也;无之所以为天下用者,以有礼乐刑政也。如其废毂辐于车,废礼乐刑政于天下,而坐求其无之为用也,则亦近于愚矣!”说理明彻,而未堪折服老子。盖就本章论,老子只戒人毋“实诸所无”,非教人尽“空诸所有”(《五灯会元》卷三庞蕴居士章次)。当其无,方有“有”之用;亦即当其有,始有“无”之用。“有无相生”而相需为用;淮南所谓必“因其所有”,乃“用其所无”耳。 洪迈《容斋续笔》卷一二:“庄子论‘无用之用’,本老子:‘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学记》:‘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勿得不和;水无当于五色,五色勿得不章’,其理一也。今夫飞者以翼为用,系其足则不成飞;走者以足为用,缚其手则不能走。为国者其勿以无用待天下之士则善矣!”宛转关生,善于解《老》;飞走二喻实取之《淮南子·说山训》:“走不以手,缚手走不能疾;飞不以尾,屈尾飞不能远。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古罗马大史家尝设喻谓五官四肢恶腹之无所事事,只安享而不劳作也(Vertrem in rnedio quietum nihil aliudquam datis voluptatibus frui),因相约惰息,不为致饮食,终于举体衰敝;又缚手屈尾之充类至尽也。然庄子论“无用之用”有两义,洪氏语焉而未察。《人间世》:“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郭象注:“有用则与彼为功,无用则自全其生。此一义也,乃偷活苟全之大幸耳”;《山木》已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即征其非通方咸宜之大道,故韩愈《落齿》诗言:“木雁各有喜。”《墨子·亲士》谓钴锥先挫,错刀先靡,甘井近竭,招木近伐,“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长”,正不材木‘有喜”也;而又谓“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复是能鸣雁“有喜”矣·《庄子·外物》:“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此另一义,即洪氏所谓本诸老子者耳。《徐无鬼》:“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碾而后善,博也”;《文子·上德》:“足所践者少,其不践者多;心所知者寡,其不知者众。以不用而能成其用,不知而能全其知也”;亦此旨。后世祖述纷如,《淮南子·说林训》:“足以碾者浅矣,然待所不碾而后行”;潘岳《秋兴赋》:“行投趾于容迹兮,殆不践而获底;阙侧足以及泉兮,虽猴猿而不履”;《颜氏家训·名实篇》:“人足所履,不足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拱把之梁,每沉溺于川谷者,何哉?为其傍无余地故也”;邵雍《伊川击壤集》卷一六《路径吟》:“面前路径无令窄,路径窄时无过客,过客无时路径荒,人间大率皆荆棘”(《宋元学案》卷九载雍临殁诫程颐曰:“面前路径须令宽,路窄则自无着身处,况能使人行也!”)。有故反其词以神其事者,如《列子·汤问》侈言善御者“舆轮之外,可使无余辙,马蹄之外,可使无余地’。有触类而傍通者,如徐枋《居易堂集》卷四《戒子书》:“矢之利用者,分寸之镞,而必任之以三尺之干;笔之利用者,分寸之毫,而必任之以七寸之管。子欲用笔而去其管,用矢而去其干耶?” [增订四]徐枋所举两例,疑本诸吕坤《呻吟语》卷六 《广喻》:“剑长三尺,用在一丝之铦刃;笔长三寸,用 在一端之锐毫,其余皆无用之羡物也。虽然,剑与笔 但有其铦者锐者在,则其用不可施。则知无用者有用 之资,有用者无用之施。” 《全唐文》卷八0三李磎《废庄论》略云:“无用之说有三,不可混而同一。有虚无之无用者,则老子埏埴凿户之说,其用在所无也;有有余之无用者,则惠子侧足之喻,其用必假于余也;有不可用之无用者,苗之莠、粟之秕也。”似未识一与二之可相通,户牖即埏埴外之余空也;又不知三当概木之散而言之,则“不可用”而固可用以“自全”焉。析理殊疏。 七 一三章(有身为患)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按要言不烦,实情不虚,设难问如立木义。一切欲超越凡人、脱离尘网之教理道术,莫非试解木义之锯义也。团词提挈,略有三焉。 一者欲“吾有身”而又无“患”。《朱文公全集》卷四五《答丘子服》之一论此章曰:“其爱身也至矣,此其学之传所以流而为杨氏之为我也”;严复评亦曰:“此章乃杨朱为我、庄周养生之所本。”兹申其义。《史记·封禅书》记齐、燕方士“为方仙道,形解销化”;道士踵事加厉,炼气、辟谷、烧丹、羽化,皆求保精、气、神而除老、病、死也。老子于“贵身”、“爱身”,庄子于“养生”、“不以害其生”,略标旨趣,未示科条;白居易《海漫漫》所谓:“何况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 [增订四]明罗钦顺《整知记》:“今之道家盖源于古之 巫祝,与老子殊不相干。老子诚亦异端,然……道德 五千言具在,于凡祈禳、荣祷、经咒、符箓等事,初 未有一言及之。而道家立教,乃推尊老子,置之三清 之列,以为其知之所从出,不亦妄乎!”即白居易《海 漫漫》之意。 故道流之从事长生方术者,或病其迂阔无补,如《抱朴子·释滞》云:“五千文虽出老子,然皆泛论较略耳,其中了不肯首尾全举其事、有可承按者也。但暗诵此经,而不得要道,直为徒劳耳,又况不及者乎!至于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徒,其属文华,虽祖述黄、老,宪章玄虚,但演其大旨,永无至言。或复齐死生为无异,以存活为徭役,以殂殁为休息。其去神仙已千亿里矣!岂云耽玩哉?” [增订三]《庄子·养生主》:“可以尽年”,郭象注:“夫 养生非求过分,盖全理尽年而已。”《淮南子·俶真 训》:“是故伤死者,其鬼娆,时既者,其神漠。是皆 不得形神俱没也。”高诱注:“‘漠’定也。……道家养 形养神,皆以寿终,形神俱没,不但‘漠’而已也。老 子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此谓俱没也。”此盖 道家本旨,“贵身’、“养生”,只期“尽年”、“寿终”而 “形神俱没”;葛洪所以讥其“去神仙千亿里”也。《汉 书·艺文志·神仙》:“聊以荡意平心,同死生之域,而 无怵惕于胸中”,近《淮南》之说;虽曰“神仙”,而 亦“去神仙千亿里”矣! “伤死者鬼娆”,可参观《左 传》昭公七年子产论“强死者、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 以为淫厉”。 道士于道家冒名顶替,托梁易柱,葛洪独夷然不屑,彼法中之特立畸行者也。北魏崔浩攘斥佛、老而崇信道士,足为洪言佐证。梁释慧皎不废老、庄,其《高僧传》卷一O《昙始传》谓浩“少习左道”;《魏书·崔浩传》记浩不好老、庄,每读不过数十行辄弃之曰:“此矫诬之说,不近人情,必非老子所作!”又师事“天师”寇谦之,受《袖中录图新经》,修摄养之术。盖惑于“左道”,转疑道君五千文之伪,如黎邱丈人之反以真子为奇鬼矣。“不近人情”、即王羲之《兰亭诗序》所谓“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别详《全晋文》卷论王《序》)。葛洪乃道流之正而不谲者,故质言《老子》之无裨“要道”;道流之谲者,不捐弃《老子》而反诵说之,假借其高名,附会其微言。观《楚辞·远游》以道家之“真人”与方士之“仙人”同流,知道术概同,芳泽杂糅,由来旧矣。后世如《云笈七签》卷一O引《老君太上虚无自然本起经》说《老子》四二章“三生万物”,谓“三”指气、神、精;卷四七引《玄门大论三一诀》说一四章云:“三者,精、神、气也。‘夷’即是精,‘希’即是神,‘微’即是气’;卷五五引《入室思赤子法》、卷五六引《元气论》说五五章“比于赤子”云:“上补泥丸,下壮元气”,“阴阳相感溉,精凝成童子”;《悟真篇》卷中《七言绝句》第一二首:“《灵符》宝字逾三百,《道德》灵文只五千;今古神仙无限数,尽从此地达真诠’;莫不卖马脯而悬羊头以为招。其他养性延命、服食采补等口诀囊方,心痴语妄,均欲能有身而无其患、能有生而无老、病、死尔。 二者于吾身损之又捐,减有而使近无,则吾鲜患而或无所患。《庄子·山木》所谓:“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禁欲苦行,都本此旨。心为形役,性与物移,故明心保性者,以身为入道进德之大障。憎厌形骸,甚于桎梏,克欲遏情,庶几解脱;神秘宗至以清净戒体为天人合一之梯阶。《文子·上仁》、《吕氏春秋·君守》、《淮南子·主术训》皆曰:“中欲不出谓之扃,外欲[一作‘邪’]不入谓之闭”;《庄子·在宥》说“长生”曰:“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慎汝内,闭汝外。”《老子》三章曰:“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一二章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庄子·胠箧》进而欲“绝竽瑟”,“灭文章”,“塞瞽旷之耳”,“胶离朱之目”。陆贾《新语·慎微》:“乃苦身劳形,入深山,求神仙,弃二亲,捐骨肉,绝五谷,废诗书,背天地之宝,求不死之道”;自苦其身以求自永其生,益复等而下之,盖汉初已有此等人,谓为《在宥》之变本别传也可。释典于“身患”愈危言悚人。《大智度论·十方菩萨来释论》第一五:“问曰:‘何以问少恼少病不?……何以不问无恼无病?……’答曰:‘有身皆苦,……身为苦本,无不病时’”;《法苑珠林》卷九引《分别功德论》、卷七一引《譬喻经》皆记有人既死,鬼魂还自鞭其遗体,曰:“此尸困我”,“此是我故身,为我作恶”;《五灯会元》卷二O宗元谓道谦行路即曰:“驼个死尸路上行”。斯多噶派大师诲人曰:“汝乃么么灵魂负载死尸耳”(Thou art,as Epictetus said,a little soulburdened With a corpse);神秘宗祖师自羞有身体(附外文);圣·保罗诫徒众:“毋供养肉体,纵随嗜欲”(Make not provision forthe flesh,to fuIfil the lusts thereof)。以身为羞、为患、为累,由嫌生厌,自厌生恨,遂以身为仇,不恤摧创之、残贼之。古希腊哲人(Democritus)自抉其眼,以为视物之明适为见理之障,唯盲于目庶得不盲于心(oculorumim pedimentis liberasset)。男女为人生大欲,修道者尤思塞源除根。《四十二章经》、《法句譬喻经》均载有人患淫不止,欲自断根,佛曰:“不如断心”;《高僧传》二集卷三七《遣身篇·论》云:“又有未明教迹,淫恼缠封,恐漏初篇,割从阉隶。……不晓反检内心,而迷削于外色,故根色虽削,染爱愈增…’;《太平广记》卷九四引《纪闻》记释仪光、卷九七引《朝野佥载》记释空如均求不破色戒而自宫。《新约全书》亦言“有人为登天而自宫”(that made themselves eunuchS for the kingdom ofheaven’S sake);或有云阉者之魂升举,上帝亲启天门以纳之(The Lord himself opens the kingdoms of theheavens to the eunuchs);长老奥立经(Origen)之自犍最为著例。此更损身息患之可悯笑者。中欲外邪,交扇互长,扃中以便绝外,绝外浸成厌世,仇身而遂仇物。《红楼梦》二一回宝玉酒后读《庄子·肤箧》,提笔增广之,欲“焚花散麝”,“戕钗灰黛”,俾“闺阁之美恶始相类”而“无恋爱之心”,正是此旨。黛玉作绝句讥之曰:“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诚哉其“无见识”!凡仇身绝物,以扃闭为入道进德之门者,胥于心之必连身、神之必系形(附外文),不识无见也。 三者虽有身而不足为吾患,能为吾患者心也,身亦外物而已。心若常静,身即感物而动,吾奚患焉?举足下足,长在道场;念生念灭,同归净业。于是扬言:“不断淫、怒、痴,亦不与俱”,“行于非道,是为通达佛道”(《维摩诘所说经·弟子品》第三、《佛道品》第八);“无事于心,无心于事”,“愚人除境不忘心,智者忘心不除境”(《五灯会元》卷七宣鉴、卷一七宝觉);“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庄子·则阳》);“惑者闻任马之性,乃谓放而不乘;闻无为之教,遂云行不如卧,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庄生之旨远矣!”(《庄子·马蹄》郭象注);“好酒好色”,皆为“真人”,盖“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列子·杨朱》);“须知大隐居廛市,何必深山守静孤7”“休妻谩道阴阳隔,绝粒徒教肠胃空!”(《悟真篇》卷上《七言四韵》第一一、一五首)不绝物而应物,不禁欲而恣欲;诸如“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佛在心头留,酒肉穿肠过”,文过口给,更仆难终。 [增订四]《后漠书·逸民传》:“[戴良]母卒,兄伯鸾 居庐啜粥,非礼不行,良独食肉饮酒,哀至乃哭,而二 人俱有毁容。或问良曰:‘子之居丧,礼乎?’良曰: ‘然!礼所以制情佚也。情苟不佚,何礼之论?夫食旨不 甘,故致毁容之实;若味厚不存口,食之可也。”此即 “忘心不除境”之说,哀“在心头”,而酒肉仅“穿肠’也。 《全唐文》卷九二四司马承祯《坐忘论·收心》篇所谓:“若遍行诸事,言‘心无染’者,于言甚美,于行甚非,真学之流,特宜戒此。”西方古说亦有以身心截为两橛,谓犯戒由心不在身(Mentem peccare,non corpus),贞洁乃以论心,身遭淫辱固无妨(si autem animi bonumest [PudiCitia],etiam oPPresso corpore nonamittitur);诗文每以此为诱惑之借口或譬慰之常套。别见《全唐文》卷论王维《与魏居士书》。 八 一四章(“惚恍”) “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按二一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苏辙《老子解》说一四章云:“状、其著也,象、其征也;‘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皆非无也”;吕惠卿《道德经传》说二一章云:“象者疑于有物而非物也,物者疑于无物而有物者也。”作者注者皆工于语言,能形容似无如有之境。游艺观物,此境每遭。形下之迹虽不足比伦老子所谓“道”,而未尝不可借以效韩非之“喻老”;“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一五章已告我矣。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之一:“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参观李华《仙游寺》:“听声静复喧,望色无更有”);司空图《诗品·冲淡》:“遇之匪深,即之愈稀”,又《飘逸》:“如不可执,如将有闻’;曹元宠《卜算子·咏兰》:“著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辛弃疾《鹧鸪天·石门道中》:“似有人声听却无”;梅曾亮《游小盘谷记》:“寂寥无声而耳听常满”,又《钵山余霞阁记》:“市声近寂而远闻”;罗斯金(Ruskin)描摹名画(Turner:“Babylon”)中风物有云:“天际片云,其轮廓始则不可见,渐乃差许意会,然后不注目时才觉宛在,稍一注目又消失无痕”(the cloud,With its edge first inviSible,then all butimaginary,then just felt when the eye is not fixedon it,and lost when it is,at last rises);近人论“自由诗”(vers libre)所蕴节奏(the ghost of some simplemetre)云:“不经心读时,则逼人而不可忽视;经心读时,又退藏于密”(to advance menacingly as we doze,and withdraw as we rouse)。立言各有攸为,而百虑一致,皆示惟恍惟惚。《文子·精诚》篇所谓“远之即近,近之即疏”,是矣。 九 一七章(“法自然”) “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按二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五一章:“道生之,德畜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六四章:“是以圣人……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可以合观。一七章乃言“太上’,《注》:“谓大人也”;“大人”亦即“圣人”。 “我自然”而曰“百姓谓”者,大人自知非己之本然,而缮性养知使然,不“顺”而“逆”,即“法”与“学”,四二章所谓“吾将以为教父”也;大人或愚百姓而固不自欺也。“自然”而然,即“莫之命而常”,盖未尝别有所“法”或舍己而“学”,亦不自觉为“教父’而供人之“法’与‘学’也。故天地‘万物自然’,黑格尔所谓“自在”(附外文);大人“我自然”,则习成自然,妙造自然,出人入天,黑格尔所谓“是一是三”(附外文)、“端末回环”(附外文),关捩已转、公案平添矣。人、地、天、道四者累叠而取法乎上,足见自然之不可几及。一、五、六、七、一六、二三章等以天地并称或举天以概地,此则以“法地”为“法天”之阶焉;一、一六、二五、三二、四二章等以“道”为究竟,此则以“法自然”为“法道”之归极焉。浑者画,简者繁,所以示人为“圣”为“大”之须工夫,明“我自然”之谈何容易,非谓地、天、道亦如职官之按班分等、更迭仰承而不容超资越序以上达也。尝试论之。恶“天地”之尚属分别法也,乃标“混成先天地”之“道”。然道隐而无迹、朴而无名,不可得而法也;无已,仍法天地。然天地又寥廓苍茫,不知何所法也;无已,法天地间习见常闻之事物。八章之“上善若水”,一五章之“旷兮其若谷”,二八章之“为天下溪”,三二章之‘犹川谷之于江海”,三九章之“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四一章之“上德若谷”,六六章之“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七六章之“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七八章之“天下莫柔弱于水”;皆取则不远也。非无山也,高山仰止,亦可法也;老以其贡高,舍而法谷。亦有火也,若火燎原,亦可法也;老以其炎上,舍而法水。水自多方矣,孔见其昼夜不舍,孟见其东西无分,皆匪老所思存也,而独法其柔弱。然则天地自然固有不堪取法者,道德非无乎不在也。此无他,泯分别法,除拣择见,则天地自然无从法耳。 治人摄生,有所知见,驱使宇宙间事物之足相发明者,资其缘饰,以为津逮。所谓法天地自然者,不过假天地自然立喻耳,岂果师承为“教父”哉。观水而得水之性,推而可以通焉塞焉,观谷而得谷之势,推而可以酌焉注焉;格物则知物理之宜,素位本分也。若夫因水而悟人之宜弱其志,因谷而悟人之宜虚其心,因物态而悟人事,此出位之异想、旁通之歧径,于词章为“寓言”,于名学为“比论”(analogy),可以晓喻,不能证实,勿足供思辩之依据也。凡昌言师法自然者,每以借譬为即真,初非止老子;其得失利钝,亦初不由于果否师法自然。故自然一也,人推为“教父”而法之,同也,而立说则纷然为天下裂矣。《中庸》称“君子之道,察乎天地”,称圣人“赞天地之化育”,然而儒家之君子、圣人与道家之大人、圣人区以别焉,盖各有其“天地”,“道”其所“道”而已。即就老子之例论之。禽虫亦“万物”也,老子舍而取“草木”以示范。余读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栖波之鸟,水化之虫,智吞愚,强捕小,号噪惊聒,纷牣乎其中”;又杜甫《独立》:“空外一鸷鸟,河间双白鸥。飘飖搏击便,容易往来游。草露亦多湿,蛛丝仍未收。天机近人事,独立万端忧。”高天大地,皆伏杀机,鱼跃鸢飞,莫非强食;《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此则有见于“万物并育而相害”,庶几稍窥“达尔文新理”者乎!苟以此为天地自然而法之,则“圣人”之立身操术必大异乎师草木之“柔脆”矣。《左传》襄公二十九年郑行人子羽曰:“松柏之下,其草不殖”;陶潜《归田园居》曰:“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是草木之竞存相害,不减禽虫。苟“圣人”亦有会心,则其法草木也殆将舍“柔脆”而别有取则欤。《墨子·天志》下曰:“顺天之意者兼也,反天之意者别也”;顺天者“义正”,大不攻小,强不侮弱,“圣知”也,逆天者“力正”,攻小侮弱之“盗贼”也。此墨子“立为仪法”之“天”也。然而严复所乐道之斯宾塞,非以人群之强凌弱、众暴寡、贫富不均、上下交征为即物竞天演当然之理乎?是则垄断强梁、营私逐利而无忌讳,墨子所斥为“反天”之“盗贼”者,正亦“顺帝之则”、法天行道之“圣人”、“大人”已。 充老子之道,虽欲法天地自然而不能得也,五千文之胜义至言亦无从有也。欲以浑沦之心,上师浑成之物,语之自相违牾而事之不可施行者也。韩非“解老”、“喻老”,而《六反》篇斥“学者不察当世之实事”,有曰:“老聃有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夫以殆辱之故而不求于足之外者,老聃也,今以为足民而可以治,是以民为皆如老聃也”;《忠孝》篇斥“烈士为恬淡之学而理恍惚之言”,有曰:“事君养亲,不可以恬淡,……言论忠信法术,不可以恍惚;恍惚之学、恬淡之学,天下之惑术也。”岂非指无为清净之治,坐可言而起不可行欤?已操入室之戈矣。抑匪独老子为然也。哲人之高论玄微、大言汗漫,往往可惊四筵而不能践一步,言其行之所不能而行其言之所不许。《战国策·赵策》二苏子谓秦王曰:“夫刑名之家皆曰:‘白马非马也’,已如白马实马,乃使有白马之为也”;《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曰:“儿说、宋人之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乘白马而过关,则顾白马之赋。故藉之虚词,则能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谩于一人”;桓谭《新论》亦曰:“公孙龙谓‘白马非马’,人不能屈。后乘白马,无符传,欲出关,关吏不听。此虚言难以夺实也”(《全后汉文》卷一五)。 [增订二]虚言“非马”而不能“夺”实乘白马,可参 观康德驳“本体论证”所谓一百元之概念终不如一百 元之实币能增财富也(附外文)。 休谟逞其博辩,于“因果”、“自我”等无不献疑,扫空而廓清之,顾曲终奏雅,乃曰:“吾既尽破世间法,空诸所有,孑然无依,悄然自伤(that forlorn solitude,inwhich I am plac’d in my philosophy),不知我何在抑何为我矣(Where am I,or what)。吾乃进食,食毕博戏(Idine,I play a game of backgammon),与友人闲话,游息二、三小时后,重理吾业,遂觉吾持论之肃杀无温、牵强可笑也”(these speculationS appear so cold,and strained,and ridiculous)。肯以躬行自破心匠,不打诳语,哲人所罕。若夫高睨大言,乃所谓蓄备两副哲学,一为索居之适,一供群居之便(附外文),亦所谓哲学家每如营建渠渠夏屋,却不能帡幪入处,而只以一把茅盖顶(Most systematisers are like a man who builds an enor-mous castle and lives in a shack close by)。莫里哀剧中一角色,外饰道貌而中蕴淫心,自白:“世间诸乐洵犯上天禁忌,然无事不可设法与彼苍通融”(附外文)。宗教与神秘家言歧舌贰心,以为方便妙用,无异乎此尔。《庄子·齐物论》:“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成玄英疏:“不离是非,而得无是非,故谓之‘两行’。”《华严经·离世间品》第二三八之六:“能作如是权实双行法是佛业”,即“依二谛”,“真谛”与“俗谛”如“一双孤雁掠地高飞,两个鸳鸯池边独立”(《翻译名义集·统论二谛篇》第六四,参观《魏书·释老志》、《华严疏钞悬谈》卷一六。《宗镜录》卷五论“权”、“实”)。“二谛”、“两行”,一致同归。 [增订三]《淮南子·要略》:“故言道而不言事,则无 以与世浮沉;言事而不言道,则无以与化游息。”以 “与世浮沉”及“与化游息”兼行并用;魏晋以前古 籍诠“两行”、“二谛”,似莫章明于此者。 [增订四]《翻译名义集》喻“二谛”语亦即禅人话头。 如《五灯会元》卷一二华严普孜章次:“故句中无意, 意在句中。于斯明得,一双孤雁,扑地高飞;于斯未 明,一对鸳鸯,池边独立。” 洞山良价云:“说取行不得底,行取说不得底”(《五灯会元》卷四寰中章次),虽曰机锋,不啻供状。胡寅《斐然集》卷一七《寄秦会之》斥佛说“判心迹,二言行”,至以“中原板荡”归罪之,谈言微中,未可尽目为儒生门户迂见也。释慧皎《高僧传》卷五记道安曰:“不依国主,则法事难举”;海涅嘲中世纪基督教乃精神与物质之协议(附外文),前者居虚位(附外文),后者掌实权(附外文),一皇而一帝;亦殊途同归于“依二谛”而已。 老子王弼注(一九则) 一O 二六章(“重为轻根”)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注》:“不行者使行,不动者制动,是以重必为轻根,静必为躁君也。”按《易·复》:“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王弼注:“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若相近而不妨移注者,实则另明一义,只可解一六章之“各归其根,归根曰静”耳。“归根”之“根”与“为根”之“根”,着眼不同,王注曰“使”曰“制”而不曰“本”,甚精当。此章盖言轻与重、躁与静孰先;先乃优先之先(ontol0giCally superior),非先前之先(chronllogicallyanterior)。较量作用,非溯列程序。如《文子·道原》:“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害也”,或《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亦言静为动本,而与《老子》此章比勘,语意回异,乃指序之初始,非显用之主要。曰“君”,以其能制使臣下;曰“根”,以其能牵动枝干。静如处女,以逸待劳,静可以制躁也;末大必折,根朽叶危,根不重而失也。苟以“重为轻根”、“轻则失本”与“各归其根”混为一谈,说作根柢、本来,则此二句费解难通。何则,累轻然后能重,积羽折轴,是轻为重根、轻始得本矣;且重由轻成,而静为躁破,二事初不相类,故积轻则渐近重,积躁则愈违静,减轻则更远于重,减躁则稍邻于静矣。杜甫《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安为动主理信然”,是“静为躁君”之的解,其用字又掎摭一五章之“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注杜者见“重闻西方《止观经》”句,遂仅知抱佛脚耳。 一一 二八章(契合与授受)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按六一章:“大国者下流”,六六章:“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七八章:“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均同斯旨。即《左传》宣公十五年伯宗谏晋侯所云:“谚曰:‘高下在心,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使伯宗不言为“谚”,说者殆将以伯宗为老氏之徒欤。七七章:“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而《左传》昭公三十二年晋史墨曰:“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故《诗》[《十月之交》]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谷为高者之抑而陵为下者之举也,说者又可以史墨为秉老氏之遗教矣。五八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而《荀子·大略》曰:‘祸与福邻,莫知其门”,《战国策·楚策》四或谓楚王曰:“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苟说《老子》者留意及此,将谓韩非之解老、喻老,盖演其师荀卿之绪,且纵横之学亦出道德,不独刑名耳。三六章:“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而《魏策》一任章教魏桓子割地与知伯曰:“《周书》曰:‘将欲败之,必故辅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吕氏春秋·行论》:“《诗》曰:‘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必高举之”;倘未言《周书》与《诗》,说者或溯《短长书》之源自《道德经》也。六O章:“治大国若烹小鲜”,而《诗·桧风·匪风》:“谁能烹鱼,溉之釜鬻”,《毛传》:“溉、涤也;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矣”;陈启源《毛诗稽古编》谓“周道”以“优柔宽简为治”,“《老子》意与《毛传》正同”,亦其例焉。故考论学风道统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一家学术开宗明义以前,每有暗与其理合,隐导其说先者,特散钱未串,引弓不满,乏条贯统纪耳。群言歧出,彼此是非,各挟争心而执己见,然亦每有事理同,思路同,所见遂复不期而同者,又未必出于蹈迹承响也。若疑似而不可遽必,毋宁观其会通,识章水之交贡水,不迳为之谱牒,强瓜皮以搭李皮。故学说有相契合而非相受授者,如老、庄之于释氏是已;有扬言相攻而阴相师承者,如王浮以后道家伪经之于佛典是已。倘以归趣偶同,便谓渊源所自,则类《魏书·释老志》载世祖诏、《新唐书·李蔚传·赞》等谓佛经乃窃老、庄之余绪而附益,或清季学者谓西洋之宗教、科学胥本诸《墨子》而其政典国制尽出于《周官》。乍睹形貌之肖,武断骨肉之亲,与以猫为虎舅、象为豕甥、而鸵鸟为骆驼苗裔,何以异乎 一二 三九章(分散眢论) “故致数舆无舆”;《注》:“故致数舆乃无舆也。”按王注一如未注,倘以为语意晓然,无须赘说耶?严复评曰:“‘数舆’者,‘一’之反对”,以上文有“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云云也,已识其旨。宋人如苏辙《老子解》云:“轮、辐、盖、轸、衡、轭、毂、轊会而为车,物物可数,而车不可数”;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二《再和除字韵》云:“失马塞翁云得马,数车柱史论无车”;皆得此句之解。元李德纯《道德会元》引唐成玄英《老子义疏》:“舆,车也。箱、辐、毂、辋,假合而成,徒有车名,数即无实;五物四大,为幻亦然·所以身既浮处,贵将焉寄?”;复为申说曰:“数车之各件,无一名车者,喻我是一身,无一名我也。”其解“数舆无舆”一句甚确,而去老子设喻之旨,大相迳庭,可谓得“语”之“意”矣,犹未得“意”之“随”也(《庄子·天道》篇)。《庄子·则阳》云:“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 [增订四]美国民歌嘲村人赴市镇买裤,空手而归,云 只睹房屋无数,市镇不得见也 to town/To buy a pair of trousers,/ not see the town/For so many houses·-- “ Doodle”,G·Grigson,ed·, Verse,1974,p·166)。此即昧于庄子言“十姓百名”可 “合”以为“丘里”之义,而犯当世哲学家所谓“范畴错误” (Category mistake)矣(G·Ryle,7he Concept 0f Mind, 1949,PP,16—7:“But where is the University?”etc·)。 老之“数舆乃无舆”,即庄之“指马不得马”,亦即《墨子·经说》下之“二与一亡,不与一在。”二有一乎?曰:有。则一可谓之二也?借曰不然,二复安在?盖老、庄摧破名学所谓“分散眢论”(fallacia divisionis)耳。以辐若毂之不可称舆也,遂谓无舆;以蹄若尾之不可称马也,遂谓无马;执散而为各一(units)以破合而成同一(unity)。似是而非,故老、庄辞而辟之。各别而指数之,则合成“丘里”者散为“十姓百名”,“一”亦分“裂”散“发”而无从“得”矣。《齐物论》不云乎:“故分也者,有不分也?”嵇康《答〈难养生论〉》曰:“凡此数者,合而为用,不可相无,犹辕、轴、轮、辖,不可一乏于舆也”,足申老子之旨。吕惠卿注《老子》见陆德明《释文》“舆”作“誉’,释为“誉出于无誉”;后人亦置本句之“数”字以上文之“一”字于度外,牵合《庄子·至乐》与《淮南子·说山训》高诱注,释为“求美名则不得美名”。修身行已,强聒不舍,而于名理思辩,如以水投石,莫之受焉。或又见释氏《那先比丘经》论轴、辋、辐、辕等“不合聚是诸材木不为车”,“合聚是诸材木用为车,因得车,人亦如是”,乃谓成玄英本此附会,佛学流入以前,吾国无其说。则是唐之道士尚能傍通内典,而近世学人并不知《庄子》矣。比喻两柄多边,故指(denote)同而旨(signify)不必同;成氏睹佛、老皆以舆为譬,因谓老子此章亦如佛之欲晓示五蕴聚幻,毫厘千里,其谬失盖在斯耳。澄观《华严经疏钞悬谈》卷二四云:“今时成英尊师作庄、老疏,广引释教,以参彼典,但见言有小同,岂知义有大异”,可以为例矣。 老子喻,言有舆也,不持分散眢论,可以得“一”;佛喻,言无车也,正持分散眢论,所以破“聚”。二者用意相背。分散以明本无,释氏之惯技。如《大般涅槃经·狮子吼菩萨品》第一之三亦即云:“离五阴已,无别众生,善男子,如离箱、毂、轮、轴、辐、辋,更无别车。”龙树菩萨《大智度论·缘起义释论》第一云:“譬如车,辕、辐、轴、辋等和合故有,无别车也。人亦如是,五众和合故有,无别人也”;其《中论·观如来品》第二二云:“因五指有五拳,是拳无有自体;因五阴名我,是我即无自体”,与车喻正出一辙。 [增订三]《大智度论》卷三O《释初品中十八空》:“如 车以辐、辋、辕、毂众合为车,若离散各在一处,则 失车名。五众和合因缘,故名为人,若别离五众,人 不可得。” 《楞严经》卷二、卷三之破五阴、六入、七大、十界“因缘和合”,或圭峰宗密《原人论》之节节支解“色心和合”,清辩滔滔,无异分举一则不成二、指百体则不得马、数件则无舆,盖恃此法为显真理惑之利器而不自知其为眢论也。复举一则,以资轩渠。《优婆塞经》教人弃离“嗔恚盖”云:“有智之人,若遇恶骂,当作是念。是骂詈字,不一时生;初字生时,后字未生,后字生已,初字复灭。若不一时,云何是骂?直是风声,我云何嗔!”佛书每忘己事之未工,而笑他人之已拙,如《百喻经》之四四:“有人因饥,食七枚煎饼”食六枚半已,便得饱满。其人恚悔,以手自打,言:“我今饱足,由此半饼,前六饼唐自捐弃,设知半饼能充足者,应先食之”;或如《长阿含经》之七《弊宿经》中婆罗门缚贼,剥皮,脔肉,截筋,打骨以求“识神”,小儿吹灰、捣薪以求火,村人以为声在贝中,触贝命作声,不知须以口吹贝。夫聚诸材方得车、因五指有拳,正如积六枚饼乃能饱、合贝与口气而作声。即以子矛攻子盾也可。历来文士,不识此故,以分散之悖谬为剖析之精微,纷纷祖构。韦应物《听嘉陵江水声》:“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云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语尚含浑。欧阳修《钟莛说》:“甲问于乙曰:‘铸铜为钟,削木为莛,以莛叩钟,则铿然而鸣。然则声在木乎?在铜乎?’乙曰:‘以莛叩垣则不鸣,叩钟则呜,是声在铜。’甲曰:‘以莛叩钱积则不鸣,声果在铜乎?’乙曰:‘钱积实,钟虚中,是声在虚器之中。’甲曰:‘以木若泥为钟则无声,声果在虚器之中乎?”苏轼《为沈君〈十二琴说〉作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皆拾《楞严经》“非于根出,不于空生”之牙慧,知肝胆为胡越,而不省齐楚为眉目(语本严遵《道德指归》),无以过于触贝之村人、捣薪之小儿焉。 [增订二]《大般涅槃经·圣行品》第七之三举燧火、酪 酥等喻以明“众缘和合”,有曰:“譬如因鼓、因空、因 皮、因人、因桴,和合出锋。鼓不念言:‘我能出声’; 乃至桴亦如是。声亦不言:‘我能自生。”可以解欧阳 修、苏轼之难矣。 [增订三]《大智度论》卷九九《释昙无竭品第八十九 上》:“譬如箜篌声,……众缘和合故生。有槽,有颈, 有皮,有弦,有柱,有棍,有人以手鼓之,众缘和合 而有声。是声亦不从槽出,不从颈出,不从皮出,不 从弦出,不从棍出,亦不从人手出;众缘和合,乃尔 有声。……诸佛身亦如是。……离五指更无有 拳,……离五众则无有佛。” 《吕氏春秋·别类》篇:“夫草有莘有藟,独食之则杀人,合而食之则益寿。万堇不杀。漆淖、水淖,合两淖则为蹇,湿之则为干。金柔、锡柔,合两柔则为刚,燔之则为淖”;盖有见于分而亦不可无见于合,吕不韦之喻堪助老、庄数舆、指马之喻张目也。 西方哲理名家亦每陷于分别眢论而不自知。如休谟之破我、破因果,正用指马百体、数车各件之法。莱伯尼茨倡“小感觉”(les petites perceptions)说,谓合无量数小声息而成巨响,故闻巨响者即可分聆其每一声息(ll faut qu’on air quelque perception de chacun de cesbruits);盖误以为合而始具有者,散亦仍具体而微。以散则无存而疑合亦不存,以合则有成而信散亦能成(fallacia compositionis);如翻覆手,义各堕边。《列子·杨朱》篇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全身重,故一毛亦不轻,遂弗肯损一毫以济一世;持之有故,而论则陷眢。充数车、指马之道,有睹于分,无见于合,则不足以知量之增减可致质之变化(附外文)。老标“得一”,庄举“邱里”,诚对治之药言哉!莎士比亚赋《二鸟》诗以喻爱情,略如陈子昂所谓“相得如青鸟翡翠之婉娈”(《全唐文》卷二一一六《馆陶郭公姬墓志铭》),有云:“可判可别,难解难分”(Two distincts,division none);颇资断章取义,可牵合枯立治论学之语:“辨别非即分散”(Distinction is not division)。明乎斯理,庶几有一而不亡二、指百体而仍得马、数各件而勿失舆矣。 一三 四O章(“反者道之动”) “反者,道之动”;《注》:“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有以无为用,此其反也。”按一六章:“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注》:“各返其所始也”;二五章:“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注》:“不随于所适,其体独立,故曰反”;三O章:“其事好还”,《注》:“有道者务欲还反无为”;六五章:“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注》:“反其真也。”《文子·道原》虽曰“反者,道之常也”,不似《老子》之重言申明。王弼注语皆肤略,未窥徼眇。《老子》用“反”字,乃背出分训之同时合训,足与“奥伏赫变”(aufheben)齐功比美,当使黑格尔自惭于吾汉语无知而失言者也(参观《周易正义》卷论《易有三名》)。 [增订三]法国传教士论汉文难学,见于一七六九年十 月十五日渠自北京致某夫人书,书存《宣化述奇汇牍》 中(附外文)。 “反”有两义。一者、正反之反,违反也;二者、往反(返)之反,回反(返)也(“回”亦有逆与还两义,常作还义)。《中庸》:“生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郑玄注:“谓不知今王之新政可从’;《汉书·文帝纪》诏曰:“今单于反古之道”,颜师古注:“反、还也’,又《昭帝纪》韶曰:“望王反道自新”,师古注:“欲其旋反而归正”;谓从古而复其道也。《商君书·更法》篇:“汤、武之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谓逆古而弃其道也,“反古’对“修古”言,“修古”之“修”即“循礼”之“循”,遵由也(参观王念孙《读书杂志·管子》一举例),此‘反’正同《国语·周语》下卫彪傒讥苌弘“违天一也,反道二也”之“反”。前之“反”言遵言合,后之“反’言违言离,此背出之分训。《老子》之“反”融贯两义,即正、反而合,观“逝曰远,远曰反”可知;景龙本四七章:“其出弥远,其知弥近”,“逝’而‘反”之谓也。“远曰反”者,犹“各复归其根”,“其事好还”,“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亦犹《易·复》:“反复其道’,“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不远复”。 [增订四]黑格尔《哲学史》论“精神”之运展为”离 于己”而即“归于己”,“异于己”以“复于己” 附外文)。词意甚类老子之“逝曰远,远曰反”。 试以通用术语诠之。“大”为正;“逝”者、离去也,违大而自异,即“反”;“远”乃去之甚、反之极;而“反(返)”者、远而复,即反之反(附外文),“至顺”即“合”于正。故“反(返)”、于反为违反,于正为回反(返);黑格尔所谓“否定之否定”(附外文),理无二致也。“反者道之动”之“反”字兼“反”意与“返”亦即反之反意,一语中包赅反正之动为反与夫反反之动而合于正为返。窃谓吾国古籍中《老子》此五言约辩证之理,《孟子·尽心》“无耻之耻,无耻矣”七言示辩证之例,皆简括弘深;焦循《孟子正义》据洪迈、惠栋语解“之”字义为“适”、为“变’(洪、惠乃说《后汉书·光武帝纪》上“讳秀”句下章怀注,王先谦《集解》引),“变”即“反”、“适”即“逝”矣。黑格尔曰矛盾乃一切事物之究竟动力与生机(附外文),曰辩证法可象以圆形,端末衔接(附外文),其往(附外文)亦即其还(附外文),曰道真(附外文)见诸反覆而返复(附外文)。曰思惟运行如圆之旋(附外文),数十百言均《老子》一句之衍义,亦如但丁诗所谓“转浊成灵,自身回旋”(附外文)”。诗人勃莱克(Blake)曰:“无反则无动:引与拒、智与力、爱与憎,无之人不能生存”(Withoutcontraries is no progression·Attraction and Repulsion,Rea-son and Energy,Love and Hate,are necessary to Humanexistence);只道正反,未道反反之返。《易·泰》卦:“无往不复”;《礼记·乐记》:“乐盈而反,以反为文”;《史记·春申君列传》黄歇上书:“臣闻物至必反”,又《货殖列传》:“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文子·自然》:“天道默默,……智不能得,轮转无端。……惟道无胜,……轮转无穷”;《鹖冠子·环流》:“物极必反,命曰环流”;《列子·天瑞》:“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又《仲尼》:“故物不至者则不反”;《庄子·则阳》:“得其环中以随成。……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又《寓言》:“始卒若环,莫得其伦”;《荀子·王制》:“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也”;《吕氏春秋·大乐》:“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又《圆道》:“圆周复杂,无所稽留”,又《博志》:“全则必缺,极则必反,盈则必亏”,又《似顺论》:“事多似倒而顺,多似顺而倒,有知顺为倒、倒之为顺者,则可与言化矣。至长反短,至短反长,天之道也”;《淮南子·原道训》:“轮转而无废,水流而不止,钧旋毂转,周而复匝”,又《主术训》:“智欲圆者,环复转运,终始无端。”诸节之“复”字“反”字皆兼示“回复(复)”与“反复(覆)”、“回反(返)”与“违反”,即老子语意;“轮转”、“环流”又如黑格尔之以圆形拟状也。柏拉图早谓理智之运转(附外文)作圆相(附外文)。神秘宗师泼洛丁纳斯引而申之,谓证道乃往而复(附外文),其动也圆(le mouvement circulaire),如荡子背土迷方而终反故里(附外文)。犹老子之言“逝曰远,远曰反”或《妙法莲华经·信解品》第四所喻“有人舍父逃走,驰骋四方,以求衣食,五十余年,渐渐游行,遇到父舍”。泼洛克勒斯书中义旨粲备;以反(附外文)为道之动(Every effect remains in its cause,proceedsfrom it,and reverts upon it),故动以圆为态(All thatproceeds from any principle and reverts upon it has acyclic activity),而合以分为体(All that participatesunity is both one and not-one)。盖为黑格尔之先者千余年。返为反之反亦即“否定之否定”,十四世纪德国神秘宗钜子讲道集中已言之(unity is a negation ofnegation and denial of denial)。《庄子·知北游》:“余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又《齐物论》“类与不类”云云节郭象注:“既遣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韩非子·解老》:“夫故以‘无为’、‘无思’为虚者,其意常不忘虚,是制于为虚也。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今制于为虚,是不虚也”(参观《朱子语类》卷九六:“司马子微《坐忘论》……但只管要得忘,便不忘,是坐驰也”;卷一一四:“才要闲,便不闲,才要静,便不静”;卷一一八:“才着个要静底意,便是添了无数思虑”);龙树菩萨《中论·观法品》第一八:“非实非非实”,又《观涅槃品》第二五:“涅槃无有有,何处当有无?”;《维摩诘所说经·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又问:‘以何为空?’答曰:‘空空”;《圆觉经》卷上:“远离为幻,亦复远离”;《肇论·般若无知论》第三:“无知非谓知无’;《五灯会元》卷一僧璨《信心铭》:“止动归止,止更弥动;……止动无动,动止无止。”并无而无之,并空而空之,忘虚息止,遣其遣而非其非,皆否之否、反之反,所以破理之为障,免见之成蔽”。西方神秘家言所谓“抛撇得下”(Gelassenheit)。诗咏如白居易《重酬钱员外》:“本立空名缘破妄,若能无妄亦无空”;而杜荀鹤《题著禅师》:“说空空说得,空得到空么?”十字纂言提要,可当一偈。第一“空”、名词,第二“空”、副词,谩也、浪也,第三“空’、动词,破也、除也,第四“空”、又名词;若曰:“任汝空谈‘空’,汝能空‘空’否?”语虽拈弄,意在提撕也。 一四 四一章(“大音希声”) “大音希声”。按《庄子·天地》:“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即此意。脱仿前说一四章之例,强为之容,则陆机《连珠》:“繁会之音,生于绝弦”,白居易《琵琶行》:“此时无声胜有声”,其庶几乎。聆乐时每有听于无声之境。乐中音声之作与止,交织辅佐,相宣互衬,马融《长笛赋》已摹写之:“微风纤妙,若存若亡;……奄忽灭没,哗然复扬。”寂之于音,或为先声,或为遗响,当声之无,有声之用。是以有绝响或阒响之静(empty silences),亦有蕴响或酝响之静(peopled silences)。静故曰“希声”,虽“希声”而蕴响酝响,是谓“大音”。乐止响息之时太久,则静之与声若长别远暌,疏阔遗忘,不复相关交接。《琵琶行》“此时”二字最宜着眼,上文亦曰“声暂歇”,正谓声与声之间隔必暂而非永,方能蓄孕“大音”也。此境生于闻根直觉,无待他根。济慈名什《希腊古盎歌》(Ode on a Grecian Urn)云:“可闻曲自佳,无间曲逾妙”(Heard melodies are sweet,but those un-heard/Are sweeter),却未许混为一谈。渠自睹盎上绘牧人弄笛(Ye soft pipes,play on;/Pipe to the spirit dittoes ofno tone),乃想象笛上之吹,以耳识幻感补益眼识实觉。 [增订四]参观《谈艺录》(补订本)32—34页。博亚 尔多诗中咏壁画尤利西斯与女魅(Circe)故事云:“海 滨一少女,面色鲜皎犹生,观其容颜如亦闻其言语者” (附外文)。亦写眼识实感引起耳识幻觉也。又四册419页及四册530页。 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一一记吴天绪说书云:“效张翼德据水断桥,先作欲叱咤之状。众倾耳听之,则唯张口努目,以手作势,不出一声,而满堂中如雷霆喧于耳矣。谓人曰:‘桓侯之声,讵吾辈所能效状?其意使声不出于吾口,而出于各人之心,斯可肖也。’”盖以张口努目之态,激发雷吼霆嗔之想,空外之音,本于眼中之状,与济慈诗之心行道同;均非如音乐中声之与静相反相资,同在闻听之域,不乞诸邻识也。别详《杜少陵诗集》卷论《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沲江画图》。 一五 四七章(在迩求远)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按四八章所谓“为道日损”也。“知”、知道也,即上句之“见天道”,非指知识;若夫知识,则“其出愈远”,固当如四八章所谓“为学日益”耳。景龙本“少”作“近”,亦颇达在迩求远、往而复返之旨。《文子·道原》:“大道坦坦,去身不远,求诸远者,往而复返”;《吕氏春秋·论人》:“太上反诸己,其次求诸人;其索之弥远者,推之弥疏,其求之弥强者,失之弥远。”《关尹子·一宇》尤能近取譬:“观道者如观水。以观沼为未止,则之河,之江,之海,曰:‘水至也!’殊不知我之津、液、涎、泪皆水”;陆九渊《象山全集》卷二二《杂说》“道譬则水”条、卷三四《语录》“涓涓之流”条均逊其俯拾即是。方士只以养生为道,遂若《关尹子》之借喻可坐实者;如《黄庭内景经·口为章》:“漱咽灵液灾不干’,《琼室章》:“寸田尺宅可治生,若当决海百渎倾”,《外景经·上部》:“玉池清水上生肥”。信斯言也,则酷暑行道者暍渴乞浆,可答之曰:“汝自咽津唾,渴即解矣”!释典如《妙法莲华经·信解品》第 四、《楞严经》卷四等穷子舍父逃走;衣中有如意珠而行乞诸喻,用意正同《老子》、《文子》。泼洛丁纳斯以浪子归故乡喻远觅方识道之在迩(附外文)山;圣·奥古斯丁曰:“汝居吾中,吾却外觅”(et ecce intus eras et ego foris,et ibite quaerebam);德国神秘宗诗人有句:“帝天即在身,何必叩人门?”(附外文)。虽然,此非释、道等出世者之私言也。儒家教人,道其所道,复不谋而合。《论语·述而》即曰:“仁远乎哉?”(参观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一三)。《孟子》数申厥旨,《离娄》:“自得之,取之左右逢其源”;《告子》:“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又:“道在迩而求之远,事在易而求之难”;《尽心》:“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求仁莫近焉”(参观《朱子语类》卷三一论“三月不违仁”、卷一一八论“万物皆备于我”)。 见于赋咏而几同谣谚,则有如杜牧《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宋诗纪事》卷九O夏元鼎诗:“崆峒访道至湘湖,万卷诗书看转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五灯会元》卷六僧本如偈:“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卷一三良价本悟偈:“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鹤林玉露》卷一八尼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陇头云;归来拈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卷四O陈丰《寻春》略同);王守仁《文成全书》卷二O《咏良知示诸生》:“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坤干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文士学者,每同此感。如《文心雕龙·神思》:“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王国维《静庵文集》续编《文学小言》五:“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阶级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阶级也;‘众裹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阶级也”; [增订四]十七世纪法国文家拉布吕耶尔述作文甘苦 谓,惨淡经营,往往贫于一字,久觅不得,及夫终竟 得之,则直白自然,若当初宜摇笔即来而无待乎含毫 力索者(附外文)。此亦“众裹寻他千百度”而“回头蓦见”之境也。 龚固《日记》:“文人欲创新标异,始则傍搜远绍,终乃天然成现,得于身己,或取之左右”(附外文)。胥足与前论四O章所谓“逝”、“远”而“反(返)”之境界相参印。词章中言求佳偶(附外文),觅至乐(附外文),每叹远寻勿获而在近不知。或咏背弃慈亲,天涯地角,乞人爱怜,废然而返,始识春晖即在母目中(附外文);与踏破铁鞋、芒鞋之慨无异。人生阅历所证,固非神秘家言所得而私矣。 一六 五六章(“知者不言”)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按《庄子·天道》及《知北游》亦道此;《知北游》且曰:“辩不如默,道不可闻。……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至言去言,至为去为。”皆申说“道可道,非常道”,自居易所为反唇也(见前论第一、二章)。《吕氏春秋·精谕》:“圣人相谕不待言,有先言言者也。……故胜书能以不言说,而周公旦能以不言听。……至言去言,至为无为”(《淮南子·道应训》、《列子·说符》略同)。虽用庄子语,一若高论玄虚而实与庄貌同心异,盖指观人于微之术。其举例如善察“容貌音声”、“行步气志”,正类《战国策·赵策》一记郄疵谓知伯“韩、魏之君必反”,知伯以告,“郄疵谓知伯曰:‘君又何以疵言告韩、魏之君为?’知伯曰:‘子安知之?’对曰:‘韩、魏之君视疵端而趋疾。”《孟子·尽心》所谓:“见面盎背,四体不言而喻”,诗人所谓:“片心除是眉头识,万感都从念脚生”(胡仲参《竹窗小稿·秋思》),或奸细所谓:“目语心计,不宣唇齿”(《三国志·吴书·周鲂传》),亦犹情侣之眼色、喑哑之手势,不落言诠而传情示意,均是“能交谈之静默”(un taire parlier)而已。 [增订二]《孟子》论“不言而喻”,明曰:“其生色也”; 即著迹见象。《管子·枢言》论“先王贵周”——即保 密——“周者不出于口,不见于色”;《吕氏春秋》所说 乃“不出于口”,而未“不见于色”。《礼记·曲礼》论 “为人子之礼”,曰:“听于无声,视于无形”;宋儒以“先 意承志”释之,又正《吕氏春秋》之“先言言”耳。 此等不出声而出话,纵即离绝言说——《天道》之“名”与“声”,不免依傍迹象——《天道》之“形”与“色”。故吕不韦之“不言”,乃可言而不必言;老、庄之“不言”,乃欲言而不能言;一则无须乎有言,一则不可得而言。释澄观《华严疏钞悬谈》卷二一:“丝竹可以传心,目击以之存道,既语默视瞬皆说,则见闻觉知尽听,苟能得法契神,何必要因言说?……漏月传意于秦王,果脱荆轲之手;相如寄声于卓氏,终获文君之随”;亦只足为《精谕》之衍义尔。释典反复丁宁:“心行处灭,言语道断”(《维摩诘所说经·弟子品》第三又《见阿閦佛品》第一二、《中论·观法品》第一六、《大智度论·释天主 品》第二七、《肇论·涅槃无名论》第四、《法华玄义》卷一O上、《法华文句记》卷二六等),始与老、庄有契。《维摩诘所说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记文殊问法,“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尤后世所传诵乐道。如《世说新语·文学》:“支道林造《即色论》,示王中郎,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之乎?’王曰:‘既无文殊,谁能见赏!’”;《文选》王屮《头陀寺碑》:“是以掩室摩竭,用启息言之津;杜口毗邪,以通得意之路。”所谓“圣默然”,亦《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说僧灿《信心铭》所谓:“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刘禹锡罕譬而喻,《赠别君素上人诗》并《引》:“夫悟不因人,在心而已。其证也,犹喑人之享太牢,信知其味,而不能形于言,以闻其耳也”;《五灯会元》卷一六慧林怀深章次:“僧问:‘知有,道不得时如何?’师曰:‘哑子吃蜜。”席勒有句云:“脱灵魂而有言说,言说者已非灵魂”(Spricht die Seele,so spricht,ach! die Seele nichtmehr),可以囊括斯旨。不“明”不“白”,即《文子·微明》:“冥冥之中,独有晓焉;寂寞之中,独有照焉。其用之乃不用,不用而后能用之也;其知之乃不知,不知而后能知之也”;亦即《庄子·齐物论》:“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人间世》之“以无知知”,《徐无鬼》之“无知而后知之”,《知北游》:“论则不至,明见无值”(郭象注:“暗至乃值”), [增订四]原引《庄子·知北游》,宜增引同篇:“媒媒 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 《天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在宥》:“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关尹子·九药》至曰:“圣人言蒙蒙,所以使人聋;圣人言冥冥,所以使人盲;圣人言沉沉,所以使人喑”;《五灯会元》卷三庞蕴居士日:“眼见如盲,口说如哑”; [增订三]古道家言中,《道德指归论》再三以盲聋哑 喻至道。《天下有始篇》:“为喑为聋,与天地同;为 玄为默,与道穷极”;《知者不言篇》:“聪明内作,外 若聋盲。……得道之士,损聪弃明,不视不听,若无 见闻,闭口结舌,若不知言”;《万物之奥篇》:“君子 之立身也,如喑如聋,若朴若质,藏言于心,常处玄 默”;《上士闻道篇》:“简情易性,化为童蒙,无为无 事,若痴若聋”;《知不知篇》:“处无能之乡,托不知 之体。……若盲若聋,无所闻见。”《老子》二O章重 言“我愚人之心也哉!”“而我独顽似鄙”,后学遂至 此极。世俗流传,文昌帝君有两侍童,一“天聋”、一 “地哑”,《后西游记》第二四回、《坚瓠八集》卷四即 言之,意亦发于“为喑为聋,与天地同”耳。 勃鲁诺亦以盲哑人为证道之仪型,示知见易蔽,言语易讹(per tema Che difetto di sgujardo o di parola non lo avvilisca)。盲、聋、哑人正“沉冥无知”境界(the Darkness of Unknowing)之寓像耳。 白居易之嘲,庄子固逆料而复自解之。《寓言》:“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徐无鬼》:“丘也闻不言之言矣”;《则阳》:“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夫既不言即言,则言亦即不言,《在宥》之“渊默而雷声”即《天运》之“雷声而渊默”。绝肖后世嘲“禅机颠倒倒颠”,所谓“这打叫做不打,不打乃叫做打”(真复居士《续西游记》第九O回,参观张耒《明道杂志》丘浚掴珊禅师事、沈廷松《皇明百家小说》第一一三帙潘游龙《笑禅录》经说有我即是非我节),谑而未为虐矣。《列子·仲尼》称南郭子:“亦无所不言,亦无所不知;亦无所言,亦无所知”;只泯正与反而等之,不综正与反而合之,又齐物和光之惯技也。释氏亦然。《维摩诘所说经·观众生品》第七:“舍利弗默然不答,天曰:‘如何耆旧大智而默?’答曰:‘解脱者无所言说,故吾是不知所云。’天日:‘言说文字皆解脱相。……是故舍利弗无离文字说解脱也。所以者何?一切诸法是解脱相。……’舍利弗言:‘善哉!善哉!”僧肇注:“未能语默齐致,触物无阂。”《华严经·十通品》第二八:“能于一切离文字法中生出文字,与法与义,随顺无违,虽有言说,而无所著”;释澄观《华严经疏钞悬谈》卷一O:“以无言之言,诠言绝之理”,又卷一六:“从初得道,乃至涅槃,不说一句,……即寂寞无言门。……斯皆正说之时,心契法理,即不说耳,明非缄口名不说也。”释宗密《禅源诸诠都序》卷下之一:“药之与病,只在执之与通。先德云:‘执则字字疮疣,通则文文妙药”(参观《大乘本生心观经·发菩提心品》第一一、《大智度论·我闻一时释论》第二、《中论·观行品》第一三等)。释延寿《宗镜录》卷六O:“说与不说,性无二故。……《思益经》云:‘汝等比丘,当行二事:一、圣说法,二、圣默然。’……故昔人云:‘幻人说法幻人听,由来两个总无情;说时无说从君说,听处无听一任听。’”《五灯会元》卷三隐峰章次沩山灵祐曰:“莫道无语,其声如雷”;卷七玄沙宗一偈:“有语非关舌,无言切要词”,又卷一五云门文偃开堂训众:“若是得底人,道火不能烧口;终日说事,未尝挂着唇齿,未尝道着一字;终日着衣吃饭,未尝触着一粒米、挂一缕丝。”盖彼法之常谈,亦文士之口头禅,如王勃《释迦如来成道记》:“或无说而常说,或不闻而恒闻”;王维《谒璇上人》诗《序》:“默语无际,不言言也”,又《荐福寺光师房花药诗序》:“故歌之咏之者,吾愈见其默也”,又《为干和尚进注〈仁王经〉表》:“以无见之见,不言之言”; [增订四]原引王维《进注〈仁王经〉表》,宜增同篇: “法离言说;了言说即解脱者,终日可言。法无名相; 知名相即真如者,何尝坏相。” 陆游《渭南文集》卷一五《〈普灯录〉序》:“盖非文之文、非言之言也。”白居易尝学佛参禅,自作《读禅经》诗解道:“言下忘言一时了”,却于《老子》少见多怪,何知二五而不晓一十哉 神秘宗别有一解嘲之法,则借口于以言去言、随立随破是也(参观《周易》卷论《干》)。《金刚经》:“所言一切法,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关尹子·三极》:“螂蛆食蛇,蛇食蛙,蛙食蝍蛆,互相食也。圣人之言亦然:言有无之弊,又言非有非无之弊,又言去非有非无之弊。言之如引锯然,唯善圣者不留一言”;祝世禄《环碧斋小言》:“禅那才下一语,便恐一语为尘,连忙下一语扫之;又恐扫尘复为尘,连忙又下一语扫之。”前论四O章引《庄子》郭象注之“无无”、“遣遣”;《中论·观涅槃品》第二五之“亦边亦无边,非有非无边;亦常亦无常,非常非无常”;以及禅宗之“下转语”,即引锯、扫尘、吐言自食之例,复如服药以治病而更用药以解药焉。西方一善赏析文体者亦谓神秘家言,词旨纷沓若狂舞然,后语抵销前语(Mystics have surrounded God with a wild dance of words,where each,negates the one before),可资参证。《商君书》有“以言去言”之语,命意悬殊。《垦令》:“此谓以法去法,以言去言,……以刑去刑,刑去事成”;《去强》:“以刑去刑,国治”;《画策》:“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赏刑》:“明赏之犹至于无赏也,明刑之犹至于无刑也,明教之犹至于无教也。”盖谓出一令可以止横议、杀一犯可以儆百众。《书·大禹谟》:“刑期于无刑”;《鹖冠子·王鈇》:“以死遂生”,陆佃注:“以杀止杀”;同归一揆。固非神秘宗随立随破、不留一言之旨,而自有当于相反相成、轮转环流之理。神秘宗不妨假借商君语曰:以言去言,虽多言可也。 神秘宗尚可以权宜方便自解。如《大智度论·我闻一时释论》第二所谓“于无我法中而说‘我”,又《释七喻品》第八五所谓诸佛欲晓钝根,故“以种种语言譬喻为说”。慧皎《高僧传》卷八《论》:“夫至理无言,玄致幽寂。幽寂故心行处断,无言故言语路绝。言语路绝,则有言伤其旨;心行处断,则作意失其真。所以净名杜口于方丈,释迦缄默于双树。故曰:‘兵者不祥之器,不获已而用之’;言者不真之物,不获已而陈之。”王绩《东皋子集》卷下《答陈道士书》:“昔孔子曰‘无可无不可’,而欲居九夷;老子曰‘同谓之玄’,而乘关西出;释迦曰‘色即是空’,而建立诸法。此皆圣人通方之玄致,岂可以言行诘之哉!”白居易之诗,正“以言行诘”老子者也。白尝学佛,乃未闻《华严经·离世间品》第三八之六所谓“权实双行法”或《魏书·释老志》所谓“权应”,何欤 《易·系辞》上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最切事入情。道、释二二氏以书与言之不能尽,乃欲并书与言而俱废之,似斩首以疗头风矣。《圆觉经》云:“有照有觉,俱名障碍。……照与照者,同时寂灭;譬如有人,自断其首,首已断故,无能断者”;盖彼法方且沾沾以下策马捷径焉!晁迥《法藏碎金录》卷四:“孔子曰:‘余欲无言’,有似维摩诘默然之意”;沈作喆《寓简》卷七亦谓维摩诘默然似颜回之“终日不违如愚”。 [增订四]《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 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郭象注:“此 孔子之所以云:‘予欲无言’。”援孔入道,如晁迥之援 孔入释也。 援儒入释,如水与油,非若释之于道,如水与乳也。陆九渊《象山全集》卷三四《语录》:“如曰:‘予欲无言’,即是言了”,意亦欲区别孔子于维摩诘耳。 一七 五八章(祸福倚伏)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按《淮南子·人间训》论“祸福之转而相生”,举塞翁得马失马为例,而班固《幽通赋》云:“北叟颇识其倚伏”,“北叟”者、“塞翁”,“倚伏”本《老子》,正以《淮南》喻《老》也。《文子·符言》:“惟圣人知病之为利,利之为病”;又《微明》:“祸与福同门,利与害同邻,是非至精,莫之能分。……利与害同门,祸与福同邻,非神圣莫之能分”;曰“同门”、“同邻”,犹“倚”、“伏”耳。“祸兮福倚”即西语所谓“化装之赐福”(blessings in disguise),自慰亦以慰人之常谈;“福兮祸伏”则不特可自惕惕人,更足以快餍妒羡者幸灾乐祸之心。阅世观化,每同此感,初不必读《老子》、《文子》而后恍然。如《战国策·楚策》四或谓楚王曰:“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燕策》一齐王“按戈而却曰:‘一何庆吊相随之速也!”;《韩策》三或谓韩公仲曰:“夫孪子之相似者,唯其母知之而已;利害之相似者,唯智者知之而已”;十七世纪法国政治家(Richelieu)常语人:“时事转换反复,似得却失,似失却得”(附外文)。“孪子”之喻视“同门”、“同邻”更新切。《大般涅槃经·圣行品》第七之二:“如有女人入于他舍,是女端正,颜貌瑰丽。……主人见已,即便问言:‘汝字何等?系属于谁?’女人答言:‘我身即是功德大天。……我所至处,能与种种金、银、琉璃、颇梨、真珠。……’主人闻已,……即便烧香散花,供养礼拜。复于门外,更见一女,其形丑陋,衣裳弊坏,……女人答言:‘我字黑闇。……我所行处,能令其家所有财宝一切衰耗。’主人闻已,即持利刀,作如是言:‘汝若不去,当断汝命!’女人答言:‘汝甚愚痴!……汝家中者,即是我姊。我常与姊,进止共俱;汝若驱我,亦当驱彼。’主人还入,问功德大天。……言:‘实是我妹;我与此妹,行住共俱,未曾相离。”“行住不离”与‘倚伏”、“姊妹”与“孪子”,命意一揆,而美丑显殊则不如“伏”与“相似”之造微矣。古希腊诗人亦叹:“上天锡世人一喜,必媵以二忧”(The im-mortals apportion to man two sorrows for every boonthey grant)。前论第二章引王安石《字说》解《老子》“美斯为恶”,以羊肥则“有死之道”为例,足相发明。《晋书》卷七五《王湛等传·论》:“亦犹大彘腴肥,不知祸之将及”;孙之騄《蟹录》载徐渭自题画蟹诗:“欲拈俗语恐伤时:西施秋水盼南威,樊哙十万匈奴师,陆羽茶锹三五枝”---即隐“看汝横行到几时!”;美俗谚有云:“猪肥即其厄运”(Fattenin'hogs ain't in luck);口腹小故,不妨继安石为解《老》也。 [增订二]《逸周书·周祝辞》已云:“肥豕必烹。” [增订三]齐己《野鸭》:“长生缘甚瘦,近死为伤肥”, 即王安石释“美”之旨。张君观教曰:“徐渭自题昼蟹 诗第二句寓‘看’字,第三句寓‘横行’字,皆易识。 第四句非申说不解:‘茶锹’即茶匙,匙者、掏取之具; ‘茶锹三五枝’即‘掏几匙’,谐音为‘到几时’也。” “祸福转而相生”又同“命运车轮”(the Wheel ofFortune)之说,参观《全汉文》卷论董仲舒《士不遇赋》。 一八 七二章(“不厌”) “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按此又一字双关两意,上“厌”乃厌(餍)足之“厌”,与“狎”字对,下“厌”乃厌恶之“厌”。正如七一章:“夫唯病病,是以不病”;第一“病”即“吾有何患”之“患”、“绝学无忧”之“忧”,第二、三“病”即“无瑕谪”之“瑕”、“能无疵乎”之“疵”。患有瑕疵,则可以去瑕除疵以至于无;故《潜夫论·思贤》引“夫唯”二句而说之曰:“是故养寿之士,先病服药。”《全唐文》卷三八三元结《□(此字上“广”下“吾”)庼铭》:“目所厌者,远山清川;耳所厌者,水声松吹;霜朝厌者寒日,方暑厌者清风。於戏!厌、不厌也,厌犹爱也”;“厌犹爱也”即餍饫,而“不厌”之“厌”犹憎也,即厌飺,用字之法正同《老子》七二章。 [增订三]《大智度论》卷五三《释无生三观品》第二 六:“‘迷离’者是‘空’之别名。……故‘阿罗蜜’、 秦言‘迷离’,‘波罗蜜’、秦言‘度彼岸’。此二音相 近,义相会,故以‘阿罗蜜’释‘波罗蜜’。”亦释典 中用双关语说理也。吾国禅宗机锋拈弄,尤以双关语 为提撕惯技,如《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章次:“问: ‘如何是道?’师曰:‘墙外底。’曰:‘不问这个。’师 曰: ‘你问那个?’ 曰: ‘大道。’ 师曰: ‘大道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