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未央》作者_安妮宝贝-4

出笼后去掉原汁和葱条,淋热油35克。  …………  这是前半部分的工序。做的仅仅是一道清蒸鲈鱼。  可是我们要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全神贯注,一样一样准备好,一步一步进行下去。冷静的激情,最能够让人心力交瘁。因为要控制得那么小心。  大部分时间里我只是一个无趣而乏味的人。不愿意做需要付出太大代价的事情。  的确如此。  聚会凌晨时才散。我走出酒吧的时候已经醉得醺然。  本开车送我回家。他开得那么平稳,如同在水面上滑行。我注意过他的手指。手是一个人身上最能反映生活状态的部分。  修长的手指。有敏锐的感性皮肤,是手工创作者才会有的手。不理尘事。  Jojo坐在他身边。车子碰到红灯的时候,她伏身过去亲吻他的头发。  Mark告诉过我,这是个奇怪的男人。Jojo是他的小学同学,他们认识25年,恋爱15年。一直不结婚。  每一次,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间,都超不过3个半月。  一开始总是有激情的。也会有魂不守舍的等,也会有心里抽搐的间歇性疼痛,也会有痴人说梦的甜言和蜜语。渐渐地,都变成了冷眼看着自己的一出戏,看着自己站在舞台中央,做出该做的动作,说出该说的话。  有时候我也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后来便不再问。习惯了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爱情是什么。那莫非是一道脑筋急转弯的智力题。所得的结果只为博得一笑。  也会有朋友说,那是因为还没有遇到真正喜欢的男人。他们都不是你的“rightman”。可笑。莫非想买甘甜的新鲜桃子吃,真的要一个咬一口,如此试下去?试多了是会灰心的,并且口感麻木。  还是醺醉的感觉好一些。一有醉意,我就觉得自己是个温暖的人。肌肤和胃都是灼热的。可以有人靠近我的温度。我愿意给。  他把车子泊好,让Jojo等在楼下,然后扶着我进电梯。灯光刺眼的电梯飞快地上升,寂静中我听到他的呼吸。他的脖子有一处肌肤散发温暖的气息。  他的手轻轻拥住我的肩,低声唤我,乔,你是否感觉不适?  我说,不。我即将醒来。  他泪光闪烁的眼睛看住我。清澈的眼神。洞然于心的。我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看着我掏出钥匙开了门。我说,我OK,放心。  他点头。定定地看住我,然后转身。  一星期后,去电影资料馆看片子,看到他。  这是我持续了三个月的活动。很隐秘,从不告诉朋友,因不愿意碰上任何熟人。独自在黑暗的电影院里,连续地看上几场好电影。还有比这更好的逃避方式吗?  能把那么多的失望和不如意都隔绝在封闭的幽暗的空气之外。  很偶然地看到他。穿着黑色的羽绒外套,里面依然是纯白的棉布衬衣。为什么会有把白棉布衬衣穿得那么好看的男人。那晚他独自前来,排在队伍后面买票。  放温德斯的专场。《里斯本物语》和《乐满夏拿湾》。这个导演的作品未必很多人喜欢。而且天气阴冷,下着冰冻的雨。  我跟住他。看他走进去。看他走到前排偏左的位置坐下。看他把大衣脱掉放在腿上。看他拿出一副黑边框的近视眼镜。我像看一场电影一样看着他。灯熄掉的时候,我走到他旁边的位置。  我说,本,我们又见面了。  他在黑暗中看住我。有一个瞬间,我相信在我们目光交接的时候,灵魂有一个出口延伸出一往无前的道路。那条路迅疾地突破大气层,通到天外。那条路如此畅快。  我们坐在一起。我又闻到他脖子上那块肌肤温暖的气息。我在吸吮空气的时候小心翼翼。有时候我想抚摸他。  电影很美。有漂泊在路上的自由人和伤感的音乐。情歌让人热血沸腾。  要一直在路上。  中场休息的时候,他出去买热咖啡。纸杯装的咖啡甘醇香浓,握在手里很暖和。  我们走到过道上,抽了一根烟。  透过走廊的玻璃窗,看到外面下起了雪。大朵的雪花漫天飞舞,飘落在黝黑的光秃秃的树枝上。  我说,下雪了。他微笑。他说,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个欣喜的孩子。  电影结束的时候,雪更大。散场的人零散地涌出剧院,纷纷招手叫出租车。一片骚动。我们站在台阶上,直到曲尽人散后,电影院门口留下一片寂静。  我转过脸看他,说,我们走一走。他说,好,我也想。  心有灵犀应该是指:在相同的时刻有相同的想法,一眼能看到对方的心底。  我们心有灵犀。  这样的男人。见他的第二面,就如同已经生活了20年之久。  大雪很快淋湿了我们的头发。路面已经有积雪,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音。寒气逼人。我们走了7站路,整整一个半小时。路边不停有出租车飞驶而过。但是我们的世界在这个寒冷的城市之外,在大气层之外。  一直断断续续地说话。他说他的正职是杂志的摄影师,开设美食专栏是因为喜欢。小时候寄人篱下地长大,心里最明确的信念是要自给自足。  不但自给自足,还要活得更好,从很多生活的细节中发掘出乐趣和意义来。  比如做一道清蒸鲈鱼?我微笑。  是。做完之后,还要把餐桌移到靠近阳光的窗边,铺上一块白色细麻桌布,倒一杯红酒,慢慢品尝。若能看到前方屋顶的白雪隐约闪耀,深蓝的天空干净明亮,空气中有细若缠丝的意大利歌剧……人生几何,能够享受如此微妙的情致。  你的晚年应该在法国南部的小镇里度过。  我也如此设想。最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  我们笑。  走到公寓下面。我的家,他曾经来过。我说,我到了,你赶紧打车回家泡个热水澡。  送你上去。夜这么深,电梯里也不安全。  我打开门,说,不如进去喝杯热茶。  不。你尽早休息,若方便,做个红糖姜茶给自己喝。他看着我。  那泪光闪烁的眼睛。突然让我以为会有眼泪滴下来。伸过手去接,摊开的手心里却只看到自己的惘然。他安静地对着我。他说,乔?  我尴尬地缩手。  听说你在江南长大,为什么来到如此遥远的北方?  有理由吗?鸟群飞越千里,边飞边歇息,也只是为了寻找一个温暖的栖息地。  你会找到的。他说。  为什么?  因为你是这样一往无前的人。看你开车就知道,他笑,那天你的车惊住我。  不是如你所想的。我说,我的心里需要很多很多的安全感,大量的安全感。  我知道。你穿那么厚的衣服,即使是在有中央空调的餐厅里。  他什么都知道。  我们没有谈起Jojo,也没有谈起感情。有些话已经不必要道明。在我和他之间,什么都能了然。我不诧异他为什么有一段长达15年而不结果的恋爱,就如同我不诧异他为何独自来看一场电影。  我们应该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他伸过手轻轻抚摸一下我的左脸颊,手指像蝴蝶翅膀扫过我的皮肤。他说,晚安,乔。  晚安。  炒锅置火上。  下料酒,鲜汤,胡椒粉,食盐,水淀粉,芝麻油,熟猪油。  烧成芡汁。  浇在鱼身上。  香菜洗净,排在鱼尾两侧。  这是清蒸鲈鱼的最后几道工序。  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第一次下厨,按照记忆中滚瓜烂熟的菜谱,做了这道菜。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如同创作一个手工作品。  在铺着白色细麻桌布的餐桌边坐下来时,我举起手里的红酒杯子,浅酌一口。  心里很温暖。我想起那个男人。  我听到他对我说,晚安,乔。七个月零九天  1 机 场  她乘坐的从上海飞往北京的航班是晚上9点15分到。她在浦东机场给他打电话。  打折机票只能买到晚上的时间。但是可以省下400块钱。她在手机里说。我这个月手机费付掉了1500块钱。给你打长途打的。  他听着她以天真无邪的语调对他谈论金钱。电话里的声音似乎有回声,是在空旷的地方发出来。他对她说,今天晚上北京下雨。是雨夹雪。你带上大衣。很冷。  11月初就下雪吗?上海1月份才有雪。一个晚上就停了。  你会在北京看到大雪纷飞的。不要担心。  他没有告诉她,他已经在开往机场的出租车上。他在公司里吃了泡面,直接坐车过去,怕回家来不及。车子疾驶在机场高速公路上,两边黑色的树林飞快地掠过。他在车窗上看到自己的脸。手机贴在右边耳朵上。刺眼的车灯闪过去。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地笑。  似乎看到她在空荡荡的机场里,晃荡着脚,心不在焉的样子。身边放着她喜欢的日本包,褐色的麂皮,摸上去绒毛会一层层地倒下去。她给自己的包起名字叫Tokyo。她给自己身边的每一件喜欢的物品起名字。她说她有恋物癖。只恋物不恋人。  她也给他起了名字。King。她17岁的时候领养的一条小狗的名字。后来失踪了。  她说,我喜欢的东西,都要给它起名字的。  在接机的大厅里,他抽掉了半包烟。  人还很少。空调很热。偶尔门被推开,有冰冻的风灌进来。他坐在角落的扶手杆上,看着自己的球鞋和牛仔裤。虽然在外资大公司工作了很长时间,他还是习惯下班之后的时间,穿回大学时最钟爱的装束。背后的左裤兜里插着一本《历史哲学》,是一直在抽空阅读的书。他维持着在理工大学时的许多习惯。所以他不否认父母有时候对他的看法,性格里有未成熟的一面。  实际上是有些地方太成熟。有些地方始终无法成熟。分裂地长大。  自然他从不和父母讨论这些问题。他们在大学里教历史,与世无争。他们看不到他的位置。  他两年之前就想搬出家独居。但因为没有动力,还是和他们住在一起。  第一次恋爱是在大学里。本来理工大学的女生漂亮的不多,叶子在班级里算是抢手。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喜欢沉默认真的他。一起出去旅行过几次。第一次做爱是在他的男生宿舍里。其他的同学都去上课了,他们两个人在阳光透亮的宿舍里,慌张地拥抱在一起。叶子很疼,在身体下面垫着一块他的毛巾。毛巾上都是血。  在一起4年。直到毕业。她进了一家杂志社工作。一开始还是好的,渐渐就不再常在一起。然后有一天,在一次做爱之后,她对他说,她有了新的男人。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在分手之前还要和他做爱。温暖柔软的肉体,在前一刻还拥抱在他的怀里。转眼之间,就脱身而去。  曾经是痛苦过的。她的理由是他不关心她,所以要离开。他想,关心是什么。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变成陌路。  最初的那段日子,常失眠,几乎每天夜晚都要喝些酒,才能睡着。睡眠变成躲避痛苦最安全的洞穴。在4年里他们曾放肆地任意地使用着这份感情。他相信自己爱过她。他的感觉就如同是要割舍自己熟悉的一只左手。  但是女人要离开男人的借口有太多。包括关心或者不关心的问题。他想,只能是因为她毕业后见过太多有钱有经历的男人。他的未来还不明确。所以要被踢出局。  也没什么不可以。她的抉择没有对错的标准。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他看到叶子。她胖了很多,挺着肚子。即将生孩子。他知道她嫁了一个贸易公司的经理。是有些家底的。看样子她过得很好。  就在那次聚会上,他发现自己得到了解脱。身心愉悦。  想起往事不再是负累。有时候他会把他们的往事一件件拖出来在脑海里过滤和咀嚼。的确是曾经有过一些幸福的瞬间。但那些幸福就和痛苦一样,已经在他心里激不起任何感觉。  他想,他惟一对自己满意的地方是,他想起幸福比想起痛苦的时间多。  2 小恩和日出  是在网上邂逅乔小恩。他26岁,她25岁。他在北京,她在上海。他刚从一家网络公司跳槽到IBM。她在家里画图纸,设计布料上的图案。  每天的交会点是等他在中午休息和下班之后聊天。有时候在公司,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是半小时。有时候是整晚。因为放松的缘故,他发现自己身上还有着幽默的特质。更多的时候,他是她的听众。他们使用麦克风,E-mail,OICQ,发送彼此的照片和喜欢的MP3,图片。去网站做心理测验题。  彼此的生活还是隔绝的。他对她一无所知。虽然知道她有一只叫Tokyo的很喜欢的旅行包,她曾带着它走南闯北地去旅行。知道她养过一只叫King的小杂种狗,失踪了很多年。  5月的时候,她问他要了手机号码,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她要去湘西旅行,问他有关路线的问题。他们都是自助旅行爱好者。他把他薪水的大半都用在了旅行上。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那种天真的幼童般的声音。南方的甘甜缠绵的口音。说普通话的时候咬着舌头,该卷舌的不卷,不该卷的一个劲卷。他说,去,去把你的舌头熨熨平。  她说,你神气什么呀。不就是北京人吗。神气活现的。  她让他跟她说南方话,叫他把“你”的发音发成“侬”。把“晚饭”叫成“夜饭”。这样的一点点语调差异也成为他们在电话里一打两个小时的乐趣。其实只不过听着对方说说话。  两个星期后的凌晨,她打电话给他,气喘吁吁。她说,我现在在山顶。刚才爬山的时候,下过雨之后路滑,差点摔下去。一边又恬不知耻地笑。她说,我差点死掉哎。  是在那么远的地方给他打电话。他虽然睡意浓重,还是在床上裹着被子爬起来。倒了一杯咖啡,干脆不睡觉了。她说,你等会儿啊,你等会儿,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我们在看日出。  电话里静止了差不多10分钟,只听到嘈杂的声音。他喝着咖啡,点了一支烟。觉得心里很暖和。  然后她惊呼起来,出来了。出来了。  她说,太阳像心脏一样完美无缺。K。如果你现在在我身边,你就能看到。  3 用了很久的东西不能丢  如果你现在在我身边,你就能看到。  人群开始骚动。航班到了。他挤到栏杆前面,看着空荡荡的灯光明亮的机场大厅,一大群神情疲惫的夜机旅客潮水一样涌出来。  他一眼就看到她。她也穿着仔裤和球鞋。一件橘黄色的蕾丝棉衬衣。披挂着废铜烂铁的项链和手镯。脸上有山茶一样浓艳的妆。她看到他,对他挥手,吹口哨。尖利的声音划破空气里的凝滞。众人侧目。  这个肆无忌惮的小女人。他在心里低低咒骂。  她站在传输带边等行李跳出来。他们隔了一段距离,无法靠近。他一直凝视着她。她在打哈欠。她在走动。她揉眼睛。她比照片上更邋遢更漫不经心。  她一共带来5个箱子。从台灯,瓷杯子,棉布碎花枕头,睡衣一直到仙人球。  他说,大衣呢?  箱子超重太厉害,我丢在机场了。  你为什么不把枕头丢掉呢?  用了很久的东西都是不能丢的。她说。  天在下雨。他拖着沉重的箱子带她去打车。冰凉的雨水打在他的额头上,他摸到她的手。她的手指很温暖。他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伤疤。在左脸颊正中。一块残缺的小瘢肉,微微突起。他说,怎么弄的?  小时候挖破的。好不了。一动就满脸是血。  他看着她。她的脸是美丽的。那道伤像洁白的闪电划过。不动声色。  她对他说要来北京的时候,他并不奇怪。她是那种在哪里都能生长的植物。  她说她的客户在北京最多,接触起来方便。她还说她喜欢泡粗糙热闹的酒吧,看各种话剧和演出,交奇怪的朋友。这些都只有北京能够提供。  一个有着幼童甜美笑容和语调的女子。不负责任的生活。  当然,他对她说,我代表北京和人民欢迎你。  4 我们一起住  她先住在亚运村的朋友那里。  她的朋友在唱片公司工作,是一个喜欢紧身黑色衣服的年轻男子,从广州来。他有两个房间。一个卧室里有大床,是他和前任女友睡过的。还有一间小书房,里面有沙发床。他和现任女友睡在小书房里,因为那个奇瘦无比的模特不喜欢那张大床。  他们常常凌晨4点左右回家,下午一两点起床。偶尔去公司上班。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朋友也是她在网上认识的。  他去过她住的地方。男人也很瘦,浑身散发出一股骚骚的味道。他不喜欢小恩住在那里。觉得她夹在一对热恋的情人之间,十足是一只灼热的大灯泡。她还悠然自得,洗完澡,穿着细吊带碎花睡衣在客厅里晃来晃去,有时候盖着毯子在沙发上看盗版碟片。  她把自己的枕头和被子搬到大床上。房间里没有空调。晚上她把窗彻夜打开着。窗外是空旷的天空和隐约的楼群的轮廓。这里已经属于北京的郊外。她还是用手机给他打电话。惟一不同的是,他只要用10分钟的打的时间就能赶到她的身边。就像有一次深夜,她对他说,她觉得不舒服。  感冒发烧了。北方的气候还是需要适应的,她的身体底子弱。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另外的两个人每天都要去泡酒吧和夜总会的。他看到她躺在别人的大床上,脸烧得通红,像一只被摔坏了的布娃娃。可怜的模样。  马上下楼去给她买药。大楼晚上12点之后停电梯。他一层一层开灯,走下18楼。打的到24小时营业的药店买退烧药片,然后又一层一层走上18楼。喂她吃药。她伸手摸他的脸。摸到一手冰凉的汗。  她说,你对我那么好干什么呢。  刚说完,脸一歪就睡过去了。  他一直守在旁边看着她。她睡觉的样子更像个幼童。嘴唇无意识地嚅动,好像在吸吮东西。  他忍不住独自微笑。抓住她的手捏在手心里。她的手洁白的,清瘦的,带着孤傲的气息。那是一个手工创作者才有的双手。他轻轻亲吻她的指尖。他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她。虽然她带着大包小包,千里迢迢地迁徙到他的城市。  那一晚,房子里的另外两个人一直没有回家。早晨的时候,她醒来,烧退了。爬起来进厨房烧燕麦粥和牛奶。他要去上班。洗了冷水脸,到门口去穿鞋。她说,你晚上过来吃晚饭。我等会儿去超市买鱼,烧鱼给你吃好不好?  他是突然地回过头去对她说,我们一起住吧,小恩。我实在不放心把你丢在这里。  为什么?有人会杀我啊?她笑。故意的表情。  你不愿意就算了。他起身去开门。  她拉住他。她很自然地看着他。嘴角浅浅地笑,似乎是预料中的事情。她说,好啊,去找房子。  5 下雨的晚上  他们开始找房子。在网上一条一条地搜集信息,然后打电话过去核实,确定,约下看房的时间。  看了很多房子。有时候要来回兜转好几条路线的车,非常累人。  她的要求高,希望房子很干净,周围有公园和绿化带。并且方便交通和购物。  她说,我和你不一样。你一整天在公司,回家只是睡个觉。而我呢,大部分时间在家里,要工作,要阅读,要做饭,要散步。如果环境不好会影响我心情。  他自然按照她的意愿,只是这样的房子太难找。要么是家具不全,要么是地段偏僻。  她的情绪化也是意料中的事情,突然不愿意理他,也不跟他说话。  她从不控制自己的坏脾气。  那天晚上他公司里有应酬,整个部门的人出去吃饭。他不放心,走到门外给她打电话。她在外面。她说,我在买东西。语气很冷淡,不愿意和他多说话,只问他几点能结束。他说,还得等一会儿吧,一时不能完。  那你就吃饭吧。她咯哒一声干脆地挂了电话。  他在饭桌上心神不定。外面下雨了。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他突然觉得她会在北京像泡沫一样地消失。两个小时后,手机响起来。有嘈杂的雨声和喧嚣,然后她疲倦的声音传过来,她说,我在王府井,买了很多东西。没钱打的回家了。这里下着好大的雨。  他说,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她说,我在咖啡店吃东西,我肚子饿。  他说,你等在原地,别走。我过来接你,送你回家。  她说,好。我在天主教堂对面的咖啡店。  他提前告退,打了车往王府井赶。路上塞车。雨点打在车窗上,声音是激烈的。他想她会不会淋湿,又想起来她是在咖啡店里,心落到了实地。  出租车一停下,他就冲进咖啡店里。大雨还是把头发淋得有些湿。小恩就坐在门边的小木桌边,桌子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冰冷的咖啡,巧克力蛋糕已经吃完。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大堆百货公司的纸袋。她手里摊开一本杂志,心不在焉地翻动。看到他进来,她说,我在找你女朋友的名字,叶子。她不是在这家杂志工作吗?为什么编辑名单里没有她的名字。  他真是后悔一时失神告诉了她旧日女友的名字,以致让她隔几日就要念叨一番。  他说,买了什么东西?  毛衣。灯心绒裤子。鞋子。还有晚霜和口红。  都在世都百货买的吗?  是的。  购物狂啊。  她不搭话,脸上闷闷不乐的表情。他脱下外套夹克盖住她的头遮挡雨水,一边拎起她的一大堆购物纸袋子,带着她出去拦车。  出租车里都有人。路上是冰冷的大雨和狼狈的人群。路边的霓虹灯在水汪汪的地面上交织出斑斓的光影。她突然又高兴起来。一边没来由地笑着,一边跟着出租车跑。他说,你疯什么啊,小丫头。她拦住一辆车,抢先挤了上去,把先等在路边的一大家子人挡在了外面。  K,K,她大声叫他,快上车。  他看到窗外那家人措手不及的表情。她用手抱着他盖在她头上的夹克,眼睛亮亮的,得意地看着他。  他说,又神气了?她的脸上还是有潮湿的水汽。他拉住夹克,俯过脸去吻她。先吻她高高的脑门,再吻她神气活现的眼睛,然后堵住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上有雨水清凉的味道。  6 失眠和烟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朋友家。他把她悄悄带到自己的家里。  父母房间的门关上了。他们已经入睡。  他扭亮自己房间里的灯,让她进去。那是她第一次到他的家里。一张硬的单人木板床,铺着蓝白小格子的棉布床单。桌上一盏台灯,凌乱地散落着书籍和杂志。书架上都是史记。床上有一本书,是《历史哲学》。  他给她拖鞋。他说,你去洗个澡,把寒气冲掉。  她进卫生间洗澡的时候,他趴在窗台上抽了一根烟。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他看到空荡荡的马路上,除了茫然的雨雾和偶尔疾驶而过的出租车,已经空无一人。  她洗完出来。穿着他给她的白色衬衣。长发还是潮湿的,微微鬈曲地倾斜在肩头上。她说,水好热,烫得很。  那为什么不叫我。  自己克服嘛。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嘟哝着,爬上他的床,一边抱怨,好硬的床。天哪。居然这么硬。  不习惯?那我拿毯子过来垫在下面。  有什么用。你这床是木板,不是席梦思。能改良本质吗?  他站着,不知道怎么好。她说,去,给我倒一杯水。我要喝水。  他倒了水给她。看她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到底,然后躺下来用被子蒙住头。她说,我累坏了。脚很痛。走路走的。我今天走了4个小时。  一个人在大街上?  是的。一个人。不认得路。觉得恐惧。  他看着她被子下面蜷缩起来的身体。他看到她的伤心。  等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已经面对着墙壁睡着了。把身体蜷缩得像个婴儿。漆黑的长发铺在枕头上,像散开的花瓣落满一地。他没有关灯,拉开被子躺进去。触碰到她柔软的身体。她依然背对着他。他抚摸她瘦瘦的肩头,瘦瘦的手臂,瘦瘦的肋骨。她嘴唇里发出含糊的咕哝的声音。眼睛还没有睁开来。  他说,小恩,你不许睡着。  干什么。我累了。她转过身来,把头埋在他的颈窝上,一直往里面钻。  他吻她柔软的皮肤,轻轻地舔吮着。突然有疼痛的东西抽上来,一下一下地拉动着心脏。他不清楚自己的心里,为什么没有欲望,眼睛里却有酸涩的泪意。他抱紧她,执拗地热烈地亲吻和抚摸她。直到褪去她的衣衫。  半夜的时候他听到她起床。她洁白的裸体像花一样在阴影中闪烁出光泽。长长的头发从肩头倾泻下来。她的身体让他感觉陌生。有一种陌生的艳丽和诡异。  他迷糊地问她,小恩,你做什么?  我要喝水。她轻轻地苦恼地说。  我去倒。你不知道在哪里。他困难地起身。摸索到客厅里给她倒了水。她喝完水,眼睛清醒而神气地看着他。她看过去没有想睡觉的意思。  怎么了?他说。  我睡不着。我总是失眠的。她张望了一下。有没有烟。想抽烟。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中南海给她。  在上海我一直抽红双喜。  北京没有这烟。大部分人抽中南海。你可以试一下,焦油量很低。  她点了烟,盘膝坐在床上。她说,再来一次吗?  他听不懂。  再做一次啊。她扔掉烟头,爬到他身上。我喜欢你的身体,很柔软。男人怎么会有这么柔软的身体。  他看着她。他把她长长的头发顺着额头推上去,这样可以看到她笑着的天真的面容。他说,你真的还想要?  她点头。  于是他们又拥抱在一起。  他亲吻她脖子后面一小块柔软的肌肤。那块肌肤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带着受伤的表情。他抱紧她,他说,你是为了我才来北京的吗,小恩?  她迷糊地说,什么?  他已经后悔自己这样问,于是沉默。他的心里想,在她自己说明一切之前,他只把她到来的原因归结为工作。是。就如同她所言的,北京有她太多的客户。  早上他打电话到公司请假。两个人几乎一夜未眠。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半。房间里窗帘是紧闭着的。整个房间黑暗沉闷如同一艘夜航的大船,缓慢地穿行在黑暗寂静的太平洋。  他起身拉开一角窗帘,陡然射进来的是剧烈的阳光,使他的眼睛缩紧。他放下窗帘。  小恩还在熟睡。他看到她睡觉的样子,像一只破碎的小玩具。只是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充满了戒备。他想起她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不明白这个还未失去天真的女子,为何睡觉的时候会有这样深刻的防备。  7 房 子  终于租到了房子。在北三环。小恩是在网络上查到的讯息。已经有5个竞争对手在争夺这个房子。的确干净空畅,楼下有花园,红砖墙面,看着心神愉快。  最终是他们获得了胜利。虽然房价偏高,还是欢喜地搬了进去。找了太久,都觉得很累。急于想安顿下来。房间朝向向东,每天早上只有短暂的一个小时左右,太阳温暖的光线会流泻在床上,即刻很快溜走。早上总是被刺眼的阳光惊醒。  他们从IKEA买了黑色的大铁床,床头床尾均有高高的栅栏。白色纯棉布床单。原木制的工作台,书架。还有小恩喜欢的刺绣桌布。她乐此不疲,充满了热情和创造力。很快就布置出一个清新自在的空间。墙壁上到处是木相框。她把自己的照片塞在行李箱中带过来。  短头发穿着泳衣站在阳光明亮的沙滩上。扎着辫子坐在山顶上快乐地笑。站在铁路边看着远方,头发长到了肩头。小恩依次告诉他,那是她的15岁,20岁,23岁……他看着这个陌生的不知来历的女子,心里微微疼痛。他对她的历史一无所知。曾经他们是在相隔千里的城市里,各自陌生地生活着。  最后一个打扫的黄昏,他们收拾妥当,把地板擦得湿漉漉的。两个人坐在新买的纯棉地毯上休息。墙壁上的漆很旧了,颜色比较黯淡。小恩说,真想把它们刷成杏黄色,酒红色,墨绿色……他说,我们以后说不定会搬走,真要刷墙吗?她说,是啊,这是别人的房子,不是我们的。  他说,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的。  真的吗?她歪着头看他。北京的房子这么贵,比上海还贵。  再贵也应该有自己的房子。  她点点头。她说,在上海我曾几次下决心要买房子。但只要一想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从一个城市里离开,就觉得没有必要去买。  就像你在上海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去北京?  是的。  就像你在北京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去一个新的城市?  是的。她看着他。  搬迁是一件这样麻烦的事情,而且很多东西都会丢失。  只要不把自己丢失,就够了。  但是我不会再让你这样拖着大包行李离开这里。他说。  真的?  真的。  8 平常的日子  每天他比她早起。因为他要朝九晚五地上班。  他起来洗脸,穿衣服,然后拿起桌子上的包。小恩在床上翻动身体。他走过去,轻轻亲吻她的脖子,对他说,小恩,我走了。她皱着眉头说,好。于是他关门,在外面锁上铁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小恩模糊地听着这些声响。她的睡眠基本上要持续到中午11点左右。起来的第一件事情是抽烟。把房间里的窗帘都拉开。因为她整天都会一个人在家里,她和社会是游离的,脱节的。她没有同事,没有雇主。自然朋友更少。  只有客户。  她穿着睡衣给水壶灌上水,开始浇花。宽宽的大窗台上,放了近10盆的绿色植物。茉莉,常青藤,仙人球,芦荟,龟背竹,栀子……都是寻常的花草。浇花的时候,放上一张唱片,TheChieftains或是Enigma。洗一个苹果当做早餐。然后开始工作。  她的工作是没有对话的。只有独自完成。同时又是繁琐的,重复的。需要忍耐力。但因为创作的过程充满乐趣,始终是她喜欢的事情。会持续整个下午。  黄昏的时候她结束工作,去超市买东西,准备晚饭。走15分钟的路程左右,能到家乐福。一路经过河,桥,书报亭,水果店,公园和幼儿园。北京秋天的寒意来得早,风里面已经有萧飒的气息,但阳光照在脸上,还是毛茸茸般的温暖。  小恩穿着红色碎花的灯心绒裤子。FISH的灯心绒裤子都有一种天真的张狂的艳丽。她觉得自己有些感冒,眼睛发花。她在适应北方的气候。走过路边停泊的汽车,依然在车镜里照照,一头长发带着憔悴。脸色苍白。  宽宽的石板路很干净,两边是高大的槐树。他曾对她说,春天槐树会开花,清香袭人,风一吹就撒满地,很美。她想,会有南方的樱花美吗?那满地粉白的花瓣柔软湿润,仿佛会发出破裂的细声脆响。  小恩记得以前在网球场打球的时候,满地花瓣被风吹得打卷,她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是。那时候她还很小。和一个男生谈恋爱。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家出走,最后到了1000公里之外的北方。  幼儿园午睡之后的孩子在阳光下玩。小恩看着他们。想起来时间过得快,又往前走。家乐福很拥挤。她推了车,往里面放酸奶,果汁,葡萄,西芹,鸡蛋,还有他喜欢的排骨和凤爪,顺便再买了一扎新鲜的雏菊。打了很多花骨朵,3块钱一大把。拎着两大塑料袋沉重的东西,叫了出租车。  在厨房里工作如同绘画一样,需要细致周到的心情。研究菜谱,确定前后顺序,清洗,制作调料,切碎,下锅……小恩在厨房里放了一只他的旧收音机,这样可以一边做饭一边听音乐频道。声音有些粗糙,但听得清楚旋律。都是一些情歌,或新或旧的。她把一盆小的绿叶植物放在窗台上,随手洒些清水在泥土里。  炖了很久的汤开始慢慢飘散出香味来,混合着葱,姜,蒜,陈皮,八角,肉和蔬菜的鲜味。盖子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扭小了火。靠在窗台上看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天边有绚烂的晚霞,紫蓝色混合着绯红。可以看得很远。然后就能看到他在公寓大门外走进来。穿着黑色的外套,干净的短发。  下班的男人要回家来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是安静的,基本上不说什么话。小恩不愿意。她是和社会没有接触的人,她会缠着他,要他对她述说他的工作,他的同事,他的上司……有时候他说一些给她听,有时候他就会说,这些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我自己会处理。  他在这样大型的外资公司里工作,心里不是没有压力和困扰。但是他不愿意让她介入。或者说是不愿意让她窥探到他心里哪怕只有一丝丝的焦虑和乏力。这不是他喜欢让她看到的他的形象。  所以,晚饭依然常常是吃得很安静。两个人埋头吃饭。  吃完饭,他帮她洗碗,擦桌子,收拾厨房。小恩什么都不用管,就一个人在卫生间里洗头发。把润发素仔细地抹到发丝里,然后用浴帽包起来。她把脑袋探到门外面看。客厅里亮着灯。刚买来的雏菊插在放着清水的大玻璃瓶里。她对系着围裙的他说话。  今天我买了油漆和蜂蜡,明天想把家里所有的木头家具刷一遍。  他说,会不会累。或者星期六的时候让我来做。  小恩说,星期六休息的时候你还不好好补补觉。我来没关系。  她顿了顿,又说,K,你知道吗,我是很喜欢这个家的。虽然是租来的房子。  为什么?  因为感觉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她笑。把头缩回门的后面,去洗头发。  9 争 吵  晚上他们拥抱在一起。小恩柔软的裸体在他的怀抱里蠕动,他抚摸和亲吻着她,然后反转过身体要她。做爱是他们生活里最重要的内容。可以连续地做爱,一直到她的身体出血。他不清楚这剧烈的欲望来自何处。他们在大铁床的白床单上做爱。这惘然的激情让人茫然不知所从。  他说,小恩,你不要再吃药了。  小恩说,不吃的话,我就会怀孕。  我就是想让你有个孩子。  为什么?  有了孩子你就不会走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这的确是他心里最强烈的一种推动着欲望的力量。他看着小恩洁白赤裸的身体和漆黑的长发,她的脸有一种情欲的创伤和妖艳。她对他说,我已经动过三次手术了。如果再有孩子,再做手术,我会一辈子残废。  他说,为什么要再动手术。我要这个孩子。我也要你。  她安静地看着他。她说,我还不能要。我还需要时间。  她渐渐开始有一些朋友。也有了固定合作的业务。每周出去一两次。  一早起来,洗澡化妆,然后穿着干净宽大的布衬衣,粗布裤子和棉大衣,背一个黑色的帆布大包带着笔记本电脑出去。常去国际大厦一带谈公务,回来后就对他说,那里有北京最有气质的女人们。打扮得比上海女人还精致。  她是注重生活质量的人。化妆品一律是日本和法国的原装进口。光是不同的睡衣就可以买上许多,一件件挂了香薰袋子吊在衣橱里。当然这些她全都是自己购买。她从不问他要钱。除了家里的费用。  她的收入是不稳定的,但一旦有收入就会是一大笔。可能会是他工作半年或一年的全部。即使如此,她依然要他负担家里全部的杂费。她说,这没有什么二话,你是男人。再没有钱,你也得负担责任。当然如果你要AA制也可以。但如果AA制,我们就分房间,各不打扰。  他说,我是男人,也有收入。我们在一起,我肯定会承担责任。但你要说清楚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该用感情的时候用感情,该用金钱的时候用金钱。不要在该用金钱的时候用起了感情,而在该用感情的时候用起了金钱。她的眼神很漠然。  他说,那你心里对我有没有感情呢?  她看着他,不回答。  他说,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仅仅是为了找一个男人陪着你?  她说,找个男人要那么费劲吗?要千里迢迢带着大包小包飞过来?  他沉默,不再说话。  10 伤 口  那天两个人准备去超市买加湿器和电暖器,附带买了一些蔬菜和熟食。  结账的时候是小恩付的钱。两个人各自拎了大塑料袋,准备回家。刚走出超市大门,小恩就对他说,加湿器和电暖器不能算在你给我的杂费预算里。你要还给我800块钱。  他刚好因为借给朋友钱,这个月工资已经所剩无几,准备下个月给她。嘴巴里却对她开玩笑,为什么要还你。我不还了,这些钱你来出。  凭什么。我在家里做菜烧饭,做家务,还买床单被子瓷器鲜花,我什么时候对你计较过那些?你现在连买些小电器都不肯。那可是我们共同用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用。  他说,谁让你买床单杯子瓷器鲜花了?我的生活本来就很简单,不需要像你这样要求高。  我要求高?家里布置得好看难道你没有享受到吗?无能的男人才为自己找借口。  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劈头盖脸地发作。而且说话的时候根本无视一个男人的自尊。他说,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不会是你需要的那种男人。我也没钱。  没钱你就去死。她突然把手里装满了鸡肉,牛奶,苹果的塑料袋子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跑。他的手上也拎满了东西。旁边已经有人围观。他的怒气控制了他,已经无法思想。他也放下手里的东西,跑上去追她。她在满是车流的大街上简直是发疯一样地跑。汽车尖利的紧急刹车声响起来,司机探出脑袋来咒骂。  在一个拐角他抓住她。他紧紧地扭住她的手臂。她挣扎着,用手去扯他的头发。他劈头就给了她三个耳光,打得她晕头转向,差点跌倒。他气得浑身发抖。他说,你这个疯子。  她的确如同疯了一样,扑上去狠狠地咬住他的脖子。他痛极放手。一放开手,她就像一条鱼一样滑开。她再次离开他飞快地跑走。  一直到天黑她还没有回来。他打她的手机,一直在响,但她不接。他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最后传过来的是关机的提示。她不肯和他说话。  他在家里心神不宁。打开电脑玩游戏,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无法奏效。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居然一直是在微微地颤抖着。他看着墙壁上她的照片,那些用陈旧的木相框框起来的黑白照片。她甜美脆弱的花朵一样的容颜。他每次凝望那些照片心里就会难过。虽然不明白为何会难过。  但是那一个晚上,他看清楚了。他在她的脸上看到始终没有愈合的创伤。她是一个赤裸的疼痛着的伤口。她的灵魂是他没有触摸到的喜欢躲在黑暗里的孩子。  他每过5分钟就打一次手机,虽然回复他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关机提示。北京是这样大而无当的一个城市,她如露水一样蒸发。她到底会去往何处。  深夜12点钟的时候,他终于打通了那个手机。她接了电话。  小恩,原谅我。我错了。他听到自己软弱而焦虑的声音。他说,你到底在哪里?  电话里很嘈杂,可以听到汽车的喇叭声,音乐和旁人激烈的话语。小恩的声音却很温和,懒懒的,并不介意。她说,我在吃东西。  你在哪里?告诉我。我过去接你。  不。不要你过来接。我自己会回来。一会儿就回来。  小恩,告诉我。你不要再惩罚我。是我不好。  她说,我在东直门吃麻辣龙虾,喝了酒,好像醉了。站不起来。  你等着。你千万别乱跑。我马上过来。  他跑下楼梯的时候,看到外面的天空下着雪。寒风刺骨,大朵干爽的雪花寂静地飘向黑暗的城市。他在街上拦了一辆TAXI。路上有恋人把衣服盖在头上,紧紧拥抱着走过去。  他想起他们曾经在电话里的对话。  11月初就下雪吗?上海1月份才有雪。一个晚上就停了。  你会在北京看到大雪纷飞的。不要担心。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同居在一起。那时候他不会想到自己会动手打她耳光。  很容易就在他们以前去过的小餐馆里找到小恩,她一个人占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空的酒瓶和满满一大盆龙虾壳。她支着头,趴在桌子上,眼神游离。看到他,轻轻地笑。  我吃了60只龙虾。辣得嘴唇都肿了。她噘起嘴唇给他看。唇角都是油腻的污渍,果然是红艳艳的,像肿胀的花苞。  他看到的是她脸颊上,他留下的手指印。还有她嘴角的伤口。  你怎么可以吃那么多龙虾,你会吃伤的。他心力交瘁。我们回家吧,小恩,我求你。  好。回家。她摇晃着起身,撞得桌子移动。他扶住她。她看过去过分地平静了。他不知道她这一晚上都做了什么。  街上已经大雪弥漫。他们拦了一辆车。她在出租车上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就睡着了。  大约是凌晨3点左右,他突然惊醒过来。看到小恩赤裸着身体坐在大铁床的床尾,她用手抓着黑色的铸铁栏杆,长发披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小恩,你在做什么。他在黑暗中抱住她冰冷的肩头,摸到她脸上的泪。她在哭。  她说,嘴唇上很痛。所以去吃龙虾,想让它被辣得更痛,感觉会木一些。但现在痛得睡不着了。  你怎么可以去做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打过叶子。你有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小恩。  你说。你要告诉我。  我和她根本就没有住在一起。我们是在学校里认识的。  你不会打她。你对她的感情,比我深得多。  这是你自己在这么想。  我那么远过来,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小恩,我求求你,不要再胡思乱想。  他抱住她。他感觉到自己眼睛里的泪水,没有触觉地流下来。然后在空气中消失。心里是有失望的。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失望。对这份感情的痛苦的失望。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一样。  这个任性的脆弱的受伤的女子。她像一道伤口,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而他们彼此本可以互相拒绝的。他们都不安全。  11 打 架  她决定去找工作上班了。  呆在家里容易得忧郁症。她对他说,我要见见陌生人,和他们在一起,这样就不会想起你对我的不好。  他也觉得她出去工作比较好。有时候下班回来,看到她一个人在家里,空气里都是冰冷的寂静,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地把一天,硬生生地支撑下来。没有对话。没有气味。没有温度。  她的性格是不适合独处的。  可是我一个人在家里已经停留了很长时间。我很久很久没有出去工作了。她说。  找工作是要费点神。她想做美术设计。网站,报纸,杂志,公司都可以啊。她说。可是一家家地出去跑,结果却都不好。不是她觉得工资低,公司规模不够大,就是对方觉得她没有北京户口,态度不太明确。在一个月里面,她每天都往外面跑。神情奔波而憔悴。也不再在家里做饭、浇花、有那份闲情逸致。有时候很晚回来,头发上有烟草的混浊味道,往床上一躺,对他也没有话说。  他能感觉到她的心里有一股暗流,在危险而压抑地涌动。  果然。他发现她后来已经不再找工作,她只是每天晚上泡在三里屯一带,找个酒吧喝到半醉,才衣衫褴褛地回家。  他当然要制止她。他说,小恩,我不能容许你再去酒吧。  她说,你有什么资格。可笑。我难道连行动的自由也没有吗?她又是那种劈头盖脸的架势。  他说,如果你心里有什么不满,你直接说出来。  我讨厌你。  他想他还是能够控制自己的。直到她的手伸出来揪住他的头发。  她是有暴力倾向的人。他压抑了太久的愤怒再一次如潮水决堤。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厮打。从床上到地上。没有穿衣服,赤身裸体。他把她按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一下一下地揍她。他能感觉到自己脑子里的空白。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机械地运动着手臂的意识。她用手护住自己的头和脸,一声不吭,蜷缩在地上,任他又踢又打。直到他疲倦。  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他很快恢复了思维,脑子里清醒过来。不再是空白,后悔和恐惧再次如阴影一样笼罩了他。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赤裸的身体上是尘土的污迹和红色的淤痕。长发散乱,被汗水粘在脸上。她的脸上居然有微笑。那缕冷漠的微笑因为她嘴唇边的鲜血,显得诡异。  他说,我知道你喜欢这样。你是被虐狂。  她不说话,爬到床上坐在那里。她一直在笑。  他走过去,抱住她。他紧紧地抱住她,把脸贴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上也是血。  小恩,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这样?  他轻声地疑惑地自言自语。他问她。他想起叶子的脸,那张在明亮温暖的阳光下像花朵一样绽放的脸。那时候他20岁。他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孩子。他是真挚地深切地爱过她。直到最后她离开他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他曾经猜测过自己心里爱的能力还留下多少。他是否还能够继续走下去,把感情托付给另外一个陌生的女子。  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修复的。他心里明亮的东西有大部分已经被阴影覆盖。那是一些自私的愤怒的寒冷的东西。从遥远南方过来的小恩,来到他的身边。他们在彼此激发。激发深藏着的阴影。  他们又开始做爱。小恩顺从地让他摆布。她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她像一只彻底被破坏掉的玩具。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样提醒他及时抽身。他觉得自己太困了。贴着她的身体就睡了过去。  睡了一会儿,他被她摇醒。她说,我做梦了。刚刚做了一个梦。  她的神情看过去像一个睡意朦胧的天真的小女孩。他说,是噩梦吗?  不。我看到我们去订婚。排着队。很奇怪,不是结婚只是订婚,却要排那么长的队。我的手里还抓着粮食,好像是一把米。  你想嫁给我吗,小恩?他问她。  你要我嫁给你?  我想娶你。你相信我。  她没有说话,她又闭上了眼睛。她唇角和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了。她不让他擦干。她阻止他的姿态非常强硬。她又睡着了。  12 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去上班。  她还在熟睡。出门之前,他想给她留一张条子。他写:小恩,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原谅我。我以后再不会这样做了。你要相信我。  写完之后,看了一会儿,又随手把它撕掉。是。他不能让她看到他心里的软弱和恐惧。即使她已经融化在他的生活里,几乎不可分割。  他关上铁门下楼。因为脖子上有她指甲抓伤的血痕,他找出了一条围巾遮盖上。  还是在下雪。路上的雪全冻住了。他仰起头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他想,他还有工作,他还有一个现实正常的世界可以面对。他还有一个出生和长大的熟悉的城市。而小恩,她什么都没有。  他下了决心要对她好。  一整天上班他心神不定。常常无缘无故地掉下文件或碰到椅子。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他拨小恩的手机,她没有开机。应该还是在睡觉。下午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想早点回家。可是会议一个连一个,始终无法脱身。下班之后,上司又过来通知,因为他过生日,要邀请整个部门的同事出去吃饭。  不可推脱,于是又和一大帮同事们去了星期五餐厅。抽空打手机给小恩,依然是关机。怎么会这样呢。平时她为了方便客户联系到她,常常24小时开机。不敢喝太多酒,好不容易挨到11点左右,聚餐终于结束。  他马上打的回家。他突然担心她不会在家。可能又出去流连在酒吧。如果这样,那么他要赶过去一家一家地找,直到把她找出来。在上楼的时候,他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跳得是那样的痛。  门一打开,房间里是寂静的空气。他走到房间里一看,小恩还睡在床上。他呼出一口气,说,懒虫,你有没有吃过饭呢,不会一整天就躺着吧。走过去一看,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还冒着冷汗。  他把手捂在她的脸上。他说,病了?身体不舒服吗?  她闭着眼睛,只是疲倦地摇摇头。我要休息一下,明天会好一些。  他说,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小恩。  她冷漠地看着他。她说,今天我去医院了。我做了手术。  你怀孕了?  是的。一个月前。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又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她轻而坚决地推开他的手。  13 不知何处是家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小心翼翼,突然客气了很多。  她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开始在家里忙碌。他无法测量她所遭受的身体上的伤痛。  她曾经对他说过,她已经做过三次手术,如果再做,会有残废的危险。她说话的时候神情是严肃的,带着请求。是。他知道。她对伤痛的害怕是深切而真实的。  可是她什么都不对他说。  星期六的时候,他们决定去爬山。很久他没有带她出去玩。她到了北京之后因为人生地不熟,几乎从不曾去体会这个城市。  他们坐地铁到苹果园终点站,然后转车去八大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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