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未央》作者_安妮宝贝

2000年出版的《八月未央》是安妮宝贝第一本小说散文集,其中虚构和纪实部分文字比例相当,执著于低调的清冷风格,诠释宿命和无常、爱情和死亡、告别和流浪,形成她延续至今的独特文风。  5年后安妮宝贝反复重新审视自己写作青春期结束阶段的代表作品,大刀阔斧删除了书中大部分散文篇目,修订版增补替换上的多篇短篇小说都是她各个阶段的代表性作品。新的《八月未央》(修订版)中虚构部分因此而占到绝大部分,读者从中更能清晰感受到安妮宝贝今天的写作,所关注和探讨的仍然是大范围的孤独人群的复杂情感处境,是置身城市之中的个性边缘的人群内心。生与死、情感与时间的探询才真正是一直令她着迷的游戏。自序  修订版的封面是在北京第一场大雪的日子里定下。这张照片,是拍下来的花布。诡异绮丽的花朵。上面有缝针的裂痕斜斜地划过。它是我经常穿的一件棉布衣服。那道痕迹,如果用银粉缀上,就很像一道伤。曾经为颜色而犹豫:蓝配绿,还是蓝配红。略微差异就带来截然不同的气质感受。最终选了前者。因为它使一本书,显示出某种缓慢坚定。  这是一本在出版四年之后,重新又制作的书。  这本书。《八月未央》。我的第二本书。  它在2001年的1月出版,到2004年12月止,再版近四十次。换过三次封面。感谢我的读者和编辑,使它至今为止,还未在书店里失踪。直到现在,它将推出一个全新的版本。  必须要承认,这些基本上是在1998年、1999年写出来的小短文,感觉已经非常遥远。重新回头去看,时常有惭愧出现。仿佛不能够承认它们是被我自己所写。甚至有想抛弃它们的欲望。就像面对自己的青春期,你常觉得百转千折,心有怅惘。任何人的青春期,都带着血腥的残酷意味。  《告别薇安》和《八月未央》,是两本比较特殊的书。它们是转折点上的一个标记。这两本书代表着我的写作青春期的结束。  此后我所感觉到的写作,叙述之中,有一个巨大的更接近虚无的疆域逐渐延展。看到的。想到的。很多意愿不再说出来。于是留下沉默和克制。而这是我所要的。仿佛繁花满枝桠的花树,起起落落地开与坠。但是有一种轮回中恒定的自知。它使一个人和心和文字,越往前走越寥落淡定。  曾经的那些文字,已经不属于现在的我,也不代表现在的我。但无可否认,曾经是我的组成部分。  如果没有必要,很少回头去看自己写作的旧书。我弃绝它们的速度过于迅疾,并且无情。这大概是一个作者在精神和文本之中的蜕变。也是时间蜕下来的空壳。印记是它的意义所在。  写作使人留下历史。那也是时间的历史。它们是过去。仿佛黯淡变旧的照片。仿佛曾经写给自己的信。仿佛在水中消失的眼泪。仿佛记忆中剧烈的芳香气味。仿佛闭起眼睛感受到的光。光在黑暗中得以映照。黑暗的是彼时的年少时光。在出发的最起初。  从设计室出来等着打到出租车回家。黄昏的街头,暮色深浓,灯光闪耀。因为搬家,鞋子都被打包装进了箱子,所以一直都只穿着一双单薄的脏的红色球鞋。走在冰雪的路面上。  北京的冬天,这样凛冽的寒冷,让人欢喜。球鞋是少女。我看到自己的青春,轰隆隆地倏忽掠过。留下一颗心依旧似蔷薇,还要浪迹天涯。  安妮宝贝 北京  2004年12月八月未央  1  我叫未央。  我一直在南方城市长大,17岁以前,在南方沿海;17岁以后,来到上海。这是一个阳光充沛,人潮涌动的城市,空气常年污浊,高楼之间寂静的天空却有清澈的颜色。一到晚上,外滩就散发出颓靡的气味,物质的颓靡的气味。时光和破碎的梦想,被埋葬在—起不停地发酵,无法停止。  还有每年一季的台风,在8月的时候。  25岁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要去北方生活。不知道北方会不会有台风,我喜欢它们呼啸而过的时候,带来死亡的窒息。无法预料,自由自在,充满幻觉。在陕西路的天桥上,我常常做的一个游戏是,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地仰下去仰下去。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我的眼睛开始晕眩,我看到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刚刚离职。我独身。  我曾对乔说,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样的男人。我的判断只需要10分钟。10分钟。会知道我的一生是否会和他有关系。  如果他能给我带来爱情,那么我的痛苦会受他控制。所以,生命中会邂逅一段一段的10分钟,随时都会有遭受意外之前的预感。所以我相信,每一个有直觉的人,都放不掉他的惶恐。  2  乔是一个女子。我们在夜校的英语课上相遇。  她穿灰绿色的纯棉布绣花上衣,那种绿,像潮湿的没有见过阳光的苔藓,寄生在幽凉的墙脚里。墙脚是能带来安全感的地方,所以我选择坐在她的身边。我们把书本竖起来,埋下头看彼此的手相,恍若回到少年的校园时光。我喜欢她的头发轻轻拂在我的脸上。  你的手心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纹路。乔说,你是个可怕的人。  为什么?  因为上面写着一些夭折和意外。  很可怕吗?  也许。她的脸上有震慑。  我淡淡一笑,反捏住她的手指。女人的皮肤柔软清香。就像花瓣。上完课,我们去酒吧喝酒,或者只是站在小店铺旁边,买上一杯加冰的可乐。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有一个做软件的男友,她叫他朝颜。  我们认识10年了。她说,睡觉的时候我要抓着他的手才可以。  你要嫁给他吗?  是。我要嫁给他。肯定。我想给他生10个孩子。她笑。天真无邪地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肩上。  我淡淡地抽着烟,不说话。  小时候我是个沉默的孩子。一个沉默无语的孩子会带来恐惧。如果她在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该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她有残疾的嫌疑。  我喜欢花朵,喜欢把它们的花瓣一片片撕扯下来,留下指甲的掐痕,或把它们揉成汁水。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没有血液。这是不知道疼痛的生命,让人陡生恨意。  母亲常常在一边独自抽烟,神情淡漠地看着我。她是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把我当成她的同龄人,而非孩子,因为她是与众不同的母亲。  第一,她很孤独。第二,她没有结婚。第三,她在我12岁的时候死了。  3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看见朝颜。他是一个短发喜欢穿黑色衬衣使用爱立信手机的男人。他是乔的男人。  他告诉我他喜欢爱立信的原因。因为它的辐射大。他说。我想让自己早点长脑癌,然后可以颠倒地思考这个世界。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的时候,唇角温柔地倾斜。他有干净的眼神。水一样干净而流动的眼神。  我笑。乔也笑。我们三个人走在夜校放学后的路上。她左手搂着我的肩膀,右手搂着朝颜的脖子,有时候她快乐得似乎歇斯底里。我知道这样的纵情下面隐藏着什么。乔是毫无预感的女子,所以她的眼角下面有泪痣。但我能识别眼睛幽蓝的女子。她们是苔藓。黑暗给她们水分,生命甜美而脆弱。  我们去的酒吧叫LIFE。生命是幻觉。我问老板要威士忌加冰和555香烟,然后坐在吧台边,看乔在舞动的人群里像鱼一样游动。  朝颜说,我和她10年。  我说,我知道。  我一直在想我是否真的能够给她带来幸福。  很多事情不需要预测。预测会带来犹豫。因为心里会有恐惧。  你看起来好像从来不会有恐惧。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我。  那是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  是。打个比方,比如你遇到乔,乔遇到我,然后我又遇到你。  我笑,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他的啤酒瓶,cheers,朝颜。  他也笑,抬起头喝酒。  第一次跟着朝颜去他在西区的房子的时候,是台风的天气。  我对他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我想我的时间无多,10月份乔将有可能成为别人的新娘。但是她不应该离我而去。  那幢颓败破旧的法式洋楼,走上木楼梯的时候能听到咯咯扭曲的声音。为了不吵醒房东,我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里。  黑暗中听到风和云层掠过城市天空的声音。寂静无声,让我想起童年时通往母亲房间的那段楼道。她从不拥抱亲吻我,她带陌生的男人回家,她从不告诉我原因。在失眠的时候,我光着脚走在沾满灰尘的楼道上,听到她房间里的声音或者她歇斯底里的哭泣,犹豫着,徘徊着,最终只能蹲在墙脚捂住自己的耳朵。我渴望她的皮肤靠近我。  我转过头看朝颜。我的眼睛凝望着他。  朝颜的神情带着狼狈,他说,未央,我没有想过要爱上你。  我微笑,我也没有。我说。  但是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在劫难逃。他叹息。他的嘴唇轻轻地压在我的眼睛上。他的气息和拥抱覆盖了我。我听到自己手里的鞋子,陡然地掉落在地板上。  那是一双有白色丝带的麻编凉鞋。  我从不穿高跟鞋。  4  母亲有很多双高跟鞋。她把它们一双一双地排在柜子里,有丝绒的,绸缎的,软皮的,刺绣的,珠片的……细高的鞋跟流泻突兀的凄艳。她光着脚穿它们,有时候她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板发出寂寞的叩击声。她是美丽的女子,可是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她爱的男人不在她的身边。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告诉过我。可是我知道,他曾经喜欢她穿着高跟鞋的样子。他给过她无法遗忘的记忆。除了承担和诺言。  我想抓住一些东西,她笑,所以我抓住你,但后来才发现我的后悔。因为对不爱我们的人,不能付出。一旦付出,就罪孽深重。  你就是我难以逃脱的罪。她会突然地尖叫,失去控制,然后她的鞋子一只一只地扔在我的身上。她追着我跑。她的脸上都是泪水。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这样的愤怒不断地循环。她除了孤独,就是我。我是她惟一的爱人,敌人,对手,朋友。终于她疯了。  5  凌晨的时候我回家。朝颜睡得像个孩子,我没有亲吻他。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发现风势凌厉,树叶满地打转。天空被吹洗得清澈异常,大群大群白色的云层急速地掠过,掠过这个孤独的城市。我躲到街角的夹缝里,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然后沿着空荡荡的大街往前走。  冰凉的雨滴,大滴大滴地,间断地,打在我的脸上。  在公用电话亭,我给乔打手机。她在睡觉,声音模糊。我说,乔,你准备在10月结婚吗?10月的确是好天气。  不要和我在台风夜晚商量这个问题。乔懒散的声音。  男人不爱女人。他们只是需要女人。比如他生病了,明天一早你得去看他。  他打电话给你?  是。因为他找不到你。我轻轻地吐出烟雾。9月我要带你去北京。我们去北方。乔。记得我的话。  我挂上了电话。  我有把握第二天的下午会有人来找我。打电话过来的是朝颜,他的声音很疲惫。乔看到放在我床上的手镯。我不敢告诉她,这是你的东西。  这的确不是我的东西。我说。我从不戴首饰,她知道。  她要离开我。  我无能为力,朝颜。  你爱我吗?他说。  这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抱歉。  我想娶你为妻。我沉默。他深深叹息,然后他说,我知道你的孤独。电话里响起断线的忙音。消失不见。  晚上乔来找我。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黑暗中她有轻微的颤抖,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我说,乔,离别有这么痛苦吗?如果我们一直是在离别中,比如和爱的人,和伤害,甚至和时光……一切又有什么不同?  乔背对着我,冷冷地说,我讨厌欺骗。  12岁的时候,我曾祈祷上天能让我迅速长大,这样我可以控制母亲,这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我爱她。可是她疯了。她每天都会突然地爆发,把高跟鞋到处乱砸,我的头上脸上常有伤疤。我要读书,我要恋爱,我要有人亲吻和抚摸我,我要升上大学有一份工作有自己的家,我要去远方看看大海……我听到无声的哀求把我的心脏顶得破碎。我独自在黑暗中握着满手心的花瓣,用力把它揉干揉碎,满手汁液……  母亲一星期以后死了。她穿着她的高跟鞋走路,刚走到楼梯口,鞋跟断了。她尖叫着伸出双手,想抓住能够阻止下滑的物体,但什么也没有抓住。摔到楼梯下面的瞬间,她的头碰撞在墙上。她的血喷射在墙上,在此后的5年里,那面被洗得斑驳的墙壁每天散发出浓稠的腥味。我每天夜晚一边流泪一边用湿布擦洗它,直到我终于17岁了。我长大了。  我离开了那个南方小城,来到上海。17岁以后我再没有眼泪。  6  有谁能够相信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朝颜。  我没有让他看到我身体里面流出的血,我怕它是蓝色的。暗蓝暗蓝的颜色充满孤独的负罪。我已经不是童年的小女孩,我想我在憔悴和苍老中。可是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爱的人不在我的身边。  朝颜。我想起他的气息和身体,他温暖的手覆盖着我的皮肤。从来没有人拥抱我,没有人亲吻我……这是我惟一的男人。  9月终于来临。他打电话给我,他说,公司想派我去日本工作两年。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就留下来。  我说,你错了。我爱的是乔。  如果你想让我走,我会离开。两年以后如果你还没有嫁人,我要娶你。  我挂掉了电话。  台风过去。秋天的天空是清澈的蓝,阳光温暖,空气凉爽。我想去北方。  乔变得憔悴和颓丧,每天晚上流落在都市夜店,快天亮的时候才醉醺醺地回来。我喜欢所有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们像我的母亲。包括母亲手指皮肤上的清香。那曾经在我的手心里被揉出汁液的花瓣。  我脱下她脚上的高跟鞋。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扔出去。我说,我的母亲穿着高跟鞋摔死了。因为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喜欢她穿这种鞋子。她为他孤独,为孤独而疯狂。  她死了?乔把脸埋在床上模糊地发出声音。  是的。她必须死。因为生命对她已经没有意义。  是你要她死?  我只想让她脱下那些鞋子。那些会突然地打破我的头的鞋子。那些已经不再有爱情残留的鞋子。  乔伸出手拥抱住我。她的长发盖住了我的脸。她哭泣。她说,我知道,是你杀了她。  我尖叫:我没有,我没有。我说,我只是不想让她痛苦,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一直穿着那些鞋子?!  乔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的头。她把我的脸压在她的肩头上,她说,不要恐惧,不要害怕,亲爱的,我在这里……她的嘴唇贴在我的头发上。  我推开她。我说,我不相信你。我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阳台上,然后让她的身体仰后靠在铁栏杆上。当风吹散她的长发,乔发出恐惧的叫声。  我说,告诉你自己,男人是不可靠的。你要和我在一起。  乔在恐惧中哭叫,可是我爱朝颜,我每天都在想念他,我想和他结婚。她的眼泪飘落在大风中。  我放掉了她。看着她掩住脸跪倒在地上,我说,他爱的是我,不是你。他要去日本了。你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7  朝颜离开上海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我去送他。  他伫立在机场的人群里,背着包,寥落的样子。他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这个留给你用吧。我打开盖子,看到上面还留着一张发黄的即拍得的小照片,乔甜美的笑容,朝颜从背后拥住她,下巴贴着她的耳朵。我笑。轻轻地盖上盖子。  我说,乔现在留在我的身边,你可以放心。  他说,我无能为力,你知道,未央。  我说,我知道。  遇到你是我的劫难。朝颜说。你是一个破碎的女子,未央。你所有没有来得及付出的感情,会把你自己和别人淹没。因为太汹涌。  我微笑。可是你要娶我。  是的。我要娶你。  两年以后你还会这样想吗?  他低下头,抬起脸的时候眼睛泪光闪动。  200年以后我还会记得那个台风的夜晚,楼道上你回过头来看我。你光着脚。  我微笑。在任何我难过或者快乐的时候,我只剩下微笑。他又拥抱我。啊,有很久没有人拥抱我。我把脸紧紧地埋入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强劲有力,他的气息温暖清晰。我惟一的一个男人。他走了。  可是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8  我决定去北方。要带着乔走。  在上海我会有可能失去她。因为她日渐憔悴。  每天晚上她四处游荡,一次在酒吧喝酒闹事,被警察抓走。我去拘留所带她回家,一个人转了很多车,冒着雨跑到那里。乔一声不吭地蹲在墙脚。她的浓妆残缺肮脏。披散着头发,裙子被撕破,脸上有玻璃碎片划过的血痕。  乔,跟我回家。  她慢慢抬起头说,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因为你像我的母亲。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是的,她死了。她是因为孤独而死的。所以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要带你走。你和她一模一样。我爱她,乔,你明白吗?她是我惟一的朋友,惟一的亲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我?乔推开我,她流着泪笑。  因为这是宿命。乔。  这是你逃不开的宿命。  你以为你能控制我吗?她冷笑。  我的耳光用力地扇过去。我说,我能够控制你,乔,你要清楚这件事情,我能控制全部。  她的脸靠在墙上发出崩溃的哭泣。  我们的机票订在晚上。从上海到北京。  乔和我坐在候机大厅里。我的肚子稍微有些隆起,所以我已经不再穿牛仔裤。我穿淡粉色的厚粗布裙子。我已经找好房子和工作,我也依然能够写作。还有乔。我爱的人。  那天她还是穿着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件刺绣的灰绿棉布上衣。她抹了口红。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到精心打扮自己。我喜欢看到她自然健康的样子,她似乎接受了新的开始。她明白朝颜离开以后,我是她惟一可以依靠的人。  未央,你看好多人。  是的。很多人彼此都不认识。  认识了又如何,还是会分离。  但分离的人有些会永远留在我们的生命里,不会遗忘。  她不响。她说她想去洗手间,她把她在听的耳机塞到我的耳朵里。她的眼睛看住我。  未央,那天为什么会坐在一起听课呢?  因为你穿了件灰绿颜色的上衣,我喜欢。我拍拍她的脸。  未央,你爱我吗?  是,我爱你。  朝颜也曾经说他爱我,但后来不爱了。  那是因为时间太长了,爱会变化。除非时间停住。  她点头。她的笑容很灿烂,好,我去去就来,然后她蹦跳着向前面走过去。她是我喜欢的女子,像苔藓一样潮湿清凉,自由自在。我把手搭在自己的腹部,我习惯了这个姿势,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有了孩子。我想她会喜欢。这是我们的孩子。  耳机里放的是她喜欢的蔡健雅。淡淡地唱着,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心中的爱和思念,都只是属于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纪念。  那首歌是在翻来覆去地唱。唱了很久。我忘记了时间。直到前面突然出现混乱,很多的人开始往前面跑,然后有保安出现。我摘下耳机,艰难地拖着沉重的大包往前面移动。我想乔应该回来帮我一把了,说不定是飞机要延误或换票。  人群涌在洗手间门口。我的腹部被一个男人的胳膊撞了一下,剧痛起来。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让开!让开!让我进去!我扔下行李挤了进去,我看到躺在白色瓷砖上的女子。  她的灰绿色刺绣纯棉布上衣已经被鲜血染透。她的手腕支离破碎仿佛一堆棉絮。她的脚光着没有穿鞋子。她的眼睛没来得及闭上。她死了。  9  我没有去成北方。我决定在南方过冬,因为我要孩子能平安地出生,因为我又开始只有一个人。乔以她的方式离开了我。  我想念我们初相遇的时候,抵着头躲在书本后面看手相。她的头发漆黑清香,她的眼神幽蓝,她有信仰着的爱情。有太多气味是我爱的。我爱的人。  朝颜给我写信来。他说,我在东京一切安好,只是晚上失眠的时候会听到风和云朵呼啸的声音。还有乔的眼泪。如果没有你,未央,也许我早已经和乔结婚,平淡地生活着,在上海。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要这样的结局。你好吗,未央?还有,乔好吗?  我没有给他回信。我的腹部一天比一天隆起。对生活我是无所畏惧的人,因为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害怕失去,或者有什么东西极力欲得到。如果曾经有过的,我想是爱,但现在我感觉到安全。  我一点也不想遗忘他们。我想我的母亲,她穿着高跟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她像朋友一样对着我暴露她所有的孤独和绝望。还有乔,她的快乐,她的没有任何预感和设防的快乐,曾经一度让我充满希望,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平静。然后是朝颜,我惟一的一个男人,那个笑容温柔的男人,他给了我一个孩子。  我想每天看着他们,这样才能让我的孩子像他们。可是我只有乔和朝颜的即拍得小照片,粘在手机上的,发黄模糊,渐渐剥落。我长时间地凝望它,凝望那些被伤痛和幸福打击和摧毁过的脸。  然后有一天,那张小照片消失不见。乔和朝颜的面容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只剩下记忆。  这一年上海的冬天非常寒冷。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感觉到彻骨的恐惧。我爱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一个一个地离开我。我以我母亲的方式抓住了一个生命。可是我想,最起码我不会后悔。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覆盖我的眼睛。我听到自己轻轻叫出一个名字。  在我临产之前的一星期,我给朝颜打了电话。  朝颜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温和清晰。他很意外,他叫我,未央。  我说,朝颜,我想我对你能够坦白几件事情。先说三件。1.我在童年的时候杀掉了我的母亲。2.我是决意要把你和乔分开。3.乔在机场的洗手间里自杀,已经死了。如果你愿意继续和我说话,我再讲下面几件。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只听到朝颜的呼吸。我的唱机里放着那首歌,蔡健雅,她唱,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这是乔在朝颜离开以后最喜欢听的歌,我终于知道她爱他有多深,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做。她是被我揉在手心里的一团花瓣,汁液渗透我的灵魂。当她死在陌生人涌动的机场里面的时候,她终于脱掉了她的鞋子。她光着脚。  我拿着话筒微笑。我聆听着那端的沉默。然后我听到轻轻的喀嚓声。朝颜挂掉了电话。  10  春天来了。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眼睛是清澈无比的蓝。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有漆黑的头发,湿湿地搭在头上。我非常想带她去陕西路的天桥。我想抱着她,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地仰下去仰下去,让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当她逐渐地长大,她会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我依然留在南方。因为乔和朝颜属于这个城市。还有我的孩子。  我给朝颜写信。我不知道可以写些什么,就把白纸寄给他。有时候上面有泪滴,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我在上海的西北角租了小小的房子,我开始继续写作,用稿费来养活孩子和自己。如果时光能够流转下去,宿命会有它完满的结局。  一周有两天,我仍然去学习英文。孩子太小,有时候我带着她,把她抱在我怀里睡觉。中途如果她吵起来,我就走到操场上去。我的同桌是个30岁左右的女子,短发,喜欢穿白色衬衣。她走出来递给我一支烟,让我非常感激。  她说,孩子很漂亮。  我微笑,我说,因为她像我爱的人。  她点头。你很幸福。  是。我很幸福。  我又等到了朝颜的来信。他说,未央,我和一个在日本的上海女孩同居了。我可能不再回来。那封信我看到头两句,我微笑,然后放下信,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然后我继续抽出信纸看……春天的东京很美,樱花开得像潮水一样,风一吹,一夜之间就落了。我想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我爱你。这是我的劫难。我相信我爱你。依然。始终。永远。希望你幸福。  信封里掉出几片发黄干枯的樱花花瓣。我把它们捡起来。  眼泪温暖地流淌在我的手指上。那些花瓣有了水分开始柔软起来。我把花瓣放到孩子的手心里,看她抓着它们露出天真的笑容。我想,她会长成一个眼睛幽蓝的女孩,美丽,潮湿,自由自在如苔藓。  我惟一的一个男人,我爱的人里面,依然活着的一个。我会继续用无字的信告诉他我的爱情。  可是,朝颜,离你回来的两年还有多长时间?瞬间空白  1 天空的蓝是疾病  26岁的时候,倪辰依然过着与世无争的校园生活。  他是复旦读物理的研究生,打算读完以后再读博士。博士读完,再出国继续读。就这样一直读下去。倪辰认为自己是个有计划的人,对未来他不喜欢过分复杂地设想。他喜欢简单生活。喝白水,穿棉布衬衣,挤公车上学,不交固定女友。有空闲的时间会独自去看一场电影。  有时候倪辰去图书馆,看着风把窗外大樱花树的花瓣吹进来,飘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中,阳光闪烁在粉白的花瓣上。他用手指拈起它,看着清香的汁液沿着皮肤的纹理在渗透。  是这样温暖而寂静的春天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叶,像水一样地倾泻下来。  很多时候,倪辰是不喜欢说话和活动的人。就像他除了青浦外婆家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倪辰想,快乐是什么呢?也许这个问题思考起来,就已经不是快乐了。  所以,大部分时间里,倪辰不考虑这个问题。  2000年的春天,对倪辰比较重要的事情是,他买了一台电脑,可以在家里上网。除了查找学术上的资料,有时候他会去一些冷僻的地下网站看诗歌。  那些写诗的人,有些也许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些曾是在公车上擦肩而过的一个。倪辰不清楚诗歌与物理之间的关系。但他知道这是生活中重要的两个部分。  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认识了靳轻。  有谁能够设想自己会在某个场合某个时候遇见某个人。  如果不是意外,倪辰想自己不会出现在那个陌生别墅区的烧烤聚会上。朋友在这个公司上班,别墅属于朋友的老板,然后靳轻是公司的一个员工。  关系似乎复杂,但见面的时候,靳轻只是一个突然的影子。好像在黑暗中隐藏了很久,出现的时候光线有些刺眼。让人晕眩。  她带着一只小狗在别墅区附近偏僻的一处树林里,独自坐在中国玫瑰的花丛下,凉鞋凌乱地踢在一边,在抽烟。那只白色的博美犬在草地上到处乱蹿。她偶尔懒懒地叫唤它,手指上的香烟已经垂下很长的一截烟灰,风一吹就散了。  在离此不远的别墅里,有一帮和他们有关或无关的人正在喧闹,隐隐的,风中还有笑声传过来。倪辰看着她。他在太阳下走了很久,脸已经被晒得发烫。  天空非常的明亮。蓝得像一种疾病。难以治愈般的痛苦的蓝。  很久以后,每次倪辰回想起和靳轻的第一次相遇,首先控制他脑海的,就是这样一片明亮得刺眼的深蓝天空。那一瞬间,在微微的催眠般的晕眩里,倪辰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微笑地看着她。  他们一起折回去。女孩走在倪辰的身边,手里抱着小狗,另一只手夹着烟,仰起脸看云。从树枝间洒下来的阳光,丝丝缕缕地浮现在她的脸上,女孩把眼睛眯缝起来。  倪辰又笑。他的笑淡淡地浮现在唇角。女孩说,笑什么,你是否常常会觉得快乐?  是。虽然我不太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在别墅的车库前,女孩拉开门,蹲下身把小狗放进去。里面的其他小狗围了过来,对着她细声地叫并跳跃着,她伸出手指让它们舔吮,看着它们津津有味的样子,很久,然后她抽回自己的手,把门关上。  倪辰靠在门框上看她。女孩的长发很柔软,微微凌乱地从脸的两侧倾泻下来,她站起来,抚摸自己的手指,她的烟还夹在手指上,已经垂下来一大截烟灰,她噘起嘴唇吹掉了它。  看得出来它们很寂寞,有严重的皮肤饥饿症。  是吗?  是的,就像我的手指。  她笑。在门廊一块幽凉的阴影里面,年轻的容颜。一种甜美和黑暗纠缠交织的笑容,像从森林深处的泥沼里开出的野花,洁白的,似乎即将枯萎。她穿着一件白色细麻的复古风格的上衣,领口和袖口用丝线绣着细细的碎花。有点脏的粗布裤子,依然光着脚。  我叫靳轻。她低声地说。你很好,你的唇角看过去很脆弱,但是美。她看着他的嘴唇,带着怜惜的表情。这样直接的赞美,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倪辰虽然意外,但仍然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转过身,朝房间里的喧嚣走去。  聚会直到午夜才结束。公司有统一的车把一大帮人从郊外送回城市。  他们夹在酒气浓烈的人群中,倪辰看到坐在前侧的她把头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他们一直没有再说话,直到倪辰准备下车。  你有E-mail吗?我可以写信给你。她突然直起身看着他,眼睛灼亮地,在夜色中注视着他。  我有。倪辰拿出笔在纸条上写下E-mail地址,然后递给她。你应该常常穿着鞋子,这样不容易着凉。他下了车,看到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他。被挤压的脸带着一种扭曲的忧伤。倪辰顿在那里,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车子突然很快地启动了。  她的脸一闪而过。  第一封E-mail是倪辰在7天以后收到的。  7天里面,倪辰每天如常地收信发信,他感觉自己是平静的,并没有任何期待。只是在独自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抬头看天空依然会觉得晕眩。倪辰怀疑自己是在网上看诗歌太久,他想,应该去买台打印机,以后把那些诗歌打印下来再读。  那天他洗完澡在深夜12点多上网,突然在收信箱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JQ。他打开那封信。  倪辰,今天下雨,天空灰暗。我在车上。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下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盲目的。  很多时候。好像那个午后的阳光。和天空的深蓝色。你的寂静让我觉得很难受。为什么我们都会说不出话来呢……  倪辰熄灭了台灯,然后在黑暗中看着这封信。屏幕很刺眼。那封信寥寥的,像她玻璃窗后的脸。  2 两个人的孤独  认识靳轻对倪辰来说,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  这个重要是因为,倪辰发现他的生活中,属于靳轻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多。她写E-mail给他,有时候一天有三四封,有时候一星期一封。她在网站上班,所有的信都是从公司的信箱发出来。最多的发信时间是晚上10点。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晚,她却不回家。  信都写得不长。干净的,不连贯的,一些片言只语。然后在信箱里越积越多,像夜晚无声无息的雪花。终于倪辰不得不另辟出一个文件夹,来保留这些无头无尾的E-mail。  倪辰,你喜欢你的父母吗?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和他们似乎没有关系。他们在另外的城市里,我独自在这里。我的眼睛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但是15岁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她拥抱过。我常常不想见到他们。可是我又知道,我深爱着,这两个越来越陌生的人。  爱他们,爱得自己心里发疼,一想到如果以后,他们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就感觉非常的恐惧……  …………  你感觉过孤独吗?有时候我似乎感觉不到,就好像在办公室里,我会一个人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以为自己已经能控制自若。可是有时候,突然意识到其实孤独已经把我吞噬在其中,就会非常绝望。  我会尖叫。会大声哭泣。会浑身发抖……  …………  自然她也提起男人。一个上海男人。  ……我和他住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我们很穷。有时候我想我和他是两条季节转换中的昆虫,只能蜗居在裂缝里,泥土深处最黑暗潮湿的裂缝。  我们相对无言,常常吵架。他不停地花钱,所以我感觉很重的压力,我必须不停地不停地挣钱,我怕我们会饿死……  …………  喜欢他在黑暗中抚摸我的手指,轻轻的,隐约的。我的手指很凉。但他的皮肤是温暖的,温暖地把我覆盖。好像童年时曾听到过的歌声,又萦绕在周围,我想起来应该是外婆唱的赞美诗,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  于是,我想,手指是很寂寞的。如果没有抚摸,它们会死。  可是这个男人,他抚摸我,在有些寒冷的黑暗里……  倪辰那天午后,是和鲸一起走出校门,准备各自回家。鲸是一个南京女孩,常常会在图书馆里给倪辰留位置,有时候也会一起去别的学校轮流地看实验话剧。那是一个圆脸的、笑容特别纯净的女孩,因为从来不需要倪辰的诺言,所以彼此一直很温情平和地相处着。  鲸说,倪辰,最近你有些愣愣的,是不是得了网络孤独症了?  倪辰说,不会吧。  鲸笑了。有空的时候还是多出来晒晒太阳,电脑屏幕看多了,人会苍白的。  倪辰说,好的。  他们在车站分开,倪辰上了一辆意外地非常空的车。他坐在窗边的位子上,看着阳光照进来,于是他摊开手心,看着跳跃的光线像鸟一样起起落落。  突然他觉得心里很难受。第一次,倪辰发现自己感受到一种痛苦。这已经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简单生活。  回到家里,倪辰给靳轻写了一封信。他听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很寂寞的声音。  靳轻,我们在一定范围里也许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就像那个下午,你的旁若无人。也许我们该见见面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  信是在下午6点发出的。10分钟后电话响了起来。  倪辰,是我。电话里那个甜美的听过去很单薄的声音。晚上出来吃饭好吗?我会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餐。  倪辰的心跳停顿了10秒钟左右,然后他笑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其实是故作轻松。好啊,我又可以像上次那样蒙混一顿饭了。  倪辰没有吃家里已经准备好的晚饭,穿上衬衣和皮鞋,又走到闹哄哄的大街上。他挤完了三辆公车,然后又快步走了10分钟左右,终于满头大汗地跨上了餐厅的楼梯。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为什么要过去呢?他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啊。  但是在看到靳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心平静下来。靳轻在一大帮陌生人中站起来对他挥手。暮色笼罩着她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面,她很消瘦。穿着上次的细麻刺绣上衣,长发凌乱。  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  林对倪辰打了个招呼。他看上去人很混浊,有点肮脏。好像身体里面弥漫着烟和大麻的毒,而且神情颓丧,不停地打着哈欠。他毫不顾忌自己的粗鲁及无礼。但是他很英俊。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倪辰就坐在他的对面。他看到靳轻没有得到任何照顾,林一直边打着哈欠边大口地喝酒。直到他最起码已喝掉四瓶啤酒,脸色发白但似乎没有任何醉意。  倪辰看着靳轻孤单地在一边吃饭,她的眼睛很冷漠,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中途,林突然和一个男人吵了起来。  两个无聊的男人,因为脏话和酒精的刺激,扭打在一起。杯子碗盘被扫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音。靳轻死死地拉住林的衣服,低声地哄他,好了,不要这样,乖一点好不好。林一把就把她推了开去。靳轻被推倒在地上,众人的眼光都看着她。  靳轻慢慢地爬起来,脸色冷淡的,突然拿了一只啤酒瓶就往林头上砸过去。  你去死吧,畜生。她狠狠地骂着,玻璃碎片把她的手划出了鲜血,林的脸上和头发流下充满白色泡沫的啤酒。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混乱不堪的餐厅。  倪辰紧跟着她。靳轻走得非常快,白色的瘦弱的身影,在喧嚣的人群和沉寂的夜色中穿梭。终于,她走到一家百货公司的台阶边停了下来。倪辰看到她是在点烟。  他走到她的前面,安静地看着她。她的手指上全是鲜红的血,依然在流淌。倪辰从口袋里摸出手帕,然后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把她的伤口缠裹起来。  他们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靳轻一言不发,一直在抽烟。倪辰也不说话,淡淡地,只是仰起头看着天空。暗黑的天空。城市的星光总是模糊不清。  有时候我会非常非常地恨他。非常恨。突然她轻轻地说话。  倪辰没有去看她,只是安静地仰着头。以前我在书里看到过一句话,有时候两个无法了解的人在一起,会比他们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孤独。  靳轻没有说话,10秒钟后她把头埋到他的怀里。她撩开他的衬衣紧紧地包裹住自己的头。倪辰发现她在发抖。她一声不吭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然后发出动物般痛苦的呜咽。  3 哈根达斯的理想  倪辰在凌晨1点多回到自己的家里。  靳轻和他告别的时候,说她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害怕在这个城市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把自己放置下来的地方。它是这样的大,可是没有属于我的地方。  以前睡在火车站里的生活,不想再过了。她轻轻地笑,然后解下手指上的手帕,还给了倪辰。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像你这样使用手帕的男人了,能认识你,真是很幸运。  她在路边招手叫了TAXI。  倪辰觉得累,他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逗留过。虽然头疼欲裂,但依然打开了电脑。平静地连上网络,然后开始收信。然后他看到了她的信,发信时间是前半个小时。  倪辰,车子开了一半,我在路边一家网吧里给你写信。我的手指已经不疼了。流血对我来说是一种释放。我害怕那种沉默在身体里,不停地积累,不停地凝固,却无处流泻……  我的眼泪是从你把我的伤口包扎起来开始,你用的力气好重,我看到你似乎很害怕,对那些不停滴落下来的血。但我喜欢你淡淡地笑着,你一直没有看我的眼睛。  其实我们并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人。  我已经不去探究爱和不爱的问题。他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上海男人,给了我停留下来的地方。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相处,其实和爱情无关。就像黑暗中抚摸的感觉,看不到对方,却知道这温暖的手和皮肤能够带来安慰。所以,很多时候,我感觉绝望……非常的,非常的绝望。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打在键盘和冰凉的手指上。手指上有一道扭曲的伤口,但我知道,它会复原。  在时间里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包括痛苦,快乐和生命。  谢谢你今晚,给了我哭泣的理由。我已经很久,没有流泪……  倪辰早上起来的时候迟到了。他奋力地奔跑,在车站挤上即将开走的公车。车厢里拥挤得密不通风,但他发现自己平时偶尔会有的烦躁,突然消失。他靠在车门上,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很多陌生人,有的塞着耳机,有的看报纸,有的在吃馒头,所有的脸都是面无表情。  他把脸侧过去,感觉从车门的裂缝里,涌进来的阳光,在他的眼睛上方闪耀。温暖的阳光。倪辰把自己的脸沉浸在里面,感受着它的游移。就像手指的抚摸。  靳轻,我决定离开父母搬出去住。房子已经找好,是30年代的法国公寓楼,里面有点破旧,但很美丽。露台上有生锈的铁栅栏,还有蔓延的浓郁的爬藤植物,现在开着白色的清香花朵。  我想独立也是好的。我只买了一条棉被就搬了过去。睡觉的第一个夜晚,听到楼下花园的蟋蟀,不停地鸣叫。我想这个城市,还是有许多值得我留恋的地方,所以我是个迂腐的懒人。但生活中的一些标准已经在被摧毁。也许是你告诉我的那些话……  我很希望你能快乐,希望你有任何增加的哪怕一丝丝的安全感。希望你知道,我始终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地方。我不会离开。  鲸,你会给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写信吗?不断地,持续地写。倪辰低声地询问鲸,在空旷而寂静的图书馆里。  不会。鲸疑惑地想了一下,或者,可能会和他闹着玩吧,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调侃。鲸笑起来。但说真的,我现在已经很少写信了,即使是E-mail。  不是闹着玩。是谈论所有不会和别人轻易谈起的话题。  是吗?鲸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是个女孩,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好朋友而并不爱他。  倪辰哦了一声,开始不说话。  鲸忍不住又去看他的眼睛。倪辰,如果你有什么疑惑,可以详细地告诉我,我们可以无话不说的,对吗?  那么你也是把我当成好朋友了对吧?倪辰调侃着。他转移了话题。  鲸是个可爱的女孩。但她和靳轻是不一样的。靳轻会用一种直接野蛮的近乎摧残的方式,进入一个男人的心里。也许她本身并不自知。也许她就是,这样的残忍。  信。依然有很多的信。  ……倪辰,我发现自己是个不适合工作的人,我能感觉所有利用和被利用,或者彼此利用的关系,我知道它很合理,却一直厌恶。  常常我加班到深夜回家,一个人坐在午夜的公车上,觉得身心疲惫。因为把自己耗费得太彻底,我常常会便秘,头晕,牙龈出血。  我知道,为了生活下去,我们需要工作。但工作已经让生活变得面目全非。我们没有目的,有时候只是想让自己能吃饱穿暖,或者能一直都吃饱穿暖。但活下去以后又是为了什么呢?  任何工作和高收入,都可以在顷刻之间失去,如果丧失了可以被利用或利用的可能。只有长久的爱和信任是永远的,但是我们得不到,所以只能以利益来作为标准。  可是我痛恨利益……那种随时可以进行的背叛,欺骗和出尔反尔……我不是适应商业社会的人。  …………  林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他在做生意。我怕他把胃喝坏了。如果生病的话费用会很大,可是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健康。他不顾及自己给别人造成的恐惧……  他的确是让人感觉绝望的男人。因为贫穷我无法生孩子。虽然我非常地喜欢孩子。有时候在路上看到洋人带着三四个小孩会非常羡慕。羡慕他们能生许多孩子。我知道这很可笑,就好像如果我不出去工作。这是无法想象的……  我也喜欢这个城市,喜欢它的小资情调。有时候我会独自在淮海路游荡整整一个下午,趴在商店的橱窗上,看一只日本瓷碗的花纹,看上一个小时。  我想有一个家,里面有我所有看到过的美丽东西,比如宜家的那张原木桌子。可有时候我又想,即使没有那张木桌子,有一台电脑可以让我做设计也就足够了……或者有一天,我可以不再用我的绘画去谋生。  因为谋生,我已经不热爱它了……  …………  然后到了7月。  ……倪辰,今天是我生日。生日是奇怪的日子,一个人的出生其实和任何人无关,但当他过生日的时候却喜欢找很多人来庆祝。有什么好庆祝的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想念父母,但仍然不愿意见到他们。  下班以后,我独自去南京路伊势丹,我在那里看漂亮的裙子,鞋,化妆品,项链和香水。我喜欢物质。有时候它能安慰人,就像抚摸,虽然空洞,却带来坚实的填补,暂时让人忘记生命的缺乏。平时我只穿旧仔裤,很懒散,今天给自己买了一条暗玫瑰红的裙子,简单的式样,上面绣着花朵,不是太贵。我已经很久没有穿新衣服。  突然我很想念曾经送过我一条白裙子的男人。我和他分开已经很久,但一直不能遗忘他。他送我的那条白裙子已经发黄,我始终没有穿。害怕那些尘封的东西,一被打开就消失无踪……  出来的时候,看到哈根达斯的小店铺。我进去停留了很久,但里面的冰激凌太贵了,所以最后依然什么也没买。出来的时候拿了一份广告页,做得很精美,让人愉快。  香草来自马达加斯加,咖啡来自巴西,草莓来自俄勒冈,巧克力来自比利时,坚果来自夏威夷……我一直在车上看着这份广告,我觉得它就像我的理想。有一天,我会买一份。我是多么的喜欢它。  ……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林躺在床上,满身酒气,他说他胃痛,因为难受他又开始注射……  倪辰给靳轻打电话。她在公司,电话里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和单薄,听上去始终开朗温柔。  你好吗?倪辰靠在公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外面下着很大的雨,他听到话筒里声音很杂乱。  不是太好。她说。  是因为他吗?  是的。  倪辰停顿了一下。靳轻,我已经搬家了,我想我应该告诉过你。  是的,你在信里提过。  有空过来坐坐。  好的。  也许你不应该再和他纠缠下去。你会毁了自己。倪辰终于让自己清楚地说出这句话,突然他发现自己干燥的嘴唇粘在了一起。他听到话筒里一片沉寂。  我知道了,倪辰。我知道。  换一下生活,不要再这样耗损自己。  好的。  先说到这里了。再见。  再见。  电话挂下了。倪辰看着玻璃外面的大雨。他看着玻璃上的雨滴。  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这是靳轻的第一封信。  4 最后一个告别的夜晚  阴雨持续了很长时间。倪辰快毕业了,摆在他面前的,突然出现了可以选择的很多路途。包括继续在学校里读博士,而美国的一所学院也发出了邀请,同时可以选择的是,去一家著名的外国企业上班,是鲸的朋友介绍的。  那天晚上,鲸来到倪辰的老式公寓,她带来了一些资料,还有一束洁白的马蹄莲。  她说,第一次来看新家,应该带些礼物的。然后她在厨房找了一个大口杯,把花放了起来。  倪辰,你是不相信爱情的人吧?突然她笑吟吟地说。  为什么呢?  我看到你的床单是白色的。一个用白床单的男人,心里带有某种完美主义倾向,并且苛求。  倪辰微笑。他说,错了,我相信爱情,而且热爱它。  他们煮了咖啡,然后选了一张莫扎特的唱片,窗外雨声大作,打在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声音。鲸坐在倪辰的床上看书,倪辰看资料,不知不觉到了10点多。  我过半小时走,倪辰。  好,我等会送你到车站。  突然外面传过轻轻的敲门声。鲸抬起头看他。我去看看,倪辰站起来。走下楼梯的时候,倪辰感觉自己的心发出声音。是跳动时的没有节奏的强劲的声音。  他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廊下的女孩。漆黑的头发,苍白的脸,穿着一条暗玫瑰红的无袖丝裙。你好。她看着他。她的声音很轻,头发上都是雨水。  靳轻。倪辰说,能等我一会儿吗?我现在有个朋友在家里。靳轻点头,她看过去疲倦而柔顺,脸上一直带着模糊的笑容。  倪辰带着鲸走下楼梯的时候,靳轻独自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一大块寒冷黑暗的阴影笼罩着她,只有暗红色的裙子像一小簇火焰在燃烧。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着对她道别。靳轻,你可以先到房间里去等我。倪辰说。不了,我可以在这里。靳轻依然坐在那里。  大雨中,倪辰把鲸送到车站。鲸笑笑地,对他说,你先回去吧。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她就是写信的女孩吧?倪辰不说话。鲸又说,她带着一种灾难般的气息,我很难说清楚,但心里真的有很深的感觉。  希望你幸运,倪辰。  倪辰快步跑着回到了家。在开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恐惧,害怕那簇红色的火焰已经在黑暗的楼梯上消失,但是他看到靳轻依然在。她把头靠在木栏杆上,微微蜷缩地坐在那里。  她身上很湿,她看上去很寒冷。  走到房间里以后,靳轻有一点点无措地站着,她看着那束马蹄莲,眼睛愣愣的。倪辰说,你喝点咖啡好吗?靳轻说,它们很漂亮。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抚摸洁白的花瓣。  倪辰笑笑,走进卫生间去换衣服。  他洗了很长时间。外面很安静,只有莫扎特的音乐和雨声还在隐隐约约地渗透进来。走出去的时候,他看到靳轻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眼睛闭着,一只手悬空垂了下来,湿湿的头发披散在沙发上,光着脚。  倪辰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关掉了唱机。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他从不抽烟,那是一个朋友偶然遗留在这里的。他坐在地板上,在寂静中,透过袅绕的烟雾,看着这个沙发上的女孩。  似乎又过了很久。倪辰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张开来。你醒了,他说。现在是几点钟?她的声音很低,似乎还没有从梦魇里脱离。凌晨3点。倪辰说。你睡得很好,我很高兴。他身边的一个玻璃杯里浸着许多烟头。  她伸出手拿杯子喝冰凉的咖啡。倪辰看着她,他的视线一直围绕着她。她喝完了,掀开棉被坐起来。  有什么事情发生,对吗?  他被抓进去了,是前天。她说,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倪辰没有说话,看着她光着脚在房间里孤单地站着,她说,他留给我的房间,房租是交到今年年底,我还可以住下去。  昨天我第一次一个人睡觉,我觉得很冷。我一直睡不着,看着黑暗浑身发抖。原来在上海除了他我真的什么人都没有,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没有能够安慰的人。你是惟一的一个。很抱歉今天来找你带给你一些麻烦。  你爱我吗,靳轻?倪辰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靳轻沉默。然后她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倪辰不说话。靳轻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唇角。她的嘴唇很柔软,慢慢地在他的脸上移动,然后贴住他的嘴唇。她的眼泪热热地流淌下来。  我准备离开这里。倪辰。聚散离合总是有命数安排,我知道时间到了。  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  还会写信给我吗?  不会。  我们有什么地方发生问题了,靳轻。倪辰说,我一直觉得困惑。  也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和地点不对。她孤单地笑。有些人很好,但是总是无法在一起。很久以前,我就明白这个道理。好像我对你说过,生活是无法选择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人。  5 让我们慢慢彼此遗忘  ……倪辰,我在机场旁边的网吧写这封信给你。刚刚我买了一盒哈根达斯冰激凌,瑞士杏仁香草口味。我觉得很快乐。它真的是好滋味。  我去北京,然后一路到贵州,就在那里停留下来去山里面教书。这是我目前惟一能想到可以做的事情。想教那些孩子绘画。  离开林,感觉好像从一个沼泽里爬上来,终于可以走出去,呼吸到赖以生存的空气。我不相信爱情,却是个离开爱情不能活的人。它对我而言,是一剂吗啡,对抗着生命的空洞。  你不同。你是我在一条河边走的时候,听到的歌声。来自对岸,但是我没有船可以摆渡。  让我们慢慢地彼此遗忘。  …………  倪辰在黑暗中看着信。他的晕眩感已经消失,却感觉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冰冷下来。文件夹里一大排的信,太多的太多的信,标题一律是JQ,她名字的缩写。这是让他负担深重,难以自拔的文字。一个相见过三次的女孩。  他看着它们,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声音可以表达。  6 手心里的空白  靳轻终究是音讯全无。  倪辰决定去美国留学。在上海他待了近26年,但是白开水,棉布衬衣,挤公车的简单生活,似乎已经无法承担起倪辰的记忆。他是个平静的人。  他始终相信爱情,并且热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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